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紫电青霜
[book_author]还珠楼主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4161
[book_dec]长篇武侠小说,由“现代武侠小说之王”还珠楼主创作。全书五回,约十万字。本书延续了还珠楼主以往的写作风格,是其鲜有人知的一部作品,曾在《益世报》连载,至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3月中断,未载完。紫電青霜》是早期未出版收录的一部作品,称为《蛮荒侠隐》后集,同演绎“侠”在蛮荒之地行径,但人物、事件并无直接联系。中述清初志士西南二十七侠之轶闻异迹,穿插以各地名山胜景蛮风猺俗毒岚恶瘴之奇,风格清奇会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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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画船箫鼓节应天中 客邸风尘惊逢异叟
广西梧州,又名苍梧,地当水陆两路要冲、往来孔道,承平之世,商贾云集,百业繁盛,加以土厚水深,宜于稼穑,虽说是地介僻远,杂在蛮荒,人民倒也安居乐业,足食丰衣。
梧州的城,本是依山为郭,桂江的水,自西北来,绕着梧州西南门,汇入西江,倚山临水,不但形势雄胜,风景也非常清丽。一班退休官员、文人学士,有的山半结庐,有的临水安宅,人家白云,楼台烟雨,固然是生活闲适,起居风雅,就连那农夫牧竖、樵子渔人,当着春深陇亩、叱犊归耕、锄罢白云、渔舟唱晚的当儿,在劳力辛苦之外,随时也各享着几分清福。
在前清雍、乾年间,正是由乱返治之时,虽然人心思汉,犹未忘明,许多有志之士,还在暗中团结,伺机光复,毕竟康、雍、乾三个皇帝老儿十分聪明,知道天下虽是由马上得来,却不能再以马上治之。一方面排除异己,大兴文字之狱,对智识阶级,极尽示威惨杀之能事;一方面对于无知无识的小民,倒并不十分苛待,再加上年景丰收,人民不愁衣食,渐渐就安之若素了。这些志士,看到民气如此销沉,好不痛心疾首,枉自不避艰难辛苦,到处奔走呼号,作那万一之想。
无奈清廷方面早有防备,知道这些人志行高洁,智虑忠纯,不能以高官厚禄收买,尤其是他们都生具异禀,本领超人,行踪飘忽,极难捉摸,若令他们散在民间,必为将来满族心腹之患,便想下以毒攻毒之计。一面令许多叛明降臣严密查拿,宁可滥杀无辜,不可妄纵一人;一面又用重金收买有大本领的汉奸使为己用,一时爪牙密布,罗网高张。
那些降臣叛贼,大都是些庸懦无能、贪生怕死之辈,除了妄杀许多无辜、令人发指外,并无足虑;惟独这些汉奸,多半出身绿林盗贼,武技超群,平时就不知那些志士根底,也都有个耳闻,何况行家相遇,见面便看出形迹,他们人数既多,又仗着清廷密旨、官家护符,也不知许多英雄志士死在他们的毒手。
虽然邪正两方本领各有高低,优胜劣败,可是一方面是受着满人豢养,服食淫奢,仗着人多势众,心骄气盛,以此等等俱犯武家之忌,日子久了,功夫有退无进;一方面却身在江湖,心存汉室,含辛茹苦,卧薪尝胆,到处访求能人,拼命练习本领,功夫有进无退,每遇一个同党被害,无不倾心协力,誓死报仇,不论对方的仇人本领多大,用尽心血,早晚将仇报了才罢。
似这样循环报复,同室操戈,彼此当然互有伤亡。正的方面,固然元气大伤,仅存硕果鉴于大势已去,时不我与,只率暂时退隐山林,将匡复之志托诸后人;而邪的方面,所剩下有限几十个有本领的汉奸,纵不死于志士英雄刀剑之下,也都遭受清帝的忌视,成了功狗。虽因事涉满人忌讳,正史不载,然而民间传说、野史逸闻,斑斑可考,未必无因。
作者幼年随官,多闻异迹,兹特录供读者茶余酒后遣兴之资。若谓振衰启懦,挽救人心,多记山川,自诩博涉,则吾岂敢!
话说梧州江心里有一种船,构造非常奇特。船名叫作木簰,有的是许多根大小相同的木头,用铁练铁条,钉捆成两三丈宽、五七丈长的木排,再在上面搭起两三层楼台,加以彩漆。最讲究的,还悬有名人书刊的匾额联语,陈设家具无不清雅。也有用三只船并排打成的。一班富贵人家,到了春秋佳日,携眷约友,带了乐人,坐到木簰上面,饮酒作乐,观赏江景。尤其是五月端午,龙舟竞渡,遍江处处,画船箫鼓,金碧辉煌,随波上下,远望无殊蜃楼海市,非常美观。到了赛舟之时,更是万人空巷,齐集江边,热闹已极。
这一年恰好又是端午,十几条龙舟,一字儿排列在下流头江心以内,静候三声锣响,红旗一挥,便即开始竞渡,往上流头争先抢进。数十家木簰上面的官绅豪富,早预备下了猪羊红酒,准备犒赏。成千累万的观众,延颈企足,正在凝望的当儿,南门临江一家小酒肆中,忽然走进一个身背包裹、形容憔悴的少年。
酒肆主人姓郑,人极本分,正在独个儿看家,见有客人进来,忙即上前招呼,接了那少年包裹,递过掸子,端了脸盆,请少年先拂尘洗完了脸,落座以后,说道:“客官想是从远处来,偏赶上我们这里赛龙舟的热闹,真巧极了。如今天气还早,赛舟要午时才起头。小店两个伙计,年青人不晓事,这早晚就跑到江边去等候,我一人又忙不过来。好在他们并未走远,客官如不嫌弃,等一会,我就去将他们喊回来,给客官预备吃的。”
那少年闻言,脸上微显惊异道:“今天已是端午了么?怪不得来时,沿江如此热闹。我因要到桂平去寻一个人,约定是在端节前后,不想在路上生病,耽误些时,连日兼程赶到此间,实在力乏,略进饮食,便要去雇江船上路。我有病在身,也多吃不下,只消来两角酒、一碗热稀饭,去去风湿足矣。”
店主人见那少年面带病容,说话有些惶急,知他带病行路,起了怜惜之心,先忙将热酒端来,又盛了两个腌鸭鸡蛋和一盘热粽子,一会又将稀饭煮好端来。这时已离午时不远。那少年本是来时路上受了感冒,连病数日,因为赶路心急,力疾前进,吃了热酒稀饭下去,人觉有点困乏,不由伏桌假寐起来,梦中只听锣声鞭炮响成一片,也没做理会,等到醒转,店中已来了好些酒客。
店主人见他醒转,过来含笑说道:“要说赛龙舟,我们年年看惯了的,听客官是外乡人,难得巧遇,本想喊客官去看,无奈客官一睡,十分香甜,喊了几遍,没喊醒,想是病后劳乏,江边人又挤,万一失足挤下江去,不是玩的,我也就不喊了,幸而没有多事,适才还出了乱子呢。”
那少年已渐清醒,刚要问江边出了什么乱子,忽听隔座两个酒客,正在谈论适才之事,见店家还在旁问还要什么吃喝不要,便随意要了两角热酒,一边饮着,留神听那桌上人说话。只听近桌上有一人说道:“天下事,耳闻是虚,眼见是实。今天这种事,如非我等亲眼得见,谁说也不信。就拿那多的兵和打手,竟会拿不住一个穷酸老头儿。眼看他把府太爷的少爷,倒提着种了几次荷花,浸了半死,从十多丈的江面,纵到木簰顶上,接连几跳,就没了影子,别是会什么隐身法吧?”
另一个道:“我就不信什么法术神通。适才大家正在忙乱捉拿强盗之时,我因和衙门口的人全有点交情,不怕牵连,站的地方又好,所以看热闹的人都在害怕逃命,我却冷眼旁观,始终眼睛没有离开江心,明明看见那老头儿,跑到周善人的木簰上才不见的。据我看周善人平时专爱济困扶危,这位花花公子又有恶名在外,说不定……”正说到这里,声音便低了下去。
不久,又听先一人说道:“你真是不知轻重,这种话岂是乱说得的!如今因为大家俱看见强盗纵入江心,没有上岸。桂江上下游二十里内,连同西江口岸,俱都派兵把守。江上木簰船只,一概不准靠岸。又将四城紧闭,除了官府,都不放人出入。现在正派王副爷带了兵将,同府衙门的教师打手,坐了划子,挨船搜查。那强盗就不会隐身法,也是纵跳如飞,我等眼力平常,怎敢断定他藏在什么地方?这话要被官人听去,寻根究底,不但周善人遭殃,连我们也受牵连……”
言还未了,便听店门外两三拨马蹄声响过去,接着又听捶门声音。那少年才看出店门已关,料知事情重大,那老者飞越大江,定非常人,经这半日伏几酣卧,沿途劳乏,已觉清减许多,益发想观听个动静。
这时店家已慌着将店门开放,走进几个兵壮,俱都提刀佩箭,声势汹汹。苍梧城池,原本不大,兵丁多是土著,那些酒客,有认得的,便纷纷让座让酒。那些兵丁,因有公事在身,也没做理会,只低声朝店家嘱咐了几句,又将满室酒客看了一看,正要走去。为首一人,一眼望见那少年,便朝店家发话道:“你说都是左邻右舍、安分熟人,这厮是哪里来的?”
店家慌道:“是小老儿糊涂,竟忘了告知总爷。这位客官还是一清早来的,因为赶了长路,又有病在身,一进店吃了点酒,睡到如今才醒,连龙舟也未顾得去看。总爷不信,只管请问各位。”
这店家人缘甚好,一言方了,满室酒客都起来异口同声代他说话。那壮勇平时也吃过他许多白食,又见那少年果然是满脸病容,便答道:“这实在是你,我现在奉副爷将令,挨家搜查盗贼党羽,现在没工夫与你多说,明早没事,再来和你答话。”说罢,又上下打量了那少年几眼,才行走去。
店家刚去把门关好,室中酒客早都围拢上去打听信息,问那兵壮讲些什么。店家道:“这会工夫,只差把大江翻了个过,也没找着一点影子。因为有好些人,都看见强盗在周家木簰跟前不见,无凭无据,虽没把周善人怎样,却将他簰上家人和船夫子传了两个,去府里问话,看神气难免不受牵连。好好的端阳,闹了个乱七八糟,好些人都挤落在江内。我的内侄到如今还未回来,总算他生长江边,成天摸鱼、打水猛子惯了的,不会送命,余外还不知出多少人命呢!听总爷说,府太爷疑心刺客掉在江里,把渔船和龙舟水手全传了差,吩咐下网、入水捉拿刺客,这岂不是笑话?我内侄在水里一个猛子,能蹿出十多丈远,诸位是知道的,强盗那样本事,拿网就网得着吗?现在挨家传话,无论铺户人家,只遇有像强盗的身材模样和面生可疑之人,速去官府送信,知情不举,便算同党。要不,我因不愿多事,没提这位外路客官,还吃总爷排揎了一顿呢。这是我平时肯吃亏,没得罪过他们,才轻轻放过。诸位没忘了去年冬天,隔壁朱驻儿,不是因为平素口直,被总爷们借一点过节,狠打了一顿,还在雪地里罚了半日跪,差点没把老命送终么?”
