[book_name]穷巷
[book_author]侣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55167
[book_dec]长篇小说。侣伦著。又名《都市曲》,1952年香港文苑书店出版,1958香港文渊书店出版修订本。小说于1948年开始写,最初在夏衍主编的《华商报》文艺副刊上连载。作品以抗战胜利后初期的香港社会为背景,描写职业文人高怀、穷教师罗建、沦落孤女白玫、小贩莫轮,失业退伍兵杜全等几个下层人物,共同的命运使他们风雨同舟,以高怀为核心组织起一个“穷家”,由于不同的经历因而发生种种不幸的遭遇。小说以鲜明的对比,既为“在现实生活压榨底下的都市小人物造像”,又有力鞭笞了一群操纵“命运鞭子”的“吃人动物”;故事情节曲紧凑,富有戏剧性,文笔朴素无华,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
[book_img]Z_14710.jpg
[book_title]寫在《窮巷》新版本前面
在這個新版本上如果還需要寫些什麼的話,首先應該提起蕭滋先生;由於他的好意關懷,使這本舊作品有機會在三聯書店重印。其次要提起杜漸先生;在他屢次敦促下,便我有勇氣把這本舊作品重翻一次,並且約略加以修改。
《窮巷》由初版至現在,轉眼間已超過三十年。在這悠長期間內,基於種種緣因和需要,出版人曾經按海外不同地區的具體情況,分別用兩個書名發行:曾經由原來的上下兩卷改為合訂一冊的形式;甚至根本換上新的書名出版。在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有所為而為的寫法,多少也反映了時代變遷的迹象。沒有什麼值得奇怪之處。但是不管怎樣,這本書的本身始終還是《窮巷》。
《窮巷》是一九四八年夏季著手寫的,脫稿於一九五二年春季。時間經過五個年頭。五年中時作時輟。在全書完成之前,準備印這部小說的出版機構輾轉變換了三次,最後才由文淵書店出版。這些經過情形,我在《說說〈窮巷〉》那篇文章裡面有著較為詳細的憶述(該文已收入《向水屋筆語》一書中),這裡不再重複。
一部平凡的作品竟然花了五年的寫作時間,這完全是因為個人的生活不安定,無法一口氣把它寫成。大戰後整整十年,我在無可奈何中純粹是靠一枝筆桿來支持我生活;而《窮巷》寫作的時間,正是我的生活最艱難的日子。為了讓我能夠順利地完成這部小說,熱誠的出版人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給了我不少珍貴的幫助;這裡面包括了新民主出版社的吳仲先生、初步書店的胡鐵鳴先生和文淵書店的沈本瑛先生。他們的名字是同這部小說的記憶連在一起的。
這個新版本付排之前,曾在個別地方修改了一些字句,也改動了一處小小的故事情節。書裡的插圖由李向陽按照舊版本原圖重新繪畫,還另外增加了十幅插圖。此外,新版本與過去版本不同的地方是,小說前頭加進一篇「序曲」。這篇「序曲」是《窮巷》初版時就抽出了的。
一九八六年三月
[book_title]合訂本題記
這部小說由最初的分卷出版,以至轉為現在的合訂形式發行,中間已經過去了五個年頭。在這一段時間中,人事和世事都有了不少變化,個人方面也不會例外。因此,要在這個合訂本上寫點什麼,實在不知道如何著筆才好。
一個作者對自己的過去作品是不會滿意的,而我對這部小說的不滿意卻更有理由。因為不須等待時間的隔濾,我就有著那種感覺了。在初版時的《後記》裡,我這樣敘述過這部小說寫作的經過情形:
「一部二十萬字的作品要一口氣的寫成,在我的生活狀態下是沒有可能的事。有許多為著生活而必須應付的事情,不斷地分去我的精力和時間;因此這部小說的寫作進行便時作時輟,甚至往往在長時間擱置之中。」
這一段自白,正好說明了作品本身的先天不健全;再加上時間關係,我對它的不滿意可以說是雙重的了。也許,這是由於我對自己的工作比別人對我更苛求些。這也是個理由。可是正因為別人對我寬容,我對自己才應該嚴格。這是我對工作應有的態度。我這個思想是根源於下面的一種情況而來的。
當這部小說出版以後,我讀到過幾篇批評文章,也直接從好些人的口頭上聽到過一些意見;這些珍貴的表示,都同樣給了這部小說一種──在我看來是──非分的獎飾。這使我一方面感覺到這部書出現得還不算太寂寞,一方面感覺到十分慚愧:因為我所寫的,是夠不上他們用那麼樣的眼光來看的東西。
此外,還有好些值得我去珍重地接受的陌生來信。在那裡面,我高興在這裡提起的,是一封寄自北美洲,而在不久之前才輾轉達到我手上的信。那封信是四個華僑青年朋友(我願意稱他們朋友)聯名寫給我的。它告訴我:他們讀到了《窮巷》,感到共鳴的喜愛,為的是他們曾經有過同那幾個小說人物相似的際遇;不過現在已經從那種惡劣環境裡掙脫出來了。他們相信每一個不健康都市的情形都是一式的,因此相信我寫的真實。他們給我寫信,是為了表示一個願望:期待我多寫像《窮巷》那樣為痛苦的人們申訴的作品。……
這一份從萬里外來的熱情,卻不由我不加倍地感動!像別的陌生來信所喚起的感念一樣,它使我意識到我的工作意義,意識到我化在工作上的精力不曾虛耗。我知道該怎樣去珍重這種熱情。可是我仍舊有著不安的一面:我拿出的少,得到的卻太多。
我真的寫出了一些人的痛苦嗎?我真的寫出了我需要寫出的痛苦嗎?我不敢回答自己,正如我不敢把這部小說從頭讀一遍。我想,即使我的筆傳達了一點點,也只是狹小範圍內的一種痛苦形式,──僅是形式,並不普遍,更不深入;雖然我已經盡了執筆時的能力。然而這正好證明了我所體驗的不夠。許多年前,我就有過這樣的慨嘆:「寫到人間的疾苦,才知道我的筆之無用!」因此我所寫出來的,實質上是距離很遠。不過,不管怎樣,能夠去寫,總比較根本不去寫要好些。我是這樣自解著。而且,我也是在這樣自解之下寫成《窮巷》的。
在這個合訂本上再來說到小說主題,我想是不必要的;尤其是題材所表現的已不是「眼前」的故事。只是,作為一個「作品」來獨立地看,我還得檢討和承認作品本身所存在著的缺點。寫得失敗的痕迹,常常使我生起了希望能夠把它們重寫一遍的念頭;同時也使我確切地體會到創作是多麼艱難的工作!
但是我也不願意否認,這部小說有著我自己喜愛的特殊意義。這些年來,在生活的前提下,我所出版了的作品,差不多全是為適應客觀條件(市場)的需要而寫的東西;只有這部《窮巷》是不受任何條件拘束,純粹依從個人的意志寫下來的。我承認這是一部我高興寫的作品。
一九五七年十月,香港
[book_title]序曲
香港,一九四六年春天。
戰爭過去了,但是戰爭把人打老了,也把世界打老了。然而,在這個經歷了血腥浩劫的南方小島,卻依然是青春的,──一樣是藍天碧海,一樣是風光明媚。
隨著米字旗代替了太陽旗重再在歌賦山頂升起,百萬的人口從四方八面像潮水一樣湧到這裡來,像無數的螞蟻黏附著蜂窩。
這裡面有著忍受了八年的辛酸歲月之後,跑來換一口空氣的特殊身份的人物;有著揹了殘破行囊回來找尋家的溫暖的流亡者;有著在暴行與飢餓威脅下窒息了三年零八個月,而終於活下來了的人們;有著……
吉普車、軍旗、軍艦、美式裝備的中國兵,戴綠色帽子的英國「金冕多」部隊,在陸上、海上熙來攘往。這一切都在喚起百萬以上的人們一個虛榮觀念:我們勝利了!
告羅士打行、香港大酒店的下午茶廳,為勝利國民打開了歡迎的大門。巴士的售票員向著爭先恐後擠進車廂的乘客們大聲呼叫:「一等國民請守秩序!」
──我們終於勝利了,好日子接著會來了!不是嗎?
到處是興奮的情緒,到處是光明的幻影。
有辦法的人都盡可能用種種方式的享受去娛樂自己。儘管「戰爭法庭」在進行著清算戰爭罪犯的任務;天星碼頭在陳列著戰犯們的照片,上頭是幾個大字:「君認識彼否?」這些只是一種政治上的手續。誰願意再去關心那些猙獰面目?誰願意再去回味那些可詛咒的日子?……
在下午茶餐廳裡,勝利國民的紳士淑女們,以消閑的態度交談著:「你說,徐國楨會判死刑嗎?野間什麼時候開審呢?」而眼睛卻落在報紙的戰後新事物的廣告上面:尼龍絲襪、尼龍內褲、玻璃雨衣、玻璃褲帶、嚤唏、沙士堅、原子筆、亞斯匹靈、DDT。……
戰爭嗎?那已經是一場遙遠的噩夢!
香港,迅速地復員了繁榮,也迅速地復員了醜惡!
穿著綴上徽號的美式黃色襯衫的人,驕傲地說:我們是從內地抗戰回來的呢。身上因為落過水還濕淋淋的,也穿上同樣服飾驕傲地說:我們是曾經作地下活動的呵!
在抗戰中獻出良心也獻出一切卻光著身子復員的人,一直是光著身子。曾經出賣民族利益的販子,搖身一變之後卻重新有了後台,招搖過市;把日子打發得舒舒服服。
「國際女郎」們依舊在夜街裡活動著,送了舊客又迎新客;昨天才是靜子或菊子,今天卻是瑪莉或露絲。
這是無恥嗎?這是對社會現實的諷刺!是一個時代的面影!
這裡有絕對,也有相對;有憎恨,也有寬容。
然而有歡笑的地方同樣有血淚,有卑鄙的地方同樣有崇高。
真理在那裡呢?它是燃燒在黑暗的角落裡,燃燒在不肯失望不肯妥協的人們的心中!
一九四八年七月
[book_title]一 難關
初春的薄暮,天氣還拖著殘冬的寒冷。浮雲混合了灰霧像一塊濃濁的漿糊,把天空膠黏得沒有一線縫隙;陰暗暗地壓下來,一直壓到人的心上;叫人感到心也給黏住了似的喘不過氣。
在香港對面的九龍半島,一個靠近船廠的偏僻區域裡,在一條名叫木杉街的殘舊樓房的一間第四層樓上,這種感覺更顯得濃厚。
屋裡的暮色比外面更加陰暗,可是沒有誰想起去點亮一盞燈;雖然這裡有著四個人。他們都在一種緊張的情緒中沉默著。他們遭遇了沒法應付卻又不能不應付的困難。……
這四個人的身份都不相同,但是有著相同的命運──窮困。由於人事上機緣的湊合,和相互間利害關係的密切,便使他們消除了一切界限很自然地生活在一起,而且也不能不生活在一起。日子是過得很艱苦的:因為四個人之中只有兩個算是有正式職業,而收入卻又那麼微薄和不可靠。
現在,連那麼艱苦的共同生活也臨到危險地步了。問題是在於欠上三個月的屋租。在五分鐘之前,住在二樓的包租婆,一向被叫作「雌老虎」的周三姑,給了他們一個毫不留情的最後通告:假如明天還不能付清欠租,他們全體都得搬走!
這時候,他們正在為了要度過這難關焦躁著。
「莫輪,你再去跟雌老虎講幾句好話不行嗎?」說這話的是個身裁壯健的漢子,名叫杜全。有一張圓而大的臉,厚唇皮的大嘴巴,一隻「雪茄」鼻;襯上兩道濃黑的眉毛,和一對有幾分兇光的眼睛,顯出他是個粗豪人物。他在抗戰時期曾經當過兵,也戴過花,臂膀現在還留有一塊疤痕。但是復員以後,生活卻沒有著落,便憑著同莫輪是多年老友的關係,由內地跑到香港來碰運氣。雖然今天穿起非常配合他身裁的「工人裝」,卻一直不曾找到事做;生活全是揩朋友的油。如果沒有住處便是失去了倚靠,什麼都跟著成問題了。他按捺不住突破了沉悶空氣,緊抓住站在身旁的莫輪的臂膀。
「我還敢去!難道你不曾看見那副面孔!」莫輪的聲音有點沙啞,這是由於他的行業是每天上街叫喊收買的結果。他拒絕杜全的建議:因為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任務。他本能地搖著短小的身子掙脫了杜全的手;人就像一隻崩了底角的酒瓶似的偏側一邊。原來他的右腳是跛的,不時得豎直左腳來支持身子的重心,站起來便顯得有點吃力。
「不要緊罷?莫老哥。」這個是羅建,當教師的;四十歲左右。身體已因為每天擔任四五個鐘頭的功課弄得極度衰弱;加上一對深近視眼鏡,一件在裡面多套了幾件單衣因而顯得臃腫的灰斜夾袍,更把他的老態增加了十年。他用他永遠抖顫的手推著莫輪,「你是這房子的老住客啦,看在你的份上,我想總會通融一下的罷?」
「老住客有什麼用!最糟的是你們三個未住進來之前,我也老是欠著屋租。」莫輪抓著頸項說,這是他在無法可想時的一種手勢。因為誰都把難題放在他面前使他感到委屈。他四處看一下,彷彿要找尋什麼援助。末了,眼光落在另一個同伴的身上;急忙叫道:「高懷,你以為怎麼辦好?」
被叫作高懷的那個,正從窗口那邊轉過身來。他的年紀和杜全差不多,人卻比較清瘦而帶有文質的儀表;在額上習慣地垂著的一撮髮梢下面,是兩隻深沉得近於憂鬱的眼睛,配合了筆直的鼻子,和微微翹起的緊閉的嘴唇,顯出沉著和意志堅強的表徵。他把手指關節捏得的的地響,用一種新聞記者研究一樁消息底真實性時的神情在沉思。──他的確是新聞記者,不過這是抗戰時期的事。現在呢,他是個職業文人,靠投稿維持生活。
由於為人冷靜和機智,以及擅長分析事理和出主意,使高懷在四個人之中居於大哥地位。尤其是在莫輪的心目中,高懷是了不起的。但是此刻除了聽到他手指關節的響聲,卻不見他有什麼反應,莫輪感到了失望。
羅建慫恿莫輪落了空,便拱起那給課卷壓彎了的背脊在踱步,彷彿希望從地面能夠尋出什麼法寶;結果尋不到,腦子裡卻湧起一個僥倖的念頭:「老高,姑且究研一下,你以為雌老虎真會趕走我們不會?」
高懷把垂在額頭的髮梢向後一擺,冷笑一下應道:「我想不會的,如果我們都是她的女婿的話。」
羅建知道高懷在譏笑他的想法,只好住嘴;背手踱了開去。但是杜全從高懷也看不出希望,更感到惶急,仍舊固執著向高懷說:
「那麼,你以為由莫輪再去跟她說情會有些用處嗎?」
莫輪又氣又急,伸手在頸項上亂抓。他擔心高懷會贊成,他便推辭不得,活受罪。但又不方便向杜全發作什麼;只是䀹著眼睛注意高懷的表示。
「怎麼會沒有用處呢?至少就更徹底露出我們的弱點給雌老虎看: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的!好叫她迫得我們更加緊些。」高懷用冷嘲的語氣說著,隨即轉過頭來朝著大家:「我們別太糊塗,事實擺在眼前,雌老虎要想從莫輪手上收回這間屋子,已不是今日的事,她轉租給別人可以賺一大筆錢。只因為我們住進來了,而且由我保證不欠租,她才無可奈何。但是事實上,我們沒法不欠,現在三個月租滿了期,還不是她要抓住的好機會!在這情形下,不但向她說情是不濟事,就是向她叩頭也動不了她。」
莫輪點頭點腦的承認高懷說的對。急的是杜全,他扯起一張苦臉看看高懷,忘形的叫著:「那麼,怎麼辦?怎麼辦?」
「一個月五十塊,三個月一百五十塊,一夜之間要弄到這筆數目,唔,除非我們是魔術家。」羅建沉吟自語。
「不過,」抓著頸項的莫輪終於抓出一個意思來了:「如果我們有辦法先付一個月的租錢,聲明其餘數目隨後再付。我想總可以和緩一下。我們並不是有意拖欠,只為了目前只能夠付一個月。難道她有理由不接受麼?」
「不接受我們就交到警署去!」杜全揮起手來截住說,好像雌老虎已經拒絕接受的樣子。
羅建從眼鏡邊睨著杜全:「說的響亮,一個月的租錢又從哪裡去弄法呵?老兄!」
杜全和莫輪都因羅建那一問呆了一下。桌上轟的給打了一拳,三個人一齊轉過視線。只見高懷的拳頭放在桌上,一副嚴肅的神氣說道:
「我有個意見,大家看對不對。我覺得,目前說什麼都是廢話,我們先得認定,無論如何必須保留這個住居。在香港社會,我們寧可沒有飯吃,決不能沒有地方棲身,否則萬一被當作無業遊民遞解出境,簡直不堪設想的。我想,度過目前這關頭的唯一辦法,只有如莫輪所說的,付一個月的租錢。首先使雌老虎沒有趕走我們的藉口,然後再想辦法。」
「說得對,只是,一個月的租錢又從哪裡去找呢?問題還不是在這裡!」羅建仍舊是這一句。
「這事一個人當然辦不來,」高懷接住說,「只有大家合作才有希望。我主張我們今晚分頭進行,用一夜的時間,各人盡自己所能的方法籌一點錢;怎樣籌法不必管,向人家借也好,或者幸運地在街上拾到鈔票也好,總之籌得多少就多少,明朝把各人所得的數目湊夠一個月租錢交給雌老虎。她不肯收再說,我們的計劃卻是這樣進行。莫輪不妨去嚤囉街找找平日的主顧商商量。羅建不是說過蘭桂坊有個親戚嗎?……」
羅建和莫輪沒有異議,只是杜全感到為難:他沒有職業,沒有半點人事關係,叫他從哪裡去籌到錢呢?他的嘴臉扯得更難看,自語地沉吟著:
「我得聲明沒有辦法,如果你們今晚不回來,我只好在街頭過一夜了。」
「怎麼會睡街頭呢?」羅建從眼睛邊向杜全射出一道揶揄的眼光,「你大可以到樓下跟你的香烟皇后去睡睡呀!」
