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笏山记 [book_author]蔡召华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40497 [book_dec]演义小说,三卷六十九回。东莞冷道人守白氏(蔡召华)著。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上海广智书局活版部印行。“笏山”,据书中自云“在云南蒙化之西,天日晴朗,人遥望万笏柱天,曰此笏山也,亦呼万笏山”(第一回),全书记的是笏山王颜少青统一笏山三庄五百余乡的征战历史,及其征战过程中与他十六位娘子的遇合因缘。本书兼有侠义、言情、公案、战争、理想等类小说的成分,叙述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故事。其情节主线是一位叫颜少青的才子如何建立笏山王国,成为笏山王。笏山是小说虚构的一块与世隔绝的地域,说是在云南蒙化之西。作者笔下的笏山王国,并无什么新鲜的施政措施,依然是封建王朝的格局,看不到什么理想主义的色彩。小说的吸引力不仅在于它对贪官污吏和作为暴君写照的可庄公的揭露,主要还在于它曲折离奇的战争故事,以及在战争中夹杂着颜少青与十五位女子之间的爱情纠葛,所形成的令人目不暇接的场景。 [book_img]Z_14717.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可家儿读书贻笑 玉氏子出山求名 固和尚者,笏山王之裔也。僧舍秋灯,大雨弥月,长宵难遣。与和尚对榻寝,为述乃祖笏山王事甚析。笏山,在云南蒙化之西。天日晴朗,人遥望万笏拄天,曰此笏山也。亦呼万笏山。好事者裹粮寻之,行一二日,山忽不见,而不知山之中,山水环注,桑麻鸡犬,不下数十万家,盖秦桃花源之类也。永乐时,每年九月,有人携银三百两,到蒙化厅纳粮,自言山中人,衣冠言语,无异土著。又百年,始有玉廷藻成进士,由县令至知府,政声藉藉,为当道所忌,罢官去。 山之中有三眉山,三巨姓居焉。中眉山俱可姓,约万余家,名可庄。右眉山俱绍姓,曰绍庄。左眉山俱韩姓,曰韩庄,亦不下万家。其错居环拱者,五百余乡,然言乡不言庄矣。其地多马,其俗强悍,好斗不尚文,每乡有长,曰乡长;长之次,曰乡勇。而庄之长,则曰公;公之次,则曰庄勇矣。其公、其长、其勇,大约择本庄本乡之雄武者为之,亦有世袭者。凡诸乡之耕田家,得谷一石,则以三斗供乡长。乡长自取一斗,以六升供韩,六升供绍,八升供可。韩绍二庄之耕田家,得谷一石,则以一斗五升供本庄公。本庄公自取一斗,而以五升供可,名曰岁供。惟可、庄之耕田家,以一斗供本庄公而已。谷之多寡,视此为等杀焉。三庄之人,则视诸乡人如奴隶,而诸乡人亦俯首帖耳,不敢少有冒犯,如奴隶之遇官长,其俗然也。婚娶,除亲姐妹俱不禁。然结婚异姓者,听之。其人不许出山,出山与山外人通者,名曰外奸,立斩无赦。而得公令者,不在此例。乡之人得乡长令,犹要得韩绍二庄公令;得韩绍二庄公令,犹要得可庄公令。韩绍之人,得本庄公令,亦要得可庄公令。惟可庄人,得本庄公令,即可出山无罪矣。 韩庄之南,有黄石乡,乡皆玉姓。其乡长玉遇工,长此乡四世矣。至遇工渐弱,几失长。妻林氏,廷藻其出也。遇工私购山外书,俾之读。而廷藻聪敏甚,弱冠,经史制义无弗通。娶桃花乡云氏的乡主,名小凤,甚相得。原来山中的称呼,凡庄公之女,称庄主,乡长之女,称乡主。大约如公主郡主之例。一日,商诸父母曰:“儿自揣学已有成,欲出山应试,博个微官,为山中作个破天荒,不强似仰三庄人鼻息。”遇工曰:“儿不知庄公的法律么,待为父的相个机会,去得时,便去。”言未已,忽传乡勇玉无敌来见。无敌曰:“昨日可庄公有令,欲寻个识字懂事体的,出山纳粮,你少爷自少读书,何不着他应令出山,广广见识。”遇工大喜,教无敌备马俟候,携廷藻及几个从人亲谒可公。黄石至可庄,原有数百里之遥,夜深才到,宿于庄勇可如彪家。是夜,明月如昼,廷藻见父已寝,步出轩后园子里看月,遥闻书声琅琅,触其所好,脚步儿随着那书声,踱至一小室外,从窗缝张去,烛光下,卧着一人,深目钩鼻,握卷呕哑,细听之,所读乃三国演义,不禁格声一笑。其人抛书竟起,大踏步走出户外,叱问:“谁敢笑我!”廷藻上前作个揖曰:“小弟是黄石乡长之子玉廷藻。蒙伯父留宿厅事,闻书声甚美,故踏月偷听,不期惊动兄长,休得见罪,敢问兄长是谁?”其人发怒曰:“你不识可明礼少爷么,我父亲好意留宿,你倚仗着乡长的野卵儿,在此探头探脑的笑少爷读书,吃少爷一拳。”即提起碗大的拳头,没脸的打将过来。廷藻大惊,转步便走,从轩外绕至耳廊,见两个人提着灯笼,斜刺地引着如彪,便大呼:“伯父救我!”如彪见儿子赶着他,便问何事?明礼曰:“儿好好的在书房读书,这厮从窗外笑我,读书是可笑的么?”如彪曰:“我的儿,饶他罢,他也会读书的。”明礼曰:“敢是笑我读的不如他么。”提起拳头,劈面又打。如彪用手隔住,呼廷藻过来:“是你的不是了,向少爷跟前跪着,赔个礼罢。”廷藻捏把汗,只得磕头赔罪。如彪曰:“我的儿,且饶他,明儿再说。”明礼忿忿地去了。廷藻谢过如彪,回寝处,坐床上哭。自思等人耳,只是姓小了些,便受这等恶气。想了想,渐哭得声高了,遇工梦中惊醒,诘问出情由来,不由得不气,把着廷藻的手曰:“儿且住。若庄公许你出山,便暗暗地携着媳妇儿同去,不作了官不许回来,有甚祸患,为父的自当之。”廷藻含着泪曰:“儿何足惜,只防可公知道呵,苦了儿的爹娘呀,爹娘呀。”言着,跪在床前,呜呜的哭个不住。遇工搀起来曰:“儿且住,若被人听见呵,不是耍,天渐亮了,可洗净你脸上的泪痕,随着为父的见庄公,庄公若允了,便是你的造化。”天明,解开包裹,拿出十两银子,送如彪作人情,如彪喜曰:“这事在某身上。”遂带着他父子来见可公,言廷藻怎的能读书,怎的识事体,出山纳粮,惟有他可以去得。可公大喜,即取庄令一枝,粮银三百两,交与遇工,遇工交与廷藻。另银十二两,与廷藻作盘缠,言明日吉日,便可起程。遇工拜辞了可公,又谢了如彪,携着廷藻,带从人,上马回黄石。又使人禀过韩绍二庄公。 是夜,一家哭着,打点赀斧行李,令媳妇儿小凤,扮作家童。林夫人捺着泪曰:“我眼前膝下,只有你两口儿,你这一去求官呵,可几时回来的。”廷藻伏在地下,哭得不能答应。小凤曰:“婆婆珍重,我们被人欺侮的忒煞,倘天可怜呵,自有伏待婆婆的日子。”遇工曰:“我的媳妇儿,倘你丈夫不得官,教他且在山外过日子,为舅的永不要他见面了。”小凤曰:“媳妇晓得,只是眼前膝下呵,盘!谁捧,“藻谁供,教媳妇去一年抱一年忧,去一日抱一日忧,去一刻抱一刻忧。”言着,又倒在地下啼哭。忽一老媪前禀曰:“小子们言外边天已亮了,马匹都齐备了,不争你们哭呵,只是赶不上宿头,路上又多虎狼却怎了。”遇工催促儿媳上马,教玉无敌辅着挑行李的小子,取路出槎槎径来。这槎槎径凡十二曲,始达山外,只可容一人一马,每曲有人守着,验了庄令,出了山,四人竟投蒙化厅来,交纳明白,无敌回山缴令去了。 [book_title]第二回 赂本官拙行铁扇子 惩土恶痛打丁霸王 无敌回山后,廷藻在锦溪旁,租了一所房屋,与小凤居住。这锦溪去城南半里,岸夹桃李,间以垂杨,花时灿烂如锦,是个绝幽雅的所在。小凤换了女妆,不旬日,讨了个小丫头,一老媪,一小厮,五口儿过活。是年提学签事胡公,见廷藻文,大奇之,取入蒙化学第一。明年乡试,又中经魁,连捷成进士,以三甲授南阳叶县知县。 这叶县俗最顽梗,多盗贼,盗贼以三霸王为窝主。城中霸王丁姓,是个武举;东南隅霸王韦姓,是个援例的监生;西北隅霸王刁姓,是个捐衔的照磨。三人各霸一方,专一占人妻女,纵爪牙暴掠良善,官府莫敢谁何,人又号他为坐地三虎。廷藻到任,微行访察,深悉其敝。是日,携眷到衙,前官交卸已毕,即有三名帖到拜。览之,丁武举、韦监生、刁照磨也。帖里写着或铁碗十全,或铁瓶一双,或铁扇一持。玉公大疑,呼旧吏问得明白,始知:铁扇者,银一千两;铁碗,银六十两;铁瓶,银四百两,是这里交结官府的暗号。玉公大怒,呼号房门子,骂曰:“本县是清如冰直如弦的官,才到任,敢以此物相侮弄!”掷其帖于地。 明日搜捡前官案件,正要寻那三人的破绽,见有生员陈燕,控韦监生抢夺田禾,打死伊弟陈多福一案;刘李氏,控刁照磨强奸伊媳胡氏,杀死三命一案;刘全贵,控刁照磨纠盗劫伊当店,赃越一千,斫伤事主八人,其一登时毙命一案;韦伦光,控韦监生毁骸夺墓一案。搜来搜去,并无有控丁武举的。正猜度间,忽炕上有红纸飘下,拾视之,仍是三人的名帖。其铁扇一持的,加至两持;铁瓶一双的,加至三个;铁碗十全的,加至一十六个。呼长随门子诘问,并言不知。乃将三帖藏书夹里,每值告期,留心伺察,亦并无有告丁武举的。者会城西武庙诞期,摆道往祭,归至西清街,闻叫冤声甚哀楚,遂停轿,教拿那叫冤的。顷忽拿至。两妇人怀中取出状子,玉公看了,喝曰:“你这妇人好刁泼,须知丁某是本城中最有体面的,你听谁唆摆,诬陷乡绅。”妇人欲分辩时,玉公喝声:“锁住,拿回衙内,慢慢地究出唆摆人来。”众差役一声齐吆喝,锁着妇人,随轿回衙。满城百姓为那两个妇人捏着把汗,哄至衙门看时,又悄悄地一无所见。 早有人报知丁武举,武举大喜,自言自语曰:“这两持铁扇,使得妙也。”正鼓掌间,忽背后有人和着曰:“使得妙!使得妙!”武举惊顾时,是家中帮闲的,混名面面毒,相与大笑。武举曰:“正欲与你酌议此事,这城中谁敢这么大胆,与那妇人做状子,作我的对头。你想想,想得出时,即刻摆布了他,作个榜样看看。”面面毒皱着眉,想了一会,曰:“是了,岳庙前新来个摆卦的,自说是广东人,又自说会做状子,但没人采他,想城内外做状子的,谁敢向虎鼻上讨汗。况大半与爷相好的,除了他,别无第二个。”武举怒曰:“着人捉他来试试老爷的大棒,利害不利害。”面面毒曰:“爷勿动气,新官的脾气,是拿不定的。我请问这两持铁扇,可曾交到玉太爷手里么。”武举曰:“我打听着这帖子是老玉笑嘻嘻收得密密的,正打点这铁扇子如何送法,恰有那妇人的事发作,他若想我这铁扇子送得快时,须火急的将那妇人替我打死,不呵,我便另行计较。”面面毒跌脚曰:“这话差了差了。初到任的官儿,如饥鹰一般,眼中的肉,未曾入腹,这饥火烧出来,立刻变卦,我劝爷明日写个拜帖,使人扛着铁扇子,面上盖些菘菜,亲自送入署里,当面交纳,兼问他这妇人如何办法,又将岳庙的占卦先生过了嘴,等官差拿他,办个唆讼之罪,不胜似自己动气么。”武举笑着,拍案曰:“人言汝面面毒,谁知又面面到哩。你明朝打听着妇人的消息,或者已结果了他,也未见得。” 明日面面毒起个绝早,衙里打听了半天,打听不出一些消息来。又去问拿妇人的小差,那小差说:“这官十分古怪,将妇人一直带入内署,至今未曾放出,知他怎的。”面面毒遂将小差的话,回复武举。武举十分疑惑,午下,扛着铁扇,写了名帖,乘着轿,往衙里时,又道本官有病,改日请会。这铁扇依旧扛回,与面面毒面面厮觑,不知怎的。又过了两日,忽有人拿着玉廷藻的名帖,曰:“本县太爷,请老爷衙里吃酒的。”面面毒指着帖子,嘻嘻的笑曰:“此是催铁扇的符了。”商议了一回,武举忙忙的换了崭新衣服,使人扛铁扇,随着轿子,直奔衙里来。至大堂,下了轿,却不见知县出迎,肚里正自疑惑,忽数十个公人闹着,拿铁练牵着两个人,由东边牵过西来,捺眼看时,唬的魂都散了。你道此两人是谁,一个是东南隅霸王韦监生,一个是西北隅霸王刁照磨。定定眼,欲向前问个原故,背后听得叮当的响,一条黑影儿眼中晃着,早有人套了自己的颈了。武举惊定时,向公差骂曰:“你的不知死活的贼男女,谁教令你敢套老爷?”公差曰:“不干我们的事,只是老玉教令着,不敢不遵的。”言未毕,一声梆子响,咚咚咚,三点鼓,大堂上,呜呜着赞起堂来。武举冷笑一声,挺身子面外立。玉公大怒,喝左右将武举拖翻在地,剥去冠服,打四十大板。这打手原惧着他,只是轻轻的见个意。玉公看在眼里,换别打手,将前打手亦打了四十,赶出去。使数人各拿藤枝,复将武举打了百余,皮肉迸血,才呼住。武举卧在地下,大呼曰:“武举所犯何罪,左不过铁扇子缴迟了些,不直得恁般苟刑。”玉公将响木儿乱敲,喝再打。左右齐吆喝着,只不动手。玉公曰:“本县清如冰,直如弦,你写的甚么铁扇儿戏弄本县,故此打你。”使人将铁扇扛到库房存库,本县自有处置,叫门子拿枝签儿,押往大黑班中,明日再审。 [book_title]第三回 聚黑狱三虎谈情 揭覆盆万民属目 叶县中,未成狱的犯人押处,有大黑班小黑班两所。小黑班,是最易打点的好去处。这大黑班,有俗语专道他的苦:“莫到大黑班,生难死更难。”言犯人到这里,求死不得,是十分难过的。此时武举满身腥血,不能走动。众差役扛到大黑班门首,班子接着,知他是城中有名的财主,大喜,将他抛在煤地上,黑洞洞地,觉得满身钉子,钉入肌肉里来。伸手扌门时,似地下铺着起棱的瓦砾,转侧触着棒痕,嘶叫得声都痖了。但闻有人骂曰:“你平日仗着交结官府,无恶不为。人有一碗饭吃,你都夺了;人有妻儿女儿,你都淫污了;人有半间房屋,一件衣服你都拆了剥了。人有肢儿体儿一样是父母生的,偏吃你的棒打刀割,以为你的财儿势儿,可撑得一万年了,谁知你的铁扇子不灵了。恶已贯盈了,今日也落在老爷的手里。”武举曰:“我的哥呵,可怜见呵,丁某被人陷害的忒毒,哥若照顾我时,情愿送半扇儿铁与哥里哩。”又闻那人冷笑曰:“若要老爷觑顾呵,须要个十完十全的铁扇,缺些角儿也不要。你依着我,我便拿纸笔来与你写,着人带去你老婆处,你老婆爱你时,这铁扇便早交些。今夜交铁扇时,今夜便有好宿头,明日交铁扇时,明日便有好宿头。再等到明年今日交铁扇呵,明年今日便有好宿头。俾你三虎一窝儿坐地,你想想哩。”武举哭着曰:“不争一个铁扇呵,只是有名无实的家私,我又不在家,谁张罗得许多呢。大哥,饶些罢。”那人大怒曰:“贼狗才,你积年积月,诈得人一起一起的雪花白好纹银,只想孝敬那不通世务的板老玉老爷是最圆活的。却怎地悭吝。”正千狗才万狗才的骂着,似黑暗中有人拉着那人的手,一竟去了。觉得浑身湿透了,扪着嗅时,腥腥的大都是血了,复打点叫起冤苦来。 忽见一人提着灯笼,拿着一件旧布衫,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大都是前儿被骂的班子了。笑嘻嘻曰:“这里不是丁老爷的宿头,随我来。”武举那里挪得动,那班子只得搀着,慢慢地行至一处。将拿来的旧衣,替他穿好,拔去木板,教他蹲将入去。这里阴闪闪一盏灯儿,先有两个人藉地坐着,齐声曰:“丁老爷你也来么。”细认时,正是日间所见韦监生刁照磨两个。武举曰:“正要问你,因甚事押此呢。”刁照磨曰:“这知县的脾气,最是猜不出的。放着我们的铁碗铁瓶,不留着自己受用,却要存库缴上司,又不知怎地,刘李氏刘全贵的案,已经前官驳翻的,今儿一齐发作,真真不解。”韦监生曰:“岳庙前新来一占卦的,说我近日必犯官刑,被我一顿地打碎他的招牌,他一溜烟逃去,谁知就是这知县扮的,大都我们都丧在这人手里哩。”武举诧异曰:“这知县是云南人,岳庙前占卦的,闻说是广东人,未必便是他,若是他时,我命休矣。”监生曰:“你居城内,衙门的事最能把持的,谁敢告你,闻说钱姑娘的事发作是么。”武举拍着膝曰:“呵,是了是了。