说时铺门又响,吓得众酒客慌忙就坐,及至开门,放进一个周身水湿的汉子。众人认得是那店家的内侄,诨名叫作水蜈蚣孙玉的。因他直到这般时分才得转来,身上又通体透湿,等店伙把门关好,又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那店家老伴早已亡故,又无子息,他这内侄是个孤儿,从小在他店中抚养成人,当作亲生看待,见他浑身透湿,忙着取了干衣,与他更换,又递半碗热酒。
孙玉换了湿衣,喝了两口热酒,先朝众人看了一看,见有生客在座,便和店家轻轻互说了几句,最后说道:“诸位客官,叔叔大爷,今天的事,只我看得清白,诸位要问,待我详说个细。今年闹龙舟,我想去做划手,因为老龙头的儿子臭泥鳅唐幺毛,为在江心捉三尺黄,吃我打过两回,记恨在心,说我枉有蛮力,却不匀称,同那群划手配不上,还挑了许多不是,连不分花红都不要。我因姑爹相劝,不便违拗,到了昨日,便想投到玉凤村小河口罗三龙头那里去。谁知今年又是老龙头唐鱼秋的会首,罗三叔怕得罪他,也不肯用我,只说了几句好话,给了我一包粽子,打发我回来。
“我心中气愤不过,懒洋洋的往回路走,迎头遇见那个穷老头儿,手中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我因心烦,不留神碰了他一下,他却就此不依起来。我敬他年老,又是个读书人,好话说了多少,也是不饶。末后我问他待要怎样,他才说他因寻一个过路朋友,将钱用尽,两天没有进饮食,身上发冷,存心找人的错,讹碗酒喝,挡挡寒气,谁碰了他,谁就得认东道。我看他在今年五月这般热的天,穿着一件老厚的破棉袍,还说要喝烧酒挡寒,这人去死也必不久,何必和他怄气;可是我身上未带着钱,给他粽子,又不要,非请他喝烧酒不可,同他到这里来喝,又嫌太远。我拿他没法,想跑,他人虽老,腿却快,到处都被拦住。我见他追,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怪可怜的,且喜路旁不远,便是胡三公的酒铺。我答应赊酒他喝,他又说他下酒不吃素菜,要吃荤的,算是他给我出主意,让我到江心摸鱼,给他下酒。我不知怎的,会觉他又讨人嫌,又逗人喜欢,当时我便依了他。他眼力竟比我们水鬼还好,照他指的地方,一连气便捉着两条大鲤鱼。第三次他手指着江心,说那里有一条十斤左右的大鱼,鱼肚皮内还有宝贝,就怕我捉不到手。我本已要穿衣服,被他用话一激,再看他手指的地方,果然有很大的鱼漩,一个猛子泅了过去,哪有什么大鱼!上岸一看,老头已然不知去向,只给我留下一条裤子。我到处找遍也未找着,回家又吃姑爹埋怨,气得我一夜未曾睡好。
“今早起来,想起这事,皆因老龙头而起,想给他开开玩笑,让他那条小青龙,得不着锦标。我本会在水中伏上多半天,打算暗中下手,埋伏在他龙舟下面,给他来个倒撑,好歹也分去他那划手一半力气。因为近处下水,怕他发觉,想往牛场坝江边无人之处下去再往回里泅来。见时候还早,走过胡三公酒铺门口,一则进去拜节,二来歇一歇腿。一进门便看见竹竿上,挑着我昨天被穷老头拐去的那一件新小褂。我问起情由,听说是昨天近晚,去一个老头,穿的很破,拿着两尾活鱼,请三公给他红烧下酒,临走没钱,拿这小褂作抵,说是他徒孙的,只须挂在外面,不过三天,他必来取。说完,从身上掏出两许零碎银子做赏钱,回头就走。三公见那银子,给酒钱还富余的多,他却正账不付,偏要拿衣服作抵,太不近情理,以为他是疯子,拿着他留下的衣服,追去还他,他已跑出好远去,转眼没了影儿,恐他徒孙来取,便照他所说,挂在那里。我说是我的,被那老头拐来。三公还不信,亏我说那家老头形象和鱼的长短轻重,一丝不差,我素常又不惯说诳,才给了我,还说老头要是找来,如果不对,我还得送还人家。
“我在三公家吃了点粽子,拜了节,便走出来。先还生穷老头的气,后来越想越觉得这人古怪,见天已不早,便歇歇和唐鱼秋父子为难的念头,一心想寻着那穷老头,问问他是什么缘故,算计江边热闹,说不定他人便在那里,连忙往回路赶。到了龙舟附近,一点也没费事,便看见老头正往人堆里挤呢。我因他人老腿快,怕惊走了他,慢慢走过去,打算等他挤入人堆,再跟进去,站在他身后钉住,等到龙舟发动,人们往上流头赶去时,只消一伸手,便将他捉住。就在这时,忽然遇见一桩怪事。
“江边鱼牙头子刘大胖和向门神,不但为人蛮不讲理,身量也和铁塔相似,哪个敢惹!他两人带了一群下手,齐整整站成两排,谁也不敢挨过去惹晦气。偏那老头,那么又瘦又矮,打扮又和花子似的,好挤进的地方他不去,单往两个凶神臂夹缝里穿过。刘、向两人原是并肩站着的,我以为老头挤将过去定要吃亏,不知怎的一来,他竟会穿到了人家前面。我先前以为眼花,老头是趁二人转身的当儿趁空挤进,因为姑父时常教训,大节下不愿招惹是非,心里总放不下那老头,绕路过去。走到那伙人旁边去一看,那老头真不知趣,他侥幸从一伙凶神身旁挤过,没有招着人家冒火,好好看龙舟岂不是好?他偏要嘴里乱说乱吐,不知怎的一来,一口痰吐在刘、向二人身上,污了新衣。我只见二人先后都想伸手去抓那老头,忽然见他二人又停手不动,呆在那里。那老头满不在意,仍然自言自语的看赛龙舟。一会便听刘、向二人那群下手纷纷乱嚷:‘刘头子向头子中了邪了,快抬回去!’我趁他们忙乱之际,近前瞟了一眼,刘、向二人并看不出是什么病,瞪着两眼,浑身僵直,连手腿都弯不转来,满脸上汗珠子出得豆大,被家人直抬了回去。我知是那老头闹的鬼,吓得我也不敢再乱动手。
“这时龙舟正在发动,人和潮水一般往上流头跑去。一会工夫,那地方只剩我和老头两个人。他忽然把我喊了过去,问我小褂拿回来没有,又说我水性不错。说着说着,给我两锭二两头,说今天这样热闹,恐怕有人要挤落江里,叫我预先跑往上流头赏号台附近,入水等候,只见有人落水,便将他救起,救一个人,给我十两银子,少时一总算账,问我信他不信。我说:‘你能制服那两个凶神,我已信服了你。救人是好事,银子我不要,只求你把那治人的法儿教我。’他听了我的话很高兴,说我这人果不出他所料,叫我快去,水里头还有两个伙伴帮我的忙。说完,我往前走不几步,回看他,已不知去向。
“到了赏号台旁一看,头一次竟是老龙头抢了第一。快到赏号台时,先本是罗家龙舟第一,唐鱼秋的老龙头同汪、夏两家的龙舟都掉在后面,有丈许远近,明明看见唐幺毛手里打着锣用行话示意,叫前面龙舟让他,不知是存心不让,也不知是风向不顺,没有听见。就在离看台五七丈远近,唐幺毛将锣挂在龙柱上,左手照旧打着,右手取出一样东西,对准前面龙舟尾巴打去,一下将舵打折,船身一歪,差点没翻了个个。唐家老龙头上划手,看见前船失事,齐声大喝,拼命的用劲,二十八把铁皮楠木桨,像飞也似的,拨着浪水,抢了第一。其实他的船本来就好,划手也有力气,要是一上手就这般使力,第一怕不是他的?先不用劲,却硬要别人让他,不让,他放人家阴坏,真叫内行看了生气。可笑江边江心上万的人,竟没一个看出,把彩喝得震天价响,花红鸭酒满江乱丢。大家抢了一阵,十几条龙舟,又慢慢往上游头鸭子圩那边划去,等第二次锣鼓,好抢下手,定最后输赢。
“我见江边人虽多,因本年满城文武都出来看赛,有地面官弹压,不似往年容易生事,平白无故,下水则甚?想再看一会,只要留神,有人落水,下去不迟。正在想心事,不服气时,先见府衙一伙号兵打手,跟着知府的大少爷,顺江边往上流头走去。遇到前面人挤的地方,那些兵和打手,提鞭乱打,逼人让路,一会工夫,打入人丛,便起了一阵大乱。我站的地方是个土堆,看的很清楚,只见知府少爷被那穷老头子捉住,站在江边,手提着他两只脚,头朝下,往江里浸着。那些打手号兵想去救时,被老头抡着手上活人,愣往打手兵器上撞,吓得那些打手号兵都住了手,眼睁睁看老头把他小主人浸个半死,向那群打手身上抛去,打跌了好几个。听说知府因为生病没有出城,赏号台上的武官也看见此事,忙着发令,捉拿江洋大盗。同时那些打手号兵没了顾忌,狂吼一声,刀枪齐上,杀将前去。那老头不慌不忙,把人一丢,轻轻一纵,从十几丈的江面,横纵到江心一家木簰顶上,由这簰再纵到那簰,像大鸟一般满江乱飞。这时江面上大小木簰、船只非常的多,不敢放箭去射,怕伤了人。等到总爷下令,伤人也不问,派兵坐了船带了弓箭去捉人时,却已不知去向。
“闹事的时候,吓得一些看客纷纷逃窜,儿哭女喊,果然有不少人挤落江里。我才想起救人,跳下江去。无奈人数太多,我一人哪里救得完?江水又急,人一落水,便往下流头滚去。我直往下流头,追出去二十多里,才救上十四个人,业已累得力尽精疲。我在水中常见远处有两三条白影,也无心去看,猜今日死的人一定不少。还待往水里搜寻时,猛觉有人捏住我的脖子,在水里泅走。我看也看不见,挣又挣不脱,往下流又泅有五六里路,水势略减,那人才将我扔到岸上。一看,已在三叉河岸,有好些水中救起的男女老少人等,都在那里,捏我的人是个赤着上身的红脸汉子。我先想和他动手,后来一想,也许他在水中救人,把我误当成不会水的,将我也救了起来。我初入水时,头两次救得人起,有那认得的总爷们,要我帮他捉强盗。我见落水人多,救人要紧,假作答应。入水之后,我还救我的人,人一救起,只托着人往岸上一送,等别人再去救他回醒,自己连面也不露,省得麻烦,还可多救几个。这时一看,那红脸汉子救的人比我还多,又都在一处,有好些熟人在内。二次想要下水时,那汉子将我拦住,说:‘江中的人,大概业已救完,现时你下去,有人也救不了,且等一等再说。’
“我正想问他怎生见得,忽见近江的河口水皮上,有一道白线,箭也似疾,转眼到了岸旁,跳上一个穿着一身白水衣、年约十六七岁的小孩,向那红脸汉子道:‘秋师兄,我又泅出去三十多里,委实没有人了。’回头又对我道:‘你这人好没眼力,遇见师祖,看中了你,几世修来的造化?你却去看的什么热闹。若没我和我师兄帮你的忙,死了人岂不是你的罪过?’我也没去理他。我原因落水的人都是些近邻亲友,没有坐视不救之理。也真叫巧,就拿救起的那些人说,差不多除了这位远客不算,全是在座客官伯叔的至亲好友,能看死不救吗?我当时帮同那姓秋的红脸汉子和那小孩,召集了附近人家,用姜汤热水,将那吃水多的老人妇女一一灌救。因那两人是老头一党,报官怕惹事,讲打定打不过,他们救完了人,全都跳在河里,往江里泅去了。在那里听人说,沿江二三十里内,挨户查问,断绝行人,被救的人没法回来,便都就近投宿,明早再作计较。我恐姑爹记念,仗着脸熟,绕路回来。行近家门,遇总爷们拦住,幸得适才救过他一个落水的兄弟,当时认清面貌,做好做歹的,放我回来了。”
众人原因事情一闹,家家关门闭户,无处投奔,只这家酒肆,落板时稍迟了一步,就近便都抢了进来,龙舟盛会谁家没有几个亲友在看热闹,一旦冲散,暂时只顾自身,心中枉自惦念,苦于出不去,无法可想。听完孙玉这一席话,又问明了那些出险人的姓名,全都放了宽心。就是有两三个酒客,与那被难的人关系不深的,也都笑逐颜开,齐声道谢,称赞孙玉急公好义,水性精通,让酒让座,忙成一片。孙玉一一辞谢。
广西民俗淳厚,又因肆中多是熟客,除了一个外客,更无一个官府中人在座,说到高兴处,连那穷老头师徒三人的行径,也都称赞起来。孙玉一面和家人对答,一面不时拿眼去望那少年,坐在旁桌,一言不发,停杯静听,应酬完了众人,取了一条擦布,搭在背上,走将过去,对那少年道:“只顾和他们诸位说话,怠慢客官,休要见怪,还用什么酒菜饭食不用?我好给你老预备。”
那少年听他说话,早已留心,等他近前,不由又打量他两眼,见他虽是杂身佣保,却生得猿臂熊腰,面如重枣,目光棱棱,顾盼威猛,声如洪钟,行动矫捷,颇有昂藏之气,暗想,此人真是个浑金璞玉呢,那老者留心到他,必然也非常人,可惜自家有急事在身,不然在这里又可代本社物色几个异人奇士,只好留待回时再说罢;惺惺相惜,自是不肯怠慢,忙即答道:“在下因有要事赶往桂平,转道往大藤峡瑶山一带去探个朋友,路上中了瘴毒,尚未痊愈,心中作恶,在贵店睡了一觉还觉好些,倒不思量什么吃的。适才闻得尊兄在江中连救多人,甚是英雄了得。在下颇愿与尊兄交个朋友,如蒙不弃,何妨暖些酒菜来,你我同饮几杯,再听听尊兄的英雄行径如何?”
孙玉道:“客官休要这样称呼。我是一个粗鲁人,自幼长在江边,除能在水中掏摸些鱼虾外,一无所长。我看客官是个爽快人,我也不会作假,大清早到这时候,只吃了几个粽子,肚子饿得直叫。既是客官赏脸,我还有体己的吃食,待我去取来,与客官同吃罢。”说完,便跑到里面去,端了两大海碗红烧猪肘和三二十个锅魁、一大葫芦酒出来,放在少年桌上,先朝外桌众人让了让。众人都笑道:“怪不得孙大官不吃我们的酒菜,原来还有这般体己的东西,只可惜的这般体己好菜,我们都没那口福,无法消受,你自陪远来的贵客同请吧。”
孙玉又向少年让了让,少年说:“有病倒不敢多吃油腻。”孙玉也不再作客套,朝着满屋酒客道声“放肆”,筷子往海碗中划了两划,手起处,呼噜一声,三四寸见方一块烧猪肉,早到了他的口内,大嘴微一展动,便咽了下去。左手拿着六七寸方圆、半寸多厚的锅魁,随口一咬,便去半个,嚼了两嚼,又咽了下去。顷刻之间,连肉带锅魁,都吃去了一多半,才端起酒葫芦来,嘴对嘴,骨都都连喝,喝好几口,放下葫芦,从新又吃。似这样大块肉、大块饼、大口喝酒,一派狼吞虎咽,漫说少年惊异,连那些平日看惯他吃喝的酒客,也都离座围观。
店主人见他吃得香甜,便唤别的伙计,再到里面端肉拿锅魁,只不许添酒,又吩咐多下辣子。那少年原有许多话要说,因众酒客在旁,不便说话,只顾盘算心思,看孙玉吃喝,都没留神到他碗里,听店家说多加辣子,这才往肉碗里一看,满碗都是红辣椒面子,无怪那些酒客说没法享受。等到伙计二次将肉和锅魁端来,看的人也逐渐走开。
孙玉已然有了六七成饱,一边吃着,对少年说道:“我爹娘死得早,多亏我姑爹抚养我成人,待我和亲儿子一样。我姑爹人又忠厚,有名的郑老实。这两年官府不好,再加如今的总爷们,都不似先前善良,常时吃喝完了不给钱,累得我姑爹一年忙到头,只挣出我一个人的吃喝。待要寻他们理论,又被姑爹拦住,说是民不与官斗,早晚要吃他们的亏,忍耐为上,把我气得要死。”
还要往下说时,店主人闻言跑了过来,说道:“我说你喝酒醉了,乱说不是!今天因为大节下,才给你一点酒喝,你就犯老毛病,你又要我连家里的酒都给你禁了才罢。当着外客,叫我说你几句什么!”
