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紫玉钗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7119 [book_dec]高阳著。本书收作者的"紫玉钗", "章台柳", "藕丝心莲"和"桃花扇"四篇中短篇小说。四个感人至深又恼人至极的爱情故事,四对人人歆羡的才子佳人:霍小玉与李益;李香君与侯方域;柳青青与韩翃;王一姐与郑板桥。可奈何佳人情深,才子薄幸。欢聚时,愿作鸳鸯不羡仙;离别后,郎心如铁,而美人枯等,只守着一支钗、一把扇,空留念想。小说改编自唐人传奇《霍小玉传》《章台柳传》以及明清传奇《桃花扇》。比起前人旧作,此书情节更丰富,人物更饱满。 [book_img]Z_14737.jpg [book_title]紫玉钗 “浣纱!你听我说,你先坐下来息一息,我叫人拿午饭与你吃。胜业坊到西市十五里路,亏你三天两头走了来,走了去。你算是有良心的,比姓李的那个家伙不晓得好多少倍。你们家小娘子也可怜,痴心女子负心汉——烧香拜佛、打卦问卜,统统都是白搭。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死心,也太傻了。你该劝劝她,两年不来,不会来了!听说那姓李的疑心病极重,奇妒,这种人就算嫁了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又听说他自吹是乾元年间宰相李揆的侄子,我倒不大相信。 “我侯景先没有开这‘寄附铺’以前,在紧挨东宫的光宅坊住过,李揆的赐第就在那里,我见过他——当朝的宰相,一点都不摆架子,而且最明白事理。可惜,好人不走运,一贬贬了出去,流落江淮十几年不得回来。那都是跟元载结了怨的缘故。你知道元载跟李揆是怎么结的怨?” “侯伯伯!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心思去打听,我不懂这些。侯伯伯,我还要赶回去,怕迟了坊门会闭。这支紫玉钗……” “这紫玉钗一时哪里卖得了?” “啊呀,那怎么办呢?我家小娘子的病又重了,等着卖了这支钗去请医生呢!侯伯伯,你行行好,算是帮我浣纱的忙吧。” “鬼丫头!我哪次不帮你的忙?我开这寄附铺,来来往往投宿的人,不过是些小本经纪的行贾,别的衣服首饰,脱手还容易,这支紫玉钗,你要卖六万钱,一时哪里去找这样的大主顾?” “六万钱不贵。这是我家小娘子家传的宝物。” “我知道不贵,我也知道它是好东西。啊,啊……有路子来了,你看,老何!” “老何是什么人?” 老何是大内的玉工,侯景先的朋友。他把老何请进铺内柜房,顾不得寒暄,也不忙着替浣纱引见,先拿她带来的一个布包解了开来,里面是一个六寸长、两寸宽,蜀锦牙签的盒子。打开盒盖,揭起吴棉,才看到一支晶莹温润的凤头玉钗,通体淡紫,不含杂色,雕琢之工的精细,几乎叫人碰一碰都不敢。 “啊——”老何倏然动容,长长地赞叹。 “不坏吧,老何?” “什么叫不坏?你简直不识货!”老何吵架似的对侯景先说,“我老实告诉你,我也还是第一次开眼。不过我听我爷爷不知讲过多少次了,高宗、武后年间,他在内廷当差二十年,手里不知经过多少好玉,琢磨得最得意的,就是这支紫玉钗。” 侯景先失笑了:“你说得真玄!上次那波斯胡卖个羊脂玉玦,你说是你爸爸雕的。这会儿索性把你爷爷也搬出来了。” “你以为我吹牛?我还你个娘家!”老何有些火了,指着紫玉钗,厉声说道,“你晓不晓得,这是霍王家的旧物!” 仅一提“霍王”二字,侯景先立刻改变了表情,向浣纱点一点头,说:“浣纱,见过何伯伯!” “何伯伯!”浣纱扯一扯青布衣襟,拜了一拜。 老何还了礼,问道:“这紫玉钗,是姑娘你的首饰?” “不是。是我家小娘子的。”浣纱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家小娘子是霍王之后。” “这不就对了吗?”老何大声对侯景先说。 “你先别得意。”侯景先不慌不忙地答道,“既然你知道这支紫玉钗的来历,而且你又是走惯了大宅门的,少不得赖上了你,非给这支钗卖个好价钱不可!” “这容易。只是这位姑娘家的小娘子,到底是谁?怎么又变卖家传宝物?得先说给我听听,才好去找个好主顾。” “这话也对!”侯景先想了会儿,对浣纱说,“我看你今天回不去了。我叫个人到胜业坊去通知一声,好在还有桂子在照应,你就一天不回去也不要紧。今晚上你跟我女儿做伴好了。” “谢谢何伯伯!”浣纱定一定神,开始讲那紫玉钗的主人,“我家小娘子,叫霍小玉……” “小玉来也!” 堂东阁子有声,屏门启处,李益顿觉目迷五色。昨日终宵自扰,不知道鲍十一娘的话是否可信,小玉真是那样美得无法形容?现在,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小玉的美还是可以形容的,李青莲的诗“一枝秾艳露凝香”,用来刻画她的神韵最好。 “十郎!”长安名媒鲍十一娘,轻佻如坊里少年,斜睨着他,伸食指向上勾一勾,示意他起身迎接。 “噢,”李益匆忙离座,迎着叮咚的环佩声响,拜了下去,口中自介,“我,陇西李益。” 小玉避到侧面回礼。等他揖罢抬身,只见她正回眸斜睇着他,微笑低头,然后翩然转身,挨着她母亲坐下。 那四十左右的半老佳人,有个比丘尼般的名字:净持。她跟鲍十一娘都是薛驸马家赎身出来的青衣侍儿——一样知书识字、一样娴习礼仪、一样大家风范,因此才能教导出一个好读诗的女儿。“你平常不是常在念:‘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她对小玉说,“那就是这位李十郎的诗。” “真的?”小玉的惊喜,完全呈现在那双黑白分明、睁得极圆的大眼中,“‘陇西李益’。好笑不?刚才我竟没有想起来是什么人。”说完,微低着头,以偷觑的姿态,重新打量李益,仿佛在了解了他的身份以后,他的样子就有了改变似的。 文字见赏,而且见赏于美人,那份兴奋是李益所从未经验过的,“小娘子……” “叫她小玉好了。”净持抢着说了这一句。 “噢,噢,那么,我从命。”李益更高兴了,“小玉,多谢你。让我敬你一杯!” “谢我什么啊?” “多谢你赏识我的诗。”他一饮而尽,斟上半杯酒递给小玉。 她分两口喝完他所敬的酒,笑道:“我也该多谢你,多谢你那些好诗,供我排遣寂寞黄昏。”说着,满斟一杯,她自己先啜了一口,多下的递还李益。自然,他又喝得涓滴不留。 “再喝一杯!”小玉擎着银壶说。 “我量浅。只是你要我喝,我当然喝。” “既然如此,”小玉回头吩咐浣纱,“取那只玉觥来!” 那只巨觥,足容十杯,明是故意捉弄。李益真的量浅,但说出来的话不能不算,抵拼一醉,该有代价。“小玉!”他指着满觥的酒说,“你唱支曲,我干了它!” “不!”她畏缩地笑着,“我不会唱。” “你骗我!”李益转脸向净持说,“谁都不会相信她不会唱吧?” 净持向小玉使个眼色:“你就唱一支。” 于是,浣纱取来琵琶,交到小玉手里。她调一调弦,向李益说道:“唱一首‘北歌’。我唱你和。” “唱什么?”李益问,“《紫骝马》《折杨柳》,还是《陇头水》?”这些都是“北歌”中最有名的诗——李白和卢照邻的作品。 “你听了就知道了。” 小玉五指一挥,大小弦中洒落阵阵疾风暴雨;然后嘈嘈切切,转为怨妇私诉之声,忽然铮铮两响,琵琶声寂,一缕浏亮的清音,破空而起: “入夜思归切……” 怪不得说“听了就知道了”,唱的是李益自己的诗——《夜上受降城闻笛》。小玉的声音太美了,他不敢相和,怕破坏了它,只深深点头,一半赞许,一半致谢,然后凝神静听着。 “……笛声清更哀。愁人不愿听,自到枕前来!” 上半首唱得凄怨欲绝。下半首音节一振,变为沉郁苍凉: “……风起塞云断,夜深关月开。平明独惆怅,落尽一庭梅。” 李益干了那一巨觥酒,如牛饮般,喉间啯啯有声。放下玉觥,只见泪痕满面,净持和鲍十一娘都吓慌了,一齐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李益摇摇头,他不愿说他心里的感觉,也说不明白。受降城上,霜月双清,那一缕呜呜咽咽的笛音,勾魂摄魄,唤起无限乡思——淡忘的记忆,此一刻在小玉的歌声中重现。于是,情感一向脆弱的李益忍受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明白他的心境的,只有小玉,“我不该唱十郎这首伤心的诗。” 这一说,净持和鲍十一娘才能约略意会。“来,来!”鲍十一娘眉花眼笑地说,“我也来献献丑。” 既老且丑的鲍十一娘也要一逞歌喉,那会唱成什么样子?因此,连侍儿们都拍手嬉笑,准备看她真的“献丑”! “十一姨!”小玉重又扶起琵琶,拨着弦问道,“你唱什么?” “不用,不用。”鲍十一娘摇手答说,“不用你瞎起劲,我唱《回波乐》。” “哟,那得要且唱且舞。快拿红氍毹来!” “没有那些讲究。”鲍十一娘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挤眉弄眼地唱了起来。 回波词照例六言四句,中宗朝盛行于宫廷中,常由被召宴的群臣,临时撰词献舞。因此,如有谏请讽喻,不便明言,便借回波词寄意。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沈佺期得罪流放岭南,之后蒙恩召还,但一切荣典并未恢复。有一次他在中宗的筵前,献唱回波词: “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赐牙绯。” 于是,中宗复赐以绯鱼袋——五品以上官员出入宫禁所用的凭证。 鲍十一娘难道也有自撰歌词的才情?李益十分疑惑,因此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听她唱的是: “回波尔时栲栳,怕婆却也大好;从前且有裴谈,眼下无过李老。” 唱到最后两字,拿手直指着李益,一时满堂大笑——那也是个有名的故事,中宗朝时,以滑稽为帝后所喜的优人臧奉,献唱此词取媚于韦后。当时有两个怕老婆出了名的人,一个是御史大夫裴谈,一个就是中宗。 原词是“外头且有裴谈,内面莫如李老”,李老即指皇帝。而现在鲍十一娘却是故意改动几个字,跟李益开了个玩笑。 “插科打诨,只是要博十郎一笑。”鲍十一娘又替李益斟了酒,“十郎,宽饮一杯!” 这一杯下去,李益的酒量到了极限,只觉人影晃动,胸中翻翻滚滚地想呕,赶紧闭上了眼,尽力按捺着。 “啊呀,真醉了!”他听见净持在埋怨小玉,“十郎酒量不好,你不该灌他那一觥。” “醉了怕什么?”是鲍十一娘在替她辩护,“来!浣纱、桂子,把十郎扶进去睡。” 胸中作呕,心里却清楚,李益一半无法睁开眼来,一半却是故意装糊涂,看她们把他扶到哪里去。 扶到一个香味馥郁、衾枕软滑的地方,不用说,那是小玉的卧房。但又怕不是,想睁开眼来看一看,不知怎么又不敢,仍旧闭着眼,听任那些柔滑的手,替他脱靴卸袍,安置在床上。 心中疑疑惑惑一直在想自己身在何处,但到底不胜酒力,渐渐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银 微明,照见红罗帐中、鸳鸯枕上一弯黑发,随即又闻到甜甜的肉香。手一动,惊醒了小玉。 “睡得好沉!”她说,“酒该醒了吧?” “嗯,嗯。”李益歉意地笑道,“荒唐失礼之至!” “渴不渴?我倒茶与你喝?” “谢谢。给我凉凉的,来一大杯。” 小玉掀开帐子下床,剔亮了灯替他倒茶。她穿一条绿绫的短袄,窄细腰肢,却有个丰满的胸脯。颊上枕痕犹在,长睫毛掩盖着惺忪的眼,那娇慵的韵致,使他觉得更渴了! “当心,别泼出来!”她小心翼翼把一满盅茶汤捧到李益面前。 他不忙着喝茶,先伸手握住了她,仿佛怕她逃跑似的,然后就着她的手把一盅茶喝光,喘口气,舒畅地笑道:“小玉,多谢你的甘露。” “‘渴者易为饮。’只怕——”她突然顿住,回身把茶盅放在桌上。 “只怕什么?”他拉紧了她的手追问。 “只怕你对我——”她正一正脸色,轻轻地说,“你心里该明白,不要明知故问。” “小玉,我明白你的意思。”李益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那种人。” “那么,你是哪一种人呢?” “你上床来!春寒料峭,别冻着了!咱俩好好谈一谈。” 于是小玉仍旧上了床,两人各拥一衾,披衣并坐,侧面相对。 “从何谈起呢?”他踌躇地说。 “先从你自己开始。” “我,李益,字君虞,陇西姑臧人。叔父单名一个揆字,乾元年间的宰相。我是去年中的进士。”他停了一下,似乎很不愿意地说,“但惭愧得很,吏部‘释褐’试,还未能入选……” “功名有迟早。”小玉安慰他说,“你今年才二十出头,俗语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已进士及第,而且有那样的声名,怕不是一片锦绣前程在等着你?” “你说得我那样好,”李益兴奋地说,“其实,我此刻对吏部一试,能不能入选,倒不怎么在乎了。” “为什么?” “有了你,富贵在我像浮云一样。”他有些言不由衷了。 小玉不答,她心里矛盾得很。李益一直是她所仰慕的,又如此年轻多才,能托终身,自然心满意足。可是,又怕他功成名就,匹配高门,自己的姻缘落空。 “小玉!”他紧握着她的手,挨近了些,“我要重重酬谢鲍十一娘——替我做这么好一个媒。” “哼!”小玉故意冷笑道,“像你这样门第清华,谁配得上你!”说着挣脱了他的手。 “你怎么说这话?”李益重又捉住她的手,发急似的说,“本朝婚娶,好讲门第,我最不以为然了。再说,你不也是霍王之后吗?” “可是我不姓李。姓郑,姓霍。” “怎么弄出两个姓来了?” “你想知道?” “自然。”李益说,“关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于是,小玉讲她的身世—— 高祖李渊第十四子元轨,封霍王,才德最美,是太宗最钟爱的一个弟弟,特为他聘魏徵的女儿作妃子。垂拱四年,越王起兵讨武后,据说霍王同谋。越王兵败,位列司空的霍王流放黔州。槛车到了陈仓地方,上了年纪的霍王,在那里得病而死。 霍王生前的宠婢,这时有孕在身,霍王的六个儿子都不愿意要这个尚未出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于是那宠婢带着一大笔钱和霍王的骨血悄然离去。不久,生下一个儿子。又不久,嫁了个姓郑的商人。霍王的小儿子便也改姓了郑——他,就是小玉的祖父。 小玉的母亲净持,不是她父亲明媒正娶的嫡室,那种暧昧的关系,随着她父亲的暴卒而消逝。因此,净持不愿再让小玉姓郑,但也不敢说是王室庶支,复姓为李,这样,姓霍便最恰当了。 “照此说来,你真是霍王的曾孙女。”李益感叹地说,“高祖皇帝的玄孙,地地道道的金枝玉叶。倒是我高攀了!” “你坏!”小玉嗔责地说,“我原不肯告诉你的。告诉了你,你又挖苦我。” “我怎么敢,真的,你自己去算算辈分,不是金枝玉叶是什么?照规矩,该封你个‘县主’!”说着,他自然而然地一把拖住了她。 “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小玉扭着身子,要伸出手去打他。 两人就此纠缠着笑作一团,锦衾凌乱——结果,两条衾并作一条衾,然后声音低了下来,低低的笑和低低的喘息。 欢娱的高潮,在李益是很快地消失了;但对小玉来说,却是余波荡漾,化作涟漪,一圈一圈地在心湖中推展、扩大,久久不能平息。 昏昏的灯焰,沉沉的长夜,如果不能寻得好梦,便会寻得烦恼。第一恼人的是,与她在同一个枕上的人的匀称鼻息。在她的经验中,几乎每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可以一下子由热变冷,由眉花眼笑变得毫无表情,由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变得只字不出。然后,眼一闭,翻个身,只管自己睡得像死猪一样,仿佛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他身旁似的。 那常使她生出反感,觉得那是男人自私无情的表现。但这份反感每每也是极短暂的,不像此一刻,一直盘踞在心中。 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对他跟对别的男人不一样。“李益”这两个字,镂刻在她心头已久,每当细读传抄他的诗篇,或者凝神静听教坊乐工、勾栏娇娃奏唱他的新作时,脑中总会浮起一个潇洒风流的少年男子形象,而视之为她唯一的情郎。 她相信他一定会到长安来的。天下的才人,一生至少要来长安一次,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岁至三十岁的年轻时候——他们来角逐那四海艳羡的进士身份。