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童年的悲哀 [book_author]鲁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13103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鲁彦著。1931年6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初版。内收《童年的悲哀》等短篇小说14篇。其中《童年的悲哀》通过雇工阿成哥帮助一个小孩走进艺术境界的故事,展示了一个劳动者美丽的灵魂。善良的阿成哥虽是“粗人”,却“多才而又多艺”。他拉得一手好胡琴,将“我”带进了美的音乐的世界中,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幸福。不久,他被疯狗所咬,终于离世而去。“我”也因此觉得“看不见幸福的一丝微光”。作者在《我怎样创作》中指出,“《童年的悲哀》这一集子是继承着《黄金》那一集子的。《柚子》时期的热情到这时几乎完全没有了。它变成了乐观的希望”,同时也“倾向于体验一切坏的恶的一面”。因此,《童年的悲哀》等作品的问世,表明作家已拓展了以前的创作题材的范围。 [book_img]Z_14714.jpg [book_title]秋夜 “醒醒罢,醒醒罢,”有谁敲着我的纸窗似的说。 “呵,呵——谁呀?”我朦胧的问,揉一揉睡眼。 黑沉沉的看不见一点什么,从帐中望出去。也没有人回答我,也没有别的声音。 “梦罢?”我猜想,转过身来,昏昏的睡去了。 不断的犬吠声,把我惊醒了。我闭着眼仔细的听,知道是邻家赵冰雪先生的小犬——阿乌和来法。声音很可怕,仿佛凄凉的哭着,中间还隔着些呜咽声。我睁开眼,帐顶映得亮晶晶。隔着帐子一望,满室都是白光。我轻轻的坐起来,掀开帐子,看见月光透过了玻璃,照在桌上,椅上,书架上,壁上。 那声音渐渐的近了,仿佛从远处树林中向赵家而来,其中似还夹杂些叫喊声。我惊异起来,下了床,开开窗子一望,天上满布了闪闪的星,一轮明月浮在偏南的星间,月光射在我的脸上,我感着一种清爽,便张开口,吞了几口,犬吠声渐渐的急了。凄惨的叫声,时时间断了呻吟声,听那声音似乎不止一人。 “请救我们被害的人……我们是从战地来的……我们的家屋都被凶恶者占去了,我们的财产也被他们抢夺尽了……我们的父母兄弟姊妹多被他们杀害尽了……”惨叫声突然高了起来。 仿佛有谁泼了一盆冷水向我的颈上似的,我全身起了一阵寒战。 “吞下去的月光作怪罢?”我想。转过身来,向衣架上取下一件夹袍,披在身上。复搬过一把椅子,背着月光坐下。 “请救我们没有父母的人,请救我们无家可归的人!……”叫声更高了。有老人、青年、妇女、小孩的声音。似乎将到村头赵家了。犬吠得更利害,已不是起始的悲哭声,是一种凶暴的怒恨声了。 我忍不住了,心突突的跳着。站起来,扣了衣服,开了门,往外走去。忽然,又是一阵寒战。我看看月下的梧桐,起了恐怖。走回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支手枪,复披上一件大衣,倒锁了门,小心的往村头走去。 梧桐岸然的站着。一路走去,只见地上这边一个长的影,那边一个大的影。草上的露珠,闪闪的如眼珠一般,到处都是。四面一望,看不见一个人,只有一个影子伴着我孤独者。“今夜有许多人伴我过夜了,”我走着想,叹了一口气。 奇怪,我愈往前走,那声音愈低了,起初还听得出叫声。这时反而模糊了。“难道失望的回去了吗?”我连忙往前跑去。 突突的脚步声,在静寂中忽然在我的后面跟来,我骇了一跳,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 “谁呀?”我大声的问。预备好了手枪,收住脚步,四面细看。 突突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只有对面楼屋中回答我一声“谁呀”? “呵,弱者!”我自己嘲笑自己说,不觉微笑了。“这样的胆怯,还能救人吗?”我放开脚步,复往前跑去。 静寂中听不见什么,只有自己突突的脚步声。这时我要追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不要失望,不要失望,困苦者!我便是你们的兄弟,我的家便是你们的家!请回转来,请回转来!”哦急得大声的喊了。 “不要失望,不要失望,困苦者!我便是你们的兄弟,我的家便是你们的家!请回转来,请回转来!”四面八方都跟着我喊了一遍。 静寂,静寂,四面八方都是静寂,失望者没有回答我,失望者听不见我的喊声。 失望和痛苦攻上我的心来,我眼泪籁籁的落下来了。 我失望的往前跑,我失望的希望着。 “呵,呵,失望者的呼声已这样的远了,已这样的低微了!……”我失望的想,恨不得多生两只脚拚命跑去。 呼的一声,从草堆中出来一只狗,扑过来咬住我的大衣。我吃了一惊,站住左脚,飞起右脚,往后踢去。它却抛了大衣,向我右脚扑来。幸而缩得快,往前一跃,飞也似的跑走了。 喽喽的叫着,狗从后面追来。我拿出手枪,回过身来,砰的一枪,没有中着,它的来势更凶了。砰的第二枪,似乎中在它的尾上,它跳了一跳,倒地了。然而叫得更凶了。 我忽然抬起头来,往前面一望,呼呼的来了三四只狗。往后一望,又来了无数的狗,都凶恶的叫着。我知道不妙,欲向原路跑回去,原路上正有许多狗冲过来,不得已向左边荒田中乱跑。 我是什么也不顾了,只是拚命的往前跑。虽然这无聊的生活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但是死,总有点害怕呀。 呼呼呼的声音,似乎紧急的追着。我头也不敢回,只是匆匆迫迫越过了狭沟,跳过了土堆,不知东西南北,慌慌忙忙的跑。 这样的跑了许久,许久,跑得精疲力竭,我才偷眼的往后望了一望。 看不见一只狗,也听不见什么声音,我于是放心的停了脚,往四面细望。 一堆一堆小山似的坟墓,团团围住了我,我已镇定的心,不禁又跳了起来。脚旁的草又短又疏,脚轻轻一动,便刷刷的断落了许多。东一株柏树,西一株松树,都离得很远,孤独的站着。在这寂寞的夜里,凄凉的坟墓中,我想起我生活的孤单与漂荡,禁不住悲伤起来,泪儿如雨的落下了。 一阵心痛,我扭缩的倒了…… “呵——”我睁开眼一看,不觉惊奇的叫了出来。 一间清洁幽雅的房子,绿的壁,白的天花板,绒的地毯。从纱帐中望出去、我睡在一张柔软的钢丝床上。洁白的绸被,盖在我的身上。一股沁人的香气充满了帐中。 正在这惊奇间,呀的一声,床后的门开了。进来的似乎有两个人,一个向床前走来,一个站在我的头旁窥我。 “要茶吗,鲁先生?”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轻轻的掀开纱帐,问我。 “如方便,就请给我一杯,劳驾,”我回答说,看着她的乌黑的眼珠。 “很便,很便,”她说着红了面,好像怕我看她似的走了出去。 不一刻,茶来了。她先扶我坐起,复将茶杯凑到我口边。 “这真对不起,”我喝了半杯茶,感谢的说。 “没有什么,”她说。 “但是,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你姓什么?” “我姓林,这里是鲁先生的府上,”她笑着说,雪白的脸上微微起了两朵红云。 “哪一位鲁先生?” “就是这位,”她笑着指着我说。 “不要取笑,”我说。 “唔,你到处为家的人,怎的这里便不是了。也罢,请一个人来和你谈谈罢。”她说着出去了。 “好伶俐的女子,”我暗自的想。 在我那背后的影子,似乎隐没了。一会儿,从外面走进了一个人。走得十分的慢,仿佛踌躇未决的样子。我回过头去,见是一个相熟的女子的模样。正待深深思索的时候,她却掀开帐子,扑的倒在我的身上了。 “呀!”我仔细一看,骇了一跳。 过去的事,不堪回忆,回忆时,心口便如旧创复发般的痛,它如一朵乌云,一到头上时,一切都黑暗了。 我们少年人只堪往着渺茫的未来前进,痴子似的希望着空虚的快乐。纵使悲伤的前进,失望的希望着,也总要比口头追那过去的影快乐些罢。 在无数的悲伤着前进,失望的希望着者之中,我也是一个。我不仅是不肯回忆,而且还竭力的使自己忘却。然而那影子真利害,它有时会在我无意中,射一支箭在我的心上。 今天这事情,又是它来找我的。 竭力想忘去的二年前的事情,今天又浮在我眼前了。竭力想忘去的二年前的一个人,今天又突然的显在我眼前了。最苦的是,箭射在中过的地方,心痛在伤过的地方。 扑倒在我身上呜咽着的是,二年前的爱人兰英。我和她过去的历史已不堪回想了。 “呵,呵,是梦罢,兰英?”我抱住了她,哽咽的说。 “是呵,人生原如梦呵……”她紧紧的将头靠在我的胸上。 “罢了,亲爱的。不要悲伤,起来痛饮一下,再醉到梦里去罢。” “好!”她慨然的回答着,仰起头,凑过嘴来。我们紧紧的亲了一会。俄顷,她便放了我,叫着说,“拿一瓶最好的烧酒来,松妹。” “晓得,”外间有人答应说。 我披着衣起来了。 “现在是在夜里吗?”我看见明晃晃的电灯问。 “正是,”她回答说。 “今夜可有月亮?可有星光?” “没有。夜里本是黑暗,哪有什么光,”她凄凉的说。 我的心突然跳动了一下,问道: “呵,兰英,这是什么地方?我怎样来到这里的?” “这是漂流者的家,你是漂流而来的,”她笑着回答说。 “唔,不要取笑,请老实的告诉我,亲爱的,”我恳切的问。 “是呵,说要醉到梦里去,却还要问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就是梦村,你现在做着梦,所以来到这里了。不信吗?你且告诉我,没有到这里以前,你在什么地方?” 我低头想了一会,从头讲给她听。讲到我恐慌的逃走时,她笑得仰不起头了。 “这样的无用,连狗也害怕,”她最后忍不住笑,说。 “唔,你不知道那些狗多么凶,多么多……”我分辩说。 “人怕狗,已经很可耻了,何况又带着手枪……” “一个人怎样对付?……而且死在狗的嘴里谁甘心?……” “是呵,谁肯牺牲自己去救人呵!……咳,然而我爱,不肯牺牲自己是救不了人的呀……”她起初似很讥刺,最后却诚恳的劝告我,额上起了无数的皱纹。 我红了脸,低了头的站着。 “酒来了,”说着,走进来了那一位年轻的姑娘,手托着盘。 “请不要回想那过去,且来畅饮一杯热烈的酒罢,亲爱的。”她牵着我的手,走近桌椅旁,从松妹刚放下的盘上取过酒杯,满满的斟了一杯,凑到我的口边。 “呵——”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饮而尽。走过去,满斟了一杯,送到她口边,她也一饮而尽。 “鲁先生量大,请拿大杯来,松妹,”她说。 “是,”松妹答应着出去了,不一刻,便拿了两只很大的玻璃杯来。 桌上似乎还摆着许多菜,我不曾注意,两眼只是闪闪的在酒壶和酒杯间。兰英也喝得很快,不曾动一动菜,一面还连呼着“松妹,酒,酒”,松妹“是,是”的从外间拿进来好几瓶。 我们两人,只是低着头喝,不愿讲什么话,松妹惊异的在旁看着。 无意中,我忽然抬起头来。兰英惊讶似的也突然仰起头来,我的眼光正射到她的乌黑的眼珠上,我眉头一皱,过去的影刷的从我面前飞过,心口上中了一支箭了。 我呵的一声,拿起玻璃杯,狠狠的往地上摔去,砰的一声,杯子粉碎了。 我回过头去看兰英,兰英两手掩着面,发着抖,凄凉的站着,只叫着“酒,酒”。我忽然被她提醒,捧起酒壶,张开嘴,倒了下去。 我一壶一壶的倒了下去,我一壶一壶的往嘴里倒了下去…… 一阵冷战,我醒了。睁开眼一看,满天都是闪闪的星。月亮悬在远远的一株松树上。我的四面都是坟墓;我睡在孺湿的草上。 “呵,呵,又是梦吗?”我惊骇的说,忽的站了起来,摸一摸手枪,还在身边,拿出来看一看,又看一看自己的胸口,叹了一口气,复放入衣袋中。 “砰,砰,砰……”忽然远远的响了起来。随后便是一阵凄惨的哭声,叫喊声。 “唔,又是那声音?”我暗暗的自问。 “这是很好的机会,不要再被梦中的人讥笑了!”我鼓励着自己,连忙循着声音走去。 “砰,砰,砰……”又是一排枪声,接连着便是隆隆隆的大炮声。 我急急的走去,急急的走去,不一会便在一条生疏的街上了。那街上站着许多人,静静的听着,又不时轻轻的谈论。我看他们镇定的态度,不禁奇异起来了。于是走上几步,问一个年轻的男子。 “请问这炮声在什么地方,离这里有多少远?” “在对河。离这里五六里。” “那末,为什么大家很镇定似的?”我惊奇的问。 “你害怕吗?那有什么要紧!我们这里常有战事,惯了。你似乎不是本地人,所以这样的胆小。”他反问我,露出讥笑的样子。 “是,我才从外省来。”我答应了这一句,连忙走开。 “惯了,”神经刺激得麻木便是“惯了”。我一面走一面想。“他既觉得胆大,但是为什么不去救人?——也许怕那路上的狗罢?” 叫喊声,哭泣声,渐渐的近了,我急急的,急急的跑去。 “请救我们虎口残生的人……请救我们无家可归的人……请救我们无父母兄弟妻女的人……你以外的人死尽时,你便没有社会了,你便不能生存了……死了一个人,你便少了一个帮手了,你便少了一个兄弟了……”许多人在远处凄凄的叫着,似像向我这面跑来,同时炮声、枪声、隆隆、砰砰的响着。 我急急的,急急的往前跑。 “哙!站住!”一个人从屋旁跳出来,拖住我的手臂。“前面流弹如雨,到处都戒严,你却还要乱跑!不要命吗?”他大声地说。 “很好,很好,”我挣扎着说。“不能救人,又不能自救,没有勇气杀人,又没有勇气自杀,咒诅着社会,又翻不过这世界,厌恨着生活,又跳不出这地球,还是去求流弹的怜悯,给我幸福罢!……” 脱出手,我便飞也似的往前跑去。只听见那人“疯子!”一句话。 扑通一声,不提防,我忽然落在水中了。拚命挣扎,才伸出头来,却又沉了下去。水如箭一般的从四面八方射入我的口。鼻、眼睛、耳朵里…… “醒醒罢,醒醒罢!”有谁敲着我的纸窗,愤怒似的说。 “呵,呵——谁呀?”我朦胧的问,揉一揉睡眼。 黑沉沉的看不见一点什么,从帐中望出去。没有人回答我,只听见呼呼的过了一阵风。随后便是窗外萧萧的落叶声。 “又是梦,又是梦!……”我咒诅说。 [book_title]黄金 陈四桥虽然是一个偏僻冷静的乡村,四面围着山,不通轮船,不通火车,村里的人不大往城里去,城里的人也不大到村里来。但每一家人家却是设着无线电话的,关于村中和附近地方的消息,无论大小,他们立刻就会知道,而且,这样的详细,这样的清楚,仿佛是他们自己做的一般。例如,一天清晨,桂生婶提着一篮衣服到河边去洗涤,走到大门口,遇见如史伯伯由一家小店里出来,一眼瞥去,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儿子来了信了,眼光转到他的脸上去,看见如史伯伯低着头一声不响的走着,她就知道他的儿子在外面不很如意了,倘若她再叫一声说,“如史伯伯,近来萝菔很便宜,今天我和你去合买一担来好不好?”如史伯伯摇一摇头,微笑着说,“今天不买,我家里还有菜吃,”于是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儿子最近没有钱寄来,他家里的钱快要用完,快要……快要……了。 不到半天,这消息便会由他们自设的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由家家户户的门缝里窗隙里钻了进去,仿佛阳光似的,风似的。 的确,如史伯伯手里拿的是他儿子的信:一封不很如意的信。最近,信中说,不能寄钱来;的确,如史伯伯的钱快要用完了,快要……快要…… 如史伯伯很忧郁,他一回到家里便倒在藤椅上,躺了许久,随后便在房子里踱来踱去,苦恼地默想着。 “悔不该把这些重担完全交给了伊明,把自己的职务辞去,现在……”他想,“现在不到二年便难以维持,便要摇动,便要撑持不来原先的门面了……悔不该——但这有什么法子想呢?我自己已是这样的老,这样的衰,讲了话马上就忘记,算算账常常算错,走路又踉踉跄跄,谁喜欢我去做账房,谁喜欢我去做跑街,谁喜欢我……谁喜欢我呢?” 如史伯伯想到这里,忧郁地举起两手往头上去抓,但一触着头发脱了顶的光滑的头皮,他立刻就缩回了手,叹了一口气,这显然是悲哀侵占了他的心,觉得自己老得不堪了。 “你总是这样的不快乐,”如史伯母忽然由厨房里走出来,说。她还没有像如史伯伯那么老,很有精神,一个肥胖的女人,但头发也有几茎白了。“你父母留给我们的只有一间破屋,一口破衣橱,一张旧床,几条板凳,没有田,没有多的屋。现在,我们已把家庭弄得安安稳稳,有了十几亩田,有了几间新屋,一切应用的东西都有,不必再向人家去借,只有人家向我们借,儿子读书知礼,又很勤苦——弄到这步田地,也够满意了,你还是这样忧郁的做什么!” “我没有什么不满意,”如史伯伯假装出笑容,说,“也没有什么不快乐,只是在外面做事惯了,有吃有笑有看,住在家里冷清清的,没有趣味,所以常常想,最好是再出去做几年事,而且,儿子书虽然读了多年,毕竟年纪还轻,我不妨再帮他几年。” “你总是这样的想法,儿子够能干了,放心罢。——哦,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忘记告诉你了,我看见伊明戴了一顶五光十色的帽子,摇摇摆摆的走进门来,后面七八个人抬着一口沉重的棺材,我吓了一跳,醒来了。但是醒后一想,这是一个好梦:伊明戴着五光十色的帽子,一定是做了官了;沉重的棺材,明明就是做官得来的大财。这几天,伊明一定有银信寄到的了。”如史伯母说着,不知不觉地眉飞色舞的欢喜起来。 听了这个,如史伯伯的脸上也现出了一阵微笑,他相信这帽子确是官帽,棺材确是财。但忽然想到刚才接得的信,不由得又忧郁起来,脸上的笑容又飞散了。 “这几天一定有钱寄到的,这是一个好梦,”他又勉强装出笑容,说。 刚才接到了儿子一封信,他没有告诉她。 第二天午后,如史伯母坐在家里寂寞不过,便走到阿彩婶家里去。阿彩婶平日和她最谈得来,时常来往,她们两家在陈四桥都算是第二等的人家。但今天不知怎的,如史伯母一进门,便觉得有点异样:那时阿彩婶正侧面的立在巷子那一头,忽然转过身去,往里走了。 “阿彩婶,午饭吃过吗?”如史伯母叫着说。 阿彩婶很慢很慢的转过头来,说,“啊,原来是如史伯母,你坐一坐,我到里间去去就来。”说着就进去了。 如史伯母是一个聪明人,她立刻又感到了一种异样:阿彩婶平日看见她来了,总是搬凳拿茶,嘻嘻哈哈的说个不休,做衣的时候,放下针线,吃饭的时候,放下碗筷,今天只隔几步路侧着面立着,竟会不曾看见,喊她时,她只掉过头来,说你坐一坐就走了进去,这显然是对她冷淡了。 她闷闷地独自坐了约莫十五分钟,阿彩婶才从里面慢慢的走了出来。 “真该死!他平信也不来,银信也不来,家里的钱快要用完了也不管!”阿彩婶劈头就是这样说。“他们男子都是这样,一出门,便任你是父亲母亲,老婆子女,都丢开了。” “不要着急,阿彩叔不是这样一个人,”如史伯母安慰着她说。但同时,她又觉得奇怪了:十天以前,阿彩婶曾亲自对她说过,她还有五百元钱存在裕生木行里,家里还有一百几十元,怎的今天忽然说快要用完了呢?…… 过了一天,这消息又因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了:如史伯伯接到儿子的信后,愁苦得不得了,要如史伯母跑到阿彩婶那里去借钱,但被阿彩婶拒绝了。 有一天是裕生本行老板陈云廷的第三个儿子结婚的日子,满屋都挂着灯结着彩,到的客非常之多。陈四桥的男男女女都穿得红红绿绿,不是绸的便是缎的。对着外来的客,他们常露着一种骄矜的神气,仿佛说:你看,裕生老板是四近首屈一指的富翁,而我们,就是他的同族! 如史伯伯也到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湖绉棉袍,玄色大花的花缎马褂。他在陈四桥的名声本是很好,而且,年纪都比别人大,除了一个七十岁的阿瑚先生。因此,平日无论走到哪里,都受族人的尊敬。但这一天不知怎的,他觉得别人对他冷淡了,尤其是当大家笑嘻嘻地议论他灰色湖绉棉袍的时候。 “呵,如史伯伯,你这件袍子变了色了,黄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说。 “真是,这样旧的袍子还穿着,也太俭省了,如史伯伯!”绰号叫做小耳朵的珊贵说,接着便是一阵冷笑。 “年纪老了还要什么好看,随随便便算了,还做什么新的,知道我还能活……”如史伯伯想到今天是人家的喜期,说到“活”字便停了口。 “老年人都是这样想,但儿子总应该做几件新的给爹娘穿。” “你听,这个人专门说些不懂世事的话,阿凌哥!”如史伯伯听见背后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这样说。“现在的世界,只有老子养儿子,还有儿子养老子的吗?你去打听打听,他儿子出门了一年多,寄了几个钱给他了!年轻的人一有了钱,不是赌就是嫖,还管什么爹娘!”接着就是一阵冷笑。 如史伯伯非常苦恼,也非常生气,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人家的奚落。的确,他想,儿子出门一年多,不曾寄了多少钱回家,但他是一个勤苦的孩子,没有一刻忘记过爹娘,谁说他是喜欢赌喜欢嫖的呢? 他生着气踱到别一间房子里去了。 喜酒开始,大家嚷着“坐,坐”,便都一一的坐在桌边,没有谁提到如史伯伯,待他走到,为老年人而设,地位最尊敬,也是他常坐的第一二桌已坐满了人,次一点的第三第五桌也已坐满,只有第四桌的下位还空着一位。 “我坐到这一桌来,”如史伯伯说着,没有往凳上坐。他想,坐在上位的品生看见他来了,一定会让给他的。但是品生看见他要坐到这桌来,便假装着不注意,和别个谈话了。 “我坐到这一桌来,”他重又说了一次,看有人让位子给他没有。 “我让给你,”坐在旁边,比上位卑一点地方的阿琴看见品生故意装做不注意,过意不去,站起来,坐到下位去,说。 如史伯伯只得坐下了。但这侮辱是这样的难以忍受,他几乎要举起拳头敲碗盏了。 “品生是什么东西!”他愤怒的想,“三十几岁的木匠!他应该叫我伯伯!平常对我那样的恭敬,而今天,竟敢坐在我的上位!……” 他觉得隔座的人都诧异的望着他,便低下了头。 平常,大家总要谈到他,当面称赞他的儿子如何的能干,如何的孝顺,他的福气如何的好,名誉如何的好,又有田,又有钱;但今天座上的人都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只是讲些别的话。 没有终席,如史伯伯便推说已经吃饱,郁郁的起身回家。甚至没有走得几步,他还听见背后一阵冷笑,仿佛正是对他而发的。 “品生这东西!我有一天总得报复他!”回到家里,他气愤愤的对如史伯母说。 如史伯母听见他坐在品生的下面,几乎气得要哭了。 “他们明明是有意欺侮我们!”她吸着声说,“咳,运气不好,儿子没有钱寄家,人家就看不起我们,欺侮我们了!你看,这班人多么会造谣言:不知哪一天我到阿彩婶那里去了一次,竟说我是向她借钱去的,怪不得她许久不到我这里来了,见面时总是冷淡淡的。” “伊明再不寄钱来,真是要倒霉了!你知道,家里只有十几元钱了,天天要买菜买东西,如何混得下去!” 如史伯伯说着,又忧郁起来,他知道这十几元钱用完时,是没有地方去借的。虽然陈四桥尽多有钱的人家,但他们都一样的小器,你还没有开口,他们就先说他们怎样的穷了。 三天过去,第四天晚上,如史伯伯最爱的十五岁小女儿放学回来,把书包一丢,忍不住大哭了。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好不伤心,看见最钟爱的女儿哭了起来,他们连忙抚慰着她,问她哭什么。过了许久,几乎如史伯母也要流泪了,她才停止啼哭,呜呜咽咽地说: “在学校里,天天有人问我,我的哥哥写信来了没有,寄钱回来了没有。许多同学,原先都是和我很要好的,但自从听见哥哥没有钱寄来,都和我冷淡了,而且还不时的讥笑的对我说,你明年不能读书了,你们要倒霉了,你爹娘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先生对我也不和气了,他总是天天的骂我愚蠢……我没有做错的功课,他也说我做错了……今天,他出了一个题目,叫做《冬天的乡野》,我做好交给他看,他起初称赞说,做得很好,但忽然发起气来,说我是抄的!我问他从什么地方抄来,有没有证据,他回答不出来,反而愈加气怒,不由分说,拖去打了二十下手心,还叫我面壁一点钟……”她说到这里又哭了,“他这样冤枉我……我不愿意再到那里读书去了!……” 如史伯伯气得呆了,如史伯母也只会跟着哭。他们都知道那位先生的脾气:对于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向和气,对于没有钱人家的孩子只是骂打的,无论他错了没有。 “什么东西!一个连中学也没有进过的光蛋!”如史伯伯拍着桌子说:“只认得钱,不认得人,配做先生!” “说来说去,又是自己穷了,儿子没有寄钱来!咳,咳!”如史伯母揩着女儿的眼泪说,“明年让你到县里去读,但愿你哥哥在外面弄得好!” 一块极其沉重的石头压在如史伯伯夫妻的心上似的,他们都几乎透不过气来了。真的穷了吗?当然不穷,屋子比人家精致,田比人家多,器用什物比人家齐备,谁说穷了呢?但是,但是,这一切不能拿去当卖!四周的人都睁着眼睛看着你,如果你给他们知道,那么你真的穷了,比讨饭的还要穷了!讨饭的,人家是不敢欺侮的;但是你,一家中等人家,如果给了他们一点点,只要一点点穷的预兆,那么什么人都要欺侮你了,比对于讨饭的,对于狗,还利害!…… 过去了几天忧郁的时日,如史伯伯的不幸又来了。 他们夫妻两个只生了一个儿子,二个女儿:儿子出了门,大女儿出了嫁,现在住在家里的只有三个人。如果说此外还有,那便只有那只年轻的黑狗了。来法,这是黑狗的名字。它生得这样的伶俐,这样的可爱;它日夜只是躺在门口,不常到外面去找情人,或去偷别人家的东西吃。遇见熟人或是面貌和善的生人,它仍躺着让他进来,但如果遇见一个坏人,无论他是生人或熟人,它远远的就爆了起来,如果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他就想进来,那么它就会跳过去咬那人的衣服或脚跟。的确奇怪,它不晓得是怎样辨别的,好人或坏人,而它的辨别,又竟和主人所知道的无异。夜里,如果有什么声响,它便站起来四处巡行,直至遇见了什么意外,它才嗥,否则是不做声的。如史伯伯一家人是这样的爱它,与爱一个二三岁的小孩一般。 一年以前,如史伯伯做六十岁生辰那一天,来了许多客。有一家人家差了一个曾经偷过东西的人来送礼,一到门口,来法就一声不响的跳过去,在他的脚骨上咬了一口。如史伯伯觉得它这一天太凶了,在它头上打了一下,用绳子套了它的头,把它牵到花园里拴着,一面又连忙向那个人赔罪,拿药给他敷。来法起初嗥着,挣扎着,但后来就躺下了。酒席散后,有的是残鱼残肉,伊云,如史伯伯的小女儿,拿去放在来法的面前喂它吃,它一点也不吃,只是躺着。伊云知道它生气了,连忙解了它的绳子。但它仍旧躺着,不想吃。拖它起来,推它出去,它也不出去。如史伯伯知道了,非常的感动,觉得这惩罚的确太重了,走过去抚摩着它,叫它出去吃一点东西,它这才摇着尾巴走了。 “它比人还可爱!”如史伯伯常常这样的说。 然而不知怎的,它这次遇了害了。 约莫在上午十点钟光景,有人来告诉如史伯伯,说是来法跑到屠坊会拾肉骨吃,肚子上被屠户阿灰砍了一刀,现在躺在大门口嗥着。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听见都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出去看,果然它躺在那里嗥,浑身发着抖,流了一地的血。看见主人去了,它掉转头来望着如史伯伯的眼睛。它的目光是这样的凄惨动人,仿佛知道自己就将永久离开主人,再也看不见主人,眼泪要涌了出来似的。如史伯伯看着心酸,如史伯母流泪了。他们检查它的肚子,割破了一尺多长的地方,肠都拖出来了。 “你回去,来法,我马上给你医好,我去买药来。”如史伯伯推着它说,但来法只是望着嗥着,不能起来。 如史伯伯没法,急忙忙地跑到药店里,买了一点药回来,给它敷上,包上。隔了几分钟,他们夫妻俩出去看它一次,临了几分钟,又出去看它一次。吃中饭时,伊云从学校里回来了。她哭着抚摩着它很久很久,如同亲生的兄弟遇了害一般的伤心,看见的人也都心酸。看看它哼得好一些,她又去拿了肉和饭给它吃,但它不想吃,只是望着伊云。 下午二点钟,它哼着进来了,肚上还滴着血。如史伯母忙找了一点旧棉花旧布和草,给它做了一个柔软的躺的窝,推它去躺着,但它不肯躺。它一直踱进屋后,满房走了一遍,又出去了,怎样留它也留不住。如史伯母哭了。她说它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活了,舍不得主人和主人的家,所以又最后来走了一次,不愿意自己肮脏地死在主人的家里,又到大门口去躺着等死了,虽然已走不动。 果然,来法是这样的,第二天早晨,他们看见它吐着舌头死在大门口了,地上还流了一地的血。 “我必须为来法报仇!叫阿灰一样的死法!”伊云哭着,咒诅说。 “咳!不要做声,伊云,他是一个恶棍,没有办法的。受他欺侮的人多着呢!说来说去,又是我们穷了,不然他怎敢做这事情!……”说着,如史伯母也哭了起来。 听见“穷”字,如史伯伯脸色渐渐青白了,他的心撞得这样的利害:犹如雷雨狂至时,一个过路的客人用着全力急急地敲一家不相识者的门,恨不得立时冲进门去的一般。 在他的账簿上,已只有十二元另几角存款。而三天后,是他们远祖的死忌,必须做两桌羹饭;供过后,给亲房的人吃,这里就须化六元钱。离开小年,十二月二十四,只有十几天,在这十几天内,店铺都要来收账,每一个收账的人都将说,“中秋没有付清,年底必须完全付清的,现在……”现在,现在怎么办呢?伊明不是来信说,年底不限定能够张罗一点钱,在二十四以前寄到家吗?……他几乎也急得流泪了。 三天过去,便是做羹饭的日子。如史伯伯一清早便提着篮子到三里外的林家塘去买菜。簿子上写着,这一天羹饭的鱼,必须是支鱼。但寻遍鱼摊,如史伯伯看不见一条支鱼,不得已,他买了一条米鱼代替。米鱼的价钱比支鱼大,味道也比支鱼好,吃的人一定满意的,他想。 晚间,羹饭供在祖堂中的时候,亲房的人都来拜了。大房这一天没有人在家,他们知道二房轮着吃的是阿安,他的叔伯兄弟阿黑今年轮不到吃,便派阿黑来代大房。 阿黑是一个驼背的泥水匠,从前曾经有过不名誉的事,被人家在屋柱上绑了半天。他平常对如史伯伯是很恭敬的。这一天不知怎样,他有点异样:拜过后,他睁着眼睛,绕着桌子看了一遍,像在那里寻找什么似的。如史伯母很注意他。随后,他拖着阿安走到屋角里,低低的说了一些什么。 酒才一巡,阿黑便先动筷箝鱼吃。尝了一尝,便大声的说: “这是什么鱼?米鱼!簿子上明明写的是支鱼!做不起羹饭,不做还要好些!……” 如史伯伯气得跳了起来,说: “阿黑,支鱼买不到,用米鱼代还不好吗?哪种贵?哪种便宜?哪种好吃?哪种不好吃?” “支鱼贵!支鱼好吃!” “米鱼便宜!米鱼不好吃!”阿安突然也站了起来说。 如史伯伯气得呆了。别的人都停了筷,愤怒地看着阿黑和阿安,显然觉得他们是无理的。但因为阿黑这个人不好惹,都只得不做声。 “人家儿子也有,却没有看见过连羹饭钱也不寄给爹娘的儿子!米鱼代支鱼!这样不好吃!”阿黑左手拍着桌子,右手却只是箝鱼吃。 “你说什么话!畜生!”如史伯母从房里跳了出来,气得脸色青白了。“没有良心的东西!你靠了谁,才有今天?绑在屋柱上,是谁把你保释的?你今天有没有资格说话?今天轮得到你吃饭吗?……” “从前管从前,今天管今天!……我是代表大房!……明年轮到我当办,我用鲤鱼来代替!鸭蛋代鸡蛋!小碗代大碗!……”阿黑似乎不曾生气,这话仿佛并不是由他口里出来,由另一个传声机里出来一般。他只是喝一口酒,箝一筷鱼,慢吞吞地吃着。如史伯母还在骂他,如史伯伯在和别人谈论他不是,他仿佛都不曾听见。 