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粉墨婵娟
[book_author]王度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3428
[book_dec]王度庐著,全书共分十回。原稿分上下卷。上卷粉墨婵娟,下卷霞梦离魂,后合二为一,以《粉墨婵娟》为名。1948年2月至7月连载于《青岛时报》,署名“绿芜”。1948年由上海元昌印书馆印行单行本。内容以民国时期为时间背景,讲述报馆编辑方梦渔渔戏曲名伶魏芳霞之间的爱情悲剧。作品塑造了众多生动鲜活的文学形象:美丽懦弱却才华横溢的魏芳霞、善良多情而正直的方梦渔, 算命谋生的瞎大舅、憨厚、耿直的赛筱楼,守旧、愚昧的魏老太太。作品以民国时期的特色文学语言,娓娓道来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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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厂甸游春梦魂牵丽影 小家娶宴感慨系歌台
北平的“厂甸”是个很有名的地方,这个地方本名“琉璃厂”,大概北平的那些宫殿上面的五颜六色美丽而名贵的琉璃瓦,就都是在这里烧的。后来这里可成了街市,两旁的铺户都是笔铺、南纸店、墨盒铺、古书铺、古画古玩店、书局等等,这里是文化的中心,附近还有许多家的报馆。
中间是“海王村公园”,其实说是公园,毋宁说是商场,并且还是“文化商场”。除了上述的那些与文化有关的营业之外,便是照相馆了,门前挂着当代伟人与名伶的特别放大的相片,此外可以说绝没有别的铺子,没有米粮店,也没有酱园,这里只给人一些“精神的食粮”。所以来游的人多半是些文人墨客、名流学者,很少有伧夫,更没有妖艳的女人。可是一到了“新年”——旧历的新年,这里就顿然与往日不同,而成为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车马喧嗔,市声嘈杂,绿女红男,钉梢掏包,哭爹喊娘,丢鞋失帽的一片热闹场所。
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每年新正初一至十五,这里有临时的集市,也可以说是“年会”,人都来逛来了,其实是没有什么可逛的,可是,方梦渔他偏说有“可逛的”。
方梦渔是上海人。北平他已来过了许多次,可总没赶上新春逛厂甸。这次,他是来到北平在“繁华报”作副刊的编辑,住的时间最长,去年秋天来的,赏过西山的红叶,度了一冬。他也饱赏了这古都的吹得人能发僵的“哨子风”,然而他觉得北平有趣味。因为他连日在报上的副刊写“杂感”,有了很大的文名,又交了各界不少朋友,如今,腊尽春回,使他穿着皮袄感觉有点发痒,因他是个独身,正年青,在这“新年”里,别人都是一家欢乐,独有他是异乡作客,形影孤单,十分无聊。
满城的人都在集中了兴趣过这新年。他在副刊上做得那些文笔泼辣且富趣味的文章,也仿佛没人看了,同时他也感觉到材料枯竭,所以他得出去找一找,逛逛厂甸吧,离得又近。于是他就步行着去了。琉璃厂这条街,车就塞挤得水泄不通,汽车跟在洋车屁股后头,“嘟嘟嘟”洋车也听不见,照旧不挪一步,人想路过去也很难,幸仗方梦渔是在上海挤惯了的,所以他有办法。他专找空隙,登上了笔铺的台阶,走几步再跳下去,由一辆洋车的轮子边擦过去,再跳上古玩铺的台阶,走几步再下去,下来走几步再上去,如此他就到了厂甸,即是平常的海王村公园。
这里果然改了样,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小贩,有的卖凉糕,有的卖带汤夹糖的煮豌豆,还有除了“老北平”别处的人全都喝不惯的那种酸味的“豆汁粥”,更有“应节”的新玩具:风筝、五尺多高的“抄燕”、鲇鱼、蜈蚣、鹞子、哪吒闹海,都是用纸和竹做的,全都十分精美,挂满了墙。更有抖起来“嗡嗡”响的“空竹”,还有纸和秫秸做的,上面嵌着小锣小鼓的风车。“大糖葫芦”,即糖山楂,又名曰“糖球”。每枝都是一大串,比人还高。平时连花草也没有的“海王村公园”里,现已搭设起许多家露天茶馆。方梦渔现在可是四面都被人挤着了,他在上海学的挤法,都有点行不开了。挤来挤去,他挤出了这“公园”的旁门,却又看见了许多座席棚,他进去一看,棚里四壁都挂着标卖的名人字画,他对这个外行,稍稍一看,便走出去了,再不进第二个棚。他只是又去挤,他感觉出趣味来了,觉着这个地方“可逛”,因为人多才可逛。于是他就同时被人挤着,同时注意看看人。
他看见个老太太,咳声叹气地说:“早知道这么挤,我不来,咳!你们行行好吧!别挤我啦!”看见个挤丢了孩子的妇人,两眼都急得直了,大喊着说:“小五儿!小五儿!”又看见个大姑娘尖声儿说:“哎哟!你踩我的鞋干吗?缺德!”自然有些年轻人还说“挤呀,挤呀!”故意地挤,他们这种恶意的挤,也是有目的的,方梦渔看明白了,来这里逛的人,女性很多,而且这些女性不仅有坐着汽车来的富家太太和小姐,中资家庭的妇女,或小家的姑娘,占多数的还是服装特别的、可是不知是干什么的人。
有个穿着粉红大衣的、嘴唇抹得特别红、脸上胭脂擦得特别多、头发烫得特别乱、身后永远跟着个缠足老妈的少女。方梦渔就知道是“青楼人物”,因为这旧历年,她们也放假,所以出来玩,并还寻找她们的热客,以便请到她们的“香巢”,请那位“客”多多“开盘”。还有衣服不大整齐,说“摩登”而又不完全“摩登”,这大概是女招待了,北平的有女招待的小饭铺到了新年照例休业,还有……方梦渔忽然看见了一个穿得很单的“雄赳赳”的少女,他可真猜不出是个干什么的。
这少女就在他的对面,虽然隔着好几个人,然而他看得很真,她头发没烫,也不太长,好像是个女学生。但她眉飞色舞的,跟同行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摇头摆脑地说话,又不似一般女学生所有的那种“安稳”,她穿的只是一件薄毛绒的藏青外套,里边是浅绿的绸缎旗袍,她可真不怕冷,虽说天有点暖了,但地下还结着冰,北平的春天没有这么早,至少也还得穿棉的,她却先“换季”了。
她的态度是很昂然而毫不畏缩的,挤吧,她就抡着两只胳臂挤,就像是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一赛时就杀出了重围,把她保护的那位妇人救了出去,谁也挤不着她了。她真行!她也许是什么篮球队的女运动员,还许得过银盾。方梦渔赶紧回头去看她,看见她穿着丝袜子很强壮的两条腿。
但她并不是男子型的女人,她的身体很窈窕,相当高,而且曲线匀称,她的面貌,还是个安人,并且是柳眉杏眼的那种古典的美貌女人,她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
方梦渔有点发呆,赶紧转回身,挤出人群去追这女子,追到女子身后约两三步,他可就站住了。因为人家站住了,人家在买空竹,这种空竹原是竹制的,两边是圆形,当中短短粗粗的一根横梁,用两根“六道根”的细棍拴着长线来抖它,就由那圆形的两个东西上面特凿出的小孔里震荡着空气,而发出嗡嗡的响声。这并不是容易抖的,非经过练习不可,并且非得双臂有点力气不可,否则根本抖不起,更不用希望它发出什么响声,如今这个女子竟要买这种难学的玩艺。可见她是会了,这原是“大半小子”才喜欢玩的玩艺,她一个窈窕的少女,喜好这个,可是有点令人不解,当下她就叫那卖空竹的人试着抖了半天,围上了好些旁观的人,她又争了半天的价钱,结果拿着走了,她那美丽的面庞浮上欢喜之色,还跳了一跳,跟随行的那老妇人说了几句话,她们就往南去了,及至方梦渔再跟上去,她们已经上了两辆洋车。
方梦渔本想也叫一辆车,紧跟着走去,看她到底在哪儿住,到底是个干什么的,但究竟这种无聊的举动,他一个年纪近三旬的人,是不愿意做了。然而他直直的两眼望着那女子的背,他觉得这女子真吸引着他,这是他自己亦不明白的。
方梦渔又逛了一会,可就没有刚才那么大的兴趣了,更仿佛没有力气再去挤了,天也晚了,比较阔的游人们都雇了车回家,洋车上带着大糖山楂,还有那风车,随着寒冷的晓风乱转,连带着上面的小锣小鼓也乱响。他也觉着冷了,就走回报馆去。夕阳在天边抹了一块胭脂,又抹上了一块淡墨。
一个人若是偶然遇着了一个异性,虽未交谈,可是对方给他的印象就很深,这对方必定是有一个特点,投到他的爱好上了,方梦渔现在职业已经稳定,经济方面可以维持一人以上的生活,所以他早就预备物色个对象了。他还想要个美貌的太太,他眼中的女性美不是浓眉大眼的“粗线美”,不是高鼻凹目那种“西方美”,他要东方的古典美,可也别像林黛玉,那得陪着个药房,也不要娇小玲珑,叫人看着好像“春香”,要柳眉杏眼,可别显出“小气”,更不可带着呆气,要健康可别粗笨,要活泼又别风骚,女学生,他是娶不起,没受过教育的,他又不要,他会买些个书报,专注意“女士”们的相片,他更搜集了不少坤伶的小影,他不是没有中意的人。他只是无缘接近和没有勇气去追求,如今,他又深深懊悔失去了—个机会。
第二天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特地换上了一件新大褂,又去到厂甸挤了半天,并到每一个空竹的摊子前徘徊了多时,他希望那女子再来,或是因为空竹拿回去不响而来换,或是一个空竹不够玩,而再来买一个空竹,这都不是不可能的,但总也没有看见那女子的影子,那影子真不知现在何处,然而它深深地系着他的心。
他又回到报馆里,就按着“特写”的体裁,写了一篇“厂甸印象”,特别写出来那个买了一只空竹的穿着春装的健美女子,文章写得不错,第二天登在报上,然而谁知道叫她看见了没有?——她认识不认识字,还是个问题。
他的理智不叫他作此无聊之想,他的感情却“欲罢不能”。他有时独自坐着就出神,有时又提笔写错了字,他深觉着苦恼了,尤其是同事中的张先生常问他:“对象找得怎么样了?”这常叫他脸红,他的心里想承认:“对象我已有了。”可是事实上他实在找不着。
那女子给他的印象,在他的脑里总是消灭不掉,过了两个多月,他有时一想起来,仍是宛然如在跟前。他想:天渐暖了,她应当早就预备着换夏装了吧?走在路上,他比往常更喜欢注意看女人,他梦想着能够再跟那女子走个碰头,但是,总也没有碰见,他不由得有点惆怅。他常常经过厂甸,这地方可一点也没有旧历新年时候那样的热闹了,除了原有的铺子,什么也没有了,卖空竹的更没有了。
有一天他为他的职务,给他编的副刊拉稿子,去拜访一位署名叫“亦禅”的姓冯的剧评家。这冯亦禅住在厂甸迤北,和平门里,住的是个杂院。方梦渔到院里,跟一个满头是疮的小孩子一打听,小孩子就指了指北屋,这是三间正房,大概是一明两暗,窗户上全有灯光,走近前弹了弹门,问说:“冯先生在家吗?”里边是女人声儿问说:“谁呀?”方梦渔说:“我姓方,我是繁华报的。”屋里的女人没再言语,大概是进里间“传达”去了。待了一会,冯亦禅嘴里嚼着饭就跑出来了,拉着他的胳臂就往里让,连说:“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对不起!前天你叫人来要稿子,赶上我没功夫,绮艳花行拜师礼,请我去坐席,我也没先写下一篇。我就知道你一定得亲自出马来要。”
方梦渔进了屋,见这外屋,倒是一个人也没有,两个里间全都垂着花条布的帘子,东里间灯光绰约的,仿佛有几个人影,西里间却在炒什么菜。方梦渔说:“冯先生请先吃饭吧,我来没有什么事。”冯亦禅嘴里还在嚼着东西。他穿着肥大的系着腿带的棉裤和袖头都破了的短皮袄,说:“那么你先坐着,我再扒拉两口饭,呆会儿咱们再谈话。——蓉贞!拿烟卷来!”他把他的女儿叫出来了。
方梦渔一看,他这个女儿年岁也有十**岁,长得又黄又瘦,人也不爱说话,拿着一盒——里边大概只剩了两支的“哈德门”,就给放在桌上,方梦渔连连点头说;“不客气!不客气!”冯亦禅又说:“既不客气,你可就坐会儿,我再吃几口就来。”说着,他同他的女儿就都走进东里间去了。
方梦渔觉着自己今天来得不凑巧。看这样子,现在一定是有客人在这儿吃饭,大概还许是谈商什么事情。冯亦禅的交际很广,尤其梨园行里,差不多他全认识,今天可不知道是请谁,我在这儿实在不便,他本想再跟冯亦禅说几句话就走。他所要说的也不过就是:“我们的副刊很欢迎剧评的稿子。这就不必细说了,在北平要办报,副刊上没点剧评,是不会销路好的,所以得请冯先生每天写上一篇,稿费到月底一定派人送上,总会比别人优厚一些。”然而,这么几句话他就没有法子把冯亦禅叫出来说明,他也不好意思隔着门帘跟人家说话,因为人家正在吃饭。他有点坐不住。桌上是光有烟而没有“洋火”,又有点冷,虽然看着壁上挂着不少名伶、坤伶赠送的照片上题:“亦禅先生惠存”,或题着:“义父大人惠存”,有戏装的,有便装的,可也破不了岑寂。
电灯发着黄光,东里间的灯倒还亮,西里间是炒完了一样菜,又再炒一样菜,气味还很香,这一定是冯太太在掌勺了,想不到剧评家的太太还是一位庖厨老手,冯姑娘是往来端菜送菜,由方梦渔的眼前走过了两次。方梦渔就想:“他们这顿饭,吃完恐怕还早呢!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忽然间,冯亦禅又由东里间走出,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就说:“可真对不起!今天是约定了两位姑娘在我这儿吃饭,本来应当让让你,可是你刚才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动了筷子……”方梦渔赶紧摆手说:“不用客气!我已经吃过饭了!”冯亦禅点点头又说:“我不是要请你吃饭,是现今来到我这儿的两位姑娘,听说你是大名鼎鼎的繁华报方编辑,都想要拜会拜会你!”方梦渔有点发怔,笑着说:“这恐怕不方便吧?”冯亦禅说:“有什么不方便呢?都是自己人。”他说话的时候,东里间的门帘一掀,两位客,两位年青的姑娘,都已走出来了。
方梦渔一看,就十分惊讶,同时也异常欢喜。先走出来的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他认识是时下著名的坤伶绮艳花,她的像片,不但这屋里挂着好几张,各照相馆门口也大都挂着,各画报上也常见。她现今烫着长长的卷发,穿的是紫红色的衣裳,她现出酒涡笑一笑,向方梦渔点一点头,冯亦禅说:“这不必介绍了,这是绮艳花。”那后出来的另一女子,方梦渔其实更认识,原来就是新年在厂甸遇见的,那多日来叫他遐思幻想的女子。冯亦禅说:“这可得介绍介绍了,这也算是我的干女儿,魏大姑娘魏芳霞。”芳霞也向着方梦渔笑一笑,她的笑,据方梦渔来看,是比绮艳花更为妩媚动人。她穿的是一件绿的方格布旗袍,虽是的,可里边衫的表裳一定是很少,所以还显着十分单薄,又紧又瘦,愈显出身段儿窈窕而健美。她的头发可是不太长,仍旧没有烫,脸上大概擦了一点胭脂,可没抹红嘴唇,不像绮艳花的嘴,抹得比原来的嘴几乎大一倍,而且像个蝙蝠,不像是嘴了。方梦渔觉得那不好看,还是魏芳霞好看,她这个名字也好听。不过,猜想了多日的这个女子,原来——还用说吗?一定也是个坤伶了,这使方梦渔好像有点失望。
坤伶和一般女子相比,有一样好处,就是大方。绮艳花是很大方的,她说:“方先生!我可真久仰大名啦!您做的小说我就爱看。”方梦渔心说:“我几时会作过小说?”冯亦禅说:“都请到里屋来吧!别嫌我这个地方儿窄。”于是,方梦渔被两位坤伶让到了里屋,这里有个火炉,又暖,灯又亮,八仙桌上摆着红炖内、炒鸡蛋、韭黄炒肉丝、粉条炒菠菜,还有两盘小肚、酱肉等等,原来今天他们是吃春饼,也有米饭,倒很齐全的,方梦渔说:“我可真是吃过饭了。”冯亦禅说:“家常便饭。我们请你又是不成敬意,因为是自己人,才让你来赶热闹,你要是客气就不对了!”又向他的女儿蓉贞悄声说:“去叫你妈,再炒几个鸡子来,还有什么别的菜,再凑一凑!饼倒是快点烙呀!”方梦渔摆手说:“千万不要再叫姑娘忙!我真是已经吃过了!”冯亦禅说:“你吃过也得再找补点,你一定爱吃米饭,跟我一样。我倒不是南方人,我是因为牙口不好,镶假牙儿镶不起,天天就这么对付着,这儿没有外人,一个是我亲女儿,两个是我干女儿,你又是老长辈。请上坐!请上坐,那儿靠着炉,暖和!”绮艳花又给他斟酒,笑着说:“方先生以后可得多指导呀!”冯亦禅说:“你听见了没有,以后我进去的关于她的稿子,你要是不给用大字标题,那可是不行!”方梦渔笑着说:“我对于戏剧可真是门外汉,连戏都不常听。”
绮艳花说:“等我从上海回来时,我要再出演,一定给方先生在前三排永远留下个座儿,好请您指导!”方梦渔说:“绮小姐真是要到上海去出演吗?”绮艳花得意地笑着点头,说:“对啦!我前天拜的师,是我干爹的面子,为是叫陈老板提拔我,借重陈老板的名声,先到上海去闯一闯。我是头一回出外渣唱,真胆怯!还不知道这回是露脸还是现眼呢?”方梦渔笑着说:“一定是载誉而归,没有问题的。我在那儿有两位朋友,我可以写信请他们照应照应,他们一定能够帮忙。”绮艳花跳了一跳,笑着说:“这可好极啦!我今儿真遇见贵人啦!连我干爹都不放心,因为我到那儿是人地两生。”方梦渔说:“我今天回去就写信,并且叫他们把你在那儿出演的消息寄来,在我编的副刊上登。”绮艳花拍着手说:“哎呀!这可真好!”方梦渔又问:“这位魏小姐,也跟着到上海去吗?”