她更相信,只要他到了长安,一定有相遇的机会,他不会隐在终南山的古寺中去读书用功。走马章台,遍阅长安名花,他该知道小玉的不凡,登门探访。就算他不来,以他那样的声名,在长安的人海中也是隐藏不住的,当然有办法把他找了来。 见面以后又如何呢?她也常常这样自问着。只为了一次相思债吗?不是的!她没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后,从小,她母亲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净持似乎特别看重这一点。小玉知道她母亲的力争上游的志气。可是生活逼人,终于沦落为娼家,这是她们母女心头最大的隐痛。 然而,那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两年来,一曲红绡,缠头无数,聚积了千把贯的家财,可算小康。霍王之后的身份,加上可供半世温饱的衣食之资,能够平衡她勾栏出身的缺点了! 于是,她也有了力争上游的志气,要脱出娼家女子不能成为读书人嫡室的传统,跟李益做白首偕老的花烛夫妻。不如此,她宁愿把他当作梦里情郎,怅惘终生。 自从有了这样的决定,她就知道见了面该如何自处了。她要端庄稳重,像个名门淑女,让李益只记得她是霍王之后,忘却她现在的营生。然后,尽力帮助他读书成名——她已打听出来,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子弟,境况清苦。她要待之以情而持之以礼,使他在感激爱慕之中,有着一份不敢亵渎的尊敬,才像个敌体的嫡室的样子。 这些深思熟虑得妥妥帖帖的念头,果然一步一步实现了:李益到了长安,通过鲍十一娘的灵活手腕,做成了媒。但刚是相见的第一面,她就把那些想得极透彻的做法,忘得干干净净! 现在她明白了,不该唱他的诗,不该灌他酒,不该让他进入自己的卧房,更不该说那些自卑自贱的话,尤其不该…… 她发现她对待李益的,跟对待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的,并没有丝毫的不同。而他,他的反应,也像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在高潮消失以后所表现的,完全一样。在他心目中,她至多不过是一个名妓而已。 “该死!我做了些什么混账的事!”椎心般痛悔着的小玉,一伏身埋头在锦衾之中,锦衾为泪水湿了一大片。 嘤嘤的啜泣,吵醒了李益。“怎么啦,小玉?”他惊疑地问。 不问还好,一问更使她感到有口难言之苦,哭得更凶了! 李益的疑惧更甚,“小玉!”他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说,“你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伤心事?” “我悔,我做错了!”她哽咽着说。 “做错了?做错了什么?” “我不要说!”她哭着喊道,“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 李益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自己触起身世之痛。他默然无以为答,因为他实在还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而在表面上,他似乎默认了她的话,因此,她再度泣不可仰。 夜静更深,罗帐中的哭声,传到外面,将会引起他人极深的讶异。李益急于想收拾这个尴尬的局面,便把她揽倒在怀中,用一块锦帕替她拭着眼泪,同时温柔地喊道:“小玉,小玉!” 这对小玉发生了抚慰镇静的作用,她慢慢地住了哭声。 “到底为了什么?哭得这样叫人心痛!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你知道的,”小玉容颜惨淡地答说,“我不过是个娼家女子,配不上你。眼前相好,不过是你拿我当个玩物。一旦人老珠黄不值钱,就像秋天的团扇一样,你再也想不起它了!” 原来如此!李益怀疑她是故意做作的一条苦肉计。但当初托鲍十一娘做媒时,人家已说得清清楚楚,虽是霍王之后,却不幸沦入娼家,只是色艺双全,并且手头颇有积蓄,如果看中了,却要明媒正娶。而自己已是满口答应了的。此时如果没有确切的表示,明显着有负心之意,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算终结了! “不行!”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倘来艳福,予而不取,而且,吏部一试,也还没有把握,“长安居,大不易”,有这样一个不愁衣食的温柔乡可住而不住,天下哪里找这样傻的人去? 于是,他郑重肃穆地说:“小玉,我现在就改了对你的称呼,夫人!” “夫人?”小玉失惊地叫了一声,含着泪珠的双眼,映着残焰,闪闪生光,疑多于惊,惊多于喜,她终究还不能相信。 “夫人!”李益又说,“从安史大乱以后,婚姻门第之说,已不大讲究了。我李益,更不是那种陈腐顽固的人。平生自誓,不娶则已,要娶,一定得是个绝色的美人。承你不弃,平生大愿,算是圆圆满满地达成了,你怎么反而疑心我的诚意呢?我有个朋友叫孟郊,他新近作了一首诗,题目叫作《结爱》,我念开头跟结尾的四句给你听:‘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岁月。’这四句诗,就是为你我而咏的。”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小玉悄悄地念着,嘴角绽开了甜笑,但眼中还有些微的怀疑。 “如果你再不信,我写一篇誓约给你。” “真的?” “这是何等大事,岂敢戏言!” 于是,小玉尽敛笑容,低眉捧心,以极庄重的声音说道:“十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把我的终身看得极重,如果你真的无丝毫嫌弃我的心,你就随便写几个字给我,叫我放心,我会终生感激你。若是你觉得有些勉强,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你这叫什么话!” “那么,你是愿意写了?” “是的。” “写了的话,可不能没有一个字做不到?” 看她这样子钉住了问,李益倒有些疑疑惑惑,怕有什么别的用意在内。但事已如此,不容犹豫,他咬一咬牙,答道:“绝对做到!” 小玉点点头,下了床唤起侍儿,开了箱子,取出一幅乌丝栏的素缣,长可三尺,色泽微黄,那是地地道道的霍王家的旧物。 铺好素缣,浣纱在旁磨墨。这时,李益也已披衣下床,他怕小玉已对他发生怀疑,心里警惕,得要写得特别坚定诚恳,才能祛除她的疑虑。 “行了!”他试一试墨色说。 浣纱住了手,剔一剔银 中的灯芯,“卜”的一声,灯花爆了! “‘灯花爆而百事喜’,夫人,好吉兆!”李益又说,“《西京杂记》中说:‘火华则拜之。’火华就是灯花。你我一起来拜!” 小玉欣然乐从。两人并肩立在灯前,双双下拜,默默祷祝。小玉祝告神灵庇佑,夫婿永不变心;李益却祝的是早日发财——《西京杂记》中说:“灯火华得钱财。”这个征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便说给小玉听。 拜罢起来,李益拈笔在手,写下永不变心的誓约——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 “夫人,你好好收起来!”李益卷起素缣,双手捧给小玉,“等你我晚年,拿出来给儿孙看,给他们做个坚贞的榜样,也算是人间的佳话。” “十郎!”小玉噙着眼泪答道,“你这样待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你!” 她所报答李益的是丰衣美食、柔情娇笑。两年之中,李益像做了皇帝一样,但也像做了乞儿,自卑感越来越重,他一直在怀疑,所有相识的人——甚至包括小玉在内,都看不起他,把他看成个没用的人,把他看成娼家豢养的“庙客”…… 因此,他急于想通过吏部的释褐试,一官荣身,洗刷寄人篱下的耻辱。 第一年释褐试未能中式,转眼第二年的试期又到了。 释褐试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官额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贡士,以及军功、征辟、奏荐或者恩赐出身,具有出仕资格的人却是越积越多,仕途壅塞,平均八九个人争一个官位,以至于每年吏部释褐试,有五六千人参加,分批考试,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完事。 考试分笔试和口试两部分,每一部分又各分两个项目。笔试的项目,第一是“书”,取其楷法遒美;第二是“判”,取其文理优良。口试的项目,第一是“身”,取其体貌丰伟;第二是“言”,取其言辞辨正。 笔试的日期在年底。到了那一天,李益一大早就已出门,小玉送到路口,殷殷叮嘱早回,他敷衍了两句,挥一挥手,匆匆赶到吏部。四试俱毕,却不知道结果如何。得失萦怀,心情如待决之囚,这个年过得可真不舒服! 过了元宵,发榜的日子到了! 一棒锣响,坊里间掀起一片杂沓的人声,倒像谁家失了火似的。细听却又不大像,失火告警是乱锣,而这是有节奏的——“嘡、嘡、嘡”地越来越响,及门而止。 “十郎、十郎!”桂子一路喊着奔了进来,一见李益又喘又笑地说,“报喜的来了!” 李益心头陡觉一阵阵发紧,恨不得一把搂住桂子,狠狠吻她一吻,才能发泄心中那股搔不着、摸不到的欢喜劲儿。 “快嘛!十郎,报喜的人等着见你呢!” 就在这时,一家上下几乎都集中在他面前了。乱哄哄一片嬉笑声中,簇拥着他来到堂前。 堂前院中,挤满了左邻右舍看热闹的。阶上廊下,一名青衣中年汉子,一腿屈膝,半跪着高擎一张朱笺,望见李益,便即朗声背念笺上所写的字:“捷报贵府郎君吏部铨选书判高中第七名——” 应笔试的总有六千人,大约录取十分之一,也有五六百人,第七名的名次确是很高的了。李益一时喜出望外,竟忘了说话。 “放赏。”净持轻声提醒他说。 “噢!”他大声吩咐,“放赏!赏两贯!” 于是,打发了报喜的人,款待贺喜的人,从厨房到厅堂,洋溢着欢畅的笑声,直到起更时分,才静了下来。 而小玉的卧室中还高烧着红烛,烛光下,小玉笑盈盈地下拜:“恭喜十郎!” “同喜、同喜!”李益双手搀着她说,“多亏夫人的内助,该我向你拜谢。”说着,放开了手,真的要向小玉下拜。 “使不得!”小玉赶紧闪身躲避,“你别折煞了我。” “其实称贺也还早。”李益矜持地笑着,“‘身’‘言’两字如何,还不知道。” “你过虑了!凭你的仪表、口才,哪有不中选留用之理?” 小玉的话不错,吏部口试铨察一关,轻易通过。出仕已成定局,只不知放一个什么官儿,这,李益关心,小玉更关心。 “若是外官,可怎么办?”小玉忧心忡忡地问。她,未闻骊歌,已预支了别怨离愁。 “‘注唱’时我会要求内用。我的名次高,该有权选择。” 小玉不明白什么叫“注唱”,但“名次高,该有权选择”的话是听懂了的。于是愁怀一放,欣欣然指望着李益成一名京官,留在长安,永相厮守。 然而,李益却说的是假话——真话,只在“注拟”以前向吏部郎中去说。 “请问,志愿如何?想外放,还是内用?” “想到外面去历练历练。”李益回答。 “地方呢?” “江南。”他久已向往江南的繁华,而且叔父李揆也在江南,所以作此要求。 “想到江南去的人真多!”吏部郎中摇摇头,“且‘注’下再说。” 事情未可乐观,不觉忧形于色。小玉却以为内用的要求被驳,默默在心中另作盘算了。 三天以后,可见分晓。到那一天,李益一大早赶到吏部,举目望去,徘徊在音声树下的人,一个个无不像他一样,患得患失的表情都摆在脸上。 “陇西李益——” 唱名唱到了,他赶紧挤上前去,侧耳静听。 “陇西李益,年二十三岁,大历四年进士。外放岭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县主簿。” 一听放了这样一个官职,李益顿觉心灰意冷。文昌在百粤极南,炎方瘴疠之地,决计不去! 不去是允许的。依例得上书申诉,改注改唱;再不满意,还可以申诉一次。共是“三注三唱”。如果依旧不符所愿,那么当年“冬集”,重新再参加铨选,亦为法所不禁。 于是,他以“亲老家贫”的理由,请求改调。吏部重新调整,改授河南郑县主簿。他的母亲住在洛阳,离郑县不远,这样一来,再无理由要求到江南了。 李益得意的开始,恰是小玉噩运的临头。就在他得官的第三天,净持遽得暴疾,来不及延医便已一瞑不视。 小玉哭得死去活来,李益也大为丧气。名分未定,他不便出面主持丧事,请了鲍十一娘来经纪一切。他——新任的郑县主簿,天天在外面赴饯别的宴会,从曲江醉到平康,时常就宿在三曲,几乎都想不起小玉了。 而小玉虽遭大故,也还是把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置行装、办车马,一一亲自检点。向晚灯下,在她母亲灵前哭奠完了,就坐在素帏之下,一个人千回百折地想心事。 “小玉!”终于鲍十一娘看不过去了,问她,“十郎可有句话?” “什么话?”她语声缓缓地明知故问。 “当初我做的媒,答应了的明媒正娶。以前,只说尚未出仕,等做了官风风光光娶你——如今,做了官怎不提这话?你母亲可是撒手丢下你了,别让那活着的也丢下了你!” 一番话勾起小玉的死别生离之痛,呜呜咽咽地,越哭越觉得委屈。 “怎么了?”鲍十一娘看出情形不妙,“十郎说了什么?”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说!”小玉忍泪吞声相答。 “他不说,你该问他!我是见证。” “我——”小玉再一次号啕大哭,“我好悔!” “悔?”鲍十一娘倒诧异了,“莫非后悔不该托我替你做这个媒?” “不是!”小玉抬起婆娑的泪眼,“我只悔不该拖延着。现在,现在身份更差得远了!” 鲍十一娘默然。 “小娘子!”浣纱在旁边说了话,“你该听十一娘的劝,有话该跟十郎早说——今晚就说。” 这晚上李益回来得早,也少醉意,恰是说正经话的好时候。小玉哭去了心中的块垒,下了迟疑已久的决心,而说话的态度也是平静的。照旧铺床,照旧叠被,照旧晚妆——只是更着意修饰,一身缟素、窄瘦腰肢,脸上敷粉而不施朱,在窗前迎着初夏的熏风,仿佛洛水之滨的凌波仙子。 这把李益看傻了!算来平康佳丽,都不及小玉。他在心里说。 “十郎!”小玉回头凝视着他,“我有话说。” “是,是!夫人。” “从今后再休提‘夫人’两字……” “何来此言?”李益打断她的话问。 “十郎,你得平心静气听我说,否则,你我明天再谈。” “噢!”李益定一定神答道,“你说,我不打岔。” “我彻头彻尾想透了!”小玉倚着窗户,徐徐说道,“以你的门第、才华、声名,定有高门大族愿结婚姻。而况你此一去,上有白发太夫人,内无主持中馈的冢妇,自然得要办了这件大事。”她停了一下,微露苦笑:“所谓‘誓约’,只是空话。但是我另外有个小小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听?” “你尽管说。”李益不知是惊是喜,声音中略带迷惘,“你先说了再谈。” “我在想,我今年十九,你今年二十三,男子‘三十而娶’不算晚,有七年的时间可以给我。”小玉慢慢激动了,“我拿一生来换你的七年。到你三十岁,尽管另选高门名媛,我……”她握着长长的发丝又说:“那时我剪了这把头发,给你留个纪念。从此黄卷青灯,了我残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看她说得那样决绝,却又那样委婉,那盈盈欲涕、万千幽怨齐聚眉端的凄楚神情,叫李益想起了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的誓约,也想起了她两年来所给他的无数的柔情蜜意。他不能不感动、不惭愧! “小玉!”他流着眼泪叫道,“我跟你的誓约,生死以之,永不可改。我不会三心二意的。至迟到桂子香时,我一定来接你——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 “你?”小玉困惑地说,“你叫我怎么说呢?” “你不必说什么。你只把我的话摆在心里,相信我,相信我……” 他奔过去紧抱住她,雨点般吻着她的发和后颈。她畏缩地仰起了脸,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看得见她自己睫毛上所沾染的泪水,像草间晞露似的在朝阳影里闪耀着。 “那么,八月里来了没有呢?”老何问浣纱。 “鬼影子都不见!这个死没良心的东西,比畜类都不如!”浣纱破口大骂,“最丧良心的是,我家小娘子明明已经看穿了,他还要骗她一骗。何伯伯,你想,小娘子已经说了,那誓约不过是空话,他偏还要那样拿死来赌咒,若不是真心,何用如此?因此,小娘子那颗死而又活的心,自然又让他骗得死心塌地了!” “那么,没有去打听一下?” “怎么没有打听?”侯景先接口说,“姓李的那家伙,先说回洛阳省亲;到了九月里托人去打听,说到江南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年底到郑县去打听,那家伙避而不见;之后,小玉又托人带信给他,连个回信都没有。” “既然如此,小玉该死了这条心了吧?” “哪里死得了?”侯景先把那颗白发皤然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求神问卦,烧香拜佛,搞得失神落魄,弄出一场大病,到现在没有好。生了病,还在东托人,西送礼,想拜托那家伙的亲戚朋友,通个消息。可是谁理她?只有个姓崔的——李益的表兄,还好,有时候有姓李的信息。不过,也是画饼充饥,当不了事。” “唉!”老何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说,“浣纱,我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里,你实话实说好了。” 于是老何把她带到延先公主的第宅,那一支紫玉钗,加上那段凄楚的故事,卖得了很好的价钱——一百二十贯,合十二万钱。 半年来,小玉是第一次如此富裕。刚吃了药,精神稍为好些,便即想到崔允明——一位“明经”,就是李益的表兄,在长安候选了三年,还没有选上一个官儿,境况十分清苦。 “浣纱,”小玉微微喘息着说,“秋深了,崔郎的寒衣,怕还在西市的质肆里。你……你送一万钱去给他。” 自顾不暇,还拿艰难得来的钱,大把送人。浣纱心里有气,便故意不理她。 “浣纱,浣纱……” “知道了!”浣纱不耐烦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去嘛!”小玉伏在被上喘了半天,断断续续地说,“崔郎是好人。我……我还指望着他为我帮忙。好妹妹,你算是体恤我——去一趟,说哪天空了,来看看我,我有话说。” 看着她那隐在旧罗被下面,瘦得几乎显不出来的身子,和那苍白的脸色,以及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还有那充满了无限辛酸的眼,浣纱心如刀割,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 “浣纱!”崔允明托着一个开元钱在手里,容颜惨淡地说,“这一文钱,就像一斤金子那么重!我真不愿意用你家小娘子的钱,可又没有办法不用。我常常有个痴想,但愿我死了,回到我的前生——生在开元年间。” “只有巴望来生的,哪有想回到前生的。”浣纱敛一敛笑容,又说,“开元年间的日子好过?” “当然好过,太好过了。像我这样一名‘明经’,何愁没有官做?至于如李——” 他突然顿住了。她明白,是不愿提到李益——然而,别人都厌弃那负心汉,小玉却还念兹在兹,这片痴情,简直痴得可怕。 浣纱最明白小玉是怎么回事,她是用李益遗留给她的那把感情的刀,一寸一寸在切割自己的生命。到现在已所剩无几了!但哪怕知道她明天就要死,今天也不能不尽全力去救她。 怎么救呢?延医服药,祷告神灵,求巫作法,统统无用——只有一味起死回生的药:一个情多意重、温柔体贴的李十郎,摆在她面前。 而这味药是比人形的何首乌,或者千年的肉芝都难寻觅的。谁也没有见过样子像人的何首乌,更没有见过如白胖娃娃、会跑会跳的肉芝。世上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世上—— 世上也根本没有那个情多意重、温柔体贴的李十郎!浣纱一下子想通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你是说你家小娘子?” 浣纱点一点头,凝神静虑抓住她那个突如其来的意念,反复推敲,越想越有道理。“崔郎,以前错了!”浣纱的声音像个经历过沧桑的中年人,“大家都怕小娘子经不起刺激,所以明知道李十郎不会再来了,永远不理她了,却还是编出许多说辞来骗她,悬着那游丝一线似的希望,吊着她的脖子看她死。这……这连崔郎你也有错处!” 崔允明不防浣纱能说出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话来,红了脸,嗫嚅着承认:“你……你说得不错。” “那么,我有个主意,说出来请崔郎斟酌:要有那么一封信,能让小娘子死了那条心!” “嗯,嗯!”崔允明点头说道,“这不失为破釜沉舟之计。你再说,要有怎样一封信,才能让她死心?” “要有李十郎一封信,说得决绝些。” “怕我那表弟,已有负心之实,却不愿担负心之名,不肯写这封信的。” “这就看崔郎你了。假造啊!假造李十郎的笔迹。” “这倒使得。”崔允明答道,“信中写些什么?” “就说,已另选高门,成亲在即。叫我家小娘子不必痴心妄想了!” “‘另选高门,成亲在即。’”崔允明茫然地念着这两句话,往来蹀躞——这让浣纱疑惑了,刚想动问,他停住了脚,说:“‘另选高门,成亲在即。’你说得一点不错,是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 “什么?”浣纱睁大了眼问,“崔郎,你这话从何而来?新得的消息,还是早就知道了的?” “早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何不早说?”浣纱厉声诘责,“难道你也像令表弟一样,从不知良心二字怎么写?” “浣纱,你责备得对。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我总希望我那表弟,还能回心转意——至少,也有个比较妥善的安排,所以不肯透露实情,怕演成决裂得无可转圜的僵局。” 听他这样解释,浣纱的气平了些,冷笑一声道:“且看看哪家有福气的名媛,嫁得这么位多情多义的才貌仙郎?” “是他的表妹,姓卢——” 到任的第二天,李益便上书乞假半年省亲。进士出身,自然蒙长官另眼看待,而且在京师候选,年复一年,稽延日久,人子承欢膝下的孝道久亏,所以省亲的假期虽长了些,还是被准许了。 李益的老家在陇西,他的母亲却久住洛阳。式微的世家,唯恐为人看不起,非万不得已,不肯回乡。然而在繁华的东都,亦像“长安居”一样,大不容易,因此,李太夫人五十刚过,即已满头白发。 李益懔然心惊!意会到那满头白发中所蕴藏的辛酸,哽咽着叫了一声:“娘!”便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严峻刚毅的李太夫人,很少把感情摆在脸上,只说:“你可回来了!总算还想到了家,想到了老娘。” “娘!”李益激动地说,“我接你老人家到任上去住,也让你过几天舒服日子。” 李太夫人立刻放下脸来斥责:“你是多大的官儿?说话不知轻重。凭你,一个主簿,就敢说让我过几天舒服日子?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这话说得李益刺心!连自己的母亲都看不起儿子。权势真是可怕——然而,也是可爱的,权势就是一切!他第一次确实地掌握住了这一个现状。 “去吧!”李太夫人吩咐,“去拜了祖先,该到亲戚家去走一走。叫李林陪你去,该到哪一家,他都知道。” 李林是他家的老仆,陪着他去拜了两天客。亲戚们看他衣冠华丽,意态轩昂,都出以热诚的接待,跟他两年前进京辞行时所受的冷落,大不相同。 李益还是李益,只不过新选了官,而且外表也还不寒酸而已。他在心里冷笑,却更热衷于权势了。 到了晚上,关在他旧时的书斋中,在灯下重温夜读的趣味。宵深入倦,刚想上床,只听门上剥啄两下,他问道:“谁?” “我。” “啊!”他赶紧去开了门,“娘没有睡?” “唉,我哪里睡得着。”李太夫人颤巍巍地跨进门槛。 李益的心一沉,不敢多说,只把她扶着坐下。 在这没有第三者在旁边时,做母亲的才不太掩饰她的感情:“这两年你在外面,哪晓得做娘的苦楚……” “我知道的。”李益抢着说。 “你知道什么?你怕是连我为什么要费尽心血,维持这个排场,都不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因为“陇西李家”的名望,不得不然。 “我是为你!”李太夫人说,“我有一个儿子,不是没出息的,我要替‘他’做面子。将来得意了,尽量铺排,才不显痕迹。要不然,成了暴发户的样子,叫人看不起!” 李益这才真正明白母亲的操持的苦心。而这番苦心,现在是该轮到他报答的时候了。一想到此,顿觉双肩沉重,不胜负担。 “你的事业,刚刚开始,离‘飞黄腾达’四个字还远得很。你倒已经不可一世,轻狂得不得了,这叫我伤心。我指望了半辈子,不过是这么个器小易盈的儿子!”说着,做母亲的掉下两滴泪来。 这让李益惭愧得几乎无地自容,“娘!”他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我听你的教导。” “这你算明白了!”李太夫人嘉许地点点头,“我不知道替你打算过多少遍了。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全副心血都在你身上。” 李益不响,只以期待的眼光看着他母亲。 “李家这几年时运不济,可是名望究竟在的。重振旧家声,看来都要靠你了。”李太夫人住口不语,然后,突地发问,“你自己想过你的婚事没有?” 这一问,问得李益心慌意乱。小玉的事,怎能在严峻的母亲面前吐露只字半语?“没……没有。”他嗫嚅着回答。 “我可早就替你看中了。可是,也只不过看中而已。” 母亲的话费解,李益不由得追问:“是谁家的?” “你想是谁家?你舅舅家的!” “原来是表妹。”李益脑中,立刻浮现了一个满头珠翠、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影子。她,曾为他爱慕过的,然而他已久绝妄念,聘钱百万,从何而来?不绝此妄念,又待如何? “怎么?”李太夫人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如何?总有句话吧?” “我,叫我怎么说?”李益迟疑地答道,“这聘礼——” “为难的就是这一点。不然,我早就做主替你聘下了。”李太夫人说,“且先不管这些,明天再去看一看你舅父舅母再说。” 这是李益第二次来看他的舅父——范阳卢家,天下最有名的少数望族之一。李益的舅父很多,此刻在洛阳的,是李太夫人嫡堂的哥哥卢章,以户部尚书致仕,定居东都;虽已优游林下,但以卢家门生故旧遍天下,所以在仕途中仍有不可忽视的潜势力。 拜见了舅父舅母,又请见表妹卢郁香。她是个性格冷漠,不喜欢接近男性的女孩子,然而中表至亲,情分不同,毕竟还是出来了。 “表妹好?”李益含笑相问。 “表哥好。”同样的寒暄,但声音中一点热气都没有。 “表妹越发出落得天仙化人似的了!”李益向他舅母说。 “就是脾气还不改。”卢太夫人皱着眉头回答。 “表妹还作诗不?”李益准备了几首旧作,抄在一个手卷上,笼在袖中,想找机会展露一下。 但是,答语让他失望。“早不作了!”她说。 “那么,也常读诗?” “也没有。” “然则,看些什么书?” “佛经。” 李益抽了口冷气,说不下去了。 卢太夫人倒有些过意不去,“郁香!”她说,“你也陪君虞到你书房去看看。” “不!妈。”卢郁香不肯,却又不说原因。 “中表至亲怕什么?”卢章也怂恿着,“你不是常说,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陪你谈谈。连我,你都说我话言无味。你表哥可是好辞令——上月初,吏部郎中到洛阳公干,特为来看我,说你表哥‘书、判、身、言’无一不佳,言辞便给,更叫人激赏。这一来,你可别再成天怨着无可与言了!” 卢郁香还未有所表示,李益却赶紧转身拜谢:“舅父,太夸奖我了!”他转眼看着卢郁香,又说:“表妹生具夙慧,精通禅理,只怕我这钝根人,不足与言。” “听见人家说的没有?”卢章笑着对她女儿说,“拿话把你拘住了。快去吧,去斗斗你们的机锋,可别入了魔!郁香,不是我说你,”卢章皱着眉,看了李益一眼,“年轻轻的,学什么佛?” 李益会意了,报卢章以一个领悟的眼色,然后向卢郁香微笑道:“表妹,能让我瞻仰瞻仰你的书斋吗?” “说什么‘瞻仰’,”卢郁香渐渐觉得她表哥不是那狂妄自大不识趣的人,于是便稍稍假以辞色,“跟着我来!” 李益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朝上说道:“舅父、舅母,我先跟二老告假!” “去吧!”卢太夫人答道,“回头来陪你舅父喝酒。” “是!”李益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退后两步,然后潇洒地一转身,追逐着余香,出了回廊。 卢郁香的步伐很快、很稳。一折向北,南风扑面,她那紫罗衫子上熏染着的香味,散播愈烈,把走在下风的李益勾得心旌摇荡,兴起无数绮念。 满院绿荫,五楹精舍,那就是卢郁香独有的小天地。由右侧雨廊踏上台阶,卢郁香站住了脚,吩咐侍儿:“先去煎茶。用我自己喝的那一种。” 原来她是面冷心热!李益心里有数,等她跨进门槛时,赶紧代替了侍儿的职务,抢上去扶住她撩住裙幅的手臂说:“表妹走好!” 这一扶,直到她的书房才放手。她坐在杨妃榻上,笑着说:“你‘瞻仰’吧!” 李益自然要细看。第一眼就看到墙上一幅绢本水墨的观世音像。袒胸趺坐,宝相庄严,但长眉星目、高鼻阔口,是男人的面貌。右下角题着一行正楷:“大历六年佛诞日弟子卢郁香敬造。” “行笔细而不弱,深得杨庭光的遗意。”他点点头,装出内行的姿态批评。 “难得,你居然是个行家。”卢郁香有着出乎意料的知音之感。她的画,学的正是与吴道子齐名的杨庭光。 “只是这不像女菩萨。” 这话可外行了。“观世音本是男身。”她冷冷地答说。 “面貌倒有些像我。” 卢郁香笑了,“不害羞!你也配?”她指着佛像前的香案说,“配我朝夕顶礼?” “那么,表妹,你再画一张给我。画上你自己的玉貌,让我挂在书房里,朝夕顶礼!” 那半真半假的语气,似笑非笑的神情,耳目所及,陡觉心弦大震。卢郁香赶紧定一定神,故意呵斥似的答道:“别胡说,亵渎菩萨!” “哪里还有菩萨?你就是活菩萨!黄金铸像,香花供养,我一个人的活菩萨!” 卢郁香大笑,一面笑,一面喘着气说:“越说越不成话了。”然后,忍住笑,作势瞪眼:“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撵你!”但,话还没有完,她自己到底又忍不住笑了。 煎了茶来的侍儿,诧为异事,匆匆奉茶已毕,赶紧要到老主人面前去献殷勤。 李益告辞了,卢郁香也向父母道过晚安,回自己院子去了,卢家老夫妇却还在灯下闲话。 “看来郁香这孩子,跟她表兄倒有些缘分。”卢太夫人说。 “嗯。”卢章点点头。 “姑太太有意无意提过好几次了,门第相当,而且也中了进士选了官,亲上加亲,就成全了他们吧!” “看一看再说。听说君虞在长安的名声不怎么好!” “那也不过年少风流。想你当年,比他还荒唐……” “得、得!”卢章最怕她提起往事,“夫人,你别又扯上我。说君虞,你得知道,他家是个空架子!” “那怕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放着姑臧李家的门第、君虞自己的才干,怕将来没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那是将来,眼前呢?眼前就不过日子了?” “这更不要紧了,咱们多陪嫁些,还怕郁香过苦日子?” “我原有打算的,聘钱百万,我再陪嫁百万,都让郁香带了过去。可是,你说他家能张罗到这笔聘礼吗?” “这怕是很难!”卢太夫人轻轻地说,“为了郁香,咱们一切从权吧。” “这怎么行!”卢章大摇其头,“多少年、多少家高门望族定下来的规矩,万不可坏!否则,传了出去,人家不说咱们体恤乾宅,只以为郁香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赶着要送出阁。这不但咱们卢家的面子丢不起,对君虞的名声,也有妨碍。” 卢太夫人默然。 “姑太太再要提这事。你就说,让她送聘好了。空口说白话,可不管用!” 卢章的话,很快传到了李太夫人耳朵里。以前只是可进可退地试探口风,此刻却等于得到了确定的答复。