杜全滿胸惡劣的情緒正沒處宣洩,驀然給開了個玩笑,忍不住光火起來;一拳朝羅建的臉上揮去,卻給高懷手急眼快的格開:「幹嗎?杜全!」
「整天香烟皇后香烟皇后的取笑,我受不了!」
「受不了是另一回事,拳頭是向自己人打的麼?」
杜全垂下了手,狠然的向羅建白一眼,便向靠壁的床位走去。羅建聳一聳肩膊同時走開。他心裡在懊悔:並非為了這玩笑開錯了時辰,而是為了自己的疏忽,忘記了這「軍佬」脾氣的傢伙是不好惹的。
高懷明白杜全的心事,立即走前去低聲說:
「別那麼傻,我剛才說的只是一個計劃,並不是強迫你也去弄一份租錢。只要我有辦法,你的一份當然算在我的範圍內。不過你最好也出去,免得雌老虎來麻煩你。」
杜全不說什麼,只吐一口氣;隨即把壁上掛著的一件「工人裝」抓下穿起來。
高懷回到他的書桌前面匆匆疊好在寫作中的文稿,隨手拿了丟在床頭的一頂已經變了樣的舊氈帽,向腦門一壓,便向門口走出去。
杜全坐在床沿上發愁,他不知道該到哪裡打發時間的好。在和他的床位並排的另外兩張床子前面,兩個人在那裡嘆氣。莫輪對著他的收買籮呆看,他今天收買了好些不值錢卻很零碎的東西,可是今晚沒有機會去清理了。羅建對住堆在衣箱上面的課卷在抓腦袋:今天的卷子特別多,今晚又沒法改了。下次校務會議時,儘有希望聽到校長先生對於他的「工作效率太差」的檢討,加薪的希望更渺茫!他搖頭嘆息著:
「唉,真想不到,來到香港也一樣倒霉!」
[book_title]二 海邊奇遇
高懷過海去的目的是到《大中日報》找外勤記者老李。他是高懷在香港唯一的老友。也是通過了他的關係,高懷才能在二三家報紙的副刊上賣點翻譯稿子,勉強和朋友們合夥維持生活。由於經常在《大中日報》發表文章的緣故,老李便常常做了他的短期債主。到了報館結算帳費時償還欠債。這樣的救急方法在高懷是多半有把握的。可是今晚卻很不巧:當他跑到報館的時候,市面正發生了一樁嚴重事件:中國兵因事搗亂一家洋人商店。老李訪查新聞去了,半夜還不曾回來。高懷因為要趕尾班的船過海,不能再等下去。沒有辦法,只好留下字條就走。
因為霧大的關係,船泊岸時已經超過正常時間。高懷在一群寥落的乘客裡匆匆的跑上碼頭。
海濱到處瀰漫著濃霧,街燈好像一簇發光的棉絮,光暈和霧氣混合一起,映照出一片淡淡的迷濛。靠近碼頭的地方,一個巡警恍如幽靈一般在迷濛中踱步。
為著要抄捷徑,高懷出了碼頭就獨自沿住海邊向前走。迎著潮濕的寒氣,他把衣領翻起來,帽子拉得低低的。
這是用石堤鑲了邊的一塊荒地,到處叢生著野草。地面凌亂地堆著許多石塊和磚頭;還有三兩輛破舊的運輸貨車,或縱或橫的丟在那裡。這些都是他平日所熟悉的;即使在霧裡,他也能夠走得很輕快。現在,卻由於進行的事情沒有結果,他的心是重沉沉的,腳步不期然地慢下來了。
就這樣惘然走著的時候,突然有一陣哭泣聲傳進耳鼓。高懷停下來注意地聽,發覺那哭聲是在堤邊傳來的。他帶著好奇心摸索著走前去。在靠近堤邊的一堆磚頭中間,有一團黑影在那裡蠕動著。他站下來喝問一聲:
「誰在哪裡?」<
沒有反應。高懷走前一步,看出那是一個人;低了頭,兩手掩住面孔在抽咽。在驚異中,他伸手把那人的肩膊搖一搖:
「哭什麼呵,朋友?」
對方不回答。高懷從衣袋裡掏出一隻袖珍手電筒捻亮,另一隻手扳起那人的頭。在火光裡,他看出這是一張女人的臉,臉上閃著淚光。她穿的是黑衫,頭髮披在肩上。不提防給火一照,她便掙扎著低下頭去。高懷捻熄了電筒,有點意外的感覺:
「究竟為了什麼事情,這麼夜的時分,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哭呢?」
反應依然是沉默。高懷耐不住,重再把她搖著問。這女人才不耐煩地答出一句話來:
「和你沒有關係,不要管我罷!」一面反抗地推開他的手。
與其說要滿足好奇心,倒不如說是給那一種近於倔強的態度攝住了,高懷追問她:
「惟其和我沒有關係,你才不妨讓我知道。究竟什麼事情使你這麼傷心,不可以告訴我嗎?」
「尊重我好嗎?先生,我請你不要管我呀!」抬起頭來,仍舊是不耐煩的樣子回答。
「但我問你是出於好意的哩!」
「我請你不要管我,難道又是惡意的麼?」
這回答使高懷困窘,可是事實使他不能不管。堤岸下面是海,他意識到一個哭著的女人留在這裡可能有怎樣可怕的下文。但是從這女人的倔強態度看來,要想問出一些什麼,或是要為她做些什麼,都是困難的事。他只好說:「姑娘,這海邊太冷,我勸你還是早些離開的好。我這勸告又是出於好意的哩!」
可是這女人不理會他的話,只顧自己哭。沒有辦法,高懷便踏響腳步向前走;一面若無其事地吹著口哨。
就在這時候,那女人迅速站起身子;向堤邊踱出去,顯然她已不容許自己再猶豫。她向滿了濃霧的天空望了一下,又垂頭注視下面的海,隨即堅決地把身子向前面一衝。
電筒的光一閃,一隻手飛快的從後面抓住她的臂膀,同時一個聲音喝出來:
「你要怎樣?」
高懷實在並未離去。他只是故意走開,卻悄悄的繞到那一堆磚頭後面,躲在角落裡注意那女人的動靜。果然不出所料,他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幸而還來得及用兩隻手抓緊了她。
「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樣做?」高懷把她按倒在原來的那個地方坐下去。
女人不回答,卻哭得更淒切。也許覺得連死的自由都沒有,而求死的勇氣又遭著打擊,一時感到茫然起來。
「告訴我,你有什麼苦衷呢?」高懷重複地問她。「你這樣做之前已經想透了嗎?」
「想透了。」語氣是很堅決的,不過態度卻和緩了一點。
「為什麼要想出這件事來?」高懷不放鬆這個轉機。
「為著戀愛嗎?」
女人不答。
「為著生活問題嗎?」
也不答。高得不得要領,可是哽住喉頭的話總得吐出來:
「不管你為的什麼,你也得聽我說,姑娘,死決不是困難問題的解決辦法。世界上也許有很多人比你更不幸,比你更需要去死;但是他們不去死,為了什麼?便是因為對前途還有信心。他們都相信,一個人只要向前奮鬥,到底會在絕路上尋到出路的!」
女人在漸漸微弱下去的抽咽中,忽然從鼻子哼出一聲微微的冷笑。「先生!你的道理講得真好!」這樣譏諷地插一句話。
這反應出乎意料,使高懷感到一點興奮,急忙說:
「這是事實呀!一個人既然生存到世界上來,就應該生存下去,這是人的權利。對於一切阻礙我們生存的東西,我們都應該把它一腳踢開去。」
「你說得很動聽,但是先生,你不是我,你不會知道我的痛苦。」
「痛苦?」高懷接上去說,同時故意笑一聲:「哈哈,我相信我的痛苦不比你輕。同樣的,你不是我,你也不會知道。如果我要自殺,容易得很,我的住處並不遠,不消十分鐘,便可以跑到這裡──撲通!這就完事。可是我不這樣做,而且決不肯這樣做。我希望你學我的樣!」
女人靜下去了。與其說是給高懷的率直的態度和演說似的動作引起興味,使她暫時忘掉一切;不如說是他的耐人尋味的議論把她引進了沉思。
「算了罷,姑娘,」高懷趁這機會加緊他的勸告:「你不願把你本身的事情告訴我,沒有關係。不過我希望你接受我一個要求:馬上離開這裡。」
「離開不離開是我的事,我有我的自由。你走你的罷,先生。」
這反應使高懷困窘。他套了她的口吻說道:
「走不走是我的事,難道我又沒有我的自由麼?不過,爭執這個問題是無謂的,與其大家都不肯離開,不如索性大家都離開罷,好嗎?我同你一齊走,怎樣?」
女人不回答,卻依然動也不動。正在這沒法轉圜的時刻,堤岸的盡頭處傳來沉重的皮靴聲,同時有一道強烈的電筒的光線在濃霧裡閃動。高懷趁勢催促道:
「趕快決定,如果你不聽我勸告,我便把你交給警察。這對於你沒有好處。你不知道自殺在香港是犯法的麼?你打你的算罷,我不管。」
女人向電筒的光那邊望,來的果然是警察。她有些惶急,立即站立起來。
「還是走罷!如果你不介意,不妨裝出情人的模樣,省得給他查問的麻煩。」
女人沒有了主意,挾住手袋把身子挨住高懷。警察已來到跟前了。她不能不同高懷一齊走了。
穿過草坪,走到柏油路邊的時候,高懷才開口問她:「你的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我沒有家。」
「怎麼?你沒有家?」高懷愣住了,「那麼,你從哪裡出來的?」
「從一個出來了就不能夠再回去的地方。」
話說得奇特!高懷不由得停下步來。困難的是她不肯道出自己的事,他沒法了解她這句話的內容,只好問她:
「那麼,你此刻打算到哪裡去呢?」
女人搖搖頭:「我不知道,是你叫我走的。」
這可把高懷窘住了。滿以為說動了她離開海邊,他的義務便算完結,誰知竟然是問題的開始。而她卻表示過沒有去處的。高懷思索了一下,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你出來了,有人會找尋你嗎?」
「鬼才會找尋我呢!」
「沒有親戚嗎?」
「沒有。」
「朋友呢?」
「也沒有。」
高懷的主意於是決定了:「那麼,你跟我走好了。」
「跟你走?」女人閃開身子,問道,「到哪裡去?」
高懷恐怕她懷疑他的用心,加重了語氣說:「如果你信任我,你便跟我回我住處去。」
可是女人站住不動,遲疑著:「方便嗎?」
這一問喚起高懷一個醒覺:沒有解決的屋租問題,雌老虎的一副可怕的面孔,明天的難關。……他的心不期然沉了一下。但是仍舊硬著頭皮應道:
「不要緊,住一晚再說。走罷!」
[book_title]三 陌生的來客
濃霧籠罩著夜街,到處是迷迷濛濛。兩個人沉默地走著,彼此懷著互不了解的心事。從馬路轉進了木杉街,沿住「騎樓」底走到將近盡頭的一個門口停下來。
「到了嗎?」女人這才開口。
「是的,有勇氣便跟我來。」
高懷回答了便領著她踏進門口。裡面一陣漆黑,女人不熟悉情形,才踏著第一級樓梯就摔了一下。高懷急忙伸手扶住她,低聲說:「小心一點。」可是一個人給驚醒了:
「誰呀?」
聲音從樓梯底裡發出來。那是白天在門口擺「旺記」香烟檔的陳五姑。──大家都叫她「旺記婆」的。雌老虎准許她在門口擺檔子,條件便是旺記婆得睡在樓梯底的三角形隙地裡,替她關照門戶。
「是我,阿高。」高懷停一停腳步回答,「對不起,五姑,吵醒你了。」
「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呀,高先生?三姑整夜找你們啦!」
高懷怕她嘮叨下去,胡亂應了一句話,便繼續領了女人踏上樓梯,這才放心捻亮了他的電筒。
在電光映照下轉了三個彎,才上到第四層樓。高懷摸出門匙開了門。屋裡是黑茫茫一片。
「沒有電燈的嗎?」女人詫異地問著。
「唔,沒有。不過,總有一天會有的。進來吧,不要怕!」
高懷掏出火柴劃著,點亮桌上的一盞火油燈。燈光立刻把兩人之間的一層屏障撕開了。在街外時是沉默地走路,大家都有些矜持。現在,兩人面對面地站住,不由得彼此互相注意了起來。也是這個時候,高懷才看清楚了她。她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身體很瘦弱;一頭長髮鬈曲地披在肩上;一張蛋型的臉;面色似乎因營養不足而顯得蒼白;好像因為哭過,兩頰才有一點給手帕擦出來的紅暈;一隻端正的鼻子鑲在小巧的嘴唇上頭,配合了兩隻不很大卻非常渾圓的眼睛,構成一種和諧的美,而形成一副相當動人的面貌。在燈光裡,倔強的態度沒有了,只是稍微低下頭去,用防備的眼色偷看高懷。發覺他也在看她的時候,她便避開了視線。
「這就是我的家,請坐罷!」高懷爽快地說,一面走到書桌那邊去拿熱水瓶。
女人在高懷示意的一把椅子坐下,卻用了陌生的眼光四處張望。她看見這屋子連房間都沒有,只是沿住牆壁相對地擺了幾張床,兩張掛有布帳。除了屋子中心有一張圓桌,幾把椅子,便找不出什麼正式的家具;就是堆在床板和床頭的衣箱和用具,也是非常簡單。她愈看愈是流露疑惑的神情。
「不必奇怪,你慢慢會明白我的,喝杯水定定心罷!」高懷遞給她一杯開水,他看出了她的不安的心情。
女人接過開水,說一聲「謝謝」;喝了一口,便問了起來:「你一個人住嗎,先生?還是……你的太太呢?」
「我的太太?唔,還未出生哩!」高懷打趣地答,也喝著開水。
女人矜持地笑一笑,接著問道:「那麼,你是開小客棧的?」
「你擔心我今晚要收你的住宿費麼?」
「如果你要收,我也可以付給你。我奇怪有這許多床。」
高懷解釋著說:那些床是朋友們睡的。隨即掏出香烟來,給她遞了一支。
「你的朋友哪裡去了?」女人接了香烟,有點不相信的樣子。
高懷趁她點火的時候,胡亂想到一個理由:「有朋友請客,他們全都吃喜酒去了。」
「為什麼你沒有去?」女人用一種待答的神氣噴一口烟。她的態度漸漸顯得隨便。
高懷感到這女人似乎總要問出一個底細才放心,他只好打趣地回答:「我沒有去,是因為我知道今晚會有個奇遇。」
女人從鼻子裡冷笑一下:「哼,奇遇!真有趣,我想你是教書的,是嗎,先生?」
「你怎麼會想到這個?你是看見我的樣子太寒酸嗎?」
女人搖頭:「不,我總覺得你的話總是說得有趣,所以──」
「我不是教書的。」
「那麼,你是幹什麼的?」這回是女人奇怪了。
「我嗎?唔,我什麼都幹。」高懷微笑著答。
「不,我是請問你:你實在是幹什麼的?」
「謝謝你關心,我實在什麼都沒有得幹。」
女人忍不住「嗤」的笑出來,說道:「你真奇怪,先生。」
「怎樣?這樣一個奇怪的男人,你今晚還信不信任他呢?」高懷看出了她對他已發生了興味,趁勢問她。
女人沉下視線噴一口烟,低聲說:「明朝才知道。」
高懷聳聳肩膊,走到自己床鋪前面,拉開了布帳,把被褥整理了一下,轉回來說:
「我想你已經疲倦,需要休息了。如果你不介意,請你就睡我的床罷!」
「為什麼一定要我睡你的床呢?」女人的眼色裡露出幾分惶惑。
「不是一定。不過,你睡我的床比較好些。」
「為什麼?」
「理由很簡單──只有我的床少些臭蟲。」
女人「嗤」的笑一笑,問道:「那麼,你到哪裡去睡?」
「我可以睡朋友的床。你看,到處都是,你怕我沒有地方睡麼?」說了,高懷便走向對面羅建的床鋪去安排被褥。
「這便太感謝你了。但是,如果你的朋友回來了怎麼辦?」
「他們嗎?」高懷想一想,「他們今晚是痛飲狂歡,大概不會回來的了。」
女人已經站立起來,正要向高懷指定的床鋪走去,忽然又給高懷叫住。他從衣袋裡掏出一件東西遞給她。
「這是一隻警笛,我交給你保管。」
女人接過了,感到莫明其妙:「怎麼?這裡有很多賊,是嗎?」
「不,」高懷解釋著,「我恐怕你不放心我呀!」
女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偷偷笑一笑。「也好!」這樣應了一句,便把那隻警笛捏在手裡。高懷隨手把圓桌上的火油燈拿到床頭的書桌上面放下,叮囑地說:
「燈給你。一切請你自便。如果發覺我有什麼不對的時候,你不要客氣,把警笛一吹,我便逃不了的。明朝再見罷,晚安!」
女人笑著也回答一句「晚安」。高懷走過羅建那張床去的時候,她已經把布帳拉攏起來。
[book_title]四 緩兵有計
第二天,高懷醒來已經比平日遲得多。他一夜來簡直沒有好睡。他的心和腦子同樣的紛亂。他想起三個朋友這一晚不知道怎樣過夜;想起屋租的難關;想起這個晚上的奇遇,想起那個奇遇中的女人。……這一切都混成了很複雜的心情困擾著他。
睜著眼睛,望住那因為潮濕而到處顯出疤痕的屋頂,高懷的思想還是停滯在那女人身上。──從她的儀表,她的談吐和她所表現的自尊心,都看得出來她是受過好好教養的。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要走上自殺的路去?他不明白。但目前纏住他腦子的是另一件事情:他昨晚帶這女人回來的原意,只是打算給她一夜的安頓,讓她有個機會平靜她激動的情緒。誰知道她竟聲明她已沒有去處。──也許正因為這樣她才自殺的罷?那麼,要她不自殺,就得讓她有個去處。她接受了他的勸說,又跟他回來;在道義上,他不是對她有一份責任了麼?他並不懊悔曾經為這女人所做了的一切,但倒霉的卻是自己也一身問題。他們窮得連屋子也住不下去了,怎樣去為她想辦法呢?