前儿闻两个妇人拦舆告我,这状子闻是岳庙前占卦的做的,占卦的果是这知县时,我命休矣,休矣!”言着,哭个不住。两人劝住了,问曰:“钱姑娘的事,我们究竟未知底细,兄可实对我们说说,万一有个酌量。”武举叹气曰:“说起来不由人不恼,这钱大,住着我的左邻,不该生个女儿,花枝似的,惹得人人唤他做钱姑娘。又不该招个最穷酸的女婿,是县前教童馆的,混名叫做章书柜。据我平时的性子,本该白抢了他受用的,因近来供着佛,修些善果,使面面毒将着十贯足钱,给那书柜,教他老婆让我睡三五晚,未便亏他。他竟不依,将钱掷回。你说可恼么。”两人齐声曰:“恼得不错。”武举曰:“这书柜揽着老婆,绝迹不到书塾,误了人家子弟的岁月。俗语说得好,优、娼、皂、盗、师。这些教童馆的师,还在优娼皂盗之下哩。”照磨曰:“兄的话太甚些。”武举曰:“还甚些哩,这人其中,不可问。学那优孟衣冠,妆着为师的幌子,是优;巧言令色的媚东家,浓圈密点的媚学生,是娼;东家有些事,奉东家如奉官长,头做脚行,于中取利,是皂;某家没钱,某家有钱,平日看在眼里,百般的央人做脚,乘隙钻穴,向有钱家钻得个馆,渐渐将月去箧探囊的故智拿出来,暗取东家的财,是盗。这一项人,还兼着四项哩。就是老婆与人勾搭,亦不辱没的。我浼钱大退了那不长进的女婿,他亦不依,你说可恼么。”两人曰:“恼得越发不错。”武举曰:“这一日,我撞进他屋里,将这姑娘抱住,又减着性子,好意儿亲个嘴,未曾有怎的,他反哭将起来。钱大率着儿子老婆媳妇,一齐哄攘攘,将我赶出门外,关着门,你说可恼么。”两人曰:“这回恼得越发不错不错了。”武举曰:“我想的没法,教北门内这个翟大毒,伪着那书柜典老婆一纸文契,便唤齐街邻,抢了那姑娘归,正待快活,谁知他没福分,撞石死了,你说可恼么。”两人曰:“可恼可恼,不错不错。”武举曰:“正恼不了,这书柜还拿状子告我,被我捉住,一刀斫死。斫得性起,又寻着钱大父子,都斫个烂瓜似的,叫人将他的房屋拆了,什物烧了,钱大的老婆媳妇,不知逃往何处,拦舆告我的两个妇人,多分是他了。这状子一定是这狗官儿代他做的,自做的状子向自己处告,有王法么,你说可恼么。”说着又恼将起来。监生曰:“恼也无益,兄平时好结交那有势力的,想个法儿才是。”武举曰:“是呵现今抚院衙里,有个周巡捕官,与我最相好的,明日打发面面毒拿些银子,与他酌量,告那知县,出我们的鸟气。”言未已,棒伤又发作起来,干叫了一会。早打五更了,三人倒在草地上,那里睡得着。 天明,班子引着面面毒,及老管家送饭来,面面毒曰:“昨夜怕爷受委屈,是八百两银子,说妥了班子的,才能够与这两位爷一处,不受老犯的气。”武举正埋怨着银子太多,韦刁二人曰:“我两个亦各人要六百银子,据兄的家私,不多哩。”管家曰:“爷吝惜这银子么,一发说与爷知,不由爷不气,昨夜不知何人,将少爷抛落井中,淹死了。六奶奶、七奶奶、二奶奶都跟着小厮们去了。三奶奶被原丈夫抢回,又抢了小姑娘,兼春英春燕两个丫头。八奶奶与四奶奶,怎的亦打伙儿挟着几个丫头去了。家私搬个净尽,单剩着大奶奶五奶奶抱着哭哩。”武举呆着眼,听着忽的大叫一声,吐出鲜血来,昏邓邓倒着。众人扶起,为他摩揉腰腹,渐渐的回过来,这送来的饭,都不能吃。正忙着,只见班子嚷将进来:“你们送饭的快跑出去,大老爷传审哩。”管家与面面毒,刚跑出班门,见公人提着牌,带了武举上堂。堂上已有两个妇人跪着,见武举来,一齐哭骂:“还我丈夫来,还我儿子,还我女儿女婿来,还我公公小姑来。”武举寻思:“这状子是这官儿做的,左右是挨刑具,罢了。”一一招了。录了口供,画了结。又带上韦监生刁照磨。这边原告的,是生员陈燕、米阿采、米三女、刘李氏、刘全贵、韦伦光、田显宗、郭林氏,一案一案的讯明。韦刁二人,亦一一招了。堂下的人,看的越多了。正喧嚷着,猛听得练子响,数十个公人,在人丛里一串儿牵出十余个人来,众人认得,中有个面面毒,迫近两旁,听他的讯供。原来是三虎的爪牙,正打得狗嗥猪叫,又有十余个人,拿着朴刀铁锏,拥着三个少年上堂,有认得的,却是韦氏三彪,乃韦监生的儿子,俱行了刑,画了供,押往死囚牢里,听候处决。玉公退了堂,叠成文案,打点申详,原告亦散去。众人指着天曰:“不期也有今日。”有叹息的,有围着原告说话的,有朝着大堂上的琴台乱拜的,闹哄哄嚷了一回,才散。 [book_title]第四回 叶县民遮道留车 蒲府官怜才雪狱 “叶城有三虎,噬人头不掉,遇着玉廷藻,一棒打死了。当时万家哭,此日万家笑。”这几句童谣系叶城中百姓造出来的。其时上司衙门,连年有控三霸王的状子,故上司亦颇悉叶县三虎的恶迹。只是行文落县,知县每朦胧着为他方便,今见玉廷藻办案认真,知是能员,准了详文,请了皇令,将三霸王就县中登时处决示众。刁氏无子,韦氏三彪,及助恶的一班爪牙,皆问成死罪,亦秋后处决。又将丁武举一妻一妾逐出,准其改嫁,其房屋改造钱烈女庙。所有丁氏产业,给与钱大婆媳,供奉烈女香火,合邑称快。 一日钱女庙落成,玉公亲往行香。祭毕,回衙,与夫人云小凤正说此事,其时细雨迷濛,日色黄淡,似窗外一女子踱来踱去,以为衙中妇女,叱问之,寂无有人。是夜坐书房捡阅案牍,见灯影下一女子跪着曰:“妾钱氏女,蒙老爷洗雪沉冤,愿侍膝下。”正错愕间,忽老媪报夫人腹疼,大都是要分娩的。顷间又一丫鬟报曰,夫人生下个小姐儿了。玉公寻思这事古怪,方才这女子有影无形,言是钱氏女,直跑进夫人房里,我的女儿,莫不是他转生的么。光阴迅速,又是满月的期,取名唤做玉连钱,夫妇甚宝爱之。其年叶县丰熟的了不得,盗贼逃窜,万民乐业,囹圄为空。藉藉的政声,渐传到上司去了。三年任满,以卓异升本省汝州知州。解任的时候,百姓扶老携幼,壅塞街道,圈豚儿围着轿子哭着,曰:“爹娘生我们时,实未曾生,等到爷为我们除了三虎,有屋才住得安,有饭才吃得下,有男女才养得牢。这些时,我们才生哩。这几年,又无一些儿孝敬爷,不争爷便去呵。只是爷去后,我们的屋,依然住不安,饭呢,儿女呢,依然吃不下养不牢,不如在爷跟前撞死罢。有几个老的,先撞倒在地,玉公下了轿,亲自搀他。又见生员陈燕,领着一队秀才,深深的齐打一恭曰:“父台莺迁,安敢相阻。但生员的县,被三霸王剥丧得狠,譬如大病一般,虽蒙父台力除二竖,然大泻大汗之后,元气未复,良医难再得,旧症复萌,难措手矣。愿父台以斯民为重,爵禄为轻,乞再留三载,如大宪不允,自有某等联名保留。”言未已,又有一队妇女,捧着铁烈女的牌位嚷将来。玉公慌了,摇手曰:“你们莫嚷,本县回衙便了。”有一半人随着玉公回衙,一半人往子路津,将新官的船撑了开去。言我们要旧官,不要新的。那官无奈,只得出船头,向众拱拱手曰:“百姓们不必慌,既然要留旧官,待本县回复大宪便了。”掉转船头,扬着帆去了。又数日,布政牌下,着玉廷藻以知州职留署叶县,以慰民心。自此再留叶县三年,才得离任赴汝州。旋迁许州,五年署,彰德府一年。所至劳心抚字,锄暴安良,口碑载路。然性方梗,恒忤上官,为巡抚某所劾。罢归,居蒙化二年。复起为山西平定州知州,旋升蒲州府知府。 一日有临晋县解强盗死囚六名,过堂时,玉公一一复讯,至末一名,姓颜,名少青,年十四五,神清骨隽,不类强盗。取亲供甘结细辨,是八月十五日,手持双刀,随盗魁白老鼠,白日劫潘寡妇家,分得赃八十两等语,心大疑。是夜,坐花厅,令亲随暗暗地带入这名颜少青囚犯来。须臾带至,问曰:“汝是颜少青么。”囚犯曰:“是。”玉公曰:“汝跪近些,本府有话问你。汝今年十几岁了?”囚犯曰:“犯人今年一十五岁。”又问:“汝有父母么?”囚犯曰:“犯人十岁前父母相继弃世了。”言着泪下。又问:“汝父何名?汝曾念书否?”囚犯曰:“犯人亡父是廪膳生颜伯书,犯人幼受庭训,自亲亡家落,贫无束脩,只得自己下帷呆读。”又问:“汝有妻么?”问到这里,见囚犯泪滚滚如流泉,呜咽着不能成语,继续而言曰:“父母在时,曾定下曾同知的女儿,今犯了罪,想是、想是休了。”又问汝:“言曾从父读书,本府出个对头,汝能对么?”囚犯曰:“不敢。”玉公曰:“小囚犯,本出清门,何倒倒颠颠,忍弃诗书从盗跖。”那囚犯低着头想了一会,朗声曰:“老大人,肯超黑狱,愿生生世世,甘糜脂体作奚奴。”玉公大喜:“汝对得好。汝可从头彻尾将为盗的原委从实说来,待本府超你的黑狱。”囚犯哭着曰:“犯人从小儿,不合定下这头亲事。二亲去世,孤苦零丁,曾同知欲将女儿改嫁胡进士之子,逼令退婚,犯人不肯,控在县。同知遂买属盗魁白老鼠,攀犯人为盗,贪图绝了根株,拿至县里,邑令不容分诉,横加三木,弱质书生,实挨不过,只得妄招,此是实情。望大老爷念犯人三代孤儿,不应颜氏之祀,自我而斩。纵犯人不肖,先贤何罪。”玉公曰:“待究出白老鼠真情,便有黑白,你且退〔下〕。”明日,玉公独传盗魁白老鼠,和颜霁色的问曰:“你是白老鼠么?”老鼠曰:“犯人便是。”玉公曰:“汝可将为盗的缘起,及劫潘寡妇的事,慢慢的供上来,本府宽你的罪,有一句说谎,便不能为你出脱了。”老鼠曰:“犯人父母早亡,从小在行伍中食粮,只因好赌,误了操期,黄千总将犯人打了四十,又要常例银五两。”玉公曰:“何谓常例银?”老鼠曰:“凡营中犯了例被打的,要私缴银五两,便不革粮,号常例银。当时犯人没银,革了粮,流落在街坊上丐食。后来一个相识的,唆犯人为盗,犯人自为盗后,虽劫些财帛,并不曾伤害着一个人。有余,即周济贫的。”玉公曰:“据你说来,是个仗义的好汉子。本府今有用着你处,你肯么?”即从袋中摸出一锭银子,赏与老鼠。老鼠磕着头曰:“大老爷真个用犯人时,即蹈火赴汤,不见怎的,那敢受大老爷的银子。”玉公曰:“你领了这银子,本府仍要细细的同你商量,你劫潘寡妇时,一行几人,为首的是你么?”老鼠曰:“为首的虽是犯人,通线的即是潘家的侄儿。连假扮公差,堵截路口的,共二十六人。”玉公一一问了姓名,并不曾说到颜少青去。玉公曰:“这颜少青,是诬攀他的么?”那老鼠先时被甜话儿哄得,都忘记这少青了。陡然听此一问,即变了颜色。惴惴的答曰:“不是诬攀,是他情愿跟犯人做的。”玉公笑曰:“鸾与鼠不同穴,他是个未冠的念书孩子,因甚认得你,你亦因甚认得他,其中的线索你纵白造极不能瞒得本府。你怎么受曾同知银子,怎么诬攀颜少青,已在本府肚里,左不过试你的心胆,有用你处。若在本府跟前犹不吐露真情,平白地陷害这无辜小孩子,便不是仗义的好汉,本府用你不着了,你想想。”老鼠寻思了半晌:“怎么曾同知的事,渠先知道,我罪已经十死无生的,我与曾同知何亲,与这小孩子何仇,他的银子已经化去了,我看这大老爷待我很好,不如实说或有好处。”遂将同知怎样嫌他穷逼着退婚,怎样以银子甜浼我教我攀他,一五一十与颜少青说的一丝儿不差。玉公吩咐将这人去了枷锁,好酒好肉的养着。立刻行文落县提少青控悔婚的原案并委能员密拿曾同知到府。谁知这同知恐事有参差于少青起解日,即将女儿舁到胡进士家成了婚了。曾同知拿到案时,自有白老鼠对着,不由不招的。画了招状,示了堂,判立了文案,将曾同知办个贿盗攀良的罪,将知县参了。白老鼠等,依旧问了白日强劫的死罪。〔审〕完潘寡妇案,又自解宦囊,给银五十两与颜少青归家作念书膏火。是时三街三市无不传颂知府贤能,早有风声吹到那新巡案耳朵里去了。 [book_title]第五回 罢印符门生作娇客 联手足武士亦诗人 那巡案那珍,湖广宝庆府人,是个最贪墨的。恨玉公无所赂遗,欲寻事参公他,奈玉公贤名藉甚,没有半丝的缝儿,及闻办了这件奇案,愈触起个妒忌的念头。恰明年提学道行文各府县,催考童试,玉公遂将颜少青取了过府的案首,进了庠,入衙谢恩。玉公留着饮酒,正说得入港,忽报夫人添了个少爷。玉公喜得眉花眼笑,留少青住了月余,才放他归。俗语说的好,赃官易升,清官难做。被那珍参了一本,谓玉廷藻屈抑人才,私卖案首。幸左布政,提学道,联名保奏,才得罢职放归。携眷至永和津,雇了船,欲归蒙化。猛见一个人跪在岸旁,哭的沙都滚起来。认得的,都说颜秀才送行了。玉公邀进船里,曰:“贤契,此别不知何时见面了。”言着,早流下泪来。少青曰:“门生无父母妻室挂累,如恩师许我跟随,做个负锦的奚奴,免得衔环来世。”玉公乍闻妻室二家;便触起向平的心愿来。叹曰:“我本山中人,为巨族所凌,撇了父母,出山求名。自入泮登第,历名场二十余年。仕途冷暖,都已厌尝。父母存忘,恒萦梦寐。娇儿幼小,恐入山终不免为强邻所辱。知贤契胆略过人,如肯随某入山,教辅我儿,小女今年已十六岁,吟诗写字,都略谙些,愿备巾栉。”少青叩首于地曰:“肢体发肤,皆恩师所赐,愿糜肢体作奚奴之语,寤寐岂遂能忘,至于辱及贤媛诚所不敢。”玉公不由分说,教请夫人出见女婿。少青谎着,一彷徨,夫人已出矣。玉公曰:“贤婿为何不拜岳母。”少青苍苍黄黄,不知拜了几拜。即着人回寓,挑那文箧行李下船,同归蒙化。见前所住锦溪边屋,依旧空着,仍暂借此,寄顿行装。 所有跟随的人,都打发去了,只留两个丫头,是服待小姐惯的。一名云花,一名烟柳。这烟柳原山西人,其母随个黄姓的,作蒙化通判,闻得女儿在此,时来玉家探候。一日,拿着几枝菊花,从那板桥渡将过来。一个人劈面相撞,撞得势猛,将烟柳的娘,滚下桥去,在水中叫命。恰恰的一队官军操演回来,便将这人拿住,救起烟柳的娘,簇拥着到玉公寓处。玉公问出情由,谁知此人,便是笏山中人,姓可名当,出山纳粮刚回的。这可当生得面如黑铁,豹眼虬髯,有万夫不当之勇。众人去后,玉公亲解其缚,可当曰:“你端的是甚人,是几时认得俺。”玉公曰:“某本笏山黄石乡人,出山做官,已廿余载,今欲还山,未知近来风景若何,我父亲尚在否,壮士可为我说说。”可当曰:“官人是玉遇工乡长的少爷么,闻说你父亲兀自强健哩,你一去二十余年呵,风俗有些改换了。”玉公曰:“三庄的庄公仍旧么。”可当拍案曰:“说起来,气杀俺也。韩绍二庄,且不言他,单说俺们这庄公,是最仁德的,偏偏信用这个明礼,去年被明礼全家杀绝,不留一个,连自己的父亲可如彪亦竟杀了,自立为公,你说改换了么。”玉公颦蹙曰:“偌大可庄,无一个仗义的,却由他自做自为么。”可当曰:“可是呢,这些时,气得俺三尸暴跳,凭仗俺的大铁椎,何难将渠一家儿,椎做一堆肉饼,与死的庄公报仇。只是俺的父亲,偏偏护着他,强着俺降服,做个庄勇。俺只是面从心违,终有日丧在俺手里。”玉公曰:“终是自己的宗族,忍些儿罢。”可当曰:“官人是做官的人,只知守经,那里通变。有恩有义的,四海皆兄弟。这些豺虎不食的人,分外刺入眼里,不拔去不得,那管宗族不宗族。”言着,又恼起来。只见少青上前请曰:“酒已登筵,请壮士小饮数杯,一浇块垒。”可当闻说,不转睛的看着少青。问玉公曰:“这小书生是谁?”玉公曰:“是小婿。”可当曰:“这样玉琢粉搓的佳婿难为官人选得出来。”一面说着,一面坐地,三人互相把盏。半酣,可当把酒向少青曰:“俺本粗人,只解捻枪弄棒,独见着能吟诗的真正才子,心中欢喜。你小书生满身儿儒儒雅雅,肚里自是不凡,可吟一诗,使俺欢喜。”少青请命题目,可当曰:“题目是不用的,只将前人笔尖横扫五千人句,续下去,好么。”少青口里占曰:“笔尖横扫五千人,谁识毫端泣鬼神。会见管城妖魅灭,万家俱作太平民。”可当鼓掌曰:“好诗。”又把盏劝玉公曰:“你这娇客,不凡不凡。从何处选得出来,老当拜服,老当拜服。”老当吃得酒下了,又连接的自饮了十余杯,把着少青的诗,放着如雷的喉咙,吟哦了几遍。又曰:“俺有几句和你的韵的,只是不好念出,怕你们肚里笑俺。”玉公曰:“是必好的,念念何妨。”