她——像许多旧族中居孀的女主人一样,家世、教养以及从小磨炼出来的那一份责任感和雄心,在此衰微及孤立的时候,最能发生作用,灯下千万遍思量,再度确认了重振旧家声的关键,即在联此一门新姻。那百万聘钱,不惜任何手段要把它筹借出来。 于是,她把李益找了来商量,“阿虞!”她问,“你说过,你听娘的教导。这话可还算数?” “怎么不算数?我不听娘的教导,听谁的?” 李太夫人缓慢地,但极满意地点一点头:“有你这话,我把所有的心血花在你身上也值。阿虞,你听我告诉你,生死有命,富贵可并不在天,要靠自己。” “娘,你只说,我该怎么去做?” “该怎么做,一时哪里说得尽。仕途之中,翻云覆雨,都靠自己能随机应变,这先不提。眼前第一大事,要把你表妹娶了过来。你先说一句,你可喜欢你表妹?” 李益几乎要脱口相答:“自然喜欢。”然而终于讷讷不能出口,一种无形的力量——对小玉的誓言,拉住了他那一句话。 “怎么?”李太夫人不悦了,“难道你表妹配不上你?” “不是。” “那么,你不喜欢她?可怎么又拿她当‘活菩萨’供养?” 李益大窘,一时忘情的戏谵,怎又会让母亲也知道了?看这情形,无可抵赖,只好红着脸:“娘既然连这话都知道,还问我喜欢不喜欢,干什么?” “你这孩子,倒真会哄人!”李太夫人笑着骂了一句,“你表妹是有名的‘泥塑美人’,居然也让你花言巧语哄得改了样子。看来,你舅母的话不错,你们有缘分!” 李益不响,但脸上有着掩抑不住的笑意,一颗心飞到了卢郁香的书斋,鼻中所闻到的是馥郁的衣香,眼中所见到的是甜俏的脸庞,耳中所听到的是娇媚的甜笑…… “你先别高兴。”李太夫人打断了他的思绪,“这聘钱百万,从何而来?” 这句话就如当头棒喝,震醒了李益的美梦,迷惘而慌张地望着他母亲,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他母亲的神态是沉着的,“到底你的阅历还浅!”她略显得意地说,“一遇到难题,就沉不住气了。” 听这话,李益知道母亲胸有成竹,稍稍放宽了心,强笑道:“所以说,要娘教导啊!” “我自然有主意,只是要你自己去做。趁这半年假期,别在家里闲着白耽误了工夫,赶快到江淮去走一遭,找你叔叔想办法。” “叔叔会有什么办法?他流落江淮,自顾不暇,而且又不是亲的叔叔。” “你懂得什么?六亲同运,卢、李都是宰相世家,李家式微,卢家还十分煊赫,如说这两家又联了姻,大家对你叔叔,也会另眼相看。”李太夫人说到这里,歇一口气,又接着侃侃而谈,“至于说你叔叔自顾不暇,那是指做官而言;张罗些钱,江淮之间,有的是他当宰相时提拔过的人,多少有些交情,集腋成裘,便是一笔整数——若非如此,你叔叔一家数十口,难道喝西北风不成?” 李益不能不佩服她母亲的分析,“但是,百万钱,数目到底太大了!” “不要紧,他凑得出来的。见了你叔叔,只说我说的,先跟叔叔暂借百万。早则半年,迟则一年,必定如数奉还。” “娘,”李益提醒她说,“到那时候拿什么来还?” “傻孩子!”李太夫人放低了声音,“新妇有两百万陪嫁在手里——只要你们小夫妇感情好,她能不拿出来替你还债?” “啊——”李益恍然大悟。 “不但还债,”李太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以后的排场、交游,都不必发愁。你只要巴结上进,不出十年,可入台阁。到那时候,你才佩服娘替你所做的打算。” 于是,三天以后,李益便又离家。临行之前,在卢章家盘桓了一整天,除了依礼辞行以外,大部分时间逗留在卢郁香的书斋中,现卖一段离愁,又预售了别后的相思,把他那尊“活菩萨”扰得大动凡心,背人拭泪。 在家住不到十天,李益就让他母亲催逼着又踏上征途,自河南取道山东,远涉江淮。 六月底七月初,灿金流火的天气,跨马长行,可真是一大苦事。回想到跟小玉在一起的日子,此时竹簟凉床,浮瓜沉李,那简直是神仙的生活。不想出仕做官,反来受此苦楚!这一转念,他的内心有着无限的委屈和难以宣泄的抑郁。 然而他没有一丝一毫想再回到小玉那里去的意思。少年浪迹四方,以他的诗篇、辞令、丰仪,歆动教坊娼家,也结交了不少豪贵子弟。但他终于发现,他的这一切并没有得到最好的报酬,贵族豪门自有其天地,他始终未能闯进去。 这使他不能甘心——起初是隐隐约约、不甚分明的意识,从乞假归省以后,这份潜在的意识,极快地浮现、扩大,使他清楚得几乎可以触摸到了。当然,这主要是由于他的严毅的母亲的教诲启迪,其次是他亲见舅家的富贵而生的羡慕和感触。家世的怀念和现实的刺激,逼出他一片雄心,要把“姑臧李”这个姓氏的光辉,从他手里恢复过来。 于是,他自我制造了一份庄严的责任感——对姑臧李家的祖先和活着的族人,他觉得自己是个承先启后的大人物,他不能为了小玉放弃他的这份责任。他倔强地否认,命运中好的东西,必须伴随着坏的东西一起接受,他要选择,不受任何约束地自由选择。 但毕竟也有不容他选择的东西,眼前就是!江淮之行,非他所愿,却不能不走这一遭。他发誓,类此就食四方、告帮求援的行动,这是最后一次! 以吃得苦中苦的心情,自我磨炼着志气,他自然不会再去想到小玉家那些温馨得足以消沉壮志的生活。没有回顾,只有前瞻,他所想到的是:这桩稍觉高攀的好婚姻,由这桩婚姻替他带来的新的社会地位、政治奥援、裙带关系,以及卢郁香那份丰盛的嫁妆——包含两百万钱现款在内。 而这一切,需要他用一百万钱去交换。“一百万钱,哪里去找这一百万钱?”他常常在梦中这样喊着。 “哪里去找这一百万钱?”李揆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明了来意,哑然失笑地说,“你们母子都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李益原有很好的口才,但到底年轻脸皮薄,遇到求人的场合,便变得笨嘴拙舌了。“母亲的意思,”他嗫嚅着说,“千万要求叔父成全。” “我你叔侄,若可为力,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无奈,做叔叔的自顾不暇。”李揆拈着花白短髭,容颜惨淡地说,“这光景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来,流寓江淮,欲归不得,上下大小几十口,都张着嘴等,全靠我卖老面子,找门生故旧接济度日,你想想,过的是这种日子,到哪里替你去找出一百万钱来?” 李益看着那杂木的几椅、粗糙的食具,以及他叔父身上那袭褪了色的旧罗衫,再也无法想象从前那钟鸣鼎食的宰相家风!一寒至此,还提什么百万巨款?李益连开口再往下谈谈的勇气都失去了。 谁知李揆却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罢!”他以安慰的语气说,“且先过了节,再作商量。” “过节?”李益猛然一震,慌乱地说。 李揆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只提醒他说:“今儿十三,后天就是中秋。” “是,后天中秋。”他定一定神,附和着说。 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中秋?他如梦方醒似的茫然自问,觉得耳边有一句话颠来倒去,不断地在响着,好久,他才能清清楚楚地辨出那是他自己的一句话:“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 于是,以这句话为线索,抖出一连串的往事。那晚,他对小玉的激动,以及在激动中对小玉所做的誓言,仿佛如在眼前。“该死!”他捶着自己的脑袋在骂,“岂非鬼迷了头?跟她说那些话干什么?” 那桩高攀的好婚姻将成泡影,小玉给他的回忆,倒是真实的存在。不管怎样,那总算也是个退步之处。可是,中秋之约,已成虚愿,负心之罪已不可逃。如果—— 如果,一直音信不绝,那么,即令中秋不能践迎来团圆之约,还可找个托词搪塞。坏就坏在自离长安,便把小玉置之脑后,从无片纸只字寄去,这……这不是存心骗她的铁证? 想透了这一层,他才知道,所当痛悔的还不是随便对小玉许下誓言,而是一时大意,因循自误,竟造成了无可转圜辩解的局面。忘恩负义,已是铁案如山的了! 悔恨如一条毒蛇样咬啮着他的心。他几次冲动,想利用多余的假期,遄程赶回长安——他知道,此刻还不算太晚,只要他回到小玉身边,随便他怎样饰词解释,她都会相信他的。 然而,他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因为李揆那句“且先过了节,再作商量”的话,如游丝一线,拴住了他的腿。 中秋,很快地过去了。他知道,每多过一天,他向小玉解释的机会便减弱一分,那就像坐视一艘翻覆的船,一寸一寸往水中沉去而不能有所作为一样,急得人要发疯。 就在这时,李揆把他找了去,给他一封信,叫他到苏州去拜访刘刺史。“这刘刺史算是我最得意的一个门生。”李揆说,“等闲我不去找他。因为,我自知大限将至,一旦倒了下来,少不得要他来料理我的后事。此刻,说不得了,既然你的婚姻,关乎一族的荣枯,那就先去卖了这个情吧!这刘刺史宦囊颇丰,必能如你所望。但盼你好自为之。我这几年衰病侵寻,怕看不见你腾踔云路了!”说着,黯然地摇一摇头。 听他说得那样凄惨,李益无法不掉两点眼泪,但心里是兴奋轻快的。希望重生,烦恼解除——小玉不再是他心头的一重负担,“算了!”他豁出去了,“负心就负心,形势所迫,身不由己,随人家怎么去说好了!”他这样在心中自语。 于是,离开江淮重镇的徐州,来到人文荟萃、财赋雄厚的姑苏。整肃衣冠,到刺史衙门投帖请见。 “老弟来得不巧,”刘刺史看完了李揆的信说,“昨天刚接到京里的‘除书’,奉调岭南琼州,万里之行,这笔资斧如何筹措?不瞒老弟说,正在煞费踌躇!” 由繁华富庶的苏州,调至炎方瘴疠的琼州,明明是贬谪。别人在仕途中栽了大跟斗,怎么还好意思说什么?李益咬一咬牙,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立即站起身来告辞。 “老弟请稍待。”刘刺史拉住他说,“千里远来,又是恩师所命,自然没有让你空手而回之理。等我通盘筹划一下,好歹总有个交代,老弟先请回旅舍息一息,必当有以报命!” 到晚来,刘刺史派人送来五十万钱。这在李益已是大喜过望了。然而还差一半,别无可以告贷的人,并且假期将满,也不容他再去奔走了。盘算了一会儿,觉得唯有先带着这五十万钱回家再说。 十月里回洛阳,十一月初重到郑县。一转眼,他那主簿做了快两年了,一直在任上,没有离开过一步。 一口气谈到这里,体弱多病的崔允明,已累得必须要歇一歇了。 浣纱满脸涨得通红,一股既怒且怨的突兀不平之气,在胸中横冲直撞,找不着发泄的地方,只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以后呢?”她明知道得让崔允明缓缓气再说,但毕竟忍耐不住,要问的话脱口而出,“那家伙到底娶了他表妹没有?” “没有。”上半句话还好,下半句又叫人生气,“但也快了!” “呃!”浣纱也好恨那嘴里念经、心里动情的卢郁香,“聘礼就只五十万钱?五姓望族的名媛,身价跌了一半?” “就为的要凑齐那百万钱的聘礼,才耽误了下来。现在,说是快行聘了。” 一听这话,浣纱更怒,咬一咬牙冷笑道:“可哪里又找来的这五十万钱?是偷还是抢?” “不偷不抢,可是——” “说嘛!”浣纱没好气地催促着。 “虽不偷不抢,可也跟又偷又抢差不多。” “呃!”浣纱极注意地追问,“这话怎么说?” “我也是耳食之言,其事真假,犹待求证……” “哟,你这是怎么啦?别跟我酸溜溜地尽说废话!” “浣纱,你性子好急!” “不错,我性子急!”浣纱的声音慢了,从眼中看出来,她在回忆,“从前,大家都说我最有耐性,两年的工夫,变得这样子!那是叫人家把我的耐性磨掉了。两年,这两年过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忘恩负义的东西,有朝一日让我遇见了,我真能咬他一块肉下来!” 见浣纱是这样要食肉寝皮而甘心的态度,崔允明不能不有所顾忌,越发迟疑着不肯出口。 浣纱十分机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又苦笑道:“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已变了心的人,你宰了他也没用。我只是在想,怎么样想个办法,能使得我家小娘子死了那条心,大彻大悟,重新做人。崔郎,你可是位又讲理又讲情的君子人,我家小娘子全靠你救她一救了!” “当然,当然。” “那么,你就接着讲吧,如何叫作‘跟又偷又抢差不多’?” “听说是这样,”崔允明放低了声音说,“君虞的上司——郑县县令是捞钱的一把好手。县衙门里,六曹参军,各司其事,唯有主簿,朝夕不离县令左右,一应文书,先替县令过目。这样子,如果不听县令指使,便干不下去;听了县令的指使,少不得有所分润。你懂了吧?” “原来狼狈为奸!”浣纱冷笑道,“无情无义的汉子,原就是做贪官的材料。只是拿这肮脏钱行聘,不羞辱了他的表妹?” 崔允明黯然,心想,浣纱真好利口!少不得将来有遇见李益的日子,那时候倒要看他怎么受得了浣纱的痛责! “闲话少说。”浣纱回到正题,“崔郎,趁今日天色还早,你就劳驾一趟,对我家小娘子实话实说,好叫她别再朝思暮想了。” “这恐怕不妥。”崔允明比较持重,“小玉一听这消息,万念俱灰,怕逼出别的变故来,那就大失你我的本心了。” “不碍。”浣纱答道,“我想过了,至多一时晕厥,大哭一场——哭去了心中的痞块,慢慢调养,她的病才有痊愈的希望。” 崔允明踌躇许久,狠一狠心说:“好,长痛不如短痛。” 果然不出浣纱所料,听到一半,小玉一恸而绝。崔允明和浣纱,虽已预见及此,但亲见小玉面如金纸,剩下心头一丝微温,不由得也慌了手脚,掐人中、灌姜汤,拼命呼喊,才把她弄得悠悠醒转。 然而,第二步浣纱却没有料到,小玉并未大哭,瞑目如死,只眼角微微渗出泪水。 “小玉!”崔允明劝她说,“有句话说得好,‘提慧剑斩断情丝’,我那表弟,负心汉是做定了。你再割舍不得他,岂非太傻?” 小玉不响,良久,睁开眼来,在枕上摇一摇头说:“崔郎,我不信!” 浣纱一听这话火气就大了:“难道我跟崔郎串通了来骗你不成?” “传闻失实也是有的。”小玉平静地说。 浣纱气得张口结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玉!”崔允明觉得她痴得可怜,便又问道,“要怎样你才相信?” “我得亲口问一问他。唉——”小玉长叹一声,“只恨我离不得这张床!崔郎,”她忽然泪流满面,哀恳地说,“我求求你,好歹叫‘那人’跟我见一面。” “我尽力去办!”崔允明慨然许诺。 但事后他却大为懊悔。执迷不悟的小玉,一见了李益的面,证实了他的负心,绝望化为怨毒,这后果必是不测的、可怕的! 因此,他悄悄地又跟浣纱去商量:“还是骗骗她吧,就是君虞来了,我也不敢引他来见——看这光景,见了面,两个人总有一个人死,‘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别跟我掉书袋,”浣纱冷冷地答道,“你答应了她,就不能骗她。只要她动了疑心,催问个没完,那可不是叫我受罪?” “唉!”崔允明深深失悔,“我太轻率了!” 看他那样深自痛责,浣纱倒有些不忍,安慰他说:“反正你只写封信给你表弟就行了,来不来是人家的事,用不着你担责任。” “你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崔允明吃力地说,“明年春天会来。” “你怎么知道?他来干什么?” “来迎娶。” “不是说卢家住在洛阳?到长安又迎娶的是谁?” “卢家移居长安了。他家在洛阳的第宅闹鬼,成了凶宅,住不得了。” “这可奇怪,怎么忽然又闹鬼?” “这里面一言难尽,今天没工夫谈。总之,吵着要搬,还是卢郁香的主意。今年春天搬来的,洛阳的消息,我那表弟年内行聘,来年春暖花开,便是佳期。” “哼!佳期!但愿是他的死期!” “这,”崔允明说,“浣纱,连你都是这样,我可更不敢把他带来了。” “随便你!”浣纱咬着牙说,心里在打主意,只要李益到了长安,打听到了住处,她就要去哭求延先公主主持公道,狠狠惩治这个负心人。 浣纱的话一点不错,自此以后,小玉便心心念念专指望着崔允明,三天两头打发浣纱去催问消息。 起先倒还容易敷衍,只说已写信给李益了,请他务必到长安来一趟,想来覆信快到,劝她耐心等待。小玉想想也是,道路艰难,总得有些日子,才有好音传来,所以催问归催问,心里却还不太急。 转眼大雪纷飞,残年将尽,算算托了崔允明快三个月了,再麻烦的事也该办出个结果来。小玉可真忍不得了,这天早晨,挣扎着要起床,叫浣纱和桂子帮她梳洗。 动一动、喘一喘,那一把支离的瘦骨,看去仿佛一碰便要散了似的。