几天之后,陈四桥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的确穷了:别人家忙着买过年的东西,他没有买一点,而且,没有钱给收账的人,总是约他们二十三,而且,连做羹饭也没有钱,反而给阿黑骂了一顿,而且,有一天跑到裕生木行那里去借钱,没有借到,而且,跑到女婿家里去借钱,没有借到,坐着船回来,船钱也不够,而且……而且…… 的确,如史伯伯着急得没法,曾到他女婿家里去借过钱。女婿不在家里。和女儿说着说着,他哭了。女儿哭得更利害。伊光,他的大女儿,最懂得陈四桥人的性格:你有钱了,他们都来了,对神似的恭敬你;你穷了,他们转过背去,冷笑你,诽谤你,尽力的欺侮你,没有一点人心。她小时,不晓得在陈四桥受了多少的气,看见了多少这一类的事情。现在,想不到竟转到老年的父母身上了。她越想越伤心起来。 “最好是不要住在那里,搬到别的地方去。”她哭着说,“那里的人比畜生还不如! “别的地方就不是这样吗?咳!”老年的如史伯伯叹着气,说。他显然知道生在这世间的人都是一样的。 伊光答应由她具名打一个电报给弟弟,叫他赶快电汇一点钱来,同时她又叫丈夫设法,最后给了父亲三十元钱,安慰着,含着泪送她父亲到船边。 但这三十元钱有什么用呢?当天付了两家店铺就没有了。店账还欠着五十几元。过年不敬神是不行的,这里还需十几元。 在他的账簿上,只有三元另几个铜子的存款了! 收账的人天天来,他约他们二十三那一天一定付清。 十二月十六日,账簿上只有二元八角的存款…… “这样羞耻的发抖的日子,我还不曾遇到过……”如史伯伯颤动着语音,说。 如史伯母含着泪,低着头坐着,不时在沉寂中发出沉重的长声的叹息。 “啊啊,多福多寿,发财发财!”忽然有人在门外叫着说。 隔着玻璃窗一望,如史伯伯看见强讨饭的阿水来了。 他不由得颤动着站了起来。“这个人来,没有好结果,”他想着走了出去。 “啊,发财发财,恭喜恭喜!财神菩萨!多化一点!” “好,好,你等一等,我去拿来。”如史伯伯又走了进来。 他知道阿水来到是要比别的讨饭的拿得多的,于是就满满的盛了一碗米出去。 “不行,不行,老板,这是今年最末的一次!”阿水远远的就叫了起来。 “那末你拿了,我再去盛一碗来。”如史伯伯知道,如果阿水说“不行”,是真的不行的。 “差得远,差得远!像你们这样的人家,米是不要的。” “你要什么呢?” “我吗?现洋!”阿水睁着两只凶恶的眼睛,说。 “不要说笑话,阿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 “哼!你们这样的人家!你们这样的人家!我不知道吗?到这几天,过年货也还不买,藏着钱做什么!施一点给讨饭的!”阿水带着冷笑,恶狠狠地说。 “今年实在……”如史伯伯忧郁地说。 但阿水立刻把他的话打断了。 “不必多说,快去拿现洋来,不要耽搁我的工夫!” 如史伯伯没法,慢慢地进去了,从柜子里,拿了四角钱。正要出去,如史伯母急得跳了起来,叫着说: “发疯了吗?一个讨饭的,给他这许多钱!”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如史伯伯低声的说着,又走了出去。 “四角吗?看也没有看见。我又不是小讨饭的,哼!”阿水忿然的说,偏着头,看着门外。“一千多亩田,二万元现金的人家,竟拿出这一点点来哄小孩子!谁要你的!” “你去打听打听,阿水!我哪里有这许多……” “不要多说!快去拿来!”阿水不耐烦的说。 如史伯伯又进去了,他又拿了两角钱。 “六角总该够了罢,阿水?我的确没有……” “不上一元,用不着拿出来!钱,我看得多了!”阿水仍偏着头说。 这显然是没有办法的。如史伯伯又进去了。 在柜子里,只有两元另两角…… “把这角子统统给了他算了,罢,罢,罢!”如史伯伯叹着气说。 “天呀!你要我们的命吗?一个讨饭的要这许多钱!”如史伯母气得脸色青白,叫着跳了出去。 “哼!又是两角!又是两角!”阿水冷笑地说。 “好了,好了,阿水!明年多给你一点。儿子的钱的确还没有寄到,家里的钱已经用完了……” “再要多,我同你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拚老命!看有没有这种规矩!”如史伯母暴躁的说。 “好好!去就去!哼!……” “她是女人家,阿水,原谅她。我明年多给你一点就是了。”如史伯伯忍气吞声的说,在他的灵魂中,这是第一次充满了羞辱。 “既这样说,我就拿着走了,到底是男人家。哼!我是一个讨饭的,要知道,一个穷光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拿了钱,喃喃的说着,走了。 走进房里,如史伯母哭了。如史伯伯也只会陪着流泪。 “阿水这东西,就是这样的坏!”如史伯伯非常气忿的说。“真正有钱的人家,他是决不敢这样的,给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他知道我们穷了,故意来敲诈。” 忽然,他想到柜子里只有两元,只有两元了…… 他点了一炷香,跑到厨房里,对着灶神跪下了……不一会,如史伯母也跑进去在旁边跪下了: ……两个人口里喃喃的祷视着,面上流着泪…… 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如史伯伯捧着账簿,失了魂似的呆呆地望着。簿子上很清楚的写着:尚存小洋八角。 “啊,这是一个好梦!”如史伯母由后房叫着说,走了出来。她的脸上露着希望的微笑。 “又讲梦话了!日前不是做了不少的好梦吗?但是钱呢?”如史伯伯皱着眉头说。 “自然会应验的,昨夜,”如史伯母坚决地相信着,开始叙述她的梦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我看见地上没着一堆饭,‘罪过,饭没了一地,’我说着用手去抢,却不知怎的,到手就烂了,像浆糊似的,仔细一看,却是黄色的粪。‘啊,这怎么办呢,满手都是粪了。’我说着,便用衣服去指手,哪知揩来揩去,只是揩不干净,反而愈揩愈多,满身都是粪了。‘用水去洗罢,’我正想着要走的时候,忽然伊明和几个朋友进来了。‘啊,慢一点!伊明慢一点进来!’我慌慌张张叫着说,着急了,看着自己满身都是粪,满地都是粪。‘不要紧的,妈妈,都是熟人,’他说着向我走来,我慌慌张张的往别处跑,跑着跑着,好像伊明和他的朋友追了来似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满身都是粪!’我叫着醒来了。你说,粪不就是黄金吗?啊,这许多……” “不见得应验,”如史伯伯说。但想到梦书上写着“梦粪染身,主得黄金”,确也有点相信了。 然而这不过是一阵清爽的微风,它过去后,苦恼重又充满了老年人的心。 来了几个收账的人,严重的声明,如果明天再不给他们的钱,他们只得对不住他,坐索了…… 时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这样的艰苦,这样的沉重,他们俩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匹拖重载的驴子,挨着饿,耐着苦,忍着叱咤的鞭子,颠蹶着在雨后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这样的渺茫,没有一线光明,没有一点希望。时光留住着罢,不要走近年底!但它并不留住,它一天一天的向这个难关上走着。迅速地跨过这难关罢!但它却有意延宕,要走不走的徘徊着。咳,咳…… 夜上来了。他们睡得很迟。他近来常常咳嗽,仿佛有什么梗在他的喉咙里一般。 时钟警告地敲了十二下。四周非常的沉寂。如史伯伯也已入在睡眠里。 钟敲二下,如史伯伯又醒了。他记得柜子里只有小洋八角,他预算二十四那一天就要用完了。伊明为什么这几天连信也没有呢?伊光打去的电报没有收到吗?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现在已是二十三,最末的一天,一切店铺里的收账人都将来坐索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耻辱!六十年来没有遇到过!不幸!不幸! 忽然,他倾着耳朵细听了,仿佛有谁在房子里轻着脚步走动似的。 “谁呀?” 但没有谁回答,轻微的脚步出去了。 “啊!伊云的娘!伊云的娘!起来!起来!”他一面叫着,一面翻起身点灯。 如史伯母和伊云都吓了一惊,发着抖起来了。 衣杨门开着,柜子门也开着,地上放着两只箱子,外面还丢着几件衣服。 “有贼!有贼!”如史伯伯敲着板壁,叫着说。 住在隔壁的是南货店老板松生,他好像没有听见。 如史伯母抬头来看,衣橱旁少了四只箱子,两只在地上,两只不见了。 “打!打!打贼!打贼!”如史伯伯大声的喊着,但他不敢出去。如史伯母和伊云都牵着他的衣服,发着抖。 约莫过去了十五分钟,听听没有动静,大家渐渐镇静了。如史伯伯拿着灯,四处的照,从卧房里照起,直照到厨房。他看见房门上烧了一个洞,厨房的砖墙挖了一个大洞。 如史伯母检查一遍,哭着说把她冬季的衣服都偷去了。此外还有许多衣服,她一时也记不清楚。 “如果,”她哭着说,“来法在这里,决不会让贼进来的。……仿佛他们把来法砍死了,就是为的这个……阿灰不是好人,你记得。我已经好几次听人家说他的手脚靠不住……明天,我们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报告,而且,叫他们注意阿灰。” “没有钱,休提起警察!”如史伯伯狠狠的说,“而且,你知道,明天如果儿子没有钱寄来,不要对人家说我们来了贼,不然,就会有更不好的名声加到我们的头上,一班人一定会说这是我们的计策,假装出来了贼,可以赖钱。你想,你想,……在这样的世界上,最好是不要活着!……” 如史伯伯叹了一口气,躺倒在藤椅上,昏过去了。 但过了一会,他的青白的脸色渐渐鲜红起来,微笑显露在上面了。 他看见阳光已经上升,充满着希望和欢乐的景象。阿黑拿着一个极大的信封,驼背一耸一耸地颠了进来,满面露着笑容,嘴里哼着恭喜,恭喜。信封上印着红色的大字,什么司令部什么处缄。红字上盖着墨笔字,是清清楚楚的“陈伊明”。如史伯伯喜欢得跳了起来。拆开信,以下这些字眼就飞进他的眼里: ……儿已在……任秘书主任……兹先汇上大洋二千元,新正……再当亲解价值三十万元之黄金来家…… “啊!啊!……”如史伯伯喜欢得说不出话了。 门外走进来许多人,齐声大叫:“老太爷!老太太!恭喜恭喜!” 阿黑、阿灰、阿水都跪在他们的前面,磕着头…… [book_title]许是不至于罢 一 有谁愿意知道王阿虞财主的情形吗?——请听乡下老婆婆的话: “啊唷,阿毛,王阿虞的家产足有二十万了!王家桥河东的那所住屋真好呵!围墙又高屋又大,东边轩子,西边轩子,前进后进,前院后院,前楼后楼,前街后街密密的连着,数不清有几间房子!左弯右弯,前转后转,像我这样隼纪的老大婆走进去了,还能钻得出来吗?这所屋真好,阿毛!他屋里的椽子板壁不像我们的椽子板壁,他的椽子板壁都是红油油得血红的!石板不像我们这里的高高低低,屋柱要比我们的大一倍!屋檐非常阔,雨天来去不会淋到雨!每一间房里都有一个自呜钟,桌子椅子是花梨木做的多,上面都罩着绒的布!这样的房子,我不想多,只要你能造三五间给我做婆婆的住一住,阿毛,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钱哪里来的呢?这自然是运气好,开店赚出来的!你看,他现在在小碶头开了几爿店:一爿米店,一爿木行,一爿砖瓦店,一个砖瓦厂。除了这自己开的几爿店外,小碶头的几爿大店,如可富绸缎店,开成南货店,新时昌酱油店都有他的股份。——新开张的仁生堂药店,文记纸号,一定也有他的股份!这爿店年年赚钱,去年更好,听说赚了二万,——有些人说是五万!他店里的伙计都有六十元以上的花红,没有一个不眉笑目舞,一个姓陈的学徒,也分到五十元!今年许多大老板纷纷向王阿虞荐人,上等的职司插不进,都要荐学徒给他。隔壁阿兰嫂是他嫡堂的嫂嫂,要荐一个表侄去做他店里的学徒,说是只肯答应她‘下年’呢!啊,阿毛,你若是早几年在他店里做学徒,现在也可以赚大铜钱了!小碶头离家又近,一杯热茶时辰就可走到,哪一天我要断气了,你还可以奔了来送终!…… “‘钱可通神’,是的确的,阿毛,王阿虞没有读过几年书,他能不能写信还说不定,一班有名的读书人却和他要好起来了!例如小碶头的自治会长周伯谋,从前在县衙门做过师爷的顾阿林那些人,不是容易奉承得上的。你将来若是也能发财,阿毛,这些人和你相交起来,我做婆婆的也可以扬眉吐气,不会再像现在的被人家欺侮了!……” 二 欢乐把微笑送到财主王阿虞的唇边,使他的脑中涌出无边的满足: “难道二十万的家产还说少吗?一县能有几个二十万的则主?哈哈!丁旺,财旺,是最要紧的事情,我,都有了!四个儿子虽不算多,却也不算少。假若他们将来也像我这样的不会生儿子,四四也有十六个!十六再用四乘,我便有六十四个的曾孙子!四六二百四十,四四十六,二百四十加十六,我有二百五十六个玄孙!哈哈哈!……玄孙自然不是我可以看见的,曾孙,却有点说不定。像现在这样的鲜健,谁能说我不能活到八九十岁呢?其实没有看见曾孙也并没有什么要紧,能够看见这四个儿子统统有了一个二个的小孩也算好福气了。哈哈,现在大儿子已有一个小孩,二媳妇怀了妊,过几天可以娶来的三媳妇如果再生得早,二年后娶四媳妇,三年后四个儿子便都有孩子了!哈哈,这有什么难吗?…… “有了钱,做人真容易!从前阿姆对我说,她穷的时候受尽人家多少欺侮,一举一动不容说都须十分的小心,就是在自己的屋内和自己的人讲话也不能过于随便!我现在走出去,谁不嘻嘻的喊我‘阿叔’‘阿伯’?非常恭敬的对着我?许多的纠纷争斗,没有价值的人去说得喉咙破也不能排解,我走去只说一句话便可了事!哈哈!…… “王家桥借钱的人这样多,真弄得我为难!真是穷的倒也罢了,无奈他们借了钱多是吃得好好,穿得好好的去假充阔老!也罢,这毕竟是少数,又是自己族内人,我不妨手头宽松一点,同他们发生一点好感。…… “哈哈,三儿的婚期近了,二十五,初五,初十,只有十五天了!忙是要一天比一天忙了,但是现在已经可以说都已预备齐全。新床,新橱,新桌,新凳,四个月前都已漆好,房子里面的一切东西,前天亦已摆放的妥贴,各种事情都有人来代我排布,我只要稍微指点一下就够了。三儿,他做我的儿子真快活,不要他担,不要他扛,只要到了时辰拖着长袍拜堂!哈哈!……” 突然,财主脸上的笑容隐没了。忧虑带着绉纹侵占到他的眉旁,使他的脑中充满了雷雨期中的黑云: “上海还正在开战,从衢州退到宁波的军队说是要独立,不管他谁胜谁输,都是不得了的事!败兵,土匪,加上乡间的流氓!无论他文来武来,架我,架妻子,架儿子或媳妇,这二十万的家产总要弄得一秃精光的了!咳咳!……命,而且性命有没有还难预料!如果他捉住我,要一万就给他一万,要十万就给他十万,他肯放我倒也还好,只怕那种人杀人惯了没有良心,拿到钱就是砰的一枪怎么办?……哦,不要紧!躲到警察所去,听到风头不好便早一天去躲着!——啊呀,不好!扰乱的时候,警察变了强盗怎么办?……宁波的银行里去?——银行更要被抢!上海的租界去?路上不太平!……呵,怎么办呢?——或者,菩萨会保佑我的?……” 三 九月初十的吉期差三天了,财主的大屋门口来去进出的人如鳞一般的多,如梭一般的忙。大屋内的各处柱上都贴着红的对联,有几间门旁贴着“局房”、“库房”等等的红条,院子的上面,搭着雪白的帐篷、篷的下面结着红色的彩球。玻璃的花灯,分出许多大小方圆的种类,挂满了堂内堂外,轩内轩外,以及走廊等处。凡是财主的亲戚都已先后于吉期一星期前全家老小的来了。帮忙时帮忙,没有忙可帮时他们便凑上四人这里一桌,那里一桌的打牌。全屋如要崩倒似的噪闹,清静连在夜深也不敢来窥视了。 财主的心中深深的藏着隐忧,脸上装出微笑。他在喧哗中不时沉思着。所有的嫁妆已破例的于一星期前分三次用船秘密接来,这一层可以不必担忧。现在只怕人手繁杂,盗贼混人和花轿抬到半途,新娘子被土匪劫去。上海战争得这样利害,宁波独立的风声又紧,前几天镇海关外都说有四只兵舰示威。那里的人每天有不少搬到乡间来。但是这里的乡间比不来别处,这里离镇海只有二十四里!如果海军在柴桥上陆去柑宁波或镇海之背,那这里便要变成战场了! 吉期越近,财主的心越慌了。