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笠山农场
[book_author]钟理和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1921
[book_dec]长篇小说。钟理和著。写于1956年,台北远行出版社1975年10月出版。写日据时期的南台湾农场主刘少兴自开办咖啡农场以来,附近居民经常偷砍树木,租佃人携款潜逃,刘的二儿子在一次稻田排水事故中给人打死,农场的咖啡树又因病全部枯死。刘少兴只得被迫卖掉农场。作品还写刘少兴的小儿子刘致平与刘淑华相爱,因两人同姓,当地习俗不容许结婚,他们冲破来自家庭、社会的传统势力的罗网,双双出奔,结为终身伴侣。通过上述故事,小说生动地展现了台湾农村的衰败景象和劳动人民的痛苦遭遇,热情讴歌年青一代为争取婚姻自主的反抗精神。全书人物众多,性格鲜明,结构严谨,脉络清楚,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和乡土气息,是台湾现实主义乡土文学的一部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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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这是一面不很急的斜坡,像刮过的脸孔一样已开垦成一块干净的地面了。那蚯蚓翻了又翻,黝黑而稀松的土,被细心地锄起来;带有霉味的淡淡的土腥气,在空气中飘散着。地面上还留了一丛一丛的灌木,那拔、对面乌、相思……两个浑身蓝色的人影在那些灌木丛间掩映着,太阳把灌木的碎影投在她们身上,画出斑斑驳驳的图案,随着人身的转动,这些碎影便一颤一颤地跳动起来。
——是两个年轻女人在斜坡上种番薯。
两人都穿着蓝长衫,袖管和襟头同样安着华丽的彩色阑干:蓝衫浆洗得清蓝整洁,就像年轻女人的心。各人身边都带着盛了番薯秧的畚箕,身躯半弯,锄口不时发出闪光。头上戴的竹笠,有一顶是安着朱红色小带的,却同样拖了一条蓝色尾巴——那是流行在本地客家女人间,以特殊的手法包在竹笠上的蓝洋巾。
那个竹笠上缠着星形小红带的女人伸直了身子,解下蓝洋巾和竹笠,整整被压得有些歪斜的发髻。这是一个丰腴而且结实的女人:圆脸;一张小嘴;眼睛略显突出,水汪汪地顾盼多情;额门白嫩,有几条不很看得出的青筋,但它无损于她的美丽。
她把洋巾挂在就近的那拔树上,按了按耳边的鬓发,转脸看着并排的同伴说:
“淑华姐,晚上我们找秀英去吧。她昨天刚由营林局回来,今天歇一天,明天要回局里去。你说我去不去好?”
“你叔叔会让你去吗,琼妹?”
淑华也伸直了身子,解下笠巾,整理头发。她是一个苗条身材的女人:微黑;收紧的口边肌肉和机灵生动的眼睛,流露了内面的意志力。
“我不知道他们让不让我去,他们都说在营林局做工会学坏人。”
“那是他们瞎说,”淑华说,“在那里做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也没听见出过不体面的事。不过,你叔叔是不会让你去的,琼妹,你们南眉芎蕉园的工作不是自己还忙不过来吗?”
“嗯!”琼妹点头,“有时还得雇几个人来帮忙。”
琼妹仰望东北角天空。蓝色的天空又深,又远。沿着天腰,涌起大堆洁白的深厚云层。午后的太阳,在它边沿蒸出豪华绚烂的金色花边模样。她忽然听见坡下有人声,忙把视线移向坡下那条有矮树围护的羊肠小径上;话声正是由那里传出的。接着,便有人影在小径的树缝间晃动起来,而话声也就愈清楚可听了。
“淑华姐,”琼妹悄声说道,“那两个人又回来了。”
人影渐走渐近,也就渐分明;是两个年纪都在二十一二岁的青年。
淑华向坡下看了看,又轻声说:
“那个面孔白净些的是头家子,这山,就是他们的。听姨丈说,不久就要来开垦了呢。从前他们净放牛,这些日子牛闹瘟疫,死得快光了。这两个人就是来看牲口的。”
“他们哪里人?”
“下庄人。”
两个青年走到种番薯的坡下,便停止说话,脚步也放慢了,一齐仰脸往上看,恰好上边也飞下来两对乌溜溜的眼睛。四对眼睛碰了下;女人们很快地把脸转了过去,随着便由坡上传来那放肆但极力隐忍的低笑声。两个青年互看一眼,会意地微笑着,却不说什么,依旧沿着山坡走去。
两个青年除开服色不同外,装束完全一致:衬衣、裹腿、胶底鞋、草帽。那个肤色白里透点青,一望而知是大家庭的神经质的青年,正是刚才那个叫做淑华的女人所说的“头家子”——刘致平。另一个是他的表哥胡捷云,在庄役场当兽医,是一个直鼻梁长脸孔的青年。
“嘿,长得都不俗嘛!”表哥说。
“的确不俗!”表弟同意表哥的看法。
胡捷云走在后边,宽边帽檐遮去他眼睛以上的部分,只留下了半截有很多小疱的脸孔映在阳光里。这脸孔是红的,虽小,却精力充沛。
当坡上的琼妹再次回头看时,只见两个青年正踏上一家人家的石阶,预备进屋。
“哪,淑华姐,”她说,“那两个人走进你姨丈家里去了。”
说着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两个青年走进屋里。
淑华的姨丈家,是傍山面河的几间盖茅的山寮。主人黄顺祥四十多岁,看上去有点伛偻,一对红沙眼,仿佛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两片薄嘴唇经常被槟榔汁染得血一般红。
过去,每当刘致平和胡捷云由下庄来巡视山场时,总要在这简陋的茅寮里耽搁一段时间——歇歇脚,喝几杯热茶。这不但由于地点关系,主人那挂在嘴角边随时可以笑出来的良善诚实的性格,更给他们良好的印象,认为山场也应该有这么一个人来做邻舍。
当他们进屋时,黄顺祥正和一个农夫在闲聊。
“怎么样,致平。”主人停止了嚼槟榔,关心地问,“还在倒下去吗?”
“还不大清楚,”致平说,“磨刀河那边还没有去看。总之,情形很坏!”
致平拣靠门的圆木凳坐下,摘了头上的大甲帽往身边的大板凳一扔,然后在屁股边扯下脸帕揩拭额角上脸上的细汗珠;他的白皙的脸孔也已透红了。
“怎么不见饶新华?”主人又问。
“随后就来,”致平说,“那老头儿已经吓呆了。”
主人由断了嘴的茶壶倒了两杯浓得发黑的茶递给两个青年。
“没有一间像样的牛栏,都是又潮,又阴。”坐在大板凳上的胡捷云不满地说,“这还想叫牲口不闹牛瘟,那才是天下的怪事!”
他说着,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多毛而精壮的红色的胸脯。
他是被姑丈——致平的父亲特意请来巡视的。
“这是我爸一贯的作风:新事业,老法子!”致平愤慨地说。他的声气里表露着内心的不满情绪。
当时致平刚刚毕业,满脑子装的还是书本里的原理和公式。这些原理和公式代表清晰利落和干脆,但他却发现了父亲和哥哥的想法、做法恰恰与此相反,笼统、含糊、因循。这和他那有丰富的理想主义的想法差得太远了。他以为为了种地驾车,农家养三两条牛原不算什么,但论十论百条,那意思就不同了;那是畜牧,得有专门人才来管理。饶新华只知道捏酒瓶,哪懂得什么叫畜牧?论百条牲口交给他只好算白丟。父亲想的好主意,让牲口去把菅草踏光了,然后往干净的地面种东西,既省事,又省钱。该死的经济造林法!父亲也不想想:平地的牛一旦放进山里,是否行得?
“捷云,”致平看看表哥的面孔,“你看牛是不是有一半是饿死的?”
但没等胡捷云开口,那边主人接了过去:
“饶新华说勤也算得勤,满山满谷的牛,父子三个早晚都很热心管照,他还向伯公许了愿,让他的牲口赶快好呢,可就不是干这门子事的,你说是吗?”
“许愿?蠢想头!”胡捷云说,“他为什么不早点儿到庄役场去想办法?”
“庄役场的人前天就来看过,也只干瞪眼。不过,”黄顺祥转脸问致平,“不是说就要盖房子了吗?几时动工?”
“光景就是这个月吧……还不一定;反正不会很久了。还打算一边盖屋,一边种咖啡。”
主人睁开眼睛。“忙得过来吗?”
“这也是他的作风之一:赶!”致平挥着手,粗暴地说,说完便哈哈大笑。
黄顺祥神秘地看看致平,也咧开了嘴巴笑。
“好吧,我们以后就是邻舍了,到那时我叫几个人帮你们种咖啡。看见了吧,路边山坡上种番薯的那两个姑娘?就是她们。”
“哦,就是她们呀?是你的亲戚,顺祥哥?”
刚才那两个女人鬼鬼祟祟的神态和大胆的笑声,蓦然浮上致平的心头。他觉得好笑。
“嗯!”顺祥点点头,“我姨子的女儿;做得一手好活儿。”
“好的!到时少不得要借重你顺祥哥了。”
这时一个又瘦又细的老头儿在门口出现了,后边还带着两条狗,有一条是黑色的母狗,很肥,没有尾巴。
“新华哥。”黄顺祥招呼。
老头儿看了黄顺祥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却向致平说:“还歇么?”
胡捷云抓起草帽,一跃而起。
“我们走吧!”他说。
一直被弃置在一边的农夫,这时也站了起来。
“你也走吗?”黄顺祥说。
主人把客人送出门口,一直看他们走得很远,然后翻头往另一端到坡上种番薯的年轻女人那面,提高嗓门大喊:
“淑华——你们下来呀——番薯煮好喽——”
他喊着,举手遮眉,透过耀眼的阳光朝坡上看,看了一会儿,然后返身进屋,由隔室的厨房里端出一只小锅。小锅冒着白汽,姜的辣味在空气中散开来。
恰好淑华和琼妹也下来了。一进屋,淑华一边嚷着往大板凳上倒了下去。
“热死了!”
“番薯煮好了,是不是就吃?”
黄顺祥掀开小锅盖,用铜勺搅了搅。白汽像一团雾罩住锅面。
“歇会儿吧!”淑华懒洋洋地说。望着翻腾的白汽,不觉皱了下眉头。稍停,她又问:“姨丈,那两个人走了?”
“去看磨刀河的牲口去了。”
黄顺祥退到门口的一只小凳上坐下来,用三个手指轻轻地捏住一只短旱烟管,叠起双腿,俯视地面,在想什么。
“他们的牛死光了?”淑华漫然地问。
“嗯!”黄顺祥抬头吹了一口烟,“听说死得很凶呢!”停一下他又吹出一口烟,慢慢地说:“是了!淑华,过些日子,他们要你们两个人给种咖啡。”
“种咖啡?”琼妹不懂,“什么咖啡?”
“是他说的,我也不明白。”
“几时?”
“说是就要开工了。”
“下庄人讨厌,我不去。”
淑华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噘噘嘴。
黄顺祥笑了笑说:“怪!哪里人不是一样?”
“我见过几个下庄人,都很小气,我想他们也不会好过多少。”
“话是不能这样说的呀,淑华!”
“我偏不去!琼妹,你也别去。”
她愈说愈固执。琼妹笑了笑。
“算了吧!”
姨丈看外甥女的孩子气,笑得更开心,把话题扯开。
他把烟管往桌上一扔,说:“还是吃番薯吧,要凉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刘少兴买下笠山,只是出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在这以前,这块面积二百甲的山地,就已有过两个主人了。初代的主人是一个由日人经营的拓殖会社,然后转入当时所有人南海会社,只是昙花一现。
在四年前的春分的日子,刘姓宗尝在本地开会,刘少兴从下庄远道参加。一个粗头大脸的男人——一个在企业上吃了苦头的企业家,席间向刘少兴诉苦。他和刘少兴两人与其说是宗族上的叔侄,倒像是两个好朋友,可是在辈分上他低一辈,因此他管刘少兴叫“叔”。刘少兴每次来到本地时就住在他家。他的名字叫刘阿五,就是那倒霉的会社的股东之一。由于经理的欺诈行为,会社成立同时,就倒下了。如今会社预备解散,因此要把那块山地脱手。
刘阿五的申诉有点啰嗦,刘少兴不经心地聆听着,听到他劝他买下山地时,刘少兴抬头看看对方的脸孔。
买山?他想。他看不出买山有什么意义。
他微笑了笑。
“少兴叔,”这个大面孔的男人说,“趁这个机会可以很便宜地就买到手,我也可以从中帮忙。”
他说完,注视着对方的反应。但刘少兴不表意见。于是他又说下去:
“只要有本钱,买山比买田利益大。这是一个机会,可以碰碰。明天我领你去看看。”
刘少兴很不经心地答应下来,但是到了第二天,当刘阿五当真预备带他进山时不觉呆了。从昨天谈过以后,他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当真要去呀?”他说。
“不!”对方愉快地笑了笑,“我们捉虾儿去。那里的虾儿可大着呢。我们带米锅去,在那里吃顿野餐就回来。”
刘少兴的眼睛瞪得更大,但这主意却迎合了他的兴趣。他开始觉得这个大汉子是如此好玩,他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有这样好的兴致。
他们抄便道进山。穿过一个像拱门的窄窄洞道,沿着坡脚转出一个山嘴,望过去前面是一个峡谷,活像一只长方形的盒子,四面环山,田垄一直伸展到四面的山麓。
刘阿五指着东北角的小山冈说:“你看!那些山就是。”
刘少兴望了一会儿,但是不感兴趣。
“我看不出和别的山有什么不同。”他说。
“别的山全是国有林,只有这是民有地。”
刘阿五说着,又指前边那支浑圆的小山头问刘少兴像不像一顶笠子?然后告诉他:人们就管它叫笠山。
“为什么不叫钟山呢?我看倒像是一口钟。”刘少兴又望了望说。
刘阿五把看山的老头儿饶新华找了来。老头儿很瘦,牙全掉了,两颊深深地陷下去,一双白鹤腿,但看上去倒是很硬朗,一黄一黑两条狗跟在后面,黑狗没有尾巴。
转过笠山的东面,他们看见和笠山隔了条河的对面山半腹边有一所山寺,画栋雕檐,非常潇洒雄壮。后面的山峰,峭壁屹立,状似鱼鳍,和笠山隔河对峙。
“那是飞山寺,”刘阿五说,“也有人管它叫笠山寺。后面那座山就是飞山。”
他们一直往里面走去;山,他们并不去多看一眼。刘少兴从小在山麓下长大,对于山,就像老朋友那样地熟识。他们全神贯注在鱼虾上面。刘少兴一下就看出饶新华在这上面有非凡的本领。他那两只手一落水,仿佛就已变成一领渔网,碰到它的鱼儿,一尾也别想逃跑掉。两小时后,他们捕到的鱼虾足供他们三人一顿饱餐还有余呢!
他们到了一个地方便停下来。这地方又深邃,又幽静,河双岸有两巨石巍巍相对,有如一道关门。门又窄又陡,水急如泻。一出关门,河道放宽了,因此水势便缓下来。河里大石纵横错乱,仿佛一群出了栏门的牛,摩肩擦背,秩序紊然。两岸的乔木环拱如盖,下面清风低回。藤长而大,像虬龙般一直垂到河面。
他们随便坐在河石上歇歇,抽着烟。不一会儿,饶新华不知从哪里摘来满口袋深红的野莓。刘少兴开始注意到老头儿有点古怪。后来他发觉这老头儿在他们歇息之间总是来来去去行踪飘忽。
“阿五,你有没有注意到,我觉得这老头儿有点古里古怪?”刘少兴终于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你是说饶新华吗,少兴叔?”刘阿五平静地说,“他从来就是这样子,不能坐下来安静一下。”
“可是在山里有什么可忙的呢?”
“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山精;你简直无法想象他对于山有多么丰富的知识。”
他们边谈着,刘阿五边开始烧饭。
刘少兴把烟蒂扔掉,在大石上仰首躺了下去。头上的树木极为茂密,阳光片影不漏下。躺着看,那树木更高了,藤更长了。他感到无边的舒适。他闭起眼睛,流水在耳边切切细语,像主妇们在闲话家常。这一切,看来就像一个梦境;老头儿,岸边的炊烟、树、藤和水声。这和他那仆仆风尘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同啊!虽然他也是捏土块捏到老的,但是晚年在贸易方面的投机,使得他的生活时刻动荡不宁。他想起他怎样漂洋渡海,想起那起落无常的商情和繁杂的商务关系。他忽然对这些感到了厌烦。现在,这生活和他隔得这样地远,就像一团烟,恍惚而渺茫。他想:是不是可以让它就这么结束了呢?在他的意念里,有一种隐隐的想头在渐渐地滋长。这是每一个血液里有着老庄思想,而又上了年纪的中国人容易有的极为普通的愿望。他好像认为自己是应该退休山林了。
突然,就在他的头上,他听见几声猿啼。他睁开眼睛。在上面高高的树枝间,他发现有一只猴儿。猴儿在树丛间攀援着,有时静静地朝下边窥视一会儿,似乎是想知道下边的人对它有无危险。
刘少兴坐起来,感动地说:“哦,有猴儿呢!”