孙玉闻言,只低头不再作声。店主人朝少年道了声“无礼”,也自叹了口气走开。
少年低声问孙玉道:“上前年走过这里,闻得苍梧官府官声还不甚坏。适才听他们说那知府的儿子如此凶横不法,本人为官可想。孙兄是这里土著,想必知道详细,何妨述说一二。”
孙玉道:“提起来话长,客官左右不能走,且待夜里无人之时,我还有不少的话要说呢。”少年道:“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可惜尚有要事在身,连夜赶路,此别须要数月工夫才能再见,有话还是说了的好。”
孙玉道:“客官虽然行路心急,恐怕走不成吧?”
少年闻言,微笑低声道:“孙兄是说那些官府的走狗阻拦么?”
孙玉闻言,向四外看了一看,低声道:“若论杨爷英雄,那些吃现成粮、狗仗人势的兵壮打手,怎能拦住杨爷的去路?只是杨爷不觉得,你的病势还不轻呢,怎跋涉得这般蛮山高岭?恐怕到不了那里,人已病倒了哩。”
那少年闻言大惊道:“适才从他们口中才得知道孙兄姓氏,你我尚是初见,怎便知道贱姓?”
孙玉道:“我虽未曾见过杨爷的面,这名满江湖、病行者的大名,何人不知,哪个不晓?不瞒杨爷说,适才我对众人所说,恐连累我姑爹,至少也隐藏了大半。我在河岸,已听两位师叔对师祖说,曾见过杨爷到我店中;深恐错过,特地赶了回来。一问姑爹,说杨爷包裹不大却沉,定然藏有兵器,又见杨爷形貌与传说相似,便猜了九分。便是杨爷不招呼我同饮,我也不肯放过。后来一见杨爷行囊,有红线结成的圆圈,与两位师叔所言无异,更知是杨爷无疑。当时因为腹中饥饿,又有人在侧,不曾详说。我虽然粗鲁,不晓生意,断没有在自己店中,当着生客大嚼的道理。”
那少年道:“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我便是杨凌霄。孙兄大名还未领教,令师同二位令师叔何人?我在前途虽然中了瘴毒,业渐痊可,怎的便不能上路?请道其详。”
孙玉道:“我草名孙玉。若论我的师父,还未见过,两位师叔,也是今日才见头面,名姓虽然知道,但是来时,再三命我不到时候休对杨爷说起,还望杨爷不要见怪。至于杨爷病体,因这里临近樟木寨,那种瘴蛊最为厉害。我姑爹有祖传的解瘴毒的妙法,常时有人前来求治。杨爷一进门,我姑爹便看病势不轻。这种病最忌心烦,有那秉赋单弱的人,一听人说毒深病重,心里一焦急,病势便加了几分。又在赛龙舟之际,店中无有多人照料,所以不曾对杨爷说起。先给杨爷酒里,暗中下了安神解毒之药,准备等杨爷醒来,慢慢用言语开导,留杨爷在此,只须医治两三日,便可除根上路,毫不妨事。不然的话,就算杨爷天生神力,无论如何的勉强,也捱不到桂平去的。我见杨爷不似常人心虚胆小,从实说出,还望保重才是。杨爷痊愈以后,我要往柳江去拜见师父,正好和杨爷做伴同行呢。”
杨凌霄又问:“那穷老头是谁?是不是令师叔的师尊?”
孙玉道:“那正是我师祖,我往柳江拜师,也是他老人家做的主,还给我一个凭信,杨爷请看。”说罢,悄悄递过一个大明崇祯制钱,彼时因为内库空虚,铜质不佳,只“崇”字下半截“宗”字清晰,余者俱都渺漫不可辨识。
杨凌霄看了心中一动,暗想,十余年前曾听人说,雒容六杰专以灭清扶明为事,首领是峨眉派白侠孙南的弟子名叫朱兴明的,自从被雍正老儿爪牙、五台派余孽张禄成、秦鲁设计暗算,雒容六杰秉师遗命报仇之后,便即销声匿迹,当时他们的符信,便是用各种前明制钱,已多年不曾听人提起,莫非那老者便是六杰之一么?细细盘问了一阵容貌,把近十年所闻各派异人奇士的形相一一考证,都想不起来,便是孙玉,他只知他师父师叔名姓,师祖的名姓也是不知,只率记在心中,留待异日寻访。
这时街门紧闭,闻得街市上不时人马疾驰,声音噪成一片。孙玉为人粗中有细,因同杨凌霄谈了多时,众酒客见他二人尚是初见,这般交头接耳神态亲密,不时回头观望,恐人动疑,故意高声说道:“姑爹快来!这位远来客官竟是中了瘴毒,慕名来请你老人家医治的,因记错了地方,误打误撞到了地头,还向我打听郑老实呢。”
店主人闻言,一路走过来说道:“适才一见客官,便知中了瘴毒,因未明言,不便自荐,已在酒中,下了安神解毒之药,准备少时,着你盘问,不料客官果是找我的。这病虽然厉害,经我手治,不消三五日便可全好,这有什么打紧?”
杨凌霄一闻此言,未及称谢,猛想起自己身有要事,先前只顾说话,虽然心中烦躁,还不觉得,这时头晕脚烧,分明又是那日中毒时情况,果如孙玉之言,岂不误事,那还了得!想到这里,心中一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连店主人站到旁边通没理会,直至孙玉招呼“杨爷将舌头伸出,待我姑爹看看舌苔”,才得警觉,好生过意不去,连忙起身赔话,道谢让坐不迭。
店主人看了舌苔道:“客官中的定是最毒的彩云瘴,和疟疾一样,不过日子长些,十四日一个来复,头期到了十日过去,便见痊可;一过半月,便犯第二次,一次比一次厉害;到了第三次,就是老汉,也没法施救了。适才见客官进店时情形,必是刚交第二期,若非先在酒中下了解药,此时怕已病倒,不省人事了。客官此时若觉心烦发烧,便是征象,一交子时,就逐渐沉重起来。少时服了老汉的药下去,再在温热药汤中泡过两个时辰,便不妨事了。只是下毒以后身子太虚,须得服药将养数日呢。客官算算从中毒那天起,有了半月没有?”
杨凌霄此时已觉周身发烧,口中酸苦,涎沫直流,想起自身之事,好不心烦意乱,闻言屈指一算,答道:“半月前在信都山中访友,傍晚时分追一野兽,追到丛林密莽之中,闻见一股奇腥,胸头发闷,当时并未觉得。出了丛林,又走了十几步,才看出丛林之上,凝结一片五彩云霞烟雾,第二日便即病倒,知是中了瘴毒。经人指点,到此求医,计算了日期,已有十七八日了。”
店主人道:“那彩云瘴,乃是深山热毒湿瘟之气所化,常人挨着一点,便有性命之忧。客官身入瘴里已交第二期,昨日便该发作,还能支持到此,这般强健身体,可算少有。这不是心急的事。客官单身行路,无人照料用药,稍有疏忽,性命难保。”
正说之间,杨凌霄猛觉心如火烧,忽然一阵眼花,便见天旋地转,心里迷忽,不知人事了。店主人看了看脉息,对孙玉道:“这位客官,晚得一二日到此,所以发作起来,比人厉害。你快去准备卧处,将药连洗身的药煮好,以便施治。”一面又叫过一个伙计,相帮扶了进去安卧。
不一会,先前查店的兵壮,因遍寻强盗踪迹不着,二次又来查问,见适才生客不在肆中,问往哪里去了。店主人少不得又敷衍一阵,领他到杨凌霄室中看了,才悻悻走去。
这日通夜街道断绝行人,盘查奸细,众酒客没法回家。酒肆余房甚少,众人硬在肆中搭桌睡了一宵。
第二日满城绅商见不是事,还有许多绅商家眷住在木簰上面,未得回家,兵壮同府衙打手还不时假名啰唣,因为知府是权臣和珅的义子,来头太大,纵然公愤,也奈何他不得,闻得只穷老头未捉到,捉到了许多形迹可疑之人,关在监内,只得釜底抽薪,恳托知府一个亲信幕府叫作赛陈平纪怀的,向知府说项,说元凶未得,余党已擒得来不少,不难根究,似这样罢市断路,人民如何禁受?
那纪怀虽然惯于助纣为虐,人却通达时务,情知这位大少爷为恶多端,招来旁人路见不平,那样飞行绝迹的异人,岂是随便能捉到的?连那许多被捉的,也不一定有凶手在内,不过错拿不能错放,这里头有好些生发,也就不去管他。及见满城绅耆前来说情,这罢市久了,定会激成变故,本官纵然来头大,也不是闹着玩的,乐得见好于这些绅耆,为将来说事地步,连忙一口答应下来。送客去后,正要去见阿知府,叫县里放人,恰好内衙传出话来,说本官有急事商量,请至四姨太外房中相见。
纪怀以为又是和他商量,怎样拷问凶手,追究盗首下落,忙着进去一看。知府阿特布,仅这一夜工夫不见,不知怎的,竟会变得面目焦黄,声音抖颤,正站在当地,和他那位宝贝儿子,喘吁吁的分辩呢。当差打着门帘,喊一声:“纪师爷到!”知府一回身看见纪怀,慌不迭的抢步上前,拉紧纪怀双手说道:“亮翁快快代我写张手谕,去把牢里一干人犯都放了吧。”
纪怀闻言,大吃一惊道:“牢里犯人俱都身犯国法,还有很多申详上去没有结案的,再说那张寡妇……”话犹未了,知府着急道:“我说的也是那个,是昨天捉到的那伙强盗,再如延迟,我全家的命都没有了!”纪怀还要说时,知府已一迭连声,喊当差快拿纸笔,直催:“亮翁快写!有话少时再说,性命要紧。”
纪怀不知就里,他为人又素极精细,办事不漏一丝空隙,好容易无事生事,捉了这许多的人,据人说,内中倒有好几个富户,因观龙舟,犯了嫌疑,送上门的财喜,岂可轻易丢过!心中好生不以为然,偏偏知府连珠炮似的催个不停,哪能容他还口!正在提笔沉吟,想觑便用话点醒。
谁知知府平时糊涂,在这自以为性命交关时分,竟然明白起来,早猜到他的用意,忙说道:“亮翁快些歇了你那个主意,这些人的钱要不得的!昨晚江神菩萨显圣,说他日里因见我儿不该恃强逞凶,调戏妇女,阻了他赏玩龙舟的雅兴,才将他在水里浸了几次。我不该纵子行凶,牵连好人,枉拿无辜。限我今早将昨日捉来那些人放出便罢,过午不放,便将我全家杀死。我儿平素都不能吃一点亏的,昨晚因为亲见江神显圣,临走又打了他一巴掌,把他吓晕过去,现在还病在床上,手脚和瘫了一样,要不然我要不放他也不答应呀。”
纪怀闻言才想起进门一阵忙乱,竟忘了向少爷请安问病,恐异日见怪,回头一看。这位平日气焰逼人、无恶不作的小太上皇,浑身上下,平添了好几处包扎,躺在一张床上,不住口的哼唧,见纪怀看他,便朝他点了点首,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声:“你写罢。”纪怀还待寒暄,阿知府业已情急,抓住了肩膀直摇,只得照他口气,写了一张谕条,盖了官章,命人火速送到县里,知府才长长的缓了口气。
纪怀见他如此浮躁脆弱,不由心中好笑,毕竟老谋深算,适才听知府所说,明明其中尽是疑窦,似这样强盗重案,捉了许多人犯,一堂也未过就轻易放了,苍梧县虽说是自己同恶相济的党羽,公事上手续毕竟也欠完备,明知知县还要前来禀见,问明详情,讨了根据,才能算数,那张谕条作不得准,急匆匆代他写了。落座之后,略问少爷病状,这才细细追问根由。
原来知府阿特布,本是权臣和珅的远族。和珅在銮舆卫当笔帖式时,两家住在紧邻,常时来往。阿特布是个便家,曾经救过和珅的急,积久成了至好。阿特布二十四岁上生了一个儿子,彼时他的祖母还在,正值七十四岁生日,取名就叫七四。满月的那天,彼时和珅业已升銮舆卫副使,前来贺喜,见这婴儿生得肥头圆脸,十分可爱。两下一高兴,阿特布趋炎附势,见和珅想收这婴儿为义子,班辈嫌不对,当时老了老脸,自己先认和珅为义父,七四儿便算是和珅的干孙子,和珅自是喜欢。
偏巧座中有一个姓胡的举人,又极无行,学问却甚渊博,见和珅那般势要,又见他生就富贵之相,举止端详,颇有天然丰度,安心趁他功名还未十分显达时,烧个冷灶,便借题趋奉,即席做了四首贺诗,端的格律精细,富丽堂皇,颂扬尤为得体。和珅虽然读书不多,人极聪明,饶有机智,他以一个微官致身通显,全仗着善伺人主意旨,平时专用金钱买通内监,打听乾隆阅书赏画、起居动作,以便先期请教高明,相机应对,见胡举人这般才华,自然不肯放过,两下越谈越投机。又偏巧诗中有两个僻典,胡举人自夸博雅,诗成兀自讽诵赞赏,把出处说了又说。在座多是旗门贵介,架鹰弄犬,品竹弹丝,俱是本行,翰墨文章,通人甚少,不但是老牛听琴,毫无兴趣,反倒嫌他唾沫横飞,酸气难耐,只碍着和珅正称赞他饱学,不好意思出言讥笑,互相报以白眼,和珅却把那僻典记了又记,再好不过。第二日一早,随侍乾隆临幸西山。乾隆忽然问到两个僻典当中的一个,许多文学侍从之臣俱都俯首无辞,不能答复出处。乾隆因为和珅素常有问必答奏对如流,试一问他,果然称旨;再问别的,他因早得宫监报信,无不应对从容。乾隆大加赞赏,立刻由副使升为正使,接着连连升赏,位极人臣。胡举人自然早做了他极亲近的幕宾,不在话下。
他又极信星相命数之学。胡举人饮水思源,并想多联党羽,力说和珅与阿氏父子命宫最为相生相合,虽是义子干孙,比亲生祖父子孙还要旺相。和珅也想起若非那日贺喜,无意中记了那两个僻典,岂能发达得这般快法,足见胡举人所说很有道理,除了极力拉拔阿特布外,并且再三叮嘱,说胡举人说的七四儿是帮着自己大富大贵之命,须要好生看待,莫要委屈了他。那阿特布人极糊涂,又贪又爱招摇,除了口头上会应酬巴结贵人外,一无所能,每次和珅给他营谋了好事,结果总是乱七八糟,闯了祸事。和珅纵是权倾朝野,乾隆毕竟是个聪明帝主,到底不敢过事妄为,后来见阿特布闹得太不像话,假子之情虽然还厚,遇事却不敢再照顾他。