“算了吧,”浣纱劝她,“你还是躺着,倒舒服些。” “睡久了,骨头疼,我想出去走走。” “又不是有好太阳的日子,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看!”浣纱指着窗外彤云密布的铁灰的天色,“又快下雪了。” “真的,小娘子!”桂子也帮着劝,“天冷,风又大,咳嗽刚好些,不宜受寒。” “不!”小玉固执地说,“我定要出门,有大事要办。” “是何大事?”浣纱问。 “嗳!”小玉苦笑道,“你好傻,不想想,我还有什么大事?我要亲自去看崔郎,问个明白。” “这也容易得紧,我再去一趟就是了。” 小玉闭上眼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你去!你去了,还不仍旧是那几句话?” 浣纱脸一红,拍胸担保:“小娘子,你看着,今天无论如何有句确实话给你。若是我办不到,你再去。那时别说下雪,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拦你。” 良久,小玉颔首同意:“也罢!你既如此说,我就依你,快去快回,替我向崔郎问好。” 离了家,浣纱只在东市打转。她不必老远地到崔允明家去,去也无用——一本账都在她肚子里。崔允明跟她早算计好了,只等李益来年春暖花开,入都迎娶,便死活不管,把他拉了来跟小玉见一面。此时却不必先写信跟他打交道,因为料定了绝无覆信,反倒打草惊蛇,叫那负心汉有了防备。 然而,现在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浣纱不断地在寻思,想些什么话来骗她一骗?好歹先把她的心定一定再说。 那就实话实说吧!“不管用!”她自语着摇摇头,已跟她说过了,她不相信李益会攀上了卢家的亲事,此刻自然也不会相信他明年春天要到长安成亲。 然而,明年春天能见得着面,那总是事实,信不信只好由她了。 这算是想停当了。看看逛逛,消磨到东市快将收歇,回家复命。 “说也正巧!”浣纱撂一撂沁汗的发脚,装得喜滋滋地说道,“一到崔家,崔郎刚要出门,说是来看小娘子有话说。小娘子,你道是什么话?” “莫非有十郎的消息?” “一猜就着。”浣纱故意拿乔,坐了下来,抬起腿拿手捏一捏半旧的线靴,自语似的说了两个字:“好累!” 那小玉急在心里,却不便催,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看浣纱慢条斯理地捏了这只脚,又捏那只脚,她可真是等不得了:“好妹妹,你快说给我听听,消息如何?” “你也容我喘口气嘛!是好消息总是好消息,急什么?” 一听是好消息,小玉顿时眉眼舒展,脸上凭空闪出一层光彩,笑嘻嘻地答道:“只‘好消息’三字就够了,我不急。”她把她自己喝的茶推向浣纱:“你喝了茶,息一息,慢慢儿说给我听。” “也没有多少话。”浣纱不敢把假话说得太乐观,“只说开春要到长安,一切面谈。” 小玉微感失望,问道:“是跟我?” “不是跟你小娘子谈,难道是跟我浣纱?” “嗯!”小玉怔怔地沉思着,渐渐地,神情转为平静恬适,“对的,对的。”她点点头说,声音也清清朗朗,非复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了。“日子不过两年有余,事情有多多少少,信里哪说得尽?想来十郎定有无数委曲,母老家贫,他又是个孝顺的,做个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顾了老娘,自然就顾不得我了。事出无奈,该当体谅他的。浣纱,你说是不是?” 浣纱能怎么说呢?只好唯唯称是。 “好了!”小玉忽然精神十足地说,“天大的事,过了年再说。去年,前年,过得可真不是味儿,今年咱们好好过一过。” 说也奇怪,小玉的病势,原已药石无灵,自这天以后,居然大为好转,脸上慢慢有了血色,秋后败草样的枯黄头发,也逐渐有了光泽,这使得医生都惊奇得不得了,背着人把浣纱找来问清了原因。 “怪不得!我原说你家小娘子是心病。心病有了心药,自然好得快。不过,”医生神情突趋严肃,“她的病根未去,再要犯了,可就仙丹都救不了命!你当心点儿,不能让她受惊吓、受刺激,但能笑口常开,便可带病延年,切记,切记!” 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浣纱不能不找桂子商量一下。 “事情再明白不过,”桂子说,“世间若有催命判官,便是那丧良心的李十郎!” “那姓李的,明年春天一定会来,死拖活拉,见上一面,我倒是有把握的。” “照我看,不见也罢,见了面会更伤小娘子的心。” “对啊!”浣纱憬然有悟,“若是话不投机,不如不见。不见,小娘子可又怎么肯依?这不难煞了人?” “姐姐!”桂子忽然兴奋地说,“我倒有个主意——” “噢,有客在这里!”蓦地里掀开棉门帘,闯了进去的浣纱,自觉莽撞,赶紧又退了出来,在门外叫道:“侯伯伯,你请出来,我有话说。” 话未完,侯景先已掀帘招呼:“来吧,浣纱,怕什么?” “有生客,怕不便。” “不碍事!”侯景先说,“是好朋友。” 于是,浣纱怯怯地进了柜房。首先看到那穿黄衫的生客,约莫三十岁年纪,长眉入鬓,一双明亮的眼,灼灼地跟着浣纱转。她让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微微点一点头,便疾趋到靠里阴暗的一角,垂头坐下。 “今天好冷。”侯景先说,“我拿热茶与你喝!”说着便出了柜房。 “坐这里来吧!这里暖和。” 浣纱闻声抬起眼来。这下才看清楚,那黄衫客高踞胡床,一面放着把雪亮的剑,一面放着一大盘炙肉、一大海碗白酒,面前一个大火盆,他正拿着根肉骨头,在拨弄着快熄下去的木炭。 屋中别无他人,他的话自然是对她说的。“谢谢!”她说,“这里也很暖和。” 黄衫客看了她一眼,不响,咕咚一声扔掉骨头,用两只手指捏起海碗,大口喝酒。放下酒碗,捞起衣襟拂拭他那把原已点尘不染的剑,然后,倒捏剑身,用剑把叩击着铜火盆的边缘朗声高吟: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未知肝胆问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 浣纱也是能弹善唱的,起先还听不清他吟的什么,自第三句起,就听懂了,“千场纵博家仍富”,好狂的口气,心想,这也是个浮滑少年,便懒得再去偷觑他。 然而她无法听而不闻,他的嗓音很宽,中气更足,声音震得那间密不通风的柜房嗡嗡作响,听来十分舒畅。因此她情不自禁地循声寻字,按拍细听,听到“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这两句,陡然忆起小玉这两年贫病交迫,却又痴心不改的境况,眼眶一酸,眼前随即模糊了。 黄衫客的吟声,悠然而止,接着是侯景先的声音:“好诗,好诗!除非是你,第二个人也不配。可是你自己作的?” “我没那么好的才情。” “那么是谁呢?” “谁知道是谁作的。那天听南曲王家的采儿在唱,我就记下来了。”黄衫客接着又说,“好了,你别噜苏了!招呼你的客人去吧!” 浣纱可是老早就拭去了泪痕在等了。侯景先把一盏热茶汤递了给她,伸手说道:“拿来!” 浣纱愕然,“拿什么?”她低声问。 “不是过不了年,又找出什么东西托我来卖?” “噢!”原来如此,浣纱微微笑道,“就不作兴来看你老,非有事,才上门?” “哟、哟!”侯景先高兴地笑了,“几时,你的嘴变得这么甜了?”略停一下,他又凑过去说:“其实倒是可惜了,我那朋友昨夜在平康坊三曲掷骰子,赢了二十万钱,若有东西变卖,恰是个好主顾。” “可惜没有。” “这样吧,”侯景先越发放低了声音,“把你的耳环摘下来,我包你卖得个意想不到的好价钱——我那朋友,钱不当钱,花他几个在他毫不在乎,你跟你家小娘子这个年可就过得很舒服了。” “多谢侯伯伯想得周全。”浣纱平静地答道,“不过这哄骗的勾当,还是不做它吧!” “好!”侯景先一跷拇指说,“浣纱,你身份不高,品行尊贵,我真服了你!” “好说、好说。侯伯伯,说实话,倒是有件大事来跟你商议。”浣纱悄悄地把小玉病势好转,以及医生郑重的告诫,都说了给侯景先听。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侯景先说,“怕只怕,来年春天见不着姓李的那家伙的影子,可不又把你家小娘子急出病来!” “是的。”浣纱说,“我跟桂子商议过,小娘子一颗心,痴得再不回头了,索性骗得她死心塌地吧!” “那也要姓李的肯骗她才行。” “就是这话啰!桂子的话也有道理,李十郎到底是读书人,总不能一点不念香火之情。眼看小娘子已到了这步田地,他不能见死不救。咱们不指望进他李家的门,只请他别再那样子不理不睬,只当小娘子是他一个外室,有钱也罢,无钱也罢,反正不叫他为难。若是放了外任,尽管带了他的正室夫人去,就别忘了三两个月捎封书信来,哄哄小娘子就行了。侯伯伯,你想,照这样子,既不会害他夫妇失和,又不会妨害他的前程,他若是还有点人心,能不答应吗?” “你跟桂子想倒是想得入情入理。只是你问过你家小娘子,她肯这样委屈吗?” “用不着问!一定肯,千肯万肯!”浣纱答道,“侯伯伯,你还不知道,小娘子才真叫能体谅人呢!你道她说什么?” “说什么?” 浣纱学着小玉的姿态说:“想来十郎定有无数委曲。母老家贫,他又是个孝顺的,做个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顾了老娘,自然就顾不得我了。事出无奈,该当体谅他的。”她又好笑又好气地补了一句:“还问我:‘是不是?’侯伯伯,你看看,这种人,拿她有什么办法?” “唉!”侯景先叹口气说,“女人真是好欺侮!” “是呀!”浣纱立即接口,“连我,原来打算着出口恶气的,现在反倒要求他了。侯伯伯,我在想,这番意思,该先透露给他才好。” “那你找他表兄。” “去过了。”浣纱答道,“刚才我就从崔家来。崔明经说,他的话不管用,得找个有面子的人给李十郎写封信。我想到个人,侯伯伯你看行不行?” “谁?” “延先公主。” “这面子倒是够了。不过,”侯景先沉思良久,徐徐说道,“第一,老何不在长安,让淮南节度使请去雕琢玉器去了,要过了年才能回来,眼下无人引见;第二,这些话,信里写不明白。照我看,既然姓李的开春要来,不如等他来了,再求延先公主把他找了去,当面开导明白,岂不是既省事,又切实?” “是,是!”浣纱觉得侯景先的打算,确比崔允明又来得高明,便欣然同意,告辞而去。 等浣纱一走,黄衫客问道:“你们咕咕哝哝谈些什么?” “谈个天下第一等的负心汉。”侯景先约略说了些李益和小玉的故事。 黄衫客听完,冷笑着用剑挑一块红炭,抛向空中,然后使剑一挥,把那段炭斩成两截,火星溅舞,把侯景先吓了一跳。 “此辈不情不义的小丈夫,就该吃我一剑!”黄衫客恨恨地说。 “嗳、嗳!”侯景先赶紧摇着手说,“你可千万鲁莽不得!你要知道你这一剑是两条命!” “这还饶上谁的一条?” “霍小玉呀!”侯景先说,“她就等着见他一面,治她的相思病。姓李的死了,霍小玉可也就完蛋了!” 黄衫客默然无语,然后,微微一笑,跳下胡床,提着他的剑,潇潇洒洒地走了。 杨柳青遍了灞桥和咸阳渡口,青遍了曲江池畔,也青遍了思妇楼头。 春天来了,而李益的踪迹杳然。 自过了灯节,小玉便打算着李益随时会来,每天一早起身,督促浣纱和桂子,扫地焚香,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自己呢,熏香更衣,盛装而坐,就像命妇等候着觐见皇帝似的。到晚来,看看这一天没有指望了,才悄然闭门,卸妆上床,可又希冀着先从梦中相会。 九十春光过半,小玉又有恹恹成病的样子,浣纱看在眼里,不但焦急,而且有着无比的疚歉,因为李益开春一定会来的话,是从她口中说出去的,那丧尽了良心的薄幸人真个不来,使得她无法交代了。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千门万户,十室九空——都已涌向曲江。“小娘子!”浣纱劝她也去逛一逛,“今天皇帝赐宴百官,曲江热闹得很,去踏一踏青,也散一散心,别真个在家里闷出病来。” “你跟桂子去吧!”小玉答道,“我在家守着,十郎说不定今天会来。” 反正就是离不了“十郎”二字,浣纱想了下说:“也罢。待我再到崔家问一问信息。” “这倒使得。”小玉又说,“要去就去!” 崔允明一看见浣纱,不用她开口,便已知道她的来意,搔着萧疏的短发,以不胜惶惑歉疚的语气说:“真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崔郎,你倒是去打听过没有?是真的没有来,还是已经来了而你不知道?” “无从打听。” “卢家呢?你们不也算亲戚?娇客来了,卢家万无不知之理。” 崔允明苦笑着摇摇头:“转弯抹角的表亲,与路人无异。卢家声势煊赫,豪奴成群。浣纱,你看我这寒酸样子,如何上门?” “不是说来迎娶吗?”浣纱又说,“想这高门大户办喜事,少不得大大地铺张一番,岂有个打听不出来的道理?” “你的话不错,我也想到了,而且打听过了,卢家尚无动静,一说婚礼要延到初夏。” “是何缘故?” “这可不知道了。” “若是令表弟来了,”浣纱问道,“可是一定要来看你?” “过去,每一次来,定会来看我。不过,这一次就难说了!” “只是为了我家小娘子的缘故?”浣纱冷笑道,“为了有个人不敢见,连中表至亲都不敢往来了?” 崔允明默然点头,紧皱着眉,表情显得相当痛苦似的。 浣纱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崔郎近日境况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呢?且不管它,照实回答:“还不错。上个月受人之托,作了两篇墓志铭,谀墓之金,足够半年嚼裹。” “好极!”浣纱欣然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崔郎可怜我家小娘子,发个慈悲,去一趟洛阳,打听个确实消息回来,可使得?” “使得、使得。你家小娘子相待甚厚,理当效劳。”崔允明点点头又说,“你的办法好!他不来,我就去找他,看他还躲得了不?” “多谢崔郎雪中送炭的恩德。”浣纱敛衽为礼,“半月之后,来听好音。” 一骑瘦驴,东出灞桥,不期交臂错过。崔允明出都之日,恰是李益进京之期。 果然如崔允明所预料的,李益知道他跟小玉接近,有心躲避,在近南城的靖安坊,赁了一所房子住下,开门出来,便是安善坊的大教弩场,除了威远军一月三次较射的日子以外,等闲人迹不到,十分僻静。 这次重到长安,自然与当年进京赴试不同,鲜衣怒马,尽洗寒酸。然而他不敢招摇,怕有风声传到小玉耳朵里,会找上门来。因此,除了卢家以外,什么地方也不去。 婚期选定了:四月十五。还有一个多月的日子。卢章嘱咐他,该趁这余暇,大事交游,广通声气,对于将来在仕途中上进,可获极大的帮助。这层道理,李益自然懂得,只是别有苦衷,不敢明说,只好唯唯称是。 但这样一来,为了要假装听从卢章的话,日事交际,就不便天天到卢家去了。在家看了两天书,觉得气闷得很,便问他的书童:“附近可有什么能走走的地方?” “怎么没有?宅西崇敬寺的牡丹,全长安数一数二,这两天开得正盛。” “好吧,上崇敬寺看牡丹去。” 由于路途不远,李益一个人安步当车,慢慢地走了去。那崇敬寺建于前朝开皇年间,一度废圮;本朝龙朔二年,高宗把它赐给高安长公主,因而变成了尼寺。那里的比丘尼,戒律甚严,只凭施主看花,并不接待游客,加以地址偏僻,所以远不及另一处也是以牡丹负盛名的慈恩寺元果院,那种“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的盛况。 对李益来说,正中下怀,他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怕遇见熟人。谁知道偏偏遇见了!那也是个高门华胄,武后朝名相韦安石的后人韦夏卿,世居长安城南韦曲。 韦夏卿字云客,出身贵族,却无膏粱子弟的习气,衣饰朴素,起居节约,声色犬马,一无所好,只爱聊天,所以朋友极多。李益是他谈诗的朋友。 “幸会,幸会!”既然躲避不了,李益便索性装得亲热些,“你是本地人,怎么避至今日,才来看牡丹?” “这已是第五度来访艳了。”韦夏卿问道,“你呢?哪一天到的长安?何以未听人说起你来?” “刚来不多几天,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亲友。” “下榻何处?” 李益不肯透露住处,支吾其词地说:“暂住舍亲家。” “噢。”韦夏卿说,“听说你在郑县,颇有能名。簿书之暇,诗兴如何?” 李益这两年忙着捞钱,哪有工夫作诗?所以听了韦夏卿的话,脸一红,略微有些窘地笑道:“风尘俗吏,奔走差使。