刘阿五坐在用三方石头砌成的灶边悠闲地抽着烟,两手抱膝,眼睛静视河面,若有所思。
“这地方猴儿很多。”刘阿五朝刘少兴这面转过脸,“有时它们结成一个大移民队。”
他看着刘少兴的脸,沉寂片刻。
“少兴叔,”这位大汉又开了口,“假使你不想一个人买下全部的山,那我可以参加一份;我们两人共买。”
饶新华带着他的狗回来了。
这顿野餐,刘少兴吃得少有的香甜。那饭香喷喷的;鱼汤里面虽然只放了几粒豆豉,味道却是无比的新鲜。
他觉得这是他近年来难得有的最快乐的一天。
不久,这块地就落到刘少兴手里了。
[book_title]第三章
那时的山地并不受到人们普遍的重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它只是采樵、打猎和好事家游玩的地方,除此之外就不知道有别种用途了。讲到用山面来种东西,那不但是人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就是想到了也会给人当笑话讲的。
然而现在笠山农场所要种的既不是树,也不是稻子、番薯,而是咖啡!咖啡?什么是咖啡?他们不但没有见过,甚至连听也没听过,那名字念起来就怪别扭的。也可见这东西不是什么正道的了。
“该死的下庄人,他们怎么偏要种这种玩意儿呢!”
他们预示不祥地摇摇头。
至于刘少兴的这次决定,虽然说来话长,但大部分却是受了贸易上认识的一位日本朋友的影响。这位日本人告诉他,日本每年必须付出很大一笔外汇向国外购进咖啡,然后甚至用数字正确地给他计算出种咖啡可以有多少利润。不论何时,数字总是很魅人的。他又举巴西为例,告诉他在那里的日本移民的辉煌成就,然后把他介绍给专门培育咖啡苗的高崎农场。但是对于日本政府有无为了某种目的而把巴西日侨的事业向国人大肆渲染,以及这位日本人的美丽的计划中会不会掺进传奇性的夸大和妄想,这不但是刘少兴,恐怕就连那位日本人自身也不知道。
一个月后,刘少兴把大儿子致中留在老家看守田园,遣次儿致远、三儿致平到山里来。于是垦殖和建筑双管齐下地开始了。
刘少兴在笠山之阳选定一个地点,让工人把周围的草树砍去,然后随手锄开一块广大的场地供盖屋之用。地基打好后,第一颗石基被放下去了。每天,工程在可能的速度之下进行着。木匠和两班泥水匠一边说着笑话,做得很快活。
同时在垦殖方面,高崎亲自领了三个高山族用辆牛车载来十包咖啡苗,每包五百株,都用稻草包裹着。农场临时派了工人,把它移到西面坡下一块平坦的沙质苗圃边的树荫下。咖啡苗预备假植在这圃里,等经过一段时间然后再正式移植到预订地点去的。
什么是咖啡?这和那三个只在腰间系了一方腰布的高山族一样令工人们感到新鲜。他们把包装的稻草打开,都怀着兴奋的心情奇异地注视里面的东西。那是很小很小的木本植物,一尺多高,叶对生,有光泽。哦!这就是咖啡,就是今后他们所要种的那个!他们呆呆地看着。他们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在他们的想象中,原以为它是不同寻常的。
一名叫玉招的女工,捡起一株来仔细审视,然后给致远看。
“致远哥,”她半信半疑地说,“这就是咖啡?”
致远——这个三角脸,平常说话粗暴,性暴如野马的青年,这时却以诙谐轻松的口吻说:
“对了,这就是咖啡。你别看它不够神气,将来它可会长出金子来呢。”
玉招又给同班的男女工们看,高兴地问:“你们看,它像什么?”
“像茼蒿菜。”一个女工不假思索地说。
“不!”一个男工说,“像黄栀子。”
当他们坐下来剪修秧苗时,一个名叫阿康的男子和致远说:“种这东西有什么好,农场还不如种姜呢。”
隔了两天,高崎又给农场载来一车咖啡苗。
一切工作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刘少兴在各处来回指点,下庄的老家也很少回去。他的态度沉着而坚定,心情轻松而愉快。
又一个月后,建筑工程已近尾声——只欠粉刷和装潢了。那沙质苗圃,也已假植了几万株的咖啡苗;哪里种咖啡,哪里留作果园也已大致划定,并且砍开了地面。
这中间有几个人来和农场接洽,愿意按照农场的招租规章承租山地种咖啡,农场很欢迎地把地面租给他们,各订立契约。
笠山农场的工人由附近的村庄供给。工人每天在七点半左右到达农场。那时他们早饭才吃完不久,有时则正在吃饭。于是工人们开始工作:男工砍树木;女工伐菅草或锄地。泥水匠和木匠住在农场,所以他们工作开始得更早。他们喜欢在清晨日出前工作。早晨清新的空气能使他们精神饱满,增加他们工作的效率。每天都在他们做完一段活计之后,然后才听见头家呼唤吃早饭。
起先,致平有点不愿意到农场来。看上去,那层峦叠嶂和一望无际莽莽苍苍的大菅林,似乎就是冲着他的鼻子摆在那里,使他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而那有压倒之势的永恒的沉默和荒凉的深邃,尤其使他气馁。只有一件事情使他高兴,稍微缓和了他的厌烦情绪。原来以前他在中国画上常常看见的那种傍山依水,表现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田家风景,总以为不外艺术家心目中的理想境界,在天底下绝然找不到的,却不期在这里遇见了。在山冈之傍,在曲水之滨,在树荫深处,就有这种田家;有的竹篱茅舍,有的白墙红瓦,由山巅高处看下来,这些田家在田垄中错落掩映,俨然一幅图画,正像他在中国画上所见的那样。这是他们下庄所看不到的。在那里,人家都像蜂窝似的密聚在一起。这发现倒令他兴奋,使他对这地方起了一种如遇故人的温暖和亲切之感。
虽然是这样,他还无意改变初衷。他希望自己可以发现别种途径,让他用不同的方式过下去。所以当他和表哥胡捷云来巡视牲口回去之后,曾经独个儿在台北、高雄等地瞎跑了一阵。但是谁知道在都市里他也找不到适合自己胃口的职业呢!在那五花八门的行业中,他看不出哪一部门可以让他插足下去。加之他的和平温静的个性,使他打算让自己在扰攘而紧张的城市中住下去的信心发生动摇。于是在各处乱闯了一阵之后,就和去时一样一无所得地回到山里来了。
他在农场的职务很杂,什么都管,但什么都不专:买办、巡山、带工、加上晚间整理文牍和簿册。等到星光开始闪耀,然后到坡下那条河里泡泡脚、洗洗脸,一天的工作就算完结了,然后上床就寝。等到再醒来时,又是一天了。
他对于垦殖一无主张,但对于父亲的主意有不少批评,不像哥哥致远那样服服帖帖地执行任务。在这里,哥哥和父亲是一致的,合作的,但致平的头脑里书生气尚浓,对父亲那做事漫无头绪拖泥带水的作风看不顺眼,因此要他去执行和完成这种任务便不怎么愉快了,他连做梦也没想到原来父亲正因为有种种不能不考虑的限制和阻力,才不得不那样做的啊!
在所有工作中,巡山最无聊,呆板而没有意思。农场虽有饶新华专司其事,但那在他好像是个名誉职,只挂个虚名。因为他清醒的时候很少,而清醒时做起事来又最不起劲,必须靠几杯黄色液体来振作。等他几杯落肚,精神算振作起来了,但是你就更不用希望他会给你好好地做完一件事。这时他满口胡言,跌跌撞撞地到处乱闯,或趴在地下和他的秃尾母狗聊起天来。碰在这种时候进山,天晓得他在做什么。所以农场只好每天或隔一天再派个人进山巡逻。
不过致平也明了这所谓“巡山”,至多不过完成农夫们插在田头的草人儿的使命:“吓吓”而已。对于那种因某种需要而偶然进山的人,这种恫吓也还有点效果。因为农场自实施禁令以后半年光景,这种人就逐渐少了。但是对于职业性进山的人们,这方法是没有多大效果的。不管你怎样加以防范,怎样严申禁令,他们还是照样进山,照样偷东西;如果你对他们认真,他们甚至敢胡来,对面营林局就曾发生过巡山者被绑起来吊在树上的事情。
对于碰在致平手里的这些偷偷进山的人,他一向是和气的、宽大的。他虽不能赞成他们的非法行为,但对他们那历代相沿的心理却理解而同情。同时他也熟识父亲的心意不在立即禁绝,而是希望慢慢转移地方的习惯。父亲不希望为了这点事和居民闹僵了感情,那对农场今后的经营不会有好处。所以致平对他们略加一番晓谕之后,仍旧让他们把东西带走。然后是带工。
他以一个陌生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并且是一个外乡人,跳进了这些工人群中,从日出到日落几乎十二小时和他们耳鬓厮磨在这领域里,他完全是外行;对于这阶层,他是一个无知者。虽然他有比较开朗而不为一般偏见所蒙蔽的批判精神,但他也多少吸收一点世上所流行的极可怕的成见,认为和这一阶层的人相处是无聊、枯燥而无益。然而现在他直接和他们发生接触,看见他们那像春水般充沛的生命力,不禁感到惶惑和惊异。看上去他们每人精力饱满,生机旺盛,把工作看成愉快的事。
除开年事较长的几个人以外,他们几乎都是些由十九到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女。男人强壮,放纵,粗犷而大胆,喜欢说话,心里有什么说什么,致平过去认为忌讳的事情,一到他们的嘴巴上就都成为特别有趣的材料。女人温柔美丽,幽雅娴静,在人面前极容易害羞。但一经混熟之后,你又可以看见她们是怎样地天真烂漫,有多么好看的笑颜,全无那种忸怩作态的习气。
他们用欢笑、谈话和唱歌来推行工作,使得整个工作都充满了明朗热闹的声浪。他们时常取笑致平的害羞、外行和笨拙,又把他对农事及世俗社会的无知当作一桩有趣的事情来取乐,甚至愚弄他的书本知识。他们简直拿他当一个不懂世故的小娃娃来看待,惹得致平有时气馁,有时恼怒,有时紧张和脸红。他渐渐开始用另一种态度和他们相接,并且慢慢地在他们之间发现自己的地位了。然后他发觉和他们相处并不如想象的无聊而俗不可耐。
这地方的人情风俗还是那样地淳厚、质朴、温良,同时因循而守旧。他们对于自己的命运和生活从来不去多费心思,不像致平所知道的某些人,总以为它应该这样和那样。他们似乎以为它本来就是那样的,根本无需乎去用脑筋。他们不把它想得很复杂。看上去,好像他们只让生活自身去和上面的一段接上线,然后向着下面滚转下去,而自己则跟在它后面走,自然而不费事。
这种因循保守的生活态度,大概和地理环境不无某种关联。这地方三面环山,交通闭塞,与外界较少接触,只靠一条糖厂的颠簸不平的五分车和相距三四十公里的纵贯线相接,因此文化交流无形中受到限制是难免的事。在这里,如果时间不是没有前进,便是像蜗牛一般进得非常慢。一切都还保留着古色古香,一切都呈现着表现在中国画上的静止,仿佛他们还生活在几百年前的时代里,并且今后还预备照样往下再过几百年。妇女还梳着老式的发型,穿着镶了彩色阑干的蓝布长衫。这是在移民时代由他们的来台祖宗和着扁担山锄一块带到岛上来的装扮,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改变,而这又都是满清遗留下来的文化形式。在下庄,年轻一辈的人几乎都改穿简便美观的花布短褂了。
就拿青年人来说吧,他的年纪才只有二十几岁,但假使他的手头积有几个钱,那么这些钱就使他一下子年老几十岁,好像他已是须发斑白,儿孙绕膝了。他的第一个想头必定是落业——买一甲半甲田,其次是盖一所精致的房子,然后往高背竹椅上一靠,一手托着水烟筒,睁亮一对顽迷和专制的眼睛监视着生活。他便万事已足,大可以坐娱晚年了;他又变成古老传统的承继人和支持者了。他也许刚刚做了一重父亲,但是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孙子、曾孙、玄孙的幻影了。二百年前,他们的先民搭乘帆船,漂流到荒岛来披荆斩棘拓开新生活的雄心,那种朝气蓬勃而富于进取和创造的气概,在他们身上已找不到一点影子,代之而起的是迂腐的传统和权威思想的抬头。
[book_title]第四章
天已破晓,曙色初露,透过那还未装上窗牖的方形黑洞,有个影子晃一晃,走出一个人来。
一夜的酣睡,使得刘致平的眼睛奕奕有神,白皙的脸孔也透出一点红晕。他的脖子上挂了条脸帕,手里拿着牙刷等走落阶沿,预备到西面斜坡下的小河里去洗脸。这是他每天起床后的例行公事。
厨房里有沸水声和别的什么声响;他的妹子云英在凉亭里扫地。他走到庭边小立片刻,做了几下深呼吸。灰色的雾罩住了前面的林子和山冈。草树尚在睡乡。就在这宁静的背后,可以使人感到即将开始的生之活动的气息。哥哥致远手里拿了一把锯子从西厢房走出来,忽然停住和他说:
“你巡山去吧,今天福全和丁全都没有工夫。”
“好吧。”致平答应了便走下斜坡去。
饶福全、丁全兄弟俩正在小河那面的苗圃里给咖啡浇水,铁皮水桶的碰撞声和浇水声,热闹地回响着,打破了清晨的岑寂。
早饭后,致平进屋装扮。他屋里一张仿日式大床铺几乎占去了大半个地方,未曾粉刷的墙壁露出大块灰色土砖,胶在砖之间的稀泥,模糊斑驳,恰如老泪纵横的老妇人的面孔肮脏而丑陋。
一班泥水匠正在外壁上灰。师傅谢阿传一边抹着粗灰一边跟庭边树荫下的木匠谈笑,一见致平,便把他叫住,露出黑牙笑着说:“致平,你不问问你爸想不想做祖父?”
“什么?”致平停住,怔怔地看着兴致十足的泥水匠。等致平进屋去穿上胶底鞋,缠好裹腿,戴了顶草色软帽,后腰系了把镰子又走出来时,泥水匠又把致平抓住。
“致平,你应该问问你爸想不想做祖父,要想做祖父,就趁早想办法。今天来的女人里面正好有一个很合适。梁燕妹你中意么?那是头号的水桶!娶媳妇就得挑这样的娶。”
致平笑了笑,没说什么,他沿着山麓走。一黄一白两条狗跟在后边。转出山脚,前面便看见了在垦伐的一群工人,男女工人有三十几个:男工砍木头,女工伐菅草。
忽然,路上面的菅草丛窸窸窣窣地响动,接着由里面走出一个女人来。
“哦,燕妹!”致平吃惊地说,“原来是你,我当是条狗呢。”
“讨厌!开口没有好话。”梁燕妹扭着腰,娇滴滴的,“我是来接你的哪!”
“哎呀,那是我不对了?”
“那还用说!”
她再一扭腰,瞟了致平一眼。
燕妹的脸庞稍圆,眼下一排小到要留心审视才看得出的密密的“苍蝇屎”。一张嘴又圆又小,仿佛鲫鱼的一般;小嘴一启动,她那柔软而清润的声音就一串串地流了出来。
猛地,致平记起泥水匠说的“头号水桶”那句话。于是他嘴角噙着神秘的微笑,用贪婪奇异的眼光把燕妹整个身体包裹起来,一条优美的曲线,自她的发髻一直流到脚趾;那是一条软软的,但又绷得紧紧的起伏。然后他的眼睛停留在她的肩部。那是圆圆的,柔若无骨。它前下边的胸脯是那样的丰满,由这里不住散放出一股魅人的力量。他一直只留心到她的少女温柔的美;现在他开始欣赏她的健康焕发的美。他感到惊异,一边又为那句粗野的形容觉得好笑。
梁燕妹浓重地感觉到对方视线的压力,不禁一阵耳热,本能地把头低下来并且转过身子,仿佛急于要隐藏被暴露的部分一般。
“你笑什么?讨厌!”
“有一个人说你来着。”致平含糊地说。
“谁?”
燕妹仰望致平的面孔,半信半疑。
“外处人。”
“说我什么?”
“我不能说。”致平笑得更神秘,“我说了,你要骂我。”
“死东西,你不造谣,也欠人骂的!”
燕妹嗔说着反身就走。可是走了几步,不甘心,又旋过身来问:“你照实说,他们说我什么?”
“你相信?”
“你试说说看。”
“他们说你漂亮!”
有几秒钟燕妹望着致平的面孔,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一转身,又走了。她已决定不相信他的话。
致平看着燕妹的后身,只觉好笑,也就跟在后面向前面有工人做活的地方走去。
女工们排成一列,镰子此起彼落,啪嚓!啪嚓!菅草成把地向一边倒下来,她们的衣着可用两色分开——清蓝和赤铜色;笠上一律包着蓝洋巾;手足都用有一排爪子形的黄铜纽扣的黑裹腿、手套和胶底鞋武装起来。燕妹包好洋巾,又插进横队那端的第四位上去了。
男工们在那边砍树,菅草又高又密,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砍木声却清楚可听,叮、叮、叮、叮的。致平的父亲刘少兴手执把大镰刀,在隔不多远的地方砍着一棵阔叶树。
致平走到父亲旁边,站着,转脸向女工们那边看,可是像雨点紧密地倒落的菅草和笠上的洋巾,却使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脸孔。他在燕妹上手第五位女工的笠上看见了小红带。这红带使他猝然联想到两个月前,他在黄顺祥家近边斜坡上看见的那两个种番薯的女工来。那山寮的主人黄顺祥曾经说过的,要介绍她们两人来农场做工,可是农场自开工以来就从没看见她们来过。
她们哪里去了?是不是黄顺祥忘记了介绍她们来?……
致平正落在沉思里,忽然听见父亲叫喊:
“致平!”