可当念起来曰:“笔尖横扫五千人,不愧文坛十二神,纵使俺无食肉相,愿随毛颖灭奸民。”玉公少青俱大惊,起立,实不料此等武人,也娴吟咏,不觉失口曰:“大是奇事。”少青拉着可当的手,笑问:“贵庚多少?”可当曰:“三十有四。”少青曰:“长弟十九年,不嫌酸腐,愿拜为兄。”可当曰:“不嫌不嫌,贤弟是最爽快的,不比那呐呐唶唶的头巾书生。”是时,天色渐昏,添着烛,再饮一回。玉公使人在月下排列香案,令二人酹酒交拜。是夕,少青与可当同榻,各吐露英雄的心事,只恨相识不早。 明朝,可当辞别入山,先报了三庄,及紫藤花邬南隅邻近诸乡,又自带十余人出山,为玉公搬运行李,扛做官的金字牌,又带着六乘庄轿,接玉公夫妇女儿女婿丫鬟,一串儿入山。遇工大喜,奏着鼓乐至槎槎迳迎接。三庄亦使庄勇备彩旗鼓乐放炮远迎,南隅诸乡长,亦亲至黄石贺喜。纷纷嚷嚷闹了一回。玉公至家,见父母无恙,朝着拜了。又引着少青,拜见太岳父太岳母。小凤亦携女儿连钱,丫鬟抱着小少爷,拜见了公婆,无非是说些久违膝下的话。诸乡勇亦来拜见玉公,赶办筵席,款待宾客,足足忙乱了四五日,才得闲些。遇工带着玉公,使人抱着孙子,连日拜谒三庄的庄公,及回拜诸乡长。自玉公回山,山中人无不欢喜,独可庄公明礼不悦。正是归舫不辞顽石载,强邻偏妒锦衣回。 [book_title]第六回 筑鸾楼可庄公纳妹 会牛岭玉乡长兴师 明年春,山中桃花盛开,夭夭灼灼,如锦装彩剪的世界。正是之子于归时候,玉公禀过父母,仲春日,与连钱小姐完婚。可明礼闻之,大怒,集诸庄勇酌议,谓廷藻引山外人入山作女婿,犯外奸律,当拿来治罪。可当曰:“廷藻是在官时结下这头亲事,今不肯将女嫁出,招婿入山成婚,是最畏法的。况这女婿,又永不出山,与山中人何异,怎算外奸。”明礼曰:“我拿廷藻,干你甚事。”可当曰:“析理明则行法公,惟明与公,然后可以服众。若挟私意,妄做妄为,老当有些不服。”明礼曰:“我要恁地,便恁地。汝能拘掣我么。”可当曰:“弑父弑主,可任汝恁地,拿廷藻,恐不能任汝恁地。”明礼怒曰:“你倚仗着肚里识得几字,便来凌辱我么。”可当曰:“俺不须倚仗肚里的字,只这拳头,便倚仗得。”言着,将黑铁似的拳头,横伸出来。明礼大怒,敲着案,喝左右拿下。可当哈哈的笑曰:“有敢拿俺的,俺便拜他为师。”各庄勇面面厮觑,谁敢动手。可当抢上来,指明礼曰:“俗语说的好,不搜自己狂为,专觅别人破绽。你这厮终久丧在俺这拳头里。”明礼拔出身上佩刀,来杀可当,被可当更抢一步,夺了刀,将明礼按在地下,数他弑主弑父的罪。众庄勇远远地劝解,谁敢近前。但见可当提起刀,劈头斫去,那刀忽从半空里飞将起来,可当叫声呵呀。那眼明的,看见个小小的姐儿,翘起二寸余的小鞋尖,正踢在可当拿刀的拳头上。可当舍了明礼,飞一脚踢那小姐儿。那小姐儿只可十一二岁大小,从可当的胯下蹲过,只一拳从胯下打上来。可当呵呀呀倒在地下。明礼翻身跃起,上前按住可当,叉着项喝人拿索子。可当将身一掀,反揪住明礼的发。那小姐儿觅得刀,来斫可当,可当提起明礼当着牌使,来挡姐儿的刀,风车儿般,斗了一会。激得小姐儿欲斫不得,欲罢又不得,将刀向上虚晃一晃,可当提明礼挡刀时腿下又中了一脚。那腿如被铁菱角钉着一般,入骨疼痛,跌了数十步。姐儿赶上前,却被地上的明礼阻住了脚。缘可当跌倒时,手中的明礼,亦抛在地,未能挪动,故阻着姐儿的脚。姐儿避着明礼,来捉可当。可当忍痛爬起来,向阶下捧着桌子大的大方石,向小姐儿顶上盖将下去。小姐儿眼乖身小,只一闪,那石盖个空,反把地下的花砖,盖得粉碎。下面的庄勇,看得呆了,早有解事的,拉了可当的父亲可慕俊来,大声嘶叫着。可当盖不中小姐儿,心渐慌了。闻父亲叫他,便乘势退下,那慕俊向可当打了几个耳巴,扯了去。这小姐儿气嘘嘘地,扶起明礼。众庄勇妨明礼见责,渐渐的躲出去了,在门外私议曰:“明礼公好个女儿,脸儿又俊,年儿又小,力儿又猛。这可当了得,从未有遇过敌手的,却被这庄主两番打倒,若不是明礼阻碍着手脚,几乎剁中了。”一个问曰:“这庄主叫甚名字呢。”一个曰:“这名是最不雅驯的,好眉、好眼、好嘴、好脸、好手、好脚,雪花也似白皙的姐儿,却唤做甚么炭团。”一个曰:“说他怎的,我们不曾帮庄公拿可当,定遭瞋责,且到我家,商量怎地才是。”言着遂打伙儿去了。那明礼受了这场气,思量欲杀可当,又思量要杀玉廷藻,遂着人请谋士陶士秀商议。 这陶士秀,五柳乡人,曾看过几本杂书,自号智囊。被乡长陶菊泉逐出,投可庄做个谋士。当时画了几个策,明礼嫌不好,着他再想。正想不迭,忽一个心腹庄勇姓绍名无忧,匆匆进来,向明礼耳边说了几句。明礼大喜,教士秀且回去,慢慢地再议。说未了,又一庄勇唤做可贞忠,报黄石乡长玉遇工夫妇,相继而殂,廷藻新立,使人来报。明礼大怒,教将来报的人拿下。那绍无忧又向明礼耳朵里说了好些,明礼曰:“且不拿这来人,好好的打发他回去罢。”可贞忠与陶士秀昧昧地不知何故,都出去了。你道这无忧说的甚么,原来明礼有个同胞的小妹名娇鸾,六岁时,父亲可如彪,闻人说一女出了家,三世无灾难。遂将娇鸾送往绍庄白龙庵净香尼做徒弟,长得柳纤梨嫩,世无其俦,咸呼作白定观音。明礼闻其美,思纳为妾,又碍着同胞二字,招人物议。可可的这绍无忧本绍庄人,虽身在可庄,而家仍在绍,乃私使无忧暗暗地收养家中,认为己女,然后纳之。绍庄公其英,亦思纳娇鸾,闻匿无忧家,搜出,将无忧妻子杀了,仍将娇鸾交与净香,使人守护,待其长发明礼鞭长难及,自分绝望。无忧乃私结群盗,风雨夜,逾垣入庵,将娇鸾劫将出来。故无忧向明礼耳边密说此事,明礼喜得魂都销了。遂把可当廷藻的事丢开,大集匠作,在中眉山中坂,筑个迎鸾楼,备极华侈,迎娇鸾居之,日夕偎搂着,不理外事。绍庄公其英大怒,欲起兵攻之。先使人致书韩庄,及诸乡长,曰:“可庄公明礼,本庄勇之子,世受故可公厚恩,弑其主而据其位,固已人神共怒,高厚难容矣。况父兮生我,无故而杀其父;民亦何辜,无罪而虐其民,豺狼之性已成,鬼蜮之奸难测。更有甚者,姊不得奸弟,兄不得娶妹,我山中祖制也。乱其制者,匹夫皆得诛之。而乃怙恶不悛,肆毒未艾,贪色而纳同胞之妹,聚敛而筑迎鸾之楼;闺门有纳垢藏污之丑,乡邻罹弱肉强食之凶。五伦渎乱,万恶昭张,食肉寝皮,不足偿其暴;刀山剑树,不足蔽其辜也。凡我庄乡,各奋义勇,力锄元恶,共立贤公。本庄先竖义旗为庄乡倡,期云集而响应,无露尾而藏头。”韩庄公卓得书,集庄勇酌议起兵。韩庄庄勇十有八人,而超杰刚威,尤健捷善斗。遂点庄兵,竖旗操演,接应绍军。诸乡多畏可庄之强,不敢相助。敢挺然出师者,三十二乡,俱会于牛岭之下。时绍其英椎牛酾酒,赏犒军士。众推绍公为盟主。绍公曰:“某本无能,不过为义气所激,约会诸公而已。若为盟主,必得激昂之士,智勇之人,威仪足以临众,才识足以镇军,然后不败乃事。某与韩公,均非其选。”韩卓初起兵时,便有争盟之意,今见绍公推让,又不好争得,忽然连自己都说在那里,十分不悦。众犹踌蹰未答,其英之弟其杰,向众大言曰:“某举一人,可当盟主,不知诸公心服否?”众问何人,其杰曰:“黄石乡乡长玉廷藻。其人曾举进士,历任州府,力除三虎,义雪孤丁,贤声载道,得他主盟,必济大事。”韩卓曰:“黄石一小乡耳,况廷藻力无缚鸡,兵不满百,今三十二乡,悉来赴会,彼独怯不敢出,向鸡鹜中求凤皇,不亦难乎。”其杰曰:“不然,昔韩信本胯下小儿,一旦拜将登台,加诸名将上,卒成大功。况廷藻乃天朝命官,为山中仅见之人,我辈隶其麾下,不为辱。至于孝服在身,不出赴盟,礼也,孝也。怯云乎哉。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舍斯人谁堪此任。”其英曰:“其人不出,奈何。”其杰曰:“诸公如果心服此人,某凭三寸不烂之舌,使之墨&临戎,以副众望。”众乡长曰:“惟庄勇之命是听。” 其杰于是跨马南去,叩见玉公。玉公问客何来,其杰曰:“闻乡长二亲去世,特来吊问。”玉公倒杖匍伏,哭而见客。其杰曰:“通才之士,不以仪文为孝,先乡长凌于巨族,有子不敢受其菽水,有媳不敢受其’榛,二十余年,望儿之眼几穿,某以为乡长身名并立,雪耻之心,刻不容缓。先乡长既埋奇冤于地下,乡长复守拘谨之末文,孝子固如是乎。”玉公稽颡者三,泣而对曰:“某罪孽已深,庄勇之责是也。愿庄勇明以教某如可补过,敢不惟命。”其杰曰:“家兄所奉手书,乡长曾垂盼否。”玉公曰:“既闻命矣,但思之烂熟,雪耻之怀虽重。挑邻之祸匪轻。倘身名俱丧,谁祀先人?则不孝莫大于是。庄勇其善为某谋。”其杰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有衅不乘,焉能奋兴。今者牛岭之会,两庄三十二乡,望乡长如望岁,咸愿隶麾下备驱遣,特使某来作说客。时不可失也,请三思之。”玉公曰:“庄勇亦知九牛之毛乎,增一毛不为牛益,去一毛不为牛损。某之不足轻重久矣,诸公如必用某时,愿竭此一毛之力,率其子弟,执鞭弭以从。”其杰去后,连钱谏曰:“爹爹新立,人心未附,况二庄三十乡,人各一心,易聚则必易散,聚则归功于人,散则罹祸于己。以弹丸黄石,挑衅强邻,不如自守以告无罪。”玉公不从。少青曰:“如丈人必不得已而去,愚婿请从。” 明日下令点乡勇玉无敌、玉凌云、玉吉人、玉镇东、玉子白、玉大用,挑选乡兵二百余人,竖一面黄石乡大旗,颜少青随后押护粮草,投牛岭赴会。 [book_title]第七回 玉公登坛大破敌 韩氏受赂先背盟 牛岭之会,合庄乡兵得二万余人,筑将台于牛岭之东以待玉公。玉公至,绍公亲握其手曰:“我们二庄三十余乡,专候乡长为盟主,请登坛执牛耳以盟诸军。既盟之后,惟乡长之命是听。”玉公大惊曰:“诸公欲死某耶,某德凉势弱,随诸乡长后,犹有惧心,若号令群公以招嫉忌,何能生返故乡,惟诸公怜之。”众乡长齐声曰:“如玉乡长不肯主盟,我们各自散了。”其杰攘臂而前,厉声曰:“今日合义兵,讨无道,那可存强弱的成心,惟有才德者可以主盟。我兄弟昼夜筹思,才能够合得这些军马。如众军散了,乡长何安。”遂不由分说,推推拉拉的,将玉公推上将台。玉公曰:“诸公听者,以免驭虑,势本难行。诸公强某主盟,须依某三事,不然,死不从命。”众问那三事,玉公曰:“第一件,要人心悦服。如众乡长中,有心里不悦的,不必赴盟,先自回去,免得忮害中萌,败乃公事。第二件,要事权归一。庄乡诸勇士,须听某调度,不得各为其主。第三件,要号令严明。自公长以下,有令须从,即蹈火赴汤,无生嗟怨。倘犯军令,即以军法从事。勿恃平时势焰,欺压主帅。”众人曰:“这是一一当依,不待说的。”于是杀牲祭纛,歃血同盟。第一,盟主黄石乡乡长玉廷藻;第二,右眉山庄公绍其英;第三,左眉山庄公韩卓;第四,黑齿乡乡长章用威。第五,大寅乡乡长张楚材;第六,坂泥乡乡长黄铄翁;第七,逢婆乡乡长呼贵卿;第八,五柳乡乡长陶菊泉;第九,古田乡乡长田大有;第十,铁山乡乡长丁潜龙;第十一,剑浦乡乡长香延桂;第十二,司马乡乡长司马魁;第十三,九陇乡乡长客克威;第十四,石基乡乡长山源;第十五,新泉乡乡长麦迎春;第十六,鲁乡乡长鲁从周;第十七,上埗乡乡长弗家珍;第十八,程家乡乡长程遂;第十九,永定乡乡长缪镇江;第二十,唐埗乡乡长百全;第二十一,夷庚乡乡长乐进;第二十二,长坂乡乡长戚明;第二十三,桃花乡乡长云荣桐;第二十四,鸡叫乡乡长平光紫;第二十五,芝兰乡乡长鱼化龙;第二十六,紫藤乡乡长花瑞昭;第二十七,猪头乡乡长袁应星;第二十八,沙头乡乡长奇壮猷;第二十九,花邬乡乡长忽如蛟;第三十,绣旗乡乡长梅伏熊;第三十一,青草乡乡长杨擒虎;第三十二,牢兰乡乡长许武;第三十三,苦竹乡乡长斗大雄;第三十四,胡卢乡乡长老祥麟;第三十五,端木乡乡长端木兴;一一歃了血。 祭毕,玉公大言曰:“既盟之后,同忻共戚,如臂指之相关。有奸盟者,众共攻之。”众唯唯。于是大吹大擂,轰饮一回。连日操演军马,杀奔中眉山来。明礼大惧,集谋士庄勇,议御敌之策。陶士秀曰:“诸乡平昔受我欺凌,乘衅联盟,骤不可解,惟韩卓贪财好大,若使能言之士,啖以重赂,悦以卑词,免其岁供,彼必倒戈相向。且玉廷藻以乡长主盟,妒之者必众。以我可庄之强,开门以迎乌合,倘一战而捷,其势瓦解。况我碣门,如秦之函谷,恐九国之众,无奈我何也。”言未已,人报碣门失守,庄勇可全义阵亡,敌军如山倾海倒,迫庄前扎营了。明礼士秀惊惶失色。无忧曰:“趁彼扎营未定,驱军杀出,可以得志。”明礼乃自率庄勇可飞虎、可飞熊、斗腾骧、绍无忧、可贞忠、花三郎,点千余军马,一声炮响,摇旗呐喊,杀出庄门来。但见来军已布成阵势,旗门开处,拥出一面大红旗,绣着“右眉庄绍”四个大金字。旗下一员大将,赤面短髯,头带戴钢嵌赤金虎斗盔,身披乾红团绣战袍,擐着铁连钱紫绒软甲,坐一匹乌骹马。正是绍庄公其英,手拿着八棱龙把钢鞭,气纠纠指着明礼骂曰:“弑父弑君的匹夫,纳邻仇,奸亲妹,不来受死,更待何时。”明礼正欲答时,左有玉无敌,右有玉大用,一齐杀将过来。这里可飞虎接着无敌,可飞熊接着大用,两下里刀枪互击,金鼓齐鸣。战到三十余合,明礼举枪一挥,一齐掩杀。无敌、大用,急退回阵。绍军且战且退,约莫一箭之地,连珠炮响,绍军后军,分为两翼,左翼绍雄达,缪镇山,引着诸乡兵;右翼韩超、韩杰引着韩庄兵,斜刺地合拢杀来。将可军四面围住。明礼左右冲突不得出,忽左军中走出一个黑脸的少年,赤着膊,挥百斤重的大斧,横腰一戳,早有花三郎横枪格着。斧猛枪柔,那枪戳做两段,连明礼的坐马,也截去了后臀,明礼掀翻在地。三郎舞半段枪来斗黑脸的,可贞忠已将明礼扶上自己的坐马,自己步行随马而走。刚走得数十步,回顾时,那黑脸的大吼一声,早把花三郎斫翻,再抢几步,把可贞忠又挥做两段。但闻军中有人喝采曰:“绍铁牛,好大斧!”明礼正慌着,恰可飞熊、可飞虎、斗腾骧,引着数十骑赶上。腾骧挥着丈八蛇矛,绊住铁牛,飞熊等辅着明礼,从阵后杀出,转了两个山坳,抄小路回庄。忽飕的一声,山坳里箭翎到处,从明礼左耳穿过,那箭钉在盔兜上,向耳扪时,已缺了三分之二,忍着疼,跑得回庄,收拾残兵,已折了大半,连碣门失守时,共折了六名庄勇。正在懊恼,渐听得屏后嚷将出来。细听时,是可夫人的声音。哭曰:“我养你一场,才得这么大,欲向千军万马里送性命,是个不孝的女儿了。”明礼欲问缘由,只见女儿炭团,拿两根银棱锏,从屏后打出堂上来。可夫人赶着乱骂,明礼曰:“我的儿且住,刀箭丛中,不是你孩子们耍得的。”炭团嚷着曰:“爹爹的耳朵呢,捏粉儿大都补不完的。儿不去报仇时,人定笑儿不孝,去时,娘呵,又骂儿不孝。”言着,已跑下堂去,明礼那里呼得住。忽见几个丫头,随着娇鸾进来,问了备细,将炭团拉往迎鸾楼去了。 明礼从陶士秀之计,是夜,将出黄金罗汉一十八尊,使庄勇可衍鸿、可飞虎,辅着陶士秀往赂韩军。一面派人紧守庄门。任敌军辱骂,连日不出。一夜,玉公带颜少青,及无敌、凌云、吉人、镇东,登小科峰探望形势。星淡云薄,明月如波。遥见右军旗帜漾漾摩动,心大疑。少青曰:“当歃盟时,韩庄公面颜不悦,这几日,察其动止,似有去志。或此时拔营而遁,也未可知。”玉公使人往探端的,如果遁去,即请绍庄公兄弟来这里议事。俄绍其英兄弟俱至。其杰曰:“韩卓首背血盟,拔营夜遁,追袭之可以得志。”玉公曰:“君子不欲多上人。未锄元恶,先翦同盟,诸乡谁不解体?不如听之,伺隙而动。”少青曰:“诸乡之不骤解体者,徒以二庄耳。今韩公私自拔营,置而不问,诸乡尤效,又何责焉。不如追而戮之,别立新公,可以肃众。”