谁知天下事真有个凑巧,阿特布一没了官,和珅不是生病,就是出许多小岔子。胡举人从旁再一怂恿,和珅又活了心,姑且给他再找个官做试试。他那里一到任,和珅这里也诸事顺遂,可是不消多日,他故态复萌,又闯些不大不小的祸来,害得和珅还得给他想法子弥缝维持,闹一个罢官或者降职了事。偏偏他又闲不得,和珅无法,想来想去,只有广西巡抚鄂勒春是自己最交厚的党羽,便给他营谋,外放了广西梧州知府,山高皇帝远,可以由他任性反去。阿特布正嫌自己升官无命,京城里公婆太多,不如外官能够作威作福,并未嫌远,欣然就道。
和珅见阿特布禄命太薄,自己这般用尽心力,都拉拔不上去,便将星命征祥,安在七四儿身上。先想留在京中,倒是阿特布的妻子,知道这个小宝贝娇纵太过,和珅子女众多,日久闹不出好来,逼着阿特布婉言谢绝。七四儿的生母是阿特布第二宠妾,虽疑心正室存心不良,气不服七四儿往高竿上爬,但是自己也不舍得和这宝贝儿子远离。阿特布究恐和珅不悦,又强不过这两个悍妻宠妾,只得仍托了胡举人去善为说词。和珅对于胡举人,本是言听计从,一听说七四儿旨在命宫太旺,如在干爷爷跟前反要美中不足,也就作罢,只赏赐了不少东西,同时再三嘱咐不准难为他罢了。
这时七四儿已有十八岁了,和珅取名叫作念祖,表示不要忘他的意思。七四儿人倒颇有些小聪明,只是从小娇生惯养,全家富贵都出在他身上,把他当凤凰一般看待,没有这干爷爷嘱咐,尚且小时上屋揭瓦,下地拔砖,稍大吃喝玩乐,穷形尽相。及至智识初开,随父到任,有这位极人臣的干爷爷做主,嫡母又因水土不服,染病回京,益发无人过问,更是无法无天,无恶不作,到任不久,就因奸逼死了两条人命。鄂巡抚虽是和珅私人,也觉看不过去,除了当面嘱咐阿特布稍加管束,还因送礼之便,暗中写信禀告和珅,说阿子时常在外流荡生事,请和珅给阿特布通信时嘱咐几句。
阿特布后被抚台召进省去说了一顿,想起前两年,有两次丢官都打此子所起,未免有些气恼,平时纵容惯了,还不敢遽行责罚,只数说了几句,七四儿便发作道:“你三番两次的官,都是我的富贵命给挣的,我随便玩玩,就要骂我。那两个死鬼又不是我亲手杀的,你既怪我,我给他抵命就是。”说着,便哭闹寻死。这头一次下马威,便将乃父治住,不但不敢再往下说,反向他赔了许多小心,又招了宠妾许多的埋怨才罢。七四儿本来就乖巧,又有那助纣为虐的奸恶幕宾纪怀出主意,算计抚台既为这事召知府进省申斥,说不定就会给和珅去信,这却不是玩的。
恰巧前数日有人在梧州城南戎隘墟,掘得一条玉龙,龙腹上隐隐现出“申王”两个蚪文。当时被七四儿知道,觉得稀罕,派人用贱价强买了来。他本不大识货,见那玉似龙非龙,通体并不光滑白净,看了几眼,扔过一旁,不再做理会。这日和纪怀计较,怎样先入为主,又不便叫乃父去函与和珅,明显护短,还得罪惟一顶头上司,正想不出借何因由。偶然谈到那玉,纪怀一听,心中一动,一迭连声吩咐取来,仔细看了一下,对七四儿道:“那日闻听人说,苗人寨里掘出了一条玉龙,被少爷买来,却是块烂石,还以为少爷上了下人的当,却不知是这般珍奇的宝贝。有这玉龙,就是亲手杀死几条人命,也不妨事了。”
七四儿道:“老纪,你专惯哄我,这般一块糟玉根子,刻工又不细,色又不白,也值得大惊小怪?”纪怀一面叫人出去,悄声答道:“我的聪明大少爷,你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这是三代以上祭神用的苍玉,慢说通体松纹、竹叶、紫蛟、白云、鹰眼、鱼瞳、鸡骨、鹤顶、虎爪、龙鳞、琥珀、珊瑚、飞泉、墨雨、碧螺、丹砂,诸心俱全,就是这全身百十道刀工一气浑成,何等古朴雄茂,也非两汉以下玉工而能望其项背,怎便说是烂玉根子?罪过罪过!”
七四儿道:“照你说来,这是个宝贝了。幸喜我那日送来时,正和教师们练武,因见不如我之所料,没有砍坏了它。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怪不得新买那么快的苗刀,竟会砍折了几口。我当他们用假苗刀骗我,还着实发作了一顿呢。现在不谈别的,你且说它的用处罢。”纪怀道:“一切我自有安排,只须如此如此,便可讨得他老人家欢心。莫说令尊,就连抚台,也得让着少爷三分。但等回信一到,岂不可以随意行事吗?”七四儿闻言,连称:“好主意,真有你的。”当下忙着人按着玉龙大小,连夜加工赶造一个楠木锦缎裹的匣子。官差迅速,第二日晚间,如样做好。
纪怀看过满意,居然没有挑剔,同七四儿两人,背人给和珅写了封安禀。信内自然造了不少谣言,说是“孙儿日前偶得异梦,天降白龙。次日独自一人,按址寻访,行至无人之处,城北山里忽见一道银光,直冲霄汉,从土内掘出这条苍玉龙。古时以龙名官,想是三代以上之物。回衙经刑幕纪怀辨认,又看出有两个蝌蚪篆文,暗合祖父名讳,足见祖父功德如天,上应征祥。孙儿自幼蒙祖父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难报万一,加以随官远方,望阙千里,白云在天,孺慕之私,萦于魂梦。平时因无甚孝敬,只是随着父亲家报禀安,从不轻易上禀。这次竟得到这种稀世奇珍,除祖父一人外,别人慢说享受,多看两次,俱有罪过。特地连夜赶制裱锦楠匣,严紧包裹,不敢委托官差,密派心腹镖师二人,兼程护送进京,恭呈祖父大人赏鉴。孙儿久闻桂林山水甲于天下,读书习武余间,尝喜登临游观,渐成癖好。惟因出外不喜多带俗仆跟随,常时遭人欺侮。十数日前,在省里还被一伙豪奴辱骂一顿,气恼成病。幸得玉龙,可以略尽孝心,欣喜之余,才得痊可。本想亲往禀安,因病后不敢跋涉,才着人前去”等语。
信写成后,二人商量了一阵,既不由官差赍送,率性连老阿不让知道。择了两个心腹教师,给了丰富盘川,叫他们骑了快马,兼程进京,亲见和珅,说是孙少爷派人当面进孝,不见本人,不可乱交。两个教师知匣内是贵重东西,此去必有重赏,别了二人,连夜动身,到了京城,到和府递了门包,管事禀话进去。
和珅听说七四儿亲笔来信禀安,已自欢喜,及见送来的东西,只是一个长约二尺四五寸的楠木匣儿,正暗笑七四儿虽有孝心,到底是小孩子,孝敬尊长贵人,送礼哪有只得一样的,怎么他老子也不教给他?刚唤来人起身,到下边等候,一面动手拆信时,忽听来人跪在地下说道:“孙少爷来时,吩咐请祖太老爷将礼物带往内室再行观看。”说罢叩头起身,随了管事出去。
和珅闻言诧异,屏退从人,取出书信一看,心中大喜,一面唤人将孙少爷送的一口古剑,抬到内室镇邪,不许妄动,自己跟踪进去,背人细看了封口之处,才打开一看,觉得书中所言,还不尽那玉龙之美。他原本贪财好货,酷爱古玩,鉴别又极精细,一见这种旷世难逢、连大内都没有的希世奇珍,直喜得心花怒放,高兴到了极处,爱玩不忍释手,望着那两个蝌蚪篆文,出了会子神,暗想,无怪乎孙儿送礼只有一件,这种宝物,哪里去找配对的?便将来人唤进,面带怒容问道:“孙少爷唤你们送礼,你二人可知送的是什么东西?”
那两个教师原本不知匣内何物,见和珅面色不好,猜是送错了东西,异口同声说:“礼物是孙少爷和纪师爷商量办的,交到小人手时,只说是两轴古画和八块古砚,外面已加了封皮,不知究是何物。也许孙少爷忙中有错,误装了别的东西,求祖太老爷,念在孙少爷一片孝心,免予怪罪。”
和珅盘问了一阵,越发暗赞七四儿心细,面上却仍装作怒容道:“我没工夫写回书,你去对孙少爷说,他信上写着匣内装有黄石砚台,如何是一口古剑?足见年少做事粗心。姑念远来孝道,不加责怪,命他好好读书习武力求上进。我们虽是一家,他父做的是外官,与我送礼,难免嫌疑,招人议论,以后不可再做这一类事。他爱登临山水,原是雅事,尽可多带家人,无须害怕。你二人远来不易,每人赏四十两银子川资,速回去罢。”两教师连忙叩头,谢了恩赏退出。
当日和珅便奉圣旨加官进级,越把七四儿当作命中福星,连远来一封信都有了好处。正在高兴头上,恰好鄂抚台的专人私信也到。和珅一见大怒——我帮你许多大忙,你却连我一个小孙孙都容不得,偏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我偏纵容他,看你怎样!当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冷嘲热讽的写了一封回信,说是“小弟钟爱这个义孙,胜于亲出,现在远适南荒,难得托庇宇下,还望仁兄诸事照应,大度包容”等语,写完交与来人,礼物一样不收,只给了些川资,打发回去。
鄂抚台仗着与和珅至好,阿知府虽是他的义子,如果真正亲信,岂能令他远官南服,他又纵子为恶,到处招摇,说与和珅情逾亲生父子祖孙,一则气他不过,二则借此向和珅表示好感,说是夙承恩庇,不愿阿氏父子累他令名,故而直言拜上,却不料到小宝贝有这大的来历和神通,竟讨好在了前头,无故多事,碰这一鼻子灰,又后悔,又害怕,只得又托人代向和珅极力疏通。
和珅道:“他也无须做作,我们交情还在,不过我就这一个心爱的小孙孙,他只不难为他,我也决和先前一样相得罢了。”这几句话赛过圣旨一般,鄂抚台不但不敢再捋虎须,反而又用极客气的口吻,亲函请阿特布进省,婉言解释,说:“前次所说,因见世兄聪明,恐防走了歧路,全是为好心切。昨接和公来书,始知世兄少年老成,和公赏鉴不差,世兄绝非池中之物,务请兄台不要介意才好。”
老阿始终睡在鼓里,也不明白他前倨后恭什么用意,回来对七四儿说了。惹得七四儿告知纪怀,暗中只差笑断了肚肠。因听回人传话,知道和珅用意,不愿张扬,始终绝口不提,又叮嘱送礼的人,不许提起赴京之事,恐府尊知道见怪。仗着有这大力符护身,越加胆大妄为,闹得神人共忿,才惹出吃昨天那场大亏苦。
阿知府是日因为有点感冒,未到江边观赛,午饭后正同爱妾闲话,忽听家人飞报,说:“大爷被一个江洋大盗,在水里浸了个半死。”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即着人与苍梧县和同城守备,速派兵役,一体严拿,不得走漏。苍梧县姓朱,守备花沙纳,俱和阿知府同恶相济,对于这位大少爷的来历非常清楚,闹事时又都在场,不等吩咐,早会同府衙镖师打手,连自己手下千把兵役,断绝交通,乱拿人犯。闹到傍晚也没捉到一个真正犯人,民间却骚扰不堪。那宝贝少爷救醒转来,回得衙去,更是大哭大闹不依不饶,着落在乃父和县守身上,非要将那老强盗捉住,千刀万剐,才得甘心;因此通夜不曾解严,把一个佳节闹得罢市断路,万千游人有家难归,再加上兵差们借搜查为名,深更半夜敲门打户,挟嫌索诈,人心惶惶,宛如大祸之将至,人民真是有苦都没处去诉。
谁知这事又被那穷老头料到,同了两个门下弟子,将落下水的人救转移后,连夜飞身入衙,装神弄鬼,又给阿知府父子吃了一些苦头,着他明日午前,若不将在押无辜放出,便要取他全家性命。阿知府父子吓得战战兢兢,一夜通没睡得好,第二早请进纪怀写条放人之后,才说了经过。
纪怀一听详情,更是满腹疑窦。一会知县果然亲来禀见,也说错拿不能错放。阿氏父子哪里肯听。纪怀强他不过,说道:“既是府宪执意要放,好在时间还早,由学生同县尊去办,好歹手续上得有个交代,包不误事就是。”阿氏父子又再三嘱咐了一阵,才行送客。
纪怀到外面,和知县咬了咬耳朵,立刻着人将众绅耆请来,说是经自己向知府力说,不但允许开城开市,并且还将在押那些嫌疑人犯先行保释,以免连累无辜。只要众绅耆具个保状。众绅耆都是本乡本土,知道所捉的人俱是本分富有之家,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一闻此言,喜出望外,俱都称赞纪怀功德无量。知县又装作好人,说:“这些人,业已打听出多是土著,是非虽不能断定,既有大家成全,可以先行开释,后补保状。”这般雷声大,雨点小,天大的事,隔夜化为乌有。众人也不知官府葫芦里卖的什么,糊里糊涂将事了结,不提。
再说水蜈蚣孙玉,将药与病行者杨凌霄洗服,整夜服侍,非常尽心。第二日近午,听说业已开市,官府不再深究昨日之事,好生奇怪。入内见杨凌霄也逐渐清醒,便对他说了,只猜不透那穷老头什么用意。杨凌霄因心中有事,挣扎着要起身赶路。孙玉再三拦阻。杨凌霄也觉服药泻毒之后,气虚腿软,好不心焦。
孙玉问:“杨爷,何事如此着急?”