他说出来这“跟着”两个字自己不禁有点后悔,恐怕魏芳霞要不愿意的,“魏芳霞”这名字虽然很生疏,或者是个“底包”的角色,可是也不应说她是“跟着”去呀!那可成了“跟包”的啦,于是他就带着笑向芳霞去看。
魏芳霞已经显出点不愿意的样子来了,在对面坐着默默不语,方梦渔这样一问,她突然脸红,十分难为情又感伤的样子。冯亦禅说:“她早就不登台啦。”方梦渔听了,不由得一怔,绮艳花在旁说:“她早先是唱武生的,可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魏芳霞就顿脚,摇动得凳子都直响,着急地说:“干吗呀!就是你知道?见了人就得把我的事背一大套……”
她瞪着绮艳花,绮艳花就不敢再往下说了,只是笑着,说:“人家是跳出戏剧圈儿外了,不愿意再叫别人提了!”
方梦渔又有一点发怔,他想“魏芳霞”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这样美丽的女子,怎么是唱过“武生”的呢?她一定扮过赵云、黄天霸,还许扮过孙悟空呢。她一定会“打旋子”、“摔屏子”,会唱“多蒙寨主宽宏量”。可是她为什么不跟绮艳花一样唱“花衫”呢?以她这样的美丽、窈窕,要是唱“霸王别姬”扮虞姬,得有多么好?她别扮霸王呀!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唱了,可是过去,她在戏台上,也确实“煞风景”,令人真不明白,真可惜!
冯亦禅一边夹着那红炖肉佐着饭吃,一边说:“唱戏,也是今昔不同了!早先有坤班,扮老生、武生、小丑,甚至于扮大花脸的,都是女的。自从男女合演,差不多坤伶只能唱旦,老生还有一两个,谁还能再看见女伶唱挑滑车?芳霞十二岁就学武生,十三岁就登台,别看她是个姑娘,靠背,短打,全都行,唱捉拿花蝴蝶,能够从三层桌子上翻下来,唱翠屏山要真刀,真红过两年,现在可受了淘汰了!”他说这话时,那魏芳霞已经低下了头去。
方梦渔不禁从心底发出了深深的同情,想要安慰安慰魏芳霞,但是可用什么话去安慰她呀?而且安慰也是无用呀!时代是无情的,在旧剧舞台的演进之下,使她已无英雄用武之地,这是令人惋叹而没法子补救的。
当日,因为这件事,使得方梦渔心里很不痛快,然而他更认识了魏芳霞,爱慕的心上又加上了怜惜,回到报馆,他在灯下立刻就作了一篇关于这事的“杂感”,他的笔锋,几乎要和泪而写了。
[book_title]第二章 驿站送名伶又生惆怅 香闺谈闲话再引猜疑
第三天中午,冯亦禅带着绮艳花来到报馆,向方梦渔来辞行。说是行李都打好了,今天晚上七点钟就跟着上海来的“邀角儿的”一块儿走。方梦渔说:“对不起!信我可还没有写,等到晚上我把信送到车站好了。”绮艳花笑着说:“那可不敢当,这么着吧。待会儿您要有功夫,请您把信写了,我打发人来取。”冯亦禅却说:“算了吧!你那边又有几个人?今天谁不得安一安家?还得购办北京出产的东西,准备到了那儿送礼。谁有功夫来这儿取信?再说,拿笔杆儿的人你别看一下笔就是几千字,可是要催着他当时就写几封介绍信,先得跟朋友套一阵寒暄,那可真难。索性叫他慢慢地写吧,晚上他要有功夫,他就到车站去一趟,没有关系,反正他不送行也得捧场。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方先生今天要是没把信写好,将来直接寄去也行。反正大概方梦渔的名字,到上海一提说,也得有不少人知道。”方梦渔笑了笑,说:“晚上我一定要到车站去的,我没什么礼物,带去那几封信,也就算是礼物啦。”绮艳花欢喜得笑笑,她先站起来向冯亦禅说:“干爹,咱们不是还要到别处去吗?”冯亦禅说:“对啦!对啦!那么,梦渔,咱们晚上在车站见吧!”绮艳花又向方梦渔鞠鞠躬,他们刚出了门,冯亦禅又跑回来,拿忘在桌上的手套。方梦渔送到门首,眼见他们都坐上洋车,随走远随回头。绮艳花在车上还笑着说:“方先生您回去吧……”
方梦渔回到他的编辑室,心里感觉有点怅怅然的,这半天,没有谈到一句关于魏芳霞的话。今天晚上她倒是上车站去送不送呀?这我可得猜一猜。于是他就在心里猜着,魏芳霞既是已经跳出了“戏剧圈”,如今人家是“一帆风顺”,到上海出台去了,将来准是“名利兼收”,她呢?没有人请她一个“坤角”去演黄天霸,她还能够不伤心吗?她也无颜呀!我猜她一定不去,不信打赌!……当下他自己跟自己打着赌,发呆了半天,好在这时的编辑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就自言自语的待了会。他就写信:“今有北平坤伶名旦绮艳花,应邀赴沪献技,恳请吾兄多为关照,对伊艺事,并予多多宣扬,馀容面谢……”他写着这个,真觉着大不带劲,因为“戏剧圈”里已经没有了那丰姿清俊的魏芳霞,捧别人,干吗呀?
发了副刊的稿子,天就晚了。照例,打电话叫小饭铺进来了鸡蛋炒饭,就算用毕了他的晚餐,及至那位编“本市新闻”的廖先生来上班,却到了他下班的时候,他拿着那几封信就直奔“前门”,车站上的那被认为最准确的大表,已经指到了六点三刻,他赶紧忙忙地去挤着买了一张月台票,人可真多,他简直又想起新年在厂甸的情景了。挤着挤着,挤进了头二等的月台,这里停着一大列车,车头在前边直巨声的喘气。他也不知绮艳花是在哪儿啦,他往车里看,车里除了灯光,就是乱动的人头,送行的人也来了不少。他屡次撞在人的身上。忽然他听有人喊着说:“方先生!方先生!……这不是方先生吗……”他一看,赶紧住了脚,心里却说:得!我可跟我自己打赌输了。
魏芳霞大概是早就来了,她披着银灰色的大衣。很活泼地跑过来,笑着说:“车都快开啦!艳花她直着急,就等着您啦!”方梦渔喘着气,笑着直说:“对不起!”他被芳霞带着上了头等车,这车厢里还有别的客人,也不知道都是谁,他只认得冯亦禅,迎头对他笑着说:“我就猜你绝对不会失信,信都写好了没有?”方梦渔说:“都写好了。”冯亦禅赶紧接过去,嘱咐绮艳花把信带好了。绮艳花当时又笑着鞠躬说:“谢谢您啦!”跟她的几个别的男女朋友说了半天话,突又向方梦渔说:“哟哎!我还忘了一件事!前天我新照的几张戏装照片,今天下午才洗好,我也没给您送去,倒是带了十几份,可都在箱子里啦,叫我的跟包的在二等车上拿着啦!”方梦渔方说:“不要紧,等你回来再说吧。”绮艳花却摇着头说;“总还是交给您好,咳!真是的,我这是头一次出外,手忙脚乱的。心又不安,把要紧的事全都忘了!干爹跟芳霞刚才也都不提醒我一点。”她似乎很不满意。冯亦祥就向方梦渔说;“她的意思是想把新照的照片,每一种送你一张,顶好是明天就制铜版,后天就见报,注明了应聘赴沪的名坤旦绮艳花最近小影,同时在上海露演着,同时在北平宣传着,这当初倒是我的主意。”魏芳霞忽然在旁边说:“我那儿不是留下了一份儿吗?明天我给方先生送到报馆就得了。”冯亦祥说:“对啦!这个办法好,那么可就交给你啦?方先生的报上要是不登,可也找你说?”魏芳霞笑着,她这么一笑尤觉着妩媚。这时又来了几位给绮艳花送行的人,都是很阔的样子,在这小小的车厢之中,绮艳花一一殷勤地应酬着。冯亦祥却说:“车要开了!咱们下去吧!”
于是方梦渔又向绮艳花说声“一路平安!”绮艳花净顾了跟别人说话,却也没听见。方梦渔很没趣地就跟着冯亦禅和芳霞下了车,待了一会,别的送行的人也都下车了。站上的铃声在紧响,车头又撒气,并怒吼着,车身慢慢地动了。穿着灰鼠皮大衣的绮艳花在车窗里向着给他送行的这些人招手,轮声“喀吱!喀吱!儿咚!匡咚!”好像打着锣鼓点,就走了,留下的是眼前一股白烟。
月台上的人都往外走去,渐显出冷冷清清,魏芳霞显出很抑郁的,她是一句话也不说。出了车站,天更黑了。冯亦禅说:“我可还上宴花楼小碧芬在那儿请客,那也是我的干女儿,”说着,他自顾上了一辆洋车就走了,在车上还向芳霞说:“你明天可记着把那相片给方先生进去!”
街灯发着黄光,魏芳霞的影子模糊地印在地面,她是真窈窕,就在方梦渔的身旁不过一尺,她却不急急地走。
方梦渔说:“相片的事也不用忙,明天或后天,我派人去取就得啦!”
魏芳霞却说:“就在我家里搁着啦,到那儿就拿来,您现在还有别的事吗?”
方梦渔说:“我倒是没有什么别的事。”
魏芳霞说:“那,好不好您就到我们家里去一趟,拿了相片您带回去,省事,省得我明儿没功夫。”
方梦渔想不到,她往她的家里让他犹豫了一下,就说:“天太晚!不方便吧?”
魏芳霞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呀?我们家里又没有谁,您去拿了相片就完了,省得给她耽误了事,她回来抱怨我。其实我给您迸到报馆也行,我不是脚懒,我是怕没有功夫!”
方梦渔点头说:“也好!”遂就跟她并肩过了马路,往西去走,斜斜脸儿又看看她,问说:“魏小姐你现在还做着别的事吗?”
魏芳霞摇摇头说:“也没有别的事,家里的事也就够忙的啦!”
方梦渔进一步地问说:“魏小姐没有再出台演唱的意思吗?”他这句话却没得到答复,等于是碰了个钉子。他只好闲扯,说:“其实我也没有听过绮艳花的戏,不过今天这么一看,她的朋友可真不少呀!朋友多了自然能够帮助事业的成功。也可以帮助艺术的增进,不过我总觉着……”
魏芳霞却斜斜脸说:“您可别说她什么,她是我的表姊。”说完了这话,她又一笑。
方梦渔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笑笑又说:“我可还得说说,我对于戏剧,虽然不懂,可也是一个爱好者。我对于坤伶仅仅认识你们表姊妹两人。不过我总觉得女伶是应当有点学生气,至少应当有闺秀气。”
魏芳霞笑笑说:“我可不算是女伶了,我早没就有那种资格了,什么学生气,闺秀气,我想我都是一点也没有。我就是这样,我不能说绮艳花不好,可是她现在唱红啦。朋友多,人缘又好,叫人请到上海去,我!我却一点也不羡慕她!”
方梦渔说:“不过既然唱戏,就应当唱红,就如作一件事或研究一门学问。艺术,是应当让它成功。”
魏芳霞不言语,依旧同着方梦渔往西走。
方梦渔又随走随说:“我劝魏小姐,也不应当灰心。学武生虽然现在不走运,可是你应当也改学旦。”
魏芳霞又半天没言语,走进了“西河沿”那彖胡同。她才悲哀地说:“改学旦?可不是容易的事儿!”
方梦渔摇头说:“不!你很有天才,我看得出来,你若是改学旦,一定能够超过绮艳花。”
魏芳霞笑一笑,说:“得啦!您别说了!那有当面捧人的?可是……”她的容态又变为忧郁,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方梦渔问:“难道还有什么困难吗?”
魏芳霞说:“得啦!您别再说啦!我就告诉您吧,要改我早就改啦!总是改不了。您也不必问是为什么原因,现在要不是绮艳花是我的表姊。我连唱戏的事,是永远一句也不提!”
方梦渔说:“这可就奇怪了!莫非……”他不能再往下问。
魏芳霞赶紧说:“您还别疑惑我因为唱戏,有过什么伤心的事……”
方梦渔说:“我觉得一个唱过戏的,并且不是不聪明,不努力的人,只因为时势的变迁,潮流的演进,而不能再唱了,受了淘汰了,这可也算是件伤心的事!”
魏芳霞又斜脸来看他,眼睛迎着路灯,显出来荧荧欲泪的样子,她勉强作笑,说:“我可真头一回遇见您这样的人,人家不伤心,您还偏要勾人的伤心……”
方梦渔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不过心里总有些不平,觉着像她这样美丽聪明而且又不是没有唱过戏,倘或能够台着剧界的趋势,改学青衣花旦,那准保压下去绮艳花,到上海去出演?还许出外洋呢!一定能够成为最有名的一位坤旦,只是她不肯这样作,也不知是有什么原因,这实在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
他不由得暗暗慨叹,同时又时时斜着脸去瞧魏芳霞,觉得并不是自己的眼光特别,这样的女子,无论是任何人见了,也得喜爱的,然而喜爱并不就是情爱,著谈到情爱,那可,那可就大概要碰钉子了。看这魏芳霞虽然“艳若桃李”,却有点“冷若冰霜”,不见得好惹,我是跟她认识认识可以,但若是有什么别的企图,想完成我的“成立家庭”的志愿,那就不对了!
因此方梦渔极力克制着自己,多一句话也不说,连一句“套近”的话也绝不说。
两人默默地走了许多的路,不觉着走尽了这条极长的西河沿,而过了宣武门脸,又走进了一条胡同,这地方叫“斜街”,就到了魏芳霞的家了。这是一个很小的门户,虽然天晚了,门可没关。魏芳霞:“方先生请进来吧?”但这句话仿佛是虚让,方梦渔也觉着天已黑了,跟着人家的姑娘到人的家里,这按北平的风俗,是很不对的,所以他就陪笑,说,“不!不!我不进去了,我就在这儿等一会,请你快点把相片拿出来就是了。”
魏芳霞走进去了,可是待了半天,也不见出来。方梦渔等得不禁有些着急,他呆呆地站着,眼望着这小小的门户,里面是小小的几幢瓦房,觉着很有一些神秘之感。这时,就忽然觉着身后“嗒嗒”的响,有个人拿着一根竹竿,不但拄着地,简直要拄到他的脚上了。他赶紧回身躲开。隐隐的看出这个人大概是一位“瞢者”(瞎子)这个人用他的“明杖”试探着路,就也走进魏芳霞的家里去了,并且还“当”的一声,大概是一个小铜锣(瞎子算命,敲着招来顾主的),无意的撞在门框上了,所以响了这一声,方梦渔觉着很诧异。心说:“这是谁?莫非是魏芳霞的家里的什么人?他正在想着,芳霞就跑出来了。”
他迎面赶紧要相片,可是,芳霞没把相片拿出来,却对他笑着说:“方先生请进来歇一会吧?我跟我妈说:我妈说,那有叫人家‘黑模孤灯’地在外面站的呀?请进来喝碗茶,也是应当的呀?”
方梦渔摆手笑着说:“不用!不用!天太晚了,我还得回报馆……”他这话还没说完,却听里面又有老妇人的声音,十分和霭地说:“请进来吧!您不用客气!”
方梦渔只好往门里走,嘴里直说:“对不起!对不起。”院里的老妇人,自然是芳霞的母亲了,就跟着她女儿一齐把他往里让。让到一间屋里,这是一个单问,陈设得虽都是破旧的木器,可是收拾得干净,床上只铺着一份红花布的被褥,煤油灯照着壁间的相片,有“头戴英雄”帽的,身背四杆旗子,全份靠背手持“挑滑车”的大枪的,这里大概就是魏芳霞的“香闺”,只见她妩媚地笑着说:“方先生您可别笑话,我这屋子可是乱七八糟!”
方梦渔说:“这就很干净了!我在报馆住的那间屋子,不信过几天请去参观一下,那才真叫乱呢!”
芳霞又笑着说:“文学家都是不修边幅的!”
方梦渔倒更觉着新奇,想不到她还懂得这句话,她……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一眼,心说:她还知道“文学家”这个名词?
这时,芳霞的母亲也走进屋来了。这正是那日在厂甸跟着芳霞的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头一句话她就向方梦渔说:“我好像在那儿见过这位报馆先生似的?”
方梦渔不由得脸上有点发热,说:“本来我的报馆离着这儿也不远,我向来在报馆里待不住。完了事就出来溜马路。”
芳霞笑着说:“大概我跟您在街上都遇见过,可是谁也没有招呼过谁。”
方梦渔又觉着这句话,似乎说得很怪。
魏老太太就叫芳霞给倒茶,说:“我们这儿可没有烟卷。”
方梦渔连连摆手:“我不抽,我不抽。”
魏老太太又问说:“您的家就在报馆里吗?”