其英曰:“追韩有三不可:追之而可兵蹑吾后,首尾不顾,一不可也;胜其师而不获韩卓,是追犹未追,徒种衅苗,二不可也;胜其师而竟杀韩卓,卓五子皆猛鸷,倘尽起庄兵,为父报仇,为可庄添一犄角,三不可也。不如破可之后别图之。”少青曰:“韩卓黜财虐下,子弟嗟怨,五子虽强,如一庄何。夫去一暴公,立一贤公,彼庄之人,畏我威,亦怀我德,必举庄以随鞭+。况可庄新败,气必馁,敢蹑吾后乎。舍此弗图,吾辈必受其祸。公其思之。”玉公绍公,皆不以为然。 明日,正欲调众攻打可庄,忽报大寅乡张楚材,坂泥乡黄铄翁,司马乡司马魁,拔营俱去。玉公大怒,令山源、鲁从周、弗家珍、忽如蛟、老祥麟、客克威,各率其乡勇追之。至夜,并追者亦遁。明日,去者渐众。玉公与绍公兄弟,正酌议间,见逢婆乡勇呼雄伯入,言有可庄勇可琼,率百人来降,现在辕门外候令。玉公大喜,唤入问了端的,吩咐在第八营暂行安插。密谋于绍公曰:“可琼之伪降,窥伺我也,不如将计就计,假传密令,二更时,全军皆遁,彼狃于韩卓诸乡之遁,必信而率兵袭我后,我设伏于碣门内外,密布地雷,待其追过碣门,返戈与斗,两旁伏起,皆用强弓火箭夹射,地下地雷齐发,碣门内兵,亦据碣门,用矢射出,彼军进退无路,有不获全胜者乎。又别使人将可琼杀了,取其衣甲,择军中面貌相似者,扮作可琼,乘着朦胧月色,赚开庄门,彼重军已出,内必空虚,一呼杀入,谁与我当。夺了可庄,纵有败军逃回,无门可入矣。功成唾手,只在此宵。”其英、其杰,皆鼓掌称妙。少青曰:“计虽万全,势不可恃。今我军去者大半,岌岌摇摇,将挟贰心,兵不用命,纵有奇谋,终成画饼。况闻近用娇鸾折冲军务,此女子外虽骄而内能克,足智多奇计,不可轻动。彼可琼庸庸辈耳,杀之不足为可庄损,不如喝破诡谋,驱而去之,将诸乡之兵,一切遣回,惟留袁应星、云桐荣、端木兴、梅伏熊、陶菊泉。五乡之兵,此皆义切同仇,死生以之者。然后退保碣门,暗求内应,是先立于不败之地也。”玉公曰:“我客彼主,利在速战,尔书生何知焉。”遂使绍公兄弟,率诸乡兵设伏碣门,自乃率军为夺庄计,各领军令如议以行。 [book_title]第八回 困古庙可僧椎救生盟主 出碣门绍军车载死... 是日,明礼得可琼密信,大喜。尽调庄兵,作追袭计。娇鸾闻之,大惊。入见曰:“陶士秀之谋,不可从也。从之,必为敌人所算。”明礼曰:“何也?”娇鸾曰:“可琼无故伪降,何能瞒得玉廷藻?”遂附耳低言:“欲擒廷藻,除非将此谋变而用之,只须如此。”遂下令使可飞熊、可大英,引步军四百,二更时候,从羊蹄径小路,抄出碣门之右,截右伏兵。使可飞虎、可如,,引步军四百,抄出碣门之左,截左伏兵。教斗腾骧、可金荣,率兵五百,截杀碣门内伏兵,即乘势夺碣门而守之。不得容碣门内一人出,亦不得容碣门外一人入。又令可信之引兵二百,伏碣门左松林深处,为飞虎如,接应。可衍鸿引兵二百,伏碣门右乱石中,为飞熊大英接应。人俱衔枚,暗藏火把。但听连珠炮五声,一齐杀出。这五路兵,皆二更起行,从羊蹄径进发,各自埋伏。着明礼率军八百,三更时候,候敌军拔营去时,即从庄门杀出,从后掩袭。将至碣门,即连放五炮,俾四面接应。各皆遵令准备去了。 却说玉公初更时候已如法埋伏。自率步军五百,带着可琼,伏于庄门之左。是夜,云月迷朦,风树飕飒。三更时,回望大营,旗帜转动。人报庄门大开,一彪军马,追杀我军去了。去后,庄门复闭。玉公即将可琼杀却,教军卒抢作可琼,赚开庄门。玉公一马当先,蜂拥而入。谁知庄门上,檑木飞弩齐下,后面的军不得入。一声炮响,庄门复闭。玉公回顾,得进庄门的,不满百人,欲出又不得出。玉无敌当先,玉子白押后,只得杀将入去。刚转了两个弯,火把齐明,有十数人斜刺地冲将过来。为首的被无敌斫倒,一哄散了。走不得几步,火把又明,喊声渐近,有数十人从后面赶来。玉子白回身,射翻了几个。前面喊声又起,一队人拦住。为首一个肥胖短髯的,厉声曰:“玉廷藻,你今番中了俺娇鸾娘子计也。”挥双椎直取玉公。玉镇东亦舞椎迎着,斗了十余合。玉公暗放一箭,正贯着那人的口。哑的一声,被镇东椎翻在地。又杀倒了十余个,那前后的人,一哄又散了。正欲杀奔可明礼家,至一大榕树下,忽闻一簇女子声:“庄主来了,庄主来了。”正惊着,有火把从树影里烘将出来。火光下,一十三四岁的小娃,丫髻绿袄,领着十余个女兵,舞双银锏,绕树打来。无敌易视之,挥刀劈头斫下。女回锏只一格,无敌的手,震得裂了,这刀杆,分做两段了。无敌心慌,闪着半截刀欲走,镇东舞动双椎暗地里将左手的椎飞去。女身子小,只一闪,闪过了椎,趁势直点一锏,正点着镇东的左股,大叫一声,倒在地下。众兵救去时,玉子白引数十人卷过前面,杀散了女兵,将这女围在垓心。无敌夺得条朴刀,来斗那女。见丫髻上已中了玉公一箭,如簪子般横贯着。女只做不知,舞双锏闪着火光,如只龙卷雪,迎的便倒。玉公见女太狠,恐伤了无敌,叫一声走罢。舍着女,从东边空地上,一齐穿着树林而走。女刚欲赶时,忽火光照天,绍无忧牵匹白马,扶女跨上,似有数百人呐着喊,随女追来,箭飞如雨。玉公刚出了树林,见一小冈,冈上一古庙。引众齐奔冈上,恰好这冈石片最多,赶上的都被石片打下。无忧挥兵将此冈四面围住,大笑曰:“不怕他飞上天去。”玉公靠着庙门首,喘才定时,天已白了,无敌、镇东、子白外,尚剩三十余人。多半带着箭伤,不禁仰天大哭:“不图玉廷藻,命尽于此。一廷藻何足惜,累及你们,可悼痛耳。”众皆感激流涕。无敌曰:“事未可知,倘绍公兄弟破了可兵,打进庄来,我们的命,死里仍生了。”玉公默然,只是暗暗地拭泪。看那庙时,上写着乌龙古庙。肚里一面踌躇,一面推那庙门。谁知是不曾关的,静荡荡阒无一人。踱至后座,见神龛上塑着一神,黑面金铠,手拿着一根金鞭。正欲呼无敌问时,忽左廊下走出一个和尚,铁头豹眼,与塑的神像有些仿佛。玉公吃了一惊,那和尚朝着玉公磕头曰:“乡长认得老当么?”玉公擦着眼看了一回,蓦地想出:“呵呀!你不是出山纳粮的可当么。怪得年来绝无消息,亏我小婿想煞你,原来做了和尚。”可当拍着壁曰:“俺为着乡长招了我的兄弟做女婿,明礼这厮,欲加乡长以外奸的罪,恼得俺性起,一顿拳头,将那厮打翻。那厮常怀恨着害俺,俺父亲逼俺权且做个和尚避罪。昨闻乡长兴师讨罪,正欲作个内应,不知乡长何故这绝早便到此。”玉公将上项事说起来,又滴着泪。可当曰:“这明礼是个绝蠢的东西,偏是他的女儿,小小年纪,天生大力,用一双银棱锏,俺也怕他些儿。那妹子娇鸾,有满腹的雄略,人人都说他是女韩信。乡长要脱这灾难,除非仗着俺那铁椎,托着乡长命运,从羊蹄径打将出去,那庄门是断断出不得的。”言着,大踏步出庙门。前后一眺,幸炭团不在这里,喜跃曰:“幸冈下的几个贼男女,非俺对手。趁早些儿,随俺去罢。”遂将布直裰脱下,横束着,露出半身黑肉,往里面取出车**的大铁椎,横在手里,呐声喊,如山崩雷吼撞将下去。玉公与无敌等,紧紧随着,沿路打人,直打至羊蹄径。见数十人守住径口,个个是认得可当的。见他舞着铁椎,远远地躲去,谁敢惹他。原来这羊蹄径,中间又分左右两丫,右丫是通碣门内,左丫是通碣门外的。左丫已经塞断了,只得从右丫打出。出了径口时,尽是丛杂小路。忽路侧丛箐里,有人嘤嘤的哭,可当大怒,将椎向箐丛里一扑,那人便跳将出来,抱着玉公的腿,哭个不住。玉公曰:“贤婿且勿哭,认认你的和尚哥哥。”可当睁眼看时,不是别人,却是结义的兄弟颜少青。遂丢了椎,跪着地,拉着手,呵呀呵呀却说不出话来。玉公问昨夜的胜败。少青曰:“绍庄公拔营退时,后面的军追来,至碣门已有可兵守着,不得出,两旁的伏兵,不知怎的逃个净尽。四面喊杀连天,好像有数十路军马杀来。碣门外的地雷火箭,眼见是没用的了。绍公兄弟,不知逃往何处去了。说着又伸手指着曰:“漫山遍野的尸,可怜呵,都是我们的。小婿呵,被几个人赶着,跌落一个坑儿底下。筋骨呵,几乎跌个散。不知怎的又闻刀枪响,赶我的似乎与人斗到那里去了。天将亮的时候,才从坑底下爬将上来。一些儿路径也不识,又防可庄人捉住,终是个死。故在这里哭着,寻个自尽。不图重见丈人,及诸乡勇,又得见哥哥。不知哥哥又为甚做了和尚呢。”玉公将前事约略的说几句,便思量爬山而走。可当曰:“眉山之左,越一坳,便是鸦山。鸦山有一小路,可以绕到石杵岩。只是路多荆棘,甚是难行。由石杵岩二十里,至芝兰乡。又十二里,便是韩庄。韩庄至黄石,你们是认得的了。”少青曰:“倘此路有人守着,又将奈何。”玉公叹曰:“老天亡我是说不得的,终不然饿死这里么。”是时,惟剩二马,玉公少青骑了。只是镇东为炭团的锏所伤,不能行步,正在徘徊,忽远远地来了两个少年,手拿短刀,东张西望,似有所寻觅。众惊愕间,少年已近,谁知是镇东的两个儿子,一名鲸飞,一名鹏飞,见父亲伤重,洒了几点泪,负父而走。可当开路先行,玉无敌、玉子白押后。 不半里,见山坡上厮琅琅地闹起来。玉公惊问缘故,却是可当与一黑汉厮斗。那黑汉圆目阔口,赤发黄眉,手挥大斧,甚是凶猛。玉公向前看时,大喝曰:“铁牛不得无礼。”二人闻喝,各住了手。那人向玉公磕个头,问:“这和尚何人,斗得铁牛过,实是个好和尚。”玉公曰:“我且问你,你庄公绍其英,今在何处,你缘何独自一个在此。”铁牛曰:“我与长坂乡长戚明,程家乡长程遂,领了几百鸟男女埋伏,大军到时,先有一枝可兵拦住不得出。我提起大斧当先,斫翻了几个,谁知这些鸟男女,随着两个鸟乡长,跑得影儿也没了,只剩我一个,杀来杀去,只见是可庄人,我们的军马不知往那里去了。这碣门守着的,不是我们军士了。我拿着这斧,斫了几回,那里斫得出去,弄得我有亲难见,有家难归。”言罢虎吼也似哭将起来。可当曰:“好汉且勿哭。俺有句话,你听波。”铁牛止了哭,曰:“和尚法力儿大,念念咒,能使我回得庄见得庄公么?”可当曰:“非也。人生何处非家,何事非主,俺见你英雄好汉,与你结拜兄弟,你意如何。”铁牛哈哈的笑曰:“和尚哥哥,这是极有趣的。”可当又拉着少青排起年岁来,却是与铁牛同庚,少青长一个月,遂认铁牛为弟。三人拜了几拜,即拉着走路,走不过三五里,铁牛叫起腹馁来,走不动了。可可的一彪军马,从东边林木里跑过,众皆失色。玉公曰:“有军马追来,吾死矣夫。”为首的,骑着五纹铁花马,擐乌犀甲,提着方天画戟,头戴伞缨卷檐钢丝帽,朱唇白脸,五绺长髯,谁知却是绍其杰。玉公呼曰:“绍庄勇何来?”其杰惊顾曰:“后面有敌军追来,可快走。”铁牛大叫曰:“庄勇且住,有干粮时,速将来充些饥,待铁牛杀他娘的尽绝。”其杰见铁牛在此,心始壮。遂教军士将出干粮,各吃了些。追兵已卷地的杀将来。铁牛挥着斧,可当舞着椎,无敌等亦提刀相助,杀入追军队里,搅得他旗帜都乱了。其杰挥军杀转,杀得尸骸填谷,又活捉了百余人,余尽降了。玉公备问其英踪迹,其杰哭曰:“家兄昨夜于乱箭丛中,伤了性命了。某夺得尸,藏在密松林里。乡长有何高见,令吾兄尸出碣门。”玉公垂泪曰:“幸得庄勇这支军马,或可乘其不备,复夺碣门。倘天可怜呵,不独尸可回庄,我们都有生路。”言未已,子白引着新降的庄勇可松龄跪着。这人生得青面紫髯,身长膀阔,幼失父母,佣为苦竹乡斗太公家作仆。太公以春秋授其子兰言,松龄窃听之,大悦,兰言爱其厚重,转授之。深达大义。会兰言结怨于乡勇斗奢延,一家十三口,尽为奢延所杀。斗腾骧者,兰言从兄也。松龄负兰言幼女斗贯珠,匿腾骧家,腾骧讼于乡长斗大雄,不直谋之教师欧罗巴。罗巴曰:“可松龄,形貌魁梧,深沉有胆略,他日必大贵,宜深结之。乃授松龄三尖刀法,又名风火雷,松龄一夜便精。腾骧亦无父母,贯珠始周岁,乃使寡嫂田氏,私育之。与松龄夜劫斗奢延家,亦杀其男女一十三口,逃于可庄。可当之父慕俊,深爱二人,乃荐为庄勇。平日与可当最好,常言英雄择主而事,明礼鼠视豺声,不可以终靠。是时,松龄正引军追杀其杰,中箭堕马,为铁牛所擒。原欲伪降,于中取事的。玉公曰:“汝是真降还是伪降?若不得已权降时,某便放汝回庄,报知明礼,再来擒某。”松龄正待寻思,可当大言曰:“大丈夫择主而事,今明礼纂弑之徒,嫉贤凌物,贤弟不降,终为所害,何待踌躇。”松龄见可当已降,亦夙闻玉公德望,乃指天日而言曰:“愿得长事乡长,如有贰心,定遭天谴。”少青在旁,鼓着掌曰:“此真天以碣门赐我也。”众骇问故,少青曰:“就在松龄庄勇身上。”玉公豁然省悟,乃向松龄附耳说了,松龄即搜捡可庄令箭,领了新降的兵,策马望碣门而走。玉公假意挥军从后赶来,守碣门的庄勇,是可金荣、斗腾骧,率军士分两翼来救松龄。松龄退保碣门,乘势将碣门夺了。高叫曰:“可公不道,人神共忿。我们已降玉乡长了,从吾者生,逆吾者死。”那边追兵又到,可当的椎,铁牛的斧,如两座山压将来的一般。众军那里当得住,都一齐降了。玉公虑新降军士难制,乃分两营,使可当监可金荣军,可松龄监斗腾骧军。分拨才定,人报明礼引大队军马追来,玉公不欲与战,使轻车载其英尸,弃了碣门,取路回绍庄。行未数里,后面尘头起处,追兵渐近,乃回军分拨,准备迎敌。 [book_title]第九回 避公位牛岭赋新诗 劫囚车韩庄遭烈火 谁知追来的不是可军,乃玉吉人、玉凌云、玉大用,及桃花乡云桐荣、绣旗乡梅伏熊、端木乡端木兴、猪头乡袁应星,黑齿乡章用威、五柳乡陶菊泉。六位乡长,招集残兵,来夺碣门。闻玉公已出碣门,因此追来。于是合兵一处,共回绍庄,为其英发丧。时其英之子绍平,年幼,玉公聚诸庄勇酌议,欲立其杰为庄公。其杰泣曰:“败衄之余,宜择英武之主,某何人,敢辱斯位。”拂袖竟出。是夜,其杰私见绍夫人,哭曰:“我们新与可庄-衅,祸结兵连,骤难得解,以先兄神武,纠合诸乡,犹丧于强虏之手,今阿平幼弱,某与诸庄勇,皆碌碌无短长,会见仇不能报,家不能保,嫂嫂呵,怎了也。”言着,嗥啕哭个不止。绍夫人拭着泪曰:“我儿幼弱,诚不足御强邻。今叔叔英明,不减先庄公。况以弟继兄,于理为顺乎,叔叔复欲诿谁?”其杰曰:“如嫂嫂言,是死某也。某固无足重轻,但庄人何罪。倘遭蹂躏,何以见先人于地下。某以为不必同姓异姓,择有才望克负荷者主之。彼必感激励图,我辈可高枕而卧矣。”夫人曰:“叔叔以为谁堪此任,乞明言。”其杰曰:“黄石乡长玉廷藻,先兄在时,推为盟主,若得此人主我绍庄,报仇之事,一以诿之,某与嫂嫂母子,稳眠安吃,不胜似昼夜惴栗,食少事繁乎。”夫人曰:“这廷藻是曾举进士作天朝官的么,人人都说他好,恐不肯抛了自己室家,来作我们庄公,如肯时,任叔叔为之。”其杰喜而出。 明日私与颜少青、玉无敌等议其事。少青曰:“此事重大,我丈人又最古板的,必先集贵庄庄勇,陈以利害祸福,使合庄之人,无别议。然后讽令扶老携幼,喧嚷着,硬行拥立。见此意出自下面,不由他不肯。”其杰深然之。时绍庄庄勇,绍太康、绍镇山、绍孟卿、绍金翅、绍昌符等二十余人,皆鄙劣无振作,悉惟其杰命。惟已退庄勇绍崇文,家最富,雄豪多气概,娶庄韩庄韩陵之女,生二子皆殇,一女名龙飞,是梦吞五色石而生的。生时,紫光满室,鬼哭四郊,三昼夜乃止。长得兰姿玉质,慧丽能文,又多力善射。六七岁时,与群娃戏于野,遇一白额吊睛大虎,咆哮逐人,群娃号奔,龙飞从石磴上,腾身跨虎脊,颜色不动。解所佩刀,剜虎眼,虎负痛腾跃,去地五六尺,又滚地成坑,几尺余,而龙飞跨虎脊如故。须臾、虎睛、虎鼻、虎耳、虎须,割拔殆尽,再腾身去虎脊,立石磴上看虎,虎触崖而死,人遂呼骑虎姐儿。是日正与群婢较射而归,见崇文怒现于色,细询之,崇文曰:“我绍庄自恭公,创业数百年于兹,何曾许异姓主吾庄。今诸庄勇欲奉黄石乡玉廷藻为庄公,正欲与儿商议,起兵攻之。”