杨凌霄道:“孙兄既知贱名,当然晓得我云髻山重光寨的来历。这次到瑶山去,就因为敝寨总首,接了山东昆仑山第二总寨八百里铁羽传书,说是第二总寨一位关系全局的弟兄往云南创第七总寨,在点苍山里中了苗酋女儿蛊毒,勒逼成亲。他恐怕坏了功夫,间道逃回,才走出了一百里,便患心痛,病倒途中,幸遇一个善人,赠了一个偏方,暂时保得性命,受尽无数苦痛,才得回寨。
“据那传偏方人说,苗女用的是金蚕蛊,最是歹毒不过,幸而她还想等那位弟兄受苦不过,折将回去,与她圆房成亲,留了后手,不然早已丧了性命。如今虽然服了保心之药,也只保得一年活路,这一年中,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想活,除了回去迁就她,要破金蚕蛊,只有瑶山银花娘子处,藏有一种百年一生的灵草,名叫喜相逢的,可以解去此毒。
“执掌第二总寨的总首,因两广一带属云髻山第四总寨范围,地理较熟,便发急书给我们第四总寨总首。知我苗寨情形熟悉,和银花娘子有过几面之缘,先本想派我一人前去,偏我由因别的事故奉派在外,来书上又写着第一总寨那位弟兄,每日忍痛呼号,苦楚万分,务要四总寨首急速设法。因我不在,只得改派一位姓吴、一位姓戴的弟兄,给了期限,带了重金,前去求药,逾限不曾回来。着人打探回报,才知吴、戴二位,不知何故将银花娘子惹翻,药未取到,被获遭擒,下了蛊毒,关在石牢以内。
“总首很生气,立即派了四位有本领的弟兄,前去盗草救人。走了三日,我才回山,一听这信,大吃一惊。我知道银花娘子曾经手裂毒蟒,力擒生象,手下又有八个女酋,俱都招了英雄丈夫,个个了得。我前回奉命开创广西分寨,借着经商为由,和她交易数次,待遇颇好。我曾对总首说过,此人如不收服或者除去,分寨休想创立。我等深入险地,人单势孤,如何和她动强?同时又接第二总寨二次铁羽催书,措辞颇为严厉。我们寨规,弟兄们有了灾难,实无法救不说,有法不使或奉行不力,便有严罚。
“总首着了急,正要着我起身,偏偏又接到瑶山黑牤寨银花娘子下书,说是我们去人不该小觑了她,她还听说我们打算收服她创设分寨口。如今吴、戴两人已然被她擒住,也不伤害,只关在石牢以内好好待承。六月初六是七天牤神大会,广西云贵几省苗酋都到她那里去祝贺,特为我们设下擂场,邀寨首和我前去赴会。胜了她不但献上灵草互相往还,甘心乐意归服。如是败了,便须年年给她纳贡,和别的苗寨一样。过期不去,第七天便拿吴、戴二人杀了去祭牤神。
“寨首一见事情闹大,便要亲自出马。是我献计,为日还早,事关本寨威信,赴会之事放过一边,先将灵草取回,救了二总寨弟兄之命要紧。苗女最有信实,她那里丛林密箐,山势险恶,不到日期去也无用,何况还有四位弟兄正蹈危机。不如由我连夜兼程赶上四位弟兄,想好计策,请他们随后接应,我自己凭昔日交结之情和三寸不烂之舌,先将草诓到手中,一切的事留待六月六日牤神大会解决。总首在这富余时日内再想法约请能手,随后赴会。
“也许是先走的四位弟兄要遭点年灾月晦,凭我脚程,由云髻山起身,抄山径小道连夜赶行,原不愁追他四人不上。偏商议停妥后,总首又命我稍绕一点道路,到信都玉泉庵、贺县樟木墟万应庵寻白马师太送一口信。我到了那里,人未见着反中了瘴毒,病倒旅舍有好几天。要事在身,心急如焚。好容易挣扎到此,病又发作。若非孙兄令姑丈搭救我,死还在其次。当初我和四寨总首创设第四分寨时,三寨总首曾对一寨总首力说我等不济,领不得两广重任。我二人同了十三位同盟弟兄好生不服,气忿出发,三年辛苦经营,才得有这般基础。如今广西尚未开创分寨,便出这事,万一再失陷几位弟兄,八方面都不好交待,所以急欲前去。
“孙兄是我生死患难之交,蒙你再三相问,不惜将机密吐露。第一请你休对外人说起,以免彼此不便。第二请你问令姑丈,又有什么法儿医治好了,让我早到得大藤峡?如今追他四人业已不及,那里有我们的人在彼,赶到便知他四人分晓,好打主意。”
孙玉闻言,低头想了想答道:“我虽是一个毫无本领的粗人,对于国纪重光社里的英雄,却倾佩得十二万分。尤其像杨爷这般行侠仗义、神出鬼没的行径,更是闻名日久。只可惜这班英雄都是踪迹飘忽,无法捉摸,没有机会拜见,存在心里,已不止一天。昨日要不是二位师叔指点,我虽然留心,也认不出。好容易遇见杨爷,称了心愿,杨爷有这般急事,岂有不愿相助之理!此去大藤峡,约有千百里,要经过许多崎岖山路。杨爷带病起身,中途病体发生变故,如何是好?昨日二位师叔原对我说,师祖命我等杨爷病好,便去柳江天生石拜师,恰好与杨爷做一路走,正愁姑爹不放我去。既然杨爷事在紧急,待我去问姑爹,如果那药可以在路上服用,便推说杨爷雇我护送,去赶办要事,我虽不比杨爷,也有几斤蛮力,由我背着杨爷行路,服侍用药,送到地头,我再往柳江拜师便了。”
杨凌霄见孙玉如此仗义热诚,自己事在紧迫,也不便再作谦逊,连忙称谢答应。只要孙玉改了弟兄称谓,休得一句一个杨爷。孙玉依了,便去和他姑父商量,少时同了他姑爹郑老者一齐进来。
郑老者道:“适才听孙玉说,客官有万分紧急的事,要往桂平去,打算雇他沿路扶持用药。按说我这内侄,因我老年无子,却把他当亲生看待,虽然有时也帮着在店中照料客人,全凭他心甘情愿,不对劲,他连话都不答,休说拿钱雇他。这次想是同客官有缘,我也不便拦阻。只是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头里:第一,客官病势虽已转危为安,但是不过三日万难行动,我已将药同用法交派孙玉,客官行路用药须要依他,免得出错。第二,我靠孙玉养老,他从未出过远门,算计路程,到了桂平,客官业已痊愈,钱不钱没甚要紧,须请客官急速打发他回来,免我担心。再我看客官先天这般好法,莫不是江湖中人?客官念在我相救之情,千万当他一个雇的人工看待,只照顾客官病体,一切别的事休要差遣。应得,我便放他前去。”
杨凌霄一听,第一三两条毫无问题,只那第二条却难人。明知孙玉前去拜师,不定何时回转,是不是拜了回来,与郑老者说好再去,适才又不曾问明。重光社戒条,向不准欺骗良善,随便诳语,好生作难。孙玉看出杨凌霄心意,不住在郑老者身后挤眉弄眼,又抢着说道:“这位客官原是贩卖杂货,同伴中了苗女蛊毒,又还有许多未了事,急于回去,怎便说是江湖中人?只姑爹看得我重,我又不是三岁两岁,怎便到了地头还不回来?”郑老者终不放心,直到杨凌霄点头应允,才同了孙玉出去。
一会孙玉进来,说是雇好了一匹骡车。杨凌霄原听说孙玉力大腿快,可以背他行路,一听坐车,又不好问。等孙玉扎束停当,携了杨凌霄和自己合打的包裹缠在腰里,扶了杨凌霄出来,先向店主郑老者拜谢上车。那车把势原是街坊熟人,走出去没有多远,孙玉只催那车不快,和他口角,末后越说越僵,孙玉说:“我背着走,还比你快呢。你要不愿意,我背着客官,前面雇去。”车把势也甚倔强,一赌气,便请他二人下车。
杨凌霄才明白孙玉用意,是怕郑老者不愿他背人去赶山路,觉着对那车把势不过,故意劝说几句,仍照数付了车钱解雇。孙玉等骡车回走已远,才把杨凌霄往背上一背。杨凌霄只得道声“得罪孙兄”,两膝跪在包裹上面。孙玉又解下一条腰带,两人贴胸背,扣了个十字花绊,捆扎停当,撒开大步,抄山路小径,如飞往前途进发。
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犵鸟蛮花山光如画 星镡电锷苗女施威
话说水蜈蚣孙玉,用言语打发了车子,背了病行者杨凌霄,放开日行千里的脚程,抄山径小道,直奔前途。杨凌霄病后体虚,被迎面野风一吹,兀自觉得头晕眼花。孙玉深愿结纳英雄,沿途连尖也不打,走到藤县,天才未申之交。因为该是用药时候,先在僻静处放下凌霄,搀扶着走进街市。孙玉虽未出过远门,杨凌霄却久惯往来,一切都熟。二人入店以后,一面招呼店家准备吃食。
孙玉细看了杨凌霄脸色,便去和厨下商量,借火煎药;等药煎好,进来对杨凌霄说道:“大哥,不是我偷懒。来时姑爹曾说,大哥中毒太深,如在店中将养,三数日内,准能痊愈。此番带病长行,遭了天风,病势便要加重。如见大哥头痛眼红,即是症象,务须停止前进,照他所传方法,医治调养,才不妨事。适才路上,曾听大哥说起头有些晕,未曾介意,今见大哥眼红似火,病象已验。我姑爹治这病,料断如神,从不会差,今日决不能动身。好在姑爹曾说这第三剂药,培元祛毒,最是要紧关头,无论病势如何凶险,只须将药服洗之后,吃饱安睡一宿,第二日早起便见功效。虽不能还原,不过身软体弱,得补养些日罢了。上路并无妨碍,只服药时却得避风发汗,万万劳动不得,不然有性命危险。今日已到藤县,据来时我们计算的途程,明日起身,黄昏时分可过白沙江,到大乌墟歇息,后日午间,准可渡过浔江,赶到桂平。我情愿明日上路,再多卖力气,拼命赶路,今天是无论如何不叫大哥走了。”
杨凌霄本已禁受不住,照自己往日经验,三天工夫能从苍梧赶到桂平,虽不比自己神行千里,也算极快了。事已至此,见孙玉诚恳劝阻,只可点头答应,勉强进食之后,由孙玉将药端来,洗服完毕,扶着上床安歇,盖了两重棉被发汗。南方五月天气非常炎热,虽然不耐,为去病计,也是无法。孙玉背着一个大人,奔驰数百里,也累了一身大汗,想去河边洗个澡儿,再三嘱咐杨凌霄,说:“天色尚早,你只顾忍耐安眠,莫要将被头打去,我到河下凉爽一会就来。”说罢自去。
杨凌霄等孙玉走后,先时觉着奇热不堪,若非守着孙玉的戒,几次几乎将被打去,过了一会,渐渐神志昏迷,也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猛听耳旁有人呼唤,醒转一看,店伙正站在旁边。自己通体汗湿,连重衾一齐浸透,窗外小鸟交鸣,日光已从窗眼里射到土墙,才知这一大觉,竟由昨日下午睡到今早,心中有事,忙问:“同我来的孙客人呢?”