高懷暫時丟開那傷腦筋問題,轉過來打聽一下屋裡的動靜。他想那女人應該起來了。他穿好衣服,故意做作一點聲響,才拉開床帳跳出來。果然,她的床帳已拉開了,但床是空的。他走出那迴廊式的「走馬騎樓」去看了一遍,一個影子都沒有。
回進屋裡,他才注意到他的棉被摺疊得好好的放在哪裡;同時發現床頭一張方櫈上面放著盥洗盆,毛巾摺成方塊浸在水裡;旁邊是他的漱口盅,牙刷,和肥皂。這些都看得出來是有人替他安排好的。在一條為懸掛床帳而設的鐵絲上面,凌空晾著一塊小手帕,這是那女人昨夜揩眼淚用過的。人卻失踪了。
對著這一切,高懷有幾分滑稽的感覺。他知道那女人是在他醒來之前就離開這屋子。如果就這樣走了倒也好,但是她似乎又會回來的;那塊手帕彷彿在告示著她的存在。
可是她到哪裡去了呢?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高懷的迷惑。他急忙跑到門邊,帶著奇趣的心情打開門來。
站在門口的竟是雌老虎。她兩手叉腰,睜著發光的眼等在那裡。高懷急忙鎮定下來打個招呼。雌老虎不讓他開口,就擺出一副拷問的神氣點頭點腦的問:
「究竟怎樣呢,高先生?我昨晚已經說過,你們不付清屋租今天就得搬走;你們卻死蛇爛蟮的,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昨晚鎖上門就成班鬼子不知跑到哪裡去。這還不算……」
「三姑,你聽我說,你聽我說,」高懷截住想來一個說明,可是雌老虎卻一手擋住了搶白下去:
「……還要把我的地方弄得污烟瘴氣,帶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回來過夜。老實對你說,我包了十多年的租,我的屋子從來是乾淨的。住不住下去是你們的事,你可不能在我的地方胡天胡帝!」
「你說什麼呀,三姑?」
「你別裝模作樣了,旺記婆一早就告訴了我,說你半夜裡帶了一個女人回來,鬼鬼祟祟的。今早天剛亮,阿貞又看見一個陌生女人悄悄的溜出去。這是什麼回事?難道她們是活見鬼嗎?」
高懷知道否認不來,馬上想到了對策,「哈哈」地笑了一聲:「不錯,的確是有這麼回事;不過,你們全都誤會了。那女人並非別人,三姑,她是我的妹妹呵!我的天,你不講清楚,我也給你弄糊塗。」
「什麼?你的妹妹?」雌老虎不相信的樣子,「我從來未見她來過!」
「不但你未見她來過,我也差不多十年沒有見到她了。一打仗我們便各散東西。現在打仗完了,她由上海跑到廣州找我;知道我在香港,便又跑到香港來。昨晚我出去了,便是接她的船啦!」
高懷說得似模似樣,雌老虎半疑半信;但是她的興趣不在這個,她得利用機會顧全她的目的:
「那麼,高先生,你以為仗著有便宜屋子住,便放心招呼你自己的人到這裡來了嗎?你夠闊氣!但是我告訴你,我不跟你闊氣的呀!」
「唉,三姑,並不是我招呼她來的,她要來有什麼辦法?」
「那麼,你的欠租又有什麼辦法?」
高懷一下子找不到口實,趁勢順水推船:「呃,就是因為我妹妹來了,欠租有希望付了,我妹妹帶了錢來。」
雌老虎立刻攤出一隻手:「現在給我好啦!」
高懷硬著頭皮瞎扯下去:
「唉,三姑,你也糊塗;現在出門人的錢還是帶在身上的麼?當然是匯寄的。我的妹妹一早跑出去便是去錢莊提款啦。我要給你租錢,也得等她回來呀!」
一套瞎扯的理由居然有了效果。雌老虎的面容放寬了些,說道:
「好啦,姑且相信你,等一會我再來便是;你拖不下去的。」
正當雌老虎轉過身要出去的時候,一個人迎面闖進來;她不期然頓住了腳。高懷卻愣住了。
多麼不巧!那女人竟在這個時候轉回來。
[book_title]五 意外的早餐
「先生,早!」女人兩手捧了大包裹,微笑著打個招呼。高懷急忙裝出一副熱烈的態度來轉移局面。
「讓我介紹──」對雌老虎做個手勢:「這是我們包租的周三姑。」
女人客氣地點頭招呼。轉過來介紹那女人的時候,高懷卻囁嚅著不知道怎樣說話才好。樓梯下面忽然有人大聲叫道:
「三姑呀!有人找你交租呵!」那是旺記婆的女兒阿貞的聲音。
雌老虎應了一聲,回頭向女人盯一眼才走出去。高懷鬆一口氣,關上了門,跟住那女人後面走。
「你這麼早就出去了。」高懷搭訕地說。
「我出去買點東西。」女人答著,在圓桌上放下了包裹。
「那是什麼東西?」
「吃的。──我請你們吃早餐。」
女人微笑回答,一面把包裹撕開來:都是點心;有大的雞飽,小的叉燒包,蛋糕和蝦餃子,還有水果。點心還熱烘烘的,放滿了一桌。高懷驚異的叫起來:
「你請我吃也用不著買這許多呀!你當作我有一個牛肚麼?」
女人笑起來:「你不是說有幾位朋友的?還未回來嗎?」
「我想他們快要回來了。不過,你太客氣了,姑娘!」
「不見得,我應該這樣做的。」
「為什麼呢?」高懷好奇地問她。
女人避開了他的臉,答道:「今天,我有了一個新的生命了呢。──」
高懷明白她的意思,便說:「這樣說來,應該由我來慶祝你才對呵!」
「不,我應該向你表示感謝。要是我不碰到你,我還能夠看見今天的太陽嗎?」
「我真歡喜聽到你這句話。」
但是女人好像要想避開這個話題,她只注意安排食物:向高懷要幾隻碟子和刀子。
「對不起,我們自己沒有燒飯,所以什麼器具都用不到。刀子倒有一把。」高懷說著跑開去,從他的書桌抽斗裡拿了一把刀子遞給她。
「那麼,該不致連茶都沒有罷?有點心沒有茶怎麼行呢?」
「我們是喝開水的;每天拿熱水瓶去茶樓沖水,一角錢一瓶,方便得很。──你說現在嗎?不成問題,我們昨天沖的還有一瓶不曾喝過。」
高懷又走過去把羅建書桌上的一隻熱水瓶拿出來。看見床頭的一面盆水,才醒覺到自己還未洗漱。但是覺得不方便當著這女人的面前做,便把盥漱用具端進廚房去。
女人聳一聳肩,似乎想起這屋裡連一隻碟子都沒有感到滑稽。對著一堆的食物不知道怎樣處置的好。末了,她從高懷書桌下面抓了幾張舊報紙,鋪在桌上當作枱布;把撕開的紙袋當作碟子,讓點心放在上面。水果也切開了,一樣一樣的安放得整齊。最後找到了幾隻杯子,依次排列起來,儼然是一席茶餐的模樣。隨後,她用了審查的姿勢對這一席茶餐的安排端詳一番。外面忽然有輕輕的敲門聲。她躊躇了一下,便跑過去開門。
進來的是羅建和莫輪。驀然看到開門的是陌生女人,兩個人不由得驚愕的倒退一步。
「先生,你們找誰?」女人迎頭問著。
羅建提一提眼鏡向女人看一下,在莫明其妙的神情上表現了驚慌;連忙拉一拉莫輪的袖子低聲說:
「喂,如果不是我們上錯了樓,便是凶多吉少了,新住客已經進伙啦!」
莫輪抓著頸項向屋裡看,自信地答道。「不會罷,我們的東西還照舊在那裡。」
女人沒有聽懂兩個人的對話,卻恍然醒悟了一個記憶,便推測地問道:
「我想,兩位先生便是昨晚去吃喜酒回來的嗎?」
這一問把兩個人弄得更糊塗了。羅建皺皺眉頭,研究地反問她:
「姑娘,你是哪裡來的?」
女人有點難為情,不知怎樣回答。就在這個尷尬時刻,一個叫聲轉移了局面:
「老友,回來得好,這裡有一頓豐富的早餐!」
這是高懷。他剛盥漱完畢從廚房出來了。在門口的兩個人這才放了心。可是他們又懷了鬼胎地互相看一眼,站在那裡遲疑著。
「有點古怪了。」羅建低聲說。
莫輪點點頭。女人知道他們就是高懷同夥的朋友,已經高興地跑回屋裡去安排椅子。高懷也去幫助她。看見兩個人還站著不動,便向他們大叫:
「來罷,坐攏了來再說。」
「你先過來!」羅建向他招招手。
高懷走前去,還沒有開口,羅建便低聲怨道:
「你做的好事呀,老高;你沒有錢去旅店開房間,只要說一聲,我們自然會識趣的;卻無謂假借理由,叫我們出去做一夜無主孤魂的呀!」
高懷不說什麼,拉住兩個人的手走出騎樓去,用最簡單的敘述把那女人的來歷說一遍。
兩個人對於這件太突兀的事還在半信半疑之間,那女人的清脆聲音卻在屋裡叫起來了:
「請進來吃點心呀,幾位先生!」
高懷不管相信不相信,一手又把他們拖進屋裡,推到女人面前。她微笑地迎在那裡。
「姑娘,我給你介紹兩個朋友。這是羅建,──四維羅,建國的建。」
羅建客氣地鞠個躬。
「這是莫輪,──莫須有的莫,三輪車的輪。」
莫輪也學羅建那樣鞠個躬。一陣歌聲從天台上面沿樓梯傳下來:
「呵,姑……娘,
只有你……的眼……
能看破我的生……平……」
高懷立刻向女人說:「還有一個」。接著,門口便跳進了杜全。一眼看見屋裡這麼一個情景,杜全不期然大感驚愕。高懷向他招手叫道:
「來吧,我介紹你認識我們的新朋友。」
杜全莫明其妙的走前去。高懷便向女人介紹說:
「這是杜全,──杜魯門的杜,全家福的全。」
杜全還是呆在那裡,羅建用了贊禮似的口吻提醒地說:「一鞠躬。」杜全好像受了催眠似的照他的話做。
輪到了高懷自己。他先來一個鞠躬,然後說:「我是高懷,──至高無上的高,懷才不遇的懷。」同時配合著誇張的形容手勢,使得女人忍不住笑出來。
「現在輪到我了。」女人也先向眾人鞠個躬,指住自己:「我叫白玫,──清白的白,玫瑰的玫。」
於是大家都一齊回個禮,稱呼一聲「白姑娘」。高懷接著就號召地叫道:
「現在大家都認識了,我們一齊吃點心再說罷!」
[book_title]六 合作應敵
梗在彼此之間的一種陌生感覺,經過一番介紹手續之後自然地消除了;空氣便也輕鬆了起來。實在大家都感到了飢餓;尤其是羅建和莫輪,這時候經不住滿桌子點心的誘惑,對於高懷和那女人的事也懶得去理會。杜全卻始終在糊裡糊塗之中,一切只好跟著別人那麼樣做。當白玫拿了熱水瓶替大家斟開水的時候,他向身旁的莫輪拉一拉袖子,低聲的問:
「喂,這究竟是什麼回事?」
「你不必問,總之不須你付賬,肚子餓就放心吃好了,等一會你自然知道的。」
杜全不得要領,又向另一邊的羅建碰一碰;但是看見高懷站立起來說話,他便住了嘴。
「我要向大家宣佈,」高懷帶著興奮的神情說:「這一餐是白玫姑娘請客的,讓我們以水當酒,致謝白玫姑娘的盛意。」
白玫急急說著「不敢當,不敢當」。幾個人已經舉杯附和,紛紛向她勸飲。白玫難為情地應酬著,好像大家喝的真是酒的一樣。在喧鬧聲混成一片的時候,有人在砰砰的打門。
四個人不期然地互相看一眼;大家都共同警覺到一件心事。高懷悄悄地問羅建:<
「昨晚進行的結果怎樣?」
羅建低聲回答:「我正想問你。」
「莫輪呢?」
「同樣失敗!」
高懷的心向下一沉:這怎麼辦!最急切的問題還是目前怎樣應付雌老虎。一個女客同在一起是最尷尬的事!但是打門聲愈來愈緊,不能再猶豫了。高懷在惶急中,只好向三個夥伴示意一下,說一聲「大家來!」便跑去開門。
打門的果然是雌老虎!不讓她開口,一連串的招呼便迎了上去:
「赫,巧極了,三姑,請進來吃些點心呀!」……「真是相請不如偶遇呵!來罷,三姑!」……「我們正要派個人去請你上來的啦!」……「現在用不著去請了,三姑,大家都是自己人,就坐攏了來好啦!」……
在一陣熱烈的空氣裡,幾個人你一嘴我一嘴「三姑三姑」的亂嚷,弄得事前全未防備的雌老虎感到狼狽;很困難才從那一串擾攘的包圍中爭到一個開口機會:
「我沒有空同你們吃什麼點心,我上來是為了……」
一片喧聲又蓋過去,把雌老虎的話擾亂得沒法子繼續。可是她仍舊掙扎地搖手。高懷急起來,回頭從桌上抓了兩個叉燒飽,轉過去一把塞上她的手:「你沒有空就送給你帶回去吃!」說著,推推擁擁的把雌老虎拉了出去。杜全趁勢掩上了門。
白玫呆呆的站在那裡,她對於這一幕情景很感到些迷惑。到了三個人回來桌邊的時候,羅建覺得需要造個理由來解釋一下,便說:
「這位周三姑是我們的包租婆,是個很有風趣的人;她慣常上來和我們開玩笑的。剛才也許看見白姑娘,有點陌生,便客氣不敢進來了。」
「這便對不起了,羅先生,我趕走了你們的朋友。」白玫難為情地道歉。
「不要緊,她不來我們不是多吃一點嗎?」羅建笑著,自己就伸手去抓雞飽。
杜全和莫輪早已忍不住,落得羅建作了開路先鋒,便也不客氣的動起手來。但是白玫還矜持著;她關心高懷不曾回來。
「我們吃著等他好了,反正這許多東西也吃不完的。他碰到包租婆總得應酬一番,怪孩子氣!」
「對了,高先生是很有趣的人。」白玫想起一夜來的事,半點也不疑惑。「但是你們有了這麼好的包租婆也實在難得,很少見到過包租婆肯同住客打成一片的哩!」
「而且,」杜全也幫忙著撐撐場面,「她開的玩笑常常開得似模似樣的啦!」
「在我們幾個人中,高懷和她是最合得來的了。」莫輪也加上一句。
白玫對於這事似乎很發生興味:「我想,這都是你們對她好,所以她也對你們好哩!」
「也許是這樣罷,你看,高懷又和她纏得沒法脫身了。」
羅建這樣一說,杜全和莫輪都忍不住笑出來。白玫也湊趣地笑了。
※※※
高懷應付了雌老虎回進屋裡的時候,幾個夥伴已經在那裡吃得很高興。他回到原位坐下,立即向白玫道歉。
「我才對不起,比你先吃了。──怎樣?那位周三姑不肯來吃點東西嗎?」
「她不肯來,她太客氣了。」
羅建的腿子碰碰高懷:「我們剛剛和白姑娘說著包租婆同我們多麼好,常常上來同我們開玩笑。」
「真的,」高懷會意地笑著,「她每天總要來兩三次;白姑娘,你早上不是和她碰過頭了嗎?」
「所以我剛才對羅先生他們說,我非常羨慕你們的生活;大家住得這麼融和,又有這麼好的包租婆。」
白玫的臉上的確顯出羨慕的神色。高懷覺得很有些滑稽,不由得這樣應出來:
「羨慕嗎?如果你和我們接近得長久一些,也許還有許多東西叫你羨慕的哩!」
白玫沒有領悟高懷這句話的意思,卻誤會他所指的是他們生活上的事,便得意地應道:
「我知道了,剛才你出去的時候,羅先生已經告訴了我。」
「什麼呢?」高懷倒奇怪起來。
「羅先生說,高先生是個新聞記者,作家……」
高懷禮貌地點點頭:「不敢當。」
「羅先生是個──萬世師表。」
「唉,你嚇怕我了。」羅建叫出來,「白姑娘,我只說我是教書匠罷了。」
白玫望著杜全:「杜先生是個神聖勞工。」
杜全的表情顯得有點尷尬:「認真不敢當。」
「莫先生是……」白玫頓住了在思索。羅建接住替她說:
「收買古董專家。」
莫輪難為情地笑著。於是全體都放聲笑起來了。
一個茶會便在輕鬆的空氣下度過。大家都吃得飽飽的。果皮,包子皮和別的殘餘東西,丟滿了一桌。在這個場合裡,白玫雖然是陌生的,關於她的一切,大家都不清楚──尤其是杜全;可是這並未成為彼此之間的隔膜。他們只覺到她的態度,她的談吐,和她的儀表,都似乎有一種引力,使他們自然地對她發生了感情。
另一方面,白玫也有同樣的感覺。她並未了解這幾個男人的生活;但是似乎捉摸到一些什麼,使她意識到她和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會很遠,至少,她可以認定他們都是誠實可靠的人。在這樣的想像下,當他們都離開桌子的時候,她便把收拾食桌當作她本分的事情。
[book_title]七 一籌莫展
就在白玫收拾桌子的時候,高懷暗裡拉了三個夥伴走出騎樓外面去開緊急會議。他們碰頭以後還沒有機會談到昨晚分頭籌錢的經過。現在是再也不能耽擱了。
「我們沒有一個人找到辦法麼?」高懷焦急地低聲問著。
「我走了兩個地方,一塊錢都借不到。」莫輪歪著唇皮報告,「本來雜架攤那個老麥是最知己的朋友,我以為總有點把握,誰知錢借不到,反而給他罵了一頓,說上次向我買入的一隻電熨斗給警探查出是贓物,幾乎連累他坐監房。好在事情沒有弄大,要是追究起來,連我也不得了。一個人倒霉起來真沒辦法!」