龙飞曰:“先庄公为可明礼所害,正吾庄卧薪尝胆之时,爹看我庄谁堪此任。廷藻谙炼老成,虽不得志于可庄,非战之罪也。同仇义切,必能捍外寇,庇我家室,不犹胜于为可人虏乎。爹爹无患事异姓为羞,而患廷藻不肯,事不成耳。”崇文曰:“吾儿之言,开为父的茅塞。”乃往见其杰,愿献千金,为玉公造庄公府。其杰大喜,密约八月十五日卯时,集众于故庄公府,强挟玉公受贺。令牌田籍,打点交卸;同来的诸乡长,亦暗暗地打点贺礼,只瞒着玉公一人。 却说庄中有耕民绍知进,知了这个消息,欲向玉公处讨个庄勇的前程。三更时,携着女儿梨花,至玉公寓报喜,兼送梨花为婢。玉公询问备细,惊得呆了。以好言回了知进,令权带女儿回家。送出门时,见满地月光,照着一匹白马,迎风嘶着,是不知何处啮断缰绳逃出的。玉公见鞍桥皆备,遂将马跨上,加鞭望东南小路跑去。这条小路名无那径,是绍庄的后路,七曲八折,最难认识。谁知那马是走熟的,驮着玉公,一溜烟跑出庄来。时。胧的景日,渐渐亮了。遇见几个早行的,问了路,加上鞭,又走了一程。见林木里,一群鸦约有数百,冲将起来,盘着晓日,哑哑的投西去了。停鞭看那林光山色,正是前日歃盟之处,地名牛岭。触动前情,不觉抚膺痛哭。想当日登将台执牛耳,二庄三十乡,咸听指挥,破碣门,败可兵,何异曹孟德一世之雄哉。今直弄得单骑回乡,何面目见乡中父老。虽感绍庄人的好意,怜而公我。但绍公新死,妻寡儿孤,我又无功于绍庄,取土地于寡妇孤儿之手,纵不图后灾,亦为千载唾骂。想至此,因下马,拾残煤题二诗于石壁曰: 万骑连云伐可庄,谁令子弟丧沙场。 重经牛岭登坛地,白棘黄花满夕阳。 孤儿寡妇念争差,读史难将玉掩瑕。 读到陈桥兵变处,千秋人恨赵官家。 题毕,跨马而去。行不上五六里,腹中正饥,恰在一小乡经过。那乡名缘木乡,乡长春大观,是未曾与盟的。见玉公匹马入其乡,留住宴饮。玉公满腹的牢愁,借酒一浇,不觉大醉。不料那春大观,是可明礼的姑表兄弟,又是韩卓的女婿。这乡与韩庄贴近,遂将玉公缚了,送至韩庄,求转送可庄,为明礼报仇。那韩卓得了明礼的贿赂,正思寻事相报,遂将玉公监下,着人飞报可庄。明礼大喜,教用囚车钉固。十七日是祭阵亡兵将的日期,着令得力庄勇护解,勿使途中有失。韩卓正选人解送,庄勇韩杰谏曰:“庄公新与联盟,拔营而遁,已无以示信于山中,今口血未干,无故又害盟主,何以对神明,何以对 衾影?”韩卓大怒,拍着案曰:“汝与廷藻通谋,辱骂我乎,早晚取汝性命。”韩杰亦努着目曰:“无信之人,天必厌之,且看谁的性命牢固。”言着,大踏步而出。 韩卓于十六日,使韩刚、韩威,带步军五百押护囚车,取路往可庄进发。刚至钩镰坡,见一黑汉横大斧拦住去路。大呼曰:“欲过去的,留下买路钱。韩威以为疯癫,喝人拿下。众军欲动手时,早被黑汉斫翻了几个。韩威挥军将那汉围住,那汉的斧,左斫右斫,正斫得痛快。猛闻韩威牾的一声,倒在地下,成了肉泥。是一个黑和尚,舞椎打翻。韩刚慌着,看那囚车,只不见了。拖着枪,正走得几步,一个青面的,骑匹怒马,挥三尖刀迎面一晃,韩刚用枪一格,转身斗了十余合,无心恋战,虚影枪头,正待回马,那马已跪在地下,四只蹄各剩半只,跌下马时,那三尖刀白闪闪已从耳下飞过,韩刚刚颤得一颤,左腕已断,被个小卒割了头去了。可怜超杰刚威,素称韩氏四虎,而刚与威,不料俱丧于此。那押囚车的五百军士,走脱的约四五十人,皆带重伤,欲逃回庄。忽一个少年书生,提口剑,领着百余人拦住归路,那三四十人,只得跪在地下乞降。书生教降的军卒,引路拨刺刺地杀进韩庄。时韩庄绝无准备,进得庄时,逢人便杀,凡有草堆处,尽放起火来,庄人大乱,又不知军马多少,众降军见椎韩威的黑和尚,又在这里椎屋,一屋一椎,尽椎塌了。这使大斧的,从火里蹲将出来,拿着几颗人头掷人。又见韩卓的府门,已着了火。韩卓的儿子韩水、韩木、韩土,引着韩卓,十余个庄勇押后,走登星台避火。一个使刀的,与韩超斗做一团。恰韩卓的大儿子韩金,引着一队妇女,斜刺里欲奔星台。这使刀的,弃了韩超,来取韩金。韩超正欲来助韩金,背后一人大叫曰:“韩超不要走,认得斗腾骧么。”言着,这枝蛇脊长矛,早从脑后搠将过来。韩超挥双刀,转身迎斗,那韩金斗使刀的不过。正欲走时,回顾妇女尽变作一盘儿肉脍,心里一慌,那刀从顶上直劈下来,分做两个韩金了。韩超不敢恋战,将刀向长矛下倒格一格,打个转,乘势走上星台。赶来的,尽被台上的乱箭射回。斗腾骧正在这里骂着,猛得一声雷吼。一个朱脸蓝髯的,挺着大刀,一个白脸细眉的,挥着双鞭,从星台后转到前面,来战腾骧。腾骧见来得势猛,挺着长矛,且战且退,韩卓从台上看得分明。朱面的是韩杰,白面的是第四儿韩火。腾骧被斜阳曜着眼,正斗二人不过,不提防长矛下,蹲出一个小女娃,拿枝单头铁棒,向韩杰的脚下一扫,将韩杰扫倒,早有军士活捉去了。韩火退几步据住一个闸门,不敢出。韩卓正打发韩超下台救韩火,骤闻四面锣声响,知是收军的号锣。时天色渐昏,教人打听得敌军远去,韩卓才敢下台。这一场,大儿子斫死,妻妾诸媳皆亡,庄勇庄民,死者无算。除民房外,聚财宝的府库,尽遭烧毁。可公赂的金罗汉,珠侧注,亦不知何处去了。于是抱着四子,放声大哭。正哭得没声,忽然起立,向南指曰:“廷藻廷藻,与汝誓不两立。”言着吐血一口,倒在地下,诸子扶回烧不尽的府里去了。 [book_title]第十回 遵遗嘱绍庄公会丧 陷深坑铁先锋丧命 劫囚车打韩庄的,你道是谁?初,绍其杰聚集庄勇老幼,请立玉公,始知单骑逃去。没奈何,自己袭了公位。少青大忧,使玉无敌、玉大用、玉吉人,分头探访。有人曰:“天亮时,一官人骑着马,问我黄石的路,我正向这条路指着,你从这条去寻时,定有踪迹了。”吉人正寻到牛岭,见壁上题的诗句,知从这里过的。又问到缘木乡,见个白发的乡人,细细问他,才知端的。大用、无敌,亦访得消息,大约不差。少青大惊,遂禀其杰,带着可当、铁牛、腾骧、松龄、金荣,及原带来的乡勇,与新降的军马,约五六百人,十五夜,乘着月色,悄悄地埋伏韩可交界的地面,一山名钩镰坡,最多树木,少青藏兵于此,待至明日,好劫囚车。那绍铁牛家小并无,惟剩个小侄女名秋娥,从小儿好弄一根铁棒,力大如虎,因家中没人看他,亦带着来跟少青。是日,劫了囚车。因乘韩庄不备,哄入庄里,杀人放火,以报前仇。又令可松龄、斗腾骧,乘夜攻破缘木乡,将春大观杀了。回至黄石乡,天色渐明。先将降将降兵安插妥贴,是役也,虽无功而返。幸无敌等六名庄勇无缺,又得了数员猛将,黄石由此渐强。 玉公自遭磨折,不越月,卧床不起,执着少青的手,垂泪曰:“我儿寿官,年纪幼小,又结下两个大大的对头,我死后,汝须招贤纳士,紧守险隘,防韩可寻仇。又宜卑礼绍庄,冀其拯救。”又召诸乡勇吩咐曰:“我死你们便奉吾婿为乡长,共捍强邻,无萌贰志。”言罢,叹气而终,年五十三岁。一面使人往绍庄及诸乡长处告丧,一面经营葬事。葬之日,桃花乡长云桐荣、绣旗乡长梅伏熊、端木乡长端木兴、猪头乡长袁应星、黑齿乡长章用威、五柳乡长陶菊泉、花邬乡长忽如蛟、紫藤乡长花瑞昭、青草乡长杨擒虎、牢兰乡长许武,咸来会葬。绍庄公其杰,亦纡道由鱼肠坂而来。众见其杰哭甚哀,无不堕泪。少青扶玉寿官匍泣谢客,并述玉公临终遗嘱。云桐荣曰:“可庄一动,绍公起兵蹑其后,必不敢来。韩庄新遭蹂躏,元气未复,况庄中四勇,名为四虎,实韩杰一人耳。杰生而痴憨,十岁不能辨马鹿,父令贩瓜于市,尽以瓜与人,不取值,空手而回。父笞逐之,卧丛祠,七日不得食。潜视之,见丛祠火起,正骇愕间,火中跳出一人,**脸焦赤,盖杰也。由是勇冠群豪。会适野,见斗虎,杰振臂一呼,从中格之,虎皆辟易而逃。性贞毅,恒对酒露肝膈,以赵子龙自命。虽为韩卓庄勇,然郁郁不得志,奇人也。今已降,刚威已死,韩超虽存,魄已夺矣。”绍公使人召韩杰来,戒之曰:“某等与韩公本属同盟而乃黩货败约,其人不足共死生,庄勇所知也。今玉公弃世,颜乡长年少,惟乡勇们辅导之,无怀贰心。”韩杰叩头于地曰:“自杰被擒,父母妻子,皆为韩卓所杀。是坚杰之降也。今颜乡长虽年少,英襟妙略,突过前人,是可与有为之人也。良臣择主,敢有贰心。”绍公点头曰:“好男子也。”又唤铁牛吩咐曰:“汝本我庄人,念汝结拜情重,由汝在此汝女侄秋娥,十几岁了?”铁牛曰:“十四岁了。”绍公曰:“这女子勇猛过人,可当一女将。再待此时可与颜乡长做个娘子。”言罢辞众去了。诸乡长亦各辞归,盖山中称呼。凡乡长庄公的正妻,称夫人。姬妾,称娘子。其俗然也。旧例,乡田所出谷,每一石,以三斗供乡长。而乡长自取一斗,各以六升供韩与绍,以八升供可。少青既立,免其岁供。每一石,惟自取一斗作军资耳。于是乡人大悦,负耒耜而来氓者,不可胜计。忽有夷庚乡老者,携一女来献,曰:“闻乡长贤,愿以拙女备下陈。”少青曰:“某逼处强邻,有仇未报,不敢色选。但择有能者纳之,不知汝女何能?”老者曰:“我女乐姓,名更生,今年才十五岁,力挽铁弓,发铁矢,三百步外能中悬丝,当乡长意么。”少青大悦,命女来见。其女眼圆口小,肤白如脂,试其技,一如老者言。言于连钱纳之。这连钱知山中女子,能文者少,大力者多,欲广为罗置以自强。又广买农家庄健女子,得百余人。诸乡有愿食女粮者,听之。建女教场,使绍秋娥、乐更生,分领之,日日操练。少青又于瞿谷口、圣姥坡二处,凭险负固,建重关为黄石门户。使可当改了俗妆,选精兵三百,守瞿谷,使可松龄选精兵三百,守圣姥。越年,兵强粮足,思结诸乡以攻韩庄。乃修书一封,痛述先乡长之意以动绍公。令军于碣门之左,牵掣可军。 九月九日,大会南方诸乡于蒲浦,得五十乡。黄石之后,有竹山乡,其乡长吴以勤,推故不至,惧其乘虚窥伺,乃使韩杰率兵攻之,逐以勤而夺其地。使连钱夫人,统更生秋娥之女兵以守竹山,黄石遂无后顾之患。于是祭(兴师,以绍铁牛领本乡兵五百为先锋,以韩杰监二十五路乡兵为左翼,斗腾骧监二十五路乡兵为右翼,以玉子白代可当守瞿谷,玉镇东代松龄守圣姥,连玉凌云、玉吉人、可金荣、玉大用、玉鲸飞、玉鹏飞共十员健将,合诸乡兵共二万五千,浩浩荡荡杀奔韩庄。 韩卓大惧。一面使人求救可庄,一面令韩超、韩秀,率兵六百,出驻寅邱,为前队;韩水率兵二百守庄左;韩木率兵二百守庄右;自率韩火、韩土、韩澜、韩起、韩结、韩汤,马步军一千,驻庄前,准备迎敌。却说韩超、韩秀,军至寅邱,安营已定。是夜,朔风忽起,飘下一天掌大的雪花来。众军士一团一团的,正在营中烘火,忽韩秀的营中,火光煜0,四下里嚷将起来。韩超舞着枪立火光中,喝人救火。谁知那火燃着雪花,半空里火风猎猎,飘下的都是红雪花。众军正在那里看得好雪花,忽雪花里一个黑大汉,似从火营里蹲出来的,一手舞着斧,一手提个人,哈哈的笑曰:“好雪花。”众军曰:“呀!那黑汉提的这个人,兀不是秀庄勇么。”刚欲上前来夺人,那边韩超认得那汉正是绍铁牛,呼人从雪中放箭,射那铁牛。正待射时,火光里,照着铁牛提起韩秀挡箭。军士又不敢射,韩超大怒:“从火毯中,一枪刺中那铁牛,呵呀,那枪正横串着一个人,如十字一般,那枪重不能举,众军从雪火里看得分明,串着的,却不是铁牛,正是铁牛提着的那个韩秀。”众军大呼曰:“庄勇误刺着自家人了。”韩超正慌着,又呼放箭,却不见了铁牛。只闻一声炮,四下里喊杀连天,众军慌做一团,弃营乱走,韩超那里止得住。铁牛夺得寅邱营,救灭了火,已四更时候了。谓军士曰:“此处离韩庄不远,不如乘着胜,劫进大营里,擒了韩卓,始信我的铁先锋,是天上飞来的急脚先锋,博得我颜哥哥一笑。”众军士齐声曰:“愿从铁牛一斧当先。”领众军踏着雪花而走,不三四里已望见韩卓的大营了。但见那营一连几座,静悄悄,刁斗无声,铁牛更不商议,大喝一声,一斧斫进韩卓的中营来。众兵跟着,先把巡哨的斫翻,营中军士恋着寒衾,梦得正熟,不觉身首异处,长做了一世不醒的梦了。韩卓议了一夜的军情,亦正睡熟,寅邱之败,犹懵懵未知。此时人哭马嘶,朦胧惊醒,但闻人叫曰:“绍铁牛劫进营里来了。”忽见韩起牵匹白马,扶韩卓跨上,昏邓邓向营后而走。欲鞭马上一冈子上,谁知那马蹄被雪冰得不牢,冈子又滑,只一颤人与马骨碌碌滚将下来。几个军士赶上,拿着绳将韩卓绑了。韩起欲来争时,雪光里,见拿韩卓的军士尽倒,似有个少年将军打翻,细认那将军却是韩卓的第四子韩火,解了韩卓的缚。扶上冈子来时,日已渐升,回望营中皆着了火。火光闪着雪光,雪光迸着血光,血光迎着初升的日光。见韩土、韩澜、韩结,领着些残军剩马,从众光里投庄上去了。韩卓、韩火正欲从冈后抄路回庄,忽闻韩起大叫曰:“不好了,铁牛赶上冈来了。”韩卓冒冒失失,从冈后乱跑,韩火、韩起,亦跟着绕树而走。回看铁牛,几几赶上。那铁牛的大斧,隔着树拢将过来,正斫断韩起的右腿。韩起刚叫得一声,那铁牛早不见了。韩卓父子,都不曾骑马,见韩起被斫,两脚在雪绵中,颤巍巍地,都拔不起来。但闻韩起在雪中乱叫曰:“铁牛落虎坑了,铁牛落虎坑了。”韩火拔起脚来看时,原来这里有个掩大虫的虎坑,被雪绵盖了,铁牛斫韩起时,用得力猛,连人带斧,跌将下去。韩火大喜,与韩卓商议,怎样擒他。忽有数十个人赶上冈来,韩火挥着鞭打的都走了。韩卓拿枪向虎坑里搠将下去,却听得虎坑里大吼一声,铁牛尽力一跃,几乎跃上坑来。跃不上时,那斧跃出了半段,早戳伤韩卓的脚,韩卓倒在地下乱叫。冈子下又冲上百余军士,来救铁牛。韩火的双鞭,如双龙卷雪的舞着守住虎坑,无人敢近。众军士四面围住韩火,韩火守住虎坑,虎坑旁,蹲着韩卓。支撑了一会,忽见围的军士纷纷倒退。先是韩超,自寅邱逃回,不敢冲动大营,投韩汤营里,及闻韩卓被困,引百余人杀上冈来,将救铁牛的军士杀散,救了韩卓。使人采干柴枯草,尽数填满虎坑,用火燃着,虎坑底那把大斧,将火柴搅将起来,杂拉拉搅得半天都是火星。韩火又教人先燃着柴,四面投下,越搅越投,渐渐的不搅了,眼见得铁牛炼作火牛了。于是使人负着韩卓,抄路回庄。看那断腿的韩起时,亦化作个独脚鬼了。 [book_title]第十一回 绍秋娥铁棒打韩庄 颜少青彩旗聘可女 是日,雪消风定,少青大队军马已到,逼庄前下寨。闻铁牛遭陷,使人向火坑里捞出尸首,少青抚尸恸哭:“天乎!功业未成,先丧吾的右臂。贤弟呵,你英灵不散,当助为兄的替你报仇也。”言着,又倒地哭个不住。三军见少青哭得痛切,无不堕泪。正在打点载尸归葬,忽见可当哭得泪人一般,带着一个白衣白髻女子,抱着铁牛的尸,嗥啕大哭。少青又重新哭起来,众乡长劝住了。又见那女子提着条铁棒,大叫曰:“我绍秋娥,誓不与韩贼干休。”用手向营外一招,早有四五十个女兵,竖着一面大白旗,上写着“为叔报仇”四个字。一女兵牵匹玉尾骢,扶秋娥上了马,加一鞭,直打进韩庄来。少青恐秋娥有失,令玉凌云、玉大用,引军接应。那庄门虽无山包水绕,雷木炮石颇多,急切不能下。秋娥性急,又从庄左围墙外打到右边围墙。少青见秋娥十分焦躁,乃下令令可当、斗腾骧,尽驱五十路乡兵,一齐攻打。围墙缺处,秋娥挥铁棒先入,众军继之。打开庄门,少青的军亦入。韩超巷战而死,韩杰寻着平日谗己的那个韩芝一家杀尽,又欲杀绝韩卓父子,以报私仇。谁知韩水、韩火引着韩卓,从庄后小路,投木棉乡去了。只见玉吉人枪头上挑着两个人头,掷于少青马前,又追着一个人,从东而去,那人走入一间屋里,闭着门,吉人打开了门,只见一个白发妇人,啼哭着拦在门曰:“老妇今年七十,只有这个儿子,不争将军便杀却,只是无人送老妇的终,将军饶了罢。”言刚已,乍闻屋里喧嚷着,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走将出来,不提防吉人一把拿住。