刘少兴把镰刀砍进树干上,用两手扶正滑落下来的眼镜,平静地说:
“致平,刚才曾运财来说,何世昌拦着他的牛车不让他走,说是他们伐菅草伐进了他的地界内,菅草钱应该归他们得。你去看看。你知道界址在哪里吗?何世昌屋后有两棵樟脑树,那就是界址。”
“我知道。昨天,他儿子就跟我提过这事。他们说界址不是樟脑树,是樟脑树上边的木棉树。”
“废话!”
刘少兴在眼镜背后棱起眼睛叱喝,但随即又把语气缓和下来。
“致平,”他说,“你看看去吧,也告诉曾运财:不久我们就要另开条新路了,叫他们暂时耐着点性儿对付过去就好。”
说完,刘少兴又去拔他的大镰刀。
致平在女工后面大步跨过一堆一堆的菅草,绕到女工那端去。走到笠上有朱红小带的女工身边时,女人忽然转脸看他。这脸孔是致平不认识的,大概是新来的女工,颧骨很高,有一对深深的眼睛。
致平下了坡,吹起口哨,唤回两只已跑得没有踪影的狗。顺着牛车路转过笠山之阴,致平又看见了另一群在后面山腹边伐菅草的人和山下一排牛车。山上的人恰似停在粉墙上的苍蝇,虽小,却历历可数。两个男人正在把捆好的菅草一把接着一把地滚落下来。
时在盛春,南国明媚的太阳用它那温暖的光辉,晒开了草树的花蕾。磨刀河那面的官山,那柚木花、相思树花、檬果花,黄白夹杂,蔚然如蒸霞,开遍了山腹与山坳。向阴处,晚开的木棉花束似星星,它那深红色的花朵和淡白色的菅花相映。只有向阳早熟的木棉,已把春的秘密藏进五棱形的绿荚里去了。
春已在这些树林中间,在凄黄的老叶间,又一度偷偷地刷上了油然的新绿,使得这些长在得天独厚的南天之下的树木,蓬勃而倔强地又多上了旺盛的生命之火,仿佛懵然不知自然界中循环交替的法则一般。菅草以贪多不餍的老头儿的气概,不管是石隙、绝壁、河边、路坎,只要能吸得一点点生命滋养的地方,它便执拗地伸探它那细而坚韧的根。另一边,那些自远古以来独能免于无数次野火的焚劫和居民的滥伐,或虽烧而复生伐而复荣的树——楠、榉、樟、铁刀木、㭴、竹等,却以巨人的缄默和沉着君临在那些菅草上面,坚持最后的胜利。
一阵悠扬的山歌伴着伐木声,送进了致平的耳朵里。
笠儿山下草色黄,
阿哥耕田妹伐菅。
…………
致平轻轻皱了下眉,但心中却是满足的。他仰望前面的山腹。伐菅草的人有一二十个,都是来自附近村庄的男女;他们利用农闲期来采伐菅草火柴做秋潦时的燃料。
这是很特别的一种山歌。它与那流行在女人间的拖尾洋巾一样,是单独流行于下淡水溪上游以北一带的山间村落。他们称它做“上庄调”,是与下游的下庄调相对的。
客家人是爱好山歌的,尤其在年轻的男女之间,随处可以听见他们那种表现生活、爱情和地方感情的歌谣。他们把清秀的山河、热烈的爱情、淳朴的生活、真挚的人生,融化而为村歌俚谣,然后以蝉儿一般的劲儿歌唱出来,而成为他们的山水、爱情、生活、人生的一部分。它或缠绵悱恻,或抑扬顿挫,或激昂慷慨,与自然合拍,调谐于山河。流在刘致平血管中的客家人的血,使他和这山歌发生共鸣,一同经验同样过程的情绪之流。他爱好这种牧歌式的生活,这种淳朴的野性的美。
歌声袅袅地在空气中激荡、低回,然后消逝在莽林岩岫间。但接着他又听见了另一种更静逸更幽细的声音了。那是路下磨刀河的潺潺流水。仿佛刚才那歌声已潜寄在这溪河里了,同时周围好像也更幽静、更和谐起来了。
车路由何世昌的田边经过,上了一段矮坡,恰好曾运财正由左边何世昌的家里走出来。
“何世昌这老头儿真难说话。”他说,他是一个肤色微黑,胸脯宽阔的高大汉子。
“还不让走吗?”致平问。
“刚刚说妥。”
两人一块走到停着牛车的地方,在路边草丛上坐了下来。牛车有十几辆,属于曾运财的砖窑的却占了半数。其中三辆载着干柴。牛车旁有一堆堆的菅草堆。最末一辆车正在装载,一个女人在下边把菅草举起来传上去,车上的男人一接,把它头靠头地叠放着。
曾运财盘膝坐着,眼睛看着磨刀河那面的官山。
“这老头儿,真牛性,好难说话。”他说,“他口口声声说要拆桥。是我赔了许多不是,又跟他约定以后再也不伐进木棉树里面去,他才好歹给了我这点面子。”
“没有的话。界址是樟脑树。”致平说。
“你爸也跟我说过了,可是他不听你的话又有什么办法?”
“别理他!”
“我不能不理他,致平。”曾运财坦白地说,“我是做事情的人,不能随便就得罪人。而且界址的争执也是极平常的,那是你们两家的事。再说,他当真拆了桥,可就把我难住了。你爸爸虽也说要另开辟一条新路,可是一条路不是三两天就开得成的,但我的砖窑可一天也不能没有柴火烧。”
致平拔了根草茎当牙签剔着牙缝,一边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最末那辆牛车旁的年轻女人。她把一条蓝洋巾包在头上。致平觉得女人很面善,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不,运财哥,那是他们存心找碴儿。”致平取出牙签,收回视线,“我们都测量过了,界址的确是樟脑树,他怎么可以——”
“我也相信是樟脑树,难道那还会错的吗?可是致平,假使你碰在一个北部人手里,也许它就会变成木棉树了,那是你一点办法也没有的,除非你不怕麻烦。好吧,我要走了。”曾运财站起来,拍拍屁股边的草屑,“你巡山吗?”
“运财哥,”致平也随后站起来,“这两天你砖窑的牛车怎么出得这样少?一天两三辆,什么时候拉完?天要下一阵雨,这些菅草怕不烂掉么?”
“唉!可不是怕下雨?我昨天晚上见了那些拉车的,以后也许能多来几辆。”
这里所谓“北部人”,是指新竹方面移迁来的。那里地势倾斜,平野较少,加上人口繁衍,因此人浮于事,无地可耕的人们便只好四处找寻耕地。对于这种人,南部那广大而膏腴的平原,便具有了最高最大的吸引力。他们潮水似的涌到南部来了,在广大的平原上浪人似的由这里漂流到那里,一刻不停,直到把他们那漂浮无定的脚跟扎到地皮里去为止。他们大部分虽也同是客家人,但愚蠢而顽劣的地域观念和人类生存本能,却使得本地的客家人对他们怀着执拗而深刻的仇视,和尖锐到不可思议的惶恐。
致平一边检视菅草堆,在牛车间绕来转去走着。他看见每堆菅草里面都挟有不少镰柄或茶杯大小的小树枝,这是农场当初开放菅草时曾经严加禁止的。但不论从伐菅草人的工作技术或本地历来的民情上说,致平早就料定这是很难遵守的。从前,菅草上面到处看得见小树木向阳光伸出树梢,可是现在被伐去菅草的地方,除开袒露的褐色地皮以外,什么也没有了。这些小树木,不用说是被砍了挟在菅草把里被运回去了。父亲和哥哥所踌躇满志的那经济的自然造林法,便这样变成了画饼。致平仿佛看见了父亲和哥哥那搓手皱眉的窘相,而对于自己有先见之明觉得快活。
他走到最末那辆牛车去,用手里的棍子点着菅草堆,责备地说:“你看!你们菅草里有树枝。你们不知道农场叫你们一定要留下小树木吗?”
车上的人——一个又瘦又小,眼睛却很大的青年,谦逊地搔着后脑袋,一边赔着笑说:“嗯,树枝倒有几条,都是不小心砍了的,包在菅草里看不清楚嘛。”
“假使大家都像你们这样,你想想,农场让你们伐菅草有什么益处?”
“请你说话客气点,好不好?”地下的女人傲然地说。
“我想我说的话一点也没有过分。”他向女人注视片刻,然后这样说。
“你说话就欺人!现在,请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光是我们的菅草里有树枝?”她微怒地说。但是她说的并没有错。致平看了看菅草堆,不再分辩了。
致平忍不住拿眼睛打量对方。她那苗条的身材,阴阳分明的脸孔,机灵而坚定的眼珠,……这一切的确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前些时,在黄顺祥家那边种番薯的——那是你吧?”致平换过温和而谦虚的口气问。
女人放平脸色,微笑不答。
“是吧?”致平再问一次,“是你吧?”
女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
“是我又怎么样?”
“并不怎样,问问罢了,因为我觉得很像你。那么还有一个——那是你的朋友吧?她没有来吗?”
“没有。她没在家。”
“她上哪里去了?”
“南眉。”
沉默片刻。
“刚才你好像很生气?”致平虚心地笑笑。
“我为什么要生气?你讲话不讲理倒是真的。”
“为什么?”
“你自己明白。”
“我不能不那样说。你们的菅草里有树枝,这是农场不许可的。”
“那也没有办法;又不是我们存心。都在一堆里长着,要我们分清楚哪个是菅草,哪个又是树枝,镰刀又不长眼睛,你想是不是办得到?”
“你们总是长着眼睛的。”致平说。
女人瞪起眼睛,怒视着致平。
“你说话客气点儿,怎么样?”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了。”致平堆笑说道,“顺祥哥是你的亲戚吧,他没有对你们说过什么吗?”
“说什么?”女人冷冷地反问。
“他说过要介绍你们来给农场帮忙。”
“我们没有这种福气。”
她说了,便又开始给车上的青年传送菅草束。
[book_title]第五章
屋子盖好了。
屋子虽然是在最大速度下“赶”出来的,但可也并不因陋就简;相反的,它建造得相当雅致美观。它的样式虽也和下庄老家的一样是旧式建筑,但比起来它更高大轩敞;在正厅前另盖了一座凉亭,是预备歇息用的,亭檐垂泻,像伸开的鸟翼。门扉黑漆,有很重的桐油味,当中有一块朱红方格写着大只肥满的“福”字。安了拱形铁条的天青色窗框嵌着光洁的玻璃,它仿佛是一层鳞甲,在檐阴下发出明净的光闪。墙壁一律刷上石灰,它白得有些炫目,和黑门红瓦相映成趣,潇洒别致。
屋前伸张着一面相当宽广的土庭,庭下一块小坡,倾斜下去和山脚的田垄相接。这小坡,过去生长着一片繁茂的好菅草,现在也一律被砍光,种着各种果树:龙眼、荔枝、莲雾、杨桃、柑橘等;另外有少许观赏植物。它们沿着半月形的庭子外边种着,有的像孝子般地浑身披着臃肿的稻草。
这里可以使人感到有一种在必要时能够移山倒海的力量,能够使自然改观的力量,恰如蜘蛛网一般牢牢统治着这里的一切。它是那般坚强而有力,而且无孔不入,小到一块小石头,也莫不通过了这力量然后被放在那里。它经过审慎周详的计划变化出来的,便是你眼睛所看见的那些具着形表的一棵树,一条排水沟,一道堵截流土的石垣。
笠山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人类向它举起山锄,却的确是第一次看见人类在它脚边所举行的盛典。这在本地,可说是空前的,可以找到“当在深山有远亲”那句古老格言的注解。
连着屋檐支起大领的白布帐幕,幕下摆设了三十几张桌子。时候还早,贺客寥寥无几,所以那些桌子便显得有点空寂悠闲的样子。但是那些鼓吹乐班倒像不在乎这些,由一清早起便大吹大擂地狠奏过几次乐了,使得周围那些昏然无知的山谷平空热闹起来。
在宽广的庭边,那株野生的相思树下,摆了张簇新的桌子,和四条高背藤椅。这张桌子本来设在凉亭里,但今天凉亭没有空,所以临时被搬到这里来了。笠山主人刘少兴和刘阿五两人正隔桌对坐着。
自从南海会社解散后,刘阿五的企业欲又在别处伸展。由他那红润好看的气色和闪着微笑的眼睛,你不难想见他后来的投机一定会成功。如今,刘少兴买下山地,由下庄迁来,因此他们已住得很近了,但事业的繁冗忙碌,却使他们不能时常见面。刘少兴问他什么时候他们可以再捉鱼虾去?刘阿五开心地笑了笑。
“我想看看你的咖啡。”他说,“自你开始整理以后我都没有好好地看一遍。”
“好!我欢迎你看我的咖啡。”刘少兴快活地回答,“它们发育得可真好,那叶子就像拿油涂过了一般。”
“我想你很高兴买下笠山,是不是?”
这回是刘少兴笑了笑:“这只是你的看法。”
“不过,少兴叔,”刘阿五说,“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种咖啡,不好种别的什么东西?”
少兴仰首看看对方的脸孔。
“阿五,我不能对你说为什么。我们得再等几年看看,然后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值得种,现在说还嫌过早。”
刘少兴背向相思树,手里托着一只铜制水烟筒。他是中等身材,微胖,饱满的脸;有威严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炯炯发亮,有肉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这嘴唇时时泛出和蔼的笑意;和客人们谦恭而亲切地应酬。年轻时他的性子急躁而倔强,没有忍耐,但数十年的社会生活和事业的得手,使得他一点一滴地把从前的性格改了过来。他顺利地几乎由人生最底层一直爬到上层,挣得了一份相当可观的产业。一个人有这样的成就,也应该满足了,可以死而无憾了,那么你对于这生活,对于这使你发迹的社会,还有什么可以瞪眼睛的呢?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这时,刘少兴显得有点兴趣,眼睛不时向忙碌地进出的人们身上瞟一眼。看上去他是相当满意的。
在离开他十几码外的正厅和凉亭里,正预备扮演那最精彩最热闹的一幕。人们都涨红了脸,带着最大的关心和紧张进进出出,张罗一切。他们原是用各种声音伴着这紧凑的活动的,但更大更尖的唢呐声却把它压抑下去了,因此只能听到那纠缠不清的浑嚣而喧骚的声音的巨流。这是一个象征:一个事业正在开始。刘少兴很高兴有一个如此壮大而顺利的开始。他虽彻头彻尾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却有一种几乎是专断的见解,以为一种事业,未来的成功与失败,在开始时即已预示出来了。
但同时他也是冷静的,严峻的,他不能让自我满足,灌醉自己。他非常了解:也许开始是顺利的,辉煌的,然后接着是乖舛的,困难的;在现实社会里,困难容易被忽略,或估计过低。目前他即已听到许多有关他的垦殖和办农场的闲话了。一种是批评的,一种是纯粹出于个人的恶意,另一种则是导源于受压迫者的反感。后者的心理,他是理解的,并且原谅他们。
过去,这地方对于本地的居民一直开放,只要你需要或喜欢,就可以随便进来,不受任何人管束。它名义上虽然有所归属,但实际则无人理管。但是今天,它忽然变成“笠山农场”了,从前公认为可以随便的事,都一项一项地受到干涉和禁止了。这是人们所不能理解的,更不能接受和容忍。于是在他们之间普遍地发生了反感。他们对农场公开地表示他们的敌意。这种情形,刘少兴很快就看了出来。他为了不致过分刺激地方住民的感情而放宽禁例,有限度地允许他们进出。他并且时刻管束致远,不让他对他们过分使用粗鲁和苛刻的言行。在这方面,他做得很好。而他那固有的对人谦逊和蔼、坦白与诚恳的仪表,也使他做起来顺当而和洽,收到很大的效果。他相信他可以像阳光似的溶解掉那凝结在人们心中的恶感的冰冻,然后和他们建立和善与友爱的感情。
然而还有一种闲话,性质和上面几种截然不同,那是由过去的经验归纳出来的一种观念。
垦殖事业需要超乎寻常甚至是不可能的种种条件,例如卓绝和特殊的管理,源源不断的本钱,以及超人的勇气和耐心。既然前两代的所有人都相继倒下了,那么他们看不出为什么笠山农场不会倒下来。这是从事实出发的,因此刘少兴也只好拿事实回答他们。他是坚强不屈的,骄傲的,他不能让他的农场在中途倒下来,像对面的刘阿五似的给人当笑柄。
他收回游移的视线,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由烟盒里挟出烟末。他的表情已恢复到平日那镇静、沉着和矜持了。他把烟装好,然后把纸捻凑到口边吹。他吸了大口烟,慢慢喷出来。烟在鼻边结成一团雾,盘绕、回旋而消散。
“少兴哥!”有人喊他。
他一抬头,只见大个子曾运财已拉开他旁边的藤椅,一边和刘阿五点首招呼。
“阿五哥,”曾运财说,“你几时回来的,怎么我昨天找不着你?”
刘阿五诧异地望望曾运财:“找我什么事?”
“小事。回头我们再谈。”曾运财点了支敷岛烟,转脸向刘少兴,说话的声调很是恳切。
“少兴,”曾运财说,“叫他们暂停一下吧。砍了那许多。牛车一时运不完,砖窑只有那一座,所用有限。再说砍开的地面,一时种不了也不好,不如种一块,砍一块,免得地面晒干了,可惜,是不是?还有,永祥、丙基、阿凤,也要他们停停,像丙基,砍了那么多——”他停下来吹了口烟,迟疑片刻,然后放低声问,“少兴哥,你不是租给他们每个人十五甲山面吗?”