方梦渔点点头,坐在个凳儿上。
魏老太太又问说:“太太是南方人,还也是北平人呀?有几位少爷?”
方梦渔摇着头笑着说:“都还没有,我只是孤身一人。”又补充着说:“本来一个人已经够难维持的了,再要有家庭,可就更负担不起了!”
芳霞俊俏的倚着个小桌站立着,仿佛非常注意聆听他这几句话。
魏老太太叹息着说:“年头儿真不济了!”
芳霞看了她母亲一眼,仿佛是说:“您跟人家说这话干什么呀?”
方梦渔就谈到相片,问说:“绮艳花她最近一共照了多少张?”
魏芳霞哼了一声说:“她要照起相片来,还能有个够?今天照五张,明天照八张,也幸亏她是个红角儿,她要是差一点,真的,挣的钱还不够照相的啦!天下的唱戏的要是都像她,那照相馆可就都发了财啦!”说着,伸手拉开身后小桌的抽斗,拿出来一大叠子相片,都一下交给了方梦渔。方梦渔接过来,却一张也没有看,他的眼睛仍然望着芳霞。
魏老太太在着旁边问说:“报馆里的买卖不是都很好吗?报馆里的先生们都能挣很多的钱,唱戏的人都愿意跟报馆先生联络?”
方梦渔笑着说:“那也分是那家报馆里的了!我不过是个无名记者。”
芳霞说:“方先生太客气了!您没有名,谁有名?”
魏老太太还要在旁边插嘴。她的女儿却对她说:“我大舅不是来了吗?不定又有什么事,您还不去看看?”
魏老太太真听她女儿的话,当时就说;“方先生您坐着!我去那屋里看看。”
方梦渔欠了欠身,然而魏老太太一离开屋子,这里只剩下他跟芳霞两个人。煤油灯很亮,芳霞的倩影距离他是这么近,他很觉有些拘束,但还不愿意立刻就走,进就摸口袋,取出他的香烟来了,他连“洋火”都随身携带着,当时就点着了一支吸着。
芳霞又笑着问他:“您刚才不是说您不会抽烟吗?”
方梦渔笑奘,说:“既拿了笔杆,想离开烟卷也是不行,不过,我也知道烟卷这东西是很不受人欢迎的。”
芳霞说:“无所谓!文学家是应当抽烟的,唱戏的人可最忌吸纸烟,因为能够坏嗓子。”
方梦渔说:“你先不用提什么文学家,这个头衔,我当不起,不过你又提到唱戏,我可又该说了。我劝你不应当灰心,学武生虽然现在不走运,可是你应当改学旦……”
芳霞默默不言语,好像沉思似的。
方梦渔又接着说:“我还贡献你点意见,改一个名字就可以唱旦,以你的聪明,包管准能够挑帘儿红,用不着我跟冯亦禅替你宣场,但假使你需要我们效劳的话,我们还不能为你帮忙?”又说:“将来,你也可以到上海去演唱,我说句私心的话,好在绮艳花是你的表姊,现在已经坐着火车走了,她技艺我也领教过,我可真不敢十分恭维……”
芳霞说:“人家也不希罕您一个人恭维,人家的戏是另一路,台底下自然有人捧,私底下更会联络。”
方梦渔说:“咱们不那样作:我主张你要改学旦。就唱正宗,不怕曲高和寡,因为真正听戏的人还是爱听正经的戏,要不然你可以学尚小云,凭你的武底子……”
芳霞说:“干吗呀,唱好了戏又干吗?”
方梦渔说:“或许你家庭状况好?”
芳霞摇头说:“一点也不好!”
方梦渔说;“为了经济,唱戏也是应当的,何况你既有这份天才,把它淹没了,未免可惜!”
芳霞笑一笑,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早就在学着啦,现在也有人给我说着戏。有时候我还到东安市场茶楼票社去清唱。”
方梦渔惊喜地说:“是吗?”
芳爱说:“不过我不愿意跟生人说。尤其是见了报馆的大编辑,可是也不见得人家当时就给我登消息,因为我这个人早就不叫人注意了。再说我也绝唱不好……”
方梦渔说:“不见得,你一定能唱得好。”
芳霞说:“唱得好我也绝不登台唱。”
方梦渔向说:“这又为什么?”
芳霞说:“因着环境不允许!”
方梦渔似乎惊诧地说:“环境?我看你这环境不也很好吗?”
芳震却不再言语了。
这时她的母亲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向她说:“你大舅叫你!你瞎大舅叫你!”
芳霞当时从她忧郁的脸上,又显出来一种急气,她就要出屋。
方梦渔也赶紧站起来说:“我也应当走了!”
他拿着那叠子相片出了屋,芳霞是连一句话也没再向他说,就跑往另一间屋里,见她的“瞎大舅”去了。到底是什么事呀?想她的家庭情形大概是相当的复杂,但,自己怎能够打听人家的家务事?他被魏老太太送出了门,魏老太只向他说了声:“您慢慢走!”就把门关上了。他还站在门外向里面听了一会,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他只得走了,带着疑问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了报馆。编辑部里的灯很亮。几位同事有的在那儿拿剪子跟浆糊拼贴稿件,有的却在打电话。他拿着那绮艳花的相片,走到他的卧室,就把相片往桌上一扔。工友把他应当看的副刊“大样”片给他拿来,他也只略看了一看!反正校对不是他的责任。他的脑里仍然印着魏芳霞的倩影,他的心猜度着那聪慧的女子家里必定有些不知是什么纷繁的事,也许是她的婚姻问题?爱情纠纷,家庭口角?或是她因为一二年没有唱戏,欠了别人的债务,但她的瞎大舅也不能黑夜来向她索要呀;简直是叫人弄不清,猜不透,然而她的环境一定是很不好,咳!这也必是她不能顺利地登台改唱旦和她忧郁、不快乐的绝大原因吧!
[book_title]第三章 为觅请歌茶边疑剑起 相邀小酌灯下惹人愁
第二天,他把绮艳花的相片拣了两张好的,去制铜版。他想找冯亦禅打听魏芳霞的家庭情形,去了一趟,正赶得那位剧评家没有在家,他实在不愿冒昧地再到芳霞的家里去,但他想着必需得见一见魏芳霞,而且要聆听聆听她的歌喉,证明她到底有救有改唱旦的天才和造就。所以在第三天,他特别提前把他应作的工作做完,时间在下午四点钟,他就雇了车进城,往东安市场去了。
东安市场是北平东城最繁华的一个商场,这里有茶楼,里边有票社清唱,在茶楼是为藉此招来主顾,在男女的票友们,有的是来此消遣,有的——恐怕占多数,是为这里练习着,好预备将来“下海”唱戏挣钱。方梦渔是初次到这里来,一上楼,他就觉得空气又湿又暖,每一个四方桌上,都坐着几位“顾客”,他们都像是有闲而又有钱的人,并且还都像是“听戏的老手”,桌上都放着几把茶壶,把热茶向碗里倒着,还吸着烟卷。有的嘴里吃着零食,地下几乎被瓜子皮布满。茶房提着大铁壶,往来给添水续茶,还把雪白的手巾把,捱着座位敬送。顾客们——这里约有四五十人,把那热气腾腾的手巾向脸上擦一擦。女顾客们怕擦掉了她们的口红,所以只用手巾热一热手,精神便立时似乎都有了,目光齐注在当中的那个“台”上。但这所谓的“台”,也仅是排接起来的四张方桌,上面铺着干净的桌巾上一样放着许多茶碗茶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有的,只是一座紫檀木的小架子,上面插着七八个大概是象牙质的长方形的小板,在那板上就写着:“百寿图”,“进宫”,“牧虎关”,“朱砂痣”……这就是当日的戏目,后面还有三个空白的牌子,显然是还没有排定唱什么戏。这台子的一边是“文场”,那“单皮”跟锣鼓,敲得真使耳朵不大好受。唱戏的人不分“生旦净末丑”,全都围着“台”坐着,都是便衣。现在唱的是朱砂痣。唱老生的是个粉面少年,唱青衣的倒有四十多岁了,戴着眼镜。他们坐着唱着,脸上毫无表情,手脚也毫无动作。不过“顾客”之间,却也有听得出神的,把那手指头直往桌面轻微地敲,敲的大概是“板眼”。有的可也打哈欠,磕瓜子,看报,还有的在低声闲谈。
在这里“消遣”的票友,只要不是正在“台”上唱着戏,就也都散发坐在各座位上,喝着茶,吸着烟,跟“顾客”没有两样,没法子分辨得出来。女客是也有七八个,但方梦渔没有看见魏芳霞。他想想既然来了就无妨等一等,于是找了个座位坐下,茶房给他泡了一壶茶,并递给他一块热手巾。他拿着这带有花露水香水味的热手巾,擦一擦下巴,又擦擦手,就问说:“有一位魏小姐魏芳霞,是常来到这儿清唱吗?”茶房探着头,歪着耳朵听着,听明白了,就点点头说:“对啦!魏小姐是常常来,可是这两天,不知怎么着没有来。她每次来可也不能这么早。今天能来不能来,还说不定呢!”方梦渔点点头,觉着还有希望。茶房接过去那手巾又笑着说:“魏小姐要是今天能来,那可好啦!人都爱听她唱的,常来我们这儿消遣的几位女票友,要是细说起来,还是就算她最好哩!本来,人家是内行!”
方梦渔一听,不禁出乎意料之外地欢喜,原来芳霞改唱旦,一定还改得不错,在这里既有人欢迎,将来正式登台露演,想唱红了,还成问题吗?我的眼光不错,这件事,非叫它达到目的不可,这时,那戏牌子上又填一句“彩楼”。“朱砂痣”完了场,稍微停丁约有五分钟,便由另两位票友来唱,这一句扮青衣的是一位女票友,瘦脸,有不少的斑,但穿得很阔,也时髦,听旁边的人俏声说:“她叫玉莲馆主”,仿佛也是一个相当有名的“坤票”,然而方梦渔听她唱的,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调门”也太低,恐怕她也只能够清唱。若是真一登台,那十排以后恐怕就听不见了,只能看活电影。这样的坤票不行,没有前途。因此又恨不得当天就听一听魏芳霞。回想着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清脆而宛转,可不知道唱起戏来怎样?这,非得听--听不可。
他把魏芳霞盼得更急,时时扭着头,看那接连着楼梯的出入口,那里有两扇玻璃门,只要门一动他就注目击看,然而进来的不是茶房,就又是顾客。他屡次地感觉着失望,又想这种等待,是太渺茫了。魏芳霞今天多一半不来。所以他就看看壁上那只大表决定只再等她一刻钟,不,等半点钟吧!这时屋里的几盏电灯也全亮了,有的顾客叫来了包子在那儿吃,他的心更急,眼睛更不住地向那玻璃门去看,约莫又有十分多钟,果真,进来了一个穿着红大衣的女子,好像是魏芳霞。他还有点不相信,特意站起来瞪直了眼睛去细看,他可真喜欢了,这惊鸿一般走进来的女子,一点也不错,正是她。
魏芳霞一来到,很多的人都注意了,都像是注射了什么兴奋剂那样的精神。茶房也赶紧上前迎接招待。芳霞只是一个人来的,今天她穿得很漂亮,脱去了大红呢绒的夹大衣,就露出来的闪闪的亮花儿的浅绿跟桃红色配合的缎旗袍,穿的是一双银色的高跟鞋,所以身材更显出娉婷了。脖颈上围着一条花丝的围巾,她解下来,连大衣都交给了茶房。她的态度是十分大方,她的头发虽然不像别人那样长得过了肩膀,也没有烫成一大团,可是整齐,用几个“卡子”分得十分好看。她脸上一定擦了胭脂,嘴唇也像抹了口红。不然不会比前天见的时候更为娇艳、美丽。她的两眼多么如秋水一般的明丽灵活呀!那能够没有看见方梦渔呀,可是她先跟许多人一一含笑点头,不亢不卑地打招呼;人家也都对她客气着。并且表现出无限的欢迎。这时,方梦渔自己倒先斟酌了斟酌。因为在这个场合里。不能显出特别对她亲近,所以也只略略欠身,冲她点点头。而她,也倩然地笑着,点了一点头,算是回礼,并没有特地赶过来说话。却跟几位男女票友,在一张桌旁,笑着谈上了。离着方梦渔不算远,方梦渔就转过身来,注意的望着她,还注意的听她跟着人说话,她说:“这几天,我那能择出一点功夫儿呀?绮艳花到上海去,倒把我给忙死啦……连调嗓子的功夫我都没有了……”这时有一个穿哗叽驼绒袍的,大概是这票社的管事人!也可以说是“戏提调。”他老远的就带笑,过来,弯腰探头的跟芳霞商量,还跟别的人也研究了半天,一定是正在烦请魏芳霞“消遣”什么戏,芳霞似乎推辞,可又有点首肯。这时顾客里就有几个人抢着去给朋友打电话,说:“喂!喂!你快来吧!有好戏……谁骗你?真的,魏芳霞来啦!……可快着点,来晚了你可就听不着啦。”方梦渔听了真是喜欢,仿佛比人夸他的“副刊”编得精彩,“杂感”写得漂亮,是更为荣耀。这时茶房又把电灯换了几只大概是一百烛的灯泡,亮得好像太阳,刺人的眼,而各座闲的香茶也都重新换过了,顾客们都又拿热手巾擦脸,刺激起来精神。并且来的人渐渐增加,座位都有点坐不下,要加凳子。那位“戏提调”已经得到了魏芳霞和另外两位男票友的点头,又向“文场”方面去说了说,于是就在那象牙的士子写出了戏日,是“霸王别姬”。
方梦渔高兴得简直紧张了,可是对于这一出戏。他心里不禁有点疑惑。这出戏是个大戏,几年前,他在上海听梅兰芳和金少山唱过,听说要是由杨小楼跟梅大王配这出戏,那更是“两绝”。不过要是不化装,不看“作派”和身段,没有舞剑那一场,光在桌子那边清唱,还有什么意思呀?所以他虽然惊喜魏芳霞敢动这一出,——她会清唱,大概也就全会,演起来还许比得上梅兰芳,——然而这地方不能发展她的长才呀?
但他见魏芳霞在那边明亮的电灯下,端正地坐着,真像大名伶似的,那旗袍闪闪地发亮,那眸子却不来看着他。——他又有些惊羡,崇拜。
彩楼配唱完了,停了有十分钟,魏芳霞跟那去霸王的,还有去配角的,才都走过去。在那边的桌旁坐下了。锣鼓敲了起来。更使各座间的观众们全都精神百倍。方梦渔也把凳儿挪了挪,正对着那个“台”,也是正对着魏芳霞,然而芳霞,仍不抬眼皮,态度真是郑重。锣鼓敲得可真吵人。本来这出的“家伙点”特别的多,那去霸王的——一个胖子,听说是某公司的职员,相貌倒够上个“霸王”,嗓子可真不行,唱“咬牙切齿骂韩信,”声音就哑了。待了会,“小开门”拉过之后,魏芳霞就念起了“引子”,是“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字字清晰,真动听,及至念过了“忆自从征人战场……”四句诗,道过了很长的那一段“白”,唱那几句“西皮散板”,真与梅兰芳无异。方梦渔就不禁笑得闭不上嘴,心说:“行!行!”于是更注意的去听,他真不愿意那霸王再说话,也不愿意净听她道白,他愿免除了一切,只听魏芳霞唱,他更不耐烦那些锣鼓点。可是这出戏真麻烦,“旦”的唱,实在不太多。魏芳霞又唱了两段,尤其是她跟那去霸王的胖子,一问一答地唱,并没有什么出奇。及至快唱“南梆子”了,魏芳霞的虞姬说;“哎!大王醉卧帐中,我不免到帐外,闲步一回。”接着就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在这里出帐去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新明……”
清澈、柔澜,真有行云落月之致,要把它比做莺鸣春树也嫩还不够。座间的顾客有不少忘形地鼓起掌来了,方梦渔喜欢得心花儿都开了,自育自语的:“好!好!”
那芳霞却将脸微翻,她的侧影儿更是美丽,接着又唱。方梦渔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细心去听,他幻想着魏芳霞现在头上梳的是“堕马誓”,戴着球风金钗,穿的是古装的绣衣金铠,金光闪闪,环佩叮当,他又觉着芳霞在那里转身段了,在那里作出颦愁而又英爽的表情了,在那里……听完了霸王唱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说:“大王慷慨悲耿,令人泪下,待贱妾曼舞一回,聘以解尤如何?”……又说:“如此贱妄出丑了”,好像当时就亮出了光芒闪烁的一对青锋宝剑,接着,那宛转悦耳的“二六”,是:“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真是动听之极,紧连着胡琴跟堂鼓奏起了“夜深沈”……仿佛剑光庸起,娇躯曼迥,仙裾飘云,金钗颤抖,忽起忽伏,全合节奏。虽然魏芳霞依旧在那里静静的坐着,但方梦渔却觉得是出了神,是做起了梦。
真满意,这出戏使他听得真满意。他觉着真是意外的收获。旁边有一个顾客说:“她本来是唱过武生,要舞剑还能够舞不好吗?”方梦渔却真要起而跟人家争辩,他想说:虞姬的舞剑,根本与唱武生无关。她已经改学旦了,你们不信叫她舞一舞?那剑,我敢打赌,绝对与梅兰芳一样,绝对不能像武生,绝对不能把夜奔的林冲那套剑法拿出来,因为她是天才,她是未来的名坤且,你们别以为她只会唱武生。他真气不平,但看到大多数的人全都表示称赞出来,他却又觉得喜慰无极。
“霸王别姬”唱完了,魏芳霞的脸一点没有骄矜之色,她离开了那里而走过来,带着笑就直奔向方梦渔说:“您怎么也上这儿来啦?”