「我還不是一樣糟!」羅建搖搖頭說,蘭桂坊的親戚比他還艱難。那親戚在淪陷時期,因為沒有飯吃,把「花生麩」當作食糧,現在毒發病倒,混身腫脹,無錢醫理。他哪裡好意思開口!「還有更糟的是,從親戚家裡出來,在街上竟碰到南叔──你知道南叔是誰嗎?就是前次到這裡來的那個水客呀!他正打算找我,說是我老婆又託他來向我要錢醫病。真叫我不知道如何應付的好。不過也好在碰到他,否則昨晚連過夜的地方都沒有;我到他所住的客棧去揩油住了一晚。」
「夠了,夠了,別囉囌了,」高懷聽得不耐煩,「總之一句話說,就是全都絕望。」
「你呢,老高,你也沒有結果嗎?」杜全急急問著。他的焦躁是雙重的;因為高懷昨晚說過替他解決他的一份。
高懷搖一搖頭;隨即把昨晚到報館找老李撲了空的事說了一遍。「這結果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如果昨晚順利找著老李,我不會等下去,就決不會碰到這個女人,她一定完了。絕路的人碰到絕路的人,世界上竟有這樣湊巧的事。」
羅建苦笑著插上嘴:「這叫做物以類聚呀。」
「老高,這女人究竟是怎樣碰來的?」杜全總想把自己的困惑弄個明白。莫輪做個阻擋的手勢止住他:
「此刻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們要解決的是屋租問題!」
杜全狠然地看莫輪一眼。他直覺到莫輪的語氣傷害了他:好像說他不須為屋租問題擔心就去管閑事。但是他不方便發作,只好忍住那一口氣。
「現有僅有的一線希望,仍舊在老李方面。」高懷說,「我曾經留下字條叫他替我想辦法。如果他今天下午不來,我只好再去走一次。假如這一線希望都斷絕,那就注定完蛋了!」
「你剛才怎樣應付雌老虎的?老高。」羅建問道。
「滑稽得很,我承認那位白姑娘是我的妹妹,說她是由內地來的,而且帶了錢來,今天儘可以交出屋租。」
「雌老虎肯相信嗎?」莫輪截住問道。
「起先不相信,緣因是她早上碰見白姑娘的時候,聽到她稱呼我先生。我只好硬著頭皮說,我鄉下的風俗是妹妹稱哥哥先生的。她才沒有話說。但是目前要緊的是錢。你們知道,我說謊的目的,不外是藉此拖延時間,滿以為等你們回來會有些結果,誰知全部落空!在這情形下,今天如果沒有一點錢應付,事情拆穿不在話下,最悲慘的是大家都得滾蛋。面子給她丟盡了。你們看怎麼辦?」
大家都說不出話來,誰也不能夠給這「怎麼辦?」一個回答。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屋裡叫出來:
「高先生,我走了!」
高懷急忙走進屋裡。白玫已經挾住手提包,站在桌道摺著她的小手帕,準備離開的樣子。他急切地問她:
「你走?你到哪裡去?」
白玫問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出去再算。」
「那麼,你就留在這裡不好嗎?」高懷不由自主地問出這句話來。
白玫沒有回答。三個夥伴也跟著回進屋裡來,大家都關切地望著她。
「是的,白姑娘,你說過羨慕我們的生活,如果你喜歡,就同我們在一起不好嗎?」羅建完全在同情心的主使下提出挽留。他從高懷口中知道她是沒有去處的。
「我感謝你們的好意,」白玫臉上帶點悵惘的神色,「但是我有什麼理由留在這裡呢?」
幾個人不期然地互相看一眼在徵求答案。是呵,憑什麼理由她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她不是他們什麼眷屬,也沒有什麼朋友關係;即使不為著他們窮,也找不到可以讓她留下來的憑藉。他們不知道怎樣表示的好。白玫已經伸出手來,依次遞過去和他們握別,最後才去握高懷的手。
「請了,高先生,我更要感謝你……」她還想說些什麼,可是遲疑了一下,只說了一句「再會罷!」便掉轉了臉,急急地走開了。
四個人呆然地站在那裡,望著白玫走出門口。她飄忽地出現,又飄忽地離去;在這麼短促的時間,她已經在他們的觀念中投下了似是模糊又似是明顯的印象;這時候那種驟然湧上心頭的惜別情緒是有點難受的。尤其是高懷,他對她的一切並不比別人知道得更多,可是由於一夜來的經過,他對她卻有著比較特殊的感情。早上,他還覺得這女人對於他是一個心理上的負累,現在,她的離去卻使他感到一種良心上的歉意了:他竟不能徹底地幫助她。
「老高,為什麼你不想法子留留她呢?」杜全在沉默中衝出這句話來了。他是四個人中對白玫的來歷最含糊的一個,可是他察覺到高懷的一副焦躁的神色。
「就是因為沒有一個理由!」高懷痛苦地捏著手指。
「唔,我有個意思,」羅建忽然抓住了什麼似的,提一提滑下鼻樑中間的眼鏡,來一個建議:「我想,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們不妨請她料理家務呀!」
「我們有什麼家務?連飯鍋也沒有一隻。」高懷苦笑一下。
「呃,這就對了,便是因為連飯鍋也沒有,我們就應該有;有了主持家務的人,我們便可以自己燒飯;其餘像洗衣服啦,檢拾床鋪啦,幫忙些瑣瑣碎碎的事情啦;──即如替你去寄稿子,買郵票,領稿費,之類之類,這一切不是都需要有個人嗎?而且,我看這個人實在也不錯!」
高懷仍舊捏著手指,焦躁地考慮著。
「但是她肯替我們做這些事情嗎?那樣一個摩登女人!」莫輪也加進了議論。在他的觀念上,所謂「摩登女人」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同他們是有距離的。
「這一點沒有關係,我相信她肯做的。我比較知道她。不過問題是在我們方面:事實上我們現在屋租也沒法解決,生活又隨時發生恐慌,有什麼辦法容納她?就算她了解我們的生活情形,不要工錢,飯總要吃的呀!」
「唉,如果我有職業就好了!」杜全嘆息地搖搖頭。
羅建沉思了一會,突然抬起頭來:「老高,我以為不妨先留住她再說,辦法隨後再想。反正我們的生活都是搞不通,多一個人和少一個人相差不了多少,極其量大家吃少一點,有什麼關係!」
「也是道理!也是道理!」莫輪點頭點腦的表示贊同。
羅建趁勢推推高懷的臂膀,慫恿著說:「不必考慮了,老高,爭取時間聯繫,趕快追上去罷!」
[book_title]八 新夥伴
高懷跑到街上,四處張望,看不見白玫的踪迹,只好向前直走,一面注意每一道轉折的橫街,一面跑出馬路去。
這是兩條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高懷在猜想著白玫可能走的方向。視線落在對面街口轉角處的一間小禮拜堂;在一枝豎在人行路邊的街燈下面,正有一個穿黑衫的人坐在那裡。高懷急步橫過馬路走過去。看清楚了:果然是她!
白玫兩手捧住額頭,肘子支住膝蓋;眼睛盯著地面凝神。高懷在旁邊叫一聲,她才驚覺地抬起頭來。難為情地站起身子。
「我到底尋到你!」高懷興奮地說,隨即問道:「白姑娘,你忠實的告訴我,你有地方去嗎?」
白玫應道:「我隨時都是忠實的。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
「那麼,你願不願意找一點工作做呢?」
「只要有飯吃,有個地方安置我自己,我什麼都願意做。」白玫低下頭去,用指頭纏住她的小手帕。
「這就好極了!」高懷爽快地說:「我希望你轉回去。我們非常喜歡你同我們一起生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白玫掉過頭來:「謝謝你,高先生,但是我可以替你們做些什麼呢?」
「你已經知道我們幾個人的生活是多麼簡單的。不過,如果你一定要有些工作才覺得舒服,那麼,我們總有些需要你幫忙的事情──」於是他舉出一串生活瑣事。「這樣,你不是有理由留下來了麼?」
「高先生,你的好意我非常明白。但是你們為著挽留我而製造一個理由,這是太不自然的事;我不願你們做得太勉強。」
「一點也不,我們的確有這個需要。只是平日事情並不多,要正式去找一個人幫忙又用不著。現在,你既然需要有點工夫打發日子,如果又願意義務幫忙的話,我們便認為你和我們合作是非常理想的。」高懷委婉地說著這一番話,希望能夠打動她的心。
但是白玫不作表示。自尊心和生活欲在心裡交戰,不知道怎樣決定才好。高懷看出了這一點,為了使她對他們的情形更明白些,他繼續說:
「白姑娘,我不想瞞你,我忠實的告訴你也不妨,我們幾個人都是窮的,但我們都是正經的;日子久了你會知道。我們沒有錢,飯總還有得吃。如果你不嫌棄我們,同時信任我們沒有惡意的話,我請你就接受我們的提議好了。」
高懷的誠懇態度和坦白的語氣發生了力量。他感動了她。白玫的眼裡露出喜悅的光,望著他說:
「不要對我太客氣了,高先生;我完全清楚了你的為人,我實在高興有了像你這樣的朋友。雖然我和你們相見只有很短的時間,但是我已經有了一個很清楚的印象。我知道,假如你們是有錢人的話,決不會同情我,不是嗎?不過,我恐怕你們的生活多了我一個人之後,你們會更苦。」
「但是我們會更快樂,你信不信?」
白玫給高懷那麼輕鬆的語氣引出了微笑。高懷趁勢牽一牽她的袖子就舉起步說:
「不必討論了,白姑娘,一齊走罷!」
※※※
在屋裡,三個夥伴分頭在搬動床鋪,一片忙亂的景象。高懷領著白玫踏進門口,禁不住吃了一驚,急忙走前去悄悄的向羅建問道:
「怎樣?真的下逐客令了?」
「別太神經過敏。」羅建解釋著說:「我們知道你一定有方法勸白姑娘回來,既然回來,她總得有個安頓的地方;她暫時什麼東西都沒有,我們議決了每人拿出一點東西來給她使用,目前最先得解決的是床鋪。」
高懷這才恍然明白,高興地向白玫說道:
「白姑娘,我的話有錯嗎?你看大家多麼歡迎你,他們已經替你安排床鋪了。」
白玫轉回來已覺得很難為情,看到這個情景,又高興又難過,不禁叫出口來:
「哎吔,你們真太好了,我怎麼當得起呵!」
「不要緊,我們每個人用少一點東西一樣可以過下去的。」莫輪一面搬出一塊床板一面應道。
「我也是一塊床板,加一張被單。」羅建也搬出他的兩件東西。
「我是一塊床板,連兩張條櫈。」杜全把條櫈舉得高高的,好像他的貢獻是最特色的。
「這怎麼行呢?杜先生,你連條櫈也給了我,你自己睡什麼?」
「不要緊,抗戰的時候,我當兵是睡慣地面的;現在留下兩塊床板貼著地面睡,舒服得多了!」
「唉,你們真太好了!」白玫好像除了這一句就說不出別的話。只覺得有許多東西四方八面的向她堆過來,使她應接不睱。她想去幫他們一些忙,又不好意思;只是侷促地站在一邊。
這時候,高懷已經拆下他床前的一張布帳,同時抽出一張作褥子用的毛毯,一齊拿出來:
「我想,一張床鋪的東西總算齊備了罷?」
白玫不安地說:「你們連自己用的被褥也分出來,你們會冷的呵!」
「不,多了一個同伴,我們會感覺溫暖的。」高懷這麼應著。莫輪也加上一句:「當然的,因為人氣也多一點呀!」大家都給引得笑起來。
把搬出來的東西集中在一起之後,接著是床鋪位置的重新安排。結果是白玫的床位和高懷的排在一起,中間隔著通出「騎樓」的門口。羅建,莫輪,杜全的三張床位排在另一邊;雖然銜接得密攏一點,可是杜全既然睡地面,而且在兩張床的中間,便也調和了局勢。
白玫看著他們忙著一團,全是為了她;情緒非常激動。她有生以來不曾碰到過這樣的朋友,而且是陌生的;更不曾遭遇過相似的境界;這裡面充滿了熱情,充滿了親切。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
「白姑娘,以後更像客棧了!」高懷看見她那種感動的樣子,打趣地指住那些床鋪說。
「是的,這客棧在世界上只有一家:供給一切,卻不收住宿費。」白玫會心地笑,眼眶滿了淚水。
「你又怎樣了?」
白玫微笑著搖頭:「沒有怎樣,我太高興了!」
「我知道你會高興,所以你不轉回來,你會後悔的。」
「現在我也後悔呢!」
高懷有點迷惑:「後悔什麼?」
「因為我不回來,就不致這樣麻煩你們了。」
「老實說,你不回來才麻煩我們啦!」說的是羅建。他正在和同伴們各自擺佈床鋪,「你想,誰替我們把拆開了的床鋪再擺回去呢?」
大家都笑起來。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嗚──」的汽笛聲。那是船廠的上班訊號。這汽笛對於杜全發生著強烈的刺激作用:每次響起來的時候,他就得出去走動一次。現在又是時候了。他一手抓了他的一件工人裝,急忙穿起來就跑出門去。一面低低的哼著:
「呵,姑……娘呀!……」
[book_title]九 香烟皇后
在樓下大門口左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塊用紅紙裱糊的木板招牌,大約二尺寬,三尺長左右。上面寫著這樣的幾個毛筆大字:
旺記
各種香烟發售
名貴雀牌出租
招牌下面便是香烟檔。一隻階梯形的木架擱在一張小書桌上,架子的階梯上面排列著五光十色的香烟和火柴。
阿貞坐在香烟檔後面,做著她的抽紗手工。被叫作「旺記婆」的陳五姑,靠近香烟檔坐在門口的石階上面,拿著一條濕布在揩擦麻雀牌。從門口走進幾步便是樓梯口。樓梯旁邊是一條狹窄的通道;樓下住客便是由這裡進出的。旺記婆是住客中的一夥。
旺記婆是個寡婦,丈夫已經在十年前當她四十歲近邊的時候就死去;除了遺下一個二十歲的兒子和那時候才九歲的女兒阿貞,就什麼都沒有。旺記婆只好領個牌照做檔賣水果的小生意,勉強支持生活。本來有了那麼大年紀的一個兒子,下半生的日子按理是不須過於擔憂的;無奈這兒子偏是個不長進的傢伙,好吃懶做,不務正業,還不時攤開手掌向母親要錢。旺記婆應付不了,有一次因為拒絕他的苛索,兒子老羞成怒,竟然抓了生果刀向母親腦袋一砍,把旺記婆砍得頭破血流。兒子給抓到警署去,控告的時候卻同時查出他平日有過幾次犯法的案底,結果判了半年的監禁,還要遞解出境。旺記婆便一直沒有見過他,也從來沒有獲得過他的消息。
旺記婆是個性相當強的人,對於那壞兒子根本沒有感情。她老早就看清楚兒子不會給她什麼好處,便把全部希望寄託在阿貞身上。事實上,阿貞也的確有使旺記婆安慰的地方。她體態長得很不錯,人很伶俐,面貌更是越大越顯得標緻。由於自幼縱容的關係──旺記婆犧牲自己的一切去培育她,寧願自己吃苦也要讓她舒服。因此養成一種與出身不調和的冷僻的性格,和近於高傲的氣質。旺記婆相信這便是占卦先生替阿貞「排八字」時所說的「高貴氣」,也就是將來「旺夫」的根基。
只是,正如許多女孩子長於外貌卻不長卻智慧一樣,阿貞也有她的缺點,便是資質不很聰明。一半是由於入學太遲──失望於兒子之後,旺記婆才決心盡力去培植她;她已過了對書本發生興趣的年齡。一半是在嬌養的環境下拘束了她思維的發展,自然而然地承受了母親腦子裡最陳腐的東西──功利的思想,封建的頭腦,虛榮的意識。
然而阿貞聰明不聰明,在旺記婆看來沒有什麼關係,「只要她漂亮就夠了!」她這麼對人說。事實也給了旺記婆證明:在日本佔領了香港的一年,阿貞已經十八歲,才升到五年級,卻又因戰爭而輟了學;但居然憑了漂亮的面貌,在「報導部」考取了一份電話接線生的工作;不但賺到軍票,更賺到在那時候比什麼還珍貴的米。旺記婆的水果檔因戰爭而收了盤,卻半點也不影響生活。阿貞賺到的米不但夠吃,還有多餘的出賣。在所有的人都陷於飢餓的日子,旺記婆反而享受得比平時更好。阿貞命帶高貴氣,母親也開始沾光了,不是看出來了麼?