“丙基十甲,另外两人十五甲。”刘少兴说。
“十甲?”曾运财有点吃惊,“那丙基的怕不完了?我看,他这个人种咖啡倒不像砍柴卖热心。少兴哥,你最好提醒他一下。”
“我叫致远跟他说过几次了,这人简直没有办法。当初我哪里知道是这种人!”
“你们是不是立有契约?”
“契约是有的,可是能管什么用?契约是死的,不会比人有办法!”
“少兴叔!”刘阿五沉静地说,“你看农场的招租章程是不是可以变通一下?”
刘少兴自眼镜后面看着刘阿五,思索了片刻,似乎一时不能下决心。
“你是不是指租地内的柴木归承租人砍卖那条款不妥当?”
“可以这样说。我实在不懂你的用意所在。”
原来在农场的招租条款中,有一条说明租地内的树木归承租人砍卖。当初这条的原意,完全是为了鼓励。刘少兴并非不知道那些树木可以卖到一笔不算少的价钱,也明白它所具有的诱惑性有很大的反作用,就像现在所碰到的赵丙基那样的承租人。在他的租地内,除开应留作咖啡的遮阴体的疏疏朗朗的小灌木以外,所有的树木几乎都砍光了,卖净了。他似乎只对于砍柴卖钱有着兴趣,至于对砍开的地面就懒得去管理了,经农场催促再催促,晓谕又晓谕之后,才马马虎虎零零星星的种了一些咖啡下去。农场对他可说已经伤透了脑筋。虽然如此,为了奖励,刘少兴还不打算取消这条款。农场不能因为招致一点麻烦而放弃真正而远大的目的。
“不,”刘少兴摇摇头,“为了奖励,只好这样。农场也许会招到心地不正的人,但这种人究竟不多,有更多的人希望真正做点事业。农场所想奖励的就是这种人。”
鼓吹乐停奏了。于是一直被压抑着的嗡嗡的人声,这时就又带出各种各样的腔调和意义,像夏日的蝉噪,沛然降落。贺客由东面新开的红土路,或由坡下那树木掩映的小径络绎不绝地来到。有一部分人随身带了礼物径到司账处去交代。早趟还显得清静空虚的座席间,渐渐熙攘起来了,洋洋的喜气也随着传遍各处。
“还没祭祖吧?”曾运财问着,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川流不息的贺客,一边不住地和他们点首招呼,或交换一两句简短的问答,他那忙于应酬满面光彩的模样,好像说笠山的主人不是刘少兴而是他。
“巳时。快了。”刘少兴说。
“哦,世昌哥,难得你这样高兴!”曾运财忽然大声嚷了起来。
刘少兴一转脸,只见何世昌两手捧着一副瓷茶具,已经走到相思树下来了。他说:
“世昌哥,您太客气!”
“哪里!哪里!”
何世昌把茶具递给曾运财。他的隐在一堆麻屑似的胡子里面的嘴,正泛着惶惑的笑意。
“请坐!”主人拉拉藤椅。何世昌谨慎地坐下去。“以后就是邻舍了,要世昌哥帮忙的地方多着呢!”
“都不必客气了,”曾运财嘻笑着说,“‘远亲不如近邻’,你们二位互相帮助就是了。淑华呀?”他一眼看见正由近边走过的一个年轻女人,连忙喊道,“好极了,来吧!”
淑华堆起笑容问:“什么事?运财哥。”
“来!这是世昌哥的茶壶,你带下去吧。”
他递过茶壶,一边珍异地看着她。
她穿着赤铜色红口衫,袖上的阑干是水蓝色的,浪形的边儿。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合适,很能烘托出她的性格。她的腰间系了条用花边滚头的围身裙。
“你头一天来帮农场的忙,”曾运财说,“倒不是捏山锄,竟是来赶热闹了!”
“我不是来帮忙的,我是来做客的。”
淑华灿然一笑,捧着茶壶大方地走了。
“世昌哥,”曾运财说,“我们说正经的,你的地面暂时还得借用一下。少兴哥刚才跟我提过了,他不久也就要动工的,这只是暂时借用罢了。喝杯茶吧!”
“你是说的道路吧?谁都可以走!”何世昌呷了一口茶,“就是少兴哥也不必另开道路了。难道我来把它毀掉?我自己也要走呢!”
“不!”刘少兴说,“不是这意思。为了开垦方便,我自己也得有个道路。”
“就是这样说了!”曾运财站起身来,“世昌哥,少陪了;阿五哥,回头我还要和你说几句话。”
庭下两株并生的檬果树下,另有三个劳动者装扮的男人自围一桌。他们是张永祥、赵丙基、叶阿凤,同是农场的租地人;叶阿凤另以论斤计值的方式经营着第五号炭窑。他们以前虽然彼此陌生,并且不同来历,但是现在萍水相逢,共同的地位和运命使他们产生共同的意识,共同的感情,因此他们相处得可算和谐而融洽。叶阿凤当时在近边的私有山地烧炭,和赵丙基一样经熟人介绍租了农场的山地。张永祥和刘少兴原来是老相识;照理说,刘少兴还算是他的旧主人,过去他曾在他手下吃过几年饭。所以三人之中只有张永祥一个人比较熟识刘少兴的身世和为人,也是他唯一把自己一条心放在农场身上,预备在这里结束他那辛苦、困顿、漂泊无定的生涯。
赵丙基身材短小,仿佛被什么东西按扁的鼻子不时向一边抽一抽。
“永祥,”他说,“我不明白到底我们种了许多咖啡,是不是有人要?”
“这就奇了!”张永祥说,“你的契约里,不是明明批着头家向我们收买吗?”
“头家收买是对的,”赵丙基扁鼻子再抽一抽,“可是我不明白这咖啡到底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对于这,那位粗手大脚的张永祥也没有多少把握。
“总是泡茶喝的吧?”
“倒又不像茶叶;先得辗成粉,喝时再加点白糖。”
“你喝过,永祥?”
“没有。我也是听他们说的。他们说外国人全喝这个。”
“哦!那么,”叶阿凤这时挺挺眉毛,恍然大悟,“我们是给外国人种的喽!”
“管它是给谁种的!只要有利益,叫我做什么都行。”
“不!”赵丙基很不以为然,“不!永祥,我不是这意思,也不管是不是给外国人种。不过这不比麻麦米豆,我们种了,吃、卖都行。这咖啡,别说种,连名字都没听过。我问你,永祥,你种它是不是有把握?”
“这我也不能说。不过少兴哥我是信得过的。他这人做起事来精明得很,从来很少算错过,这一点你可以相信。”
“可是我看少兴哥种咖啡大概也是头一次,是吧?”
这倒是实情。张永祥哑然。
赵丙基弯身拿起放在凳脚边的竹笠,但先不戴上,却举起一只手搔搔额门的头发。
“好吧。我也只是说说罢了,种,当然是得种的。”他边搔边说,“我那里满地堆着木柴,我得找找曾运财,叫他赶快想办法拉开,地面都给碍着了。”
他说完,便戴上笠儿,向上一段的庭子走去。
“这个人看样子倒有挺多心事呢?”
叶阿凤慢条斯理地放下敷岛烟,喃喃地说。
张永祥目送着小男人的背影,鄙夷不屑地扭扭嘴巴。他伸手由桌上抽出支纸烟,点了火,一手扶着桌角静静地吸着,目光停留在庭下空旷的小坡上,暂时忘记了庭上的喧哗。
忽然,一阵爆竹声噼噼啪啪,又紧又密,好像就在他耳边响。
“开始了!”叶阿凤嚷着说。
张永祥仰看庭子。庭里人非常拥挤,由人组成的怒潮一直推涌到庭边来,几乎挤倒了亭子和桌列。震天价响的爆竹声,嗡嗡的人声,鼓吹乐声,在群山间引起喧骚的回音。蒙蒙的硝烟,很快在庭边牵起一张帷幕,浓烈的硫磺味掺着浓郁的檀香向四面八方飘散着。
在朦胧的青色硝烟中有人向这边走来,待走进庭坎,才看清楚原来是两个人:何世昌在前,接着便是那走路有如小孩跳圆圈的老头儿饶新华。
“啊呀,累死我了!”
老头儿吐出一口气,在张永祥对面坐下,随手取下挂在颈间的竹烟管。他的眉际笼着一抹带了兴奋和快乐的疲劳的翳影。
“天刚蒙蒙亮就忙到这时,”他说,“下一趟,就只等开猪了。这里好凉快!”
“好大的猪呀!”叶阿凤说,“三百斤,有吧?”
“嗯!”饶新华虚应了一声,然后向何世昌那方面瞟了一眼,冷冷地说,“世昌哥,你也来啦!”说着,伸了脖子向庭上先望了望,然后提高嗓子叫喊,“云英——云英——”
但喧骚的鼓吹乐声却把他的叫喊声盖了下去。
“云英——”
“什么事,新华哥?”
一个穿蓝衫的年轻女人在庭上出现了。是梁燕妹。她那收拾得一丝不乱的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一对眼睛和一张鲫鱼小嘴绽着青春的无法按抑的欢悦。
“燕妹,你去沏壶茶来,世昌哥在这里呢!”
“不用客气了,新华哥,”何世昌摇手制止,“我已经喝得不少了。”
“人倒来得不少呀!”张永祥说。
“少兴哥人面阔嘛!”饶新华好像自家事一般语句带着自得的神气,“人家事业做得大,朋友也就交得广,你看随便一个转火,就来了一庭子人!”
“唔!”何世昌干咳了一声,冷冷地说,“在我看来,这也因为新地方新交情的关系。人这东西就奇;新,就好,就喜欢;相处得久,就什么意思都没有了。”
“那也不见得。”张永祥把话接了过去,“少兴哥在下庄本就很有名气,倒不在乎是新。就拿今天这些人说吧,倒是老交情的居多。”
“要能这样才好,我倒不知道这种事。我不过想:从前笠山就有过两个主人了,起初都是轰轰烈烈的,后来可都换了人!少兴哥已经是第三任主人了。”何世昌仍旧用那种口吻那种神气说。声音虽缓慢而冷漠,但里面却有着背教者的执拗的不妥协性。那尖刻的嘲讽,把饶新华刺得心里忍不住沸涌起来。
老头儿朝何世昌看了一眼,但不说什么。
“山不比平地,”何世昌继续说,“它像个小孩,处处要人小心照管,一时照管不到家,一切就要白费气力。前两代的主人就是这样倒了的。”
“依你说,笠山农场又该换主人了,是不是?”
老头儿气得簌簌发抖,两眼发红。他是单纯而善良的人,听见主人受人挖苦侮蔑,就像自己被人剜去了一块肉。虽然他过去曾拥护过两个主人都落了空,但这记忆并不足以妨碍他对现在主人的忠诚。在他看来,主人总是了不起的人物,是应该受到最高的尊敬的。
“哦,新华哥,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外边有人说农场的闲话,我听了还不高兴呢!我不过想——”
“那都是不存好心眼儿的,看见人家做事就眼红!”老头儿气急败坏地说,“少兴哥不比先头的两个头家。两个头家,哪一个认真做事?人家少兴哥可是真干。你不看他一来先就盖房子,这才是真正做事的人,不是说说算数的!”
何世昌静静地拍着他的旱烟管,似乎不预备再争辩了,而那隐没在大堆胡子里面的嘴角,却挂着那种不轻易相信某种信条的人的倨傲和冷笑。
这时恰好梁燕妹手里捧壶热茶来了。
“茶来了。”她笑容可掬,把茶放在桌上,“请大家随意吧。”
“祭祖还没完吗?”饶新华问。
“快完了。”她说。
她穿着未曾浆洗过的簇新蓝衫,仿佛赶什么神会一般,她一转动,蓝衫就窸窣地作响,好像向人叙述着少女们那轻快而欢悦的心曲。
“哦,燕妹,”老头儿扮着鬼脸说道,“你打扮得这样漂亮预备给致平看哪!”
燕妹羞得满面通红,狠狠地啐了一声,转身走了。
饶新华发出独特的怪声大笑,仿佛他刚才并不曾生过气。
他的笑声未完,一阵吵吵闹闹的人声向他们这边扑来。抬头看去,只见几个人一团烟似的,慌慌张张地滚下庭坎来了。曾运财头一个在前边滚,一边不断大声嚷道:“在这里!在这里!”
他面有愠色,走到桌边来一把抓住何世昌的胳臂,气急败坏地说:“世昌哥,你太不赏脸了,我那样对你三请四求——”
何世昌一时摸不着头绪,急忙问:“什么事?”
“世昌嫂要把桥拆掉,不让——”
“什么?你说什么?”
“你的老婆要拆桥哪!”曾运财简捷了当地说。
“她要拆桥?”何世昌勃然跳起,“有这样的事?还有我呢;这混账婆子!”他边走出桌子边嚷,“福全在哪里?你叫他去,说是我吩咐——”
几个人蜂拥着,叫叫嚷嚷地向庭子走去。
“他妈的,”饶新华心有未甘地说,“何世昌,看见人家做事就不舒服;不存好心眼儿!”
“都是邻舍了,何必呢——”叶阿凤眉尾皱成一个结,感喟地说。
那边张永祥用指甲挖去烟斗上的烟屎,像做梦似的喃喃地说:“这老头儿大概是老糊涂了!他拆了桥难道自己就不走了?虽说地方是自己的,做成路,架了桥,就是大家的了,谁都可以走。”
“北部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饶新华粗鲁地下了结论,可是话刚说出口,他才想起张永祥也是北部人,不觉一阵歉疚,深悔自己的失言。他不安地偷窥了张永祥一眼,却不提防和对方的眼睛碰个正着。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饶新华笑得尴尬,张永祥却笑得快活而开心,仿佛听见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不久庭上再度响起爆竹声;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大声喊叫:“来呀——开猪呀——”
饶新华向庭上探了探身子。
“完了?”张永祥问。
“完了!”饶新华说。他把旱烟管挂上颈脖,本能地摸了摸后腰。有一带鞘的竹叶刀斜插在那里。他又喝了一杯茶,然后站起来。
饶新华走上庭子。人们正在乱哄哄地撤除祭器和牲体。桌列间,人坐得更满了。冷不防由西厢房檐下冲出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边蹦跳着,一边念道:
饶新华;
嘴没牙,
桌上吃,
地下爬;
爬到东,
爬到西,
爬去楼秃尾;
秃尾跪落地,
急得饶新华直放气!
“不行,阿瑜,没规矩!”
一个青年叱喝着,脸上显出窘惑的表情。
青年是刘致平。
饶新华却十分满足地咧开了嘴巴笑。
“阿瑜,”致平问,“捷云叔他们还在小河里么?”
“嗯!”
“他们在做什么?”
“在捉虾儿。”
檐阴下放着两张桌子,外边这张,围坐着四五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淑华和燕妹背向这边站着,听她们说话。
致平的母亲——一个圆脸孔微微发胖的妇人,把阿瑜拉到自己膝边,一边向致平说:
“致平,你爸有话跟你说呢。”
“坐一会儿,致平;都完了?”
一个细瘦身材的女人,亲切地向致平招呼。
她是淑华的母亲,人们管她叫“阿喜嫂”。她经由她的妹夫黄顺祥的关系最先和刘家认识,并且交往日深,现在已经成为刘家的佃户了。她的一生是不平凡的,那是一条充满了荆棘和艰险的路。她的丈夫死得很早,那时最小的女儿生后才三个月。丈夫留给她的除了嗷嗷待哺的六张小嘴之外,就只有四堵墙壁。而她是一个女人,只有两只瘦弱无力的手!然而她不气馁。第二天,她把眼泪揩干,以后便不再流了。从那时起,她就不分昼夜地献身劳作,挺起腰板和艰难的生活搏斗。她的脸庞细削憔悴,看上去比年纪老,但有一种百折不挠的毅力,自她的眉宇间和坚定不移的眼神里流露出来。她的举止从容利落,身子收拾得整齐素净,这也正说明她的个性是一丝不苟的。
“坐一会儿,致平,你看,额头全是汗呢!”
阿喜嫂像对自己儿子一般慈和地说,然后用了几分责备的口吻,向旁边站着不动的女儿说:“你瞧,还不让开?”
淑华原是两手卷在围身裙里,这时手一撂,噘着嘴说:“我又没有占他的座位。”
她说着,气愤愤地走了。
“你瞧,这孩子,愈大愈不懂规矩。”
阿喜嫂的微笑里是含有歉意的,但在她那目送女儿的视线里,却有几分骄傲和自得的神色。
“我不坐了。”
致平绕过扰攘的桌列外边,走到那株相思树下。有四五个人陪着父亲坐在那里;有一个是东边飞山寺的老住持法空和尚。
“致平”,刘少兴说,“回头你给工人们送饭去,每人给两个,告诉他们今天家里转火,下午给他们半天假,工钱照样给全份。”
致平答应了,便又转身退出。他转过西厢房,走落庭坎。这坡下便是小河。
“阿叔,上哪儿去——等我!”
阿瑜在他后边,一边喊着向他追来。
两位朋友,胡捷云和刘汉杰,这时在小河里已辩论了一阵子。他们由开垦出发,道及植物变化自己的生活机能,去适应新的物理环境的能力的微妙和神奇,然后到达进化的一般原则。他们给所谓“假定”那极其渺茫的思维,赋予最大的可能性。通常这种问题总是以“假使”开头的。然而两位朋友说来说去,仿佛一只老鹰在云端里画圆圈,画着画着,既没有头绪,也了无结局,末了,发觉自己的脚已离开了大地。
“随它去吧!”