她亲切地笑。方梦渔站起了身,他笑着回答说:“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你常常来清唱,东安市场又只有这一家茶楼有清唱,所以我才特地来饱一饱耳福。”
魏芳霞更笑着说:“这两天本来我是一点功夫也没有,今天我本也不想来,可是我忽然灵机一动……”
方梦渔说:“怎么?你猜我今天会来这儿找你吗?”
魏芳霞又噗哧一笑,摇摇头说:“不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凑巧就是啦!”又说:“我早要知道您今儿来,我还,真不来啦,叫您自来一趟才好!”
方梦渔倒不明白,心说:“这是干吗呀?”可是听了这话更喜欢,仿佛熨斗烫着心似的,同时又觉得这时别人都对他直注意。
戏算是散了,顾客们,跟票友们都陆续地走了。
方梦渔也给给了茶钱,看见魏芳霞还在那边跟两个女票友谈话,但待了一会,也分手了。芳霞却又过来,说:“方先生!咱们一块儿回去吧?”
她穿大衣,围围巾,茶房对方梦渔也显着特别殷勤,还向芳霞问说:“您明天来吗?”芳霞点点头,说:“明儿见!”她在前,方梦渔在后,下了楼,走出去了,市场里的灯光还是很繁密的,往来闲游的人跟买东西的人也还是不少,他们两人都站在这里,方梦渔问:“你现在就要急着回去吗?”
芳霞说:“急倒是不急。我这个人就是,只要一出来,就不愿意回家了,我老想一辈子也不回家才好!”
方梦渔觉着又这句话里有很深的意思,然而当时也不能细打听,就笑着说:“那么,找一个馆子,咱们去吃点什么好不好吗?”
芳霞说:“可以!不过我先说明白,您可别请我吃西餐。”
方梦渔笑着说:“我也没带着那么多的钱。”
芳霞说:“大馆子我也不愿意去,您要是愿意请我,就随便找一个小馆子,吃点什么包子馄饨的,在摊上吃也行。”
方梦渔笑着说:“好!那么等你将来成了大名伶,我再请你,现在先……”
芳霞说:“您千万别说这个话!什么叫大名伶?我一辈子也不想当!”
方梦渔觉着像是碰了一个钉子似的,弄得很没有味儿,又猜不透芳霞是个什么脾气,当下,他在前,随走着还回过去瞧,见芳霞倒是在后边跟着他了,芳霞真漂亮,尤其今天她这打扮,被这市场里的电灯,霓虹灯一照,是更显得艳丽绝伦,她只是在袅娜地跟随走。两旁的商店,玻璃橱里陈列着不少珠光宝气的首饰,尤其是绸缎店,那鲜艳夺目的衣裳材料,整幅的摆在门口,芳霞竟仿佛连看也不看,可见她是不好虚荣。她既长得好,又唱得好,还不慕虚荣这样的一个女子,可真是难得而少见了。
方梦渔随走随想,心里是万分喜悦,感觉到十分幸福。这时,就来到一个小饭馆的门前。
这是市场里,地点很偏僻的一家小饭馆,不知是生意不好,还是现在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候,里边的座位倒还不少,可是没有什么人。他们走进去,堂倌倒很殷勤的招待,他们就对面地坐在小凳儿上,当中摆的是一张没有油漆的方桌子,上面有个醋壶跟酱油壶。这里所卖的食品也没有什么,只有炸春卷,于是他们就要来了两盘,另外还要了一个酸辣汤。芳霞是连大衣也不脱,只把围巾解下来,拿筷子夹着春卷就吃。方梦渔想要跟她说话,——心里已经预备着许多的话。可是不知应当从何处说起!就也先吃了两个春卷,停着筷子笑着说:“今天你唱的这场别姬,真可以打九十分,我希望不久能够在台上看见你唱。”
芳霞没有言语。
方梦渔又问说:“你现在还天天找人说戏去吗?”
芳霞说:“不一定,高兴了去一趟,不高兴就不去,好在我那师父知道我也不登台,人家也不指着我孝敬什么,不过我若去了,人家就给我说一说。”
方梦渔说:“现在你除了别姬,还会什么?”
芳霞笑着说:“要说会,眼前的全都会,本来……”
方梦渔不等她说完,就急急地说:“那你为什么不登台呢?”
芳霞微笑着,又似含愁地说:“登台?登台就是那么容易?要是容易,人可都唱戏去了?”
方梦渔说:“不是!唱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凡是艺术,都不是容易的事,第一须先要有天才,第二要有造诣。你要是个别的人,我什么话都没有,你却是既有天才,又已经有了造诣,为什么要自甘淹没着?人,固然不可以净出风头,但也不可以怀才不用,现在的京剧本来已经衰微,后起之秀也很少,我对于戏剧可是一个外行,并且不常听戏,但我刚才虽只听你清唱了一出别姬,可就认为你比现时的一些所谓名坤伶,全都高超十倍!”
芳霞笑着说:“得啦!您别捧我啦!当着面儿捧人,可就是当面损人。”
方梦渔正色说:“我说的是真话,你真不可以太消极了,应该登台去试一试!”
芳霞说:“我早就登过台,登台都登腻啦!”
方梦渔说:“那你早先唱的是武生,那已经随着潮流卷去了,你应该重新树立你的艺人生活,登台显一显你的才艺,叫认识的人都惊讶,叫不认识你的人也都钦佩。”
芳霞低下头去说:“那又顶得了什么用?”
方梦渔说:“这就是人生,人生应当有所表现,无论是在事业上或在艺术上,都得尽其所能,至少得留个痕迹。尤其年青的人不可以消极、颓唐。”
芳霞说:“咳!您就别说啦!干吗呀?这么讲道似的,我可真佩服方先生的口才,方先生真像是一位演说家,演话剧或是演有声电影,准得是个明星。”
方梦渔说:“我跟你说的都是正经的话!”
芳霞说:“我说的话,更没有一点是不正经的,我就告诉您吧!我的环境不允许,您明白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环境,环境要是不允许,那——登台?恐怕比登天还难!”
方梦渔说:“我也知道,你所说的环境不允许,一定就是经济困难,唱戏须先要有戏衣——行头,尤其是唱旦角,得置许多的东西,在现在这时候,这笔款子当然可观,可是你跟绮艳花不是表姊妹吗?她的行头当然是应有尽有的,你不会暂时借着用一用吗?”
芳霞说:“哟!您真外行!别的不用说,绮艳花是个矮身量,她的戏衣我会穿得了?穿上短大半截,不成了笑话了吗7还有,您是不知道,唱戏的,戏衣就是她的命,她肯借给别人穿?再?穿着别人的衣裳走票唱彩排,还可以,若是唱营业戏,还想要由此就出名?那叫作泄气。更说一句话,要叫我穿别人的衣裳,用别人的东西,也许行惟有绮艳花的光,我是决定一点也不沾!”
方梦渔说:“这不成问题,我虽然是个穷记者,可是我还认识一两个有富余钱的朋友,只要你能登台,我可以出利钱,去给你借,——这可也不是我故意表示慷慨,因为我很放心,我确信你要是登台一唱,只要挣上两三笔包银,就准能把行头都挣出来。”
芳霞笑了笑,眼波一抬,看了看,接着却又微微的叹息,说:“不是这么简单!经济以外,还有别的问题呢!”
方梦渔说:“无论什么问题,我也能替你解决,无论什么困难。我也愿替你排除,我只是希望你这天才不可淹没了,青春不可辜负了,前途不可自己把它断了送!”
芳茬说:“你听我说!”说到这里,她不禁泪眼莹莹,说:“我告诉您,我不是不努力,我早先唱武生,虽说不怎么有名,可也总下过不少的功夫,后来,忽然梨园行儿里没有我的份了,我并不甘心,我早就拿定了主意改学旦,您今天也看见了,刚才我这出霸王别姬,没下过点功夫,也唱不了。我并且还上了几天女子中学,我也入过英文补习学校,我未尝不是时时想改造我的环境。这可也不是我的心高,是我不服气,凭什么我就不如别人?”
方梦渔说:“对!我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就也有这种感想,你本来不比别人人聪明,你比你的表姊绮艳花更聪明,为什么她就能够上上海,大红特红:你却就好像是完了?”
芳霞说:“我真完了:我以前还不相信,现在我知道我真完了!方先生!您的好意我都知道啦。可是我告诉您。不行,您费九牛二虎的力也没用,我真完了!因为,环境……”她的眼泪似要流出,而未流出。
方梦渔又问:“你的环境?你的家庭之中的环境,到底有什么困难,何妨说出来呀?”
芳霞却不言语,只一匙一匙地喝郭酸辣汤。
方梦渔微微叹气,说;“或者因为我们两个人相识的日子不多,交情还浅,所以有许多话,都还不肯对我说?”
芳霞噗哧一笑,但她虽然笑着,脸上的表情却还是很悲痛的样子,她说:“没有的话!我这个人心里才不会藏话呢!有什么我就说什么。”
方梦渔说:“那么你的家庭?环境?”
芳霞笑着说:“一点什么事也没有,刚才我是逗着您玩呢,我就是爱清唱,不爱登台,别的什么原因也没有。得啦!刚才的话,就全当作我没有说,您也不必瞎刨根问底,咱们还是说别的吧?——您现在报馆的事情忙不忙呀?我就是爱看报。我可不知道那报都是怎么编的?排的?印的?几时有了功夫,我真得到您的报馆里参观一下。”
方梦渔又发起怔来了,心里真不痛快,觉得一般的女子,都是好矜饰的,但这个魏芳霞,也未免矜饰得太利害了。她的家庭环境真是一个谜,就是再向她去问,她也是绝对不能说的。
两个人把春卷全都吃光了,酸辣汤也喝了个干净,漱过了口,把堂倌叫过来一算账并没有多少钱,方梦渔说:“以后最好你能够天天来清唱,我就天天来听,你唱完了,我听完了,咱们就来这儿吃春卷。”
芳霞一边在颈上绕那条围巾,一边笑着说:“今天我也很高兴,可就是……”
方梦渔说:“算了!你不要说什么‘可就是,’你这一转不要紧,我的心里真不痛快,我也不问你了,我们这希望以后我们的生活都能够上进,都得到快乐,就完了!”
芳霞不言语,只是笑,她笑得似乎很勉强,似乎在她心里隐藏着悲痛。
方梦渔觉得真没有法子,跟女人在一块就是这样。她总没有个痛快,还总叫你的心里不痛快,好了,就此为止吧!别太关心她啦,我又不是她的情人。
[book_title]第四章 痴心多恳托为伊成名 彩笔记歌尘竟招问罪
走出了这小饭馆。又在市场里转了转,便出去雇车,方梦渔还向她问:“那么明天你还来不来清唱呀?”
芳霞已经坐上了车,说:“我是没有准儿,不过明天我多一半不来,您要是愿意来听清唱,常来也好,省得闷得慌!”
方梦渔要说:“你不来,我可来什么大劲儿呢?”但这话他可没有说出来,只听芳霞又含笑说了一声“方先生再见!”她就坐着一辆洋车,往南去了,渐渐地消失。这条马路,两旁稀稀的街灯,往来的车跟人也很少。方梦渔的心里真觉着惆怅,他就怀揣着忧闷,一步一步地走回报馆。
今夜他要闹失眠,过了深夜两点钟,连编“要闻”的同事郁先生都回家去了,他却还睡不着觉,就在他自己住的屋里,灯下,点了一支烟卷吸,拿起笔来往稿纸上写“茶楼聆歌记”,并标上题目,注明用三号的正楷字排印:“魏芳霞可造之才,此曲只应天上有;虞美人何甘寂寞,几时能向舞台逢?”然后就写了一大篇,说他今天在东安市场茶楼听芳霞唱的“霸王别姬”是有多么好,什么“织歌绕梁,不让梅尚,清姿玉骨,绰约拟仙”,“倘能登台演唱,则绮艳花等时下一般名坤伶。均当退避三舍。”写完了,时钟已敲到三下,他才睡觉。次日,便把他这篇稿子交给了“排字房”,他心里还时时刻刻地惦记着魏芳霞,他特地翻闲电话簿,查了半天,才把东安市场那家茶楼的电话号码查出来。到了下午四点多钟,他就给那茶楼打电话,问魏芳霞去了没有,那边接电话的茶房说是:“魏小姐还没有来呢。”又过了一个多钟头,他又给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却说:“没有来,今天大概是不来啦!”他把电话挂上,心里非常的失望,又猜疑着;恐怕芳霞的家出了什么事情,她的家里恐怕总有些问题,她的那个“瞎大舅”常到她家里去。大概就因为她家里时常有些痛苦、纠纷,还不知道她有没有父兄?她家庭中的经济来源,到底依赖着什么呢?这我也太疏忽了,这是不妨向她问问的,可是我也没有同……方梦渔的孤身生活,本来一向过得很是平静,但现在被魏芳霞这件事情给扰得时时的不安,他的文笔向来是泼辣而带着讽刺的,对于女人的问题,很少提到,尤其他编的副刊,虽有不少篇关于戏剧的文字,他自己真没有作过“剧评”,更没有捧过坤伶,但这天的报纸上,居然有他那篇“茶楼聆歌记”发表了,把—个向来也没有人提过的魏芳霞,竟然大捧特捧起来了。
他起床很晚,屋里也只有一个人睡觉,拄着睡衣起来,到外面找了一张当日才出版的报纸,就又躺下了,躺在被窝里,吸着烟卷,细看他自己作的这篇剧评,觉着文字有许多的地方欠妥,而且只是些空泛的“捧场”的成语,并没有评到“剧”及“唱”的本身,这原因是自己不懂得戏,——假行家,又因为对魏芳霞,仿佛“感情”太重了,文字间已露出了“追逐”的意思,真觉着有点汗颜,以后别再这么写了,以后倒真得学着作几篇纯正的剧评,同时也得往“戏”里研究研究,或者才能够领导魏芳霞成名,自己还想要编新剧,作—个戏剧的改良家。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见有人披门,他这屋门本来没有关,还以为是工友进来扫地,他就大模大样地说“进来吧!”不想屋门蓦的一推,进来的却是魏芳霞,他倒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来,可是还不能够下床,因为还光着脚,他就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这时候还没有起来,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呀?”
芳霞是满脸的急气,头一句就说:“今天报上的那段儿,是谁写的?”
方梦渔笑着说:“原来你已经看见了。那是我写的,不过写得不好。”
芳霞把脚踩一跺说:“方先生您不对!为什么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就写?还魏芳霞魏芳霞的提了一遍又一遍,用那么大个的字登?”
方梦渔诧异着说:“难道这还有什么关系吗?”
芳霞说:“不是有关系,是,人家不愿意!”
方梦渔笑着说:“我还没听说有自己唱戏,可又不愿意人在报上评论的。”
芳霞依然急急地说:“我不是唱戏的,我早先虽然唱过,可是早就不唱了,我在茶楼上清唱是为消遣。”
方梦渔又笑着,说:“我明白了,你现在是票友,身份清高,我这样把你与唱戏的拉在一起。你觉着是对你不恭敬?”
芳霞摇头说:“也不是!干脆您就不该没征求得我的同意,就怔给我登报!”她咬着嘴唇,瞪大着眼睛。
方梦渔说:“可是我那篇文字里,全是说你好的,没有一个字是说你坏啊!”
芳霞摇头说:“说我好,我也不愿意,方先生您真太不对了,您不该。”
方梦渔说:“你今天这么早,原是来向我兴问罪之师来了!好!我也不必争辩了,就算是我不对!不过报已经印出来了,而且都发出去了,难道你还叫我给你都收回来?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只好我在明天给你更正,或是道歉,这是我仅能够负的责任!”
芳霞摇头说:“那也不必!”发愁了半天,仿佛这件事,使她真发愁,真忧虑,她怨恨方梦渔,而又没有一点办法。半天之后,她才问说:“方先生那么您这报,在外埠销得多不多?”
方梦渔说:“也不算少吧!”
芳霞又问:“在上海能销多少份?”
方梦渔把睡衣卷紧了一些,离开了被窝,光着脚穿上拖鞋就下了床。他说:“你别顾虑绮艳花,她若看见这张报,不要紧,她唱的戏实在赶不上你,你要登台,一定比她红,这是我确信的一件事,所以我说,你要是倘能登台演唱,则绮艳花等时下一般名坤伶,均当退避三舍,这话一点也不假,将来我还一定叫它实现,绮艳花要是不愿意,那无关系,至多了是我得罪她,并不是你得罪她!”
芳霞紧紧地皱着眉,又问:“在郑州销的报多不多呀?”
方梦渔觉着奇怪,就问:“你在郑州怕谁呀?”
芳霞说:“谁最有三个亲两个厚的,叫人看见了,算是怎么回事?”
方梦渔说:“这并没有揭露你的秘密呀?”
芳霞说:“我也没有什么秘密!”
方梦渔说:“还是!那么我在报上这篇文字,不过说你唱得好,长得好……”
芳霞听了这句话,脸不禁红了一红。
方梦渔又接着说:“本来不过是一篇普通的剧评,于事可以说毫无影响。”
芳霞却点头说:“有影响!”
方梦渔说:“有影响也绝对不会是坏影响,至多了使一些人知道了现在还有一位唱戏唱得很好的坤票魏芳霞,使一些欢喜听戏的人,知道早先那个唱过武生的坤伶,现在要改学唱旦了,于你的将来,前途,自有好处,而没有一点坏处……”
芳霞说:“您不明白!”说到这话,她的声音有些凄惨。
方梦渔说:“我实在不明白!我并且非常的疑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既对唱戏还有兴趣,又为什么不设法登台,并且我这一篇剧评,竟招得你亲来质问,好像是什么紧急的大事,好像倒是我对你加了一种危害?”