他叮嘱总管一切简省,不要力求热闹。从小碶头,他又借来了几个警察。他在白天假装着镇静,在夜里睡不熟觉。别人嘴里虽说他眼肿是因为忙碌的缘故,其实心里何尝不晓得他是为的担忧。 远近的贺礼大半都于前一天送来。许多贺客因为他是财主,恐怕贺礼过轻了难看,都加倍的送。例如划船的阿本,他也借凑了一点去送了四角。 王家桥虽然是在山内,人家喊它为“乡下”,可是人烟稠密得像一个小镇。几条大小路多在屋囗里穿过。如果细细的计算一下,至少也有五六百人家。(他们都是一些善人,男女老幼在百忙中也念“阿弥陀佛”。)这里面,没有送贺礼的大约还没有五十家,他们都想和财主要好。 吉期前一天晚上,喜筵开始了。这一餐叫做“杀猪饭”,因为第二日五更敬神的猪羊须在那晚杀好。照规矩,这一餐是只给自己最亲的族内和办事人吃的,但是因为财主有钱,菜又好,桌数又备得多,远近的人多来吃了。 在那晚,财主的耳膜快被“恭喜”撞破了,虽然他还不大出去招呼! 第二天,财主的心的负担更沉重了。他夜里做了一个恶梦:一个穿缎袍的不相识的先生坐着轿子来会他。他一走出去那个不相识者便和轿夫把他拖人轿内,飞也似的抬着他走了。他知道这就是所谓土匪架人,他又知道,他是做不得声的,他只在轿内缩做一团的坐着。跑了一会,仿佛跑到山上了。那上匪仍不肯放,只是满山的乱跑。他知道这是要混乱追者的眼目,使他们找不到盗窟。忽然,轿子在岩石上一撞,他和轿子就从山上滚了下去……他醒了。一他醒来不久,大约五更,便起来穿带着带了儿子拜祖先了。他非常诚心的恳切的——甚至眼泪往肚里流了——祈求祖先保他平安。他多拜了八拜。 早上的一餐酒席叫“享先饭”,也是只给最亲的族内人和办事人吃的,这一餐没有外客来吃。 中午的一餐是“正席”,远近的贺客都纷纷于十一时前来到了。花轿已于九时前抬去接新娘子,财主暗地里捏着一把汗。贺客填满了这样大的一所屋子,他不敢在人群中多坐多立。十一点多,正席开始了。近处住着的人家听见大屋内在奏乐,许多小孩子多从隔河的跑了过去,或在隔河的望着。有几家妇女可以在屋上望见大屋的便预备了一个梯子,不时的爬上去望一望,把自己的男孩子放到屋上去,自己和女孩站在梯子上。他们都知道花轿将于散席前来到,她们又相信财主家的花轿和别人家的不同,财主家的新娘子的铺陈比别人家的多,财主家的一切花样和别人家的不同,所以她们必须扩一扩眼界。 喜酒开始了一会,财主走了出来向大众道谢,贺客们都站了起来:对他恭喜,而且扯着他要他喝敬酒。——这里面最殷勤的是他的本村人。——他推辞不掉,便高声的对大众说:“我不会喝酒,但是诸位先生的盛意使我不敢因拒,我只好对大家喝三杯了!”于是他满满的喝了三杯,走了。 贺客们都非常的高兴,大声的在那里猜拳,行令,他们看见财主便是羡慕他的福气,尊敬他的忠实,和气。王家桥的贺客们,脸上都露出一种骄傲似的光荣,他们不时的称赞财主,又不时骄傲的说,王家桥有了这样的一个财主。他们提到财主,便在“财主”上加上“我们的”三字,“我们的财主!”表示财主是他们王家桥的人! 但是忧虑锁住了财主的心,不让它和外面的喜气稍稍接触一下。他担忧着路上的花轿,他时时刻刻看壁上的钟,而且不时的问总管先生轿子快到了没有。十一点四十分,五十分,十二点,钟上的指针迅速的移了过去,财主的心愈加慌了。他不敢把自己所忧虑的事情和一个亲信的人讲,他恐怕自己的忧虑是空的,而且出了口反不利。 十二点半,妇人和孩子们散席了,花轿还没有来。贺客们都说这次的花轿算是到得迟了,一些老婆婆不喜欢看新娘子,手中提了一包花生,橘子。蛋片,肉圆等物先走了。孩子们都在大门外游戏,花轿来时他们便可以先望到。 十二点五十五分了;花轿还没有来!财主问花轿的次数更多了,“为什么还不到呢?为什么呢?”他微露焦急的样子不时的说。 钟声突然敲了一下。 长针迅速的移到了一点十五分。贺客统统散了席,纷纷的走了许多。 他想派一个人去看一看,但是他不敢出口。 壁上时钟的长针尖直指地上了,花轿仍然没有来。 “今天的花轿真迟!”办事人都心焦起来。 长针到了四十分。 财主的心突突的跳着:抢有钱人家的新娘子去,从前不是没有听见过。 忽然,他听见一阵喧哗声,——他突然站了起来。 “花轿到了!花轿到了!”他听见门外的孩子们大声的喊着。 于是微笑飞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心的重担除掉了。 “门外放了三个大纸炮,无数的鞭炮,花轿便进了门。 站在梯子上的妇女和在别处看望着的人都看见抬进大门的只有一顶颜色不鲜明的,形式不时新的旧花轿,没有铺陈,也没有吹手,花轿前只有两盏大灯笼。于是他们都明白了财主的用意,记起了几天前晚上在大屋的河边系着的几只有篷的大船,他们都佩服财主的措施。 四 是黑暗的世界。风在四处巡游,低声的打着呼哨。屋子惧怯的屏了息,敛了光伏着。岸上的树战栗着,不时发出低微的凄凉的叹息;河中的水慌张的拥挤着,带着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一切,地球上的一切仿佛往下的,往下的沉了下去。…… 突然一种慌乱的锣声被风吹遍了村上的各处,惊醒了人们的欢乐的梦,忧郁的梦,悲哀的梦,骇怖的梦,以及一切的梦。 王家桥的人都在朦胧中惊愕的翻起身来。 “乱锣!火!火!……” “是什么铜锣?大的,小的?” “大的!是住家铜锣!火在屋前屋后!水龙铜锣还没有敲!——快!” 王家桥的人慌张的起了床,他们都怕火在自己的屋前屋后。一些妇女孩子带了未尽的梦)疯子似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着抖,衣服也不穿。他们开了门出去四面的望屋前屋后的红光。——但是没有,没有红光!屋上的天墨一般的黑。 细听声音,他们知道是在财主王阿虞屋的那一带。但是那边也没有红光。 自然,这不是更锣,不是喜锣,也不是丧锣,一听了接连而慌张的锣声,王家桥的三岁小孩也知道。 他们连忙倒退转来,关上了门。在房内,他们屏息的听着。 “这锣不是报火!”他们都晓得。“这一定是哪一家被抢劫!” 并非报火报抢的锣有大小的分别,或敲法的不同,这是经验和揣想告诉他们的。他们看不见火光,听不见大路上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街上的水龙铜锣来接。 那末,到底是哪一家被抢呢?不消说他们立刻知道是财主王阿虞的家了。试想:有什么愚蠢的强盗会不抢财主去抢穷主吗? “强盗是最贫苦的人,财主的钱给强盗抢些去是好的,”他们有这种思想吗?没有!他们恨强盗,他们怕强盗,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半想要做财主。那末他们为什么不去驱逐强盗呢?甚至大家不集合起来大声的恐吓强盗呢?他们和财主有什么冤恨吗?没有!他们尊敬财主,他们中有不必向财主借钱的人,也都和财主要好!他们只是保守着一个原则:“管自己!” 锣声约莫响了五分钟之久停止了。 风在各处巡游,路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走动。屋中多透出几许灯光,但是屋中人都像沉睡着的一般。 半点钟之后,财主的屋门外有一盏灯笼,一个四五十岁的木匠——他是财主最亲的族内人——和一个相等年纪的粗做女工——她是财主屋旁的小屋中的邻居——隔着门在问门内的管门人: “去了吗?” “去了。” “几个人?” “一个。是贼!” “哦,哦!偷去什么东西?” “七八只皮箱。” “贵重吗?” “还好。要你们半夜到这里来,真真对不起!” “笑话,笑话!明天再见罢!’ “对不起,对不起!” 这两人回去之后,路上又沉寂了。数分钟后,前后屋中的火光都消灭了。 于是黑暗又继续的统治了这世界,风仍在四处独自的巡游,低声的打着呼哨。 五 第二天,财主失窃后的第一天,曙光才从东边射出来的时候,有许多人向财主的屋内先后的走了进去。 他们,都是财主的本村人,和财主很要好。他们痛恨盗贼,他们都代财主可惜,他们没有吃过早饭仅仅的洗了脸便从财主的屋前屋后走了出来。他们这次去并不是想去吃财主的早饭,他们没有这希望,他们是去“慰问”财主——仅仅的慰问一下。 “昨晚受惊了,阿哥。” “没有什么。”财主泰然的回答说。 “这真真想不到!——我们昨夜以为是哪里起了火,起来一看,四面没有火光,过一会锣也不敲了,我们猜想火没有穿屋,当时救灭了,我们就睡了。……” “哦,哦!……”财主笑着说。 “我们也是这样想!”别一个人插入说。 “我们倒疑是抢劫,只是想不到是你的家里……”又一个人说。 “是哪,铜锣多敲几下,我们也许听清楚了。……”又一个人说。 “真是,——只敲一会儿。我们又都是朦朦胧胧的。”又一个人说。 “如果听出是你家里敲乱锣,我们早就拿着扁担、门闩来了。”又一个人说。 “哦,哦!哈哈!”财主笑着说,表示感谢的样子。 “这还会不来!王家桥的男子又多!”又一个人说。 “我们也来的!”又是一个。 “自然,我们不会看着的!”又是一个。 “一二十个强盗也抵不住我们许多人!”又是一个。 “只是夜深了,未免太对不住大家!——哦,昨夜也够惊扰你们了,害得你们睡不熟,现在又要你们走过来,真真对不起!”财主对大众道谢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大家都齐声的回答。 “昨夜到底有几个强盗?”一个人问。 “一个。不是强盗,是贼!” “呀,还是贼吗?偷去什么?” “偷去八只皮箱。” “是谁的?新娘子的?” “不是。是老房的,我的先妻的。” “贵重不贵重?” “还好,只值一二百元。” “是怎样走进来的,请你详细讲给我们听听。” “好的,”于是财主便开始叙述昨夜的事情了。“半夜里,我正睡得很熟的时候,我的妻子把我推醒了,她轻轻的说要我仔细听。于是我听见后房有脚步声,移箱子声。我怕,我不知道是贼,我总以为是强盗。我们两人听了许久不敢做声,过了半点钟,我听见没有撬门声,知道并不想到我的房里来,也不见有灯光,才猜到是贼,于是听到贼拿东西出去时,我们立刻翻起身来,拿了床底下的铜锣,狠命的敲,一面紧紧的推着房门。这样,屋内的人都起来了,贼也走了。贼是用竹竿爬进来的,这竹竿还在院子内。大约他进了墙,便把东边的门开开,又把园内的篱笆门开开,留好了出路。他起初是想偷新娘子的东西。他在新房的窗子旁的板壁上挠了一个大大的洞,但是因为里面钉着洋铁,他没有法子想,到我的后房来了。凑巧彳共亍堂门没有关,于是他走到后房门口,把门撬了开来。……” 这时来了几个人,告诉他离开五六百步远的一个墓地中,遗弃着几只空箱子。小碶头来了十几个警察和一个所长。于是这些慰问的人都退了出来。财主作揖打恭的比以前还客气,直送他们到大门外。慰问的客越来越多了。除了王家桥外,远处也有许多人来。 下午,在人客繁杂间,来了一个新闻记者,这个新闻记者是宁波s报的特约通讯员,他在小碶头的一个小学校当教员。财主照前的详细讲给他听。 “那末,先生对于本村人,就是说对于王家桥人,满意不满意,他们昨夜听见锣声不来援助你?”新闻记者听了财主的详细的叙述以后,问。 “没有什么不满意。他们虽然没有来援助我,但是他们现在并不来破坏我。失窃是小事。”财主回答说。 “唔,唔!”新闻记者说,“现今,外地有一班讲共产主义者都说富翁的钱都是从穷人手中剥夺去的,他们都主张抢回富翁的钱,他们说这是真理,先生,你听见过吗?” “哦哦!这,我没有听见过。” “现在有些人很不满意你们本村人坐视不助,但照鄙人推测,恐怕他们都是和共产党有联络的。鄙人到此不久,不识此地人情,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这绝对没有的事情!”财主决然的回答说。 “有些人又以为本村人对于有钱可借有势可靠的财主尚不肯帮助,对于无钱无势的人家一定要更进一步而至于欺侮了。——但不知他们对于一般无钱无势的人怎么样?先生系本地人必所深识,请勿厌嗦,给我一个最后的回答。” “唔,唔,本村人许是不至于罢!”财主想了一会,微笑的回答说。于是新闻记者便告辞的退了出来。 慰问的客踏穿了财主的门限,直至三日五日后,尚有不少的人在财主的屋中进出。听说一礼拜后,财主吃了一斤十全大补丸。 [book_title]毒药 一天下午,光荣而伟大的作家冯介先生正在写一篇故事的时候,门忽然开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他的哥哥的儿子。问了几句关于学校生活的话,他就拿了一本才出版的书给他的侄儿看。书名叫做《天鹅》,是他最得意的一部杰作。冯介先生的文章,在十年以前,已哄动全国。读了他的文章,没有一个不感动,惊异,赞叹,认为是中国最近的唯一的作家。代他发行著作的书店,只要在报纸上登一个预告,说冯介先生有一本书在印刷,预约的人便纷至沓来,到出书的那一天,拿了现钱来购买的人往往已买不到了。即如《天鹅》这本书,初版印了五千部,第三天就必须赶紧再版五千。许多杂志的编辑先生时常到他家里来谈天,若是发见了他在写小说,无论只写了一半或才开始,便先恳求他在那一个杂志上发表,并且先付了很多的稿费,免得后来的人把他的稿子拿到别的地方去发表。酷爱他的作品的读者屡次写信给他,恳求见他一面,从他那里出去便如受了神圣的洗礼,换了一个灵魂似的愉快。如其得到冯介先生的一封短短的信,便如得到了宝一般,觉得无上的光荣。 “小说应怎样着手写呢?叔叔?”沉没在惊羡里的他的侄儿敬谨而欢乐地接受了《天鹅》,这样的问。 这在冯介先生,已经听得多了。凡一般憧憬于著作的青年或初进的作家,常对他发这样的问话,希冀在他的回答中得到一点启发和指示。他的侄儿也已不止一次的这样问他。 听了这话,冯介先生常感觉一种苦恼,皱着眉头,冷冷的回答说,“随你自己的意思,喜欢怎样,就怎样着手。” 但这话显然是空泛的,不能满足问者的希冀。于是这一天他的侄儿又问了: “先想好了写,还是随写随想呢,叔叔?” “整个的意思自然要先想好了才写。” “我有时愈写愈多,结果不能一贯,非常的散漫,这是什么原因呢?” “啊,作文法书上不是常常说,搜集材料之后,要整理,要删削,要像裁缝拿着剪刀似的,把无用的零碎边角剪去吗?” 于是他的年青的侄儿像有所醒悟似的,喜悦而且感激的走了出去。 但冯介先生烦恼了。他感觉到一种不堪言说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把这个青年拖到深黑的陷阱中,离开了美丽的安乐的世界;他觉得自己既用毒药戕害了自己的生命和无数的青年,而今天又戕害了自己年青的可爱的侄儿,且把这毒药授给了他,教唆他去戕害其他的青年的生命。 这时,一幅险恶的悲哀的图画便突然高高地挂在光荣的作家的面前,箭似的刺他的眼,刺他的心,刺他的灵魂…… 二十岁的时候,他在北京的一个大学校里读书。那时显现在他眼前的正是美丽的将来,绕围着的是愉快的世界。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对于二切都模糊,朦胧。烦恼如浮云一般,即使有时他偶然的遇着,不久也就不留痕迹的散去了。他自己也有一种梦想,正如其他的青年一般,但那梦想在他是非常的甜蜜的。 因为爱好文艺,多读了一点文学书,他有一天忽然兴致来了,提起笔写了一篇短短的故事。朋友们看了都说是很好的作品,可以发表出去,于是他便高兴地寄给了一家报馆。三天后,这篇故事发表了。相熟的人都对他说,他如果努力的写下去是极有希望的。过了不久,上海的某一种报纸而且将他的故事转载了出来。这使他非常的高兴,又信笔作了一篇寄去发表。这样的接连发表了四五篇,他得了许多朋友的惊异,赞赏。从此他相信在著作界中确有成就的希望,便愈加努力了。 然而美丽的花草有萎谢的时候,光辉的太阳有阴暗的时候,他的命运不能无外来的打击:为了不愿回家和一个不相爱不相熟的女子结婚,激起了父母极大的愤怒,立刻把他的经济的供给停止了。这使他不能再继续地安心读书,不得不跑到一个远的地方去教书。工作和烦恼占据着他,他便有整整的一年多不曾创作。 生活逼迫着他,常使他如游丝似的东飘西荡。一次,他穷得不堪时,忽然想起寄作品给某杂志是有稿费可得的,便写了几千字寄了去。