胡捷云投掷似的挥了挥手。于是他剥了支山棕叶,撕去叶肉,只留柔轫的叶茎,在尾端打了个圈套,伏在岩石上套虾儿。刘汉杰对这不感兴趣,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向下流走去。
溪水由互通枕啮的两石间淙淙下注,小潭有两尺深,水色幽绿,清澈见底。有乖巧的黄哥白,有蟹;虾伏在潭底,圈套碰着它,一摆身,躲开了。有时它傲慢地只抬了抬尾巴,用长得可笑的两只螫足小心翼翼地摸摸圈套,或轻轻地捧了下。它那猜疑狡狯和像智者的冷静,是足以令人生气的;它像在嘲笑人类的愚蠢呢。
苍郁的树木,像是青色帷帐,从河两岸垂覆到河面。透过树叶的深层落下来的阳光的碎影,在小波涟漪的河面上不安地跳动着,看来已毫无意义。很静。就是那尖锐吵闹的鼓吹乐声,由这里听来,也不过只有虫鸣的分量罢了。人类在庭上所作的声响,比起大自然的深沉的静谧来,毕竟是小而可怜的。
胡捷云听见一阵涉水的脚步声,一直向着他走来。
“捷云叔,”阿瑜走到他跟前,看着捷云手里的圈套,高兴地问,“套着几尾了?”
胡捷云把套儿和几尾大虾,一同递给阿瑜。
“汉杰呢?”致平问。
“好像往下边去了。刚才还在这里和我啰嗦了一阵。”胡捷云说。
“你们谈些什么?”
“很无聊!”
胡捷云皱了下眉,然后向隐没于繁茂的树林中的下游大喊:“汉杰——汉杰——”
没有回声。三个人顺流而下,几十步,看见刘汉杰在一株苍翠如盖的榕树下,一块又宽又平的大石上坐着。他的两脚泡在水里,两手支在石上,目光凝注水面,全身沉在恍惚的神往状态里。
榕树生长在河中心,苍老而且盘曲,气根杂驳纷生,好像老祖父没有修饰过的胡须。流水有如一群顽皮而淘气的小儿孙,绕膝嬉戏,一边抚摸着老祖父的胡须,活泼地歌唱着。
“汉杰,你在做梦吧!”
恰好刘汉杰也正抬起脑袋,眼睛闪着惊奇的神色。
“看流水是很有意思的,”他喃喃地说,“渐渐地,你会觉得它怀有某种愿望,并不这样简单。”
“哦,这不能说不是一种发现!标榜现实主义的刘汉杰,居然也会拋开现实去更深一层地寻求事物的意义?”胡捷云大惊小怪地说。
“你的鬼!”刘汉杰骂他。
刘汉杰以他的机智和卓越的办事能力,在不到三十岁便身任要职——信用组合的常务理事——这在当时的社会情形下,可谓难能可贵。虽然如此,在另一方面他仍保持着青年人对人生和真理的探求的热情。这是为什么他能够在青年间撒下良好的印象,而和他们结成至交的最有力的因素。尤其他对生活不马虎,不虚伪,随时赋予生活以意义。这使他和刘致平及胡捷云等人,虽相差十来岁,却仍能发生真挚愉快的友谊,虽说在他那方面,有时多少带有导师或保护者那样的成分。
“致平,在这里的生活怎么样?”他换了寻常办事的口吻问,“大概没有异议吧?”
“这事我倒可以保险,”胡捷云代替着说,“你说怪不怪,这里的女人都很美呢!”
“女人应该是要很美的;这好!可是咖啡这东西,你们倒研究了没有,你们种它,是不是有把握?”
“研究?”刘致平耸耸肩,“别开玩笑了。父亲要种咖啡是他自己决定的,我可一点都不知道。只要有土、有水、种子、阳光,父亲便以为万事皆备;至于以后,那只有神明庇佑!稻子、番薯,便是这样出来的。这是常识。父亲就用这常识来种咖啡。这也是高崎的宣传收了效果,他硬要父亲相信:咖啡是种得的,而且获利很大。”
“不对!光有物的因素是不够的,人的因素——经验,才是决定条件。我们种稻子虽然已是一种常识,可是咖啡,情形便不同了。第一,我们还不知道咖啡是什么东西。这事,致平,你可不能逃避责任。”
致平在刘汉杰的言语中听出责备和强制的口气,不觉为难起来,但态度却已变得正经。他坦白地说:“这可很难。关于咖啡,我只知道它的原产地好像是巴西,此外,便一无所知了。”
“这倒不然!”刘汉杰缓了语气,想了想,“你问问高崎看吧,你们种的,也许是阿拉伯种。据说阿拉伯种适于低温的地方,所以比较合于台湾的风土。就是怕招锈病,一来就不可收拾,假使让我来经营笠山农场,我干脆就是造林。”
他说着,由榕树梢眺望上空,眉宇间透露出诚恳。
“可不可以把你的意思告诉父亲?”致平说。
“为什么?这话在你父亲没有决定以前是可以说的,可是现在,他需要的是你们的协助。还有,你们那放租的办法也不妥。”
这时,一个蓝色的人影在河岸上的树林间晃动着,向小河走来。致平看出那是自己的妹子云英。她走到河边,由菅草上面露出上身在叫:“哥哥,红龟粄预备好了,爸叫你送去。”
“就来!”致平向着河岸说,然后又转脸向汉杰,“就在这里歇吧,上边热得很;午饭还早着哪。”
凉亭里放着一小担红艳艳的龟粄担子,他的嫂子告诉他淑华挑了一担刚走了一会儿。
淑华在山嘴的树荫下歇了担子等他。拐一个角,前边便是工人做工的地点,工人的说话声和砍伐声隐约可闻。致平走到那里也把担子放下。
“致平叔,还歇呀?”淑华说。
叔?致平一愕;什么叔?他朝她看了一眼。
“忙什么?”他说,圈着嘴呼出一口气。
淑华今天才头一天上工,以前他们并不曾在一块谈过话,只是匆匆地见过一两次,交谈过几句简短的问答,可是这时两人单独相对,却只觉得像熟人般的亲热,并没有生疏的感觉。由淑华那自然大方的仪态看来,似乎这女同伴也有同感。
致平在淑华身上看到在别的女性那儿所看不到的美。那大概是属于性格方面的。以前见到她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今天这感觉尤其强烈。他以为她今天的穿着,似乎不无几分原因。她那娟秀和聪慧像一种香气,不住由那身赤铜色光闪的飒爽的红口布衫向外播散着。
“淑华姐,你怎么一直到今天才来?”
“你不应该叫我‘姐’,致平叔。”淑华赧然,“我怕农场不要我嘛。”
又是叔?致平又向她看了一眼说:“农场高兴你们来。”
他原想说和这不同的话语的,但是初次接谈,唯恐过于唐突。稍停,他才又说:“自从上次顺祥哥说要介绍你们来,我就一直记挂着你们。”
淑华听见提起旧事,不觉好笑。
“你的记性真好!”她说,又笑了笑,“晚上出来吧,村里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致平不明白。
“很漂亮的人儿。”
“漂亮的人儿哪里没有?”
“谁骗你?不信算了!”
“你说,谁呢?”致平微笑着问。
淑华扬了扬眉,说:“你不是说过,种番薯吗?”
“哦,我知道了。你是说和你在一块种番薯的那个女人呀?”
“正是她!她想见你!”
“她怎么不来?”
“谁像我们这样轻贱?人家是千金小姐,要你亲自去请,她才肯来。”
“算了,晚上我准去。”
“一定来吧,她会高兴的。”淑华说着,弯身挑起担子,“我们走吧。”
工人三四十个,听见一声呼啸,哇的一声,像是山崩谷裂般地一齐奔下山麓,像羌子般轻捷,猴子般喧噪,山猪般剽悍。
“头家转火哪!”
“恭喜呀!”
“好漂亮的红龟粄!”
“应该喝杯喜酒!”
片断的话语此起彼落,夹杂着叫喊和欢笑,声音响彻山谷。
“淑华,你好快活,我们做得要死啦!”女人群中有人像责备,又像羨慕地这样说。
“那就要怪你自己怎么不长漂亮点呢!”又一个女人刻薄地说。
“她是有福气的呀!”另一个女人说。
“不要多说了,吃粄子吧!”淑华快活地说。
致平和淑华把两担粄子分发给工人们,又把父亲的意思向他们宣述一遍。
好哇——又是一声开心的欢笑。
“不行,光吃粄子不行!得让我们喝杯喜酒!”
一个生得结实、三十来岁、名叫阿康的男工,大声嚷了起来。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多数男工的拥护,几个人一齐喊:“对!得让我们喝杯喜酒!”
“对!我们要跟头家干一杯,贺贺喜!”
“走哇,喝一杯去呀!”
于是他们几个人簇拥着,兴高采烈地一边叫着向农场走去。
相思树下那张桌子已被移回凉亭里来了。时候将近正午,三十几张桌几乎坐满了,可是贺客还是络绎不绝的到来,农场临时更由东边的飞山寺借来五副桌凳。
有一个贺客——年在半百的瘦长男人,哈着腰,走上庭来了。他肩上掮着一把黑布伞,伞尾挂着一个包袱钟摆似的荡着。他的脑袋向前伸,摇头摆尾的像在游泳,一直冲过凉亭。
刘少兴满面堆笑,两手扶住藤椅的扶手稍欠了欠身子,正想开口招呼。但是那边的曾运财却向他摇摇头,意思叫他别响,别动。
坐在檐阴下那张桌子的阿喜嫂,一眼看见男人那富有特征的风采的走法,不觉大惊。
“啊呀,‘疯可干’倒摸到这里来了!”她抑低了声音说道。
致平的母亲顺着阿喜嫂的视线,也朝那边看。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莽莽撞撞地正走过凉亭,一直往正厅奔去。
“谁?阿喜嫂!”刘老太太莫名其妙。
“‘疯可干’!就是那个男人!”
“疯可干?”刘老太太更糊涂了。
“啊哟,你看!”
阿喜嫂发觉自己的疏忽,不觉好笑。刘老太太哪里会知道这些事呢,这是应该由她来说明的呀。她就和刘老太太说起一个故事。
这男子是镇里人,名字叫冯国干,可是人们却偏把他念做“疯可干”。他把自他的高祖以下四代人的金罐,这个月葬下去,下个月挖起来,说是要找更好的风水地下葬。他什么事都不做,整年整月在外边瞎闯,要找好风水地。结果是一份家产荡光了,而好风水地仍然没有找到,金罐就只好往哪个岩阴下放——“寄岩儿”。他的行头是一把布伞,伞端挂个包袱,里面一双拖鞋和一套换洗用的衣服。他把布伞掮出门,到了哪家,一住总是半月十天,必待主人下逐客令才走,所以大家都怕死他了。
“这个人有些疯疯癫癫,”阿喜嫂说,“最好少理他。”
这时冯国干已经大模大样地奔进前厅,朝神桌上瞥了一眼,然后一旋身向门槛伏了下去,像一只蛤蟆;布伞和包袱扔在一边,他瞇细了眼睛,由额眉下展望前边的远景,一边又是点首,又是皱眉,仿佛斟酌着什么事情,好像这事情对他非常有趣、重要。望了几分钟,才满意地捡起地下的东西,走出亭中,重新和主人施礼相见。他用了在台湾已久不通行的旧式礼法,向主位里的刘少兴拱手作揖;抱在胁挟下的东西使得他的动作十分滑稽。
“这位该是少兴哥了。久仰!久仰!”
“国干哥,你好呀,还跟龙吗?”
曾运财笑着说。他的口气含有如果用在别人身上便会“失礼”的那种放肆和愚弄的意味。可是冯国干却没有觉察到,他满不在乎。
“总是那样嘛!”他感慨无尽地说。
主人把他让到左手的藤椅;客人先把座中人约略看了一遍,然后坐下,用布伞把包袱支在身边。
“久闻下庄少兴哥地理精明,今天见面,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像这样一个真龙福地,必得留到少兴哥手里才露出来。‘福地福人居’,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他说着,不住晃脑袋,鼻下的八字胡须像毛虫般蠕动着。
听了客人大量的赞词,刘少兴发窘地笑了笑,说:“哪里!哪里!我从来做屋,但取其当阳、开朗、通风、干爽。我以为只要有这几样,住来自会平安,至于是不是真龙所在,倒在其次了。”
“好说!”冯国干盯住主人的面孔,“‘头风水,二屋场’,这是马虎不得的,屋场和家道一气相通,怎么可以马虎行事?比方这东边的飞山寺,那里地势就急,不利居人。一朵花,开在枝头很美,开在树干上,可就别扭了,是不是?幸亏是神灵所居,假使是生人,那就要抗不住了。”
冯国干说着一边摸抚着支在伞尾的包袱,转脸向外。刘少兴只是微笑着,不说什么。
“少兴哥,”他喝了一口茶,“你这屋场愈看愈美,怎么地方人竟没有一个留心到,这岂不是奇事?不过,我觉得好像稍高了点儿,要能放低点儿就好了,你聘的是哪一个明师,少兴哥?你这是阳地,阳地不宜太露,不然,纯阳有失于刚;你说是吗?”
“可是,”主人淡淡地笑了笑,“已经盖下去的房子,总不便再拆了,是不是?”
这时有一个男人在刘少兴身边站着,一等他们谈话停顿,就向他请示:“是不是就来开桌?”
“都预备好了!”
“好了!”
刘少兴看了看拥挤的桌列:“那就开吧!”
“各位坐定呀——就要开饭咧——”
随着这一声喊,紊乱和喧哗的又一阵暴风,立刻由庭子这头扫到那头去。
几乎是同时,一团张皇的人影伴着粗重急促的脚步声,从东边路上直奔进来。桌上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一齐向那边掉转头。
饶福全一马当先,后面还跟了几个男人。摆在福全脸上的愤懑和紧张的神色,已预告着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件。人们睁大了眼睛,愕然看这年轻人的极端慌乱的面孔。
“拆桥了!拆桥了!”
福全一阵旋风奔进凉亭,吃吃地说,涨红了脸,不住喘着粗气。
刘少兴变色了:“什么?”
“何世昌的老婆把桥拆了!”
饶福全缓过一口气,慢慢地说。他把事件的经过——今天砖窑里新雇来的几个工人如何不知界址,砍进木棉树里面去。于是何世昌的老婆就把桥拆了。他仔细描述一遍。末了,又补上一句:“她硬说我们是存心呢。”
刘少兴听说是拆桥,倒把脸色放平了:原来又是何世昌的事件!
“何世昌也太不做脸了。”曾运财生气地说。
不知是在哪一张桌子,何世昌在桌列间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一边作势地破口骂:“他妈的,我说了!还有我呢!彼此都是邻舍,什么事情不好说?”
“世昌哥。”曾运财走前两步迎上去。
忽然由屋里蹿出一个人向何世昌猛扑过去,气势凶猛。曾运财眼快,一手把他抓住了。
“北部人,到哪里,便在哪里欺侮人,难道我就怕他了?”
刘致远像一头野马,咆哮而跳踢,两只眼睛瞪着向何世昌怒视。
“我要怕他,这地方也不来了!妈的!”
“住嘴!”刘少兴大声叱喝,“干吗?年轻人动手动脚?”
凉亭里围满了人。几个人把致远硬拉开了,又有几个人把何世昌推向桌子。
何世昌脸色铁青,身上发抖,一边还在骂:“不!让我回去吧!”
他挣扎着想挣脱众人的手,一团胡子簌簌地直动。
“让我回去吧,我得教训教训她!他妈的,简直是疯了!”
“干吗哪,就要开饭了!”
“不!我得……”
曾运财走过来,向大家摆摆手,腾出一条路。
“让世昌哥去吧,他得去看看明白;他不放心哪,让开呀!”
何世昌好容易冲出重围,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下脱兔似的奔出庭子。
何世昌已经去了,曾运财向大家大声说:“各位都回到座位去吧,静点儿!小事情呀,就要开饭了!”
他把大家劝劝说说地驱回座席,同时厨房那边有人在大声叫喊:“大家坐定呀——开饭咧——”
曾运财坐回自己的桌子,拿起敷岛烟和火柴;满脸不高兴。
“留了他干吗?”他一边抽烟,一边懊恼地说,“他妈的何世昌,说不定还是他教唆拆的桥哪!偏是这种人,嘴里说得好听!”
另一边,刘少兴却异常地镇定,一个深不可测的狞笑,像股地下泉似的由内面涌了上来,然后在他的嘴角边荡开。一种坚决的主意,慢慢地在狞笑中取得了决定的形式。他向曾运财冷静地说,仿佛并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
“运财哥,晚上我差致平出村里去多叫几个人来赶工,新路至迟五天后就可以通行了。这几天里面,就要烦运财哥告诉车夫们对付着走。往后,道路是自家的,总不致再有麻烦了。”
“可是,何世昌也太小看人了!”曾运财感喟地说,“他要难人家,人家可有办法对付,可是临到人家要难他时——不说别的,单说到了秋天山洪暴发,人家只要把笠山口封住,你想那时候,他何世昌难道插翅飞出去么?小鬼也想跟阎王爷斗法;不知死活!”
曾运财正谈着,忽然东边又是一阵人声,冲进一团人来。人们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件,都有点手足失措。但这已是另一团人。
“头家的好日子,我们要喝几杯,给头家贺贺喜!”
十来个工人奔进庭子一起嚷着说。
“恭喜农场转火,我们得喝一杯快乐快乐!”