诗,可真是少作了!” 韦夏卿点点头,又问:“此行为公为私?” 这是李益早就想好了的:“奉上官差遣,来查一件案子。” “噢。”韦夏卿笑道,“这样说,怕仍旧是没有工夫作诗了?” “这倒不然。客中消遣,莫如忙里偷闲,觅句寄兴。今天或有拙作,可以请教。” “好极了!面对国色,不能无诗。”韦夏卿手指西廊,“你看,那方雪白的粉壁,恰像是为你留着的。崇敬寺的牡丹,得你‘姑臧李益’的品题,身价更自不同。你等等,我找这里的小尼姑去借副笔砚来!” 李益心想,题壁留名,不等于自己招供了行踪?此事大大不妥,想要阻止,韦夏卿却已走得远了。 凭栏沉思的李益,想不出个推辞的好办法,心中好不烦恼。就在这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在问:“足下可是姑臧李十?” 李益微微一惊,回身去看,只见一个三十左右,身着黄罗夹衫的英俊男子,含笑而立,身后跟着个剪短了头发的小胡奴,手中抱着一张琴,身上背了把弹弓,稚态可掬地仰望着他。 李益爱惜声名,不肯否认,点点头,反问道:“足下何人?” “敝处山东。”黄衫客答道,“下走粗鲁不文,只懂走马放鹰,斗鸡打球,然而虽乏文藻,亦知敬爱高贤。足下声华,久已仰慕,刚才听令友提及大名,岂可失之交臂?所以不揣冒昧,想奉约到蜗居一聚。妖姬八九、骏马十数,或可尽一日之欢。千祈足下,不耻下交。” 李益看他那仪表谈吐,估量着必是山东大族的子弟,走向游侠一路。这些人万金赠人,千里报仇,不当回事,若能结纳,是个极有用的朋友,又想到正可借此机会,辞却了题壁那件恼人的事,于是欣然答道:“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我,从命!” “还有令友,自然一起去盘桓。” 李益正要回答,看到韦夏卿兴冲冲捧了笔砚走来,便先迎了上去,约略说了根由。韦夏卿面现怏怏之色:“这可不行,我还约了别的朋友在此相会。” 李益也不再代为坚邀,只说:“那么,再图良晤吧!我的诗,等作好了再请教。” “就这样说了。你请!” 李益跟黄衫客一起走了。韦夏卿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那些马好骏!真正的大宛纯种,跑得又快又稳。主客仆从,一行五人,向北而去,转眼间便到了皇城大街。 黄衫客在前引路,由安上门前,一折向东,往崇仁坊与平康坊之间奔了下去。李益忽然想到,再过去,便是东市以北,兴庆宫之西的胜业坊,小玉住在那里,遇见了便逃不脱,太危险了! 因此,他猛然勒住了马,大声叫道:“黄衫尊兄请稍待!” 黄衫客听见声音,圈马回来,问道:“有何吩咐?” “忽然想起一个约会,不便失信,只好改日再来拜访了。今天有负盛情,抱歉之至。” “噢!”黄衫客答道,“蜗居马上快到了。就是改天再聚,且先认一认门户,以后也容易寻找。” 话说得极有道理,李益无法推辞,心想,总也不至于那么巧,偏偏这一刻就撞见了熟人,好歹看一看他的住处,便即离了这是非之地,料也无妨。 于是,重又放马前行。这一次黄衫客不在前面了,由他所带的两名健仆在前引路,他自己跟在李益马后,再后便是那小胡奴,人小,却也是骑的高头大马。 一路风驰电掣,出崇仁、平康两坊之间,往北进了胜业坊,不但进了胜业坊,而且那道路越来越熟悉,竟是走到小玉所住的那条街上来了。 心乱如麻,转而为神思恍惚的李益,偶然转脸,看到黄衫客脸上的诡秘微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来不及转第二个念头,便直觉地猛挥一鞭,手里一扯缰绳,那匹枣红大马如离弦之箭般往横路里窜了下去。 “使弓!”黄衫客吩咐小胡奴,“别太伤了马!” “不会!”那小胡奴的手脚真利落,一缩脖子,退下弹弓,右手从口袋中拈取一粒泥丸,只听弓弦轻响,那粒泥丸在枣红马的屁股上砸得粉碎。 马一吃疼,“唏聿聿”一声长嘶,前蹄往上一掀,把李益颠下马来。两名健仆,飞也似的赶到,一个抢住了脱缰的马,一个俯下身去,一伸手便捞住了李益。略停得一停,那匹马掉转身来,亮开四蹄,一阵风似的卷了回去。 半昏迷中,李益听得黄衫客大叫:“李十郎来也!”然后,他被放下马来,又听得黄衫客吩咐:“把门锁上!留个人在这里看着!” 这一阵喧嚷,自然惊了小玉,她身体虚弱,吓得冷汗淋漓,“快看看去!出了什么乱子?”她的声音都是发抖的。 浣纱和桂子结伴走了出来,一看庭中男子的背影,桂子眼尖,疑惑地说:“像是十郎!” “见鬼!啊——”浣纱改口了,“怕真是的!”她试着高喊一声:“十郎!” 李益一惊,定定神回过身来,看见浣纱和桂子,勉强点一点头:“是我!你家小娘子呢?” “多亏你还记得小娘子……”浣纱说。 性情平和的桂子,抢着打断了她的话:“浣纱,你快去告诉小娘子。我来接待十郎!” 浣纱也会意了,想一想,好不容易喜从天降,且让他们先见了面再说。有多少委屈,反正以后总有跟他算账的日子,不必忙在一时。 “小娘子,你猜是谁来了?” “谁?”小玉细看了看浣纱的脸色,忽然双眼睁得极大,又惊又喜地问,“是十郎?” “可不是!”浣纱如释重负似的说,“我的老天爷!朝思暮想,可总算盼着了!” 小玉再顾不得跟浣纱说话,匆匆出了卧房,三脚并作两步,往前厅走去。但走不了几步,便气喘心跳,不能不停下来。 浣纱赶到她身边,一看她这神气,自然有所警惕,心里深深懊悔,不该忙着通报,该先跟李益把话说明白了,才比较妥当。此刻却是来不及了,只好先把她的痴心,点一点破,让她心理上有个准备,才不会发生意外。 于是,她以低沉而认真的声音说道:“小娘子,十郎今非昔比了。今日之来,意不可测,小娘子须做最坏的打算。” “如何叫作‘最坏的打算’?” “须防他翻脸无情。” “不会的。”小玉停了停,缓过气来又说:“既然今日肯来,自然还念旧情。” 说完,她又往前走了。将出厅门,忽然畏缩,几近三年的刻骨相思,到底会落得怎么样的一个收缘结果?这以性命作孤注的一场赌博,到了揭晓谜底的一刻,她却不敢看了。 “怎么了,小娘子?” “我怕!”小玉抚着胸口说。 “怕?”浣纱心想,越是这样,越容易让李益欺负,便即答道:“别怕,可也别生气。你只看他怎么说。” 他会怎么说呢?自然是解释、致歉以及和她商量今后的日子。三年的日子,只字全无,定然另有一番她所意料不到的苦衷,倒真要听听他怎么说! 就这样想着,冷不防里面桂子已打起了门帘,第一眼就看到穿着簇新春服的李益,四目相视,浑疑梦中。他那较别时来得丰腴的脸上,她想象得到的愧歉之色,只有十分之三;她想象不到的愠怒怨厌的神情,却有十分之七。 盼望了多少日子,一见面所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张脸!小玉透骨一阵冰凉,两眼发黑,几乎支持不住。 “小玉,你……你好?”李益勉强说了这一句,站起身来,退在一边。 这好像是礼貌,其实是疏远了。小玉明白,浣纱和桂子也明白。 “你好,十郎!”小玉扶着门框,吃力地说,“想来你是真好。比从前胖了!”她不自觉抬手摸着自己的脸,棱棱角角,尽是骨头,相形之下,把压抑已久的哀怨,一下子都挑了起来。“我——”她强忍着眼泪,但改不去话中的哭音,“我可是瘦了。你看我,瘦得这样子。” 李益木然无语。他知道她是为他瘦损的,但他也知道承认了这个事实,便有责任,便有麻烦——做了两年捞过大把钱的官,他已学会了紧要关头狠一狠心、挺了过去的秘诀。“哼!”他在心里冷笑,“你们弄这诡计,把我骗来了,打量我会听你们的摆布?那叫做梦!”于是,他微微仰脸,冷漠的视线,落向小玉的上方。 冷眼旁观的浣纱,简直肺都要气炸了!然而为来为去为的是小玉,今日之计,无论如何要把局面挽救过来,第一步要把它由冷变热,这便得学一学鲍十一娘的手段了。 “哟!”她做个打趣的姿态,“三年不见,倒真像是生疏了!来,来,小娘子,你先坐了,听十郎慢慢儿说。”她扶了小玉坐下,又去拉李益的手:“十郎,你也请坐。不忙,有的是从容细谈的工夫。三年间,多少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是不是?十郎,你请放心!小娘子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做了官,又有白发老娘在堂,自然身不由主。这些,小娘子无不体谅的。往后若有难处,既是同枕共衾的人,都可以商量,十郎,你只想一想,小娘子一片心都在你身上——”说到这里,有些接不下去了,她便使个眼色,努一努嘴,暗示他去赔个笑脸,说几句好话,而犹恐他不明白,特别再补了一句:“十郎,你是绝顶聪明的人,女儿家的心,摸得最熟,不必我再废话了。” 默默听着的小玉,觉得浣纱的话,句句打入心坎,越发觉得心血如沸。同时又想到她平时只要提起李益,便横眉瞪眼,从无好嘴脸,而真的见了他,却是绸缪婉转,曲尽卫护,可知她是为别人受了多大的委屈。这对于浣纱的感激,加上她自己的委屈,并作翻江倒海的眼泪,呜咽不止。 而李益却又是一种想法,“真好做作!”他在心里说。同时又想:这盘账不能细算了,算起来还不清。且让她开个价,再作计较。 于是,他说:“事与愿违,就如你所说的,‘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既然你家小娘子完全体谅,自然最好。别的也不用说了,只说,要我怎么样吧?” 一听这话,小玉哭得更厉害。浣纱却是火气直冒,忍了又忍,还是气得说不出话。倒是平静的桂子,答了句很着力的话:“弄到这步田地,该十郎拿句话来。怎么倒问起别人要怎么样呢?” “是啊!”情绪略略平定了的浣纱接口也说,“你总有了个计较,才会来此。不然,你来干什么?” “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李益脱口相答。 此话一出,连小玉都骇异地住了哭声。“这话倒要说清楚。”她转脸问浣纱,“是你托崔郎把他硬请了来的?” “没有啊!崔郎不是到洛阳去了?” “那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听门“呀”的一声打开,人声喧哗。小玉禁不得一点吓,顿时停住,慌张地望着窗外。 窗外门边站着个不相识的男子,门外正有四名壮汉,抬着两个大食盒进来。殿后的是个小胡奴,手捧一具粉定窑的大花瓶,瓶中插一丛初放的牡丹,魏紫姚黄,艳丽非凡。长安买牡丹,论朵计值,这一丛约莫三十朵,论时价,可抵得三五户中人之家的赋税。 浣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抢先迎了出去,大声问道:“喂,喂!怎的乱闯?” 抬食盒的壮汉迟疑地止了步,看着那小胡奴,而那十一二岁的丑孩子,却是出奇的老练。“没有错儿!”他大模大样地吩咐那四个壮汉,“抬进去,摆出来!” 食盒抬到厅上,极其精致的四干果、八酒肴,又是八大盘蒸脍烧炙的饭菜,外加一大壶京城名酒“虾蟆陵”和一笼白面蒸饼,摆满了几案。 最后,那小胡奴把一瓶牡丹也放了下来,朝上作个揖,有板有眼地说道:“我家主人,虔祝李十郎和霍小娘子,重修旧好,白首同心。只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请十郎和小娘子宽饮一杯!” 那李益嘿嘿冷笑,小玉和桂子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浣纱问道:“你家主人尊姓?” 小胡奴翻一翻眼,答非所问地说:“你可就是浣纱?” “是啊。” “是浣纱就该知道我家主人。” “小郎!”浣纱越发困惑了,“你的话说得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可懂。何苦做作不休?”李益冷冷插言,又转脸对小胡奴说,“你回去告诉那穿黄衣服的,他的手段我领教了。” 一提“穿黄衣服的”,浣纱陡然记起去年年底在侯景先寄附铺柜房中所见的黄衫客,再回想李益进门之前的那一阵喧嚷,恍然大悟!心中称快,脸上便有了笑意,“小郎!”她亲热地执着小胡奴的手说,“请你回去,说我浣纱拜上黄衫大爷,若是苍天有眼,改日李十郎和我家小娘子双双来叩谢黄衫大爷成全的恩德。”说完,又叫桂子取一贯钱作脚力,把那抬食盒的壮汉一起打发走了。 面对着一席盛馔,在小玉却是触目成愁,事有蹊跷,不问可知。但不管如何,只看李益那如凝寒霜的脸色,把她那颗不知碎了多少次的心,冻结得无复一丝热气生趣。原来她是靠回忆,靠强自编织的美梦支持下去的,而此刻,回忆和美梦都消失了。脑中空空的,只觉得天旋地转,此身无主,眼前的一切皆不甚分明,唯一能把握得住的,只是一个意念:要弄一弄明白,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桂子!”浣纱却越发沉着了,平静地嘱咐,“你把小娘子先扶进去息一息,我跟十郎有话说。” 小玉确也支持不住了,让桂子扶着往后而去。但到了厅后,她忽又不甘于就此退避,隐在屏门后面,不肯再走。桂子无奈,只好搬一张小榻,让她靠着休息。 厅上,浣纱和李益的交谈,清晰可闻。 “十郎,今天不是你自己愿意来的?” “何必明知故问?”李益气咻咻地答说。 “你以为是我请那黄衫客,把你骗了来的?不是!”浣纱摇摇头,“照我想,只是他爱打抱不平,出手管这闲事而已。” “他——黄衫客,又何以知道这段闲事?” “那定是听寄附铺掌柜侯景先所说。” “侯景先又从何得知?” “哼!”浣纱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益的脸色铁青,声音却出奇的冷静:“想来是你跟侯景先说的?” “要拜托人家典卖钗环衣饰治病服药,要托人家打听消息,盼你十郎回心转意,自然少不得细说根由。” “就在那寄附铺中?” “不在那里,又在何处?” “恨煞我也!”李益猛然击案,瞪着浣纱,“你就在那人来人往的寄附铺中,信口雌黄,坏我的名声?” “如何叫作信口雌黄?信誓旦旦,说八月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可曾团圆?将近三年,只字全无,可是事实?” “即有其事,又何足为外人道?” “好个‘何足为外人道’!十郎,这一说,你可是我家的亲人啰!” “谁是你家的亲人?”李益大声地说,“你那样可恶,便是我的仇人!” “奇了!就许你负心,别人说一说都不许?” 李益被驳得瞠目结舌,越发恼羞成怒,霍地站了起来。“你说我负心,就负心。再无可谈的了!只是我警告你,”他放下脸来,以县令坐堂的声口说,“若再捏造事实,信口诽谤,你可记着,京兆府的户曹参军,是我族侄!” 浣纱大怒,正要反唇相讥,拿延先公主的名头压他一下,骤听得身后急促的步履声,回头一看,脸色惨白得如一张纸的小玉,脚步踉跄地正奔了出来! “李十郎!你好狰狞的面目!”小玉捉住李益的手臂,顿足哭道,“你逼得我们一口气不出,可是要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可是?”小玉突然变为狞厉的神色,举起案上的一杯酒,酬在地上,仰天喊道:“过往神灵,请听李益的誓约!”然后断断续续、凄凄惨惨地,背那定情之夕,李益亲笔所写的誓约。 背了不到一半,突然一阵抽搐,整个脸都歪曲了。浣纱和桂子大惊,李益更是慌张得手足发抖。就这一转眼间,小玉的头一歪,倒在李益胸前,双手垂落,呛啷一声,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娘子,小娘子!”桂子一面喊,一面放声大哭。 “别哭!”浣纱恶狠狠地叱斥着,上前扶住小玉的尸体,对李益说道:“你走吧!我们不骂你、不打你。你有你白绢黑字写下的誓约,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喏,”她指着小玉的可怕的脸说,“厉鬼在这里!” 李益猛然打了个寒噤,抖动着双腿,逃出了小玉家。 不久,李益娶了卢郁香。但马上传出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洞房花烛之夜,李益便拿一张汉朝的古琴打他的新妇,原因是,他在新妇怀中搜得异性所赠的一枚斑犀钿花盒子,里面盛着两粒寄相思的红豆和少许媚药,而新妇果非完璧。一说,那张男相的观世音像中,藏着一段暧昧——自然,那是莫可究诘的,但李益与岳家涉讼公庭,终于出妻,却是事实。 又不久,李益路过二分明月的扬州,纳名姬营十一娘为妾,却又怕她不贞,居然想出一个异想天开的防范办法:每次出门以前,把营十一娘用澡盆覆扣在床上,外加封识,回家以后,要细细检点了才放她出来。 营十一娘不堪这样的虐待,终于引剑自杀。 从此,李益的妒名,大于他的诗名。每到一处,人人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这叫他十分头痛——厉鬼击脑了!