不久,他果然收到了十几元钱。这样的三次五次,觉得也是一种于己于人两无损害的事情,又常常创作了。 有时,他觉得为了稿费而创作是不对的。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产物。为了稿费而创作,有点近于榨取。但有时他又觉得这话不完全合于事实。有好几篇小说,他在二三年前早想好了怎样的开始,怎样的描写,用什么格调,什么样的情节,什么样的人物,怎样的结束,以及其他等等。动笔写,本是要有一贯的精神,特别的兴致的。现在把这种精神和兴致统辖在稿费的希望之下,也不能说写出来的一定不如因别的动机写出来的那末好。或者,他常常这样想,榨出来的作品比别的更好一点也说不定,因为那时有一种特别的环境,特别的压迫,特别的刺激和感触,可以增加作品的色彩,使作品更其生动有力。 但这种解释在一般人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强辩。编辑先生自从知道他创作是因了稿费,便对他冷淡了。读者,不愿再看他的小说了。稿子寄出去,起初是压着压着迟缓的发表,随后便老实退还了给他。 “这篇稿子太长了,我们登不下,”编辑先生常常这样的对他说,把稿子退还了给他。有时又这样说,“这篇太短了,过于简略。” 在读者的中间常常这样说,“冯介的小说受了s作者的影响,但又不是正统的传代者,所以不值得看。” 一次,一个朋友以玩笑而带讥刺的写信给他说,“你的作品好极了,但翻了一万八千里路的筋斗终于还跳不出作家x君的手心!” 一位公正的批评家在报纸上批评说,“冯介的小说是在模仿n君!” 这种种的刺激使他感觉到一种耻辱,于是他搁笔不写了,虽然他觉得编辑先生的可笑,读者的浅薄。 二年后的一天,他在街上走,无意中遇见了一个久不相见的朋友。那个朋友到这里还只两月。他问了问冯介近来的生活之后,便请冯介给他自己主编的将要出版的月刊做文章。冯介告诉他以前做文章所受的奚落,表示不肯再执笔。 “读者的批评常是不对的,可以不必管它!至于文章的长短,我都发表,你尽管拿来。稿费从丰!”那个朋友说。 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激从他的心底里涌了出来,他觉得这个朋友对于读者有特殊的眼光,对于他有热心扶助的诚意。这时他的生活正艰苦得厉害,便决计又开始创作了。 “别个的稿费须等登出来了以后才算给,但你,”那个朋友接到了他的稿子,说,“我知道你很穷,今天便先给你带了回去。” “多谢你的帮助!”他接了稿费,屡屡这样的说。 但是编辑先生照例是很忙的。他拿了稿子去,以遇不着人,把稿子交给门房,空手回来的次数较多。回来后,他常写这样的信去: “好友,送上的稿子想已收到。我日来窘迫万状,恳你先把我的稿费算给我,以救燃眉。拜托拜托!” 有几次,不知是邮差送错了,还是那里的门房没有交进去,他等了好久终于没有接到回信。连连去了感激而又拜托的信,都没有消息。 “来信读悉,因忙,未能早复,请恕。弟与兄友谊至厚,今兄在患难中需弟帮助,弟安得不尽绵力。稿费容嘱会计课早日送奉可也。”有时编辑先生似乎特别闲空而且高兴,回信来了。 但会计课也是很忙的。接到通知后他们一时还无暇算他的稿费。稿费虽然只有十几元,然而除去标点符号和空,白一字一字的数字数,却是一件艰苦的工作,等待了几天,常使他又不得不亲自跑到会计课去查问。 “昨日已经叫收发课送去了。”会计先生回答说。 收发课同样是忙碌得非常。他们不管他正饿着肚子望眼欲穿的在那里等候,仍须迟缓几天。 这种情形使他感觉得烦恼,羞耻,侮辱。费尽了自己的脑和力及时间,写出来的东西,得到一点酬资,原是分内的事。但他却须对人家表示感激,乞丐似的伸出手去恳求,显出自己是一个穷追可怜的动物。时时只听见人家恩惠的说,“你穷,你可怜,我救你!……”同时又仿佛听见人家威吓似的说,“你的生命就在我的手中!我要你活下去就活下去,要你死就死!……”即使是会计先生,收发课的人,或一个不重要的送信者,都可以昂然的对他表示这种骄傲,这种侮辱。他觉得卖稿子远不如在马路上的肩贩,客人要买什么货时,须得问问他的价钱,合便卖,不合便不卖,当场拿出现钱来,一面交出货去,各无恩怨的走散。只有稿子寄了去不能说一声要多少稿费,编辑先生收受了,还须对他表示感激。不收受,就把它捻做一团丢入字纸簏,不能说一句话,还须怪自己献丑。侥幸的给了稿费,无论一元钱一千字或五角钱一千字,随他们自己的意思,你都须感激。如果人家说,“你穷,我帮助你,收受你的稿子,给你槁费。”你就须感激,感激,而又感激!像被鞭鞑的牛马对于宽恕它的主人一般,像他救了你一条命,恩谊如山一般…… 想着想着,他几乎又不愿再写小说了。然而,生活的压迫也正是一个重大的难题。如其他的平凡的人一般,他只得先来解决物质上的问题,忍垢含辱的依旧写些小说。 三年过去,他的小说集合起来竟有了厚厚的三本。他便决计去找书店印单行本。严密的重新检阅了几遍,他觉得也还不十分粗糙。在这些小说里面,他看见了自己的希望和失望,快乐和痛苦,泪和血,人格与灵魂。 “无论人家怎样批评,只要我自己满意就是了。”他想着就开始去寻觅出版的书店。 s城的商业虽然繁盛,书店虽然多至数十家,但愿意给他印书的却不容易找到。书店的经理不是说资本缺乏,便是说经费支细。其实无非因为他是一个不出名的作家,怕出版后销路不好罢了。 找了许多书店,稿子经过了许多商人的审查,搁了许多时日,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才被一家以提倡新文化为目的的书店留住。 “这部书销路好坏尚难预测,我们且印六百本看看再说。”这家书店的经理这样说。于是他才欣喜地满足地走了。 六个月后,这部书出版了。他所听见的批评倒也还好,这一来他很喜欢。 三个月后,忽然想到这部小说集的销路,便写信去问书店的经理。 “销路很坏,不知何日方能售完。……”回信这样说。 这使他非常的愤怒,对于读者,他眼看着一般研究性的或竟所谓淫书,或一些无聊的言情小说之类的书印了三千又三千,印了五千又五千,而对于他这部并不算过坏的文艺作品竟冷落到如此。 “没有眼睛的读者!”他常常气愤地说。 年节将近的一天,他正为着节关经费的问题向一个朋友借钱去回来,顺路走过这一家书店,便信步走了进去。 “啊,先生,你这部书销路非常之坏!”书店的经理先生劈头就是这一句话。 他阑珊地和经理先生谈了一些闲话,正想起身走时,忽然走进来一个提着黑色皮包的人。寒暄了几句,那个人便开开皮包,取出一大叠的揭单。一张一张的提给经理先生说,“这是《恋爱问题研究》的账,五干部,计……这是《性生活》的计,账……《恋爱信札》……《微风》……《萍踪》……《夜的》……” 正在呆坐着想些别的事情的他,忽然模糊地听见“夜的”两字,他知道是算到自己的《夜的悲鸣》了,便不知不觉的抬起头来。同时,他看见经理先生伸出一只大的手,把账单很快的抢过去,匆促而不自然的截断印刷店里的收账员的话,说: “不必多说了!统统交给我罢!我明天仔细查对。” 在经理先生大的手指缝里,他明白地看见账单上这样的写着。 “一千五百本……” “哦!”他几乎惊异地叫了出来。 “年底各处的账款多吗?”经理先生一面问,一面很快的开开抽屉,把帐单往里面一塞,便得的又锁上了。 他回来后愤怒地想了又想,越想越气。这明明是书店作了弊,在那里哄骗他。本来印六百部就不近人情:排字好不容易,上版好不容易,印刷费愈印多愈上算,他印六百部价钱贵了许多,赚什么钱,开什么书店? 他气愤愤地在家里坐了一会,又走了出去,想去质问书店。但走到半路上又折回了。他觉得商人是不易慧的。他存心偷印,你怎样也弄不过他。他可以把账单改换,可以另造一本假的账簿给你看,可以买通印刷所。你要同他打官司,他有的是钱!著作家,是一个穷光蛋! 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委屈地把这怒气按捺下去,转一个方向,向他要版税。于是他就很和气地写了一封信去。 “《夜的悲鸣》销路不好,到现在只卖去了一百多本,还都不是现款。年内和各店结清了账目,收到书款后,照本店的定例,明年正月才能付先生的版税。……”回信这样说。 “照本店的定例!”他觉得捧出这种法律似的定例来又是没有办法的了,虽然在事实或理论上讲不通,著作家也要过年节,也要付欠账,也要吃饭!于是他又只好转一个方向,写一封信向经理先生讲人情了: “年关紧迫,我穷得不得了,务请特别帮我一个忙,把已售出去的一百多本书的版税算给我,作为借款,年外揭账时扣下,拜恳拜恳!……” 这样的信写了去,等了四五天终于没有回信。于是他觉得只有亲自去找经理先生。但年关在即,经理先生显然是很忙的。他去了几次,店里的伙计都回说不在家。最后,他便留了一个条子: “前信想已收到……好在数目不大……如蒙帮忙,真比什么还感激!……” 又等了三四天,回信来了。那是别一个人所写的,经理先生只亲笔签了一个名字。然而他说得比谁还慷慨,比谁还穷: “可以帮忙的时候,我没有不尽力帮忙。如在平时,即使先生要再多借一点也可以。但现在过年节的时候,我们各处的账款都收不拢来,各处的欠款又必须去付清。照现在的预算,我们年内还缺少约一万元之语。先生之款实难如命……” 这有什么办法呢?即使你对他再说得恳切一点,或甚至磕几十个响头,眼见得也是没有效力的了! 艰苦地挨过了年关,等了又等,催了又催,有一天版税总算到了手。精明的会计先生开了一张单子,连二百十一本的“一”字都不曾忽略,而每册定价五角,值百抽十二,共计版税洋十二元六角六分的“六分”也还不曾抹去。 对着这十二元六角六分,他只会发气。版税抽得这样的少,他连听也不曾听见过!怪不得商人都可以吃得大腹便便,原来他们的滋养品就是用欺诈、掠夺而来的他人的生命!在编辑先生和书店经理先生的重重压迫之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蠕虫或比蠕虫还可怜的动物。无论受着如何的打击,他至多只能缩一缩身子。有时这打击重一点,连缩一缩身子也不可能,就完结了。 他灰心而且失望的,又委屈地受了其他经理先生的欺侮,勉勉强强又把第二集第三集的小说都出了版。 一年后,暴风雨过去了。在他命运的路上渐渐开了一些美丽的花:有几种刊物上,常有称赞他的小说的文章,有几个编辑先生渐渐来请他做文章,书店的经理也问他要书稿了。 在狂热的称赞和惊异中,他不知怎的竟在二年后变成了一个人人钦仰的作家。好几篇文章,在他觉得是没有什么精彩的,编辑先生却把它们登在第一篇,用极大的字印了出来。甚至一点无聊的随感、笔记,都成了编辑先生的宝贵的材料,读者的贵重的读物。无论何种刊物上,只要有“冯介”两个字出现,它的销路便变成惊人的大。有许多预备捻做一圈,塞入字纸篓的稿子,经理先生把它从满被着灰尘的旧稿中找了出来,要拿去出版。五六万字的稿子,二个礼拜后就变成了一部美丽的精致的书。版税突升到值百抽二十五。杂志或报纸上发表的稿费,每千字总在五元以上,编辑先生亲自送了来,还说太微薄,对不起。 这在有些人确是一件愉快、不堪言说的光荣的事情。但在他,却愈觉得无味,耻辱,下贱。作品还未曾为人所欢迎的时候,一脚把你踢开,如踢街上颠蹶地徘徊着的癫狗一般。这时,你出了名,便都露着谦恭、钦敬的容貌,甜美如妓女卖淫一般的言笑着,竭力拉你过去。利用纯洁的青年的心的弱点,把你装饰成一个偶像,做刊物或书店的招牌,好从中取利…… “这篇文章须得给五十元稿费!”一次,他对一个编辑先生说。这是他在愤怒中一个复仇的计策。这篇稿子连空白算在里面,恐怕也只有三千字左右。 “哦哦!不多,不多!”编辑先生居然拿着稿子走了,一面还露出欢喜与感激。 当天下午,他竟出人意外的收到了六十元稿费,一页信,表示感激与光荣。 “兹有新著小说稿一部,约计七万字,招书店承印发行。谁出得版税最多的,给谁出版。”有一天又想到了一个复仇的计策,在报纸上登了一个投标的广告。 三天内果然来了一百多名经理先生,他们的标价由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五。 痛快了一阵,他又觉得索然无味了。商人终于是商人。欺骗,无耻,卑贱,原是他们的护身法宝。怎样的作弄他们,也是无用的。而这样一来,也徒然表现自己和他们一样的卑贱而已。过去的委屈,羞耻,羞辱,尽可以释然。这在人生的路上,原是随处可以遇着的。 但是,著作的生活到底于自己有什么利益呢,除去了这些过去的痕迹?他沉思起来,感觉到非常的苦恼。 自从开始著作以来,他几乎整个的沉埋在沉思和观察里。思想和眼光如用挫刀不断地挫着一般,一天比一天锐敏起来。人事的平常的变动在他在在都有可注意的地方。在人家真诚的背后,他常常看见了虚伪;在天真的背后,他看见了狡诈;在谦恭的背后,他看见了狠毒;在欢乐的背后,他发现了苦恼;在忧郁的背后,他发现了悲哀。这种种在平常的时候都可以像浮云似的不留痕迹地过去,像无知的小孩不知道世界的大小,人间的欢恼,流水自流水,落花自落花一般,现在他都敏锐地深刻地看见了隐藏在深的内部的秘密。从这里得到了深切的失望和悲哀。幼年时的憧憬与梦想都已消散。前途一团的漆黑。什么是人生的意义?什么是伟大的自我?他终于寻不出来。他虽活着,已等于自杀。像这样的思想,远不如一个愚蒙的村夫,无知无识的做着发财的梦,名誉的梦,信托着泥塑木雕的神像,挣扎着谋现在或未来的幸福。…… 自己不必管了,他想,譬如短命而死,譬如疾病而死,譬如因一种不测的灾祸而死,如为水灾,火灾,兵灾,或平白地在马路上被汽车撞倒。然而,作品于读者有什么益处呢?给了他们一点什么?安慰吗?他们自己尽有安慰的朋友,东西!希望吗?骗人而已!等到失了望,比你没有给他们希望时还痛苦!指示他们人生的路吗?这样渺茫,纷歧的前途,谁也不知道哪里是幸福,哪里是不幸,你自己觉得是幸福的,在别人安知就不是不幸?想告诉他们以世界的真相和秘密吗?这该诅咒的世界,还是让他们不了解,模模糊糊的好!想讽刺一些坏的人,希望他们转变过来吗?”痴想!他们即使看了,也是一阵微风似的过去了!想对读者诉说一点人间的忧抑,苦恼,悲哀吗?何苦把你自己的毒药送给别人!…… 伟大而光荣的作家冯介先生想到这里,翻开几本自己的著作来看,只看见字里行间充满着自己的点点的泪和血;无边的苦恼与悲哀:罪恶的结晶,戕害青年的毒药…… 点起火柴,他烧掉了桌上尚未完工的作品…… [book_title]童年的悲哀 这是如何的可怕,时光过得这样的迅速! 它像清晨的流星,它像夏夜的闪电,刹那间便溜了过去,而且,不知不觉地带着我那一生中最可爱的一叶走了。 像太阳已经下了山,夜渐渐展开了它的黑色的幕似的,我感觉到无穷的恐怖。像狂风卷着乱云,暴雨掀着波涛似的,我感觉到无边的惊骇。像周围哀啼着凄凉的鬼魑,影闪着死僵的人骸似的,我心中充满了不堪形容的悲哀和绝望。 谁说青年是一生中最宝贵的时代,是黄金的时代呢?我没有看见,我没有感觉到。我只看见黑暗与沉寂,我只感觉到苦恼与悲哀。是谁在这样说着,是谁在这样羡慕着,我愿意把这时代交给了他。 呵,我愿意回到我的可爱的童年时代,回到那梦幻的浮云的时代! 神呵,给我伟大的力,不能让我回到那时代去,至少也让我的回忆拍着翅膀飞到那最凄凉的一隅去,暂时让悲哀的梦来充实我吧!我愿意这样,因为即使是童年的悲哀也比青年的欢乐来得梦幻,来得甜蜜呵! 那是在哪一年,我不大记得了。好像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 时间是在正月的初上。正是故乡锣声遍地,龙灯和马灯来往不绝的几天。 这是一年中最欢乐的几天。过了长久的生活的劳碌,乡下人都一致的暂时搁下了重担,用娱乐来洗涤他们的疲乏了。街上的店铺全都关了门。词庙和桥上这里那里的一堆堆地簇拥着打牌九的人群。平日最节俭的人在这几天里都握着满把的瓜子,不息地剥啄着。最正经最严肃的人现在都背着旗子或是敲着铜锣随着龙灯马灯出发了。他们谈笑着,歌唱着,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会发现忧愁的影子。孩子们像从笼里放出来的一般,到处跳跃着,放着鞭炮,或是在地上围做一团,用尖石划了格子打着钱,占据了街上的角隅。 