刘少兴第一个站起来,向工人们招呼。他脸上又已堆满笑意,刚才的懊恼,暂时忘记了。
“好极了!大家来得正好!”他说,然后转脸向里面喊,“来呀——快给他们几位摆上桌凳呀——”
“大家就多喝几杯吧,农场难得大家这样帮忙。”
刘少兴又向工人们说,满面春风。
接着,厨下发出一片嘈杂的声浪,紧张和昂奋,便由那里四面传播起来。
出头一道菜了!
不到五分钟,人们已经完全投身于生理的享受和陶醉中而忘记一切。操心、事件、烦屑的世间——都去它的吧。
融融的喜气笼盖着农场和庭子全部。
那轮火红的烈日,由人们身上蒸出大量大点的汗珠——然而这已不是人们所关心的了。群山若然闻见,仍然保持着太古的永远无人能解的缄默,向着这骚乱和多事的一角做深沉的注视——这也同样,非他们所想知道的事了。
只听见布幕下不时有人在扬声嚷着:“来呀!给笠山农场干杯呀!”
铿锵!
[book_title]第六章
那晚,刘致平和饶丁全出了村子。他们走到有一条要进饶家的岔道时,丁全说他有点小事,问致平要不要到他家里去转一转。
老头儿独自一个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跷起一只脚坐在桌边的长凳角上,静吸着旱烟。他那昏晦的脸俯沉着,视线自额阴下注视地面。这种姿势在他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平时这是表示生气的一种情态,而生气和饶新华却很少关连,尤其像今天喝了足够的米酒以后更是稀罕的事。
走出家里时,饶丁全这样告诉致平说:“老头儿吵嘴了。”
“跟谁?”致平问。
“福全。”
“怎么没看见他?”
“他在床上睡觉。”
“为什么吵嘴?”
饶丁全只皱了皱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他才和致平说起他家艰难的情形。虽说致平也是他的主人,不便对他说这种话,可是他和这位少主人平日混得像朋友一般,什么话都可以公开,不像在致远跟前需把某几种心事隐瞒起来。
丁全边走边告诉致平说:他的哥哥福全不喜欢给刘家当长工,愿意到外边去种田;草桥有一家亲戚,要把几分田租给他种。可是饶新华却不让他去。他瞧不起种田人。他说捏土块的人没出息。
“他要你们当长工吗?”致平问。
“也不一定。他倒要我们学他的样。”
“喝酒和钻山?”
“酒,我不喝的;钻山,老实说,我也不喜欢。”
“我知道。你也想种田吗?”
“假使我有田种。也行!”
沉默了一会儿,丁全又说:“种田总比做长工强。”
走了一段路致平又问:“他们时常吵吗?”
“时常。”
到了村里,他们先办农场事务——找开路所需要的工人,这很快就找妥了。在一个工人家中,正好有几个人在闲谈。其中有个老头儿,牙齿长长,面上很多皱纹。这老者问致平:外国人几时来收买农场的咖啡?接着,一个矮汉又问:“听说捉得一条山猪,你们农场就要抽取一腿,是不是你们有拿豆饼喂它?”
矮汉三四十岁的年纪,致平觉得很面熟,也许是那些常常进山猎取山猪的猎户之一。他时常听见这种又像讥笑又像讽刺的话。他知道这种话无需乎回答。这里融合着受压迫者的反抗和对异乡人的排外的敌意。他只默默地,但也和气地看着他们。
“万世流芳”的刘家,在本村也是数一数二的大伙房,它在前清时曾繁荣过一个时候。但随着征服者日人的上陆,这伙房便零落起来了。它那剥落的墙壁和破陋的瓦棱以及那荒凉冷寂的气息,这一切都在说明一去不返的日子,和一部沧桑史,深深的院子一律用石砌成,在里面右边那个犄角便是淑华的家。
致平这是第一次到淑华的家,又是在笼罩了神秘的不透明的夜里,这使他稍微兴奋起来。他的脚步落在甃石上,声音听来也就有些异样。
时候还算早。他们俩进去时,人们正沉溺在寝前那段最富情趣的谈笑里。淑华的母亲头一个看见便堆起笑容迎了出来。人们也停止了谈话,一齐站起来让坐。
“怎么不出来吃饭呢?”阿喜嫂笑吟吟地,慈祥可亲地问。
“那倒用不着,”致平说,“我们有事哪。”
“不是找工人吗?找齐了?这伙房也有几个人说要去。”
房子又深又大。里头是厨房:锅炉、水缸、厨具和一切应用物品,看上去虽都陈旧粗陋,但却收拾得有条不紊。前边这头靠壁放了张桌子,算是饭厅,里壁和桌子中间挟放了一条大板凳。
致平和丁全被让进大板凳上坐着。有三四个男人,都是些由二十到三十几的年轻人。除开那瘦长脸孔貌像淑华的小伙子——这该是她的兄弟了——以外,致平全不认识。
“淑华到隔壁人家去了。”阿喜嫂抱歉似的说,“她不知道你要出来,要不,她是会回来的。”
“她知道我来——”
致平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外面一阵声浪,淑华进来了。
“我当是不来了呢!”她嚷着说。
“我从来不撒谎的。”致平说。
“还有往后呢,何必发誓。”
“不会错的。”
“我记着你的话。你还有什么事么?”
“没有。做什么?”
“那好极了!我领你去见一个人。”
“谁?”
“不能说,你去见了就知道。”
阿喜嫂过意不去,打岔说:“你看这孩子,多放肆,才初次见面呢!”
“我们见过几次了。”淑华不服气地说。
“越发胡说了。”
“真的,我们是见过几次。”刘致平也插口说。
“真的?”
阿喜嫂一时摸不着头脑,睁大了眼睛看看致平,又看看淑华。
“走呀,人家在等着你呢!”淑华催促起来。
“忙什么?”母亲仍旧笑吟吟地,“致平才到的呢,让他坐一会儿!”
“不!回头你们再谈好了;也还有丁全在这儿。”
淑华这种毫无顾忌的爽直和坦率,很使致平难为情。他迷惑地看着阿喜嫂,犹豫不决。
倒是母亲理解和同情年轻人的心,便说:“这孩子越大越撒野了。致平,那你就去吧,多半是琼妹,就在隔壁。”
跟在淑华的后边,致平犹是觉得脸热。走到外面时,淑华说:“很漂亮的人呢,你出来不是要见她的吗?”
“是叫琼妹的吧?”致平说。
“你认识她?”
“我哪里认识她,刚才你母亲不是说了吗?”
“就是她!你也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吧,前些时我和她在小坡上种番薯?刚才我叫她来,她不肯。”
琼妹的家,是大伙房前头东面几间又窄又小的瓦房,南临大路,面前有一口洋泥大水槽。
在琼妹的卧室门前,刘致平不觉踌躇起来。他不知道可不可以随便就闯进一个陌生年轻女人的寝房里去?然而这种顾忌,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罢了。他一边感到莫名其妙的轻微的心跳,随在淑华之后,掀开半旧的竹帘走了进去。
屋里有两个年轻女人,坐在床沿上的是梁燕妹,致平认识的;另一个则坐在仅有的一只硬木凳上绣花——这该是琼妹了吧?她们两个人都同时站了起来。里面的梁燕妹忽然咯咯地好笑,态度随便而浪漫。
“笑什么?”淑华笑骂她。
致平虽然从前曾见过琼妹一次,但时间相距既远,又是在匆促间,一时没有看清楚。何况时间久了,印象也就模糊了,所以这时仍像是初次相见。
她和燕妹一样,丰满,柔腴;这和淑华的纤细苗条,正好相反。脸孔稍圆,双睑清楚,眼波流动,高高的额门有几条青筋隐约可辨;虽然这样,致平却觉得很美。
琼妹收起放在凳上的绣框,让致平坐。绣框的白缎布面上画着白鹤和牡丹。这两个在生活及习性上互不相关的动植物,却被人工统一在一个匠意里,发生了紧密的关系。
“绣得很好呀!常绣么?”
致平瞥了绣框一眼,觉得滑稽。
“不!”琼妹羞赧地说;把绣框放进床架上。
屋里陈设很简陋:竹床,窗前的红漆柜和柜上的梳妆盒,如此而已。
致平向琼妹问起南眉和芎蕉园,琼妹对南眉似乎没有好感。她说那地方她是住不惯的,什么都别扭,太阳一落,就阴惨惨的,好像什么地方都有鬼;走几步,又是福佬人的村子,福佬话她又一句也听不懂。又说:那地方有一种怪病,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病,怎样起因。人一患上这种怪病,便遍身黄肿,流黄水,好不怕人!
琼妹说话时总是俯视着地面,或看着自己的手掌,有时由眉阴下偷偷地向致平溜一眼。
致平发觉她也和淑华一样,一见面就管他叫“叔”,没头没脑的,这像当头一棒,在猝然间颇使致平有措手不及的感觉。这字眼在他脑际回响起来只觉得生疏,勉强而多余!又是什么亲戚呢?致平很觉纳闷。他恰似被强迫喝了污浊的水一般感到不舒服。
他们的谈话,开头以南眉为中心,先在它周围绕了一阵,然后转到别的话题上去。当致平提起他们在那山坡下初次见面的旧事时,琼妹低头微笑着。女性的柔媚和娇羞,很使致平心动。这晚的聚会留给致平很特别的感触,那印象是深刻的。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女人闺房中不受干扰地和异性促膝长谈。每个人的性格和表情——燕妹浪漫与火热,琼妹的温柔与恬静,淑华的直爽与坦率——印到话里去,使得谈话带起韵致,别饶情趣。
致平在那里耽搁很久,才和燕妹一同告辞出来,仍由淑华伴回家。走到外面,燕妹说了声“明天见”,便独自去了。
夜渐渐地静下来。马路上行人稀疏。大部分的人家已经熄灯就寝了。大概是阴历二十几,五六分圆的月亮,恰好由东天升起。
从正厅门口经过时,致平仰首看见厅门上悬挂着一块匾,大概是前清时代哪个府县颁赐的。一盏电力不足的电灯朦胧地照出蓝底黄边的几个金字浮雕:“万世流芳”。仿佛看见了人类那一部兴衰隆替的生活史。
在淑华家里又坐了好大一会儿,出来时已经是很迟了,村里没有一星火光。
“很夜了!”致平向阿喜嫂说。
月亮升得很高了;一切都很静,一切都带上银灰色。山冈沐在月光中,又矮又小,屏住气息,仿佛睡着了,除开村犬的吠声,和小儿睡不熟的啼哭,一切都没有了声音。
“淑华和琼妹都姓刘呀?”
“是姓刘。”饶丁全这样回答,并没有觉察到对方不自然的声调,和脸孔异样的表情。
致平像咽下一枚针,但也不再问什么了。
丁全捕风捉影地给致平讲述一些他小时所听过关于“万世流芳”的刘家繁荣和零落的故事。
当光绪二十一年日军上陆台湾时,刘家那位英雄如何反抗日军,轰轰烈烈的事迹,至今还为人们歌颂着,传说着,这位英雄终于落到日人手里,死了!
他们边走边谈。清明的月亮迎面照着他们的脸孔。丁全越说越有兴致,为了自己说的故事而兴奋,黑的眼睛精神地转动着。相反地,致平却默不作声,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那苍白的面孔,这时更显苍白了。
抗日英雄的故事,虽也使致平感动,却未能捉住他全部的思想,他更大更多地关心着另一件事。
淑华称呼他“叔”,起初他觉得意外而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第一个解释是嫂嫂的亲戚。是应该称呼他“叔”的。再次是姑表,或姨表兄弟的儿女辈;这些也应该称呼他“叔”的。不过这样的话,应当都是异姓,是族外人呀!倘使这些都不是,那里还有——这也是最后的——那就是嫡兄或堂兄的儿女;即他的侄子辈。这样的侄子就很多,而且都称呼他“叔”。然而他们都在下庄老家。除开这几种还有什么呢?后来他也想到同姓。但是刘致平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洗礼,宗法伦理的观念淡薄到等于零,因此他认为甚至连这种想法都滑稽,不通而愚蠢。
今晚,他为了找工人,访问了村子里好些人家,发现了有更多的人都对他同样称呼。这里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也有老头儿,使致平大大地吃惊,而且感到困惑。他被迫回到那自己曾一度认为不可能的想法;大概他们是同姓。
现在,这想法已得到证实了,但他的惊愕和惶惑只有更大更深。他想起那些人管自己叫“叔”时的声调和神态;是那样的自然而毫无矫饰。看上去,似乎他们都认为自己那样做是对的,是天经地义的,不为谦逊,也不是谄媚。他想起当一个须发全白,已老得当得起他的爷爷的老头儿,也带着尊敬的神气管他叫“叔”时,他是如何地惊慌失措。当时,他仿佛坐在针毡上,好难受。而这些都为了彼此脑袋上顶着同样一个字,如此而已!一种血缘的纽带,一种神圣的关系,在彼此陌生而毫无痛痒关系的人们之间迅速建立起来了。它是和平,但强制;是亲切,但盲目。在致平看来,这个“叔”便意味着一道墙,人们硬把它放进里面去,要他生活和呼吸都局限在那圈子里;而这又都是他所不愿意的。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会有这种思想,这种反应是很奇特的。对于淑华和琼妹,他根本不曾打算过要怎样,所以她们之是否和自己同姓,应该没有问题。但话虽如此,致平此时心里所发生的反感却又是无法排除的。好像他发现有人在侵害他的应得权利,而感到一点无声的愤怒。
致平原想和别的女人一样和她们随心所欲地周旋和谈笑。如果他爱,他就会得爱;不爱,他也会得不爱。这是他个人的私事,无需乎第三者来过问,现在忽然有一种外来力量插进他们的中间,硬要在这上面来规范他的行为。这就是干涉。这干涉是多余的,是致平所不能接受的。
他重新想起这地方的特殊性,他所接触过的人物、谈论和生活。在这里,巡山是第一个而且是用最直接的方式,给他打开了一直被他忽略的世界之门。那些碰见致平的偷进山者,常常都是他的“亲戚”或者“本家”。这是他从来不曾知道,也不曾想到的;他也不知道一个人竟可以这样绕来绕去的攀亲。起先他还以为是他们临时捏造出一个身份来敷衍他,其实这只是他的怀疑,他们说的多数都是实话。他们自己说是:他的嫂嫂的妹子的小姑的丈夫的叔叔;或是,他的姑母的女儿的婆家的舅舅,诸如此类。
解释是徒然的,你就绞尽脑汁,也无法弄清楚那是什么亲戚,和你什么关系。但是他们说起来却是心安理得,了无芥蒂,认为这是和人有两手,手有五指一样平顺而自然。这就够使致平吃惊了。加之,他们即以此身份,把自己进山看作一种合法行为,这尤其使他惊倒而骇绝。
现在致平认识了这和人们叫他为“叔”的行为,完全出于同一心理背景,在观念上同其源流。这些事情启发了他重新对自己所生存的社会张开眼睛,然后他发现原来自己所栖息的世界,是由一种组织谨严的网儿所牢牢笼罩着。这网儿由无数直系的线,和同样无数横系的线通过一个一个小结而连结起来。每一个人就是一个小结,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系,就是一个小结对另一个小结的关系。每一个人背负着无数的这些直系和横系的关系,同时也由这些无数直系和横系的关系所严密地固定在那里。你不能更改你的地位,也不能摆脱你的身份,不问你愿意不愿意。
于是致平在一阵愤怒之后,又感到一种近乎失望和颓唐的情绪。
走到那条岔路时,丁全叫致平在那里等着,他却独自一个人走回家里去。不一会儿,他回来了。
“他们睡觉了?”致平漫然地问。
“走了!”丁全忧郁地回答。
“谁?”
“老头儿。”
“哪里去了?”
“山里。”
“山里?”致平大吃一惊,“这时候进山干什么?”
“总有可干的,”丁全说,“这是他喜欢的,谁也奈何不得他。”
“不会迷山吗?”
“会迷山,还去?他这又不是第一次,他时常半夜三更进山。他会嗅树叶,摸叶皮,迷不了的。”
什么叫嗅树叶,摸叶皮,经丁全的一番解释,致平才明白过来。据说有些树木,在某地方生,某地方不生,假使你嗅得出树叶的味道,知道那是某种树,那么你就明白你是在什么地方了。还有,树皮向阳粗糙,向阴细嫩,方向就这样分辨出来了。
致平恍然大悟,但他像听非洲历险记一类的故事似的,既入神,又新鲜。
“可是,就让你懂得这些门道,你也没有办法。”
末了,丁全这样补充了一句。
[book_title]第七章
第一个人用山锄在前锄开一土坑;坑有几尺宽,六尺的间隔。坑土必须弄得碎碎松松,才好使植物根易于伸张,呼吸和生长。第二个人就把咖啡苗在坑里种。由于一个多月假植期间的小心培育,苗发育得很是茁壮;根毛雪白,柔嫩而繁密。然后由最末那个人先用三根树枝做骨架,再砍些菅草山棕叶之类把咖啡苗包扎起来。你必须当心包扎,因为要它能够遮阳,同时又能通风,才算得是尽善尽美。
在秋雨之前,农场打算再赶种五万株落土,到了雨季,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因此你就不能光站住瞧,必须卖劲点种。一群工人,不问是种的、锄的、包的谁都不用管谁,谁都懂得分配给自己的工作的性质及范围,谁都做得又利落,又快捷。好像他们是一艘船里训练有素的好水手,船在他们那有规律有组织的分工合作之下顺利地进行起来。
然而同时他们也是年轻的、快活的。饱满充沛的生命力,使他们像弹簧似的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即算有三几个年事大些的人,他们也有过年轻的时候,那么他们那保存得最好最甜蜜的回忆,就足够使他们和年轻人融和在一起了。他们有说有笑,有人唱山歌;工作愉快,进行迅速。山歌,那是会叫你忘记疲劳的。不但如此,比方你若还有个情人,那就更该唱只歌了。这世间,就没有什么比山歌更能使你的情人感到魅力的了。
“阿康,唱呀!”大家都知道阿康有的是好山歌。
“寿如,还是你来吧!”大家也都领教过寿如的声音,那是再美没有的。寿如只是笑了笑。他正用相思树搭好三脚架,预备包扎。
“红妹你叫寿如唱吧!”