他常常这样在疑惑。 怕真的是霍小玉化作厉鬼击过他的脑,因为他的行为,证明他的头脑是有毛病的! [book_title]章台柳 九月,第一阵来自陇右的西风吹过渭水,辞枝的桐叶旋即飘满长安。皎洁的月夜,当那苍黄、虬卷、发硬如煮热了的蟹壳的落叶,在高墙之内青石板铺成的宫庭中,随风滑走,刮出沙沙的声响,于是天涯倦客,忽动乡心;闺中思妇,彻夜无眠,都道秋心成愁,真个凄凉! 凄凉犹有暮鼓。东面大慈恩寺、西南楚国寺、西北净住寺的晚课次第终了,递相应和的“咚——咚——”的鼓声,沉闷而迟缓,空荡荡的,听得人心里无端发慌。 “真不该在这鬼晋昌坊住!” 柳青青已记不起这是她第几次诅咒晋昌坊,只每一次都很快地发觉自己抱怨得无理。寂寞并非来自僻处城南的晋昌坊。一座画栋雕梁、婢仆成群的大宅,如果只有一个常守空帏的女主人,这座大宅就是摆在甲第连云、笙歌不绝的宣阳坊,或者繁华喧嚣、莺飞燕舞的平康坊,仍旧是寂寞的。寂寞,与暮鼓晨钟,都无关联。 也许,有关联的是一个人——她的眼凝望着东墙,心却穿透了墙壁,落入别院。 而别院中也有人时时凝望着西墙。 庭中月光如水,穿过将秃的老树,洒落一墙清影,也曳出一条长长的人影——南阳的秀才韩翃,忍受着劲急的西风,在院中已徘徊了一个更次了。 “到底是几时?今天,”他看一看天边的满月,疑惑地自问,“是十四,还是月半?” “夫人,”侍儿飞羽悄悄问道,“快三更了,可要把香案摆了出去?” “嗯,摆吧!”柳青青说,“日子真快,又是月半了。” 飞羽不理会她的感慨,招呼“姐妹”,合力把一张高脚紫檀燕几抬到中庭。几上置一具博山炉,炉中爇一丸雪山所产的阿卢那香,氤氲一缕,随风散入别院。 于是韩翃欣然色喜,侧耳静听。 墙东裙幅窸窣,隐约可闻,忽然檐前铁马琤琮乱响,浮云掩月,那面有人说话了。 “啊,风吹灭了烛!夫人请稍待,等我另外取了纱灯来!” “这么好的月亮,本就不该燃烛点灯。倒是有些冷了,去取了那件蜀锦襦来与我穿!” “是。” “夫人,”是另一个娇嫩而稚气的声音,“你这初一、十五烧天香,究竟有何好处?” “咄!不准胡说!”叱斥了这一句,接下来的是和蔼的教导,“敬神拜佛,无非表示一心向善。过往神祇,无时不在考察人间善恶,心动神知,万万勿生恶念!你可好生记住了我的话。” “是,夫人。不过我想那过往神祇,犹如世间好人一般,看见夫人这样至至诚诚烧香,心里一定感动。” “但愿如此。” “果真如此,一定保佑夫人凡事称心如意。” 有片刻的沉静,然后是一声令人费解的微喟。 “夫人,你何不祷告祷告?过往神祇怕是急着要听你的心愿。” “这——这你又怎么知道?” “我是拿我自己来想,往常,飞羽姐姐待我好时,我便忍不住在心里琢磨,总得替她做点什么才好。想来过往神祇也是这样。” 扑哧一声笑了:“孩子话!” “夫人,”是飞羽在接口,“惊鸿的话不错。若有心愿,不说与菩萨神灵,又说与谁?” “也罢,你们都这么劝我,我便祷告一番。” 她要祷告些什么呢?隔墙的韩翃十分关切,因此,惴惴然地在想:若是默祷,便无由得知她的心事了。 天从人愿,那面再度传来鸽铃似的声音:“弟子泸州李府柳氏青青,谨诉三愿,伏祈过往神祇,鉴我私衷:一愿无灾无难,合家上下安宁;二愿郎君李公原守成保身,长相厮守;三愿……” “奇了!”韩翃在心中自语,“何以第三愿不能公然出口?” 墙西的飞羽,为爽然若失的他做了件好事。“夫人,”她问,“‘三愿’如何?” “三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 还有哪一位“韩夫子”?细细思量,再无别人。于是韩翃神魂飞越,落第的辛酸与美人的关爱交相激荡,恨不能呜呜咽咽,尽情一哭。 然而千里跋涉,连年失意,能换得这一番同情,则虽悲亦喜。但喜极反疑,怕是自作多情——一念怜才,常情常事,甚至如漂母之于韩信,只不过可怜他穷途末路而已。感恩之念不可无,却不该有所妄想,否则是无聊亦复无耻了。 这一想,韩翃不胜内惭,懒懒地移动脚步,走向屋内,然而墙西一有语声,却又忍不住驻足细听。 “夫人,”是飞羽在说,“你常说,韩夫子不是长此贫贱的人,是从何处看出来的?照我看,骨相太薄,不是有福分的人!” “噤声!”柳青青低声喝阻,“你这话叫韩夫子听见了会不高兴。” “别院灯光早熄,想来熟睡多时,不会听见的。” “就算不会听见,也不该背后论人长短。” “夫人,”飞羽带着笑声,“你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 “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韩翃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默念,清清楚楚的十个字,丝毫不错!这不是自作多情吧?他问自己。 于是,为激情所驱,他匆匆奔向南廊,西头尽处有一道腰门,正当举手欲叩之时,突然记起他初到此地的光景。 雪亮的铜环一响,黑漆腰门双启,一行俊仆,簇拥着主客两人进入别院。 主人李公原已近中年,长得极其魁梧,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像个纨绔,但眉宇眼角,精明而有侠气,不似那不辨菽麦的膏粱子弟。 相形之下,做客的韩翃可是太寒酸了。一领青袖,半已残破,才二十四五岁年纪,只以形神枯槁,仿佛未老先衰。那一副落第举子的倒霉相,真是可怜! “君平兄,”李公原在廊下站住,指着院子和北面三楹精舍问道,“你看这别院如何?” “啊,啊!”韩翃略显局促地看了看,“花木清幽,隔绝红尘,是读书养静的好地方!” “你可喜爱此处?” “这——”韩翃不知如何作答。 “但说无妨。” “自然喜爱!” 李公原点点头,转脸喊一声:“陈二!” “陈二在!”一个老苍头躬身回答。 “备办动用器具,务求精美,立刻把这里布置起来。再开库取我用的衣料,来替韩夫子裁制衣服。” “是。” “还有,问夫人要钥匙,从银库里取一囊沙金来,准备韩夫子买书之用。”吩咐完了,转回头来,又对韩翃说:“君平兄,从此刻起,你就住在这里,安心用功,明年春闱,一定得意。” “李……李大哥!”韩翃激动得语不成声,“你我萍水相逢,只不过由我一首题壁的诗,蒙你赏识,才得定交。虽说一见如故,到底素无渊源,如此厚待,不敢轻受!” “老弟!”李公原笑着拍拍他的肩说,“你说这话,我该罚你!莫非看我满身铜臭,不配爱才吗?” “哪里的话,这样说,可叫我太惶恐了!” “既如此,你就把我的家,当作你自己的家——我跟你实说了吧,类此的所在,我在长安尚有三处,真个分身乏术,还要拜托你多多照料。” “不可!万万不可!”韩翃喃喃地自语,“‘国士待我,国士报之’,何况这是人家托我照料的地方?” 一阵急促的步履,自廊下传过中庭…… “听!”柳青青倏然动容,“什么声音?” “像是脚步声。”惊鸿回答。 “莫非韩夫子在院中步月?” 柳青青的话刚完,隔院传来关门的声音。飞羽伸一伸舌头,惊异地轻呼:“真的是韩夫子!大概一直在院子里,此刻才进去。咱们说的话怕是都叫他听见了!” “是不是?”柳青青微瞪着眼,“叫你们不要胡说,你们不听!” 受了责备的飞羽,不免迁怒。“哼!”她冷笑道,“鬼头鬼脑听壁脚,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能怪人家?”柳青青放下脸来,真有些动怒了,“人家并没有要偷听,只怪你们多嘴。你们这轻嘴薄舌的毛病,趁早给我改掉!” “夫人就会帮他!”连惊鸿都不服气了,嘟着嘴在嘀咕。 原来以为会失眠的韩翃,想不到居然心安理得地一觉睡到天明。 漱洗以后,照例先温习了前一天的功课,才吃早饭。然后替李公原处理一些家事——那只是跟管家陈二打个交道,听他报告:蜀中送来些什么土产,已经入库;或者哪个童仆犯了过错,已如何处分之类。然后,约略看一看收支账目。此外,至多再替李公原处理几封无关紧要的书信而已。 重要的书信,他都留着让李公原自己开拆。这些信不难从表面上辨别,凡有“密启”“亲拆”字样的便是。日子久了,只一看信封上的笔迹,便可意会。这天就有一封,封缄之处判着个核桃大的“杨”字——最得宠的杨贵妃的从兄,身兼四十余职,遥领剑南节度使,新拜御史大夫杨国忠的密函。 这是要件中的要件,李公原曾有话交代,接到这样的书信,应当立即派人去找他,直至找到为止。 到了午间,终于在孙驸马府邸中,把李公原找回来了。 每次他看完了这些信,都是不声不响地藏之袖中,而这一次出现了例外,“君平,你看一看!”他把杨国忠的信递了过去。 韩翃不肯伸手去接,“这是极紧要的信,局外的人不宜与闻。”他说。 “你的话不错。不过,到了今天,我有些话该告诉你了。你先看了这信再说。” 于是韩翃接过信来,上面既无称呼,亦未具名,只寥寥九个大字:“即有旨,速嘱仲通来京。” 韩翃知道,仲通是指鲜于仲通,与李公原是蜀中两大富豪,拥有极多的盐井、铁矿,以及岷江、雅砻江、嘉陵江的沙金淘洗场,却不知道鲜于仲通跟杨国忠也有交往,而且看信中的语气,两人似有极深的渊源。 “是的!”李公原肯定了他的疑问,“仲通跟国舅的渊源极深——” 杨国忠年轻时是个无赖,素为乡党所不齿。年已三十,侘傺无聊,幸而结识了鲜于仲通,得以不忧衣食。其后他的叔叔杨玄琰——杨贵妃的父亲死在蜀州,他以料理丧事的方便,竟与他的一个堂妹私通乱伦。她,就是现在的虢国夫人。 杨玄琰的丧事过后,“虢国夫人”给他一大笔钱,供他到成都去钻营求官。谁知初到成都,一天工夫便输得分文不剩,于是到秦中去流浪了一阵子。郁郁失意之余,仍旧回到成都,自然仍做鲜于仲通门下的食客。 其时杨贵妃刚刚得宠,而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与宰相李林甫有嫌隙,想结纳杨贵妃作为奥援。章仇兼琼把这份重任委托给了鲜于仲通,鲜于仲通却荐杨国忠自代。一番接谈,章仇兼琼对他大为欣赏,拨钱百万,让他到长安去活动。 杨国忠便是如此起家的。饮水思源,所以他平生唯一感恩的一个人,便是鲜于仲通。 “这就无怪其然了。”韩翃又问,“所谓‘即有旨’,是何谕旨?” “仲通要来做京兆尹。” 韩翃骇然,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亦可以拿来作为私人报恩之用?这真是太可怕了! “你奇怪吧,仲通一介商贾,怎能来做京兆尹?”李公原笑道,“我再告诉你吧,仲通还带过兵,打过仗,曾以‘蜀郡长史’的官衔,率师六万征南诏。结果泸川一战,全军覆没。只是他的福分大,居然不死。” “纵能不死,这丧师辱国的罪名,怕是逃不了的。” 李公原鼻子里轻轻哼出声音,微微一笑:“若是如此,何有今日?” “怎么?竟无处分?” “不但没有处分,国舅还替他列叙战功,保奏升官。” “这,这——”韩翃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了。 “这有许多原因,不过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他自己。君平你想,国舅兼领着剑南节度使的职位,仲通既是他的部属,征南诏又是他的保荐,真要追究丧师辱国的责任,他不是也脱不了干系吗?” “啊,原来如此!”韩翃恍然大悟,但随即生出无穷的愤慨,心想国事操之于此辈人手中,恐怕天下要大乱了! “不但如此,国舅和仲通还有许多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关系。而仲通跟我,又是分不开的,他在蜀中,我在京师,现在,他到京师,我就该回蜀中去了。” 一听这话,韩翃顿有无限凄惶。这不仅由于一向相处得十分融洽,不免恋恋不舍,而且他一走之后,自己失去凭依,那漂泊的日子可是不容易打发的。 想了想,决定随李公原入蜀,于是他说:“李大哥,蜀中的名山大川,在我向往已久,你带了我去吧。” “不必!”李公原摇摇头说,“明年春闱,你须应试。而况蜀道艰难,何苦跋涉?” 长途跋涉,吃一趟辛苦他倒不怕,只是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到了京师,最大的目的,就在应礼部的考试,猎取一名为天下读书人所一心追求的“进士”。入蜀以后,势必放弃应试,那是大违本心的。再又想起柳青青祝告上苍“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的话,越发觉得自己的打算是行不通的了。 “君平,你放心!”李公原知道他的难处,安慰他说,“我虽回蜀,必不会丢下你不管。我自有安排,仍旧能够让你在京师安心读书。” “李大哥,”韩翃感激地说,“生我者父母,成全我的是你,真不知何以为报?” “只望你早早高中,名扬天下,不枉我一番期望,那就是报答我了。” 行期已经决定了,挑了十月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 日子愈近,柳青青的困惑愈深。她不知道李公原究竟拿她做何处置?在长安,他有四处住宅,每一处一位主妇。另外三位“姐妹”她未见过,但她相信她是四个之中最得宠的一个,这可以由他把一切重要文件存在这里而得到证明。因此,他是应该带她回蜀的。 然而,李公原始终未做确定的表示。她问过他,他的回答是含糊的:“你且先收拾了你自己的东西再说。” 什么是她自己的东西?一切都是他置办的,连她本人也是——五百贯的身价,父母在家乡倒是足堪温饱了,但也从此见不到了。还有韩翃。 韩翃将留在京师,这她是知道的。如果她跟随李公原入蜀,从此天各一方,一片情愫,永无表达之期。若是李公原把她遣散了呢?也许…… 每一想到此处,她便有着无端的兴奋,同时,思绪总是由此而断,她无法想象,要怎么样的一种安排,才能跟他相聚?或者至少见上一面,让他了解自己深藏心底的愿望。 “夫人!”飞羽走报,“郎君回来了。” 李公原已有三天未曾回家,这在平时是常事,但日子已到了九月底,动身在即,许多未了之事要做处理,却一连几天不见人面,凡事没个商量之处,因而柳青青不免心中有气,所以懒懒地答了一声,不像平常那样,起身到廊下迎接。 沉重的步履声,由远而近,到院中停住。她听见李公原在吩咐惊鸿:“叫厨下备一席酒。再到别院去跟韩夫子说,晚间请他来话别——韩夫子明天要搬出去了。” 便这一句话,顿时教柳青青神魂飞越,心灰意冷——人生真是没意思,说散就散,连句知心着意的话都没有机会说,真是叫人不能甘心。 “唉——”她长长地叹口气,丢下手中在拾掇的一些金玉摆设,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来做了。 而这一声叹息,正好让李公原听到了,“何故长吁短叹?”他一面掀帘进屋,一面发问。 柳青青一惊,听他的话,才记起自己确是叹过一口气,只得强笑道:“你这人真是可叹!什么时候了?一去三天,不见影儿。家里乱糟糟的,倒是怎么办呐!” “好办得很。”李公原轻松自如地答道,“一切不动,原样儿让仲通来接收。你只收拾你的东西好了。” “你的呢?” “我吗?无所谓。反正到处为家,一路回去,总不愁没有穿的、用的。” 柳青青听他说过,自长安西去,入栈道,出剑阁,凡遇通都要邑,都有他安设着的家,这一路入蜀,根本不用在旅舍中下榻。 照这样看,他未见得会带她入蜀。那么,是如何处置呢?这关系着她今后的命运,她迫切地想问个明白,但也实在无法问得出口,只怔怔地想着心事,竟似无视于他在眼前。 “青青,我要问你句话,你看韩君平这个人怎么样?” 这又是一句叫人难以置答的话,“一年多的工夫,见过不多几面,我怎么说得上来?”她只好这样推托着说。 “听说你对他很关切,唯愿他早登上第。” 柳青青脸一红,心里恨飞羽或是惊鸿,不该把她许愿的话也去告诉他。看来赖是赖不掉的,只得想话来解释。 “那不也是你的意思?”她说,“希望他勤勉用功,早登金榜。” “是的。咱们的意思都一样,都赏识韩君平,都愿意帮他早早成名,扬眉吐气。” “我可没有能帮助他的地方。”除此一语,她不便再多作解释,否则,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可愿意帮助他?” 柳青青想了一下,答道:“爱才之心,我和郎君一样。” “那好。”李公原说,“你把立柜的钥匙给我。” 床头有个五尺高的紫檀立柜,镂刻极精,一向是李公原放置紧要文件的所在。他从她手里接过钥匙,开了立柜,检出一张纸,藏入袖中,钥匙也不再交还她了。 暗空无月,越发显出华堂中红烛的辉煌。光焰跳耀,映着柳青青的血色罗裙,荡漾出一片喜气,不像是将要把盏叙别的光景。 “韩夫子到!”陈二在中门外高唱。 韩翃一袭褞袍,缓步而来。这是柳青青的住处,虽仅一墙之隔,他却从未来过,不免顾盼一番。一眼看到李公原在滴水檐前等候,赶紧抢上两步,深深一揖。 “请进来坐。”