芳霞说:“自然,您也不是有意的。”
方梦渔摇头说:“不然,你不要过分的原谅我,我作这篇文字确实也有点用意,第一我是藉此发泄心中的不平,不叫你这种可造之才,自甘沦落。第二我是时常疑闷你唱这戏,似乎是在你家庭之中,或是环境之内,有什么人正在无理的对你的天才加以抑制,对你的前途加以阻梗,这如果是你的父母,我可以尽可能劝一劝他们,如果是外人……”
芳霞摇头说:“您猜的全都不对!”
方梦渔说:“你也不必过分的矜饰,除了你自己对我说:我绝对讨厌唱戏,誓死不愿登台,那我就不管了,不然你心里愿意,时时想唱,只因为环境不能允许,那我要告诉你,你就是不叫我帮助,我也得帮助,我一定要叫你登台,叫你的技艺受到大家的欢迎,叫你不是因为只会唱武生,就没有人要,就落了伍!”
芳霞掏出手绢来,不住地擦眼泪。
方梦渔说:“你也许以为我太有点独断独行,仿佛对你太不客气了,但我们从事文化事业的人,你不知道,眼看见一个人才被湮没着,是有多么痛心,我还跟你预先声明,我并不是个富翁,或有地位的人,能不能帮助你成功,还不一定,不过我愿尽心而做,我更得声明一下,我还绝对没有其他的意图,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我想特别巴结你——这话自然说不着,不过以后难免有人要这样想,一切我全可以拿将来的事实去证明。”
芳霞坐在床边,揉着眼睛,顿着脚,又笑着说:“您这是干什么呀?说了这么一大骡车的话是干什么呀?”
方梦渔说:“你今天找我来的,你还是找我打架的。”
芳霞又咦哧一笑,说:“我今天看见了报,当时我真生气!”
方梦渔问说:“现在呢!”
芳霞说:“现在我也还生气,不过谁叫我倒霉,遇见了这么一位大编辑,只听我清唱了一回,当时就作了这一大篇,以后我若是真登了台?”
方梦渔说:“假若这报馆我开了,我一定给你出特刊。”
芳霞笑着说:“假若我登台了唱不好呢?”
方梦渔说:“你不会唱不好,我是十分的确信,希望你也应当有充分的自信心,话既说到这里,我要请你说一句真话,是不是你也希望着登台?”
芳霞微微叹气,说:“我也不能说是怎么希望着,不过我也愿意把青衣花衫学好了,登台去唱几天,争一争气,因为这两年来,我唱的武生落了伍,简直人都看不起我,人情的冷暖,我真受够了!还有,我也愿意再去凭着唱戏挣钱,自立!”
方梦渔点头说:“这是对的!不过——请你先恕我冒昧,你家庭中的经济情形到底怎么样?——其实这可是我不应该问的。”
芳霞说:“您想啊?我不唱戏啦,我又没有个哥哥,家里又没有产业……”
方梦渔说:“你的令尊……”
芳爱说:“我爸爸有病,再说也老了,那能够作事?”
方梦渔也不禁皱着眉说:“据你这么一说,你家里一点收入也没有啊?可是平日怎样维持呀?”
芳霞紧皱着眉,低头说:“反正就是对付着吧!可也没有挨饿。”
方梦渔说:“绮艳花是你的表姊,她唱戏唱得这么红,一定收入可观,她也不帮助你们点吗?”
芳霞抬起头来,哼了一声,说:“她呀?——她是我的表姊,她的爸爸是我的二舅,我妈是她的亲姑母,按说是至亲,我不能够说她什么,她那个人,心可真冷,就拿她家里说吧,她的父母全都死了,只有她哥哥,给她拉胡琴,她的嫂子给她们看家,可是她还有一个伯父,——就是我的瞎大舅,自小就是个瞎子,没成过亲,整天拿着马杆儿去算命,按说也够可怜了,跟她们住在一块儿,可是她们兄妹姑嫂对待人家真不好,当着面就说瞎东西长,瞎东西短,她们吃饺子,吃炖肉,可给人家买窝头吃,我瞎大舅要是遇到明天下雨,不能出去作买卖,在家里就得捱饿,她可是买一瓶外国的香水,就得花不少钱。有时候我瞎大舅在外边给个有钱的阔老太太算命,把命算对了,人家一喜欢,多给他些个钱,可是拿到家里,就得叫她们零碎的都给偷了去……”
方梦渔说:“至于这样吗?”
芳霞说:“我这个人最不会说假话。还有些事,因为她是我的表姊,我不能够给她说,您就这样想吧?像这样的人,她还会帮助亲戚?我们可也不求她,我登台,行头要是不够,我决不跟她借,因为她本来就气恨我,我跟老师学青衣花旦,我上茶楼去清唱,全都是瞒着她,别说我将来真登台,就是今天这张报,您的这篇剧评,要是真寄到上海叫她看见了,她不气得眼红才怪呢!”
方梦渔说:“冲着她,我也得叫你登台!”
芳霞说:“其实,我也知道,我登台的事,也不过是空想想就是了,第一是戏衣,行头……”
方梦渔说:“这你都交给我吧,我先给休想法子筹款,你还放心,你别看我自己没有钱,但是我在朋友跟前有信用,向来我都是只帮人家的忙,而不求人,这一回,我要为你去求求他们了,这也并不是什么荒唐的事,借了钱,将来你唱好了戏一定能够还,你若不还,我就多写稿子,慢慢还给他们,我想这是很有把握的。”
芳霞渐渐喜欢了,说:“那么方先生既要帮我这个忙,我这个人的性子急,我希望快点办。”
方梦渔说:“我比你的性子还急,今天我就开始为你筹款预备着,不过同时你也得加紧练习,登上台,毕竟是与清唱不一样。”
芳霞说:“这些日,我是一点事儿也没有,给我说戏的那位陈老师,也早就想叫我登台,我去跟他一说,他一定得特别喜欢,得特别尽心指导我,茶楼我也不想再去啦。因为别叫人听俗了。”
方梦渔说:“可是你别忘了天天吊嗓子?”
芳霞笑着说:“那就不用您嘱咐了,还有,什么拉配角,组班的事……”
方梦渔说:“那都空我给你去办,我还得跟冯亦禅去商量商量,叫他也得尽心帮忙才行,别净帮助他的那几个干女儿。”
芳霞笑着,站起身来,说:“得啦!我也该走啦!您也穿衣裳吧!别耽误了你洗脸!”
方梦渔说:“那么以后的事情,咱们怎么接头?你的家里,我可以常去吗?”
芳霞怔了怔,似乎有些作难的样子,就说:“还是我来吧?反正我也认识这儿啦,以后我要怕您出去,就早点来,一定能堵您的被窝。”
方梦渔也笑了笑,但虽然笑着,心里却觉着芳霞不叫到她家里去,终究是一个疑闷的事,不过,这就不用再细管她家庭环境是什么情形了,只要能帮助她登了台,唱红了,就算自己对一个沦落的坤伶,一个**的女子,一个可造之才,一个萍水相逢的异性朋友,已尽了应尽的义务,还想别的干什么?
芳霞点头笑着说:“那么,方先生,明天见吧!”她转身,袅袅娜娜,那么高兴着走了。
方梦渔也打起了精神,穿上了衣裳,先不编他的副刊,却给住在上海的他的表兄和一个跟他最有交情的同学写信,信上什么也投说,只说自己现因要事,急需款散千元,请速借来一用,将来自当设法还上,等语。他把这两封信都用快邮发出了,他认为必有希望,当日晚间,他又去找冯亦禅,这位剧评家正忙着给别的报馆赶写一篇“现时几个著名坤伶的比较”,他写得正起劲,电灯光照着他为文字消磨,已经又老又瘦的容颜,一手拿着笔杆不住地写,旁边放着盐煮蚕豆,他捏着吃,还有一杯白干。他的女儿给他送来菠落菜和热米饭,他也都顾不得吃,更没有功夫来招待方梦渔,只连连地说:“对不起!你看我多么忙?你可也别走,你先坐着,等我写完了这篇,咱们再谈话!”
方梦渔只好坐一把椅子上等着他,脑子里泛起了几个问题,都预备着向他询问,吸着一支烟,默默地坐着,过了好大半天,冯亦禅的稿子才写完。他一边从头标点着,一边问说:“绮艳花在上海没有给你来信吗?”
方梦渔摇头说:“没有给我来信,我在上海报上也没有看见评论她的稿子。”
冯亦禅说:“恐怕成绩不怎么好吧?本来上海那个地方,懂得戏的人很多。就是真有点特长。到了那儿,也不容易就受了欢迎。艳绮花的年纪轻,好胜,人家一邀她,她就去。其实,这是咱们背着她来批评她,她的技术,真是平平!”
方梦渔突然问了一句说:“她跟魏芳霞是表姊妹吗?”
冯亦禅点了点头,说:“大概是吧!我也弄不十分清楚,因为我写剧评多年了,跟梨园行,跟几个报馆,都有不少熟人,又是个老头儿啦,所以这些唱戏的姑娘们就都愿意来跟我联络:有的一见面就叫我干爹,可也不送我一点礼。我也是想:自己既然拿了这笔杆儿,那么对于这般唱戏的苦女孩子们,也理应帮一帮忙。艳绮花跟魏芳霞,她们常到我这儿来,我可是对于她们家里的事,向来不打听。”
方梦渔一听,有几个关于魏芳霞的问题简直就不能向他问了,于是停一停,就说:“魏芳霞不能够再唱戏,实在是可惜!前天,我在东安市场茶楼听她清唱了一出‘霸王别姬’……”
冯亦禅听了这句话就笑了,说:“你的那篇大作,我已经拜读过了,不错……”
方梦渔赶紧解释说:“我的那篇文章绝不是捧角性质,我可不大懂得戏,但我觉得她唱得实在好。”
冯亦禅说:“前些日,在给她说戏的那位陈先生的家里,我也听她唱了几句,的确是有希望。”
方梦渔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其实她跟我也并没有关系,只是上次在你这儿见过一回,我总觉着像她那样好的一个戏剧天才,为什么怎就沦落?倘若是能帮她一个忙,叫她改为旦角,登台唱红了,不也是很好吗!”
冯亦禅问说:“她愿意去登台吗?”
方梦渔说:“今天我又见着她了,她说她极愿意登台演唱,她的家里也不管她,只是关于组班和联络方面,置戏衣,行头等等,还都没有办法。”
冯亦禅说:“我也有点可怜她,自从她的武生不能唱了,就在家里闲着,听说经济状况很窘迫,有一次我听说……”
方梦渔特别注意地去听。
冯亦禅却又不往下说了,一面收拾起他刚写完的稿子,又捏了个盐煮蚕豆,在嘴里嚼着,一面说:“她的家庭怎么样,咱们也不必管,不过咱们要是帮助一个女子能够自立生活,并且能够养家,总也是一件好事。只是她早先唱过武生,无论她改学旦,唱得无论多么好,人家也不大相信。”
方梦渔说:“可以叫她改一个名字,改一个漂亮而又招人注意的名字。”
冯亦禅笑着说:“你倒像是一个捧角的老行家。总而言之吧!她要是登台,给人当配角,或是挂二牌,我觉着我能够办得到。要是叫她自己组班,一出台就挑大粱,我不是没那力量,怕没有人肯给她配,怕找不着园子,怕她不行!”
方梦渔说:“我认为她一定行,就请你给我介绍几位梨园的朋友,我自己去接头。”
冯亦禅说:“你可得请客?”
方梦渔说:“我就预备这个礼拜日,在宴华楼大请客。”
冯亦禅又笑,拿起酒盅来,问说:“你喝不喝?”
方梦渔摆手说:“我不喝,饭我也吃过了,你随便的用饭吧!咱们慢慢谈谈,无论如何咱们得帮助魏芳霞成名。”
冯亦禅又端起饭碗来吃饭,说:“你到底是年轻人,爱管这些闲事,不过你的心是好的,我也知道。同时我也愿意魏芳霞能够成一个差不多的角儿,她的家里的生活,也就能够解决了。你既然肯给她出力,我当然也得尽力帮忙。不过就是你刚才说到的戏衣,行头,还都没有办法,这却是个大问题。是你要想叫她一举成名:行头更不能够将就,因为好角儿,尤其是个新角儿,更得有又新又好的行头才好。”
方梦渔点头说:“这我知道。我自己是没什么钱的。可是我还有信用,在经济界我有几位很靠得住的朋友。今天我已经写信给他们了,请他们凭的信用,借一笔款项给我。”
冯亦禅说:“你那几位朋友,当然是很有钱,又跟你很有交情,——甚至是彼此不分的朋友了?”
方梦渔点了一点头,说:“一个是我的表兄,他在上海一家大公司里当总经理,一个是我的同学,他是个银行界中的人……”
冯亦禅说:“行了,有这么两个人,要想叫他们拿出些钱来,当然是不成问题了。不过,我想你要是实说你是为帮助一个坤伶,才向他们借钱,恐怕他们不但不借,还得要把你教训一番,顶好你向他们说你是要结婚,对方是个好漂亮的女子,非得你给置很多的新衣裳,打金镯子,买钻石戒指,还得要几千爱情保证金,那么一来,你的表兄和朋友就能够很快把款子寄来了。”
方梦渔脸红着笑了笑,说:“那成了什么事?我不能够为这事跟人说谎呀?”
冯亦禅却正色地说:“怎么会是说谎呀?这明明是真的。”
方梦渔说:“你把我的意思看错了。我要帮助魏芳霞出台演唱,完全是为可惜她这个戏剧的天才,还不只是为叫她挣钱养家,因为那用不着使这么大的力。”
冯亦禅说:“原因当然是你爱她?”
方梦渔说:“我一点也没有想到爱的方面,我并且丝毫没有什么作用,将来可以叫你看事实。”
冯亦禅又笑了笑,连气吃完了他的饭,又喝了一盅酒。便说:“那么就先回去吧,事情就这样办啦,我明天先找给魏芳霞说戏的那个姓陈的人去问问,那人是个老说戏的,外号叫陈神仙,讲究起来,他是无所不通,可惜自己一辈子也没走运。然而他不但有学问,还有眼力,我去问问他,他要说魏芳霞行,那就是有把握,你就可以投资,我也可以出力,不然也是白搭,我还得把魏芳霞找来问问,她到底都会什么戏,然后,就着她的戏去办行头。没有用的就不置,除了戏衣和实在不能跟人借用的东西之外,我都可以去找小碧芬去借。她不像绮艳花那么小气,自己的东西连别人动一动也不许。这样一来,可就省钱得多了。好在打出名去,她挣了钱可以随时添置,北平有这么些家戏衣庄,置什么行头都用不了几天。根据她的戏路了,咱们再给她拉配角,譬如说她唱别姬,咱们替她请一位武生名宿,给她配霸王。她要唱四郎探母,咱们请一位著名的老生去杨延辉。人家当然是不肯,可是我有面子,把你带了去一同求人家,人家便不能不给个面子,那样一来保准把魏芳霞马上就捧红,这是毫无问题的。此外请一请经励科的几位出名的人,请一请馆子里拿事的。——就是戏院的大经理呀,再有好底包,有地方出演,然后再加上海报吹嘘,我的剧评一喊好,那就又造成了一位女梅兰芳。”
方梦渔不禁喜欢,又连连地拜托。
冯亦禅说:“你也不用托付了,我必定尽力去办,只有两件事是最要紧的,第一是得看看你那笔款,到底筹得到筹不到?第二是看魏芳霞,别看她会清唱,可是真登了台演大轴子,还不知道她行不行?”
方梦渔对于这两件事,心里也不由得又考虑了一番,然而他确信,款子是没有问题的。他一向坎坷辽倒,就是现在作报馆的编辑,收入也不见得丰富,朋友都知道他依旧在闹穷,他的同学在前几个月还来信,问他需要不需要经济的帮忙。他回信说是不需要;他表兄也恐怕他过不去旧历年,曾要汇款接济他,也被他赶紧去信拦住了,他向来是不受人的怜悯,只在道义上,有时还用他那几个尽有的钱,去尽力帮助别人,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手背向下,求钱或是借钱,所以他认为今天发的那两封信,一定很有把握,同时他更相信魏芳霞对于登台也一定有把握,因为她在过去有舞台经验。何况这些日子接连不断的下苦工夫研习,唱大轴子还能够不行吗?
他认为冯亦禅太有点过虑,可是现在他这么想也好,将来把事实摆在他的眼前,他一定要吃惊的。正与他疑惑我跟魏芳霞是有爱情,那顶好将来叫他看,他就明白了方梦渔绝不是因为有什么企图才帮助一个女伶呀?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看见那位冯蓉贞姑娘,已经把她爸爸眼前的盘碗筷子,连酒盅全都拿走了。冯亦禅又说:“你看我这个女儿我就绝不让她学戏,学戏倒不难,只是应付环境太不易,现在我也不必多说,将来你看魏芳霞真要把戏唱红,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方梦渔却说:“那我都不管,我只是帮她点忙,叫她能够出台演唱就是了,至于她的环境,别管是将来的还是现在的。我一定都不加过问,因为我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冯亦禅也点了点头。
方梦渔又托付了几句,约定的是后天再见面,他就走了,心里越想越觉着高兴,恨不得立刻就去找魏芳霞,把冯亦禅应允的那些话都告诉她,叫她也喜欢才好。
他回到报馆,还心神不安,稍微定神一想,就恍惚芳霞穿着崭新的行头,在他的眼前登了台,耳边仿佛还有许多人鼓掌喊好。然而这都是他的幻想,他不但有道种幻想,心里还分明对芳霞生出一种倾爱,这可真叫冯亦禅说着了,然而他决定不叫这种心理发展下去。他一定要设法控制着。他认为这是异性相遇时必然有的一种吸引力,不能就算是爱,尽管感情上彼此好,理智上可绝不接近,这就是一个人应当有的修养,不然我还不是为贪色才捧角,与“登徒子”又有什么分别?