母亲对我拘束得很严。她认为打钱一类的游戏是不长进的孩子们的表征,她平日总是不许我和其他的孩子们一同玩耍,她把她的钱柜子镇得很紧密。倘若我偶然在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几个铜钱,偷偷地出去和别的孩子们打钱,她便会很快的找到我,赶回家去大骂一顿,有时挨了一场打,还得挨一餐饿。 但一到正月初上,母亲给与我自由了。我不必再在抽屉角落里寻找剩余的铜钱,我自己的枕头下已有了母亲给我的丰富的压岁钱。除了当着大路以外,就在母亲的面前也可以和别的孩子们打钱了。 打钱的游戏是最方便最有趣不过的。只要两个孩子碰在一起,问一声“来不来”?回答说“怕你吗”?同找一块不太光滑也不太凹凸的石板,就地找一块小的尖石,划出一个四方的格子,再在方格里对着角划上两根斜线,就开始了。随后自有别的孩子们来陆续加入,摆下钱来,许多人簇拥在一堆。 我虽然不常有机会打钱,没有练习得十分凶狠的铲法,但我却能很稳当的使用刨法,那就是不像铲似的把自己手中的钱往前面跌下去,却是往后落下去。用这种方法,无论能不能把别人的钱刨到格子或线外去,而自己的钱却能常常落在方格里,不会像铲似的,自己的钱总是一直冲到方格外面去,易于发生危险。 常和我打钱的多是一些年纪不相上下的孩子,而且都知道把自己的钱拿得最平稳。年纪小的不凑到我们这一伙来,年纪过大或拿钱拿得不平稳的也常被我们所拒绝。 在正月初上的几天里,我们总是到处打钱,祠堂里,街上,桥上,屋檐下,划满了方格。我的心像野马似的,欢喜得忘记了家,忘记了吃饭。 但有一天,正当我们闹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来了一个捣乱的孩子。 他比我们这一伙人都长得大些,他大约已经有了十四五岁,他的名字叫做生福。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他平时帮着人家划船,赚了钱一个人花费,不是挤到牌九摊里去,就和他的一伙打铜板。他不大喜欢和人家打铜钱,他觉得输赢太小,没有多大的趣味。他的打法是很凶的,老是把自己的铜板紧紧地斜扣在手指中,狂风暴雨似的錾了下去。因此在方格中很平稳地躺着的钱,在别人打不出去的,常被他錾了出去。同时,他的手又来得很快,每当将錾之前,先伸出食指去摸一摸被打的钱,在人家不知不觉中把平稳地躺着的钱移动得有了蹊跷。这种打法,无论谁见了都要害怕。 [book_title]小小的心 赖友人的帮助,我有了一间比较舒适而清洁的住室。淡薄的夕阳的光在屋顶上徘徊的时候,我和一个挑着沉重的行李的挑夫穿过了几条热闹的街道,到了一个清静的小巷。我数了几家门牌,不久便听见我的朋友的叫声。 “在这里!”他说,一手指着白色围墙中间的大门。 呈现在我的眼前的是一座半旧的三层洋楼:映在夕阳中的枯黄的屋顶露着衰疲的神情;白的墙壁现在已经变成了灰色,颇带几分忧郁;第三层的楼窗全关着,好几个百叶窗的格子斜支着;二层楼的走廊上,晾晒着几件白色的衣服。 我带着几分莫名的怅惘,跟着我的朋友走进了大门。这里有很清鲜的空气,小小的院子中栽着几株花木。楼下的房子比较新了一点,似乎曾经加过粉饰的工夫。厅堂中满挂着字画,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在那里和我的朋友招呼。经过他的身边,我们走上了一条楼梯。楼上有几个妇人和孩子在楼梯口观望着我们。楼上的厅堂中供着神主的牌位,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面貌和善的老人的坐像,从香炉中盘绕出几缕残烟,带着沉幽的气息。供桌外面摆着两张方桌,最外面的一张桌上放着几双碗筷,预备晚餐了。我的新的住室就在厅堂东边第一间,两个门:一个通厅堂,一个朝南通走廊的两扇玻璃门。从朝东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邻家园子里的极大的榕树。床铺和桌椅已由我的朋友代我布置好,我打发挑夫走了,便开始整理我的行李。 妇人和孩子们走到我的房里来了,眼中露着好奇的光。 “请坐,请坐,”我招待她们说。 她们嘻嘻笑着,点了点头,似乎会了意。 “这是二房东孙先生的夫人,”我的朋友指着一位面色黝黑的三十余岁的妇人,对我介绍说。 “这位老太太是住在厅堂那边,李先生的母亲,”他又指着一个和善的白头发的老妇人,说。 “这两位女人是他们的亲戚……” “啊!啊,请她们坐罢,”我说。 她们仍嘻嘻的笑着,好奇的眼光不息的在我的身上和我的行李上流动。 最后我的朋友操着流利的本地话和她们说了。他是在介绍我,说我姓王,在某一个学校当教员,现在放了假,到某一家报馆来做编辑了。 “上海郎?”那位老太太这样的问。 “上海郎,”我的朋友回答说。 我不觉笑了。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见不少的次数,只要是说普通话,或者是说类似普通话的人,在这里是常被本地人看做上海人的。“上海”,这两个字在许多本地人的脑中好像是福建以外的一个版图很大的国名,它包含着:辽宁,吉林,黑龙江,河北,河南,山东,江苏,浙江,山西,陕西,甘肃,四川,湖北,湖南,江西,……一句话,这就等于中国的别名了。我的朋友并非不知道我不是上海人,只因这地方的习惯,他就顺口的承认了。 “上海郎!红阿!”忽然一个孩子在我的身边低声的试叫起来。 黄昏已在房内撒下了朦胧的网,我不十分能够辨别出这孩子的相貌。他约莫有四五岁年纪,很觉瘦小,一身肮脏的灰色衣服,左眼角下有一个很长的深的疤痕,好像被谁挖了一条沟。 “顽皮的孩子!”我想,心里颇有几分不高兴。虽然是孩子,我觉得他第一次这样叫我是有点轻视的意味的。 “阿品!”果然那老太太有点生气了,她很严厉的对这孩子说了一些本地话,“——红先生!” “红先生……”孩子很小心的学着叫了一句,声音比前更低了。 “红先生!”另外在那里呆望着的三个小孩也跟着叫了起来。 我立刻走过去,牵住了他的小手,蹲在他的面前。我看见他的眼睛有点润湿了。我抚摩着他的脸,转过头来向着老太太说:“好孩子哪!” “好孩寄?——peh!”她笑着说。 “里姓西米?”我操着不纯粹的本地话问这孩子说。 “姓……谭!”他沉着眼睛,好像想了一想,说。 “他姓陈,”我的朋友立刻插入说,“在这里,陈字是念做谭字的。” 我点了一点头。 “他是这位老太太的外孙——喔,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去吃饭吧!”我的朋友对我说。 我站起来,又望了望孩子,跟着我的朋友走了。 阿品,这瘦小的孩子,他有一对使人感动的眼睛。他的微黄的眼珠,好像蒙着一层薄的雾,透过这薄雾,闪闪的发着光。两个圆的孔仿佛生得太大了,显得眼皮不易合拢的模样,不常看见它的眨动,它好像永久是睁开着的。眼珠往上泛着,下面露出了一大块鲜洁的眼白,像在沉思什么,像被什么所感动。在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忧郁,悲哀。 “住在外婆家里,应该是极得老人家的抚爱的——他的父母可在这里?”在路上,我这样的问我的朋友。 “没有,他的父亲是工程师,全家住在泉州。” “那么,为什么愿意孩子离开他们呢?”我好像一个侦探似的,极想知道他的一切。“大概是因为外婆太寂寞了吧?” “不,外婆这里有三个孙子,不会寂寞的。听说是因为那边孩子太多了,才把他送到这里来的哩!” “喔——” 我沉默了,孩子的两个忧郁的眼睛立刻又显露在我的眼前,像在沉思,像在凝视着我。在他的眼光里,我听见了微弱的忧郁的失了母爱的诉苦;看见了一颗小小的悲哀的心…… 第二天早晨,阿品独自到了我的房里。“红先生!”他显出高兴的样子叫着,同时睁着他的沉思的眼睛凝望着我。我叫着他的名字,走过去牵住了他的小手。这房子,在他好像是一个神异的所在,他凝视着桌子,床铺,又抬起头凝望着壁上的画片。他的眼光的流动是这样的迟缓,每见着一样东西,就好像触动了他的幻想,呆住了许久。 “红先生!”他忽然指着壁上的一张相片,笑着叫了起来。 我也笑了,他并不是叫那站在他的身边的王先生,他是在和那站在亭子边,挟着一包东西的王先生招呼,我把这相片取下来,放在椅子上。他凝视了许久,随后伸出一只小指头,指着那一包东西说了起来。我不懂得他说些什么,只猜想他是在问我,拿着什么东西。“几本书,”我说。他抬起头来望着我,口里咕噜着。“书!”我更简单的说,希望他能够听出来。但他依然凝视着我,显然他不懂得。我便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指着说,“这个,这个,”他明白了,指着那包东西,叫着“兹!兹!”“读兹?”我问他说。“读兹,里读兹!”他笑着回答。“这个叫西米?”我指着茶壶。“队阁。”“这叫西米?”我指着茶杯。“队杯,”“队阁,队杯!队阁,队杯!”我重覆的念着。想立刻记住了本地音。“队阁,队杯!队阁,队杯!”他笑着,缓慢的张着小嘴,泛着沉思的眼睛,故意反学我了。薄的红嫩的两唇,配着黄黑残缺的牙齿,张开来时很像一个破烂了的小石榴。 从这一天起,我有了一个很好的教师了,他不懂得我的话,我也不懂得他的话,但大家叽哩咕噜的说着,经过了一番推测,做姿势以后,我们都能够了解几分。就在这种情形中,我从他那里学会了几句本地话。清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轻轻地敲我的门。得到了我的允许,他进来了。爬上凳子,他常常抽开屉子找东西玩耍。一张纸,一枝铅笔,在他都是好玩的东西。他乱涂了一番,把纸搓成团,随后又展开来,又搓成了团。我曾经买了一些玩具给他,但他所最爱的却是晚上的蜡烛。一到我房里点起蜡烛,他就跑进来凝视着蜡烛的溶化,随后挖着凝结在烛旁的余滴,用一只洋铁盒子装了起来。我把它在火上烧溶了,等到将要凝结时,取出来捻成了鱼或鸭。他喜欢这蜡做的东西,但过了几分钟,他便故意把它们打碎,要我重做。于是我把蜡烛捻成了麻雀,猴子,随后又把破烂的麻雀捻成了碗,把猴子捻成了筷子和汤匙,最后这些东西又变成了人,免于,牛,羊……他笑着叫着,外婆家里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几次叫他去吃晚饭,只是不理她。“吃了饭再来玩吧,”我推着他去,也不肯走。最后外婆亲自来了,她严厉地说了几句,好像在说:如果不回去,今晚就关上门,不准他回去睡觉,他才走了,走时还把蜡烛带了去。吃完饭,他又来继续玩耍,有几次疲倦了就躺在我身上,问他睡在这里吧,他并不固执的要回去,但随后外婆来时,也便去了。 阿品有一种很好的习惯,就是拿动了什么东西必定把它归还原处。有一天,他在我抽屉里发现了一只空的美丽的信封盒子。他显然很喜欢这东西,从家里搬来了一些旧的玩具,装进在盒子里。摇着,反覆着,来回走了几次,到晚上又把玩具取出来搬回了家,把空的盒子放在我的抽屉里。盒子上面本来堆集着几本书,他照样地放好了。日子久了,我们愈加要好起来,像一家人一样,但他拿动了我的房子里的东西,还是要把它放在原处。此外,他要进来时,必定先在门外敲门或喊我,进了门或出了门就竖着脚尖,握着门键的把手,把门关上。 阿品的舅舅是一个画家,他有许多很好看的画片,但阿品绝不去拿动他什么,也不跟他玩耍。他的舅舅是一个严肃寡言的人,不大理睬他,阿品也只远远地凝望着他。他有三个孩子都穿得很漂亮,阿品也不常和他们在一块玩耍。他只跟着他的公正慈和的外婆。自从我搬到那里,他才有了一个老大的伴侣。虽然我们彼此的语言都听不懂,但我们总是叽哩咕噜的说着,也互相了解着,好像我完全懂得本地话,他也完全懂得普通话一样。有时,他高兴起来,也跟我学普通话,代替了游戏。 “茶壶!”我指着桌上的茶壶说。 “茶涡!”他学着说。 “茶杯!” “茶杯!” “茶瓶!” “茶饼!” “这个叫西米?”我指着茶壶,问他。 “茶饼!”他睁着眼睛,想了一会,说。 “不,茶壶!” “茶涡!” “这个?”我指着茶杯。 “茶杯!” “这个?”我指着茶壶。 “茶涡!”他笑着回答。 待他完全学会了,我倒了两杯茶,说。“请,请!喝茶,喝茶!” 于是他大笑起来,学着说:“请,请,喝茶!喝茶!里夹,里夹!” “你喝,你喝!”我改正了他的话。 他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又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却又故意说:“你喝,你喝!里夹,里夹。” “夹里,夹里!”我紧紧地抱住了他,吻着他的面颊。 他把头贴着我的头,静默地睁着眼睛,像有所感动似的。我也静默了,一样地有所感动。他,这可爱的阿品,这样幼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的父母,失掉了慈爱的亲热的抚慰,寂寞伶什地寄居在外婆家里,该是有着莫名的怅惘吧?外婆虽然是够慈和了,但她还有三个孙子,一个儿子,又没有媳妇,须独自管理家务,显然是没有多大的闲空可以尽量的抚养外孙,把整个的心安排在阿品身上的。阿品是不是懂得这个,有所感动呢?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这样地感动了。一样的,我也离开了我的老年的父母,伶什地寂寞地在这异乡。虽说是也有着不少的朋友,但世间有什么样的爱情能和生身父母的爱相比呢?……他愿意占有我吗?是的,我愿意占有他,永不离开他;……让他做我的孩子,让我们永久在一起,让胶一般的把我们粘在一起…… “但是,你是谁的孩子呢?你姓什么呢?”我含着眼泪这样地问他。 他用惊异的眼光望着我。 “里姓西米?” “姓谭!” “不,”我摇着头,“里姓王!” “里姓红,瓦姓谭!” “我姓王,里也姓王!” “瓦也姓红,里也姓红!”他笑了,在他,这是很有趣味的。 于是我再重复的问了他几句,他都答应姓王了。 外婆从外面走了进来,听见我们的问答,对他说:“姓谭!”但是他摇了一摇头,说:“红。”外婆笑着走了。外婆的这种态度,在他好像一种准许,从此无论谁问他,他都说姓王了,有些人对他取笑说,你就叫王先生做爸爸吧,他就笑着叫我一声爸爸。 这原是徒然的事,不会使我们满足,不会把我们中间的缺陷消除,不会改变我们的命运的。但阿品喜欢我,爱我,却是足够使我暂时自慰了。 一次,我们附近做起马戏来了。我们可以在楼顶上望见那搭在空地上的极大的帐篷,帐篷上满缀着红绿的电灯,晚上照耀得异常的光明,军乐声日夜奏个不休。满街贴着极大的广告,列着一些惊人的节目:狮子,熊,西班牙女人,法国儿童,非洲男子……登场奏技,说是五国人合办的,叫做世界马戏团。承朋友相邀,我去看了一次,觉得儿童的走索,打秋千,女人的跳舞,矮子翻跟斗,阿品一定喜欢看,特选了和这节目相同,而没有狮子,熊奏技的一天,得到了他的外婆的同意,带他到马戏场去。场内三等的座位已经满了,只有头二等的票子,二等每人二元,儿童半价,我只带了两块钱。我要回家取钱,阿品却不肯,拉着我的手定要走进去,他听不懂我的话,以为我不看了,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直到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位朋友,阿品才高兴的跳跃着跑了进去。 几分钟后,幕开了。一个美国人出来说了几句恭敬的英语,接着就是矮子的滑稽的跟斗。阿品很高兴的叫着,摇着手,像表示他也会翻跟斗似的。随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出来了。她攀着一根索子一直揉到帐篷顶下,在那里,她纵身一跳,攀住了一个秋千,即刻踏住木板,摇荡几下翻了几个转身,又突然一翻身,落下来,两脚勾住了木板。这个秋千架措得非常高,底下又无遮拦,倘使技术不娴熟,落到地上,粉身碎骨是无疑的。