却不是前一个。正喝问间,忽见秋娥抡铁棒从屋内打将出来,见这人已拿住,大喜。这老妇仍跪在一旁,叨絮着。秋娥大怒,只一棒将这老妇打死。吉人曰:“娘子为何从这屋里赶出这厮,我刚赶着一个人进去,为何又不是这厮,又为何打死这个老妇人。”秋娥曰:“乡勇不知,这屋却不是屋,是条通心的小巷,两边门首,是一样的。”言着以棒指着拿下这人曰:“咱初不知这厮便是韩卓儿子韩木,咱正赶入这门里,被这老妇拦住,认作儿子,苦苦求饶,咱一时心慈被他瞒过。咱乃从那星台后,木棉树右穿过西边,谁知又遇着这厮,被一个新降的庄勇韩唐识破了他,因又提铁棒赶他,他又从西边这门走入,即是这条通心巷子,恰好被乡勇拿住,这老妇便是前儿骗咱的,故此杀他。”乡勇赶的那个,似乎从西边这门跑去了,遂将韩木缚得牢牢的,解至少青处。始知吉人枪挑的两颗人头,一颗是韩土。少青见韩卓已逃,出榜禁军士无得扰乱居民。是晚,大设酒筵,宴诸乡长,椎牛烹豕,大犒军士。明日,秋娥杀了韩木,并韩土的头,以车载着铁牛尸首,回竹山祭葬去了。 众乡长遂立少青为左眉庄公。早有人报至可庄。明礼大惧,乃使陶士秀,奉金帛乞和,愿纳岁供五百石,不相侵伐。少青以新得韩庄,人心未定,姑许之。又使人往绍庄告捷,结以粟币,永订盟好。时五十乡长,相继辞归。一日,正集庄勇议富强之策,忽报竹山玉夫人致书来贺。书中谆谆以招贤纳士劝勉,少青甚嘉纳,以诸庄勇皆武人,思得文士有谋略者相助,卑礼求之,而杳不可得。或言有已退庄勇韩陵,虽武人而深沉练达,能谋大事,少青具聘币亲往求见。韩陵谢曰:“年力衰朽,闭门不与外事者有年矣,诚不可以效驰驱。然有一言为庄公诫,公愿闻乎?”少青长揖,谨受教。韩陵曰:“鱼不能游陆,鸟不能潜渊,凤皇虽长,苟处埘中,则鸡鹜有权矣;蛟龙虽神,苟蛰泥中,则蚯蚓为政矣。今韩卓虽为神人所弃,而屠戮之余,犹不下万家。诛之固不可胜诛,化之亦恐难遍化。公以异姓为公,倘一旦祸生肘腋,何以御之。”少青起而对曰:“谨受教。某亦将舍此而归矣。”遂辞而出,集诸庄勇谋,以为黄石吾家也,若于庄南辟一径,通黄石甚捷,脱仓卒有变,可以逃归。”议未定,会元旦,可明礼率数骑来贺,大宴三日,订为婚姻,愿以庄主炭团归少青,备娘子位。越数日,少青欲往可庄答拜,吉人谏曰:“明礼,豺狼也,币重言甘,其心难测,不可不虑。”少青曰:“礼尚往来,不往,必小觑我。谁敢相我往?”可当曰:“俺与松龄,俱与明礼有仇,去不得,俺有一故人,名可介之,自幼精于武艺,力敌万夫,然命运不齐,数十年不能博一庄勇职,因使酒,打死人命,明礼欲置之死地,俺力救得免,罚为庄奴,终身为公田佣,手裂足皲,不得升斗活妻子,俺自乌龙庙随先乡长去,老父物故,家无兄弟,全仗介之敛葬,久欲使人招来,为公驱使,未得其间,今有一书札,公如寻着他时,着他带了家小,随公来归,也是他的出头日子。”言着,流下泪来。少青备问介之住处,可当曰:“庄之北,有奉公坊,十余家茆盖土墙的,一问便知。他还有个儿子,名可冲,魁梧出众,亦多力善斗,计今年二十岁上下,这等人留在可庄,终久湮郁到死。”松龄曰:“可庄的亲事,伪多真少,某以为先使人往可庄各庄勇处,央他做媒,又花红鼓乐,行了聘礼,闹得满庄男妇皆知,学刘先主赘孙夫人故智,弄假成真,也未可知。”少青想了一夜,次日,令斗腾骧领兵三百,屯碣门外,玉凌云领兵二百,抄小路屯羊蹄径外,择定正月初十日,使玉吉人率兵百人,扛了花红羊酒,彩旗一队,鼓吹两部,鸳锦千匹,元宝百锭,火杂杂地,闹进可庄来。可庄男女老幼,挤拥着,观那聘礼,诸庄勇也有来贺喜的。明礼大惊,与可夫人商议曰:“原是哄他的话,赚他来擒了出气的,他便认起真来,这便怎处。”夫人嚷曰:“我半生只有这个女儿,这话可是哄人的么。闻这颜少青,是个少年英俊,招了这女婿,也不辱没你。如今闹嚷嚷,合庄皆知,不知将假作真,免人笑话。”明礼又与陶士秀议了一回,如退回了聘礼,他定不来,失信事小,诛仇事大。况杀了少青,可并韩庄而有之,此万世之业也。不如就这样行罢。一面备办酒筵,款待吉人,打点回礼。吉人曰:“我庄公择定十六日来谒岳丈岳母,先使某来禀知。”明礼以好语回答了,犒赏从人,又使十余人扛回礼,随吉人回左眉庄而去。 [book_title]第十二回 访榕坊众小厮拿石 宿茆屋两村女联床 先时,少青已随扛聘礼的军士,微服混进可庄。怀着可当的书札,竟寻奉公坊。那坊,在庄北之北,是个绝僻野的所在。寻了半日,这里尽是破衣黎面的穷民。指左边一连三大榕树盖着的,便是奉公坊,又名古榕坊。少青将到那榕树边,只见榕树里,有一株绝鲜红的桃花,从绿荫中斜穿出来。桃枝上,挂着百钱,有七八个小厮,在那里闹着。一个虬髯的农夫,约有五十年纪,穿件蓝破袄,指着前面一条大方石,向小厮曰:“你们拿得这石,安在树下作个石凳儿,便将树上的钱给你。”少青立住了脚,心里寻思,这石那止三五百斤,且看小厮们如何拿法。只见一个眉目绝端正面微赤色的,挽个蛙角髻,年可十五六,扎起衫袖,先向这石摇一摇,然后抱将起来,如木箱儿一般,轻溜溜地行近树下,横放着,便来夺桃枝的钱。群小厮不服,嚷曰:“我们并不曾拿得,你如何便要夺钱?”农夫笑一笑,教那蛙髻小厮,将石拿回原处,让众小厮拿。分头拿时,蜉蝣撼大树,那里动得分毫。那蛙髻小厮拍着掌,笑曰:“你们如何不拿?”众小厮低着头只不做声。那蛙髻小厮,复将石拿回树下,放得端正,又拍着掌曰:“钱呵钱呵,想是没人争了。”正欲取钱时,只听得横笛响,远远地牛背上一个牧童,咿咿哑哑的吹将来,停了笛,叫曰:“你们玩甚么,偏偏的背着咱。”众小厮亦拍掌曰:“这钱是有人争的了。香香,你快来夺钱。”那蛙髻小厮,只是红着面,不语。牧童下了牛,问了备细,便拿那石,双手一抱,向上一抛,打个转,接着。连抛,连转,连接,风车儿的玩了一回。众小厮一齐喝采,农夫亦拍着掌赞曰:“好大力。”少青寻思:“这石比牧童的身躯还长大些,如何只当作纸球儿抛弄。”正呆着,又听得嚷将起来,却是前拿石的蛙髻小厮与牧童争钱。农夫将钱分作两份,一人一份,笑嘻嘻的拿钱去了。众小厮亦一哄而散。少青便上前,向那农夫拱拱手曰:“敢问这里有个可介之么,烦老丈指示。”农夫眼里看着少青,口里答曰:“只某便是。有何见教?”少青遂向怀中取出可当的书札,交与农夫。农夫看了,大喜曰:“公就是颜庄公么,好庄公!”言着,早拜将下去。少青刚回了礼,介之便拉着手,拉进茆屋里,见先时拿石的蛙髻小厮与那牧童都在这里玩着。介之喝曰:“贵客在前,你两个玩甚么,快来拜了,烹茶来吃。”少青曰:“闻足下有个佳儿,甚英雄,这两位是么?”介之叹口气曰:“命运不好,亡儿去年死了。这两个呵,小的是小女儿香香,大的是大女儿。记亡妻产他时,三昼夜不下,忽雷震两声,遂下。按易说,震为足,震两声,故名足足。只因家贫,没妆点,权作假儿子看罢了。”少青呆了半晌,忽曰:“你的令女郎,好生勇猛,某甚爱他,不知曾许人家么?”介之曰:“田家的女儿,又粗卤谁要他呢?”少青曰:“如不弃某情愿作丈人的女婿。”介之蹙额曰:“庄公才聘了我庄的庄主,华门佳偶,相对相当,无端来戏耍那两个小鬼头,量那小鬼头,多大福分,做得庄主的媵婢。”少青跪着曰:“这事大都以庄主饵某,贪图害某性命。今见令女郎英猛过人,必能脱某于难。若肯俯从时,愿以娘子相待。并请丈人弃家辅某,特地微服相访,何言戏耍。”介之沉吟了一会,遂满脸堆下笑来,一手扶起少青,一手向衫袖里拿出可当的书来再看。恰香香提着一甑茶走将出来,见介之呆呆的只看那书,便向介之手里夺那书。介之吃了一惊,见是香香,因指着少青笑问曰:“香香,这人好么?”那香香目灼灼看少青,只不言语。不知何时,足足早拿着茶碗,立香香后。介之曰:“足足这人好么?”足足又看了少青一会,少青被他两个看得头都低了。介之曰:“你两个只管呆看,到底是好不好?”足足曰:“忒好忒好,端的是甚人呢?”介之笑曰:“你看上了时,可奉碗茶,俾你这忒好忒好的吃了,才说与你。”足足欲斟茶时,这香香手拿着茶甑儿,兀自看哩。足足2的一声,夺了茶甑儿,斟了茶,双手捧到少青的嘴上。少青举手接时,已被足足灌入口里去了。足足停了碗,又向介之问曰:“爹爹端的是甚人?这等傻。”介之曰:“这是我的女婿你知么。”足足曰:“咱从不曾见爹爹有这女婿,可不是哄咱的么。”介之曰:“呸!你长了这年纪,一些儿不懂,我的女婿,就是你的老公,你知么。”足足曰:“咱从不曾有这老公。”言着,进内去了。只见香香扯了介之的袖,扯开去向耳朵边说了好些。介之以指画脸羞他。香香亦进内去了。少青被这两个女孩儿调得脸儿红一块白一块,只不做声。却说介之妻已亡了,只这两口儿,挂着心,跑不得,没奈何在这里当苦差。 原来可庄之北,有田名公田。凡有罪的,罚在这里白耕,名曰公田佣,最是苦差。今见少青这般人物,情愿下婚,喜得眉花眼笑,央了隔邻的五妈妈,来议此事。这妈妈是最好揽事做的,向少青道喜,曰:“官人今日是好日子,现成的亲事,是有月老暗中撮合,不许俄延的。”少青没奈何,解了腕上的金钏,递与介之曰:“小婿仓卒不曾备得聘礼,只这金钏,一人一只罢。”又向身边取了一锭银子,浼妈妈作媒。又约莫取了二十余两碎银子,教妈妈代办今晚要用的东西。这妈妈从不曾见这么多银子,喜得头做脚行,叩谢了少青介之,回去教儿子可的,往市上买了张新草席、新布被、新枕儿,又自去买两套做成的新女衫儿、裙儿、鞋儿、袜儿、脂儿、粉儿、镜儿、花朵儿、鱼肉鸡鸭酒果,忙了一会。介之让间空房,教妈妈将床帐诸器具,摆列停当,又将那鱼肉鸡鸭煮熟了,用个大瓦盆,一盆儿盛着,抹张松木桌子,摆着,点了香烛,教少青当中,足足在左,香香在右,一齐的拜祖先。那足足香香擦了面,施了粉,点了脂,着了裙,穿件新布衫儿、鞋儿、袜儿,挽个蓬沓髻儿,戴朵纸花儿,夹着少青,捣蒜儿的乱拜,又拜了介之,谢了妈妈烧了纸,除了香烛,就在这桌子团栾儿坐地,饮喜酒。依然是足足香香夹着少青在上面坐,介之在左,妈妈在右,香香等不得坐定,便拿盏儿奉少青,饮盏喜酒。足足揎左手,夺那盏儿,右手拿自己的盏,曰:“先饮咱的”,香香伸手格着曰:“今日的茶,是先饮姐姐的,今晚轮到咱了。”足足那里肯,揎着拳,在席上打将起来,唬得少青躲在介之背后。介之喝曰:“你们照照影,可像个新妇。”妈妈接着曰:“姐姐别闹。我倒有个法儿,你听些个。”两人住了手,听妈妈说。妈妈另拿个盏儿,将足足香香的两盏儿酒,和做一盏,一面和,一面念曰,这叫做和合酒。教两人各用一只手,齐把着这盏,少青饮了,齐拿着两盏儿酒,酬足足香香。介之哈哈的笑曰:“好和合酒。”妈妈亦笑起来。少青又奉了介之、妈妈的酒,吃了一两蕣菜儿便不吃了。香香入厨里拿碗茶出,与少青解酒。忽的低着头,忽的向介之耳朵里说着。介之笑曰:“你不知叫他做甚么?叫句相公也罢。”香香先默念了几遭,陡然曰:“相公吃茶。”足足曰:“你茶莫要凉的,吃坏了他。”香香曰:“都是一样的茶,偏姐姐拿着便热,咱拿的便凉,吃姐姐的胖了好些,吃咱的便坏。”足足瞋着目,瞅香香一眼,作意曰:“咱洗手去。”进里边洗了手,拿镜儿向灯下照一照,再匀些粉,走出来。见妈妈收了席,抹了桌子,见香香犹呆呆的瞅着少青,不觉的亦呆呆瞅着。介之曰:“足足出甚么神。”足足吃一惊,笑曰:“咱不瞅别的,咱瞅那个瞅人的不转睛的眼儿。”介之曰:“香香,看怎的。”香香只做不知,拔头上银钗儿,向髻缝里搔着。少顷,妈妈拿着灯,引少青新房里去。足足亦随着去了。香香嚷曰:“咱今晚在那里睡呢。”介之指曰:“你进新房里,同那相公睡好么。”香香曰:“姐姐呢。”介之曰:“你且去。”香香嘻嘻的走进里边,洗了手脸,悄悄地向新房门外张时,只见灯影下,足足偎着少青曰:“相公吃不大酒,敢是醉么?”少青摇摇头,搭着足足的肩,一手向衫袖里扪将进去。足足正被少青摩弄得身子麻软,倒在少青怀里。香香抢至床前,嚷曰:“你们不叫咱一声,先在这里玩。”足足心里一跳,刚欲开言,香香已呀的关了门,脱去裙子,爬上床,三人厮嬲着。正商量怎么睡法,忽闻叫门响,是介之的声音。足足教香香开门,看是怎的。香香下床去了,不多时复推门入,关了门,挑明桌上的灯,跳上床。笑曰:“这老人家,啰唣得人忒煞,花花绿绿的他个不了。”足足曰:“怎么叫做花花绿绿他个不了呢。”香香按着少青曰:“他说你们这老公,是花团粉捏,娇养惯的,你两个又粗又莽,须要怜他,爱他,护着他,心坎儿藏着他,不要唬着他,冻着,饿着他,垢腻着他,顺着他的性儿,哄得他欢喜,这么说哩。”少青闻这些话,不觉哆的一笑。香香曰:“相公呵,你到底欢喜甚么呢。”少青曰:“你牛背上的竹笛儿,是吹得好呵。”香香曰:“待明儿,咱吹个贺新郎的牌名儿,给你听。”足足攀着少青的腰,拗过来,向自己,低声曰:“你欢喜他的竹笛儿,我呢,你欢喜甚么哩。”少青笑曰:“我欢喜是欢喜姐姐的馒头儿,快拿出来。”足足曰:“放着酒儿肉儿你不吃,黑夜里向咱讨馒头是没有的。”少青曰:“姐姐的馒头,藏在身上。我替姐姐拿出来,给我做亲些个。”言着向足足身上闹将起来。足足曰:“呵呀,前时拜香火,吃喜酒,不算得做亲么,偏要玩那馒头,何苦呢。”少青曰:“这是外面的做亲,今儿是里面做亲哩。”好一会,足足嚷曰:“不做亲也罢,疼得狠。”那边香香不耐烦趁势将少青只一提,提上自己的身上,曰:“姐姐怕疼,咱与你做亲则个,咱是最耐疼的。”少青曰:“你若叫起来,便怎地。”香香曰:“若哼半声儿,闪闪儿便不算好汉。”少青曰:“你今年十几岁了。”香香曰:“比姐姐小一年;人说咱十五岁了。”少青见他年纪小,情窦未开,欲略略的见个意儿,谁知他忍着疼,先厮耨着。看足足时,已鼾鼾的睡了。少青放端正了枕儿,睡好些。问曰:“姐姐的身儿腿儿不觉得十分粗钜,却有这等气力。不知小女儿行,有强似姐姐的没有。”香香曰:“前儿左邻来了一个亲戚,是大寅乡人,带着个女儿,如咱大小常与咱玩,咱笑他脸儿黑铁似的,如何唤做银银,他笑咱名叫香香,何曾有一些儿香。因斗口厮打起来,他拔起山嘴边一块大石,比榕树边咱们拿的还大些,拿着打咱,足足劝住了,才罢休。这女儿的气力,或强似咱。”少青闻这话,絮絮的问这女子的来历,说未完时,闻房门外有人说曰:“我昨晚将着吃剩的酒肉,回家给阿的吃,阿的教我谢你哩。”正是妈妈的声音。又闻介之答曰:“这算得甚么。妈妈你替我烧盆水,新人起来要洗脸哩。”少青见天已亮了,唤醒足足,三人整理衣裙出外梳洗。 [book_title]第十三回 赠金盏颜庄公赂鄙夫 闹镜房可娘子调娇... 少青梳洗毕,正与介之父女早餐,闻有人在门外叫着。介之出门看时,是两个人,一个背着皮包儿,一个牵匹白马,道是寻少青的。介之带了入来,少青见是鲸飞、鹏飞兄弟。便拉向没人处,说了好一回话。足足大疑,拉香香从暗处偷觑,见少青解开皮包捡出明烂烂的衣服来。忽的褪了儒鞋,拿双错底攒云吉莫靴穿上,忽的褪去旧衣巾,捡领玉蓝湖绉透透的紧身小袄,穿在里面,又穿上银泥起云福的玉绫道袍,束条苏合球文带,外擐天青闪翠八宝嵌边外套,忽的取出紫华飞鳌尾的自在冠戴上,忽的拿个手镜番覆照了一回,忽的取出个红皮匣儿,忽的开了锁,忽的揭了盖,蓦地射出一阵红光来,从红光里捧出一顶翠云九凤珠冠,又擘开一层一层的红绫,忽的捡出个玉铃百宝云肩,看了一回,依然折叠着,盖了盖,锁着,忽的取出黄金莲花盏十件、元宝十锭、玉带一围、用红绡帕裹着,忽的取出一包碎银递与介之。