李公原捉住他的手臂说,“家常便酌,不成敬意。只是想跟你好好儿说说话。” “是的。我也装了一肚子的话——”韩翃强笑道,“‘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竟不知先说哪一句的好。” “有话慢慢说。我都知道。” 说着已跨进了厅堂。帘子一掀,一股脂香粉腻夹杂着花气酒味,中人欲醉。韩翃定一定神,才看到柳青青微微含笑,端立下方,便即朝上作揖问讯:“夫人好!” “韩夫子好!”柳青青敛衽还礼,然后回头吩咐,“飞羽,奉茶!” 李公原拦着说道:“自己人不必客套了。咱们就入席喝酒吧。” 于是又一阵推让,李公原拗不过韩翃的谦辞,居了上座,他和柳青青侧席相对。等飞羽斟过一巡酒,李公原叮嘱:“你们都退出去,把中门关上,暂时都不准进来!” 韩翃知道他有机密要紧的话待说,神情间不知不觉地显得戒慎了。 “君平,”李公原举杯相邀,“相聚一年有余,多承你帮我的忙,感谢不尽。请干了这一杯!” “哪里,哪里。”韩翃赶紧答道,“这一年多,承李大哥不弃,此恩此德,永矢不忘。该我来敬一杯,略表微意。” “不用说谁敬谁,大家一起干吧。”柳青青在一旁接口。 “对。”李公原对她说,“你也来!” 三个人都干了杯。柳青青提起银壶,走到韩翃席前替他斟酒。韩翃有些受宠若惊,慌慌忙忙站了起来,不料碰翻了她手中的酒壶,正砸在她脚上。 柳青青疼得皱眉。韩翃则更为惶恐,弯下腰去,想替她揉一揉痛处,手一伸出去,才想起这是非礼的行为,便又缩回了手,却顺手拾起地上的银壶,捧在怀中,窘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不要紧。”柳青青仍旧恢复了娴雅的微笑,走回自己的座位,但步子一高一低,走得不甚利落了。 “君平,”李公原很随便地说,“你扶她一把!” 韩翃本来就有此意,巴不得他一句话,立即伸出双手,扶住她的左臂,身子却是远远的,一步一步扶回她的座次。 “谢谢!”柳青青嫣然微笑,目光也一直缭绕在他左右。 窗前条案上,另有盛满了酒的银壶,韩翃新取一把,依次斟满,这时才能定下神来,歉意地笑道:“太失仪了,我自请处分。” “罚一杯。”李公原说,“暂且记下。等我说完了话,咱们再痛饮一番。” 一听这话,韩翃放下酒杯,神情严肃地看着主人,眼风扫过柳青青。她跟他持的是同样的神态。 “君平,你知道的,我是最喜欢痛快的人。我问你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当然。”韩翃毫不迟疑地允承。 “好。”李公原指着柳青青说,“你看她如何?” 此话一出,韩翃和柳青青都大感意外,也都感到意义不明,是哪方面的“如何”呢? 韩翃心想,他问得糊涂,自己答得却不可马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才德俱备,自然是李大哥的贤内助。” “不错。”李公原点点头说,“我在长安三年,立了四处门户。那三个不是争风吃醋,便是无理取闹,再不然就是唠唠叨叨,废话说个没有完。若说能够替我分劳解忧的,也只有青青一个。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韩翃和柳青青心里都有这样的疑问,却都没有说出来。特别是在看到李公原环顾的眼光中,带着种莫名其妙的恶作剧的意味,韩翃更起了戒心。 “我是说你,”李公原指着他说,“君平,你个人对青青持何想法?” 那神态和语气,让他感到诛心的恐惧和愧窘,嗫嚅着答道:“我……我实在没有什么想法。”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说实话。” “我的话是实话。” “违心之论!” 韩翃愈窘,正惶恐不知所措时,柳青青帮他说了话。“你别这样子!”她对李公原说,“还没有喝上酒,怎就发了酒疯?” 李公原笑一笑,喝了一大口酒,无可奈何地说:“这就谈不下去了。” 柳青青听出话里有话,便鼓励他说下去:“怎么叫谈不下去了?有话慢慢儿说。韩夫子岂是那不明事理的人?” “对啊!”李公原转脸对韩翃说,“你我一向相见以诚,临别之际,我有几句肺腑之言奉告。无奈你不够坦率,这便有些不明事理了。老弟,你叫我失望。” “李大哥,你这一说,叫我惶恐得很。”韩翃很谨慎地说,“实在说,我对夫人的感想很多,譬如御下宽厚……” “不,不!”李公原打断了他的话,却又沉吟了。好久,他做了个断然决然的表情:“痛痛快快说吧,你对青青可有爱慕之意?” 这话一出口,左右两人都吓一跳,而且都不自觉地红了脸。 “君平,”李公原用极柔和、极诚恳的声音催促,“尽管把你的意思跟我说,说错了我不怪你,我想,”他看着柳青青,又说,“青青一定也会谅解的。” 于是,受了鼓励的韩翃,大着胆子说:“汉光武有言:‘娶妻当如阴丽华’,如果来生有幸能娶夫人,虽万劫不复,亦是心甘情愿的。” 话虽绕了一个弯子,但也够率直的了。柳青青这时才知道,韩翃爱慕她的心,比她对他还来得切。心里既为他的深情所震动,又怕他的话引起李公原的妒忌而不安,一时七上八下,竟有些坐立不安的光景。 然而李公原的态度却是令人费解的,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捏作一团,扔向韩翃,只说了两个字:“你看!” 打开一看是柳青青的一张卖身契——身价五百贯。 “这……这是怎么说?” “说什么来生?就今生成就了你们的良缘,岂不大妙!” 这一说柳青青明白了那是一张什么纸,心头一阵阵狂喜,激动得几乎支持不住。但是,她亦没有忘了去注意韩翃是何说法。 满脸惶惑的韩翃,脸涨得通红,倒像有人诬赖了他什么似的:“李大哥,这……这叫什么话?岂可如此相戏?” “什么?谁跟你相戏?唉,君平,你真个是书呆子!” “别管我呆不呆,‘君子不夺人之所爱’!” “说我爱青青,一点不错。唯其我爱青青,才有此举,这道理,君平,你自然明白。” “我惶惑得很。” “那么我细细说与你听。”李公原满引一觞,自顾自干了,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道理来。 他十分坦率,毫不讳言他是个用情很滥的人。不过广置姬妾,也不尽是为了个人的声色之奉,他的事业遍及各处,往来贸迁,到处为家,需要极多的“行馆”,才感到方便。而那些能歌善舞、色艺双全的姬妾,也替他招待了许多重要的宾客,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对柳青青,他不把她当作一般的姬妾看待。由于她知书识字,有见解,有办法,他把她看作事业上的一个助手,因而在爱她以外,更敬重她。 但是,现在要分离了。他无法带她入蜀,这不仅因为他有个牢不可破的惯例:结束一处“行馆”,便遣散了那里的姬妾;也因为他无法给她一个优礼的地位——不可能视她为嫡妻。相反地,由于他在蜀中还有个十数房妾侍的大家庭,青青一去,也不过是妾侍之一,不比在长安宠擅专房,还有个自己的局面。这一来,岂不是反贬低了她的地位? 所以他愿为柳青青择人而事,而韩翃是一个不能再理想的人选。 透彻的分析,出之以平静的陈述,可以看出李公原的这番惊人的动作,绝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多少遍思量才下的决定。这叫韩翃无法可驳,但是,他有他自己的理由。 “李大哥!”他激动地说,“你为夫人如此打算,深仁厚泽,不是‘侠义’两个字可以形容得尽的。无奈我有我的难处,实在不敢从命。” “好,好,你说!”李公原答道,“若有难处,我替你化解。” “一年有余,多蒙李大哥提携我于穷途末路之中,置腹推心,视如骨肉,此恩此德,只怕今生报答不尽。若是衣我食我,又复夺人爱姬,叫人把我看作忘恩负义、狗彘不食,请问,我又何以为人?更何颜厕身于士林?” 李公原只以为他的难处是功名未就,无法供养妻室,或是未得父母之命,不敢遽尔允婚,这都不难措手。却想不到他是为了个人的名声,这未免太迂腐了,也太自私了。 因此,他微有不悦,心里在想,非使个激将法不可!“我倒明白了。”他点点头说,“想是你嫌青青丑陋,或是出身卑微,心中不愿,所以有此一篇大道理。” 这话说得韩翃满头大汗,万分着急,急于分辩,却是想来想去都分辩不清,因而越发讷讷然地,只不断说着:“荒谬,荒谬!” “何必如此?有话尽管当着青青直说好了。”说着,李公原看了看柳青青。 她一直低眉垂首坐着。切身大事,不容不听,但当面锣,对面鼓,看人把自己当作一样礼物般推来让去,这滋味实在不易消受。正觉得处境万分尴尬之时,李公原这样看上一眼,真叫她坐不住了。于是,翩然而起,踏着细碎的脚步,一溜烟似的避入内室。 人在帘内,心在帘外,按捺住激动的情思,张大了灼灼双眼,她屏声息气地等待着韩翃要说未说的话。 “李大哥!”韩翃离座长揖,“违命之处,无言可表。我不敢乞求恕罪,只盼……” 一言未了,惹翻了李公原的脾气,一声暴喝,指着他骂道:“韩君平!你当我李某是个善商良贾,任凭你欺侮得了的吗?看我不宰了你,叫天下无情无义的小丈夫,看个榜样!” 说着,抬身而起,真的从壁上摘下一把宝剑,提着剑把,抽进抽出,弄成一片唰唰如秋风扫落叶的肃杀之声。 柳青青惊疑不定,心跳不止。她知道李公原常有些惊人的举动,却不知他要杀韩翃,究竟是真是假?是假的就好了,一吓把韩翃吓得就范,倒也痛快。 谁知韩翃全不受吓,他一改畏缩不安的神态,昂然挺立,朗然发声:“这倒使得!李大哥,我原有取死之道。负你的义,又负夫人的情,不情不义之罪,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倒不如伏剑而死,可以稍赎咎愆!” 李公原一愣,然后微笑,终于满面堆欢,他把宝剑扔在地下,走过来一手拍着韩翃,一手跷起拇指,大声赞道:“好一条硬汉!今天我才见着了真正的读书人。不过君平,我可告诉你,你还有麻烦,我非把青青许配给你不可!” “又来了!李大哥,你也逼人太甚了!” “不是我逼人太甚。凡事总有个理,你且说一句,到底是什么理由不能娶青青?” “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由此更展开辩论,反反复复,李公原可又有些忍不得,要涉于意气了。但他终于忍气退让,摇摇手做了个暂且结束的姿态:“徒争无益,算我李公原空有一副热肠吧!”说完,随即转过身去,对韩翃大有弃而不顾之意。 这可把柳青青急坏了,心里好恨那个迂腐拘谨的书呆子。说不得,只好抛头露面把那即将消逝的良机,尽力挽救过来。 帷幕重重一掀,带出一阵香风。烛影摇红,环佩叮当,李公原和韩翃不约而同地转脸去看,只见她满面哀怨,泪痕微现,不知她何以如此激动,一时都愣住了。 “你们俩不必再争论不休!为我一个薄命女子,害得你们知交反目,想想看,我心里是怎么个滋味?也罢,既然你们这个推,那个嫌,只碍着我柳青青一个人,我活着还有何趣?倒不如舍了这条命,保全你们的交情!” 话一完,她以极迅捷的动作,拾起地上的宝剑,便顺势往喉间抹去。但李公原人虽显得有些臃肿,手脚却是极其矫健,横身一蹿,同时把左手伸了出去,正好捏住了柳青青握剑的右手。 这时,韩翃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吓得魂不附体,拉开了柳青青,抖抖索索地说道:“夫人,你……你怎的寻此短见?万一失手,叫我韩某百身莫赎!夫人,你竟不为我想一想!” 怨怼凄惶之中,流露出一片至情,柳青青既感动,又委屈,两行珠泪,纷纷下落。 那李公原却觉得有些好笑。便这顷刻间,他直看到他俩的心底:一个是做作中见真情,一个是无意中露本心。看来只再逼一逼,好事可谐。 于是,他从柳青青手中夺下宝剑,指着韩翃,沉下脸来问道:“韩君平,你可是要害我打一场人命官司?” “君平不敢!”韩翃惶恐地作揖相谢。 “既不敢,便当拿话来说。” 事情逼到这地步,韩翃咬一咬牙,突破心中自筑的一道樊篱,拿眼瞟一瞟柳青青,向李公原问道:“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是啊!也该问一问青青。”李公原笑着转过脸来,看着举袂掩面的柳青青说,“你也说一句!好叫那书呆子再也不得闪避。” 柳青青心中大喜,脑中却很冷静,她知道这不是害羞的时候,于是吸溜数下,收住涕泪,先看一看韩翃,然后盈盈下拜:“多谢郎君成全,大恩大德,只怕来生才得补报。” 说也奇怪,韩翃忽然福至心灵,完全领悟她那眼中的示意,不自觉地也跪了下去,双双并拜,俯仰之间,动作如一。 “这才痛快!”李公原哈哈大笑,一手搀起一个,左顾右盼,越看越得意。 适时,柳青青才大感羞窘,一夺手,匆匆避去,却又是屏声息气,静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宾主两人,重新入座,举杯互敬,一个说不尽的感激,一个慌不迭地谦谢,反倒另有一番客套。 “君平,”李公原话入正题,“我的时间不多,咱们要言不烦说几句吧。我先问你,你是携着青青回乡,还是仍在长安候试?” 这一问叫韩翃好难回答。欲待回乡,携新妇拜见翁姑,这笔盘缠,所费不轻;仍住长安候试,自是正办,然而赤手空拳,自立门户,又谈何容易?因而他嗫嚅着,好久都说不成句。 李公原知道他的难处,点点头说:“去留之间你只说一个字好了。去是去的办法,留是留的办法,都在我身上。” “李大哥,你知道的,我千里迢迢上京,无非想图个春闱的侥幸,来上慰亲心。转眼秋去冬来,一过了年便当入闱,想暂留一留再说。” “好,应该如此。”李公原说,“这里须留给鲜于仲通。再说,房子太大,这排场你也维持不了,送了你,没的害你。这样吧,我在城南有处小屋,便以奉赠。” “那可是太好了。” “我还要问你。你可知‘场中莫论文’这句话?” “知道。”韩翃答道,“幼时听父老说过,举子入闱,鬼神凭临,祖宗呵护。中不中,多半要靠命运,与文章无关。不过——” “不过你不大相信,是不是?” 韩翃本性诚实,点点头表示承认。 “有志气的人,原该如此。不过,”李公原话锋一转,“这话也不可不信。只是‘鬼神凭临,祖宗呵护’云云,却是误解了。你是谨厚君子,不与外事,只怕你还不知道,要想春闱得意,高中一名进士,光凭文章无用!大事交游,广通声气,叫那主司未看文章,先闻文名,自然另眼相看,那才是终南的捷径。” 这在韩翃也听说过的,只不知如何着手而已。 “交游之道,一言难尽。”李公原又说,“不过有样东西是少不得的——钱!君平,我送你的那座小屋,正寝中有个木柜,内中存着三十万钱。那也是你的。” 出手如此豪阔,令韩翃有感情不胜之感。但是,他也知道,李公原连柳青青都肯割爱,身外之物,自然更视如粪土。而他自己呢,若要推辞,反变得不够诚恳,因而以感激的声音答道:“我真不知以何因缘,蒙李大哥如此厚爱。今生今世,怎能报答得尽?” “善视青青,就是报答我了。” “那自然。” “再盼你高中。” “当尽驽骀,酬答知遇。” “还有,最要紧的一句话,望你谨记。” “请吩咐。”韩翃聚精会神地准备听取。 “尽管猎功名,取富贵,只别利欲熏心,叫铜臭淹没了你的诗才!” “李大哥!”韩翃激动地喊道,“便这一句话,叫我呕心沥血,苦吟而死都值得的。” “这又不对了!身体还是要保重——要为青青着想,别忘了她的终身都托付给你了。” “是,是!”韩翃惶恐地回答,“我那想法错了。李大哥你请放心,有生之年,无时不为青青。” “青青!”称呼已经改了,“有生之年,无时不为青青”这十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在柳青青心头响起——越咀嚼,越有味。人,实在是奇妙得很!他人的一句话,一个眼色,便可为自己带来无穷的想象。 她的想象,在时间和地点上都不远,时间,也许就从明日为始;地点在城南——李公原所说的那处小屋。 那座小屋在章台街。长安南城,异常僻静,但章台街是王孙公子走马流连的好地方,因为这里丽人特多,而且身份神秘,或者表面是良家妇女,暗中亦可侑酒荐枕;或者是达官巨贾,家有悍妻,往往在这里秘营金屋,抽空儿来温存一番,却又顾虑着耽误归家的时限,会引起极大的纠纷,只得像做贼那样,偷偷摸摸,得手便走。因此,这章台街的金闺少妇,十九都有一股无可言宣的幽恨,遇着那鲜衣怒马的风流子弟,情不自持,结下一重露水姻缘的,无足为奇。 撇开这些艳异不谈,论周遭景物,章台街是个住家的好地方。李公原就是因为喜欢那里与众不同的风味,才买下一座精致的小楼,作为倦于声色酬应时,独宿养静之用。 柳青青在那里也住过,那是随李公原行猎的时候,或者在南郊“杜曲”和“韦曲”的世家大族赴宴归来,往往在那里勾留一宵。那座小楼四面皆窗,北对巍巍宫城,金碧楼台,隐约可见。南窗一开,终南山的爽气,扑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