红妹是寿如的情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红妹恰好种好一条咖啡,伸直身子。她由笠阴下向寿如娇媚地瞥了一眼。
“我又没有钳住他的嘴,”红妹娇声娇气地说,“谁来管他死鬼唱不唱!”
一阵哄然大笑。
“寿如,娘娘许可了,你还不唱呀?”
但这样一来,寿如是更不好意思唱了。
然而年轻的生命像流水,一时也堵截不住,那愉快的山歌,却由别的,完全不为人所理会的人的嘴里悠扬地流出了:
阿妹生来圆叮当,
好比天上圆月亮,
阿哥好比小星子,
夜夜相随到天光。
“好哇——贵和,有你的!”
立刻,叫好的声音,震动了山谷。于是一阵富有传染性的轻快的蠢动,由贵和开头,像浪潮一样由这个角落一直滚向那个角落。
阿康已沉不住气,也在那边接起来了,男性的深沉宽厚的声带,在山谷间引起沉宏的回音:
久闻笠山寺有灵,
笠山寺里问观音:
笠山人人有双对,
何独阿哥自家眠?
“啊呀,阿康,你还是自家眠么?可怜呀,可怜!”一个大面庞的男工这样嚷着转脸向身边的女人,“有了!秀春,你可怜可怜阿康吧,他还是自家眠呢!”
“呸,水生你不好叫你妹子陪伴他吗?阿康是要你妹子的!”
哇——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突然,贵和叫大家别嚷。“那边有人唱歌呢!”他说。
大家屏声静气,都朝声音流来的方向倾过耳朵:
虽然笠山寺有灵,
无双何必问观音;
笠山人人有双对,
须是前生修到今!
哦!女人的声音呢!大家不禁愕然。
但是他们所惊异的倒不是因为唱歌的是女人的关系,而是因为那山歌是挑战的;显然,对方有意和这边对唱。
“谁?”一时大家面面相觑。
“炭窑那面唱的呢!”
有人这样提醒大家。果然,在北边隔不好远的第四号炭窑那面,有人声和掷木头的声浪隐隐可听。
大家静听了一会儿,便哗然鼓噪起来,更大的激动,更大的昂奋,扫倒人们。
“阿康,回她,输了便不是汉子!”
“对!驳倒她!”
“驳倒她呀,阿康,怕她不是人养的呢!”
煽动和激励,由四面八方传出来。
“致平哥,谁在炭窑那边做活?”梁燕妹向身边的刘致平问。致平、淑华、琼妹三人一班;福全、燕妹和另一个女工又是一班。
“素兰她们几个人在织草袋。”饶福全代致平回答。
“那便是了!”燕妹说,“这声音正是素兰的。那死细妹子可唱得不错。”
“倒是好口才,”致平说,“声音也美!”
“素兰的口才是出名的;她和人驳山歌,总是赢的时候多。”
“从前我只知道她做得好活,可不知道也唱得好歌。”
阿康的山歌又唱起来了:
笠山无花别处有,
笠山无女别处求,
笠山无双别处娶,
何需阿妹闲发愁!
炭窑那边再驳过来:
笠山有花红羞羞,
笠山有女看人求:
大方阿哥求一个,
小气阿哥水上流。
“好口才!两人有比!”致平衷心地称赞。
“在这里种咖啡,快活多了,”燕妹说,“开路那边就闷死人,好像谁的嘴都长了个大疔,开不了口。我要是再在那里做几天,一定要闷出病来的。”
她这几天被派在致远手下开路,今天才调到这里来。
“那你怎么不唱山歌呢?”致平问,“你嘴里又不长疔?”
“请你别随便咒人,致平哥。”燕妹说,“我没有山歌。”
“要不要我来教给你?”
燕妹呶长了嘴唇皮:“谁稀罕你的?”
“我知道你是稀罕的。”
“不稀罕!不稀罕!”
“好得很呢!你不听,那是很可惜的。”
“什么山歌?”稍停,燕妹倒转了嘴,“你试着念来我听听!”
“你看!还是稀罕呢,可偏是嘴硬!”
“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
“算了!当真是好的。”
“狗嘴里是掏不出好东西来的。”
“别开口骂人。”
“可不许胡说!”
“不胡说。那你听着:
园里种花开满墙,
人爱蓝花我爱黄;
“又胡说了!”
“你别打岔,没完呢:
人人都说张李好,
口吃西瓜我想凉。”
“凉”、“梁”谐音,这是一首借音寓意的歌;梁燕妹啐了一口,同时一道红潮一直由眼颊泛到耳根。
“得了!”淑华歇了山锄说,“有人想,还不高兴?一定要摆得天样高的架子?”
梁燕妹又是一道红潮泛过,一边嚷骂:“淑华姐,天有眼,嚼烂你的舌头。”
“难道致平叔还不配爱你?是了!致平叔,南眉……”
“呀!淑华姐,越发胡说了。”
燕妹几乎跳起来,睁眼瞪视淑华。但是淑华满不在乎,仍旧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下去。
“致平叔,我告诉你,前天南眉有人来……”
“淑华姐,我打死你!”燕妹圆睁双目,恫吓地说。
“不许说吗,恭喜的事儿呢!”
淑华调皮地笑了笑,不说了。
“燕妹姐,”琼妹插进嘴来做好做歹地说,“我劝你,南眉是个死地方,宁可死了,也别嫁去!”
燕妹由地上抓起一块土,向琼妹掷去。
“死东西,你也学起淑华姐来了!”
“你这不识好歹的!”琼妹拂去身上的土,咯咯地好笑,“人家一片好心肠……”
“好你的死骨头!”
燕妹跳了起来。
阿康又在唱了:
别人有双别人烧,
阿哥无双心不焦,
到时一年娶两个,
比你更美又更骚!
致平站着看看四周,然后说:“阿康在拼命呢!”
山坡上一片都是人,都是声音。就连平素不爱说笑的饶福全,也都兴致勃勃。种到冈腹去的贵和,兴头十足,不住用激将法鼓励着力竭声嘶的阿康。
“阿康,”他喊着说,“你要是把一阵人的面子都输给一个娘们儿,你就不是人了。”
“那就把男子汉的面子都丟到大海里去了。”
福全也大声附和起来。
炭窑那边又驳过来了:
爱唱山歌须端庄,
开口骂人笑四方——
笠山人人有规矩,
阿妹虽骚不爱郎!
“南眉……”琼妹笑着看看燕妹,“我可不是说你呢。南眉,那是鬼地方,该死的人才到那里去。”
“可是琼妹,”致平说,“不是照样有人要去吗?”
“可不是有人要去?还一年比一年多哩。”琼妹悻悻地说,“可也是没几年,准是黄头肿面,有一半人就是这样丟了性命,不是该死是什么!”
“那是因为南眉是近年才开发的新地方,瘴气重,又容易生病。住得久,服了水土就没什么了。”
“只要有饭吃,就有人去,不管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管会不会黄头肿面。”福全说,“你们知道人们还管它叫什么吗?”
“叫什么?”琼妹狐疑地问。
“叫黄水湖?”
“那可叫得对!患了那种病,就通身流黄水,好不怕人!”
“燕妹,听见了吗?”琼妹对燕妹笑了笑,“你不怕流黄水?”
“啐!”
“你不是还得去吗,琼妹。”致平问。
“可不是得去,不去还怕它?昨天还说就要铲芎蕉草了呢。真讨厌,我不打算去的。”
“不去行吗?”
琼妹沉默片刻,然后愁寂地说:“讨厌死了!”
这时忽然身旁什么地方有人大声嚷叫:“头家来了!”
只见刘少兴一手执着大镰刀,一手拄着根小木棍,从那条羊肠小径向一群人走来。他的老花眼镜,不住向这边观望,闪闪烁烁像两只鬼眼。
等他走到身边来时,梁燕妹抢先开口说:“少兴伯,他们净唱歌哪!”
“就让他们唱吧!”刘少兴和颜悦色地说,“歌唱得好,活儿也就做得好。”
“喔哟,头家来了!头家——”冈腹上的贵和反身大喊。大家一齐停止了活动,回头往下看。
“大家很卖力呀!”少兴向大家招呼。
“我们给农场卖力是应该的。”小老头儿长清哥静静地说。
“头家,”贵和向着坡下嚷,“我们给农场卖力,农场可得给我们好处。”
“行!以后我请大家喝咖啡。”
“咖啡,我们没喝过;我们倒喜欢喝几杯白酒。”
“那就更容易了。下午歇了工,就请大家到山寮里去吃餐便饭。”
“谢谢头家!”一个三四十岁大家管他叫阿亮嫂的妇人接了过去,“头家就单请贵和一个人好了,他是前世没吃饱喝足的饿死鬼。”
“哎哟,阿亮嫂,阿弥陀佛,你骂得好凶呀!”
贵和像一条挨了打的狗似的哀叫起来。
“少兴哥,”小老头儿长清哥说,“路开得怎样了?几时开得好?”
“还差一两天工夫。拐弯多,大石多,真不容易。大概还得补修一遍,他们都说牛车不好走嘛!”
“那就得这样做,少兴哥;开成了,可是自己的路,多费一点工,值得!”
“可不是!没有路,就像自己短了一双脚,做起事来总不方便。”然后转脸向致平,“听说有人进山去了;也许是要打木棉的,你看看去吧。眼看棉荚就熟了,我们也可以捞捞,工钱总是有的。顺便吩咐张永祥晚上出来,我有话问他。”
“进山的人吗?我倒知道:伯劳三呢。”和长清哥一班里的一个年轻人说。
“伯劳三吗?”长清哥活像见了鬼,“那倒霉鬼!”
致平把自己的工作交代给一个女工,和淑华悄悄地说:“我回来跟你们一块吃饭包。”
“那么快去快回来,我们等着你。”淑华说。
“致平哥,”燕妹笑吟吟地说,“你不怕他们把你吊起来吗?”
“少兴哥,”小老头又开了口,“你这咖啡苗好壮旺呀!这保管种一棵,活一棵。”
“那就要靠大家的福气了。”
“一定的!”小老头儿固执地说,“从前我爹说过的,笠山不比旁的山,连石头也都有肥分呢。”
“哦!”
“我爹又说,”长清哥继续说下去,“从前他们逃日本人时,逃到别的地方去的人都被搜查出来,单有逃进笠山来的一批人保了安全。笠山每天牵起很厚很厚的雾,让日本人看不见什么。我爹说笠山是有灵气的。”
“有这样的事?”头家满面春风,“这我倒没有听说过。”
“这是不会错的,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说。”
“可是长清哥,日本上陆时你也应该有十几岁了吧?”
“十几岁做得什么?”长清哥并不否认,“就只会逮蜻蜓不是?”
致平由炭窑下边经过。那低低地覆盖地面的窑寮,塞满了又潮又重的黑烟。它宛如要逃避窑寮的窒闷,由寮檐四周困难地挣扎爬出。水珠不住地由寮檐的草尖滴落。烟的辣味渍透了周围的草、树。
三个年轻女人在窑背繁密的树荫下编织着装木炭用的草袋。由这里就可以看见那八只缠好草索的织锤,有如江湖上击剑者所玩弄的飞刀,在她头上飞来飞去,此起彼落。
“素兰,”致平向窑背探头,“还是你们三个人么?”
“嗯!”素兰歇手往下面看,“致平哥,巡山呀?”
“素兰,你唱得好山歌呀!”
他说着慢慢地走过。走不多远,拐个小弯,便有一条浅河。河又短又小,曲曲折折。像这样的小河,这儿是有几条的。河与河之间的山坡,即是那些租地——更小的农场。前头租地是赵丙基的。那里一片静穆;只是树影闲寂和寥落。致平向那里望了望。
三处租地,以这里的树木砍得最光,运得最净。十里地面,东一块,西一块,七零八落地种了一些咖啡。这些咖啡,包扎潦草,歪歪斜斜,就像没人管理一样。还剩下更多的地面,完全听任荒芜着。
路上面的茅寮里,有女人叱骂孩子的火辣声,致平朝茅寮看了一看,便走过去了。
再去,又一个浅河与浅河之间——是叶阿凤的租地。然后是张永祥的……
[book_title]第八章
晌午十二点歇了工,大家放下锄头畚箕,各人解下挂在树枝间的饭包洋巾等物,向磨刀河的树下走去。
刘少兴和福全交代了几句话,仍朝原路走了。
淑华、琼妹和三个女伴也拿起了自己的随身物件。一个女伴征求大家的意见。
“还是到昨天那个地方吧!”她说。
“不!”淑华说,“那太远了。大家跟我走,我知道一个地方。”
“哎哟!阿喜嫂——”
琼妹一转脸,看见阿喜嫂正由左边路上转了出来。肩上挑了一担猪菜:鹿角菜、青狗之类。在缺乏猪菜时,地方人就上山采这些东西代用。阿喜嫂涨红了脸,挂满汗珠。但却咧开了嘴巴笑着问:“你们歇午了?”
“阿喜嫂,你来得正好,我们请你吃饭。”
几个年轻女人不由分说地硬把她拉扯向磨刀河去,像一群强盗劫住了个人质。
“别拉!别拉!”阿喜嫂挣扎着说,还是笑眯眯的,一边把担子交给女儿淑华,“你们要不够吃呢?”
“大家分着吃,总够的。”琼妹说。
然而那地方,已经由四个女工捷足先登了。
“嘿,好哇!阿亮嫂,倒叫你们先占去了。”淑华笑着说,声气里带了几分责备。
“嘻嘻嘻嘻嘻……”对方笑得可开心,“这地方,我哪里不知道?我自家厨房,也没有这里熟哪。”
沿着磨刀河的右岸,长着一排苍翠的茄苳树。树大可及抱;树枝伸得远,生得密,浓荫遮过河左岸,有一株更大的是生在河中央,它那粗壮而坚强的树根,像人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岩石。石下有潭。因茄苳树而分成两股的河水,自石脚下注于潭,又复合而为一。水声叮咚,恍似击鼓,清越悦耳。岩石间长着一络一络的青草,纤细柔软有如女人的头发。它溅着水花,湿漉漉地发着绿色的柔光,仿佛在为自己生命的高洁而欢欣鼓舞。
清风在空谷间荡漾着,幽香散播在空气间。
她们在树荫下各拣了干净的石块或草地坐好,然后解去手袋、裹腿及胶底鞋。她们拢了拢扁歪的发髻,又拂去身上的尘屑和草籽;把安了美丽栏杆的袖口扯平。这才解除了工作时装束的划一和单调。而显出一个个不同的丰姿、情趣和个性的美来。
于是各人把饭盒打开;有带咸鱼的,有带萝卜干的,又有带黄糖、花生仁、鸭蛋等。她们摘了几张青桐叶,摊开,便各人把菜放在叶上,把六只饭盒匀成七份。
燕妹和琼妹捧了饭盒,跳到河中央的茄苳树下,燕妹用手舀了水浇在饭上快活地笑了起来。
“来!要的人可别客气,现成的鲜汤!”
琼妹坐在悬出潭面的岩石上,俯看潭水。潭水蓝绿,澈底清澄;水中游鱼,清楚可数。小指大的白哥,不时浮出水面,出人不意的翻一个筋斗,虾伏在潭底,两只大腿笨拙地在前面弄着。有些躲在岩穴下,只伸出头部,两只黑点——那是眼睛,猜疑地窥伺着落在潭底簌簌颤颤的阳光的碎点,似乎在给自己提出问题:那光明的东西是什么?
琼妹用筷子拨落几颗饭粒。立刻,这些鱼争先恐后地向饭粒奔来。霎时间便聚拢一大群,都跟着饭粒向潭底沉落。由岩阴倏地走出来几尾大白哥,它们那抢饭粒的身手是怕人地敏捷和活泼。
“吓!好大的白哥!”
琼妹高兴地叫了起来。却不提防一块小石头自她肩后掷落水潭:咚!马上,平静的潭面掀起无穷的涟漪,一圈接连着一圈向四周漾开。点点水花,溅着她的脸颊。
“哎哟!”
琼妹吓了一跳,倒噎了一口气;一回头,只见燕妹吃吃地笑个不止。
“短命鬼,是你了!”
琼妹在燕妹肩膀上狠狠捶了一拳。燕妹笑得倒在石上,不能动弹。
先到的那群人,已经吃饱了。阿亮嫂洗好饭盒,拿包巾包了,一边向阿喜嫂感慨地说:
“一个女人,就是做姑娘的时候快活,天天笑着亮,笑着黑,一点不操心。”
阿喜嫂捧着饭盒微笑。阿亮嫂又说:
“也好!趁这时多笑笑,嫁了人,就难得笑了,你说是不是?”
阿喜嫂还是笑着。在她看来,女人也还是一个人,嫁了人,虽有子女之累,然而那又是另一问题了。
阿亮嫂继续说:“像我家那死鬼,他不把你当一个人;他说女人闲下来总没好事,要你磨心儿似的一刻不停地转着,才称心。杀千刀,杀万刀的!”