曰:“丈人可将这银子打点行装,待愚婿见了可公,无事时,一同回去倘有些难为愚婿时,着人通个信,丈人便偕两个姐姐去救愚婿,愚婿去罢。” 先时,足足香香,看他妆束的比昨日又俊了许多,又看那珠珠翠翠耀着眼,初疑是给己的,后又藏了,正想的出神,忽听得去罢两字便一齐跑将出来,扯住曰:“你说去去甚么?”少青曰:“我有些事,暂行出去的。你如今做了新妇,不要出门外与那小厮玩。”又属了介之一回。鲸飞捧着皮匣,鹏飞拿着包袱,介之父女送出门外,上了马,取路奔绍无忧家来。 不一时,到了。下了马,传了名帖。只见无忧走出来,满脸笑容迎进去。扶少青上坐,欲行参拜礼,少青拉住。无忧曰:“庄勇见庄公,原有自然的制度,况又是我们庄公的娇婿,又尊又亲,是应拜的。”少青曰:“某私自来此,有事央庄勇,庄勇行起大礼时,某便告退。”无忧曰:“恁地时,随便的坐坐。”又问这两位何人,少青曰:“是某的庄勇玉鲸飞玉鹏飞。”无忧推少青上面坐着,鲸鹏坐左,无忧坐右。须臾茶罢。少青便取过鹏飞手中的红包解开,亲手递与无忧。曰:“些须微物,聊表寸心。”无忧是个最贪鄙势利的,见那黄烘烘白粲粲的物,不觉满脸堆下笑来。曰:“某无点功劳,那敢受庄公这么重重的赏赐,不敢,不敢。”少青曰:“某以心腹待庄勇,故瞒着可公,私来求见,倘庄勇嫌轻薄时,明儿再补,愿庄勇无见外。”无忧曰:“恁地说,权且收下。”又谈了些闲话。少青见左右无人,便说曰:“某订于十六日,亲谒岳丈母,闻令媛娇鸾娘子,有须眉气,以德济威,能拯人厄,敬备翠云九凤珠冠一顶,玉铃百宝云肩一副,豫乞庄勇为地,奉岳娘子,表为婿的一点私诚。”无忧沉吟了一会,曰:“小女的脾气,最拿不定的。他喜着,瓦砾亦明珠。他恼着,黄金亦尘土。某作不得主,今见庄公一团美意,除非先生问肯了他,才敢领庄公的宝贝。”少青曰:“便烦庄勇,善为我词,切勿令可公知道。”无忧曰:“公勿多心,暂在舍下闲着,某去便来。”遂将那金盏元宝入内收好,飞也似出门去了。 少青与鲸鹏商酌了一回。午牌时候,见无忧嘘嘘地走进门来,低着声曰:“小女欲屈庄公到迎鸾楼厮会了,然后受公的宝贝。”少青吃了一惊,曰:“莫不是可公的意么。”无忧曰:“这事如何肯使可公知,公无过虑。”少青曰:“可公不在那楼里么?”无忧曰:“可公今又新娶得一个娘子,那得空到这楼来。”少青踌蹰着,无忧曰:“没奈何,走这一遭,速去速去。”少青捏着把汗,只得带着鲸鹏,跨着马,随着无忧,从小路抄去。原来这鸾楼有个大门西向,一小门向南,一小门向北。无忧带着少青从北小门而入,有几个军士,在这里打叶子,见无忧带着人来,略问一声,无忧教军士绊住鲸鹏,在这里攀话,自拿那皮匣,引少青进去。过了个亭子,便是阴森的大木,绕回廊,又穿个小拱门,静荡荡地,一带都是垂杨。过了垂杨,有红油亚字栏杆,当面拦着,绕栏杆,斜刺地一个小朱门。叫一声姥姥开门,便有个妇人开了门。入这门,行不多几步,转弯,一级一级的渐高起来。想是上楼了,又转墙角儿,有个花厅。厅前是四柱的绮轩,地下辅着攒花的五彩毡。四柱俱夹着盆花,有几个丫鬟,绣袄翠翘,都拿着绣巾,包些花草,在这里斗花。从花厅后穿过,又有个大厅事,厅事两旁,列着交椅,中间悬着绿檐的红罗大帐。帐内有个公座,公座上,摆着笔砚令牌令箭。无忧指着曰:“这公座是有军机大事时,小女发号施令的所在。”左边一个横门,接着雕栏,夹着复道。过了复道,便是粉廊绣柱的庭轩。两旁檀香学士椅,皆有绿驼绒坐垫,中间暖炕,铺设得锦簇花团。无忧教少青坐在左边的椅上,笑曰:“庄公勿疑路径纡折,若由大门入时,从甬道直进,便到这里。”言未已,走出五六个浓妆异服的丫鬟,掩着笑,围住少青。一个托出金丝盘子,盘上一枚玉盏,是香喷喷的新茶。少青饮了茶,拿这玉盏,翻覆看。叹曰:“好温润的玉呵。”迎面是个寿字紫玻璃窗,似有女子影。哆的一声笑,少青慌起来,忙将这玉盏递与丫鬟,低着头。一会子瞧那无忧时,已不见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怎的好。忽见无忧带着个妈妈,笑嘻嘻走将出来,曰:“小女请庄公里面相见。某先出去,安置你两个贵庄勇妨他等得久了。”言着,竟自去了。妈妈引着少青再进一处,是小小的暖房,摆设得越精洁。上悬个匾额,是镂银勾云底,烘出和鸣室三个毛青八分字。坐未定,乍闻叮叮当当环佩响,一个宫妆的美人,搴帘骤出。少青迎着眼,忙忙的跪下磕头,不敢起来。那美人笑弯了腰子,又走出三四个这等妆扮的,鼓掌和着,笑曰:“好个谦恭的贵人,见我们奴婢犹跪着不抬头,见娘子时,又不知怎地。”少青才知不是娇鸾,红着脸,自起来,朝外立地,只不做声,由着他们嘲笑。立了一会,无精无采,欲跑出去时,又不识路径。猛闻一阵异香扑鼻,观惊顾不定,佩声又响,那美人低着声曰:“贵人,娘子出矣。”少青回首瞧时,前那宫妆的,将珠帘掀起,那珠络金钩,与玉佩声和着,杂杂地,如打什番乐一般,拥着一个珠围翠绕仙人似的,婷婷袅袅,从帘内踱将出来。这回猜是娇鸾不错了,又朝着那仙人似的跪着不起。但闻莺声呖呖,呼侍儿扶起贵人。裣衽道了万福,分宾主叙坐。少青曰:“岳母大人在上,小婿如何敢坐。”那些宫妆的不由分说,曳着少青坐炕左边,娇鸾坐炕右边。少青欲开言时,嗫嚅了几次,说不出话来。娇鸾笑曰:“小楼得贵人玉趾贲临,草木亦增颜色。又辱厚贶,何以报之。”少青只说得不敢不敢。娇鸾曰:“愧侬无丽华发,负贵人的珠冠。”少青曰:“不敢。”“无飞燕身,负贵人的云肩。”少青曰:“不敢,不敢。”停一会,定着性,立起来,曰:“岳丈不以某为不才,许以庄主下嫁,约期十六日,拜谒岳丈,但海水难量,恳娘子怜某,使某得完首领以归,恩深再造。”娇鸾曰:“贵人请放心,有敢拔贵人一毛,侬将这可庄踏做吴沼。”那宫妆的,又递了一巡茶。少青深深的打一恭,辞出。娇鸾回了礼,转秋波,笑迷迷的睃着少青,曰:“贵人肯以青眼看侬,何得竟去,今夜有几杯如意酒,与贵人共披心胆,遣此**。”少青闻这话,越慌起来,颜色都变了。跪着曰:“某是凡夫,何敢造这罪孽,陪仙子,恕了某罢。”娇鸾笑曰:“既嫌弃侬时,怎敢相强。小翠,你扶起贵人镜房里去,吃些点心,去留自便。”只见最初出来这宫妆的应了,含着笑,搀起少青,拉进里面。又不知转了几个门,到一个所在,四面皆铜镜作壁,中悬一个蟠龙边的镜匾,是珊瑚攒作镜房两个大字。少青进这里,见自己的影映入镜中,镜中的影,又影入对壁及两旁的镜里。前后左右,以影重影,几乎变做一百个少青,好不自在。曰:“呵呀我头晕了。小翠姐呵,我看不惯这个,我出去波。”小翠捏着少青的手曰:“你这样俊俏的人儿,却也酸腐。出去难,入去易。”又拉进一处却无镜了。少青瞧那小翠,香沁海棠,春含豆寇,十分可爱,不觉动了心。调着曰:“你先时假装娘子,哄得我跪着磕头,拿什么还我呢。”小翠瞅了一眼,曰:“干人甚事。”转身欲走,少青拉住曰:“姐姐须设个法儿,给我出去,可公知到呵不是耍。”小翠曰:“你真个要出去么,我老实对你说,我们这娘子,从不曾有人得中他意,今偏看上了你,不争你便去呵,只是好好的鸾楼,忽添个斯文之鬼,我早晚遇见时,吓个死,何苦呢。”少青又跪将下去,流着泪曰:“姐姐没奈何,救我一救。”小翠笑曰:“我不曾见男子汉,这么贱膝头,只管跪来跪去。方才说哄你跪着,拿甚还你,谁还得许多呢,待我唤娘子来,由你跪他罢了。”少青拉住绣鞋,那里肯放。小翠没奈何,将他扶起,向脸上打了一吓(下)。曰:“你到底缠着我,做甚么?要你缠的,你偏不缠?”少青接着曰:“我见着娘子,便怕起来,见着姐姐,便爱,不知何故。”小翠曰:“你若是真爱我时,何故苦苦的定要去,你若与娘子和同了,我们或沾染着些汁儿,也未可定。”言次,闻外面唤小翠声,竟自去了。 天色晚了,料想有翅难飞了。忽听得的的的,脚儿响,小翠又转来,曰:“娘子唤你吃如意酒了,你去波。”少青曰:“我胆儿小,他若恼起来,姐姐须在这里救我。”小翠曰:“我教道你,你老着胆儿过去。饮酒时,他恁地,你恁地,他那般厮闹,你这般厮闹,闹到高兴时,又恁地。”少青曰:“我到底不懂得。”小翠曰:“呸,我没好气,你不懂得,罢了。”少青曰:“姐姐你权做娘子,给我习熟则个。”小翠曰:“勿啰唣,老着脸儿去罢。”遂拉着少青的手,行了几步,少青挣脱了手,再转来,曰:“去不得,去不得。”小翠摇着头,曰:“咦,又甚么去不得?”少青曰:“我胆儿小,见着他便#将起来。下体是不由我的,不是又恼着他么。”小翠沉吟了一会,笑曰:“前儿娘子吩咐,怕饿着你,给点心儿你吃,我却忘记了。”遂向怀中摸出一个小饼儿来,教少青吃,吃了饼儿,不愁下体不自由了。少青那里肯吃。小翠想了一会,没奈何,将少青扑倒压着身,手拿饼儿放樱口中嚼得稀烂,劈开少青的口,口着口灌将过去。少青咽下,觉一股热气直冲到丹田。又闻外唤小翠甚急,急起整衣,跟小翠出镜房而去。 [book_title]第十四回 血溅花园炭团误弑可明礼 火燃眉坂娇鸾... 由是在迎鸾楼,与娇鸾娘子誓海盟山,直闹至十五日才得出庄。这几日,虽在兰麝丛中,而实刻刻惊心吊胆。回想了几回,魂魄尚兀自摇荡哩。是时,带了鲸鹏,跨马直奔斗腾骧营,喜得无人窥破。遂打点明日谒可公的礼。知韩杰精细过人,吩咐暗藏兵器,紧紧相随。至期,可明礼带了几个庄勇,出庄门迎接。两旁鼓乐齐喧,并着马,奔可府里来。少青登堂叙礼已毕,曰:“丈人不弃潺懦,许驸马后,愿得始终奉事。”明礼笑曰:“人惟不慎其始,故弗保其终。庄公肯轻身贲我荒庄,立刻便见心腹。”须臾茶罢,便邀进花园燕饮。暗使人打发从人先回,惟留韩杰在外俟候,不许随进。将少青带进园里,正欲举目看那亭榭花木,忽两旁走出十余个军士,将少青拿住,捆在一个空房里,吩咐不许声张。教人绊着韩杰,在外面饮酒,里头的事,一些不知。 却说少青初到时,可夫人携着炭团庄主在屏内暗窥,见少青容止华美,十分满意。及见明礼带入花园中,好一会,明礼独自一个出来,心甚疑惑,谓炭团曰:“你父亲将你许配了颜庄公,这庄公的人才,是你亲眼见的,又收了他许多聘礼,合庄无不知,今带进花园,静悄悄并不像燕饮的光景,定然听那陶士秀撺掇,害他性命,你的终身,却怎了也。”言着大哭。炭团曰:“娘勿悲,待儿打进花园里,抢他出来,不见怎的。”夫人曰:“儿勿造次,先使几个精细女兵,挨进园中,打探押在那里,待至夜深,方可行事。只是独你一个,纵有三头六臂,怎能够救得他回。你平日与娇鸾甚好,何不浼他画条计策救他。”炭团密使人往请娇鸾。回言:“娇鸾娘子闻娇客到时,便带着几个人府上去了。炭团闻语,疑惑起来,又疑与父亲同谋,甚是焦躁,几回怀着锏,思去抢人,却被夫人拦住。看看天晚,正好明月。炭团饭也不吃,踱来踱去,踱进花园里来。原来园里有所书房,灯光从窗棂射出。接着月光,在窗外张时,见里面银灯下,那陶士秀正与父亲说话。但闻士秀曰:“便好今夜结果了他,免生枝节。”明礼点点头曰:“我已吩咐人,三更时下手了。”炭团大怒,打进书房,指着士秀骂曰:“你倚仗看了几卷杂书,想出这美人局来陷害人,不争你陷害他,只不该坏我的声名,使我终身无靠。岂不闻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你背了陶乡长,来这里媚人,是事二君的贼了,又欲牵连我来陪你么。”士秀正欲躲避时,谁知炭团说未了已一锏打翻。明礼那里喝得住,用身隔着,炭团力大,将明礼拖开,复是一锏,脑浆并裂,呜呼死了。明礼正千贱人万贱人的骂着,炭团怒得没回转,把那锏向书房的柱一扫,啪的一声,那柱断做两截。这檐瓦,囗洌洌已倒塌了一角。气忿忿地走出花园来,一女兵在槐树下呼曰:“庄主,这侧后空房里便是。”炭团才走得几步,有几个军士从后面赶来,拿着绳,向炭团便套。炭团将那绳只一扯,扯做了数段。乘月光,舞着锏,逢军士便打,一锏一个,打得净尽。正走到厕墙边,樱桃架下,迷迷离离,见个人影从背后抱将过来,欲躲不迭,已被那人抱着。炭团怒益甚,回双锏向腋下倒插过去,不期插得力猛,那人哼的一声便倒,连这锏拖将下去。回看这锏已钉那人的腹里。一脚踏着那人,一手拔锏,那血从锏孔中直射出来,射得炭团变做火团,满身是血。又有一个人提着朴刀,不提防槐树下的女兵,挥双刀向那人腰间一撇,撇在地下。这女兵从月光下看那人时,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放声大哭。炭团问知原故,骂曰:“你自己不谨慎,误斫了父亲,哭甚么,再哭时,我只一锏。”女兵那里敢哭。炭团急奔厕后,正欲打开空房抢人,复从樱桃架下经过,那知忙着些,被锏穿的那尸绊着足,跌了一跤。那尸手足还自颤动,恰月光从花罅里,正照着那尸的面,唬了一惊,细看时,丢了锏抱着那尸,呼天抢地的大哭。那十余个女兵,一齐上前,备问原故。炭团只是说不出话,众女兵看那尸时,“呵呀,罢了,好像我们庄公。呜呼死了。”嚷了一回,夫人亦提灯而至:“呀,我的儿,为何打死了父亲?”炭团哭得不能答应。不提防走进七八十人,蓦地将炭团绑住,为首的,正是可飞熊。骂曰:“为着假丈夫,弑了真父亲,这还了得!”夫人哭曰:“这不干我儿的事。”时飞虎亦至,曰:“干与不干,明朝集齐庄勇,自有公论。”一面收拾尸首,除明礼、士秀外,共打死四十余人。着军士打开空房,拿少青出来,一齐治罪。 但见军士忙忙地从空房里嚷将出来,曰:“不好了空房的后壁已破逃去了。”众人搜至天明,那有个影儿。时合庄庄勇,已齐集可府。也有护着炭团的,也有说炭团放走了少青的。正喧嚷着,忽见府门外一对对的女兵,引着后面一骑擐嵌银兽面绣铠,曳着百花点翠战裙,珠冠上雉尾翘翘的,正是娇鸾娘子。众人曰:“娘子来,有分别了。”娇鸾下了马,哭进府中。众人纷诉前事,娇鸾怒骂炭团曰:“你弑父求夫,知罪么。”炭团哭曰:“恨士秀那厮,哄着父亲,坏儿名节,有意杀他,是真的。迷朦月影,纷攘攘的拿儿,或双锏无情,误打着父亲是有的。众庄勇诬儿放了那人,这就冤枉了。儿言是实,任娘子摆布罢了。”众人曰:“必须究出少青来,替庄公报仇要紧。”娇鸾曰:“待侬带回迎鸾楼里,慢慢的拷问,便有端的。你们且暂散归。”遂带炭团回迎鸾楼。下令教军士紧守楼门,勿令外人窥伺。将炭团带至大厅事,松了绑。炭团正在慌张,遥见帐中坐着一人,锦袍玉貌,分明是颜少青,心里一跳,又一喜,拉着娇鸾私问曰:“坐帐中的,是何人?”娇鸾笑曰:“你杀了父亲,都为着这人,却来问我。”炭团曰:“缘何忽在这里。”娇鸾曰:“是侬同韩杰庄勇内外接应,暗暗地打破空房后壁,救出来,暂藏这里的。若待你救他时,已是迟了。”炭团沉吟着,又问那个叫韩杰庄勇:“你如何认得他?”娇鸾曰:“这人是颜公带来的,赤脸蓝髯甚是英猛。颜公被困时,他在外面,一些不知。着人私唤他来,授以密计,待黄昏后举事。”炭团曰:“怪侬道昨日差人请你,寻你不见,猜是与父亲同谋,肚里正怨着你,谁知你比儿更关切。”娇鸾拉着炭团的手,进帐来见少青。炭团道了万福,瞅着少青不语。少青见炭团脸圆如月,杏眼樱唇,十分端丽。因上前作个揖曰:“只为少青一人,累得庄主这般苦。庄主呵,你何以酬报呢。”娇鸾曰:“到这田地,还说甚么闲话。且商量怎地逃生要紧。”炭团曰:“儿父亲已死,又无兄弟,凭仗娘子神威,待儿杀了飞熊、飞虎,拥立颜公,谁敢不服。”娇鸾曰:“兵非己兵,将非己将,颜公平日又无威德及庄人,倘合可庄之众以攻一人,反罹不测,不如乘其不备,与你辅着颜公,杀出可庄,然后广罗豪杰,兵强马壮,攻破可庄,以我之心腹,布为庄勇,并不用可姓一人,渐渐施布恩惠,要结人心,所谓逆取顺守,乃千年不败之基。