「好日子」跟著戰事結束而告一段落;阿貞回到了家,卻帶著一點心靈上的創傷。原來阿貞當「接線生」得到比別人更多的好處,完全是由於「報導部」裡一個地位不高卻頗有權力的台灣人的另眼相看。不消說,他是追求阿貞的。
阿貞是無可無不可,只要有好處,能滿足她的需要,台灣人又有什麼關係?但這事阿貞一向沒有讓母親知道,為的是怕羞。到了日寇宣告投降,那個台灣人站不住腳,要到廣州去躲一個時期。他要求阿貞,等待他度過這關頭之後跟他一齊跑回台灣去,阿貞這才不得已對母親公開出來。這件來得太突兀的事使旺記婆愣住了。她提出異議:口頭說對方是成問題的人物,不妥當;私心裡卻是不捨得阿貞離開她。她僅有這個女兒,而這女兒所賦有的「高貴氣」將來會帶給她許多好處;她不能讓那台灣人把阿貞帶走。「天下太平了,還愁找不到好人家?命定是旺夫的人,嫁什麼人還不是一樣有好日子過?」旺記婆這不留餘地的話,把阿貞說得臉也紅了。她從來不曾反抗過母親,同時覺得母親的話也有道理;便只好忍住痛苦把自己的心平靜下去。
因為領取小販牌照的困難,同時也因為兩口子的生活很簡單,旺記婆不打算再做什麼生意小販了。她在和平剛剛恢復的時候就看準了一種「生意經」,用很低的代價收買了幾副麻雀牌。到了社會秩序恢復以後,她便領了一個香烟牌照,在門口開個檔子,一面賣香烟,一面出租麻雀牌。阿貞又向顧綉店領些手工回來做;每天賺七八個錢,加上別的收入,母女兩人的生活也算打發過去。旺記婆擔任交收麻雀牌,有空便到對面的大興「紙紮」店去和老闆婆羅二娘聊天,聽她的媳婦講報紙上的社會新聞。阿貞擔任看香烟檔。日子過得相當安定。因為她的面貌漂亮,男人買烟的總高興光顧她的檔子,她的生意便比別人的好;並且,在街坊上博得一個「香烟皇后」的銜頭。
阿貞已經二十一歲,雖說「天下太平」,切身問題用不著擔心,但是她仍舊有她自己的苦悶的。她的生活圈子那麼狹窄,天天接觸的不外是買香烟的人;其中有三兩個男人似乎為著一種企圖經常到來光顧,也不過是眉來眼去,不會有什麼結果。其次,母親方面也得顧慮。對於一個男人的選擇,母親比她還要嚴格。她服從母親的意志,比服從自己的意志似乎更重要些。在這樣的情形下,有什麼機會碰上自己喜歡同時母親也喜歡的男子呢?這是很成問題的事。
就在這苦悶的環境中,一個人在阿貞的生活圈子裡出現了──杜全。
起先,阿貞對於杜全沒有什麼特別觀念,她只知道四樓「收買佬」的屋裡多了三個新住客,聽說由內地來的。漸漸地她才發覺其中一個使她發生興趣;他的身材高大,儀表也不俗氣,態度很豪放;上落樓梯常常拖著一串歌聲;進出門口的時候高興大聲的和她打招呼;而且常常高興停下來逗她們講閑話,帶著嬉皮笑臉的神情。她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當過軍人,打過日本……
漸漸的,阿貞對他發生了好感,同時察覺他高興停下來談話的對象,主要的不是她的母親;漸漸的又察覺他和她談話愈來愈是低聲,並且帶著親切的意味。在一次他背了她的母親對她說,他有個重要的消息告訴她,隨後在她耳邊說了一句「我愛你」就飛步跑上樓梯之後,她感覺到心跳,她發覺自己也愛上他了。
旺記婆是看出兩個人的不尋常的形迹的;難得的是她沒有什麼反對的表示。阿貞放了心。在旺記婆的直覺下,杜全這人也不錯,縱然他的為人似乎有些浮薄,說話不顧分寸,但是這一點不算得什麼壞處。最使她滿意的是,杜全當過軍人;他對她們說過不少打日本的故事;這個身份上的優點,正好抹去阿貞和台灣人有過關係的污迹(因為這事街坊許多人都知道了)。其次是杜全有職業;由於壞兒子留給她的惡印象,旺記婆一個根深蒂固的思想,是最憎恨游手好閑的人。這方面的顧慮已不須有。杜全自己說是有職業的,她不是每天看見他依照工廠的汽笛上班下班,在門口經過幾次的麼?
可是今天沒有看見杜全經過,旺記婆便有點奇怪。
[book_title]十 一個座鐘
「阿貞,今天好像沒有看見杜全上班哩,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工做了。」旺記婆揩抹著麻雀牌,和阿貞搭訕地說。
「媽,你說得真好笑,好像一個人不去上班就一定是失業。」阿貞一面低頭抽紗,一面在笑著母親想法的簡單。
「這很出奇麼?難道他沒有工做會告訴你?杜全這個人!」
「怎麼說的,媽?」阿貞感到母親的話說得奇怪,停下手來望著母親。
「沒有什麼。我只覺得杜全這個人說話很誇大,誇大的人總愛顧全面子的。你看是不是?」
「但是你怎麼會想到他沒有工做呢?他告訴過我:他懂得機械工程,懂得修理機器,他不愁沒有工做的。」阿貞替杜全辯護,她不願母親對他的觀念那麼壞。
「阿貞,我看你也不要相信得太過分,杜全那張嘴,就是『蓮子彈』也說會造的。」
旺記婆一知半解,從來把「原子彈」說成「蓮子彈」,阿貞忍不住嗤的笑出來。樓梯裡有一陣口哨聲。
阿貞調頭一望,立即忍住笑,對母親說:「媽,你想錯了。」
杜全已經跨出門口,照例打個招呼:
「五姑,今天好生意嗎?──阿貞,你這工夫還未趕完,是不是昨天那一幅?」
阿貞只是隨便應了一下。在母親面前,她照例是矜持的;她也知道杜全向她問這問那,不過是裝模作樣罷了。
「我們剛剛談起你:今天沒有看見你上班。」旺記婆一邊說一邊工作。
「早上頭痛,偷懶了半天;此刻才去哩!」杜全胡亂撒個謊,趁勢挨近香烟檔站住。
「對了,」旺記婆突然想起一件事:「昨晚同高先生一起回來的那個女人,是什麼人?」
「媽,你管人家這個幹麼?」阿貞阻止母親管閑事。
杜全信口應道:「我們請了一個女用人,你不知道?」
「講鬼話,你們請用人幹嗎?」
「幹嗎?燒飯啦,洗衣服啦,不是都得有個人麼?」杜全大模大樣的說。
「我不相信。」
「你問問高懷,是他去找來的。」
提起是高懷找來的,旺記婆居然相信了:
「怪不得,高先生是斯文人,連用人也請的那麼標緻,早上她上樓時我看到她。」
「阿貞比她更標緻哩!」杜全半取笑半討好的說,向阿貞裝個鬼眼。阿貞空下一隻手,捏起拳頭向他揮去。杜全閃開了,正要走出門口,卻給旺記婆叫住。
「杜全,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你究竟在哪裡做工?」
「我不是說過,我在船廠做工嗎?你忘記了?五姑。」杜全爽快地回答。
「可是你在船廠做哪一門呀?」
杜全不假思索地答道:「失禮得很,我是做打磨的。」
「做打磨算失禮麼?一個人沒有事做才失禮哩!」
「媽,想不到打了一場仗你居然有了新頭腦!」阿貞故意湊上一句。
「不是嗎?你看你的哥哥失禮不失禮!呃,你別打岔我罷,──那麼,杜全,你做打磨一定曉得許多修理機器的事情啦!」
杜全沒有弄清楚旺記婆的用意,阿貞就搶先回答:
「媽,我剛才不是告訴你,杜全懂得機械工程的?」
「我不懂得什麼機械工程!我問的是杜全會不會修理機器!」
聽口氣知道她的脾氣來了,杜全急忙順承著說:他會。
「那麼,修理座鐘你一定也會的啦!」旺記婆好像作文章一樣的點出了題。
杜全呆了一下。他會修理座鐘嗎?天曉得!他只能夠含糊的說:也許他會,可是沒有修理過。
「沒有修理過也總該曉得的呀?」旺記婆不留餘地的說,「阿貞爸爸從前不是也做過打磨嗎?嗯,他不知道替人家修理過多少東西:鐘啦,留聲機啦,電燈啦……全都會。你不會才奇怪!」
杜全尷尬了,他不知道怎樣說話的好。阿貞暗地裡卻向他使眼色,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硬著頭皮說:
「會的,會的。」
「這就好極了!」旺記婆高興起來,「我有個座鐘出了毛病,停了半年多。沒有鐘看真不方便。拿到鐘錶舖去,開口就十塊八塊,其實轉下眼就弄好的,也得開個大價錢。他懂,你不懂,有什麼辦法!但是,幾塊錢給他們賺,太不值得。如果你能替我修好,真是最好不過。我拿出來給你看看好嗎?」
杜全嘴頭應著「好的好的」,心卻茫然起來。旺記婆問來問去,目的原來如此!這件事的確把他難倒了。他懂得什麼修理機器?說做打磨是說謊,說在船廠做工也是說謊。他根本就沒有職業。為著要博得旺記婆一個好印象,使他和阿貞的戀愛能夠順利進行,他才在兩母女之前瞎說一遍,不但騙住旺記婆,連阿貞也給騙住了。這「手段」的運用在杜全是痛苦的事,然而卻沒有辦法。現在旺記婆竟拜託他修理座鐘了,這真是自食其報。可是事情已到了騎上虎背,有什麼法子轉圜呢?而且,他隨時得討好她,他不能拂逆她的意思。自己承認了懂得修理機器,更沒有理由推搪這個義務;一切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再說。
旺記婆已經放下她的工夫走進屋裡去了。這是杜全平日最難得的機會,他立即丟開那一筆沉重的心事,挨近阿貞低聲問道:
「今晚有沒有空,阿貞?」
「什麼事?」
杜全倒豎兩隻手指,在桌面上揮動著,做出一雙腿子散步的姿勢向阿貞示意。阿貞偷笑一下,應道:
「我沒有空。」
「你永遠也沒有空!」杜全有點氣了。
「我的工夫還不曾趕好。你看,還有這許多等著做的。」阿貞把書桌的抽斗拉開來,裡面還塞著一堆等著抽紗的絲手帕。
「工夫是永遠做不完的,趕好這一批還不是有第二批?」
「但是我不加緊做,媽會罵死我了!」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怕你的媽媽,她會吃了你麼?」杜全最不高興的,是阿貞這個態度,它把兩人之間的一切進行都妨礙了。
阿貞好像自尊心遭到損害似地,呶著嘴,應道:「她不會吃了我,但是我怕,有什麼辦法?」
杜全從阿貞的神氣上,知道這話題是不能再纏下去的了,只好轉過方向,稍為柔情地問:「那麼,阿貞,我們就永遠找不到機會談一談心了麼?」
「你替我媽修理好那個座鐘再說罷!」阿貞擺出一副無可商量的神氣。
「這和修理座鐘有什麼關係呢?」杜全不以為然地反問。他實在怕提起那個座鐘,更不願把兩件事聯在一起。
「我這麼說便自然有關係。」阿貞解釋著說:「我告訴你罷,你把那個鐘修好了,我媽自然會很高興,你乘機邀我出去,媽不會拒絕你,當然也不會阻止我了。明白了沒有?」
這個說明對於杜全是迎頭澆下一盆冷水。他和阿貞的戀愛只能說是默契的,不但在形迹上不曾有過一種起碼的表示愛情的接觸,就是口頭上的「情話」也不曾談過一句。緣因是得不到一個適當機會。阿貞一天到晚坐在香烟檔裡做手工,旺記婆整天出出進進,不容許他們談得上什麼私話。而且,在她們的心目中,他是有職業的,他得顧全自己的破綻:不能在「上班」的時間裡出現。這一切的障礙都使杜全感到苦惱。但是他不願放下那個希望。他知道只有晚上才有機會,可是阿貞往往把工夫忙來推辭了他。現在他才明白主要的理由還是在旺記婆方面:阿貞的行動和一切都得受她支配。如果他不能改變阿貞那種懦弱態度,不能使她換上反抗的意志,那麼,他要和阿貞親近,唯一的希望是維繫在那個座鐘了。這希望多麼渺茫!
不過,真的不能勸說得阿貞勇敢一點嗎?杜全想再對她說些什麼話,旺記婆卻出來了。
[book_title]十一 失業漢的活劇
「你看,杜全,這個鐘是很不錯的,可惜壞了!」旺記婆把座鐘小心地交給杜全,好像傳遞一件名貴的寶物一樣。
杜全接過手,把它研究地看一下。這個鐘已非常古老,鐘殼生滿了鏽,鐘面轉了黃色,印在上面的廠家牌子也和周圓裡的羅馬字一樣,因為褪色看不出來;鐘頂一隻鐵環已經脫落。看樣子至少是三十年前的出品了,古董鋪也不容易尋出一個來。可是旺說婆卻把它看成一件寶貝。她告訴杜全:這個鐘還是阿貞爸爸的遺物,是有紀念意義的。在香港淪陷的初期,她們仍然不肯把它賣去,一直保存下來。從前當阿貞爸爸還在世的時候,每次壞了都是由他自己修理好的。現在卻沒有這個方便了。看見這個鐘就彷彿看見人一樣。……旺記婆說得有幾分感傷的樣子。她愈是表示看重這個座鐘,杜全愈是感著他的責任的沉重。但是已經沒有辦法,他只好裝作謙遜地說:
「好罷,讓我試一試看。」
「怎麼說試一試?你既然做打磨一定會修理的!」旺記婆肯定地說,意思便是要他非把鐘修好不可。
「媽,你又不夠開明了,」阿貞對於母親的蠻勁有點兒反感,插上嘴說:「你以為杜全真的不會修理麼?他不過講客氣話罷了!」
阿貞的話是含有矯正母親對杜全的錯誤觀念的用心──她剛才批評過杜全愛好誇大;可是這樣一來,倒使杜全更陷於窘境;他不知道該怎樣表示才好。旺記婆卻開口了:
「其實大家是熟人,何須客氣!我知道杜全一定會修理得好的。」
「好啦,五姑,我把這個座鐘修理到能夠走動為止。」除了這句話沒有第二句話容許他說,杜全只好以一切置諸度外的心情暫時應付過去。
「還有一件,」旺記婆還有吩咐:「船廠裡不是有許多碎銅碎鐵的嗎?你順便替我配好那隻鐵環,那就整個鐘都完全了。」
杜全自然也得答應:即使旺記婆要他做個「蓮子彈」,他也沒法推辭的了。
「那麼,幾時可以修理好呢?」旺記婆滿懷高興的問。
「儘快便是。」杜全答得好像很有把握似地。
「媽,你的急法就像照相一樣可笑;寧可十年不照一次相,但是一照了相就巴不得馬上看到。」阿貞打趣地說。
「當然啦,沒有鐘看多不方便!不是要它能夠走動,我還修理它幹嗎?」
杜全向阿貞要了一張舊報紙,把座鐘包裹起來,挾在腋下。接受了旺記婆幾句關於那個鐘的重複的叮囑;和阿貞交換了一個眼色,便離開了香烟檔「上班」去。
「好,試試杜全的工夫。如果他把鐘修理好了,我又省下幾塊錢啦!」旺記婆自語地說著,重再在石階坐下,又拿了麻雀牌揩擦起來。
在另一頭,杜全已經走到街尾。照例他是轉個角落,便由那開在第一間樓房側面的門口閃進去,一直由樓梯跑上四樓的天台。這一排樓房的天台木門,在淪陷時期給歹徒們撬去作燃料賣錢,所以每一張樓梯都可以由街上直通天台的。杜全為著避開旺記婆和阿貞的視線,便選擇了有轉角掩護的第一間樓房的側門,作為演他「上班」把戲的孔道。跑上天台便可以跨過一列樓房的天台,回到自己的住處。
到了下午五點鐘,船廠下班的汽笛響起來時,他便由屋裡跑上天台,又沿著同樣的路線跑出街外。然後由街尾向住處的門口走回來。在阿貞母女的心目中,他是「下班」了。這是杜全每天得表演幾次的活劇。
[book_title]十二 他們的來歷
當羅建和莫輪都為著各自的生活先後出門之後,留在屋裡等待老李的高懷,正在向坐在圓桌旁邊的白玫,說著自己的和夥伴們的故事。
他告訴她:在整個抗戰期間,他差不多都是做著新聞記者。戰地的通訊員,後方的報館編輯,他都是做過的。他經歷了許多地方,看過許多事情,吃過許多物質上和精神上的苦。但是他忍耐下去。因為他認定勝利後會有個好日子!誰知世事並不如想像那麼好,戰事結束以後,他回到後方一個大城市,卻找不到事做。於是他跑到香港來了。……
「那麼,你現在幹著什麼呢?高先生。」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高懷回過頭來望著白玫:「說好些,叫做作家,說壞些,是文丐。──你聽懂了麼?乞丐的丐呵!」白玫給引得笑一笑。高懷繼續下去說:「我每天寫一點或是翻譯一點文章;寄去報館,換些稿費來維持生活。但是你不要因為我這樣說,又想到你會增加我們生活上的苦處。一點也不!我們是能夠打發下去的。」
白玫微笑著點一點頭。「羅先生他們呢?都是和高先生一起來香港的嗎?」
「除了莫輪,羅建和杜全都是和我一起來的。他們都是我的多年朋友,但戰時並非同在一起。羅建在後方一個機關裡當科員;杜全在軍隊裡做『糧食員』,也打過仗。我們是勝利後在重慶碰頭,一齊復員回來的。他們也和我一樣倒霉。羅建打算戰後做做生意;杜全打算找一份職業,安安分分的過日子。誰知都沒有如願。三個人都在全無辦法的時候,杜全忽然接到他的老友莫輪由香港寄來的信:他以為杜全已經升官發財,要想離開香港回內地找杜全,希望沾杜全的光弄點好處。……」說到這裡,高懷笑了笑來,又繼續下去:
「莫輪的想法真叫人哭笑不得。但是我們卻因此有了一個主意。我們想著,三個人既然都沒有生活辦法,不如索性到香港來,碰碰運氣。反正莫輪在香港有房子住著,憑著杜全和莫輪的關係,我和羅建的居住問題也可能解決。同時我有一位姓李的朋友在香港一家報館做事,羅建也有同鄉在香港,莫輪又是杜全的老朋友;我們希望憑藉各自的人事關係,也許能找到一點生活方法。主意決定了,便由杜全回信阻止莫輪來找,同時告訴他我們要到香港來的計劃。於是三個人便在半年前,冒險跑到香港來了。」
「不算冒險,你們不是已經安定地生活下來了麼?」白玫插上了說,她對於高懷所說的一切都很感到興趣。
「安定嗎?」高懷苦笑一下:「你慢慢會知道,我們是在怎樣的情形下過日子!不過,我僥倖還有地方賣點文章;羅建也得到同鄉的介紹,當了一個小學教員;莫輪一直做著收買爛銅鐵的生意。我們便藉著微薄的收入來共同維持房租和食用。」
「這樣說來,你們是太苦了,高先生!」白玫表現了一種深深地感動的神情。她現在才開始明瞭他們的生活狀況。
「苦是苦的,但是社會上和我們同樣苦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們便覺得苦並不算得什麼一回事了。」
「你們這種態度真叫人佩服,高先生。如果一切生活困苦的人都這麼想,世界上便會減少許多悲劇了呢!」
「也不能這麼說,我的話還得有個補充。不錯,人有時是應該安份的,但是在安份中卻不能忘記奮鬥,而且,必須對於生活不失望,對於前途有信心!這便是我昨晚對你說的那個意思。」
聽到高懷提起昨晚,白玫沉默住了。她記起昨晚的事,很感到慚愧。同時卻又感到慶幸:如果不是碰到這樣一個人,她不是已經完了麼?她跟高懷回來,大半緣因還是怕他當真把她交給警察,並不完全由於他當時的一篇大道理所感動。現在,她明白他們的生活狀況以後,又聽了這一番理論,她才知道高懷當時不是為著挽救她而說得那麼動聽,卻的確有他所執著的道理存在。她覺得高懷是個可佩服的人,他的話是全對的。她不期然對他生起一種信仰。高懷可以說是她的人生的指標,和他們一起生活多有意思啊!