第二天他急盼着魏芳霞来。他在报馆等了一天,可是魏芳霞竟没有露面,他觉得芳霞自己对她自己的,竟这样不热心,未免叫人生气。又想,她许是家里突然生了什么问题?不然就是生病了,因此又很不放心。晚上原想再去找冯亦禅,可又不好意思,因为也得叫人家慢慢地去进行呀!昨天晚上刚说的,今天晚上又找去,显着是去催,显着是太情急了。为造就一个坤角,要是这么情急,也难怪人家要疑心的,所以他极力的不想这件事,也没有出门。编辑室里,电灯通明。新闻编辑们在发稿子,外勤记者是扒在桌上写消息。电话铃还不断地响,他帮助人家接电话,接了一段本市新闻,再接却是女人的声音,使他兴奋了一下,以为是魏芳霞打来找他的,细一听,原来是佟记者的爱人,他赶紧把听筒交给了佟记者。佟记者在电话里跟情人对谈,几位同事在旁边就直打耍。方梦渔也不禁笑了一笑,可是他这一笑不要紧,别人把兴趣立时就都转移在他的他身上了,一个就问:“怎么样?那位密斯魏没再有来吗?”另一个问:“你没再上东安市场茶楼去吗?”还有人追究他跟魏芳霞的爱情已经到什么程度?他却极力的否认,并且连正在极力帮助芳霞的事,也一字不提,旁边的人却还不住的笑,由此,大家就谈论起魏芳霞来了。有的说:“长得真瀑亮,要是登台,一准能有号召力。”有的说:“我听她清唱过,的确不错,现在要论女票友唱得好的,还就得数她了。”这些话灌到方梦渔的耳朵里,真是十分高兴,只是那位编本市新闻的廖先生却说:“我早就听过她的戏,她的武生还唱得不错,只是嗓子有点窄,她要是改学旦,恐怕不大行吧?”接着又悄悄地跟别人谈了几句,方梦渔没有听见,然而他的心里很不痛快,并且生疑。
“繁华报”的报社里,夜晚大家的工作是很忙碌的,同事都有说有笑,很是热闹,然而方梦渔却又走回他住的屋里,为魏芳霞去计划一切,去幻想一切。
如是又过了一天。
到了这一天的晚间,方梦渔又去找冯亦禅,站在屋外一问,冯蓉贞却由屋里来,说:“我爸爸没在家,他上教戏的陈先生家去了,魏芳霞今天也去,我爸爸临走的时候,说方先生要是来了,请你到那儿去见面。”遂就说了那教戏的陈神仙,家住在宣武门里什么胡同,门牌多少号,方梦渔听了就连连说:“好好!我找他们去吧!”他回身就急急忙忙地走,出了门,赶紧雇了一辆车,就往那“陈神仙”家里去了。
[book_title]第五章 酒尽灯阑太息愁无款 风微雨细小步忆多姿
陈神仙住的也是一个杂院,一明一暗,共合两间房,里屋有炕,他的家口大概不少。外屋摆着的东西却很少,原来教戏就在这个地方——这也是个“台”。
方梦渔一来到,进了屋一看,冯亦禅、魏芳霞全在这儿了。魏芳霞今天穿的是浅绿地儿印着紫色花儿的洋布小褂,下面是同样材料的长腿裤子,穿着绣着一朵花的绿缎鞋,头发向后拢着,她正在求“陈神仙”矫正她的身段,看见方梦渔来了,都没顾得说话,只在袅袅娜娜地走着,学的大概是“鸿鸾禧”的金玉奴,不然就是“挑帘裁衣”的潘金莲。那个头发都白了,没有胡子的瘦老头子就是“陈神仙”,他在旁边点点头,认为是不错。
冯亦禅吸着卷烟儿,靠墙站着,说:“今天我们这位陈老哥,为着他这个徒弟,可真是煞费苦心了。因为,芳霞的唱工儿,他是完全放心,从芳霞第一句唱嗓儿,就是他老哥给数出来的,韩老四刚走,他拿胡琴一托,我也听过了。芳霞至少比绮艳花得多打五十分,比小碧芬高得又不止一倍了,绝对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就是身段还不太边式,陈老哥打算在两天之内把她排练好了。你也来看看,你也并不算全不懂行,见到那一点,你也可以指正出来。”
这时胨神仙的嘴里就“眵眵眵”,作出小锣的响声,魏芳霞就作出各种袅娜的身段,仿佛在戏台上一样。据方梦渔看来,已经是尽美尽善的了。但陈神仙还能够挑剔出一两个小毛病来,这位教戏的老先生真是严格,而魏芳霞也郑重其事,细心地学,更一点也不笑,更一点也不脸红,虽与方梦渔近在咫尺,方梦渔从头到脚的这样看她,她也不在意,竟如跟方梦渔是一点不认识的样子。
这屋里没有电灯,只是靠墙角一个茶几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灯的光昏昏淡淡的,屋里好像布着一层雾,第里正“曼步拟仙”的魏芳霞做出各种美观的身段。此时方梦渔的心里很有几种感想,他觉得旧剧中的旦角,尤其是花旦和闺门旦,他们的身段和做工太妩媚了,妩媚得近于有点夸张,正如那些“流行小曲”的歌唱者的女高音,一般的女性声音,不尽是那般尖细的。然而女歌者的嗓音是因为尖细,花旦做工是因为妩媚,所以才特别受人欢迎,原因是听戏的,究竟大多数是男性,所以应当在他们的眼前特别夸张的表露出来女性美,这就能够成功。近来“坤旦”所以容易唱红,“坤角武生”之被淘汰,原不足异,魏芳霞本来就是个娇艳妩媚的女性,早先唱“挑滑车”确实是违反她的生理,今后的女扮女,妩媚之中再学妩媚,无疑问的管保唱红了,不过……方梦渔现在的两眼简直有些发呆了,他想: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传,将来若再唱红了,捧她的人还会步吗?那时我算一个什么人,我是应当从她的身旁引退呢?……他不由得越想越辽远了。
忽瞎冯亦禅说:“行啦!魏姑娘也应当休息会儿啦,我看你的功夫,就是不够十成,也已经够了九成,挑大粱够了。来,咱们到里屋,就一同筹划筹划吧!”这时候芳霞才跟方梦渔说:“这两天我也没得工夫到您那儿去!”同时她一笑,这笑是很表现亲切的。
掀开帘子一同进了里屋,里屋有陈神仙的太太,还有大小五个孩子,真是没有个空地方。然而他们一个个的都上了炕,并把方梦渔让在最里边,在当中盘膝一坐,倒像个老和尚。芳霞是披着红绒的袷大衣,半跪在他的旁边。一张长方形的炕桌,摆着笔砚,还有冯亦禅写好的几张单子,芳霞拿起来都交给了方梦渔,他就藉着灯光,一张一张的看,原来一张是编排出来的戏单,上列着前三天“打泡戏”,第一天的大轴子就是“霸王别姬”。第二天是“四郎探母”,第三天是全本“虹冕关”,芳霞打算头本演东方氏,二本去丫环,配角方面。据冯亦禅说他已经见著名的青年小生贾兴云,答应了给魏芳霞,帮忙,老生打算邀二路老生胡秋声,陈神仙说他手人去说,大概也无问题。小花脸、老旦、大花面,以及还得有个二三路的坤旦,好配着唱“虹霓关”,好两个人换演夫人跟丫环。这也都容易请。只是武生。是一个问题,芳霞早先学武生的时候,倒有一个表哥,叫“赛筱楼”,出过名,可惜嗓子不行,不走运。冯亦禅也打算请一位驰名的武生给配搭,可是人家要给芳霞配霸王别姬,也未必愿意干;陈神仙还觉得:“别姬”这一出戏头路旦角与头路武生合演,自然是相得益彰的普通旦角,得到头路武生合作,也可以声价十倍,然而魏芳霞算是一个新角儿,她要是以原来的名字。上“海报”真许有人以为她就要勾脸扮霸王了,要是另起一个陌生的名字,千求万请得到了名武生的配合。声名必为人家所掩,她倒成了配角。为这件事情,就大家研究了半天,结果芳霞主张请名气次一点的武生王振飞,就这样决定了。还有一张单子,却是所需的行头,一件一件,写满了一大张纸,凡是能借用的,冯亦禅都加了一个圈,以资识别。无法借用,而必需自置的,真不在少数,陈神仙还估计了一个大概的价钱,至少得几千,然而方梦渔说,这他也能办到。第三张单子,是请客,本星期日都应当请谁,至少也得两桌,这张单子,方梦渔当时就收在怀里,他说明天就到饭庄去订座。还有,冯亦禅说:“这不在单子以内,就是芳霞既想成名坤伶,就不仅是得有新戏衣,还得有阔绰的新便服,头发是必须烫,不摩登还行?还得多洗几十份便装的小影,预备送人。三天打泡戏,要是成绩不好,那赶紧就得排“纺棉花”,去抓住另一部份观众,不然这么大的亏空,将来谁还?便服不仅限于衣裳,还有首饰,虽然不必戴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可是宝石的也得在手指上套两个,胳臂上的一只金镯是不能少的。高跟鞋的钱还有限,可是也不能老穿一双,总而之言,这是一个奢华的事儿,越阔才越有人捧。我可是一个钱也没有,我老婆跟女儿的耳朵,连个金圈儿也没有,没法子借给你们。芳霞!你快跟方先生问问,他有什么法子吧?我可一点没有。”
芳霞这时的脸倒是绯红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梦渔却说:“叫芳霞登台演戏的这件事,本是由我一人发起的,对于经济的筹措我当然得负完全责任,这不要紧。”
冯亦禅说;“我看最要紧的还是钱,有钱万事通。方大编辑你的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到手呢?”
方梦渔说:“我想得再等两天。”
冯亦禅说:“你要知道,两天之后能提到款,那时再预付订钱,做戏衣,加紧赶做,可也得一个月才能做得。”
旁霞说:“哎呀!那时间太长了!”她立时就愁起来。
方梦渔说:“我们自然应当速办,可是也并不是这样急的事,一个月登台,或是两个月以后再登台,原是一样的,在这时期内,我们正好多联络,多准备,到时登台才有更多的把握。”
冯亦禅却转脸向芳霞问说:“你觉得怎么样?”
芳霞却愁得眉都皱起来了,低着头默然了半天,才说:“我想至多等到下月十号以前,接今天算整整是一个月,日子再多,我就怕……”
方梦渔说:“日子多了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我的心比你的心还急,我绝不会让日子延长得太多。”
芳霞点头说:“好吧!办著再瞧吧!我也没有法子!”
瞎神仙倒是说:“不要紧!越多下些日子的练习功夫,将来登台才越不发怯。”
然而这话并不能解开芳霞的愁容,仿佛有谁在那里限制着日期似的,日子若长了,即使全筹备好,也等于云烟,还像是必有很大的损失,所以她十分发愁,方梦渔简直不能了解她为什么发愁。
当日方梦渔回到报馆,就赶紧打好了向他表兄及同学催款的电报稿子,拍发了出去,他的心很急,一面先准备下也不算少数的款子,上饭庄订了座位;一面他找朋友,求朋友去转求朋友的太太,借给芳霞首饰。又过了一天,魏芳霞就来找他,他说为借款,又拍出了两道电报,芳霞似乎才安下了些心。他又带上钱请魏芳霞跟他出去,为芳霞买的时兴的衣裳材料,还有高跟鞋和半高跟鞋,另外又给了她些钱,因为她还得去烫头发。
他与魏芳霞那美丽的,且寄有无限希望的影子分了手,他自己连车都舍不得雇,就走回了报馆,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荒唐了,因为今天跟芳霞一块儿走,替芳霞买东西,好像成了芳霞的情人,他的幻想也有些收束不住了,他觉得这真出于意料之外,实在的不该,这才是初步,将来走到那里才算一站呢?他真不敢想,他愿意停住,把这几天所说的全都不算了,然而那又如何能成?
一进报馆的门,就先找信,可是倒有些“稿友”写信求他给催稿费的,他的表兄跟那位同学的回信,竟仍无回音。
他的脑子为这些事,弄得是又乱,又急,别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见。他很早就去睡觉了,可是,那里睡得着?
第二天芳霞没有来。再过了一天,还没收到他借款的复信,这天可就是星期日了。他今天在宴华楼请客,原订的是晚七点钟,可是五点半的时候冯亦禅就给他来了电话。叫他务必要早一点到才好,他心里也急急慌慌的,因为款还没有音息,今天的请客恐怕白请。如果大家全都愿意给魏芳霞帮忙,我到真难办了。然而,他又不得不强打着精神。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年也难得穿一次的洋服,戴上礼帽,等到六点一刻多钟,他坐着洋车就去了。宴华楼是在前门里,是很大的一家中餐馆。他来到了,一看,魏芳霞跟还有一位衣着华丽的姑娘,全都已经来了,魏芳霞已烫了头发。方梦渔觉着简直有点不认识她了,她穿的也是新做的花缎旗袍,闪闪的发着光,穿的又是新买的高跟鞋,将她陪衬得身段儿仿佛愈加苗条、轻俏,她简直是焕然一新,手表跟宝石戒指也都有了。方梦渔摘下礼帽来点点头说:“你们都早来了吧?”芳霞却赶紧给那位跟她并坐在沙发上,正谈话的姑娘,介绍说:“这位就是康小姐。”方梦渔虽然初次见这位姑娘,可是细一看他就觉着很熟识,原来这就是“小碧芬”。比艳绮花出名还早,也是挂头牌的名坤旦。方梦渔赶紧就点点头,客气地称“康小姐!”并说“很对不起,我倒来晚了。”小碧芬抿着嘴笑着说:“方先生客气什么?谁是外人呀?”这个女伶,不住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方梦渔,仿佛要看方梦渔是不是一个有钱的人。方梦渔也把她看了看,见她的手指上戴着一大堆发光的戒指,大概都是钻石的,可见她这几年唱戏真发了不少财,她的年纪可也不小了,至少有三十岁了,长得并不如芳霞好看,但是会做作,一举一动都像在台上表演着,她把这饭庄的伙计叫来叫去,好像今天她倒是主人。芳霞暗中把方梦渔拉了一下,走开了一些,在窗子旁边,芳霞就悄声说:“小碧芬很慷慨。今天上午我就是在她家里吃的,我现在戴着的首饰,是她借给我的,行头她也愿意都给我用,她已有很多日子没唱戏啦,她预备要跟—个阔商人结婚,这宴华楼就是那商人开的,所以现在就跟她开的一样。她愿意把她所有的行头,戏衣,全都卖给我,稍微改一改就全能穿,跟新的--样,可是比制新的便宜得多呀!”方梦渔点了点头,说:“慢慢地再说吧。”芳霞地悄声地说:“我跟她可说的是,您是上海一位阔少爷,家里开着罐头工厂,她要是问您的时候您可别不承认!”方梦渔也只好点点头吧。
接着就来到了冯亦禅、陈神仙,还有两位“经励科”这两位,若非冯亦禅的面子,还真不容易请。因为这两位在梨园界中很有势力,一切邀角、组班、接洽戏院等等事情,没有他们办理,是决不能够成功的,他们今天竟肯光临,而且跟方梦渔一见如故,直接就说了:“魏芳霞还小的时候,我们就全都知道她,现在方先生想要叫她唱起来,我们还能够不尽力吗?您放心,只要订下日子,那天登台,前后的事情我们都包办。”又来了一位大戏院的崔经理,经这两位“经励科”一介绍,崔经理也真跟方梦渔握手。随后又来了唱小生的贾如云,老生胡秋声,小花脸“人人乐”,大花面秦广奎,武生王振飞,拉胡琴的,还有几个“场面”上的,他们还都带来胡琴月琴等等,因为在那儿吃完了饭,还得赶着上戏院。还有两位三路的小坤角,此外就是方梦渔的一些熟人,不是副刊编辑,就是剧评作家,大家热热闹闹的,一共坐了两大桌,先推方梦渔发言,方梦渔就先表明自己也是跟魏芳霞认识不久,不过知道她对于戏剧很有天才,又很用功,所以才很愿意帮助她登台演唱,到时唱得好不好还在她个人;能不能够成功,却在诸位。……当时大家听了他的话,没有不拍手赞成的。没有不愿意帮忙的。小碧芬并且特意站起来说:“我给芳霞妹妹预先道喜,因为她有诸位这么帮忙,她又有好嗓子,好人缘,好模样儿,还能够不挑帘儿红吗?有方大少爷的力量,更没问题,就盼方先生快把您厂里的罐头,多运几火车来就行啦!”说得冯亦禅一些略知方梦渔的底细的,都有点莫明其妙。陈神仙也说:“就是钱,款项凑齐,明天就可以叫芳霞出台。”那位崔经理也说:“再有一个礼拜,现在我们那儿演唱的那个班子,合同就满了,最好魏姑娘能够在两天以里跟我们就订合同,我们就用不着去邀别人了。”当时那些位副刊大编辑就齐都拍掌,说:“好!好!越快越好!我们回去就发消息。”几位剧评家也说:“我们回去就写稿子。”芳霞却斜着脸用眼睛来盯着方梦渔,方梦渔虽然着急,款项还一点没有着落,但是到了现在,自己能够说了不算吗?要是一泄气,不叫大家都得失望吗?也就不像罐头工厂的少老板了,这还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芳霞的面子呀,发起人要是一露穷相,谁还能给她帮忙呀?再请人家,人家可也不来了。所以他就一声不语,都来了个默认。当时大家就都吃了起来,他却连半杯酒都喝不下去,心里真没把握。芳霞到底沉不住气,特意走到他这边来,问:“那么,待会我就还到小碧芬家里,试试她的那些戏衣,不过她可说是先得付她……”方梦渔没有答言。芳霞又说:“崔经理催着订合同,您说到底订不订呀?”方梦渔说:“订就订。”芳霞喜欢着说:“那,我们可就由明天起赶着排演啦?”方梦渔说:“排吧!”芳霞又悄声说:“跟戏院子订合同,按理说,人家得先付黑款,可是我一个新角儿,到时叫座不叫座,人家还不知道就是先给点钱,还不够配角预支的呢,无论如何您也得赶紧预备现钱!”当着好多的人,芳霞跟他唧咕唧咕的,惹得大家都注意了。他不愿意大家误会芳霞跟他有什么特殊关系,所以他就不耐烦似的,连连的点头说:“得啦!得啦!你就都放心吧!我一切全都能办得到!”