在悠扬的军乐中,四面的观众都齐声鼓起掌来,惊羡这小小女孩子的绝技。我转过脸去看阿品,他只是睁着眼睛,惊讶的望着,不做一声。他的额角上流着许多汗。这时正是暑天的午后,阳光照在篷布上,场内坐满了人,外婆又给阿品罩上了一件干净的蓝衣,他一定太热了,我便给他脱了外面的罩衣,又给他抹去头上的汗。但是他一手牵着我的手,一手指着地,站了起来。我不懂得他的意思,猜他想买东西吃,便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糖来,递给了他,扯他再坐下来。他接了糖没有吃,望了一望秋千架上的女孩子,重又站起来要走。 这样的扯住他几次,我看见他的眼中包满了眼泪。我想,他该是要小便了,所以这样的急,便领他出了马戏场。牵着他的手,我把他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但他只是东张西望,却不肯小便。我知道他平常是什么事情都不肯随便的,又把他带到一处更僻静,看不见一个人的所在。但他仍不肯小便。许是要大便了,我想,从袋里拿出一张纸来,扯扯他的裤子,叫他蹲下。他依然不肯。他只叽哩咕噜的说着,扯着我的手要走。难道是要吃什么吗?我想。带他在许多摊旁走过去,指着各种食品问他,但他摇着头,一样也不要,扯他再进马戏场又不肯。这样,他着急,我也着急了。十几分钟之后,我只好把他送回了家,我想,大概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吧?倒给他担心起来。一见着外婆,他就跑了过去,流着眼泪,指手划脚的说了许多话。 “有什么事吗?”我问他的舅舅说,“为什么就要离开马戏场呢?” “真是蠢东西,说是翻秋干的女孩子这样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办呢?所以不要看了哩!”他的舅舅埋怨着他,这样的告诉我。 咳,我才是蠢东西呢!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上面来,我完全忘记了阿品是一个孩子,是一个有着洁白的纸一样的心的孩子,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孩子!我完全忘记了这个,我把他当做大人,当做了一个有着蛮心的大人看待,当做了和我一样残忍的人看待了…… 从这一天起,我不敢再带阿品到外面去玩耍了。我只很小心的和他在屋子里玩耍。没有必要的事,我便不大出门。附近有海,对面有岛,在沙滩上够我闲步散问,但我宁愿守在房里等待着阿品,和阿品作伴。阿品也并不喜欢怎样的到外面去,他的兴趣完全和大人的不同。房内的日常的用具,如桌子,椅子,床铺,火柴,手巾,面盆,报纸,书籍,甚至于一粒沙,一根草,在他都可以发生兴味出来。 一天,他在地上拾东西,忽然发见了我的床铺底下放着一双已经破烂了的旧皮鞋。他爬进去拿了出来,不管它罩满了多少的灰尘,便两脚踏了进去。他的脚是这样的小,旧皮鞋好像成了一只大的船。他摇摆着,拐着,走了起来,发着铁妥铁妥的沉重声音。走到桌边,把我的帽子放在头上,一直罩住了眼皮,向我走来,口里叫着:“红先生来了,红先生来了!” “王先生!”我对他叫着说:“请坐!请坐!喝茶,喝茶!” “喔!多谢,多谢!”他便大笑起来,倒在我的身边。 他喜欢音乐,我买了一只小小的口琴给他,时常来往吹着。他说他会跳舞,喊着一二三,突然坐倒在地下,翻转身,打起滚来,又爬着,站起来,冲撞了几步——跳舞就完了。 两个月后,阿品的父亲带着全家的人来了。两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一个才会跑路的男孩,阿品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六七个月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颇有才干的人,普通话说得很流利,善于应酬。阿品的母亲正和她的兄弟一样,有着一副严肃的面孔,不大露出笑容来,也不大和别人讲话。女孩的面貌像她的父亲,有两颗很大的眼睛;男孩像母亲,显得很沉默,日夜要一个丫头背着。从外形看来,几乎使人疑心到阿品和他的姊弟是异母生的,因为他们都比阿品长得丰满,穿得美丽。 “阿品现在姓王了!”我笑着对他的父亲说。 “你姓西米,阿品?” “姓红!”阿品回答说。 他的父亲哈哈笑了,他说,就送给王先生吧!阿品的母亲不做声,只是低着头。 全家的人都来了,我倒很高兴,我想,阿品一定会快乐起来。但阿品却对他们很冷淡,尤其是对他的母亲,生疏得几乎和他的舅舅一样。他只比较的欢喜他的父亲,但暗中带着几分畏惧。阿品对我并不因他们的来到稍为冷淡,我仍是他的唯一的伴侣,他宁愿静坐在我的房里。这情形使我非常的苦恼,我愿意阿品至少有一个亲爱的父亲或母亲,我愿意因为他们的来到,阿品对我比较的冷淡。为着什么,他的父母竟是这样的冷淡,这样的歧视阿品,而阿品为什么也是这样的疏远他们呢?呵,正需要阳光一般热烈的小小的心…… 从我的故乡来了一位同学,他从小就和我在一起,后来也时常和我一同在外面。为了生活的压迫,他现在也来厦门了。我很快乐,日夜和他用宁波话谈说着关于故乡的情形。我对于故乡,历来有深的厌恶,但同时却也十分关心,详细的询问着一切。阿品露着很惊讶的眼光倾听着,他好像在竭力地想听出我们说的什么,总是呆睁着眼睛像沉思着什么似的。 但三四天后,他的眼睛忽然活泼了。他对于我们所说的宁波话,好像有所领会,眼睛不时转动着,不复像先前那般的呆着,凝视着,同时他像在寻找什么,要唤回他的某一种幻影。我们很觉奇怪,我们的宁波话会引起他特别的兴趣和注意。 “报纸阿旁滑姆未送来,”我的朋友要看报纸,我回答他说,报纸大约还没有送来,送报的人近来特别忙碌,因为政局有点变动,订阅报纸的人突然增加了许多…… 阿品这时正在翻抽屉,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像要说话而一时说不出来的样子。随后他摇着头,用手指着楼板。我们不懂得他的意思,问他要什么,他又把嘴唇翕动了几下,仍没有发出声音来。他呆了一会,不久就跑下楼去了。回来时,他手中拿着一份报纸。 “好聪明的孩子,听了几天宁波话就懂得了吗?”我惊异地说。 “怕是无意的吧,”我的朋友这样说。 一样的,我也不相信,但好奇心驱使着我,我要试验阿品的听觉了。 “阿品,口琴起驼来吹吹好勿?” 他呆住了,仿佛没有听懂。 “口琴起驼来!” “口琴起驼来!”我的朋友也重覆地说。 他先睁着沉思的眼睛,随后眼珠又活泼起来。翕动了几下嘴唇,出去了。 拿进来的正是一个口琴! “滑有一只angwa!”我恐怕本地话的报纸,口琴和宁波话有点大同小异,特别想出了宁波小孩叫牛的别名。 但这一次,他的眼睛立刻发光了,他高兴得叫着:angwa!angwa!立刻出去把一匹泥涂的小牛拿来了。 我和我的朋友都呆住了。为着什么缘故,他懂得宁波话呢?怎样懂得的呢?难道他曾经跟着他的父亲,到过宁波吗?不然,怎能学得这样快?怎能领会得出呢?决不是猜想出来,猜想是不可能的。他曾经懂得宁波话,是一定的。他的嘴唇翕动,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表情,很可以证明他曾经知道宁波话,现在是因为在别一个环境中,隔了若干时日生疏了,忘却了。 充满着好奇的兴趣,我和我的朋友走到阿品父亲那里。我们很想知道他们和宁波人有过什么样的关系。 “你先生,曾经到过宁波吗?”我很和气的问他,觉得我将得到一个与我故乡相熟的朋友了。 “莫!莫!我没有到过!”他很惊讶的望着我,用夹杂着本地话的普通话回答说。 “阿品不是懂得宁波话吗?” 他突然呆住了,惊愕地沉默了一会,便严重的否认说:“不,他不会懂得!” 我们便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且说,我们确信他懂得宁波话。 “两位先生是宁波人吗?”他惊愕地问。 “是的,”我们点了点头。 “那末一定是两位先生误会了,他不会懂得,他是在厦门生长的!”他仍严重的说。 我们不能再固执的追问了。不知道其中还有什么关系,阿品的父亲颇像失了常态。 第二天早晨,我在房里等待着阿品,但八九点过去了,没有来敲门,也不听见外面厅堂里有他的声音。 “跟他母亲到姨妈家里去了,”我四处寻找不着阿品,便去询问他的父亲,他就是这样的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天渐渐昏暗了,阿品没有回来。一天没有看见他,我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只是不安的等待着。我真寂寞,我的朋友又离开厦门了。 长的日子!两天三天过去了,阿品依然没有回来!自然,和他母亲在一起,阿品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但我却不自主的忧虑着:生病了吗?跌伤了吗?…… 在焦急和苦闷的包围中,我一连等待了一个星期。第八天下午,阿品终于回来了。他消瘦了许多,眼睛的周围起了青的色圈,好像哭过一般。 “阿品!”我叫着跑了过去。 他没有回答,畏缩地倒退了一步,呆睁着沉思的眼睛。我抱住他,吻着他的面颊,心里充满了喜悦。我所失去的,现在又回来了。他很感动,眼睛里满是喜悦与悲伤的眼泪。但几分钟后,他若有所惊惧似的,突然溜出我的手臂,跑到他母亲那里去了。 这一天下午,他只到过我房里一次。没有走近我,只远远的站着,睁着沉思的眼睛凝望着我,我走过去牵他时,他立刻走出去了。 几天不见,就忘记了吗?我苦恼起来。显然的,他对我生疏了。他像有意的在躲避着我。我们中间有了什么隔膜吗? 但一两天后,阿品到我房子里的次数又渐渐加多了。虽然比不上从前那般的亲热,虽然他现在来了不久就去,可是我相信他对我的感情并未冷淡下来。他现在不很做声了,他只是凝望着我,或者默然靠在我的身边。 有一种事实,不久被我看出了。每当阿品走进我的房里,我的门外就现出一个人影。几分钟后,就有人来叫他出去。外婆,舅舅,父亲,母亲,两个丫头,一共六个人,好像在轮流的监视他,不许他和我接近。从前,阿品有点顽强,常常不听他外婆和丫头的话,现在却不同了,无论哪一个丫头,只要一叫他的名字,他就立刻走了。他现在已不复姓王,他坚决地说他姓谭了。 为着什么,他一家人要把我们隔离,我猜想不出来。我曾经对他家里的人有过什么恶感吗?没有。曾经有什么事情有害于阿品吗?没有……这原因,只有阿品知道吧。但他的话,我不懂;即使懂得,阿品怕也不会说出来,他显然有所恐怖的。 几天以后,家人对于阿品的监视愈严了。每当阿品踱到我的门前,就有人来把他扯回去。他只哼着,不敢抵抗。但一遇到机会,他又来了,轻轻的竖着脚尖,一进门,就把门关上。一听见门外有人叫阿品,他就从另一个门走出去,做出并未到过我房里的模样。有一次,他竟这样的绕了三个圈子:丫头从朝南的门走进来时,他已从朝西的门走了出去;丫头从朝西的门出去时,他又从朝南的门走了进来。过了不久,我听见他在母亲房里号叫着,夹杂着好几种严厉的詈声,似有人在虐待他的皮肤。这对待显然是很可怕的,但是无论怎样,阿品还是要来。进了我的房子,他不敢和我接近,只是躲在屋隅里,默然望着我,好像心里就满足,就安慰了。偶然和我说起话来,也只是低低的,不敢大声。 可怜的孩子!我不能够知道他的被压迫的心有着什么样的痛楚!两颗凝滞的眼珠,像在望着,像没有望着,该是他的忧郁,痛苦与悲哀的表示吧…… 到底为着什么呢?我反覆地问着自己。阿品爱我,我爱阿品,为什么做父母的不愿意,定要使我们离开呢?…… 我不幸,阿品不幸!命运注定着,我们还须受到更严酷的处分:我必须离开厦门,与阿品分别了。我们的报纸停了版,为着生活,我得到泉州的一家学校去教书了。我不愿意阿品知道这消息。头一天下午,我紧张地抱着他,流着眼泪,热烈地吻他的面颊,吻他的额角。他惊骇地凝视着我,也感动得眼眶里包满了眼泪。但他不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随后我锁上了房门,不许任何人进来,开始收拾我的行李。第二天,东方微明,我就凄凉地离开了那所忧郁的屋子。 呵,枯黄的屋顶,灰色的墙壁…… 到泉州不久,我终于打听出了阿品的不幸的消息。这里正是阿品的父亲先前工作的城市,不少知道他的人。阿品是我的同乡。他是在十个月以前,被人家骗来卖给这个工程师的……这是这里最流行的事:用一二百元钱买一个小女孩做丫头,或一个男孩做儿子,从小当奴隶使用着……这就是人家不许阿品和我接近的原因了。可怜的阿品!…… 几个月后,直到我再回厦门,阿品已跟着他的父亲往南洋去。 我不能再见到阿品了…… [book_title]他们恋爱了 平南中学的空气突然紧张了。学生们三个一群,四个一群的聚集在不同的地点,低声地谈论着同一个问题,在各人的脸上,显现着好奇,惊愕,怀疑,忧郁,悲哀,怜悯,嫉恨,愤怒,因为,他们恋爱了——苏先生和康女士。 怎样发生的呢?是真爱情还是假爱情?苏先生可曾娶了妻子?有过爱人没有?康女士可有别的恋人?曾经和别人订了婚没有?这种种,便是大家从早晨到夜间所研究的唯一的功课。 “先生和学生恋爱,是天下奇闻!”散学后,在柳树底下,方同学愤然对大家说,“先生比我们学生高一辈,好像父母叔伯。天下没有父母叔伯可以和子女子侄恋爱的道理!哼!颠倒人伦!” “我们请他来教书,是教我们大家!”张同学这样的说,“他应该把他的全副精神放在我们大家身上!现在,他居然和康女士恋爱起来,把他的精神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他显然是把我们丢开了!” “我倒不是这样意见,”密司彭皱着忧愁的长的眉毛,说,“只要是真正的恋爱,我以为先生和学生不成问题?” “哼!”方同学瞥了密司彭一眼,愤然接续了下去,“倘若他家里已经有了妻子呢?” “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爱情?”一个娇小玲珑的密司潘红着脸说。 “那么呵!那么,照两位密司的意见,我们不该反对,应该赞成吗?” 张同学有点生气了。他的第一句话本想说出别的意思来,但话到喉咙里,又突然留住了。于是他只问了这一句话。 “赞成?反对?我还没有想到,不过这是一个很该注意的问题。”密司彭忧郁的说。她是一个善于忧愁,一切慎重的女孩。 “一个问题的发生,我们应该有我们自己的判断,”方同学严厉的说,“不是反对便是赞成,不是赞成便是反对,决没有模棱两可的!现在,这问题已闹得全校鼎沸了。我们和康女士同班,又很接近,我们得早一点决定我们的态度。这里的同学既然有几位没有决定,又有几位没有表示,我们还是去问问夏老师的意见吧!” “不错呵!夏老师一定会有更切实的意见的!”密司潘高兴的叫了起来。 “去吧!去吧!”大家都同意了。 夏老师是平南中学最得学生信仰的一位教师。他有一个瘦长的身材,细长的脖颈,一副清秀的面貌,两颗流动而闪烁的眼珠,尖削的下巴上长满了胡须,很像是因为他剃得太勤快,和天天放在桌上的钳子用得太多了,所以即使连根拔了去,却愈加蔓延得多了。但因此,他也就愈加令人起敬:活泼的眼珠和清秀的面貌代表着他的青春,短黑的胡须,象征着他的学问。从他的细小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常带几分滑稽的意味,在滑稽中又含着尖刻,他虽然只在平南中学校担任地理课,但关于文学方面,上自孔子删《诗经》,屈原作《离骚》,下至胡适博士倡文学革命,办《新青年》,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莎士比亚是英国人,哥德是德国人,托尔斯泰,杜斯退益夫斯基,屠格涅夫是俄国人,大仲马,小仲马,巴尔扎克,是他不仅知道他们的原名的写法,他还记得每个人的生卒年月,或竟至时日。 关于这些人的作品,他是读了很多的。