「怎樣?白姑娘,我的事情講完了,你聽得滿意了嗎?」
白玫在沉思中給喚醒過來,微笑著深深地點頭。高懷趁勢說:
「那麼,現在該輪到你說啦!」
「我沒有什麼值得說的,高先生。」白玫低頭作一種逃避的表示。
「但是你本身一定有些值得我知道的事情。」高懷用迫視的眼光看著她。
「不見得,我是個很平凡的人。」白玫抬起頭來說,在微笑中帶一點神秘意味;隨即站立起來,轉過身子走開。
高懷感到意外。他以為他的一番自白總會換得白玫的一番自白,誰知結果並不如此。他不期然也移動步子跟上去,一面商量地說:
「白姑娘,平凡的人也有平凡的故事,你讓我聽一聽也吝嗇嗎?」
白玫已踱到窗口站住,眼光茫然地望著窗外。「平凡的故事已經不好聽的了,我卻連故事也沒有。」
「我最高興聽連故事也沒有的人的故事。」高懷只好換上遊戲的口吻纏住不放。
白玫不自禁的笑出來:「高先生,你這話是怎樣說的?」一面轉過身來迎著他。
「昨晚我所遭遇的,不是沒有故事的人的故事嗎?」
對著高懷一雙迫視的眼光,白玫感到困窘。她極力要避免關於自己的身世的告白,但事實又有著不容許她隱諱的一點痕迹。她為難地低下頭去。在躊躇中,一件事情解救了她──
杜全從天台樓梯落下來,跳進屋裡,腋下挾了報紙包裹,氣急地叫著:「這一回倒霉了!倒霉了!」
高懷看見杜全的神氣有點莫明所以,便轉過來問他什麼事情?
「旺記婆託我替她修理一隻壞了的座鐘,你看怎麼辦!」杜全解開了包裹,把座鐘遞給高懷看。
「這事夠奇怪了,她怎麼會無端託你修理座鐘的!」高懷更覺得莫明其妙。
「因為她問我在船廠做哪一門工,我信口說做打磨。她便說,對了,打磨應該曉得修理機器的;老實不客氣便去拿出這個座鐘來,叫我把它修好。有什麼辦法?」
「你真蠢,你不妨說鐘的機器和船廠的機器是不同的,這樣不是可以推得一乾二淨嗎?」
「這個我還不會說麼,老高?最要命的是,她說阿貞爸爸生前做過打磨,什麼機器都會修理;我有什麼理由說不懂呢?而且為著阿貞的事,我又不能不順承她的意思,你看糟不糟!」
杜全說了,頻頻嘆氣。高懷忍不住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膊說道:
「好啦,杜全,你整天要找事做,現在不愁沒有事做了!」
杜全不說什麼,拿了座鐘向他的床位走去。白玫悄悄的走近高懷,詫異地低聲問道:
「高先生,杜先生剛剛上班去,為什麼這麼快又下班的?而且他從門口出去,卻又從天台回來。」
高懷回答一個神秘的微笑:「我不是對你說過麼?你和我們生活下去,將會知道更多有趣的事情。」
白玫感到了迷惑。她看看高懷,又望望杜全。
杜全正坐在他的床邊,對住櫈子上面的一隻座鐘發呆。
[book_title]十三 是人開眼的時候
欠租的問題,由於《大中日報》老李的幫忙,算是部份地解決了。那天下午,在高懷打算再過海去找他之前,他就送來了他所能借出的五十塊錢。由高懷運用了一番唇舌,終於說服了雌老虎接納下來。
一個月的租錢,只能暫時緩和著被驅逐的危機;不過總算舒了一口氣。於是屋裡又回復了一點平靜的空氣。尤其是多了一個異性的夥伴以後,幾個人的生活更添上一種特殊意味。雖然最初幾天,大家在生活上有許多不方便,但漸漸地習慣下來,便開始感到和諧和愉快。白玫的來歷和關於她的一切,他們始終不曾明白,她似乎也不讓他們去明白;她對他們一直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他們尊重她。她既然不願意說到她自己,他們也不斤斤去要求知道。他們信任她,正如她信任他們一樣。
白玫除了安排一日兩餐的食糧,以及處理生活上一切的瑣事,還替他們做跑街,買東西,洗滌和縫補。所有能夠代勞的事情她全都做到。她在這屋子裡造成一種家的溫暖;每一個人對她除了尊重以外,還帶著感謝的心情。他們盡可能送給她一些破舊的衣服,由她自己剪裁,改作暫時替換的內衣;因為她是孑然一身地投進他們的生活圈子裡,什麼衣物都缺乏的。對於這類事情,他們和她一點也不拘論。因為除了這個,他們便不能給她更好的幫忙;而他們的生活的實際情形和他們的為人,她已經了解得很清楚。在這樣的生活方式下,彼此之間只有同情和友愛,關切和互助;卻沒有矯飾,拘泥或勢利的思想。
而生活便是這樣進行下去了。
連續幾日都是討厭的南風天氣,沒有太陽,空氣鬱悶的叫人窒息。屋子裡的殘舊牆壁,到處都濕漉漉地,彷彿在冒汗。這是莫輪最不舒服的日子。一醒來他就坐在床上,背著手搥腰骨;照例又是一陣呻吟一串詛咒:
「殺千刀的王大牛呀!你沒有好下場的了!你害得我好淒慘!……」
正在床邊洗臉的羅建,回過頭問道:「怎麼啦,莫老哥,又發作了麼?」
莫輪似乎懶得回答,只是痛苦地歪著嘴臉,落下床來。一隻手按住床沿支持著佝僂的身子,一隻手仍舊向背脊重重的搥著、咒罵著:「殺千刀,我看你躲得多久!除非你不在香港,要不是,山水有相逢,總有一天碰到你,唔,你的報應來了!」
莫輪每次腰痛便是這一套牢騷。羅建感到幾分滑稽,忍不住說:
「莫老哥,我勸你不要對王大牛太癡情了,現在多少大漢奸一樣是優悠度日,大搖大擺的呢?一個小小密偵頭目的王大牛,算得什麼!就算你找到他,你也奈何不得的呀!」
「怎麼奈何不得!」莫輪掙扎地應著,「就算他逃得過法律,也逃不過老子的手!他當日把我灌水,我今天就把他灌黃湯。你看啦!」
高懷躺在床上,聽到莫輪的像煞有介事的口氣,忍不住笑出來,說道:
「告訴你罷,莫輪,除非王大牛沒有一個錢,要不是,他還愁不能脫身麼?這世界有了錢什麼都有辦法。你找他還不是枉費心機!」
「我想王大牛就是沒有錢,」莫輪搥著腰背,卻極力裝出激昂的樣子:「好就好在這一點,如果他有錢,早就該拋頭露面啦!可是我天天到處收買,始終不曾碰到過他。他不敢大搖大擺,便看出他是有顧忌的。」
羅建一面漱口一面發笑,在喉頭裡「哈哈」了一聲,吐了水就打趣地說:「想不到莫老哥倒有這點聰明。這樣看來,不妨準備收買幾隻便壺好啦!」
「你不要笑我。老實說,只要吃過他甜頭的人,每人一滴黃湯就把他灌死。你想王大牛害的人少嗎?他做密偵就比做皇帝還威風,恃著有爸爸叫,要討好爸爸,不分是非黑白,要捉便捉,要殺便殺;誰碰上他一根頭髮誰就倒霉。像我這樣的人,明知是幹收買生意的啦,卻強硬指我和西貢游擊隊通聲氣,把我拉到憲兵部去打得死去活來。只要看看我這隻跛腳,我就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冤仇!你想想,這樣的人會有好收場,除非天不開眼!」
「要等天開眼是靠不住的,莫老哥,現在是人開眼的時候哩!」
高懷搭訕著,骨碌地從床上豎起身子就落下來。從書桌上的窗口向外邊望了一下,便從橫門踱出騎樓外面去。
※※※
在騎樓角落裡,白玫背了窗口坐在一隻小木箱上面,低著頭在洗衣服。在操作中不斷地擺動她的頭,把披在肩膊的頭髮擺到後面去。在這個動作下,一條金頸鍊從她的衣襟裡滑出來了,鑲在鍊端的一隻心形的小相盒擱在襟鈕上邊。她停下工夫來揮一揮手上的水,便把那盒子塞進襟口裡。一轉念間又把它抽出來,打開了盒子看一會,才又把它闔上,重再放進襟口裡去。隨後是呆然地望住前面凝神。
直到發覺高懷站在後面,她才覺醒過來;立即露出笑容道句早安,又繼續洗她的衣服。
「你在想什麼,白姑娘?」高懷冷靜的問她。
白玫搖搖頭:「沒有想什麼。」
「你常常都說沒有想什麼,可是我覺得你整天都在想著什麼。」
「真是沒有什麼想的。我騙你幹嗎?」但展開在她臉上的笑容,卻帶著和她的回答不調和的狡猾意味。
「你就是騙我了。我猜──」
「你猜什麼?」
「你想你的愛人是不是?」
白玫在狡猾的笑容上面現出一點天真的神氣,反問道:「我猜,你妒忌是不是?」
「你希望我妒忌麼?」高懷也跟她一樣不再拘束。
「我不知道。」白玫低下頭去,「但是為什麼你會猜我是想愛人呢?」
「因為我知道你頸鍊的相盒裡藏了你愛人的照片,對罷?」
「哦,」白玫恍然起來,自己笑一笑,「你是這樣想麼?你真聰明。」
「難道不是麼?」
「也許是罷。但是,誰知道是不是呢?」白玫低下頭去,仍舊是那一副笑容。
高懷摸不著她的意思,有幾分困惑的樣子。白玫察覺到他還想問些什麼,不給他機會,故意用別的話打岔了他:
「他們都起來了嗎?」
高懷點一點頭,心裡有些不痛快。白玫笑著看他一眼,便把一雙手向洗衣水盆浸一下,提起手來向地面一揮,便朝屋裡跑進去。
高懷無可奈何地呆了一會,便循例做他的柔軟體操。
[book_title]十四 摩擦
「早呵,羅先生,今天不是星期日麼?這麼早起來了。」
白玫一跑進屋裡就這麼招呼著。羅建洗過了臉,坐在床沿上捲著一枝熟烟,連忙應道:
「你早,白姑娘。我是無所謂星期日的,習慣了早起身,要睡也睡不著,賤骨頭!」看見白玫走過來端起他床頭的一盆水,他繼續說:
「白姑娘,你對我們真是太周到了,我們是受不起的。以後洗面水不必端進來,讓我們到騎樓去洗得了,我們一向都是這樣子的。」
「不要緊,我由早到晚有什麼事做呢?」
白玫答著,端了面盆走出去了。
「我才不慣呢,她來了一直叫我莫先生莫先生的,叫得我怪難為情。」莫輪搭訕著說。他剛漱了口,把手巾抹抹嘴,一面把漱口盅放上床頭的一隻木架上面,另一隻手在搥脊骨。
「不同樣稱你先生,難道叫你收買佬嗎?這樣叫才可笑啦!」
「呃,總之是不順耳!」莫輪沉吟著。
「你忘記了白姑娘那天說過的話了;勞工神聖,叫先生又何妨呀!」
但是這話並未和緩了莫輪的自卑心理。他始終有這麼一種感覺,他不配接受白玫那麼周到的服侍。雖然在幾個夥伴的共同生活中,這是一份共同的權利;可是想起自己的身份,總覺得這是不自然的。他有什麼資格天天要人家預備盥漱水,用後又由人家拿去倒掉呢?他從來就不曾享受過這麼一種「福氣」。他悄悄的端起他的一面盆水,想忍住脊骨的痛楚自己端到廚房去。可是剛剛拐起步子走了兩步,白玫已經轉回來,一見到莫輪那個模樣,急忙放下羅建的面盆就迎過去;一面叫著:
「不,莫先生,讓我來呵!」
「用不著的,白姑娘,我自己去做得了。」莫輪本能地閃避她,可是已經給白玫截住。
「不要這樣,莫先生,這是我的工夫呀!」
「你這樣做我是不慣的,白姑娘,讓我自己,讓我自己……」莫輪始終不肯放鬆他手上的面盆。
「不要緊,反正我是這麼做下來的了。」
面盆在兩個人的手上爭持著,搖搖擺擺的;莫輪佝僂著身子有點狼狽,面盆一偏側,水瀉到地上濺開來。杜全睡在地面,水花便濺到他的臉上去。白玫低叫起來:
「唉,淋著杜先生了,怎麼好?怎麼好?」
她知道杜全為著修理旺記婆的座鐘大傷腦筋,晚上睡得很少。而且,這幾天似乎因為給旺記婆追索得沒法應付而苦惱著,脾氣變得很壞;誰都不敢惹他。她實在怕驚醒他。但是杜全只皺了幾下眼皮,翻了個身便不動。莫輪見到這情形,不期然鬆了手。白玫接過了面盆便躡足走出去。羅建看到這一切,覺得滑稽似的暗笑一下,說道:
「你真無謂,莫老哥,你腰骨痛,還講什麼客氣呢?」
莫輪還未回答,杜全卻一翻身就抬起頭,抹一抹臉上的水,睜開了眼,才發覺床板邊緣一塊水漬:立即坐起來,睡眼矇矓地問:
「什麼回事?」
「對不住,倒瀉了一點水,我抹乾便是。」
莫輪轉向床頭想找些什麼來揩地面的水。杜全卻著魔似的一跳:他想起一件事情,急忙掀開毛毯,把掛在壁上的一件工人裝抓到手,一面問羅建:
「羅老哥,什麼時候了?『嗚』響過了嗎?響過了嗎?」這個「嗚」所指的是工廠的汽笛,它是一日幾次支配了他的行動的訊號。
「星期日哪裡來的『嗚』呀?好在旺記婆不在這裡,要不是,……」
羅建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有所感悟地住了嘴。幸而杜全睡得糊裡糊塗,不曾發作什麼。只見他把工人裝一丟,自語的說:
「唔,星期日!好,再睡一覺。」
好像本能地要避開那塊水漬,他抓了被頭就偏向床裡邊一躺,隨即「哎吔」一聲叫起來。原來他的頭恰好撞在莫輪的收買籮上面。它們是兩隻疊在一起,靠壁放在那裡的。杜全於是再豎起身,氣憤的把籮一推,嘩啦一聲,許多銅鐵玻璃之類的東西,從傾倒了的籮裡瀉出來,滾了一地。
莫輪拿了一團破布正想抹地,不由得站在那裡發了呆。
「怎樣了?怎樣了?老哥,我的籮又開罪了你嗎?」
「我的頭終歸有一天會給撞破的,我不冒一次火你就不會把它移開一下!」杜全憤然的說,舉起一隻手摩擦著頭皮。
「你自己碰上去干我什麼事呀?天老爺!」莫輪望著滿地的東西,不知道怎樣收拾,氣得兩眼發光。
「你不把籮放在我的床頭,我會碰到它嗎?」
「你說得夠蠻橫,誰叫你拿這一邊做床頭呢?」
「我習慣了沒有辦法。我不止一次叫過你另找一個地方安置的了,你不依,反而得寸進尺的堆過來,把我的床位佔了一半!」
「你要就你的習慣,我也要就我的方便;難道你不知道我每晚得清理我的收買籮嗎?騎樓露天,風又大;屋裡還有什麼地方?你說!這屋子又不是我一個人住的。」
說著,莫輪無可奈何的蹲在地上,扳起那兩隻籮,著手去撿拾那些東西。他有幾分怕杜全那種蠻不講理的性格,情願自己委屈一點。可是杜全還在那裡咕嚕著發牢騷:
「真是討厭的傢伙,又爛又髒!如果我有職業,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買兩隻新籮送給你,省得早晚對著它悶死!」
在莫輪聽來,這種風涼話已不是第一次,愈聽愈感到刺耳;忍不住沉吟應道:「唔,等你有職業,我想還是等我收買到一件古董倒容易些。」
「你這話怎麼說呀,莫輪!」杜全突然昂起頭咆哮起來,眼閃著光,「你是奚落我一輩子失業了,是嗎?」
莫輪想不到杜全這麼認真,只好半軟半硬的辯白:「我沒有說奚落你。」
「不奚落我,為什麼說收買古董比我找職業容易呢?」
「不是嗎?你看你來了香港這麼久,找到一點事做過沒有?」
杜全幾乎要跳起來了。他感到莫輪的話是有刺的,他在譏諷他。他想起那天討論屋租問題時,莫輪對他的態度;想起許多由於心理作用生出來的自以為是的假定;一切在這時候湧現的想像都使他受不住,他叫了起來:
「哦,莫老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說,我在這裡是揩油過活的,是不是?」
「我說的話沒有這麼曲折,我只是就事論事。」
「不錯,就事論事。如果我是有職業的,你會說出這些話來嗎?」
「我說出什麼話,老杜,你說呀!」莫輪反問著,有點氣憤。
「你奚落我,你不滿意我揩你的油過日子,都從你的話裡聽出來了。」
杜全的話愈來愈越出範圍,莫輪實在忍不下去,便不顧一切地應道:
「你這人真是忘恩負義,杜全!……」還不曾說得下去,就給杜全截住了搶白:
「我怎樣忘恩負義,莫老哥!你是說,你招呼了我,我不曾報答你,是嗎?哦,原來你的心胸這麼狹窄,真是枉費做一場朋友!事實上,我還不是吃你一個人名份,住你一個人名份的。如果你算是老友也這樣想法,那麼,別的未算是老友的人,豈不是要把我踢出去了嗎?」
這麼一連串的話攔腰一截,把莫輪本來要說的話都堵住,他只是又氣又急的把頸項亂抓,吃力地叫道:
「你蠻橫,我不同你說,一個人要講的是良心。反正我怎樣對你,有旁人知道。」