芳霞立刻跟个小锦鸡似的,欢跃跃地走开了。方梦渔在这里却更发了愁。
华灯之下,大家谈谈吃吃,尤其是芳霞的姿容,隔座望着,也是那么美丽悦人,小碧芬和那两个三路女角,那个比得上?漫论姿容,不说打扮,就讲究那份“仪态”,真是“仪态万方”,有若富家小姐,又似受过高辣教育的女学生,还有点像名士的太太。像芳霞这样的女子真是少有,为她牺牲了一切也不冤呀!所以方梦渔也不再想了。
待了一会,大家都吃完了,离开了座位,那几位“角儿”跟“场面上的”,因为今天还有夜戏,所以都先走了。两位经励科、崔经理,还有几位编辑、剧评家,又都跟方梦渔商量了半天。方梦渔却说:“因为我对这些事都外行,所以我都委托冯先生办理好了,他就是我的代表人,也就是芳霞的代理人。”
这时候,冯亦禅已经有点醉了,躺在沙发上要睡着。小碧芬用手推他,说:“干爹!干爹!人家方先生可把什么事都委托您给办了!您到是答应呢?”冯亦禅胡里胡涂的答应着说:“好!好!好!”旁边的人都不住地笑。又谈到芳霞登台应当换个什么名字,因为有个新名字,就说是新角儿,在号召力上更能够增大一些。结果由方梦渔给起了个名字叫“霞美卿”,小碧芬当时又拍着芳霞的肩说:“哎哟!霞美卿,这个名字有多么美呀!我看还不如叫方霞美卿呢,得啦!那等着将来再那么叫吧!”她这话,旁边又有人不住的笑,芳霞脸也红了红,可是装作不明白。方梦渔倒是看了她一服,可是想用不着解释,由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大家商量了半天,抽烟喝茶,又谈了些闲话,就陆续地走了。因为冯亦禅喝醉了,方梦渔就叫饭庄的伙计叫来了车,请陈神仙把他送回家去。芳霞是要跟小碧芬一块儿走,她临走的时候,还说:“那么?方先生,明儿见吧!那事情您可千万给快着点办!”方梦渔明白了说的是钱的事情,当时也就连声答应。她们都走了,方梦渔在这里把这两桌酒席钱全都付过了,这就不少的钱呀,他两个月也挣不来呀。他这一下,简直就算花光了他的积蓄。他走出了饭庄,连雇车画报馆的钱都舍不得花,然而他一面走着一面在想:如若款项实在借不来,那我就买一张飞机票,飞到上海去找表兄,和那个同学当面借款,借到就再飞回来,借不到……就不回来了可也不像话呀!以后可还怎么见人?”
他并不认为自己干了荒唐事,为了芳霞,身败名裂也是应该的。同时我无其它企图,这更光明磊落。办不到,至多她骂我是骗子,但我的心确实对得起她!
一边想着就走回报馆,上海的两封回信,全都来了,他先拆开那个同学的回信,只见上写“……目下金融奇紧。行中业务且感萧条,弟家口负担过重,薪金数字虽多,惟亦捉襟见肘;向之积蓄,早已垫干,且负重债……”方梦渔不往下再看,就给扔在一边,他的心头开始紧张。再看第二封,他的表兄是用白话写的:“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你要用这么多的钱?别是跟恋爱有关系吧?目前的女人,多半靠不住,我的钱不要紧。你要掉在爱河里来个灭顶,那可就完了……”他觉得这封信还有点希望,于是他心生一计,赶紧拟电稿,上写:“表兄:我确系为结婚,对象魏女士为大学女生,人好,家世清白,惟布置家庭急需巨款,千万千万多多汇来,弟不幸如兄言,已掉在爱河,如不拯我,吾死矣!”也不管这个谎编得能叫不能叫人倌,不过也已经够紧张的了,赶紧就亲自跑到电报局发了这件快电,他才放了一点心,眼前又幻出芳霞登台的妙景来了,他又不禁兴奋。
第二天,冯亦禅找他来,说:“昨天晚上我多喝了点酒就醉了,胡里胡涂的,你们后来到底是怎么决定的呀?今儿大戏院就派人来催我去了,要商量着跟魏芳霞订合同。”
方梦渔说:“我的款项绝对有把握,多了没有,足可以付小碧芬一点,先买她一两件戏衣。”
冯亦禅说:“就要卖她全都卖,连新的带旧的一包在内完全卖,她不为打发她这些货,她恐怕连一点忙也不肯帮,她认定了你是开罐头厂的。”
方梦渔说:“这也是真的,我在上海是有点股份,不过……”想了一想就说:“钱是毫无问题,你尽管放心替我去办吧!我还能叫你到时候为难吗?”
冯亦禅也信了,跟方梦渔又商量了商量,就走了。过了一会儿,芳霞又来了,说:“大戏院的崔经理也请你去,说是下礼拜六起,就叫我唱,离着现在不过十二三天……”
方梦渔说:“在这几天之内,我的款子必然凑成。”
芳霞说:“还小碧芬的戏衣我都试过了,倒还合式,有的得稍稍改一改,也不费事,还都是新的,有的是八成新的,买着也倒还值,只是她要先对付点款……”
方梦渔说:“至迟再有三天,款一准到。”
芳霞又说:“大戏院的有合同大概是不讲包银,到时候看上座儿多少,前后台批账,人家一个钱也不能先给,可是什么不用钱呀?”
方梦渔说:“明后天就有钱,合同你跟冯亦禅斟酌着跟人家去订吧,我不必参加,反正你放心,我的钱已经有了把握。我一点也不能骗你!”
芳霞脸一红,说:“您说这话干吗呀?”紧接着她簌簌地掉下泪来,说:“我也不是来催盖你要钱,更不是不信任您,不过,您也是没钱的人,我知道,无论跟多么好的朋友借钱,一借就借这么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心里有话说不出来,我想您要是太作难,这事就可以缓办,本来我登台的事情真是想不到,早先连想也不敢想,方先生这份热心,我已经很感激啦,可是要为这件事叫你为了大难,我的心也……”
方梦渔笑着说:“我一点不作难,你想,我当初要没有把握,我敢说那些话吗?钱是一半天准能借到手,并且将来还不还都不要紧,你放心去办吧!只祝你到时候来个挑帘儿红!”
芳霞笑着说:“您这么一说,我更害了怕啦,到时候唱不好可怎么办呀?”
方梦渔说:“那没有关系。我们还是尽力而为,最要紧的是我们藉此结一番友情。”芳霞擦着眼泪,说:“那么,我走了!”
方梦渔说:“你走吧!你一切都放心好了!”
他又望着芳霞的背影,回忆着芳霞在刚才流的眼泪,和那宛转的言语,那大概就是爱河,我可千万别掉在里头,来个灭顶。
其实掉在爱河里头,虽无怨,可是何必呢?我并不是拿撒娇耍赖发疯跟亲戚借来的钱去买爱情,我欺骗我的表兄是因无法,但我若藉此诱惑一个女子却是罪恶。
他还克制自己,又怕那对急电也遭表兄的拒绝,可是又相信表兄是很关心他的,而且表兄太有钱,款子大概是不成问题的。
现在他不再出门了,除了照常编副刊之外,就是等着汇来款,并且不断地幻想着芳霞的丽影和“霞美卿”当时就出了大名,而成为名坤伶。
第二天,很多的报上副刊内和“戏剧”栏里都披露了新起的坤伶“霞美卿”将要在大戏院露演的消息。芳霞打来了电话,说是合同已订定了,她现在已经开始跟配角们联络,排演了,一点功夫也没有。又说:已经把小碧芬的戏衣拿去交人做了,另外还做了一件,又配了点东西,大概有四天就都好……可没说到给了订钱没有,大概有小碧芬的戏衣押在那儿,戏衣到不必先交订钱,可是倘若款项无着,把人家的戏衣也拆了,改了,也押了,取不出来了,那个麻烦才真算不小!
果然,又过了一天,他的表兄真从上海给他汇来了一笔款,数目虽不为他起初所希望的那么大,可也差不多了,他想当时就去找魏芳霞,可是魏芳霞的那个家,他还是不愿意去,就等着吧,反正他这时的心里已经十分平静了,芳霞登台的事,是已经办成了,就等着看戏了,她的戏再一唱红了,那就算诸事完毕,慢慢再给表兄去信说实话,反正是只这一回事,我又是为帮助人,并不是干了什么荒唐事,他一定能够原谅我的。
芳霞是傍晚才来的。她因为整天的加紧练习排演,累得仿佛都瘦了,方梦渔就把汇票拿出来给她看,她真是喜出望外似的,方梦渔就说:“这些钱虽然不足,可大概也差不多了,小碧芬的戏衣,咱们只留下她几件新的,其余的也不说不要,以后再有钱的时候,再买她的,你说行不行?”芳霞说:“那有什么不行的?这些钱,我想也不用都给她。”方梦渔却把汇票交在她的手里,说:“你拿去,该怎么支配,你自己去细想,或是跟冯亦禅和你师父去商量。”芳霞接过来汇票,好像有点羞愧似的,她歪着头又问说:“那么您自己没有什么用项吗?”方梦渔说:“你看我的生活这样简单,像是有什么用项的不像?”说着向她笑了笑。芳霞又似乎懦怯地问:“那么,您借的这笔钱,要多少日子还上呢?”方梦渔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就自管用去好了,将来如果戏唱好了,戏院批了账,剩下的钱须先顾你家里的生活,大概你的家庭如果经济问题解决了,就不会再有什么困难。”芳霞听到这里,脸不由得一红。方梦渔又说:“这钱是我牺牲信用,跟我的表兄借来的,将来你唱戏攒下了钱确实有富余的时候,再还自然也好,就是不还,也不要紧,你不用往心里放好了!”芳霞忽又眼睛有点发涨,勉强的着说:“到了时候,我给您留下前三排的座位啦?您是每天都有功夫去吗?”方梦渔说:“我自然得每天去听你的戏,可是你也别特给我预备座位,我买票去站着听也不要紧,我绝不希望享受特殊权益。还有,芳霞!你别觉着你这次登台,是我帮的什么忙,别人比我帮体的忙更多。没有冯亦禅不行,他那里,将来你倒得有点表示,同时这是你自己的才干和人缘,并不是我的什么关系!”芳霞的眼泪已挂在睫毛上,莹莹的就像是钻石似的,娇笑着说:“我就不听您的这一套。”她听见了脚步声,赶紧回头看了看,是排字房小徒弟送副刊的大样子来了,她就带起来那张汇票,说:“那么,方先生我走啦?”方梦渔点头说:“好好好,你走吧!若有什么事情,你随时给我打电话好了。”他耳听着芳霞的高跟鞋的声音“格格”的渐渐逝去,他拿着那张发着潮湿的,油墨还没有干的大样,却不禁若有所思。
虽然钱的问题是解决了,戏院和配角也都定了,但是方梦渔仍然不放心,因为芳霞的戏虽是唱得好,可是运气也不能不信,万一登了台,唱几天还不能够唱红,那照样儿还得闲着,没有人再邀。糟践些钱,白出了力,还都算是小事,芳霞可是仍旧没前途,反倒遭受绮艳花的窃笑。因此,方梦渔倒像自己要登台挑大粱唱坤旦似的,心里不断的一阵阵紧张。
他每天把许多份报馆的交换报凑在一块,专看关于芳霞——“霞美卿”的消息和评论。大戏院已经在各报都登上了巨幅的广告,“霞美卿”三个字比“报头”的宇都还大,压得其他戏院名角的广告好像黯然无光,这时恰巧由上海新来了个名坤伶叫“金牡丹”,广告的地方也占得不小,并且登上了铜版相片,是“蛮漂亮”的,出演的戏也在西城,而且打泡戏的日期跟魏芳霞一样,贴的是“玉堂春”,“大劈棺”,“纺棉花”,这些女角儿唱来最能叫座的戏,简直是要跟芳霞打对台。方梦渔看了,心里就有点生气,同时更紧张,不过还好,各报“戏剧版”都把“霞美卿”预先揄扬得很厉害,说是什么“名媛出身”,“花衫正宗”,“举止娴雅”,“扮相秀丽”,其实她可还没有登台呀。这大概都是冯亦禅作的,而用了许多的笔名发表的。独有一份专载戏剧的报纸上,却为那个“金牡丹”宣传,并且还把芳霞的底细给揭穿了,说她是武生改的行,大概“唱花衫”也忘不了踢腿,拧旋子,方梦渔看了,心里又大大的不痛快,芳霞的得失,毁誉,仿佛就都是他自身的事情,他为这些事。把情绪闹得十分的杂乱。
也许紧张之放,两天没有出门,竟害起伤风来了,不住的打喷嚏,流鼻涕,头痛,眼酸,身上还有点发烧,吃了“阿司配灵”,盖着棉被躺了半日,也没有一点汗。明天一天,后天就是魏芳霞登台的日子了,天又阴霾,下着毛毛小雨,他心想:糟了!雨要是连日不晴,谁还去看戏,万一要是三天打泡戏,连三成座儿全都上不了,那时候可是;“芳兮芳兮奈若何!”
他已有三天没见着芳霞,真恐怕芳霞也害了伤风,那就可登不了台啦。这天气真凄惨得令人发愁又发急,他因病,想去找冯亦禅问问:“怎么样了?后天芳霞一准能够登台吗?”并想上陈神仙的家里看看芳霞怎样在排,在演。
穿着很厚的大棉袄,扒在桌上,握笔凝思,正想写一篇“行将一鸣惊人的霞美卿”。才写了两三行,听见外面的雨中,有高跟鞋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细碎,女子走路的声儿可跟男人不同,尤其这高跟皮鞋的声儿也两样,他当时就停住了笔,仿佛头也不发沈了,接着,高跟鞋的声音越清越近,并听见衣裳窸卛地响,门一开,看见来的正是魏芳霞。
她穿的是一件“玻璃雨衣”,戴着玻璃的雨帽,真是格外的标致,一进屋来她就说:“哟!屋子这么黑,您还写字?也不开灯?”说着,随手就“吧”的一下,把电灯弄亮了,方梦渔打了一个喷嚏,擦擦鼻涕,就注意的看芳霞,见她的电烫的卷曲的头发,浅绿的新毛料的合体旗袍,都罩在挂着微细的水珠儿的透明的雨帽雨衣里,美丽逾常。她瘦了一点,脸上的胭脂可也多了一点,比早先像又小了两岁,而苗条的健美的身体,站得离着他这么近,她笑着说;“我给你送相片来了!”说着把她藏在雨衣里的一个牛皮纸的口袋就交在方梦渔手里。方梦渔赶紧把纸袋里的相片抽出来,这是芳霞新照的,一共是四张,其中三张是戏装,一张扮的“霸王别姬”,剧中的虞姬,刚健而婀娜,一张大概是“春香闹学”的春香,不然就许是“红娘”剧中的红娘,显着那么娇小玲珑,娇憨可爱。一张却是“女起解”的苏三,那个姿态,超过绮艳花的相片百倍以上,并且都上着艳丽的颜色,方梦渔说:这可糟了!有颜色的相片不能做铜板呀?”芳霞说:“谁叫您给登报啦?这就是送给您留着的!”然而她可另外有一张便装的半身小影,虽然没涂颜色,可是比有颜色的更美丽。这张相片就是最近的她,实在比新正在厂甸初遇见的时候更美丽了,这是谁家的少奶奶吧?要不然就是新选出来的什么都市的“小姐”?方梦渔却拿着相片,不住扭着头看她的本人,芳霞笑着说:“您看我干吗?我叫您看的是相片!”又一笑,说:“我还忘了,送人相片应当在相片上题几个字。”当下就拿起来方梦渔才放下的那枝毛笔,在这便装相片的旁边,写上:“梦渔先生:芳霞谨赠,年,月,日。”方梦渔的这笔虽然是一枝秃笔,但她写出字来却是那么清秀,她真有点才学!不过这上下款的称谓太普通了,可是,大概也没法再称呼别的啦。临了,芳霞放下笔,就催着说:“快收起来吧!快收在抽斗里吧!”
方梦渔又打了个喷嚏,说:“我这两天闹伤风,重感冒。我不敢去找你,怕把你传染了,到时你登不了台。”芳霞说:“那能够就那么巧,可是您到医院去看看吗?”她现出十分关心的样子。
方梦渔说:“用不着看,这点小病。过两天自然就好了,只是我发愁这天气,后天晚上要是还下雨,可怎么办?”
芳霞说:“得啦!您就别再为我的事情发愁了!你看,这两天把您都愁病啦!下雨没有关系,后天晚上就是下大雨,我还得照样儿唱,谁爱听不听!”