店伙道:“原来客官还有同伴。昨日苗寨里下来几批熟客,店中很忙乱,又见那位客官是个伙家打扮,以为是客官雇用的把势,没曾留意到他,现在才想起。他自将客官安置睡了以后,将门反扣,只嘱咐客官有病,须要睡到明朝才能上路,吩咐我们休要惊动,便自走去,不见回来。今早见日色已高,客官还未起身,才进房问客官可要什么不要,不想那位客官竟是一路。也许他有急事,赶到前站去了吧?”
杨凌霄一听孙玉昨日下午出门,至今未回,不禁吃了一惊,自己老于江湖,遇事不肯造次,先拿话将店伙支出,自己起身,试了试,果然药有灵效,除脚软气弱外,所有前些日所受的病苦完全去尽,只凭自己一人,暂时还不能从速赶路。暗忖:孙玉虽是初交,人却耿直义气,断不会一言不发,中道相弃。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江湖上更没有仇家,谈不到有人陷害,莫不成他昨日见时光还早,出外游散,又遇见收他为徒孙的怪老头子,叫他去办理甚事,他恐我阻拦,故而不别而行?不过他背我赶行长路,原是友朋义气,我也不能相强,有何不可明言?怎么想也想不出孙玉失踪原因。末后仍猜孙玉是遇见那老头,命他办事,孙玉计算时间,可以早上赶回,见自己反正得明早动身,故此不曾说明。还是等他一会,看回来与否,再打主意。
当时觉着腹饥,便叫进店伙,打水洗沐,要了些吃食,只盼孙玉回来好上路。吃完早点,又等了一会,仍不见孙玉回转。
自料绝望,事在紧急,不能再等。试了试腿脚,虽能勉强行动,要像往时飞也似的赶走,还不能够。想了想,只得命人去雇一乘快车上路。算完店账,临走之时,一眼看见孙玉的一个小包裹,仍和自己行囊系在一起。打开一看,中有十几个药包,俱都标明日期用法,除了治瘴毒的而外,另有许多治跌打损伤的金创药,连换洗衣服俱原包裹未动,不由又起了希冀。算计孙玉必在近处,此时纵然提前走上一天,也抵不上孙玉快腿一半,行止好生委决不下。
又等了一会,看看到了日中,店伙催问多次,说:“车把势说,再如不走,前站便赶不上宿头了。”
凌霄一听无法,只得再三叮嘱店伙:“如那位孙客人回来,就说本人因等他不及,雇车先走,他如来时,无论如何,请他顺驿路赶上一见。”说罢上车。
那车把势倒是个精壮小伙,驾车的骡也很快,一口气赶了九十里路,到了一个村落打尖,孙玉始终未来。车把势对凌霄道:“前方隔着白沙江,过江便是大乌墟。山中生苗甚多,常时掳掠客商,剥吃生人,非等日里结合大宗客商,不能过去。今天客人动身太晚,错过宿头,这夜晚翻山,实在危险,只有在这村里住上一夜,明日赶早动身,才是稳便。”
凌霄一则赶路心急,二则虽然病后乏力,仗着精通生熟苗语,又认得许多苗蛮酋长,哪里肯听,答应到了地头,多给酒钱,无论如何,也要连夜起身。车把势强他不过,重利所动,又听凌霄自称熟习苗语,年轻人总有一股子勇气,便答应下来。凌霄恐晚间无处落脚,打开包裹,将孙玉留下的药,照方服了,又给车把势备了许多酒食,才行上路。日落黄昏,绕东勾漏山脚,到了白沙江边。
夏日虽是天长,已是戌初时分,数十丈宽的江面一片白茫茫,水流汩汩,只有一条空渡船横在江边。当下由凌霄看住车子,车把势跑往上流头七八里外,才看见江边一个草棚,有人在点火吃潮烟,近前一听,正是管船的人,费了好些话,才将他邀了来,连人带车,渡过江去。
凌霄在船上,见满天星斗,万籁俱寂,只有浪击船舷,与欸乃之声相应,衬着船头上点的一束松燎,夜景非常荒凉冷寂,暗忖:往时行路,因避官中耳目,又图近便,俱是抄着山径小道行走,这条驿路,还是四五年前走过一半,记得那时也是五六月天气,满江渔火,江边纳凉之人甚多,便问:“船家,为何现在变成这般凄凉光景?”
船家叹口气道:“客人有所不知,前四年此地原是个渔村,对江便是大乌墟,虽然临近生苗,两下平时米布交易,倒也公平,相安无事。叵耐官府知道大乌墟苗人藏有生金生银,借着征税为名,硬要叫他按时献纳。那些生苗,原就天生野性,汉人入墟,和他交易,稍犯忌讳,便被他剥皮生吃,哪肯听这一套!又加上本村中有几个坏种,给官府做引线出主意,知道那墟临近西勾漏山,山深箐密,不易搜拿,衙役官兵俱都胆小,不敢深入,定下计策,用货物引那苗人头子来村交易,用麻酒醉翻,擒进衙去,非刑拷打,逼他献出藏金。偏那苗人负气熬刑,执意不从。一共擒去四个人,当堂打死了一个,安上一个掳人生吃的罪名,算是立毙杖下。余下三人关于狱内,还待敲索时,看守犯人的禁子,一个不小心吃那苗人头子叫作罗狗的,一下打翻,夹颈一口咬死,同了两个手下,砸断镣铐,越狱逃了回去。第二天晚上入衙行刺,用毒箭将官府射死。回来到了村里,连烧带抢,将那两个坏人也一齐捉去生吃,杀死许多的人。起初以为事情闹大,上头官府必要兴兵平苗,不知怎的,只派了个后任官儿接任,一到便把城关了两月,昼夜带兵在城内搜查奸细。那些生苗只图报仇了事,并未想要造反,一直也未再来。
“官府关了两月城,见没甚事,忽然一晚,带着兵丁衙役下乡,将村里剩余的人,捉了七八个去,第二日便解了省,始终不见回来。有那知道官府底细的人,说那官原是奉命劝抚兼施,捉去的村人,都被他当生苗报了功,说不定还要前来捉人。此地原没多少富户,俱是些苦老百姓,先前吃苗人一阵杀抢已经冤苦得难说,一闻此信,纷纷弃家逃避。果然不久官府又带人到村中,搜查余党,见只剩一堆草棚破屋,又在里面检出些与苗人交易的东西,越发有了主意。先放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回去行文,报了肃清。后来听说省里纵有好官,看那七八个屈打成招的犯人不似苗匪,动了疑心,派人来查,一见那村果然烧平,又在官府做就的凭证,那七八个人,又自供是那村的人,官官相护,乐得成全,前后几十条人命,就此屈死。再加生苗看出官府无能,常时在江两岸骚扰,哪里还有人敢来此打鱼?因为这里去上桂平大道,要近七八十里,除了日里有那结伴成群的客商,贪走近路,又向苗人纳过买路钱,可以打此经过外,一交日色偏西,便断了人踪,渡船也便摇回家去。我因上了几岁年纪,先时种过几亩地,吃官府攒勒得无法过度,将田卖了,买了一条船,来此摆渡,就在上流头,搭盖一所草棚,连打鱼过苦日子。这里官府不敢来,又与苗人盘熟了,乐得在此居住,少受闲气罢了。”
凌霄一闻此言,不由激动了义侠之气,细细打听了官府的名姓,准备回时再说。谈着谈着,业已拢岸,付了船钱上车,绕着大乌墟左近直往勾漏岗进发。且喜时当深夜,苗人俱已就睡,并未有甚变故。
凌霄三四次服药之后,到底先天本厚,渐觉体力暗增,丝毫不觉劳累。中途人畜进食之际,凌霄见前面山口内,丛林密莽,形势险恶,知道苗人还不甚要紧,山里毒虫恶蛇甚多,不可不防,想将宝剑取出备用。打开包裹时,手上触着一个纸包,中有两粒硬圆的东西,就车把势取火吸烟的余光,打开一看,乃是两粒金衣丸药,标着“健身大力丸”五字,在自己最后一次服药的纸包内,闻了闻甚香,猜是复原健身之用,急于病好,寻了些山泉,吞服下去。
车把势因山内黑暗,又添了一把松燎,照路前进。一入山口,便见两旁峭壁撑天,前途黑暗暗非常阴森,时有藤蔓树枝拂着车顶,车行山石上,噒噒之声与山谷回音相应,越显幽静。那山径虽通驿路,常时有人来往,但是山石确荦,又在黑夜行车,格外难走。好容易走完这一条崎岖小径,业已半夜,人困骡乏不能再走。车把势卸了牲口,喂了草料,系在车辕上面,自己也吃了些干粮酒肉,熄了车前松燎,便要倚石而眠。凌霄见他人甚忠实,命他也躺到车上歇息,养好精神,天明好去赶路。好在时交中夏,山谷里面虽然早晚气候较寒,有车篷挡着风露,并不觉凉。
起初凌霄也想就便在车上安眠一时,叵耐心中有事,不能合眠,反倒心焦发热,见身旁车把势倒下便即睡着,打起呼来,知他倦极,也没去喊醒他,轻轻纵下车去。病中颠顿了这半夜,竟觉着一丝也不疲惫,除身背有些发胀外,竟比前时轻快许多,当时也未在意。抬头一看,满天星光灿烂,空山寂寂,四无人声,只剩微风吹过邻近树枝,簌簌作响,越显夜色幽静。
信步走到高处一望,四外都是黑沉沉的,平时目力虽佳,也只辨得依稀景物,知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静中无聊,暗想:孙玉人颇义侠,无端不辞而别,如果是存心为德不卒还不要紧,要是半途发生事故,自己赶路心急,没有顾他,怎对得起他姑爹相救恩义?想来想去,越觉他去得可疑,不禁着起急来,将足一跺。他站的土岗,脚下尽是浮土,被他无意中用脚踏,土根一松,连人滑将下去。
凌霄见脚底收不住势,上下相隔也有三丈来高,忙并双脚,横着往土岗上一踹,脚尖一点劲,使了个“黄鹄摩云”的招数,斜着横纵下去。眼看到地,忽见地下漆黑一团,才想起那是伏在车辕旁边的骡子,自己从高处纵在它身上,如何禁受得住?急中生智,未容两脚踏到骡子身上,将头往后一仰,两腿往回一拳,一个“风飐残花”的招数,从骡子身上倒翻过去,翻时两下相去不过数尺,身法稍慢得一慢,这头牲口,怕不被凌霄踏得骨断筋折!
凌霄刚刚将脚站定,忽听左近黑暗中有人道:“枉自学了李昆老儿的身法,却借重四条腿赶路,好不辱没了师父!”声音尖细,凌霄听了个入耳逼真。凌霄原是蜀东大侠李昆最末一个徒弟,久历江湖,素常精细,知道有了能手在旁窥伺,不敢怠慢,忙朝那发声之处说道:“杨某后学不才,途中染了重病,赶路心切,才雇牲口代步。一路之上,手足疲软,不能行动,若非适才失足,还不知体力复原。这位英雄,既知家师和杨某来历,定是前辈高人,何不现身出来,容杨某拜见领教?”
说罢,定睛注视来处,连问数声,不见丝毫动静,心中好生惊疑。且喜体力复原,只身背仍还酸胀。想就此赶路前行,又因这次所抄小径,沿路多是生苗窟穴,车把势单独回去,恐怕出事,岂不无心中又害了人?待要唤他醒来赶路,送至大道,再行解雇,又因人畜皆闲,才得休息,于心不忍。仰看天星,五月天气,离天明已自不远,黑暗中有人窥伺,自己却在明处,不知来人用意,昩然前进,终觉不妥。想了想,也不急在这一时,率性等天明了再走。自己走到车前,将宝剑取在手中,暗中警戒,以防有人暗算。一会东方向曙,天色才明,首先持剑,赶往昨晚发声之处一看。这山径左靠崖壁,右倚陂陀,到处都是丛莽密箐,独那人发话所在,却是一片平壤沙地,稀稀落落,长着些细牙儿草,零露犹湿,漫说是人,连个足印儿都没有。又往前寻了一路,不见征兆,也未留下什么记号。回来看车把势笑嘻嘻的,正在整理牲口,车已套好,将车中包裹递与凌霄拿了,也未让凌霄上车,他自己倒坐上车去,喜洋洋道一声“多谢”,拨转车头,便想往回路赶去。
这一来虽合凌霄心意,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好生不解,连忙唤住道:“我原和你说到桂平,漫说还未到地头,也没给你正分车钱,你就是想中途解雇,回路上生苗甚多,难道不知厉害?没有我你怎得平安回去?天明前我病已好,原打算令你送到大路,照数给钱,着你回去,你这一句话不说,钱也不要,回车就走,什么缘故?”
车把势闻言,连忙跳下车来,满脸带着惊慌之容答道:“原来你老并没有解雇,这是我一时糊涂,听错了话了。”说到这里,又诧异道:“不对呀,那人是你的老朋友呢,他还给你老代付了加倍的车钱。我又明明看见还有一位,同客人一路边走边说,直等客人快回身,他又给了我一样宝贝才走去的。这是个什么讲究呢?”