「是的,旁人知道;但是旁人卻不比我身受的清楚!」杜全仍舊是那麼一股蠻勁。
「那麼,杜全,你始終認定我奚落你了,是嗎?」
「還消說?不止一次了啦!」
莫輪感著冤屈,氣得頓足大叫:
「你要誤會儘管誤會罷!一點也不錯,我奚落你,我奚落你!」一面把那些滾在地上的銅鐵什物拋進籮裡去。
「你承認便好了!」杜全好像抓到一個憑藉,立刻爬起身來,拍拍胸脯,叫道:「大丈夫四海為家,我杜全不見得不倚賴人家就活不下去!」隨即蹲下去摺疊鋪蓋,把床頭床尾的衣物抓出來,集中在一起;然後把掛在壁上的一隻藤箱拿下來,打開了,把那一堆衣物胡亂的塞進去。
莫輪站著眼巴巴的望著杜全,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痛苦。他想不到杜全會這樣做。他雖然反感他的蠻橫態度,可是並沒有要他離開的用心。他的話原是逞著一時的意氣說出口的,想不到杜全竟然認真起來,加深了誤會。他明白杜全的為人,鹵莽起來不顧一切的走掉並不奇怪;可是要他負起這個責任卻是冤屈!他不知道怎樣扭轉這個僵局的好,只是拚命的抓頸項,好像除了這樣就沒法打發他的焦躁。末了,很困難才掙出一句話來:
「杜全,你要走是你自己的事,可不能說成是我迫你走的!」
杜全正在把摺好的毛毯塞進藤箱裡,把膨脹的藤箱拚命的闔攏;很費勁才把鎖扣扣緊。藤箱剛提上手,崩的一聲,背面突然裂開一個大口;兩塊聯繫箱蓋的銅片經不住緊張的壓力脫落了。衣物從裂口漏出來。這個刺激對於杜全簡直火上加油,他氣憤的應道:
「當然啦,你把人家推倒了,還趁勢要人家向你叩頭!」
莫輪氣得再也說不出話。他在一股又委屈又反感的複雜情緒中痛苦著,激動的混身發抖,把頸項抓得更厲害了。他沒奈何地四處看看,好像希望找些什麼援助,這才發覺羅建還坐在床口抽烟,便衝口喊道:
「對了,請羅老哥主持公道,看是不是我迫你走的!」
「這個法官我做不來了,」羅建急忙搖手推辭,「還是請高懷來罷!」事實上他對於這場把戲是全部看在眼裡的,但他知道要參加意見只有吃力不討好。偏袒杜全,沒有道理,偏袒莫輪呢,在杜全感覺起來,只是多一份奚落他的罪狀。他一直沉默著。這時候看見莫輪求助的一副可憐相,便走近窗口向騎樓外面「高懷!高懷!」的大叫起來。
[book_title]十五 平地風波
高懷和白玫一同走進屋裡的時候,杜全正在用一根索子綑縛他的藤箱,一副忿怒的表情告訴著說:
「這一回我真的走了,老高。我不能夠再在這裡住下去了!」
「究竟是什麼回事?」
高懷摸不著頭腦。他在騎樓外面的時候已經聽到屋裡的爭吵聲音,知道又是杜全和莫輪鬧的事;平日最多爭執的是這兩個傢伙,只要鬧過之後便波平浪靜,卻沒有料到這一回鬧的這麼兇;杜全竟然打疊行裝,莫輪也滿面沉鬱的站在那裡。兩個人都不回答一句話。空氣是緊繃繃的。高懷只好轉個方向問羅建。<
「還不是那麼一套!講的是直腸直肚,聽的卻神經過敏;一下子誤會起來,便枝節橫生,愈鬧愈大。其實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羅建一派教師腔調,還未點到正題,卻給杜全攔腰一截,咆吼地質問:
「什麼叫做庸人自擾呀!」
看見杜全眼露兇光,手捏拳頭的樣子,羅建給嚇縮了,急忙擺手,連說:「開罪開罪,算了算了,我不說我不說!」
「杜全,你這是什麼態度?」高懷迎了過去叱喝著,「我不曾弄清你們鬧事的真相,可是已經看出誰是誰非。你的態度完全暴露了你的脾氣。」
杜全沉默下去。莫輪無形中獲得援助,好像擔心杜全佔了上風,立刻忘形地舉起一隻手,彷彿表示他要發言,「讓我說,讓我說,」地嚷著,便說下去:
「事情是這樣的,老高,很小很小的事情。你知道啦,我腰骨痛,身子站不起來,打算把一盆洗面水端出去,一下子失手,灑了一點水在地面,把他弄醒了,……」
「不,不,水是我不小心潑瀉了的。」白玫截住來一個更正。她站在高懷旁邊,一直為眼前這一場不知內容的風波驚愕著。看見莫輪一副可憐的模樣,內心不由得湧起同情。她覺得應該替莫輪受過;如果出事的原因是在於傾瀉了的水。但是莫輪搖一搖手搶著說:
「這個和你沒有關係,白姑娘。緣因並不是在這裡。你聽我說──」於是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講一遍。「情形便是這樣,我沒有加多減少,羅建在這裡聽得清清楚楚的。」
「不要扯到我這邊來了,老哥!」羅建戰戰兢兢地插進一句。他已經回到他的床邊去捲熟烟。
「可是這是實在情形呀!」莫輪繼續說,「老高,你看這是誰的道理?來來去去是由於他那一句話。其實他說送給我收買籮不知說過多少次,每次討厭我的兩隻籮就這麼說;誰聽得順耳啦?我那樣應他一句不是很尋常麼?他卻一連串的說我奚落他一輩子失業,說我有意迫他走,又說這已不是第一次了。這樣地枝節橫生,你看我怎麼受得下去呢!」
莫輪的一番敘述說得又慢又吃力,可是有條有理,也沒有抓頸項。高懷在精神上給了他一種支持,不但語氣壯,情緒也舒泰得多。不管杜全的反應怎樣,他說罷便蹲下去重再撿拾地上的零碎東西。白玫也走過去幫他的忙,把它們一件一件的放進籮裡去。
「怎樣?杜全,莫輪說的沒有錯罷?」高懷問道,彷彿法官徵詢另一方的證供似的。
杜全仍舊是那麼一副倔強的神氣,爽快地道:「他沒有說錯,可是我也沒有說錯!」
「你這話怎麼說?世界上沒有這樣相對的事,同是一個問題,你承認莫輪沒有錯,顯然錯的是你了。你從莫輪哪一句話裡聽出他是奚落你,要迫你走?」高懷追究地問著。
「我感覺到是這麼樣!」
「所以證明你這個人是太簡單,杜全,」高懷語氣裡含著溫和的責備意味,「感覺是多麼含糊的事?我說我感覺到你蓄意要謀殺我,你肯承認嗎?羅建說這是庸人自擾的確不錯。根本大家可以平靜地過日子,你偏愛興風作浪,實在無謂得很!在目前這樣艱苦的生活下,大定正應該互相愛護才是,可是不從這裡著想,反而製造理由來分裂自己,這不是笑話是什麼?」
「你不了解我,老高!」杜全應道,態度一樣地倔強。
「我最了解你,從抗戰時期直到現在,你始終沒有改變你的脾氣。你記得湘桂路撤退那回事嗎?你恃住自己穿一套軍服,同一群逃難的民眾為難,幾乎給民眾打死。要不是我給你解圍,你早已經完了。以後我對你勸告過多少次!」
「我說我現在的處境!」杜全仍舊替自己辯護。
「我有什麼不了解你的處境?你說!」
「你知道,老高,我失業並非自己願意的;到香港幾個月來,我沒有一天不想找事做,但是找不到有什麼辦法!我常常想起自己不能拿一份錢來幫忙,反而要大家來維持我的生活,實在已經十分難過;現在還要聽到那好像厭棄我,奚落我的話,我怎能受得住!我留在這裡還有什麼好處?對於我自己,是慚愧,對於你們,是個負累!」
聽了杜全這一番自白,高懷嚴正地說道:「你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只是你主觀的道理。說慚愧麼,不僅是你一個人,我也應該慚愧,我們這幾個人也應該慚愧;因為幾個人竭盡了能力,卻連生活也弄不安定,天天受包租婆催租的威脅。但這是我們的罪過嗎?這完全是社會許多複雜因素所形成的結果。說負累呢,更無謂誰負累誰,根本上大家都在互相負累;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不如此就不能生活下去。至於奚落,更說不過去。我告訴你,這世界只有有錢的人奚落窮人,窮人決不會奚落窮朋友!你說對不對?所以我認為你一切的想法,一切的感覺,都是主觀的,是心理作用的;是你自以為是,但其實是錯誤的。」
高懷這一篇斬釘截鐵的大道理,把杜全的氣焰壓了下去。他沉下了臉,無意識地撥弄著藤箱的銅扣,卻並不表示一些什麼。但是莫輪心裡已經感到一點伸了冤的滿足。在白玫幫忙中,已經把兩隻撿拾好了的籮推回原來的位置。看見杜全似乎有了悔意的樣子,正好趁機會表明他的心,便用了溫和的口吻說道:
「高懷說的一點不錯。就是因為大家都一樣困難,我們才住在一起。如果我是那麼勢利的人,最初我會歡迎大家住到這裡來麼?我不會把這間住下來的房子轉讓給別人去賺一筆錢麼?我不這樣做,便因為我覺得友情比金錢更好。再說,我們開始共同生活的時候,不是說過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麼?誰能說厭棄誰奚落誰的話呢?」
但是杜全真的有悔意嗎?天曉得!他在沉默中忽然迸出一句話來:
「不,我還是走的好!」隨說隨挽起他的藤箱。
大家都為杜全這反應怔住了。高懷更感到意外,立刻跟上去,問道:「怎麼樣?我說了那許多話半點用處都沒有嗎?」
杜全頓住了腳步,沉下臉說:
「想來想去,我決定還是走的好。但是我這決定並不是為別人,卻是為我自己。我覺得我應該這樣做。」
高懷急忙擋住杜全的去路,眼盯著他:
「你好固執!告訴我,你到哪裡去?」
「我哪裡都可以去!」杜全挺一挺胸脯,昂然地回答;閃開了高懷,仍舊要走。
「杜全!」高懷大喝一聲,搶前一步去攔住他,警告地說:「你不要以為世界這麼廣闊,不愁沒有去處,這種豪氣現在是沒有用處的。儘管世界大得很,但是這個時候,一個人找不到立足地並不是奇事。我們窮是事實,可是互相依傍著還有方法生活下去;如果大家一分開了;那麼,大家都一樣完了!」
「對極了,高懷說的對極了!」羅建點頭點腦的自言自語,一副滿有經驗的神氣。
杜全不舉步也不回頭。他是在感情和理智的衝突之中躊躇著。高懷看出了他這個心事,便加強了語氣接下去:「我想,如果你仍舊要走,除非你承認一個事實:便是你厭棄我們,你不願跟我們一起挨窮。是不是?如果你敢回答一句:是!那麼,你只管走,你不走我也得趕你走!」
這幾句話比什麼阻擋更有力量。可是杜全仍舊遲疑地站在那裡。高懷一手搶了他的藤箱,朝他的床位拋過去,轉身走開了。杜全掉頭望望他的藤箱,視線不期然給一件東西吸引著:那是旺記婆託他修理的座鐘,還寂然地掛在床頭。他的倔強的意志立刻軟下去。白玫看在眼裡,趁勢走過去挽住他的臂膀,像哄騙賭氣孩子似地勸說著:
「不要太傻呵,杜先生,大家住得這麼好,你走了我們怎麼慣呢?誤會的事情解釋清楚了,不是就過去了麼?準備吃早餐罷,試試我給你們發明的新食譜。」
杜全給白玫推推擁擁的拉到他的床位去。
[book_title]十六 中國三文治
一場風波算是過去了,但是幾個人的情緒都給弄得很不痛快;直到五個人圍住圓桌坐下來吃早餐的時候,更顯得不好受。
杜全把旺記婆的座鐘放在前面,把鐘殼的背面拆開來,低頭在研究著裡面的機件;實在一半也藉此打發眼前的尷尬處境。高懷仍然是那個老習慣,一面吃一面翻看擺在手邊的西洋雜誌;同時用鉛筆在可用的材料上面寫上記號。謝謝莫輪,他從收買回來的一束一束舊西洋雜誌裡,供給許多譯稿的材料。高懷從中選了一些即使陳舊卻還偏僻的東西譯出來,寄到報紙的副刊去換點稿費。這只是一種生活的手段,卻不是他的目的。他主要的工作是那本《抗戰時期的新聞雜誌》的著作。這也是他要住到香港來的一個動機,為的可以自由和安靜地工作。不過這件工作卻進行得很慢:因為要趕譯一些爭取時間刊出的吃飯文章,便不時要打斷了他的寫作工夫。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他忍耐下去。為著要完成他的書,他不能不加緊多譯一點文章,希望盡可能把生活弄得安定一點;因此他不放過每一個可能利用的工作機會,而在食桌上便是他找尋譯稿材料的時間。可是今天總有幾分勉強的樣子。
羅建首先要轉移這不愉快的場面,從現實裡找到了話題,他讚美白玫的新貢獻:說南乳麻油塗麵包,簡直可以稱為中國三文治。
「儘管說什麼淺水灣酒店,什麼半島酒店,你想要一塊嚐嚐也得不到。你試嗅一嗅,單是這麼一種香味就夠你讚賞了啦!」
羅建說著,一面尖起鼻子嗅得雪雪作聲。莫輪有些莫明其妙,望著羅建問道:
「怎麼?新聞紙也有人吃的?」
這話一衝出口,沉悶空氣立刻給一陣笑聲打開了。只是杜全是神色不動,仍舊研究他的座鐘。
「不是新聞紙,是三文治呀!」羅建笑著向莫輪作解釋,「這是個西文的譯音。這種東西即是夾心麵包,在兩片麵包中間夾進一些別的東西一齊吃的。懂了沒有?」
莫輪的表情有些尷尬:「麵包吃得多了,這種吃法倒不曾見過。原來那樣就叫三文治,我現在才曉得。」
「所以我勸你不要太奢望啦,莫老哥。你連三文治也不知道,還想收買什麼古董,不是太可笑了麼?」
「你別笑我,老哥,有一天給我碰上一個好傢伙的時候,你便知道人是得講運氣的。」莫輪最怕人家取笑他收買古董的念頭:雖然他的確有這個希望。他常常是拿運氣這理由來應付過去。
「有過這樣的運氣嗎?莫先生。」白玫打趣的問。
羅建搶著說:「有過的,白姑娘,但不是他碰上的運氣呵!就因為這樣,便累得他做夢也不忘記古董!」
白玫給引起了興趣:「這怎麼說呀?」
「叫他自己說好了。」
「白姑娘,我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你聽我說罷,──」莫輪於是一面吃麵包,一面慢慢的敘述一個故事:他有一個行家姓麥的,大家都叫他老麥;便是這樣起家。在淪陷時期,他和老麥一同住在這間屋子,那時候是不付租錢的,因為許多房子沒有人住,也沒有人管。但是他們仍舊倒霉得幾乎連兩餐也撈不到;實在夠苦的了。誰知時來運到,在和平那一年的年尾,老麥無意中收買到一隻土瓶,不,那不是收買的,簡直是送的。那家的人賣出一些舊報紙,卻想起家裡有一隻土瓶丟在那裡沒有用處,叫老麥隨便給幾角錢,順便把它挑走。老麥不曉得是什麼東西,猜想那大概是鄉下人醃酸蒜頭用的一類傢伙罷了。誰知第二天,他到雜架攤去出貨的時候,籮裡正放著那個東西。恰巧有幾個洋人在那裡蹓躂,看見了,以為是雜架攤的貨,拿起來看了許久,問賣多少錢。老麥看到這情形,就知道那土瓶一定是好東西,便由雜架攤老闆出面,膽大大的開一千塊錢的價。說來說去,結果是六百塊錢成交。雜架攤老闆撈了一百塊的佣金。原來那土瓶是一隻古董,也許不止值六百塊錢,這個且不管它,可是老麥卻平白地發一筆意外財了。「一個人走起運來你看有什麼好說!」莫輪最後又這樣做個結論。
「是真的嗎?現在這個人在哪裡?」白玫對於這個傳奇式的故事感到又趣味又驚奇,有幾分不大相信的樣子。
「不是真的難道是我故意作出來的麼?白姑娘。老麥發了財便搬了出去,不再辛辛苦苦的沿街收買,已經在嚤囉街開起雜架攤來啦!」
「不過我有點不明白,」白玫研究地問道,「姓麥的也許不識貨,那賣出的人難道也不識貨麼?他們為什麼要送給人家挑走呢?」
「這一點你不知道了,白姑娘。我告訴你罷,那家人的屋子在淪陷時期曾經給日本鬼子住過的;到了盟國打勝,日本鬼子走的時候,把屋子交回原主,不知怎的留下那個土瓶。那家人嫌它妨礙地方,又不好看,所以落得有人把它拿走。這些都是那家的女人當時有意無意中道出來的。顯然她們不知道那是寶貝。老麥卻冷手拾個熱煎堆!一個人有沒有運氣真是天注定。」莫輪越講越顯出一副羨慕的表情。