方梦渔又看了看她,露出一点诧异的样子。
芳霞却说:“这并不是我赌气的话,更不是我还没有登台,就先灰了心,是,我已经满足了,我多日来恨我落伍,现在我不落伍了。我多日来感觉没人理我,现在有人理我了。我一生就投遇见过人帮忙。早先我是叫人瞧不起的,现在被人重视,这就够了,死也不冤!”
方梦渔说:“怎么能谈到死呢?”
芳霞又一笑,说:“人还能不老死?我能老唱戏?您到一百岁还当编辑?”
方梦渔说:“虽然这么说,可是咱们离着死,大概还早呢,我是个文人,我还不作无病呻吟。你刚要出台的年轻大名伶,为什么先要说这颓唐的话?”
芳霞说:“我就是这么个人,日子长了,您自会知道。”
方梦渔说:“大概日子长了,我也不会知道的,因为你的心思太深了,把许多的事情都藏在心坎的深处,还关上七重八重的小门儿,我又是一个懒人,我不耐烦去叩你的心扉,得了吧!打住这些话,还是谈谈后天晚上你是预备怎么登台去唱戏?”
芳霞紧紧咬着嘴儿,她的眼泪早就要流出来了,可又仿佛是用力瞪回去了,她强作欢笑地说:“全都预备好啦;就盼到那天,您的伤风好了,就得啦!”
方梦渔说:“我就是得了痨病,也要天天去听你的戏的。”
芳霞指着说:“这可是您!说颓唐的话!”
方梦渔说:“我嘴里说这个,心里没什么。”
芳霞没有再说什么。她也不坐下,虽然摘了雨帽,可是披着雨衣。
芳霞本是欢欢喜喜地来的,但听了方梦渔的这几句话,竟又惹起来她的忧愁,她把手绢掏出来,轻轻地擦了擦眼泪,紧紧地捂着嘴唇,发着怔。
方梦渔倒很后悔,觉着跟她说的话,有些太不客气了,难道,帮助人那点钱,还不是说将来就不叫人还了,就算有了什么权利了吗?所以他赶紧笑着说:“可对不起!我这两天伤风,弄得我浑身都难受,说话也许急一点,你千万别多心。”
芳霞说:“我多什么心?我看您的心眼儿才多呢!说话也厉害,什么叫不耐烦叩我的心扉,您真不愧是文学家,说话也净咬文嚼字儿。”
方梦渔说:“不要再说了。我再问问,后天你就要出台唱戏了,但这事你家里的人知道不知道?”
芳霞说:“这事情还能够瞒人?虽然行头都搁在小碧芬的家里,跟包的人也就用她的跟包的,可是我连唱几天夜戏,十二点以后才回家,不先叫家里人都知道,那还行?”
方梦渔点了点头。
芳霞又说:“您别以为我家里的人都是怎么的古怪,都不赞成我唱戏,您见过我妈,您是知道的,对于我的事,向来也不干涉,再说我从十三岁就唱戏,现在再唱戏并不新鲜!”
方梦渔说:“那么,真的,由后天起你要是唱红了,将来也可以到上海去唱一唱呀?”
芳霞说:“我就盼望将来出外,出外我可就不回来啦!”
方梦渔发了发怔,然后说:“你这句话可又有些叫人听不明白,你的家庭既是很自由,你又为什么希望永久离开家呀?”
芳霞说:“像您,也不是此地人,您还想回家去吗?”
方梦渔说:“我是来到这儿作事,不是跑到北京唱戏来了。我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孤身一人,云游天下,到处为家,跟和尚一样。你是个姑娘,怎能跟我比?再说,我是上海人,在上海还有亲戚,早晚还是要回上海去的。”
芳霞说:“我说我刘上海不回来,也是因为您在那儿。”
她这句话,倒使方梦渔吃了一惊,因为一想,这话里好像还有话,竟似有天长地久,相依相靠之意。同时,芳霞又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流露出浓厚的情思,方梦渔顿然觉得跟前就是一条“爱河”。他想:我是往下掉,不往地下掉呢?正在拿不定主意,忽见芳霞戴上了玻璃雨帽,说:“我走啦!您的伤风没好,也该歇一歇了,明儿我大概也没有功夫来,后天晚上一准在戏院里见吧!”
说着她就转身走了,方梦渔要往外送,她却把屋门用双手横住,皱着眉说:“您伤风,何必送我?”
方梦渔说:“那么,我就先祝你,后天登台是一鸣惊人,诸事顺利……”
芳霞笑一笑,用清亮的喉音说:“方先生再见!”她走了,她的高跟鞋的声音也渐渐消逝了。
[book_title]第六章 倦叩心扉数言招啼笑 争来舞榭交口赞坤伶
方梦渔的那篇稿子再也写不下去。他想不出芳霞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有所表示”,还是由于自己神经过敏。
不过方梦渔觉得至少这是一个预兆,长此以往,意马心猿,谁也没有把握的。他想:除了我赶快结婚,才能再和芳霞接近,不然我就听完了她的三天“打泡戏”,急速回上海,可是也不行,她不久真许也被邀请赴沪演唱,她还许一到了那里见着我,真就不回来。
伤风更重,脑子更乱,窗外的雨,下了一夜,又下了一天,到了这天是星期六,芳霞就在今晚登台了,风雨却依然不止。
当日,方梦渔的心更加紧张,虽然伤风转成了咳嗽,不住地吐痰,但是他的精神却十分兴奋,很早他就好好歹歹吃完了晚饭,坐在编辑室里看那个时钟,他恨这时钟走得太慢,他急不可待似的,好容易才盼到六点多钟,他知道这时候魏芳霞绝不能就出台,并且一定还没到戏院去呢,早去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然而他的心急,刚要走,几位上晚班的编辑和记者全都陆续地来了,一个个拿他开玩笑,说:“你怎么还不去呀?快去听听,回来把成绩快来报告我们。”他见大家现在都把他看作与芳霞是有密切关系的人,弄得他倒不好意思立刻就走了,以他今日的身体、精神,是应当去睡个觉才好,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得挣扎着,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是自己所期望的人发展才艺,一鸣惊人的日子,我是替魏芳霞把事情办到了,但她究竟能不能今天就挑帘儿红,抑或从此又摔下去,还不一定,今天也可以说是个赌博的日子,只恨这天气,太不作美!他又燃了一支烟。但才抽了两口,就掐灭了,走出编辑室,就见天色昏暗,小雨点还不住往他的脸上打,他心里真不禁地忧虑,又觉着冷,赶紧回到住的屋子,在他的大棉袄上又套了一件厚呢大衣,这才戴上帽子,拿了把伞,出了报馆,走到大街。只觉得冷冷清清,往来的车跟人都很少,他又为魏芳霞难过,心说:这天气,谁去听戏呢?“时不利兮可奈何?”他跟拉洋车的讲价钱,拉洋车的把价钱要得很贵,但是他赶紧坐上了,伞卸下来,洋车上的雨布把他包着,他就由着拉车的把他拉走,他的心里,对魏芳霞今天的戏,简直不敢抱着多大的期望,明天后天,这雨恐怕也不能够停住,简直完了,应当晨期再演才对。可是那么一来,广告费就都白花了,替她预先吹嘘的那篇文字也就都失效了,热闹的劲儿一过,那再成名更难。一路想着,到了那大戏院的门首,他还没有下车就看见大戏院的门前扎着彩牌坊,并用电灯组成了字,是“霞美卿”,旁边还有红绿的电灯一明一灭的沿着边儿,的确是一幅很美的图案,真是惹人注目的招牌,只是门前空有电灯而没有什么人,雨像丝似的千头万绪地向下不住的落。他下了车,几乎连车钱都忘了给,慌慌张张地拿着伞走进去,刚走到那售票的窗户前,就见冯亦禅站在那儿了,他说:“你还来买票干吗?芳霞早就给留着座位儿了。”方梦渔问说:“她来了吗?”冯亦禅说:“她不能这么早就来。”一边说着,冯亦禅就领着方梦渔进了剧场,这个戏院本来是新式的剧院,场子宽大,座位舒适,但是现在稀稀的,连一成“座儿”也没上,台上现在刚演头一场戏是“雪杯圆”,唱的一点“味儿”也没有。冯亦禅跟着茶房,把留下的座位替方梦渔找着,是在第三排,靠外,看戏既就近,出入也方便,实在是个好座位,可是两旁和前后全都没有人,方梦渔就说:“今天这雨可真下得讨厌!一定很受影响。”冯亦禅却说:“不一定,想听戏的下雨也要来的,由昨天开始卖票,已经卖出去三百多张了。”方梦渔喜出望外的说:“那就不错呀!”冯亦禅说:“成绩大概不能坏,因为广告和剧评的宣传总有些力量。芳霞在东安市场茶楼走票的日子虽然不多,可是已经有了不少的观众了,现在都知道霞美卿就是她了,还能不来捧捧场吗?只要今天的收入够了前后台的开销,就算是成绩好,明后天要是晴了天,一定能多上些座儿,就可以往下唱下去,总之,大概咱们计划得并不错,你的眼力也准确,芳霞算是时来运转了。”方梦渔听了,更觉着欢慰。冯亦禅又走往别处去了,方梦渔在这里擦鼻涕,咳嗽着,本想闭上眼养足了精神,待会儿好看魏芳霞的“霸王别姬”。他倒要看看还有人来没有,渐渐地有穿西装的,有穿中装的,还多半是偕同着眷属,这前边的几排快坐满了,方梦渔就对这些人,仿佛非常感谢似的。这时台上已换演了武剧“白水滩”,锣鼓猛敲一气,剧中人的“十三郎”扮相虽然英俊,可是乱打一气,真吵人,真最有意思,方梦渔就想起早先芳霞当然也就是去这种角儿了,一个女的,要是在台上抡着棍儿乱打,也实在不大好看,难怪她受了淘汰,今日以“坤旦”的身分登台,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她走的这是正途。我帮她的这个忙,帮得实在是有价值!越想越是高兴,仿佛连伤风也忘了,这时有两位报界的朋友也来了,跟他闲谈了一会,他听人都说魏芳霞大有希望,他就更喜欢,忽然冯亦禅又来找他,说是“芳霞来啦,你不到后台看看她化装吗?”方梦渔一想:虽然只要是有熟人,就可以到后台去看一看,而且,因为是男女合演的关系,更不会像是早先坤班的后台,在小门上挂着“坤角后台闲人止步”的牌子,不过魏芳霞可究竟是一个女角,她一定还特有一间扮戏房子,她现今,也许正在穿着贴身的卫生衣,对镜扮戏呢,我何必去扰她,显着熟吗?或是显得有特殊的关系吗?那就有点讨厌了。于是他就摇摇头,说:“我不想到后台去看她啦。我就在这儿等着她出台啦!”冯亦禅就又走了,台上的武戏完了,就是胡秋声的“洪羊洞”带盗骨,胡秋声虽是二流老生,然而现在很进步,学谭派,唱得非常够味儿,做工也好,他要是跟魏芳霞合演“四郎探母”,一定可听。方梦渔靠着椅子坐着。微用着眼睛听完了选出“压轴子”的戏,这时他转头向四下里一看。楼上楼下坐的人真不少,至少上了有八成座儿,票价不算便宜,外面又下着雨,一个新角,竟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就可以说很不容易了。此时,锣鼓齐鸣,“霸王别姬”就开了场,配角都很“称职”,去霸王的武生王振飞,身材魁梧,脸勾得也好,唱念做打,颇有“杨小楼”之风。及至一挑帘,魏芳霞的虞姬环佩叮当的一出了台,当时台下鼓掌喝彩之声,腾起来了一片,电灯下的灿烂戏装的魏芳霞真是“翩若惊鸿”,曹子建笔下描写的那“洛神”,也没有她这样的美丽,“嫦娥”,或是“杨太真”,也不若她这样丽质天生,而且仪态万方。尤其是做,做得细腻,身段儿漂亮;唱,唱得更是宛转清丽,合板合眼丝毫不苟,而且腔调极新,随着她的唱,起了无数次的彩声掌声,她一人将台下差不多一千多的观众的注意力,全都吸住了,方梦渔更是直了眼睛,觉得她简直是活虞姬,不怪楚霸王到了英雄末路,还对她难以割舍,她大概比当年的虞姬长得更美十分,假若当年楚霸王的帐下美人不是姓虞而是姓魏,是她,那韩信的兵马恐怕早都销了魂,也不致适得她先自刎,霸王也丧了命,她真是个绝世的美人,是舞台明星,是坤伶首座……方梦渔一边这样幻想,一边注目去看。他也忘了疲倦,及至到了虞姬舞剑的时候,他简直站起来了,只见魏芳霞手执光芒闪闪的一双宝剑,随着“夜深沈”琴鼓的节奏起舞翩然,身段之美,剑法之熟,真叫方梦渔意想不到的好。而且一点也没露出“武生”的样子来,大概还因为她的武工底子好,所以剑也舞得“干净”紧凑,身段及脚步一点也不显着拖泥带水……台下不住的掌声如雷。
方梦渔一点也不感觉头晕了,心里实甚快慰,他认为魏芳置的这出“别姬”,比得上梅兰芳,比那天在茶社清唱的“别姬”又进步得多了,再也想不到头一天的成绩竟是这样的好。这是我的成功,我的眼力值得自傲,我的目的是完全达到了。
台上已看不见魏芳霞的影子,电灯却依然光辉照耀着,观众们拥挤着全都向外去走,很多是在互相谈论着,都说是“好!”方梦渔也站起来,那两位报界的朋友赶过来,跟他又夸奖芳霞一番,他一边咳嗽,一边不住地笑,他也说:“好!我早就知道她一定成功,这回还不能说是挑帘红吗?”随说随也往外走着,忽然见由楼上下来几个女的,其中的一个就是小碧芬,方梦渔想过去跟她谈谈,听她对芳霞的批评,可是因为眼前有许多人挡着,没容他赶过去,小碧芬就走了。他又要找冯亦禅,可是把头东转西转,这些个人,那里找得着冯亦禅呀?又想:要不要这时到后台给芳霞道一道喜呢?她成功了,这还不是喜吗?可又想,暂时不必,索性她唱完了三天之后,我再一块儿给她致贺,还许得叫她请我呢!于是他迈步向外去走,手里提着雨伞,走到戏院门外,看见雨下得更大了。汽车,洋车,所有的车都叫人雇去了,还有些雇不着车的人着急,埋怨这天气,可又赞美今晚这戏听得值。门前的电灯还很亮,照得被雨淋湿的柏油路,如镜子似的,然而除了这戏院的门外,一切都是黑忽忽的,铺子早就都关了门。他站立了一会,想着芳霞这时一定还在后台呢,她回去的时候至少得由汽车行叫一辆汽车,冯亦禅必定是揩她的油,叫汽车先把他送回家去,我就不可以坐坐吗?但又想:这个小便宜我也不必沾,我的宗旨就是——对芳霞尽十分的力,然而绝不希望她给我一点报酬,这才对,这才是我这个人!于是他就一狠心,撑起雨伞来。在雨下,泥涂中,吃力地走回了报馆。
回到他住的屋内,衣鞋尽湿,咳嗽得更厉害,他就自己铺被窝,要睡下,再细想刚才听过的戏。忽然间,又是那种高跟鞋的声音,厮熟的声音,自外面来了,他不由得一阵惊讶,心说:“芳霞今天这时候绝不能还来找我呀?回头一看,屋门开了,果然是芳霞来了,她穿得很漂亮,也没披雨衣。一见着了方梦渔,她就说:“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我们找了您半天啦?”方梦渔惊讶地问说:“是有什么事情吗?”芳霞笑着说:“没事,我是想着您一定得跟我一块回来,可是没想到,我下完了装,汽车也来啦,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您啦,真叫我著急了半天,冯先生说您一定回来啦,我还不信,我这才坐着车来看看您!”方梦渔问说:“你还没回家啦?”芳霞说:“没有吗!本来您病着去看我的戏,万一要是再出了什么舛错?”方梦渔笑着说:“我这么大的一个人,那能就出什么舛错,我是没敢搅你,所以我就自己走回来啦。”芳霞惊讶地说:“您是走回来的?”方梦渔说:“因为雇不着车了吗。”芳霞皱着眉说:“您可真是……”又笑着问:“您看我今天怎么样?泄了气没有?您说真的,给我一个客观的批评。”方梦渔说:“完全成功,并且这早就是我意料中的事。”芳霞一笑,表现出来她的得意,又表现出来一种感激,更表现着一种情意,就说:“我没有别的事,就是为来看看您,我这一天可也真累啦!”方梦渔说:“对啦!你快回去歇着去吧!”芳霞又笑着说:“那么?明儿见吧!我盼着到了明天,您的病就好啦!”说着,她急忙走出屋,随手把门带上,一阵急促的高跟鞋的声音消逝了,外面又有一声汽车的喇叭响,窗外的雨声依然细细地响着。
方梦渔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精神上不再紧张,但是心理上另有一种滋味,说不出来,芳霞似是一瓶子甜蜜,在引诱着他,他想吃,而又怕人笑话,同时也确怕不能消化,或是只要一沾手,就擦不掉。
他知道芳霞愈成名,自己愈不敢跟她谈爱情,她越阔,越显出来我穷,她越有前途,越显出我是不中用,等到她成了鼎鼎唯一的大坤伶,我要想娶她,就是布置个小家庭,恐怕也得需要“巨款”,她能跟着我过苦日子吗?她的这件玻璃雨衣坏了,或是不时兴了,我还能不另外给她买一件吗?那我就买不起。纵使她跟我结婚以后,她还唱戏,挣得钱更多,我也不能就叫她养活我,作一个“霞美卿先生”,那还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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