而且,不但读了很多,他自己也还会提起笔来,写几首诗,一点点随感“黑线”,便是他的笔名,如同大家所知道的。这种种,便是他为学生们所信仰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他好客。他喜欢学生到他家里来。瓜子,花生,糖,饼干,有时一点咖啡,酒,面,饭,甚至鱼和肉,是永不会缺乏的。他的两颗活泼的眼珠一见了人,就知道这个人有着什么样的情绪,到他这里来需要什么。 例如,倘若张同学篮球丢得疲乏了,回家时懒洋洋地走过夏老师的门口,不知不觉的走了进去,往他的桌子边一坐,喘着气叫老师,他就会说:“疲乏了吧,——这里有舒适的帆布椅!”又如,倘若方同学心里苦恼了,悲哀了,一走进夏老师的门,夏老师就一眼看出了:“苦恼吗?人生几何!呵,喝几杯葡萄酒吧!”又如密司潘和密司彭倘若用功过度了,眼边起了黑圈,夏老师就会诚恳的劝告说:“哈,好孩子,求学固然要紧,但你们也该爱惜你们的身体呵!这样年轻的”于是这各种的话就给了各个人不同的安慰。有时听了他的话,密司潘和密司彭的眼眶里竟至充满了眼泪。因这缘故,学生们对夏老师的信仰愈加深了,每一个人的脑子里,好像在信仰之外,还筑成了一道坚固的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凡遇到什么疑难的问题,去问夏老师。 “有了什么事吧?这许多人一起来”夏老师一瞥见他们,劈头就是这样说。 “自然,我们有根重要的问题,来请教老师。” “是学校里的事吧?呵呵,请坐!请坐!想必也于苏先生有点联系吗?” “老师怎的就猜到了呀?”密司潘露着惊异的目光,高兴的说了。 “青年人除了恋爱问题,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紧张呢!哈哈,坐下来吧!” 大家都围着夏老师的长方桌坐下了。这里一共是八个人,连夏老师在内,四边一排:左边第一个是夏老师,张同学,方同学,密司彭,夏老师对面是密司潘,李同学,万同学,陈同学。夏师母,一个干枯的,瘦削的女人,立刻和往日一样的,殷勤地端了茶,爪子,花生米出来,随即又进去了。 “老师,”方同学首先说了,他是一个性急的青年。“现在学校里已经议论纷纷了,关于苏先生和康女士的问题。我们应该反对还是赞成呢!在没有决定态度之前,不得不来请教老师老师的意见怎样,可以告诉我们吗?” “关于恋爱的意见吗?哈哈!羡慕罢了!苏先生可真有福气,找到了密司康!像我们这些没有爱人的青年男女可真该跳河呢!哈哈”夏老师一面说着,一面用眼光盯着坐在对面的密司潘。 “你总是喜欢开玩笑”密司潘红着脸,对夏老师瞪着眼,埋怨似的说。 “哈哈!天下有什么认真的事吗?譬如恋爱喔恋爱!” “还是给我们一点意见吧,老师!”张同学恳切的请求说,“我和方同学的主张是觉得应该反对的呢。” “喔,理由呢?” “先生不应该和学生恋爱!”方同学大声的说,“先生和父母同辈,哪里可以颠倒人伦!” “这就是方同学的意见,”张同学插入说,“我个人以为,先生应该把全副精神放在我们大家的身上。和女同学恋爱起来,他就是丢弃了他的责任,不配做我们的先生!” “喔喔!” “我不能同意方同学和张同学的意见!”密司彭坚决的勇敢的说,“方同学的礼教观念太重张同学的理由不充足照张同学的说法,做先生的人岂非连饭也不该吃了?” “哈哈” “哼!礼教观念太重!苏先生已经结了婚又怎样说呢?”方同学气得眼珠红起来了。 “方同学能够证明他的确结了婚吗?而且,你可能知道他们有没有爱情?”密司潘说起话来总是红着脸,现在感觉到对面夏老师的闪烁的眼光正盯在她的面孔上,脸愈加红了。 “不错,不错,大家都有道理!”夏老师一面望着密司潘,一面微笑着,说,“现在且不必争辩,症结的问题恐怕还不在这里呢!” “是呀,我不赞同方张二位的意见,并不是替苏先生辩护更不是赞成他们的恋爱,我觉得这个问题还应该研究。而且,”密司彭痛苦地抬起润湿的眼睛,又突然低下头去,说,“我感觉到极大的痛苦,自从听见了他们恋爱的消息以后我从此没有希望了?我失去了?我失去了最亲爱的密司康了?我实在应该反对苏先生?他,抢了我的密司康去了!”说到这里,密司彭伏着桌子呜咽起来,不能再接续下去。 在座的人都沉默了。有一种尖利的痛苦的感觉穿过了各个人的心坎,使每人的脸上都浮出酸苦的表情来。夏老师闭着嘴,带着苦笑,眼光盯着对面的密司潘。密司潘的脸色不再绯红,渐渐惨白了。张同学和其他的人都皱着眉头。这感觉,使方同学忘记了刚才密司彭对他所说的侮辱似的言语,他的心中油然生了一种同情,对于密司彭的痛苦。不知不觉间,他伸出他的粗大的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密司彭的小手。他的粗大的躯干紧贴着密司彭的瘦小的身材,他的嘴唇噏动着,但没有说出话来。他的心里充塞了这样的句子:“我给你安慰,我给你安慰!” 过了许久,方同学有了适当的话了。他紧紧地握了一握密司彭的细小柔软而暖热的手,说:“我们给你抢回来,密司彭!”这声音勇敢而且诚恳,有如从武士的口中出来一样,他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膨胀起来,充满了生命的力。 “自然,我们必须把你的好朋友抢回来!”夏老师接着说。 于是大家的态度都跟着一致了。一致反对苏先生和康女士的恋爱。 “反对的理由不在于先生和学生上面以及年龄的差别,省分的不同,——这种种都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是不是真正的恋爱!”夏老师说,“不久以前,我听说苏先生和一个姓李的女士有过恋爱的故事。不料他老先生现在却又和康女士恋爱了。这样的爱了一个,丢了一个,恐怕是在故意和女士们开玩笑吧!” “就是这个理由!”方同学叫着说。“为保障女权起见!我们必须激烈的反对!” “又来什么保障女权了!”密司彭抬起头来,说,“这只是为康女士的幸福起见” “是呵,因为康女士是我们要好的朋友,我们须得注意她一生的幸福”密司潘说。 “你们两位永久有清晰的头脑,热烈的心肠,伟大的同情!我做老师的真欢喜呵!哈哈!”夏老师说着,盯视着密司潘的眼光起了一层欢乐的云雾,像在幻想着什么似的,密司潘的脸上又泛起了两朵红云,她连忙低下头去,用左手支持了面腮。夏老师立刻清醒了,他的眼光移到了密司潘的手腕上。 又白又嫩的丰满的手腕!一种强烈的饥渴显露到夏老师的眼光上,他的手微微颤动了。 “我原是一个傻小子呀!”方同学红着脸,羞愧地说,“在老师面前,在各位哥哥,姊姊面前,说起话来,是难免糊涂的。为康同学的幸福起见——一点也不错!她是我们的好朋友,我最敬重她,她又有学问,又会做事,她又长得” “是呵,她又长得很美丽!白嫩嫩的皮肤,红润润的面颊!而且,和你一样年轻!”密司彭带着一种苦笑,望着方同学说。 方同学呆住了,不知不觉的满脸绯红起来。在座的人几乎都笑了。但方同学到底是一个老实人,他立刻承认自己又说错了。 “好姊姊,我不是说过我是一个傻小子吗?傻小子是不会说话的,别这样的嘲笑我吧!”他第二次握住了密司彭的细小的暖热的手。随后又接着说:“好姊姊!我是你的弟弟呢!” 夏老师笑了:“哈哈!就叫他一声弟弟吧!喔,做姊姊的,你可知道康女士近来快乐不快乐?” “谁做他的姊姊!”密司彭红了脸了,立刻推开了方同学的手,用嗔怒的声音说,“康女士吗?咳,有什么快乐!还不是天天流着泪!” “这就够了!” 夏老师的话有道理,恋爱是幸福的,快乐的,哪里会有痛苦,哪里还会流泪!康女士的眼睛近来确实肿了。这便是她受骗的证据,极大的证据,大家必须一致反对,是无疑了。怎么反对?给苏先生一个哀的美敦书!请他走路!请他离开康女士!张同学起草,夏老师修改,万同学誊清。时候已经七点多了,房里早点起了灯。肚子饱了再进行,夏老师得请大家晚餐。 张同学从饭前一直想到饭后,又经过夏老师的修改,哀的美敦书草成了:径启者,先生与康女士发生恋爱,校内外议论纷纭,或谓先生已在故乡娶有妻子,且生有子女,或谓先生方与另一女士相周旋。此等事实固舍先生而外,非局外人所能洞悉,亦非局外人所敢轻信。唯鉴于近日康女士之悲哀啼泣,深信先生与康女士恋爱,实非康女士之福。同人等与康女士谊属同窗,关注其终身幸福至深,因恐其误入不幸之陷阱,不得不对先生有所提议:即请先生于三日内离校,并与康女士从速脱离,免动公愤,致起意外为荷。此致苏先生台鉴。 这稿由万同学誊清,方同学领衔,以下是张同学,万同学,李同学,陈同学,密司彭,密司潘。方同学声明,他和张同学明天还要去请其他的同学签名,至少三四十个人是有把握的。 这个问题暂告完结了,大家显得很快活。拉杂地谈了一回,始终沉默着的什么都像不懂得不敢表示的,年轻的万同学,李同学,陈同学首先告辞了出去。随后张同学也走了。留在夏老师这里的,现在还有方同学,密司彭,密司潘。他们三个人的心里都包含着两种相反的情绪:悲苦与欢乐。过去的幻影和未来的憧憬在他们眼前交叉地结成了繁密的网,闪烁着,旋转着。夏老师在房中踱来踱去,一句话也没有。他的瘦长的身材,在灯光下投出了庞大的山一般的黑影。他皱着眉,咬着牙齿,他也有了一样的情绪。他感觉到世界在他的眼前旋转了。苏先生和康女士的面孔时时在他们几个人的眼前显现着,他们又看见了这一对男女握着手,紧贴着坐着,拥抱着,吻着这是多么叫人愤怒呵!他们都几乎暴躁地骂出口来了。但想到了在这房间里的人物,大家却又心平气和了。一种强烈的欢乐的欲望渐渐占据了各个人的心坎,终于驱散了他们的苦恼。 方同学不能抑制这欲望了,他愈加贴近着密司彭,低低的,温和的说:“好姊姊,叫我一声弟弟吧!”他伸出手去。 “谁高兴叫你弟弟!”密司彭发出一点点生气的声音,推开了他的手,跑到一个阴暗的角隅里。 方同学呆了一会,也就轻轻的走到了那个角隅里,“那么,叫我坏弟弟吧!”他又握住了密司彭的细小的暖热的手。 “坏人!”密司彭摇了一摇头,微笑着,轻轻的说。 “不,不!坏弟弟!蠢弟弟!丑弟弟!都可以!” “丑男子!” “一定要叫弟弟!你看吧!”他把她的小手愈捏愈紧了。“怕痛不怕痛呢!” “不!”密司彭强顽的说。 “现在?”他捏得更紧了。 “不!” “这样?”他又加了一点力。 “啊唷!放手!放手!” “叫不叫呢?” “叫叫!好弟弟!我的好弟弟!”她又伸出了另外一只手。 两个人像被神的力所推动的一般,互相抱住了,这样的紧,粘着的一般。 “但是,我的过去是怎样的苦恼呵!”从密司彭的眼里,泪水流出来了。 方同学也被这悲哀和欢乐所感动,不觉涌出眼泪来。 “我给你安慰!好姊姊!我给你安慰!”他把嘴唇凑了过去。 “看呵!他们恋爱了!”密司潘低低的说,扯了一扯夏老师的衣服。 她已经颤动地,心突突的跳着,呆呆地注视着那一个阴黑的角隅许久了。 夏老师突然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他战栗了。 “我也爱你呢!他牵住了密司潘的柔软的手,低声的说。 密司潘突然倒在他的怀里,呜咽的哭泣了。 夏老师的眼眶润湿了。 夜已深,街上很寂静。门开开来,方同学,密司彭,密司潘和夏老师走了出来。 在门口,方同学牵住了密司彭的手,微笑地对夏老师说:“我们恋爱了!” “愿你们幸福!”夏老师说着,牵住了密司潘的手,“我送你回去。” 走了不远,方同学在黑暗中回过头来望了一望,低声的对密司彭说:“他们也恋爱了。” [book_title]屋顶下 本德婆婆的脸上突然掠过一阵阴影。她的心像被石头压着似的,沉了下去。 “你没问过我!” 这话又冲上了她的喉头,但又照例的无声地翕动一下嘴唇,缩回去了。 她转过身,走出了厨房。 “好贵的黄鱼!”被按捺下去的话在她的肚子里咕噜着。“八月才上头,桂花黄鱼,老虎屙!两角大洋一斤,不会买东洋鱼!一条吃上半个月!不做忌日,不请客!前天猪肉,昨天鸭蛋,今天黄鱼!豆油不用,用生油,生油不用,用猪油,怎么吃不穷!哼!你丈夫赚得多少钱?二十五元一个月,了不起!比起老头以前的工钱来,自然天差地!可是以前,一个铜板买得十块豆腐。现在呢?一个铜板买一块!哪一样不贵死人……我当媳妇,一碗咸菜,一碟盐,养大儿子,赎回屋子,哼,不从牙齿缝里漏下来,怎有今天!今天,你却要败家了!……一年两年,孩子多了起来,看你怎样过日!” 本德婆婆想着,走进房里,叹了一口气。在她的瘦削的额上,皱纹簇成了结。她的下唇紧紧地盖过了干瘪的上唇,窒息地忍着从心中冲出来的怒气。深陷的两眼上,罩上了一层模糊的云。她的头顶上竖着几根稀疏的白发,后脑缀着一个假发髻,她的背已经往前弯了。她的两只小脚走动起来,有点踉跄。她的年纪,好像有了六七十岁,但实际上她还只活了五十四年。别的女人生产太多,所以老得快,她却是因为工作的劳苦。四十五岁以前的二十几年中,她很少休息,她虽然小脚,她可做着和男子一样的事情。她给人家挑担,砻谷,舂米,磨粉,种菜。倘若三年前不害一场大病,也许她现在还是一个很强健的女工。但现在是全都完了。 一切都出于意外的突然衰弱下来,眼睛,手脚,体力,都十分不行了。而且因为缺乏好的调养,还在继续地衰弱着。照阿芝叔的意思,他母亲的身体是容易健康起来的,只要多看几次医生,多吃一些药。但本德婆婆却舍不得用钱。“自己会好的,”她固执地这样说,当她开始害病的时候。直至病得愈加利害,她知道医得迟了,愈加不肯请医生。她说已经医不好了,不必白费钱。“年纪本来也到了把啦,瓜熟自落。” 她要把她历年积聚下来的钱,留作别的更大的用处,于是这病一直拖延下来,有时仿佛完全好了,有时又像变了痨病,受不得冷,当不得热,咳嗽,头晕,背痛,腰酸,发汗,无力。“补药吃得好,”许多人都这样说。但是她摇着头说:“那还了得,像我们这样人家吃补药!”她以前并不是没有害过病,可都是自己好的,没有吃过药,更不曾吃过补药。她一面发热,一面还要砻谷,舂米。“像现在,既不必做苦工,又不必风吹晒太阳,病不好,是天数,一千剂一万剂补药都是徒然的,”她说。 “不会长久了,”她很明白,而且确信。她于是急切地需要一个继承她的事业的人。阿芝叔已经二十五岁了,近几年来在轮船上做茶房,也颇刻苦俭约,晓得争气,但没有结婚,可不能算已成家立业,她的责任还未全尽,而她辛苦一生的目的也还没有达到。虽然她明白瓜熟自落,人老终死,没有什么舍不得,要是真的一场大病死了,她死不瞑目,永久要在地下抱憾的。儿子没有成家,她的一切过去的努力便落了空。因此,她虽然病着,她急忙给阿芝叔讨了一个媳妇来了。 “我的担子放下了,”她很满意的说。身体能够健康起来,是她的福,倘若能够抱到孙子,更是她无边的福了。至于后来挑担子的人怎样,也只好随他们去。她现在已经缴了印,一切里外的事情交给儿子和媳妇去主张。她的身体坏到这个样子,在家一天,做一天客人。 “有什么错处,不妨骂她,”阿芝叔临行时这末对她说。 这话够有道理了。自己的儿子总是好的。年轻的人自然应该听长辈的教训。但她可决不愿意骂媳妇。虽然媳妇不是自己生的,她可是自己的儿子的亲人。 “晓得我还活得多少日子,有现成饭吃,就够心满意足了。” “自然你不必再操心了,不过她到底才当家,又初进门,年纪轻。” “安心去好啦,她生得很忠厚,又不笨,不会三长两短的!”本德婆婆望着媳妇在旁边低下发红的脸,惆怅的别情忽然找着了安慰,不觉微笑起来。 然而阿芝叔的话的确是有道理的,阿芝婶年纪轻,初进门,才当家,本德婆婆虽然老了而且有病,可不能不时时指点她。当家有如把舵,要精明,要懂得人情世故,要刻苦,要做得体面。一个不小心,触到暗礁,便会闯下大祸,弄得家破人亡的。现在本德婆婆已经将舵交给了阿芝婶了,但她还得给她瞭望,给她探测水的深浅,风雨的来去,给她最好的最有经验的意见,有时甚至还得帮她握着舵。本德婆婆明白这些。她希望由她辛苦地创造了几十年的家庭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于是她的撒手的念头又渐渐消灭了。她有病,她需要多多休养,但她仍勉强地行动着,注意着,指点着。凡她胜任的事情,她都和阿芝婶分着做。 天还没有亮,本德婆婆已像往日似的坐起在床上,默然思忖着各种事情。待第一线黯淡的晨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