「這樣看來,難怪莫先生有那個希望的呵!」白玫望著羅建說。
「當然啦,白姑娘,像我們做這一行的,除了這個還能夠希望什麼?」
羅建貫徹他的勸告口吻,接上了說:「莫老哥,我不反對你存有那個希望;不過那種運氣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以為你碰到王大牛比碰到古董還有把握些。我勸你還是不要癡想好了。老實說,你自己根本不識貨,徒然騙自己空歡喜,有什麼用呢?你記得前次那回事嗎?」
「怎麼?莫先生已經收買過什麼好東西了?」白玫截住問。她高興這話題還有聽不完的下文,眼光閃閃的向著羅建。
羅建從眼鏡邊向莫輪瞥了個挖苦的眼色;向白玫說:「說起來我現在還覺得好笑,他不知道在哪裡弄到一隻瓦器,珍珍重重的帶回來,對我說他發現了一隻古代熨斗。我滿肚子奇怪,叫他拿出來看看。呃,你猜是什麼?……」羅建頓住了,掩著嘴說不下去。
「我怎麼猜得到?」白玫天真地應道,在望著羅建的眼色裡充滿了好奇和迷惑。
「原來是一隻北方人用的舊便壺!」
羅建一說出口,連全神貫注在看雜誌的高懷也按捺不住笑出來。白玫也一齊笑著,只是有點難為情。莫輪的神情更尷尬,抓著頸項無奈何地叫道:
「夠了夠了,羅老哥。」隨即轉向白玫,用了求饒似的神氣說:「我不曾見過那種東西,弄錯了,有什麼出奇呵,白姑娘!」
白玫同意地點點頭,勉強忍住了笑。
「我不是故意要說你的笑話,莫老哥,你不要誤會。」羅建繼續說,「我只是好意勸告你,你要找王大牛就一條心找王大牛好了,無謂又找什麼古董。」
「我難道不明白你的意思麼?羅老哥,」莫輪自有主意的樣子,「只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罷了。告訴你罷,我找王大牛是為了報仇,找古董是為了發達,兩件事是彼此不妨礙的。你現在當然可以笑我,但是我在一百次之中只要碰上一次真貨,你便不能笑我什麼了。只要一次,我也夠了。那時候我還用得著揹著麻包袋隨街走麼?」
「那時候,你該可以請我們到淺水灣酒店,或是半島酒店吃三文治了罷?」羅建歪了頭向莫輪瞇著眼說。
「唔,何止三文治?四文治五文治都有辦法了。」
莫輪像煞有介事地一說,羅建和白玫都放聲大笑起來。
[book_title]十七 絕處逢生
「好罷,我們等待莫先生的那個好日子。但是在吃淺水灣酒店的三文治之前,讓我們先吃點自製的三文治罷!」白玫站立起來替大家的茶杯斟滿開水,一面說道:「不過,不管這些中國三文治怎樣可口,也只能當作點心吃的。」
「可是窮人就只好當作飯吃了呵。」羅建接上口說。
白玫含笑搖搖頭:「我不同意這個說法。窮是一件事;其實像你們這樣的,何曾不一樣可以經常吃飯呢?關於這個問題,我早就有個意見,只是不方便說,所以不曾提出來。」
高懷從雜誌上抬起頭來,看見白玫吞吞吐吐的,知道她難為情,便鼓勵她:「你說罷!」
「有意見只管發表,白姑娘,我們這裡是最民主的。」羅建也加上一句。
白玫看他們一眼,終於說道:
「我覺得,你們常常拿雜糧當飯吃總不是辦法。雖然這是簡便的,但總比不上吃飯有益處。而且,實際的開銷是兩者差不了多少的。我很奇怪,你們為什麼不思量自己弄飯吃呢?」
羅建笑起來:「這理由你還不明白麼?白姑娘,這便是什麼故事裡說的: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扛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呀!」
白玫湊趣地問道:「可是你們不是四個人麼?」
「但是道理是一樣的啦!」
高懷明白了白玫的「意見」內容,但是對於羅建的說法卻不同意。他搖搖頭說:「主要原因還不是這裡。」
「那麼,在哪裡?」白玫好奇地問道:「可以說出來討論一下嗎?」
高懷把手頭的雜誌掩起來,解釋著說:「你聽我說罷,白姑娘,像我們這樣的人,即使是一百個和尚也仍舊沒有水喝的。你知道我們幾個全是男子,根本不慣做廚房工夫;柴米油鹽這些事情也怪瑣碎,為著省卻麻煩,寧願吃雜糧當飯餐,只求塞飽肚子算數。自然我們也吃飯的,只是到飯店去吃,那是須在經濟情形許可的時候。不過比較起來,吃雜糧的日子要多一些罷了。」
白玫恍然地笑起來,立刻接上了說道:「但是這是過去的情形罷了,以後可以改變一下的呵。我可以替你們燒飯,我是最高興燒飯的。反正我從朝到晚也沒有什麼事情做,只要你們不嫌棄我弄得不好。」
「這是什麼話!白姑娘,」莫輪首先表現出高興的樣子:「我們會擔心你做不好麼?我們巴不得有這個日子呀!」
「那麼,就讓我來試一試,好不好?」白玫興奮地向大家投一瞥徵求的眼光。
自然沒有誰會說不好。事實上,他們最初要挽留她,也有過那樣一個動機;但是遲遲沒有實行,卻為了缺少一筆「開辦費」;且不說柴米油鹽需要買備一些,連必須的工具──飯鍋、爐子、碗箸和別的附屬用物都不齊全。要置備這些東西,根本就連一日兩餐的雜糧生活也會受影響。高懷把這個事實說出來,接著自語地道:
「我的書能夠早日寫成也好,至少可以賣到一筆錢,什麼問題都容易解決,偏是想快也快不來。」
「老高,我不是聽你說過,上海方面還有一部書的版稅要匯來的,沒有消息麼?」羅建憶起了這件事。
「還說版稅!」高懷有點憤然的口吻,「我不知道寄過多少封信去催索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氣煞人!」
「但是你的報紙稿費不是到期了嗎?」羅建仍舊從高懷方面轉念頭,「能否抽出一部份來運用一下呢?」
「照一向的慣例,稿費通知單在三日前就應該來了;這一次不知道搞什麼鬼,今天還沒有收到。」
莫輪喪氣地抓抓頸項:「這樣看來,我們的飯很難希望燒得成了!」
「所以說,世上無如吃飯難呀!」
羅建的幽默話才說出口,就聽到有打門聲。白玫向高懷看一眼,喜悅地叫道:
「唔,一講就來,說不定是郵差呢!」一面跑過去。
門開了,進來的竟是雌老虎。大家都愕了一下,高懷馬上迎過去招呼地叫道:「原來是三姑,請坐!請坐!」
「不必客氣了,我不是來坐的。我是來問你們的屋租!」雌老虎在門口站住,兩手叉腰,一副審問的神氣。
「還未到期呵,三姑!」高懷回答得很爽快:他記起付了屋租不過是十日前的事。
雌老虎點點頭,冷嘲地道:「不錯,三個月自然未到期,但是欠下來的兩個月租錢就不須付了;是嗎?高先生!」
「這個,自然,自然要付的,」高懷這一下卻爽快不來,吶吶的說:「不過,現在手頭不方便,即使要付也是有心無力的呢!」
「有心無力!你們永遠是有心無力!」雌老虎的面孔隨了語氣變起來,「究竟幾時才是有心有力?你說好了!」
「我擔保不會遲過三天便是!難道通融三天也不行麼?」高懷想著稿費在三天內總會領到的。
「如果三天仍舊沒有怎麼樣?你自己說!」
面對著這麼一副步步迫人的嘴臉,高懷感到困窘,只好拿情理來應付她:「總之你信任我好了,三姑,你看我一向騙過你沒有?」
「通融三天也可以,但是有個條件,你得全部欠租付清才行!」
又是一個難題!高懷急忙說:「這恐怕辦不到呵,三姑,我們還得吃飯的,難道你願意看見我們付清了欠租就餓死在你這屋子裡麼?」
「餓死是你們的事。不付清屋租,乾脆搬走好了,我可以一個錢也不要!老實說,我並不稀罕這樣的住客;人愈來愈多,屋租卻永遠拖欠。搬!搬!搬!欠租不付清就馬上搬!」
雌老虎揮著手一口氣幾個「搬」,空氣驀然緊張起來。羅建覺到高懷已有幾分招架不住,便涎著臉皮說:
「何必這麼嚴重呢!三姑,你人這麼好,就算你捨得我們搬走,我們也捨不得你的呀!」
「鬼才和你講玩笑,別以為這樣我便軟下來方便你們:你想錯了!」雌老虎態度硬綳綳的,簡直沒有商量餘地。
羅建碰一鼻子灰,雙肩一聳,轉身退回來,不提防一腳踏在後面的莫輪腳尖上。原來莫輪正站在那裡。他沒有閑心叫痛,只急著向雌老虎說情:
「這不是講玩笑呵,三姑,便是因為捨不得你,我們才決不肯欠你的屋租呵!」
「你不要講了,莫輪,」雌老虎喝止了他,「都是你不好,當日我情願不要你的欠租叫你走,你不肯走,說是你有朋友加入來同住,他們會付清屋租。現在怎麼樣?你說罷!還虧你敢加一張嘴!」
莫輪給罵得無話可說,只好低下頭去抓頸項。杜全覺得自己不該緘默,便也丟下了座鐘大聲地說道:「三姑,你以為我們是願意欠屋租的人麼?我們都是堂堂男子漢……」還沒有說完,就給雌老虎搶白:
「你知道便好了,四五個人牛高馬大,兩三個月的屋租也付不出來,做什麼堂堂男子漢呀!真羞煞人!」
「唉,三姑,這世界不容你說什麼牛高馬大的,」羅建不肯示弱,抓住機會又進攻,「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三姑那樣能幹麼?一個人包幾幢房子租,一個月收入千把塊錢。世界上有幾個像你這樣的女中丈夫呢?」
「你不用挖苦我,我收入多少不干你的事,犯不著你管!難道我有千把塊錢收入就把屋子給你們白住嗎?真是笑話!」雌老虎最不高興人家挑挖她靠包房租賺錢,扳起面孔大發牢騷。「老實說,能夠包租幾幢房屋是我的本領,誰叫你們這樣倒霉,不做我的房東卻做我的住客?」
雌老虎說得冷嘲熱諷的。羅建的高帽子政策收不到效果,反而把形勢弄壞;急忙想法子挽救;卻只是拈住眼鏡的臂膀「三姑三姑」的說不出下文。
「唉,三姑,你知道我們倒霉便再好不過了。」高懷乘機抓住這關鍵,「不要說那些枝節問題,讓我們來講些正經話好不好?我對你說,欠租一定付的,不過我不怕坦白告訴你,我們的錢很困難依照理想去安排。你知道啦,我靠寫文章賣錢,莫輪做收買生意,我們的收入多少,沒有一定的數目;羅建教書,杜全在船廠做工,他們的薪水並不多,還得寄錢到鄉下去養家。因此我們每個月的錢不能同時集中,集中了也不容易符合預算的用度。在這情形下,要一下子付清欠租,事實上有困難。為著便利起見,我想提出一個辦法──」
「又是辦法!」不待高懷說下去,雌老虎就打斷了他,「整天是辦法辦法!我不再聽這些鬼話;總之三日內付清欠租,否則乾脆搬走!」把手一揮便轉身出去。站在那裡的幾個人心裡發急;他們不能讓雌老虎留下這句話作這一番談判的結論。杜全一時忘形起來,追前去想抓住她不讓她走;可是轉念之間又縮了手。白玫看在眼裡,覺得除了她沒有誰能夠這樣做,便一個箭步追出去,挽住雌老虎的手,拉拉扯扯留住她;懇求著說:
「三姑,看在我的份上,通通融罷!」
雌老虎心裡不高興,可是腳步卻給拖住走不得。高懷乘機說下去:
「你聽我說罷,三姑,這不是鬼話。就算最後一次也請你聽一聽,我的辦法是這樣:把欠下來的三個月租錢暫時擱住,以後總之每個月依期付屋租。至於欠下來的一筆數目當作另一回事,我們隨時想辦法解決。這不是比目前拖泥帶水的情形好辦得多嗎?你看怎麼樣?」
雌老虎搖頭擺手,頻說「不行不行!」轉身便走。可是幾個人立即展開一個包圍陣線,截住她的去路;你一言我一語的要求著。雌老虎困在幾個人中間,進退不得,顯得十分狼狽,經不起一番纏擾,她的態度才稍微轉變下來。她答應高懷所提的辦法,可是有個附帶條件:「那筆欠租當作另一回事也可以,但是有一點我得聲明:在你們未把欠租付清之前,我隨時可以帶人家來看房子,有適合的人便出租。你們可沒有權阻止我。最通融是做到這個地步,你們自己打算罷!」說著便掉頭走出去。
幾個人站在那裡,好像都給一種共同的絕望情緒麻痺住了。白玫向他們看一眼,心裡十分難受,她自語著:「讓我去說一說。」便追了出去。
「高懷提出的辦法本來很好,」莫輪沉吟地抓著頸項,「可惜她不答應。」
羅建搖搖頭,「我擔心白姑娘的交涉也不會有結果的。」
高懷沉思著踱回屋裡,把額頭的髮梢向後面一擺,用自信的神氣說:「聽她怎樣來罷,事在人為,我不相信我們就會給趕出去!」
羅建掉頭看看高懷,「我也願意這麼作想,可是老哥,答應三日內付的一個月租錢還渺茫著呢!」
高懷情緒有點激動,從牙關迸出一句話來:「我想最壞的運氣也只是壞到這個地步!」
「還不算最壞呢!」白玫推開了門,跳進屋裡就接上了說;臉上浮著笑容。
「怎樣?她肯取消那個聲明嗎?」高懷迎住她問道。
「不,她不肯取消。」白玫搖搖頭。
「那麼,你剛才說什麼?」
「你看,」白玫從背後伸出一隻手,遞出一封對摺的信。
高懷一看便興奮起來,急忙接過手,「是剛剛來的嗎?」
「我剛落到樓下,迎面就碰到郵差。他問明了我是四樓住客;便把信交給我。你看,是上海來的。」
羅建伸長了頸項去探望那封信,「上海來的?是稿費匯票罷?有多少?」
高懷對著那張字條忘形地叫起來:
「好消息,聽著,這一期的稿費共有一百八十元港幣,除了可以應付一個月屋租和還債之外,柴米油鹽和飯罉爐子全有辦法解決!」
[book_title]十八 奇怪的行徑
第二天中午,在白玫做完了她的日常工作以後,高懷便和她出去採辦他們「膳食計劃」所需要的東西。答應付雌老虎的一個月租錢,已在昨天下午收到稿費時付過了;剩下的錢,正好用作膳食的開辦費。他們要買的東西很零碎,這方面的事白玫比他們熟悉,也比他們想得周到;他們便委託她全權辦理。這事使白玫很感到興奮;可是她要高懷也一齊去,為的可以就經濟情形來斟酌運用。
他們先到附近的柴米店買了柴和米,叫人送到住處;然後到雜貨店去買了些罐頭食物,和別的可以貯藏的佐膳的東西:兩個人的手上都拿著包裹,興沖沖的在街上走。
「這種情形,你猜猜我想起什麼?」高懷一面走一面掉頭向白玫問。
白玫微笑著搖一搖頭。
「我想起兩種情形。」
「說出來,讓我聽聽。」
「戰時在內地流浪,每到一家旅店歇下的時候,旅客若果不吃旅店的飯菜,可以到市上去自己採買,帶回去給旅店代辦;那情景就同現在差不多。」
「還有一種情形呢?」白玫接著問道。
「這個說起來是太古怪了,」高懷想說又不想的樣子:「我想起兩個貧窮的情人,在組織小家庭的時候,自己去採辦東西的那種情景。」
白玫沉默著,一會才說:「這想像的確太古怪了。」隨即又加上一句:「但你決不至是這樣子。」
「為什麼?」高懷故意問她。
「我不知道,總之決不會。」白玫答得很隱誨,眼睛望著前頭。
高懷不說什麼,但是卻懷了心事。半個月來,由於日夕接近的結果,他對於白玫已經不自覺地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感情;是那麼明顯,又似乎那麼模糊。那是愛情嗎?他不知道。他只覺到觀念上常常有她!在已往他也有過類似的經驗;只是在離亂中,人事跟了時局變動,男女關係常常形成「現實主義」的情感上的交易;有時候,一個關係還未成全,一種突變便使它成為過去。高懷便是在這種情形下有過三幾次偶然的「事件」,都是在時代的巨浪前面消失。復員以後,生活問題又沖淡了這方面的欲望,簡直不敢想起。而今白玫投進他們的生活中間,分受著共同的生活上的哀樂;加上她所具有的開明的頭腦,和近於高雅的態度,都不期然地吸引了他的心,甚至擾亂了他的心。但他私下裡不願承認這是愛,而且極力要保持他內心的平靜;為的是彼此之間還有距離。雖然他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