淑华放下饭盒站起来。两岸的树林里,三三两两的有人影在晃动。和别种动物不同的人类那特殊的扰攘和喧噪,撼动了山谷的和平。在茄苳树那方向,虽然看不见人,时不时爆发出男工们放肆和纵情的、没有忌惮的欢笑和叫喊;有时还夹杂着很清楚的片言断语。
“你听,他们多快乐!”
淑华向一个女伴说。女伴点点头。
半晌,大家把饭盒收拾停当,都向一处——阿喜嫂这边聚拢。岸旁的矮灌木丛,不时窸窸窣窣地响动着,别的女工陆续地也向这里聚来了。忽然,自男工们那向扬起大声的轰动;那欢笑、尖叫和吆喊声立刻在群山间引起混沌的骚动的回音。接着,灌木丛哔哔剥剥地响着,向这边波动过来。大家一齐向那边看,炭窑的素兰携着两个女伴,在她们面前出现了。
“素兰!”
是一个女工在喊。素兰一眼看见被一群年轻女人围在核心的阿喜嫂,便停住了叫她:“阿喜嫂。”
“素兰姐,”那个女工说,“刚才你唱得好山歌,把阿康驳倒了。”
素兰向说话的女工瞥一眼,好像嫌她多嘴。
“素兰,又和人驳山歌了?”阿喜嫂祥和地说,“久闻你口才好,看哪时我也要听听。”
素兰,这敢于向男人挑战和驳唱的女郎,这时却像一个小姑娘似的红着脸孔。她的面庞,上下两尖,就像她织草袋用的织锤。脸上有很多小疙瘩;有的已经熟透了转成黑点,显示了生理的圆熟。大概有二十一二的样子。她的面貌,也是属于平凡型的;除开眼睛,黑白清楚,转动有神,仿佛生命即由这里窥伺着外界的动静。
“是的,阿喜嫂,要是刚才你也在着——素兰可驳得真好。”
“阿喜嫂,你别听她的。”素兰说着,低头看着地面。
“会唱歌不是坏事,用不着害羞。”
阿喜嫂安慰地说。
过了一会儿琼妹提议要阿喜嫂说故事给她们听。像这样许多人在一起的时候,这是很自然的发展。随时有几个人在附和。
阿喜嫂微笑着看着大伙,一时也觉得有些腼腆。在她的四周,围聚着一群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的妙龄女郎,都有如一朵一朵盛开的花,青春、美丽、活泼、纯洁,在每一朵花上表露着。
她看得有点眼花缭乱,最后把视线放在前边的琼妹身上。
“你们不久就要嫁人了,只要每个人当心点,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故事,不消别人的了。”
“我们可喜欢听阿喜嫂你的。”琼妹说。
“可不怎么有趣呢。”阿喜嫂说了,又看看大家。女郎们都像预备由太阳得点什么的花朵般,一齐向她敛神倾注。她笑了笑,又稍停片刻,才说:
“从前有一个女人,生得美貌;她嫁了丈夫,生了几个孩子,可就在最末的孩子出世那年死了丈夫。有许多媒人劝她再嫁,可是她执意不肯。媒人说她会活活饿死那些孩子——因为她实在很穷;又说一个女人不能没有丈夫。寡妇被缠得没法,就说要是她找得到这样的丈夫,她就答应她:第一,要多少钱有多少钱;第二,要到哪里就到哪里。
媒人听说,就去找一个大财主。可是财主说他的钱也有限,不能要多少有多少,那是皇上才会有的。她又去找一个经纪人,经纪人又告诉她,他也不能随便要到哪里就到哪里,除非你去找一个叫花子,他倒是要到哪里就到哪里,没有牵挂。媒人找了好几年,见过不知多少人,都是这么说的。
后来媒人就去见寡妇,把她见到的情形告诉她。
‘你要找的一个是皇上,一个是叫花子,两下里都碰不到一块的,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寡妇笑吟吟地说,‘他就在我家里。’
她说着,朝里面叫了一声,里面就走出一个男人来。原来是寡妇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媒人摸不着头脑:‘那是你的儿子!’
‘是的!我的儿子!我的钱树!我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媒人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寡妇向媒人深深行了一个礼。
‘谢谢您好心关照,’她说,‘现在,我的儿子也长大了,以后就不敢再麻烦您了。’”
燕妹偏着脑袋,想了想,问道:
“阿喜嫂,你是不是说你自己?”
“傻孩子!”阿喜嫂又堆起笑容,“我哪有人来给我说媒?我倒愿意嫁呢。”
淑华双眉一锁,不高兴地说:“老人家了,随便乱说,也不害羞。”
阿喜嫂朝女儿看了看,笑得更慈和了。
“阿亮嫂,你也说个故事吧。”琼妹又在提议。
“你这不是存心捉弄我吗?你倒不如叫我做媒人哪,那我是有办法的。”
阿亮嫂的厚嘴唇咧了咧,她也是村中的媒人之一,过去也曾给村人做过几门亲事。
“那是不用说的,”阿喜嫂说,“这里这些姑娘们,都少不得要麻烦你阿亮嫂了。”
“阿喜嫂,我倒不晓得你的女儿出落得这样标致呢;还没有婆家吧?”
阿亮嫂说着,一边不住向淑华全身上下打量。淑华非常生气,盛气地说:“我不嫁人!”
“姑娘们总是这样说的。”阿亮嫂说。
“阿亮嫂,说呀!我们要听你的故事呢。”琼妹又在催促。
“忙什么?又不比要嫁人。”阿亮嫂笑得很开心,然后不慌不忙地说,“从前有个女人,受不住婆婆和丈夫的虐待,逃回娘家去。可是不到半年,这女人又要再出嫁了,她的妹妹猜不透姐姐什么意思,就问姐姐:‘你不怕挨打了么?’‘怎么不怕?’姐姐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嫁人?’妹妹又问。
姐姐长叹一声,说:‘不嫁人,怎么着?女人呢!’”
“唔!”燕妹嘴角一扭,很不以为然。“你们做媒人的,开口闭口总离不了‘嫁人,嫁人’,听着就腻人。”
“傻丫头,你们要是都不嫁人,不翻了我的饭碗了吗?”
阿亮嫂说着大笑起来,她又说:“不开玩笑了。燕妹,我和你说正经话:我给你想好了一门亲事;你——”
“又胡说了!”
“我才不胡说呢。”阿亮嫂逼进一步,“我问你,头家的儿子怎么样?”
“嗤!”
“别啐呀!你老实回答我,日后好处多着哪!看哪天,我要问问你爹娘去。”
这时候,一个女工分开灌木丛进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向众人报告说:“你们不瞧瞧他们去吗?有趣极了!饶新华喝醉了酒,像个疯子……”
“饶新华?”
有人不解地在反问。
“是的!他捉了几条鳗子,叫阿康他们骗来煮了……”
燕妹和琼妹悄悄地说:“我们走吧。”走出灌木丛外,男工们的欢笑和话声,便听得更清楚更真切。
琼妹朝那边望了望,问说:“是不是瞧他们去?”
“不!男人们在一起总没好事,”燕妹说,“你没留神淑华姐溜走了,多半是躲在哪个地方睡觉了,我们找她去。”
真的,男工们那边的场面,又不同了——
十几个男子全部聚在一处。就在第四号炭窑地界的边儿上,一小块草地平铺。这边是预备留开了种咖啡的疏疏朗朗的树林;那边是炭窑地,相思树和一些杂木全砍光了,望过去,只是袒露的冈面。那向地界边上的树林,就像一道壁堵住了视野。四周青苍葱郁的树林的抱合中,这块地方宛如浩瀚大海中的孤岛;那炭窑盘绕升腾的烟,就该是栖息于孤岛上什么妖怪口中吐出来的妖氛了。
饭后,男工们有的舒直了身子躺着,有的斜靠树干,有的抱着两膝枯坐,都在享受着休息时的闲谈和香烟的味道。
突然,素兰和两个女伴出现了。这是第一颗炸弹。平静的男工们间顿显活气。
“素兰,来,阿康背你,阿康输你山歌了!”
第一个男工嚷了起来。素兰不理。
“素兰,阿康不服气,说要和你摔跤呢!”
第二个男工又嚷,素兰又不理。
“素兰——”
“见鬼!”
素兰先是整起脸色来骂,但随后又笑吟吟的。冷不防一个男工伸手来揪她的衫裾。她一闪身手起拳头落——没有揪着。
另一个男工又想伸手来揪。
“想找死吗?”她厉声一喝。
男工缩回了手,她便冲过去了。
十几个男工发狂似的叫了起来。
“素兰,素兰——”
“素兰,回来,我们说话——”
素兰头也不回。
因为素兰的出现所引起的男工们的昂奋和欢乐还没过去,第二颗炸弹接着又来了。
由路的另一端,饶新华正从磨刀河走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串鲈鳗,鲈鳗又长又粗,几乎垂在地面,尾巴不时卷动起来。
他一见这些男工,不觉停足踌躇起来。他本能地明白这是一道隘口,要想由这里平安地冲过去,恐怕是难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新华哥!”第一个男工发现了饶新华。
“哦,有鲈鳗呢!”第二个男工发现了手里的鲈鳗。
“来呀!尽站着干什么!”第三个男工叫喊起来。
糟!饶新华提着鲈鳗,趔趄地朝着他们走来,仿佛走在碎玻璃地上。
他走到面前,大伙都围拢了看。鲈鳗两大三小:大的有茶杯粗,二尺长;小的也有镰柄大小,穿在藤串里,还不住地在摆动。
“吓!活的呢!”有人吃惊地说。
“煮!新华哥。”
“对!姜丝鲈鳗汤,又鲜又嫩!”又一个人这样附和着。
“你们都吃饱了不是?”饶新华提醒大家。
“那有什么关系?你要宰头牛,我们也还装得下哪!”
饶新华大吃一惊。然而心犹未死。“没有锅呀?”他说。
“那容易,炭窑有!”
完了!饶新华脸色灰白,无可奈何地把藤串解下,把小的三条褪出来,交给男工们。
阿康接过鲈鳗,看着饶新华仍旧把大的两条穿好,说:“新华哥,不够吃呀!”
一直不声不响的饶福全,这时挺身走出来,语意清楚地说:“就留这两条给老人家晚上炖酒吃吧!”
“行!就留它吧。”阿康慷慨地说,“贵和,你借锅去!”
贵和临走时,阿康附耳说了几句什么。福全看在眼里,然而不说什么。
等阿康把三条鲈鳗洗净、剖开、切好,贵和也把东西借来了:一只锅、一包盐、一块姜、几只碗。另外还带来一瓶——酒!
饶新华听说是酒,急忙回头看。了不得,可不是一瓶酒!这简直是要命了!饶新华正在睁眼睛看酒,那边阿康却在问他:“新华哥,够吃呀?人多呢!”
可不是,三条鲈鳗才只小半锅。
“那就都煮了吧!”
老头儿直往挂着鲈鳗的那棵树走去。可是不提防他的儿子福全撞了出来。
“做什么?”青年显得盛气凌人。
“人多,不够吃哪!”老人不耐烦地说。
“尽够了!留这两条晚上炖酒——”
“炖你妈的!滚开,要你瞎管!”
青年瞠视着父亲,但毕竟让开了。老人走上前去,自己取下挂在树枝上的藤串。
有人搬来三块石头,好!现成的露天灶;接着,火就哔哔剥剥地唱出快活的歌曲了。那边,饶新华先开了那瓶酒,一边慢慢地喝着,等锅里的鲈鳗煮熟。
没有下酒菜,有什么关系?有酒就行!老头儿一口又一口地喝起来。他性虽嗜酒,但是量不大,半碗酒落肚,就有点不能自持了。
长清哥——那小男人,碗里倒了两口酒,陪着喝。他看着酒碗,眼睛由碗边上瞧着对方,慢腾腾地说:“瞧不出这地方倒有大鲈鳗呢。”
“笠山什么没有?”老头儿神气地说,“要不是少兴哥还买它,你别瞧它这样,长清哥,地面、河里,可有的是东西!”
“地面倒是历来都是这样的,头里两个头家没有下力整理,后来,到底是扔了。”
这又搔着饶新华的痒处了。老头儿把酒碗往地面狠命一蹾:“头里的头家算得什么?少兴哥可不比他们;人家是有经验的。他老人家,像这样的山面就有几百甲,都整理好了,只等着享现成福。笠山给他,只算是个小农场。”
“这我倒没听说过。”
“那就该说你糊涂。”饶新华不屑地说,“外面谁都知道这事,不会有错的。少兴哥还有意要把这些山冈都买下来呢。”
老头儿用下巴朝那些和笠山毗邻的重叠的山峦努努嘴。
“新华哥”,阿康咳了一声,在那边接了过去,“我这一辈子也别想做完农场的工了!”
“你?”饶新华有点瞧不起阿康的不识相,瞪眼看了对方一眼,然后转脸向大家,“少兴哥计划一边种咖啡,一边养牛。这牛可是挤得出奶的,不像农场从前养的那种牛。你们大概不知道,外边就有这种牛,只要把奶头一挤就行了;就养这种牛。外国人喝咖啡要掺牛奶的。”
阿康不动声色,又咳了一声吃惊地说:
“哦!我明白了。这样子,就可以给外国人省去许多麻烦:买咖啡,顺便买牛奶!是不是这意思,新华哥?”
“正是这意思。”老头儿摇头摆尾,点点头,“到时,头家还给你们每个人上工前喝一杯,下工后喝一杯。这都不要钱的。”
贵和几乎喷了出来。不禁问道:“这是你的意思呢,还是头家的意思,新华哥?”
老人疑惑地看着贵和,一脸的不高兴。
“哼,你当是我骗你的呀?”老人说,“不相信,你……”
可是那边,锅里鲈鳗已经熟了,阿康摘了树叶垫着,把锅端了过来。
“来呀……”阿康一边喊,一边把锅盖打开,满满一锅鲈鳗肉;白烟和热汽腾腾地往上直冒。
寿如尝了一口,味道的确是又嫩又鲜。各人拿出了饭盒和筷子。
这时,有人发觉福全不在,大家都往人堆里找。然而在一阵人中间,独独看不见福全的姿影。
“刚才我还看见他。”有人这样说。
“反正就在这附近哪个地方;我们叫叫吧。”
几个人提起嗓子一齐喊:“福全——福全——”
可是哪里有声息。只有那空洞的回音,由山那畔朝他们凄寂地回响过来罢了。
“管他呢!”饶新华不介意地说。这时,他的眼睛蒙眬而恍惚,有点醺醺然了,话也就颠三倒四地乱了起来。
这时,饶福全独自一个人斜倚在一棵树头下。看上去,他虽石像般静止,但心里却一刻也不停地在想。
他虽说是饶新华的亲生儿子,可是在一切方面——性格和趣味,却和父亲完全两样。酒,他是讨厌的;山,他不感兴趣,更不喜欢在别人手里讨生活。他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家庭,不喜欢笠山农场和刘家兄弟,不喜欢自己是长工,不喜欢兄弟丁全——他摸不清这年轻人在想什么?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总之他不喜欢自己的现状。不住地想要脱离现状,去创造自己的命运,他明白那是很难的。说到耕田,更没有希望,父亲是那样瞧不起耕佬……
忽然,有一阵脚步声在身边响动。他一抬头,只见致平正由自己脚下的溪旁走过。他原想向他招呼一声。后来一想,终于停止了。这青年,也是他所不喜欢的人物之一。他不喜欢致远的刻薄,可是更瞧不起致平像女人般的文静。他以为男人应该是另一样的。待福全再抬头时,致平已走得只剩一个点子了。
他茫然看着坡下的磨刀河。河水正不绝地、潺潺地、神秘地低语着,说着些他听不懂的什么话。在更远的地方,不时扬起男工们那发疯似的无拘无束的欢叫。
福全倾耳听着,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致平顺流而下,到了能够听清对面的人声的地点,正想涉水过河,却突然为了眼前一幅奇绝而魅人的图画而驻足。
只见一个女人在一面像屏风竖立的岩阴下一方宽大的石上睡着了,睡得十分香甜。她把左手弯起了当枕头枕着,身上盖了领蓝洋巾。头上的发髻歪在一边,已显得有点松乱了。两眼轻轻地、安静地合着。那收得很好看的口边,还挂着一个已经逝去的舒适的笑痕。胸脯在蓝洋巾下微微地起伏着。
在这幅意想不到的美丽图画前面,看着淑华像婴儿般无忧无虑的睡态,致平不禁感到一种眩惑,一种迷茫。
须臾,淑华的眼珠平静地开了。她看见致平站在一边呆看,急忙爬了起来。
“讨厌!”她羞赧地说,同时两颊掠过一阵红云。她取下身上的蓝洋巾,又去摸摸头上的松散发髻,又是一阵红云掠过。
“多讨厌,尽看人家睡觉。”
“淑华,你怎么自己在这儿睡觉。”致平坐在另一块石上,还感到目眩心摇,“她们呢?她们在做什么?”
“她们在给你做媒哪!”淑华拢好发髻,笑了笑说。致平不明白。
“给我说媒,谁?”
“阿亮嫂。”
“阿亮嫂?”
“是的。她要把燕妹说给你。”
致平一阵好笑,不说什么。
“难道燕妹不好么?”
淑华吃惊似的张大了眼睛。致平又是一阵暧昧的笑。
“你大概不知道,”淑华又说,“前几天南眉有人来求她的亲。这是第三次了。前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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