凌霄何等机警,闻言便猜有了事故,先听说是自己同伴,后来一听说完,孙玉决无此本领,当时不便大惊小怪,便向车把势道:“我并不怪你。也许我的好朋友故意和我开玩笑。你且说那位朋友,怎生对你说的吧。”
车把势道:“我睡梦中人被摇醒,以为客人唤我赶路。醒来一看,东方已亮,你老不在车内,面前站定一个红脸客人,手中拿着你老的包裹。我正要拦他,他说他是杨客人好友,杨客人有要事在身,现在病已痊愈,嫌我牲口慢,要步行赶路,包裹中有一位孙客人的两件衣服,必须取去等用。他并代你老付了加倍的车钱,还怕我回不去,又给了我一面七十三峒的买路旗。银子还没什么,这几年峒蛮生苗闹得非常厉害,又出了几个有本领的苗王,许多苗山,各有各寨的买路凭证,如没有这买路凭证,遇上他们,不论是什么行当,抢了金银货物不算,好了闹个全尸,抛下山涧,或者一刀杀死,否则生吃剥皮。我们仗着是行脚,只不遇见猓猓,生熟苗只不犯他忌讳,还好一些,迫于生计,不得不干这些冒险营生,所以雇车时如见客人不懂生熟苗规矩忌讳不通苗语,要再是经行苗地,要命也不敢承揽,除非那人也拿得有那苗寨的买路凭证。那凭证都是各处苗王用竹木石块有火烧成的记号,都是客人久于经商苗地,不是在寨中服过蛊,安过家,便是和苗王有大交情,苗王朝凭证折箭赌过誓,有凭证的人,只不犯他当地的大忌讳,不但通行无阻,用着时,招呼一声,他们都齐来帮忙,有事相求,更不用说。只是一个凭证管一处的事,出境便不通用,照样抢掠杀害。唯独这七十三峒蓝天王,外号叫作金面神枭的凭证,是毒蟒的皮做的,上面也烙有记号,却是全广西境内,无论生熟苗猓猓,见了它,都远接高迎,从来不敢侵犯。往来两广云贵湖南的大帮客商,一共只得两面,为争夺这两面宝贝买路旗,常时闹出人命。我只代川客送货见过一眼,所以认得。每日为我这个营生担惊害怕,有了它,不消两年便可发财,我老娘也可以吃后半辈子安乐茶饭了。
“那位善心客人赏了我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岂有不信他话之理?同时他又叫我看,说他还有个同伴,要往别处去,杨客人正送他说话呢。我朝前面一望,果然还有一位身材短小的客人,和你老在远处走着,仿佛边走边说的神气。这时我已接过买路旗,朝他磕头道谢,他只说是我也无须和杨客人多说闲话,等他回来,还了他的包裹,我就赶车回去吧。他赶路心急,去晚了,更麻烦呢。等我叩完头起身,他已经走出老远。你老走回来时,他已走得没了影子。我以为你老三位在我睡着时见的面,把话讲好,却不知他老是和你老客气,不愿叫你老承情追去还他银子,所以不等你老回来先走,又嘱咐我别对你老说,对不对?”
凌霄暗想:自己枉以精明自负本领高强,昨晚在黑暗中吃了奚落还可,大天白亮,让人家和自己同走了一截路,又着人代付了车钱,自己还在查看人家踪迹,竟丝毫也不曾觉察,这跟头栽得有多大!又加这几年广西峒蛮猖獗,久闻金面神枭蓝蟒之名,从没见过,将来开辟广西山寨,其麻烦比瑶山银花娘子,正不在以下,这许多分总寨,偏偏第四总寨创业就如此艰难。想了想,好不心烦,也懒得再要那面买路旗来看,四顾人踪俱无,只得随机应变答道:“起初我送那位朋友走,却不知他同我客气,派人代我付了你的车钱。我早就见你为人忠实,不想你还对老娘能尽孝道。我这一份车钱也给了你,好好回去侍奉你老娘罢。”说罢,取出一锭银子,递给车把势,着他回去。车把势再三推辞,千恩万谢,才行收下,高高兴兴赶车走去。
车走没有多远,凌霄刚待上路,忽听有人说道:“好不害羞!欺骗老实人,也敢和我论朋友,你也配!”凌霄心中有气,因为自己事关重大,算计这两人定与孙玉有关,说不定便是闹龙舟的老者,摸不清来历,不敢造次,略回答了几句江湖上门面道谢领教的话,不见回应,只得忍气吞声,放开日行千里的脚程,翻山跳涧前进。一上路觉着病苦若失,暗中惊奇郑老者的妙药不置。
这时正是晨光熹微,朝阳初上,远峰凝紫,近岭浓青,长林丰草之间,杂花乱开,异禽翔舞,晓风当襟,烦虑尽除,当的是晴光潋滟,晓色葱茏,无边美景,观之不尽。凌霄一路领略前行,抄行捷径,越过了两处山岗,遥望丛林尽处,炊烟飘出林梢,知有人家。在先是行时匆忙,车上吃食未曾携带,行了这两个时辰,觉着有些腹饥,欲待赶向前去,借些饮食。
正走之间,忽见前路一座峭壁排空直起,隔断前面视线。下面是一条大溪,急水活活,清波见底,春波粼粼,荇藻飘青,峭壁倒影,浸在水中,云影山光,随波荡漾,似欲飞去。两岸相隔约有七八丈远近,对岸有一根独木横在溪侧,除此之外,只溪中心有一根石柱,粗约数尺,长出水面丈许,上丰下锐,形如一株倒立的石笋。笋头斜圆而平,石色明润光滑,宛如一面玉镜,斜照遥天。溪水自上流奔来,被这石笋一拦,激起数尺高的浪花,迸珠喷雪般,重落水中,然后分向石笋两旁,涌沫随波,顺流而下,似这样冲击奔荡,毫不停止。阳光映着石笋旁水气,恰似轻纱笼雾,光影迷离,十分绚丽。水声击石,自成音籁,清脆悦耳。
凌霄见溪水甚深,除越溪过去,无路可通。若照往日,不难飞渡,今番是在病后,到底有些力怯,中间石笋锐斜,非常平滑,无法落脚,除了鼓勇一试,断无妙法过去。当时先走下溪去,回手捧起些清水,饮了两口。正要起身回到溪岸,再想法越过溪去,忽见水中一大团影子一晃,耳听天空咶咶两声。抬头一看,从下流头天空飞来一只似鸾非凤的五色怪鸟,两翼展开,大约一丈三四,长嘴如鸭,色如乌金,宽有五寸,长约二尺,一双碧眼,直泛绿光,腿长三尺,两爪如鹰,周身锦羽纷披,宛如文绣,先在空中翱翔了一阵,倏的翩然下投,飞向溪中石笋,朝着那光平如镜石顶,不住的翩跹飞翔,回波弄影,映日生辉,绚丽已极。
凌霄久惯在蛮荒中山行野宿,所见珍禽奇兽并非少数,像这般大个的五色锦禽却未见过,暗想:这东西虽然生得好看,鸣声这样难听,未必是什么善良之辈,倒要留它一点神才是。想到这里,刚刚拔剑出匣,将身伏在一块大石凹里,观看动静,忽听空中又是两声鸟鸣,同时飞来一只大鸟,转眼近前,形相与先前那只一般无二,只是尾巴似乎短些,身子也没先前那一只大,两爪上好似抱有一个东西,因为后来这只毛羽根根竖颤,又长又宽,振动甚疾,又是背朝凌霄,一到便和先前那一只一递一声,围着那面石镜,上下飞鸣,声如老枭,十分凄惨,恰似两团彩球,在石笋旁边滚转。
先并没有看出两爪上所抱何物,凌霄因恐这种怪鸟力大无穷,如在此时飞身过去,万一在半腰中被它用长翼打一下,说不定便有性命之忧。欲待下手将它除去,一则爱它形相好看,自己又叫不出名字,不知是否恶鸟,怕它暗算,原是悬揣,误伤珍禽,有乖好生之德,自己既未被它发现,率性不去招惹,等它飞去,再行过溪。伏在石旁等了一回,见两只怪鸟飞鸣转疾,并无去意,腹内又饥,又忙着赶路,心中不耐烦起来。正待暗中拾些石块打去,将它惊走,忽听先来的那只,咶的一声长鸣过处,收拢长翼,站在石笋上面,两只钢爪乌黑如铁,抓着石笋尖端,鹰瞵顾盼,好不威猛!才一站定,后来那只,倏的冲霄飞上去有两丈高远,两爪绷处,似抛球一般,斜掷出一个形如小羊的东西,直往石笋上面飞去。
先前那只更不动弹,容到那东西快要到面前,一只钢爪仍旧抓紧石笋尖端,另一只钢爪只往前一抬,抓个正着。后来那只也疾如鹰掠,翻身飞回,钢爪伸处,早将那小羊般的东西抓着。这两只怪鸟一拉一扯之间,那小羊般的东西,早滋蒲一声裂成两半,鲜血淋漓,到处飞洒,一个边飞边用长嘴咀嚼,一个慢吞吞用一只钢爪抓向长嘴,自在啄吃。
先前两只怪鸟动作太快,直到两下分扯啄吃,后来的那只怪鸟飞远,才看出那形如小羊的东西,竟是一个六七岁大小的苗娃!
凌霄见这两只怪鸟如此惨毒,不由勃然大怒!一手握剑,一手从腰间取出七八个三棱连珠红菱钉,从石后往前一长身形,手扬处,指尖一用力,两点寒光飞起,先取石笋上站定的怪鸟。这红菱钉,长只二寸三分,粗如小指,尖端三棱,柄如菱角,两端翘起,用时以中拇两指捏钉,食指紧按菱角凹处,全凭手指巧劲弹力,可以成双连珠发出,专打双眼同致命要穴,乃陕西太白山佟家独门暗器。凌霄下过多年苦功,能黑夜之中百步打香,白日穿针贯虱,端的是百发百中!因是怪鸟身躯太大,毛羽丰满,特地先将这一只双眼打瞎,再作计较。
头一次双钉齐发,以为怪鸟决无幸免。正准备去打飞的那一只,谁知那怪鸟竟是天生就一双神目,敏锐非常,一看钉到,一爪仍抓着半截孩尸,身子微一腾扑,横开阔翼,只略略扇打之间,早将两只三棱红菱钉打落石笋上面。先叮叮响了两下,接着康碌碌的从斜面石镜上滚落下去,又是波通两声,坠入溪水之内。石上怪鸟,只昂头看了凌霄一眼,仍自一爪抓紧石尖,一爪举着半截残余孩尸,用长嘴照旧自在啄吃。
凌霄一见,前两钉未打上,便施展平生绝技,将余下六个红菱钉,用声东击西之法,同时连珠打出。满以为自己闯荡江湖,不遇万分紧急,从不施用暗器,如再用连珠打发,任是一等一的好汉也难逃公道,这回怪鸟岂能逃躲?不料这次更叫凌霄失望,打到怪鸟头前,它竟好似小看敌人,连像上次用翼扑腾都没有。只略停了吃人动作,鸭形长嘴上下左右一阵摆动,六个红菱钉,被它用一张铁嘴一齐碰落,叮叮康碌碌波通之声连响了几下,全都坠入水里,并没有伤着它半根羽毛。
就在凌霄吃惊疏神之际,忽听头上风声呼呼,地下阳光遮没了一大片,猛抬头一看,后来那只怪鸟,已从远处吃完血肉,去而复转,张开两扇板门大小的双翼和铁一般的长嘴,胸前拳起两只簸箕般的钢爪,似要乘势下攫,两眼如拳,碧光闪闪从背后空中直扑下来,已离凌霄头顶不远,两翼风力,扇得砂石皆飞,声势骇人!
凌霄一见势在危急,已看出这东西异常灵敏,力大无穷,不能抵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眼瞥见适才伏身那块大石,情急智生,一手举剑,护着头顶,就在怪鸟钢爪展舒、要往自己头上抓到之际,猛的将身一矮,一个“猛虎翻身”,滚向石后凹里。刚避开一爪之厄,耳旁忽听叭嚓一声巨响,头顶锦毛影子一晃,脸上身上早着了好几下。凌霄一见不好,不问青红皂白,用尽平生之力,拼命纵起身形,朝锦毛影里一剑刺去,因为用力太猛,差点连剑都被那怪鸟带去。只听蒲刺一声,接着咶的一声怪啸,尘砂飞扬,身前丈许高的一块生根大石,摇摇欲坠。
凌霄既恐被坠石压伤,又恐大石倒下,断了出路,除了冒险逃出,死命相拼,别无生路。就在这心惊胆寒中,高举长剑,护着头面,一个“独鹤冲霄”,往上拔起,不敢向前,径从左侧纵将出去。身才落地,耳旁又听轰隆一声大震,地下尘土扬起丈许多高,藏身的那块大石业已倒下。那只怪鸟鸣声渐远,往前路一看,已飞往自己来路,约有里许远近的一个山岗后面,投了下去,地面上鲜血淋漓,洒了一路。知道适才忙中一剑,定然侥幸刺中它的要害。再看那块倒下的大石,石顶陷有好几道深沟,沟缝里碎石如粉,犹有残余,自己衣领上也有不少碎石,才知适才头上身上着了几下,乃是怪鸟抓落的碎石,并非被它毛羽所伤。万不想那怪鸟竟有如此神力,钢爪到处,连大石都被抓裂,连根推断,幸而自己逃避得快,否则被它抓上一下,怕不成为肉泥!