今侬与庄主,弑父叛夫何以见容于群下,不如速逃。”少青曰:“娘子之言是也。今某有兵二百,屯羊蹄径外,有兵三百,屯碣门外,倘出庄门,不患无接应。只愁娘子庄主,寡不敌众,难出樊笼耳。”炭团曰:“不是儿夸口,仗儿的银棱双锏当先,娘子的梨花枪押后,何患不出庄门。”正议着,忽报有奉公坊的庄奴,带着两个十六七岁的村女打进可府,十分雄猛,无人拦挡得住,众庄勇请娘子定夺。娇鸾惊曰:“这是怎解?”少青曰:“不敢相瞒,这是某新收的侍婢,五六百斤的大石,他们只当个纸球儿玩,是绝大力的。大约闻某消息不好,故来搭救。”。娇鸾拍着案曰:“这便是一个机会了。”即教人收拾楼中细软珍宝,一面密唤韩杰,授了计策。先下楼去,一面传令诸庄勇,紧守府门,休放他入,休放冷箭,待娘子用计擒他作个女将。即点齐男兵六十人,女兵二百人,备了马匹,驮载箱笼,杀出楼外。炭团曰:“我这锏,却在府中,使甚军器呢。”娇鸾使人拿令箭一枝,入府催取女兵调用,即教带出庄主的银棱锏来。又将那楼四面堆了火种。炭团挥双刀,骑匹乌云马,当先杀出。刚遇着府中的女兵,那女兵百人,皆炭团心腹,炭团弃了刀,取过双锏,领女兵奔至府前。见韩杰及介之父女,在这里寻人厮杀。韩杰假意拿刀来战炭团,约四五回合,回身便走。那三个人亦且战且走,后面娇鸾军马,慢慢地追将上来。韩杰正走时,一队人拦住去路,韩杰手起刀落,早斫翻了几个。那三个人挥着刀,如切瓜的一般,剩的都逃命去了。各人夺得马匹骑着,斩开庄门,娇鸾押着箱笼,慢慢地行。有人认得中间骑白马的,正是颜少青。报与飞熊、飞虎,二人大惊。掉枪上马,正欲来追,望见可府后面,火光照天,回马向火光处奔时,却是迎鸾楼火起。于是飞熊率人救火,飞虎策马追。少青、娇鸾等已出碣门去了。飞虎传齐庄勇,点了大队军马,杀出碣门,见斗腾骧的兵,环列前面,可娇鸾的兵,环列庄左,为犄角势。飞虎见天已昏黄,不敢出战,傍碣门下寨,教飞熊再点军马一千,准备明日厮杀。 [book_title]第十五回 破可兵香姐擒飞虎 逃韩难张女救真龙 是夜,少青在斗腾骧营里,教人请可娇鸾来议,欲连夜退回左眉。娇鸾曰:“我退,彼必乘势掩袭;不退,彼必夜调庄兵,明日决战。二者须择而行。”少青曰:“彼众我寡,不如姑退。”娇鸾曰:“不可。可庄无主,飞虎、飞熊俱觊觎公位,将挟异心,军无斗志,虽众,何所用之。我战胜而退,威望日隆,登坛一呼,诸乡莫敢不应。彼新败之余,加以两勇争公,必有内乱。我率诸乡之兵,声罪讨之,斩熊虎之头,以令三百余乡,别择孱懦者立之,敢不惟我左右。取威定伯,在此一举,但不知时事何如耳。”少青曰:“善。只取回羊蹄径之兵足矣。” 明日,飞熊率军一千,攻娇鸾营。飞虎率军一千,攻少青营。金鼓之声,由里彻外。少青戴九叶云巾,披闪星白云道袍,立马门旗下,手执白玉如意,指挥众军。飞虎以鞭指着骂曰:“乳臭儿,听吾言者,我庄公不念前仇,以礼相待,奈何拐庄主,弑丈人,奸岳母,焚鸾楼,该得何罪。”少青亦拱着手大言曰:“众庄勇,亦听吾言者,可明礼弑公弑父,人得而诛。今为庄主所弑,自是渠的家法。娇鸾娘子,本明礼之妹,以兄纳妹,亦人得而诛。今娘子欲盖前愆,改而事某,鸾楼一炬,悔心之萌也,岂似汝逢恶不悛之辈,暗中取利乎。今来受死,庄公之位,非汝有矣。左右谁与我擒那奸贼?”说犹未了,可介之骑着飞黄马,提宛鲁长矛,大吼一声,飞出阵门,来战飞虎。飞虎横刃相迎,战了三四十合,刀法渐乱。可大英持戟来助。新充庄勇的张希超、张士隆,亦挥大刀,齐战介之。少青恐介之有失,令鲸飞、鹏飞助战。横枪跃马欲出阵门,见希超土隆已倒马下,介之拖矛跳出圈子。大英一戟从背后搠来,搠个空,介之回马一矛,向腋下挑将起来,复从空中掷下,倒地成了肉泥。飞虎走回阵时,众军不战自乱。少青举如意一挥,一齐掩杀。飞虎心慌,望碣门而走。谁知娇鸾的军,已杀败了飞熊,赶入碣门。复从碣门杀出,正遇飞虎败军。两翼伏兵又起,杀得可军有足无手,有首无身,生降活捉的甚多。飞虎只有十余骑随着,绕碣门外而走。至鸦山嘴,见夕阳返照石壁,有一行大字,十分明朗。近视之,是“飞虎被擒于此”六个字。吃了一惊,正惊定时,回顾那十余骑,已不见了。那马似有人拿着足的,偏不肯行,鞭了几鞭,那马嘶一声,跑起前蹄,忽一个小女子,从马腹下蹲将出来,拿飞虎的脚,掀翻在地。草丛里,又蹲出几个女人来,将飞虎缚了。那小女子曰:“咱可香香,奉娇鸾娘子将令在此,等得久了。”遂押回大寨。 是役也,少青以男兵三百,胜飞虎兵一千。娇鸾以女兵三百,胜飞熊兵一千。少青升帐,将飞虎推上。飞虎兀立不跪。少青曰:“某与庄勇,本无仇怨。只因可明礼,以庄主许某,既行聘礼,庄勇所知。某以礼来,亲谒岳丈,有何过失,必欲害某。幸庄主娘子,怜某冤苦,救某性命。致明礼赔了妻女,又送残生。较孙权更拙。然毕竟自作自受,与庄勇无干。今可庄无主,公可庄者,非庄勇而谁。某愿释壮勇回庄,占了公位,永订盟好,庄勇其许某乎。”飞虎曰:“若得如此,情愿岁币之外,增粟千石,子子孙孙永事勿替。”少青亲释其缚,置酒共饮。酒间,说飞虎曰:“某看可庄只有庄勇一人,可任大事。公可庄者,非公而谁。”飞虎大喜,辞别出营而去。少青遂下令,拔营班师回庄。 是夜,细雨迷#,星月无色。军至钩镰坡,正四更时候。忽前军大乱,喊声震天。不知何处人马,劫入军中。少青大惊,以为中了可人之计。引军退时,已有人抢至马前,挥刀便斫。火光下,认得是庄勇韩乐。少青闪了刀,叫曰:“庄勇何故造反?”韩乐曰:“我等本韩卓旧人,安肯事汝。”言罢,又是一刀。刀未落时,自己先倒。看那斫倒韩乐的,却是足足。足足既杀韩乐,呼之不应。却东撞西撞的寻人厮杀,不知杀到何处去了。少青见势头不好,挥鞭回马,独自一骑,从小路而走。走至天明,乱山重沓,无有路径。欲投绍庄,又不识路。是时,湿云已散,朝霞有文。山坳里闪出一轮红日,似有歌声从丛莽中出。歌曰:“百钧铁,九齿耙,士不逢治世兮,女不遇良家。耙兮耙兮,汝何嗟。”又歌曰:“为贾兮无钱,为农兮无牛。以耙代牛兮,一耙一丘。吾将舍汝兮,寻我良俦。”其声甚壮,然毕竟是女子声音。正在踟躇,一小娃穿丛莽而出,年可十五六,头脸白皙,眉姑目姣好,肩荷一铁耙,大几半丈。少青向前拱手曰:“敢问仙姑,此是何地?”女瞅着少青,不觉格的一笑。曰:“贵客何来,迷道在此。”少青曰:“某本左眉庄公,只为下人谋反,逃难在此,不知此地何名,去绍庄多少路。”女曰:“此地属大寅乡,皆张姓。”言着,以手指曰:“从那条路去,转个山坳,便是大路。顺着左手,行三里,便是古田乡。绕古田乡后,过了大木棉树,又五里,便是绍庄了。”少青谢了女子,便从指那条小路而去。行不半里,山嘴里转出一彪军马,约二百余人。为首的,乃可庄庄勇可无双。少青大惊,回马向西而走。那军马从后追来,高叫曰:“少青休走,还我庄主来。”可怜忙不择路,那马跑下田里。这田纯是雨渍的污泞,将马蹄泞住,拔不起来。那军马已至田塍,少青慌得魂不附体。见前面的田,有人做工便唤起救命来。那无双,正呼军士下田来捉少青。只见一个村女,挥着门扇大的大锄,赶上田塍,将无双连人带马锄翻,又一个挥大耙,将军士乱筑。除是走得快的,尽死于锄耙之下,满田的都是血泥。两个放了锄耙,赤着脚,走下淤泞的田来。一个负着少青,一个牵马,上那干田上。少青瞧那村女,一个面微黑的,年几约十六七。一个白净脸皮的,就是前时唱歌的小娃。一个姥姥,猜是两女的母亲。少青向那姥姥,谢了救命的恩。姥姥擦擦眼,看了少青一回:“哎呀,有这般天仙也似的男子呵。”少青曰:“姥姥,休恁说,某腹正饥,可怜失道之人赐碗粗饭充腹。”姥姥笑着指树林里,不多几步,便是茅居,请往坐坐。一女荷了大锄,牵着少青的马,一女提个竹篮儿,荷着耙,先走。少青随这姥姥,进屋里坐地。二女的锄耙,都放在屋檐下。少青上前看那锄耙,俱是铁打成的原柄。肚里寻思,田家的女儿,偏有这般大力。足足香香外,又有这两个。将这锄耙,看了又看。那白净脸的,在旁掩着口笑曰:“贵客,看这些怎的?”少青曰:“这可有数百斤重的么?姐姐是天生的神力,使得动。”姥姥曰:“这是先夫遗下的,吩咐有人使得动,便将小女嫁他。不知试了多少好汉,没有一个拿得起的。”少青猛然想起,香香曾说左邻亲戚有个大寅乡女儿脸甚黑,绝大力,名银银,莫不是这个。因问姥姥曰:“这两个,就是姥姥的令嫒么。”姥姥曰:“正是。”少青曰:“令嫒名银银么。”姥姥惊讶曰:“贵客,为甚知他们的名,这黑的果然名银银,那白净的却唤做铁铁。”少青笑曰:“怎地白的名铁铁,黑的反名银银呢。”姥姥笑曰:“只因初生这银银时,脸儿不像这么黑,便安做银银,过了周岁,渐渐的却黑起来,每被人笑,说做娘的心偏着。及生铁铁时,又恐渐渐的变黑,故预先名做铁铁。不想他风吹日晒,只是愈晒愈白。”少青曰:“两位令嫒,都不曾有姻么。”姥姥曰:“不曾。”少青曰:“不瞒姥姥,某是左眉庄的庄公,为人陷害,若得令嫒相助,必能报仇,夺回公位。如令嫒肯嫁某时,便是一位娘子了。”姥姥曰:“怎能够呢,原说过要使得这锄耙动的才嫁他,那管娘子不娘子,庄公不庄公。”铁铁曰:“这句话,是为姐姐说的,干咱甚事。”姥姥曰:“呵呀,你就看上了他么。”语未完时,恰银银煮熟了饭,盛出来,摆在桌上。姥姥曰:“田家无甚的下饭,只是菜蔬罢了。”少青正饿的了不得,只说得搅扰,便吃将起来。姥姥将前项的话,说与银银,银银睃了少青一眼,向姥姥曰:“这拿锄耙的话原为铁铁起的,不干咱事。”姥姥曰:“呵呀,你两个,都看上了他,不守你父亲的遗嘱了么。”少青曰:“如姐姐不弃时,某患难中,无甚聘礼。”遂向身边解下一个羊脂玉的龙凤钩,正拿在手中。银银眼明手快,抢了便走。铁铁眼睁睁看他夺去,又不好争得,几乎流下泪来。少青知他情急,又向怀中取出一根黄金络索,长尺有咫,原是系那龙凤钩的,恰好未曾系得。遂起来,端在铁铁怀里。曰:“此是聘姐姐的。”铁铁欢欢喜喜的收了。向前唱个喏,收拾着桌上的余饭,后面去了。姥姥叹曰:“也罢,两个妮子,长得这么大,全不解一些儿羞涩,不由老身作主,自做自为。也罢,由他嫁了,免着挂累罢。但不知几时来娶的。”少青向前拜了姥姥几拜,曰:“愚婿患难在身,路途中怕人陷害,愿恳姐姐,改了男妆,辅着愚婿,即刻投绍庄,借兵报仇,不知姥姥允么。”姥姥曰:“省出老身的妆奁,好便好,只是撇得老身冷清清的。”银银在里面应将出来,曰:“叫隔邻六妈妈,与娘作伴几时,未便孤寂煞。”姥姥正欲嘱咐几句,谁知二人已改了男妆出来了。姥姥叹口气曰:“也罢,你去罢。”二人拜了姥姥几拜,肩着锄耙,跟少青马后,投绍庄去了。 [book_title]第十六回 杀韩煦马首集磨刀 救崇文龙飞领令箭 少青正欲带了银银铁铁,往投绍庄。行不一二里,忽闻呐喊金鼓之声渐近。少青大骇,指前面的高山问银银曰:“这山何名?”银银曰:“名磨刀岭。”少青遂策马上山。那知厮杀的,就在这山背后东边那队军马,是韩庄旗号,认得两个庄勇,一是韩煦,一是韩贡。那边这队军马,是颜家的旗号,认得与韩军交锋的,正是玉凌云。少青指着,谓银银、铁铁曰:“那边军马,正是我们的。你两个可下山帮着,杀散那东边的,须仔细些。”两女舞着锄耙,飞也似跑下山去。那韩煦正与凌云杀得高兴,不提防铁铁这耙,从天上飞来的一般,先向韩煦的马一筑,韩煦一倒,又是一筑,结果了。那边银银挥着锄,只管锄人,锄得这军马四散逃命。少青望见韩贡走得正近,大呼:“韩贡何故造反!”韩贡望见少青立马山顶上,便叫庄公饶命。少青喝住了银铁,招他上山。那边玉凌云亦上山来。少青先问凌云曰:“你这军马,昨日使人招你,为何不来,又为何在此厮杀。”凌云曰:“羊蹄径外的路,人烟都没有,没人来招,某屯了这几日,粮草都没了,故此带兵回庄。正遇韩煦军马,说韩庄反了,今往木棉乡迎韩卓父子回庄,又疑公在我军里,说着我,教我拿去韩庄献功,激恼了我,故此厮杀,不知庄公何故在此。”少青将前事说了。那旁韩贡跪着,不敢则声。少青骂曰:“某不曾待薄了你,何故害某,你快把原故说上来。”韩贡叩着头曰:“自从庄公往可庄做亲,那韩结便暗暗地招集了韩锦、韩乐、韩汤、韩润、韩煦、韩元,并韩超的儿子韩桂,韩起的儿子韩唐、韩宋,韩刚的儿子韩英,韩威的儿子韩仁、韩义、韩礼、韩智,夜夜商议。只畏可当松龄二人,这一夜,伏着人,请他吃酒,掷杯为号,四面的刀,一齐斫来,可当拿桌子挡刀,松龄从桌下蹲过,逃入韩结内室,关了内门,可当将重门打开,打出门外去了。韩结杀可当不得,打开自己的内门,带人入捉松龄,入内寻时,却不见了松龄,只见老母、老婆、儿子、女儿、丫头,一十一口,都身首异处。韩结哭着,耸动了众庄勇,连夜起兵。可松龄杀了韩结老小,从后垣跳出,亦与可当会齐。可金荣、玉吉人,起兵在庄中巷战。少不敌众,吉人被韩英搠死,金荣亦死于乱军之中。可当、松龄逃出庄外。昨夜闻庄公得胜回庄,韩结连夜调兵悄地迎着,混杀了一夜,大都互有杀伤的。现今韩杰、斗腾骧的兵,仍屯庄外。众议别立庄公,却教某与韩煦带兵往迎韩卓。某被众人迫逼,不敢不从。今遇庄公,本宜受死,但母老儿幼,恳恕残生。”少青闻折了吉人,不觉堕泪。原来少青初至黄石,多有微议,惟吉人知最深,尝言于玉公曰:“颜郎气宇异人,他时必大贵。”玉公戏之曰:“倘渠作笏山王,汝便是佐命功臣矣。”由是二人深相结纳,故闻吉人之死,感激涕:。因骂韩贡曰:“你韩庄的人,反覆无常,杀我名将,欺我太甚,喝左右斩了。”玉凌云曰:“念是胁从,情原可宥,但你如今是死心塌地的真降,还是伪降。”韩贡指天誓日。少青见杀之无益,遂恕了他,教他招集逃散的军马。 两起兵尽屯岭上,正欲埋锅造饭,忽远远地金鼓又鸣,呐喊又起。登高望时,只见一彪军马,追着四骑男女。男人中,有一个像是韩陵。少青令军马摆列山下,救那四人。那四人见有军马拦住去路,慌的不敢前进。少青使人招着手,大呼曰:“快来快来,我们救你。”四人乃敢前来。那追的军马,来得已近。银银挥大锄,大踏步锄去。少青挥众军合拢上来,把那军围在垓心。先时被追的那个女子,十分美貌,回马挺着枪冲入阵来。铁铁舞动九齿耙,随他马后,逢人便筑。众军士奋力冲杀,杀得那彪军七零八落,余军尽降。复收军屯岭上造饭。只见韩陵引着那三人来见少青。少青曰:“老丈为何这等狼狈,这三位何人?”韩陵曰:“这使枪的,是某的外孙女儿,一个是某的女儿,一个是某的女婿。”少青曰:“你那外孙女儿,唤甚么,这等好枪法。”韩陵曰:“他姓绍,名龙飞。人又呼他骑虎姐儿。是某的女婿的女儿。女婿名绍崇文,是绍庄已退的庄勇。为人疏财仗义,颇有家私。某正往绍庄,探望女儿。闻绍庄公被弑。”言至这里,少青接着曰:“这庄公绍其杰,是家岳丈的好友,其英死后,苦将公位让家岳丈,家岳丈惧有后祸,逃归。其人是最英毅慷慨的,为甚么被弑呢。”韩陵曰:“只因庄勇绍孟卿,有两个儿子,最强横的。次儿子与人博,争闹着,杀了人,庄公诛之。大儿子调邻家妇女,被邻人杀了,告知庄公,庄公审出原由,置不问。孟卿怒,纠合绍金翅、绍昌符、绍太康、绍镇山,伺庄公祀社而回,伏兵刺杀了,自立为公。某与小婿谋起兵讨贼,奈势未集而谋先泄,只得弃了家私,杀出庄门。孟卿使绍金翅,率兵追某,方才被女儿枪挑下马的,便是金翅。”少青叹曰:“某正欲投奔绍庄,今三庄俱乱,某将还黄石,起兵讨乱。老丈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