惊魂乍定,正在独自庆幸,猛想起怪鸟受伤,只逃走了一只,还有一只尚在石笋上面,岂不要为它同类报仇?怎的这般大意,竟忘了危机在侧?这一惊不由急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探头往溪中仔细一看,先前大鸟,已不知何时飞得不知去向。知道这大东西,决不会落在远处,此间终非善地,肚里又饿,还是赶紧过溪为妙,便将身走到溪边,相度好了地势,正待作势飞越,忽听扑扑两声,似有剑刃刺风之音,眼前几道黑影飞来。出其不意,倒将凌霄吓了一跳,连忙将身纵避,顺手抄起一条,乃是苗人信号——一支无毒苗弩。接着对面丛莽中,钻出数十个刺皮猓猓,俱都是身材高大,头戴长毛羽冠,长坠铜圈,凹鼻阔口,白牙外露,浑身刺着文绣,脸上白一道红一道的,涂着许多彩色,手执藤牌弓矢,腰佩梭矛,一个个生得和凶神一般。
为首一人指着凌霄说道:“你是都鹿[1],能和瓦瓦汉[2]作对。不过你伤了它的同伴,必要回来,寻你报仇,你如果要逃走,便会拿我们出气。这瓦瓦汉在上月飞来,我们用丢丢子[3]和麻杆[4]都伤不了它,反死了多少人,才每天清早拿一个小孩上供,求它不再伤害我们。谁知它贪心不足,是个恶神,每天到处乱抓我们的人和牛狗,昨天又将我们千长的女儿抓去吃了。我们大家齐心和它拼命,知它每天吃人前后,必要到这溪里石头上照影子。今早天未明,我们就奉千长的命,在此埋伏等它,只苦于它太厉害,不敢下手。恰好遇见你刺伤了那公的,那母的见公的受伤,也随后赶去。你如是个大好都鹿,便在对岸等它一会,仍用你那刀刀儿[5]将它刺死。我们千长,定然要送给你许多唐人[6]喜欢的石豆子[7],不然,你要过来,我们便拿辣麻杆[8]丢[9]你。都鹿看好不好?”
凌霄见这猓猓居然说得一口的汉话,知道这里生苗野猓,虽有时也和汉人交易,却是性情最野,刚猛非凡,此去数百里山路,全有他们盘踞,惹翻了他,任你天大英雄,想要过去,也是烦难危险。那怪鸟天生神力,适才是侥幸刺中要害,连生苗毒箭俱难伤它,如何能是对手,又不知它何时回来,岂不误事?后悔自己抄这蛮荒捷径,反倒惹下是非。想了想,这种野猓,难以理喻,只得姑且从权,先弄饱了肚皮再说。为表示亲近起见,径用苗语答道:“我也知这怪鸟要回来报仇,存心想代你们除害。过溪并非想走,乃是腹中饥饿,一则想寻你们借点吃食,二则对面有一片平地,动手要方便些,你们莫要误会。”
众猓猓本只为首之人能说几句汉话,一听凌霄满口苗语,又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俱都欢喜得直跳。那首领一面着人与千长送信,去取熟吃,一面叫人将那根独木放落水中,着两人泅水过来搭好,请凌霄过溪。
凌霄正愁溪面太宽,不易纵过,这一来正合心意,刚刚走得过去,前走猓猓已同了许多同类,各持弓矢梭矛,拥着一个为首之人到来,见了凌霄,便率群猓下拜。凌霄忙用苗语止住,别的猓猓便堆石劈木,生起火来。一会工夫,另有猓猓捧来大盘生牛肉与糌粑青酒。
凌霄接过刀叉,毫不客套,就在火上烤吃,一面用苗语问答,才知为首之人,便是瑶山银花娘子的姊夫姓戛,叫作戛生生。瑶山苗风,重女轻男。一女常配十夫,一切的事也由女做。此地却是重男轻女,反其道而行之。唯独这两个头子却与众不同,银花娘子既是独身不嫁,这戛生生也因银花娘子的姊姊金花阃令森严,感情又好,也是只有一个老婆。两下相去只隔百里山路,还有一条捷径,猓猓翻山如履平地,当日可到。日前接了银花娘子请柬,说约有汉人角力打擂,叫戛生生夫妻早日前去,一则姊妹盘桓,二则给她助威。谁知怪鸟日益猖獗,全山共有三四千猓猓,起初因抵敌不过,枉被怪鸟伤了多人,逼于无奈,到处去偷掠远寨的婴儿和经过的汉人,每日一个,与怪鸟上供。后来怪鸟逢人就伤,又加本地猓俗,婴儿下地之朝便挂在高树上吹风,直到十岁才止,否则养在家中,便会生病夭亡。
挂儿童的树上原设有藤网,以防大鸟抓去,却拦不住怪鸟天生的一双钢爪,一味尽情残害,后来率性连戛生生的一个爱女也都抓去吃了。金花痛不欲生,逼着戛生生,定要和怪鸟拼命。戛生生明知这是天祸,手下群猓岂是敌手,但是又不敢和爱妻相强,昨晚才传定全山猓猓,分头埋伏,相机除害。适才正因金花哭闹,无计可施,忽听有汉人刺鸟奇事,夫妻都是喜出望外。金花立命戛生生速去恭敬款待,自己也洗去脸上泪痕,重行装扮,带人赶来。
凌霄见那金花虽是三十以外的人,竟是生得和银花娘子一般的身材婀娜,光艳照人,虽嫁猓猓,并未文身漆面,身穿一件汉布披肩,腰围一张豹皮,自大腿以下全裸,手足胸前都戴有珠圈金环,越显肤泽光致,莹洁如玉,英姿俊爽,秀色飞扬,一口汉话,更是说得应对如流,真是天地钟灵毓秀之气,并不歧视蛮荒。又见她颐指气使,全体猓猓奉若神明。暗忖:苗猓虽然凶恶,颇有信义,今日若能邀天之幸,杀死怪鸟,既给人类除了害,还可从戛氏夫妻身上,得将来许多帮助。听戛氏夫妻说,上月怪鸟初来时,召集全山猓猓,用尽心力,千弩齐发,不但没有伤着它分毫,反被它钢爪铁翼乱抓乱扇,送了百十余条性命。师父给自己这口霜镡宝剑,虽然断钢切铁,吹毛过刃,但是那东西太大,自己又不能飞身天空,与它比斗,一个刺不着要害,被它翼爪扫抓着一点便是死数。势已至此,欲罢不能,心中好生忧急。
那金花在瑶山会过许多汉苗英雄,起初听说凌霄如此本领,以为定是长得和天神一般,及至赶来一看,来人一脸病容,生得和瘦猴子一般,心中早已失望,几乎当面发作,一则众猓异口同声,亲见凌霄如何英勇;二则素来好强,刚命丈夫好生款待,自己不便出尔反尔;三则凌霄精通苗语,谈话得体,强自忍耐陪坐,心中越想越不服气,想和凌霄较较劲,试试他到底行与不行,便起身对凌霄道:“孩子们说都鹿天生神勇,我想和你比比力气,你看如何?”
凌霄一听,便知她来意不善,当初曾见过银花娘子神力,她是银花的姊姊,必定不相上下,自己大病方愈,拳脚兵刃比武,自问不弱,若比蛮力,万一比她不过,纵使少时仗着机智除了怪鸟,也栽了一个大跟头,此事万万不可。刚想巧言推谢,谁知金花竟是成心相迫,一言方了,早捷如猿猱般纵将过来,伸手便去拉凌霄的手臂,手还未到,掌风已自逼人。知是劲敌,不敢接手,口中喊得一声:“且慢动手!”脚一点处脚跟点地,一用力,“鲤跃龙门”,往后斜纵起有三丈多高,两手往左右一分,两脚并着一伸,特地卖个身法,“大鹏展翅”,化成“黄鹤摩云”,轻轻落在左侧一个山坡上面,正待申说。金花喊一声好,已喜鹊登坡,接连两三纵,到了面前,脸上微带怒容,大有嗔怪凌霄不该躲她之意。
凌霄见这雌老虎无法分解,胜则结仇,败则为辱,哪敢招架,只一路施展轻身功夫,与她追来纵去。金花纵得虽不如凌霄的高,身法却异常之快,凌霄又不敢用点穴解数暗中制她,以惹杀身之祸,正在无计可施。末后一次,凌霄略慢了一慢,竟被苗女纵将过来,一把抓住,连忙暗运轻功,待要将金花双手绷脱,两下一较劲,凌霄觉着两手如同上了铜箍一般,休想挣脱分毫,同时旁观的数百猓猓,暴雷也似,轰的喊了声。
凌霄心中一慌,略一松劲,对面金花圆睁秀目,娇叱一声,便想捉着凌霄两手,往下压去。凌霄立觉两手疼痛欲折,迫不得已,把心一横,正想下盘暗使绝招,用师传独门进步连环鸳鸯腿伤她取胜,忽见眼前一条黑影一晃,同时耳旁听得一声大喝道:“怪鸟来了!无知野猓,死在眼前,还敢放肆么?”
金花先见凌霄一路避让,便知怯敌,益发看他不起,及至将人抓住,觉出凌霄虽非弱者,只是力不如她,正在得意洋洋,想将凌霄双手折断,猛觉两手脉门上一阵酸麻,头脑晕黑,又听对面几声大喊,并未看出那条飞过黑影,还以为出自凌霄口中,以为凌霄果是天生神力,比她丈夫还大,不但解了怒气,反倒佩服,起了敬意,同时一个把握不住,手一松,起初用力太猛,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几乎一跤跌倒。身才站定,便听山坡下面,众猓猓一阵大乱,四散奔逃,不顾命的往丛林密箐隐秘之处钻了进去。戛生生也慌不迭的纵上坡来,连话都顾不得说,死命拖了金花,往山坡下便滚。
金花刚要喝问,猛见地下一团黑影疾如云奔,在日光下,由远而近,飞移过来,同时风声大作,砂石惊飞,黑影已快罩到头上,忽听咶的一声怪啸,抬头一看,正是那只怪鸟摩天盖地而来。日前尝过它的厉害,惊弓之鸟,也不顾得再和别人发话,随着戛生生,顺坡脚往下一滚,幸而那里有一个现成土洞,忙钻了进去,只听外面怪叫连天,风声呼呼,响成一片。
金花毕竟胆大,悄悄探头一看,凌霄业已拔出宝剑,纵向平地,与那只怪鸟,一上一下的争斗起来。
那只雌鸟,想是因为雄鸟受伤,报仇心切,显得分外凶猛,口中发出凄厉的怪声,张开两扇比门板还要宽大的长翼,利喙如铁,两只钢爪,高拳胸际,一双茶碗大小的碧眼,睒睒生光,鸭形长嘴张闭处,尺许长的红舌,如火信一般,不住的吞吐,在日光之下,只见一团彩羽上下翻腾,地面上亩许方圆一团黑影,往复滚转,端的是凶威逼人,风云变色!再看凌霄,已然扔脱背上包裹剑匣,只穿着一身短装,手持那柄长剑,在钢爪铁羽之下,一路纵跃如飞,不时还举剑上刺,全凭小巧灵活,避让过去,眼看石破天惊,危机一发,避来纵去,不觉避入丛林密箐之中。
那怪鸟目光何等尖锐,岂容仇敌遁逃,自然是紧紧追逐不舍,讵耐身躯太大,凌霄饶有机智,那些树林,疏密粗细不一,往往阻住怪鸟双翼,无法下去。有时束翼下搏,凌霄更不高纵,只将身一个转侧,“龙筝断线”,就地一滚,随看两手据地,手脚用力,一个“长蛇入洞”式,早点地平蹿出去两丈多远,遇机回手,还得刺它一剑,虽未得中要害,已是鲜血淋漓。
怪鸟身大翼阔,待要横翼打去,又被些树木阻住,施展不开,再加两翼展开,左右前后均有林木挡隔,飞起困难,略一迟缓,便被仇人刺上一剑,恼得怪鸟性发,长啸一声,钢爪抓处,两翼一绷,冲霄便起,地上又被它裂了两道深沟,左近大小树木多半拦腰折断,残柯碎叶,全被带起,连着了怪鸟身上擦落伤残的零毛碎羽,带向天空,重又纷纷落下,再被它两翼风力一扇,这些断羽零枝,在空中载沉载浮,飘飘荡荡,宛似彩龙斗罢,天女散花,缤纷灿烂,翔舞生辉,好生绚丽!
这次凌霄先见怪鸟被困林木之间,飞翔不便,心中高兴,已然刺中了一剑,正想第二剑刺它要害,万没料到怪鸟会有如此神力,竟会折断树木,冲霄飞起,自己差点没被那些断树打中,不由吓了一跳。就在这略一存思之际,忽听风声呼呼,砂石惊飞,怪鸟二次又复敛翼下击。这次左近树木已断,失了屏蔽,欲待仍用前法伏地纵开,怎耐怪鸟来势,疾如飘风,离头只有两丈许高下,左近林莽,相隔还有数丈,周围五丈以内,俱在怪鸟凶威笼罩之下,不消说被它钢爪抓上,只须纵到中途,吃它侧翼一打,怕不打在地上,变成肉泥!起初万没料到怪鸟死命相拼,下来这般神速,自己纵逃了好一会,力尽筋疲,稍缓了缓气,便闹了个措手不及,一阵心慌意乱,知道无法抵挡,仍想死中求活。
刚将身往后一仰,待要趁怪鸟身大回旋迟缓时,脚跟按劲,从它身后倒纵出去,比较能以死中求活。惊慌忙乱之中,竟忘了身后有两株断木作梗,一个用力太猛,脚跟倒踏在断木上面,滑了一下,四平八稳,倒栽就地,只觉浑身酸疼,两太阳直冒金星,再也翻身不起。同时闻见奇腥扑鼻,怪鸟鸣声,由高而低,眼花缭乱中,只见两点碧绿光芒射到脸上,一团彩影中,现出一张铁喙,两只钢爪业已临头,不过数尺光景,知道性命难保,无可逃生,把心一横,奋起神威,大喝一声,用尽平生之力,拼命攥紧剑把,也分不准是否怪鸟咽喉,拼命一剑掷去。剑才脱手,耳旁只听呱呱两声怪叫,震得耳鸣心颤,接着好似有什么重东西在身上压过,余力全都耗完,一阵头昏眼黑,晕死过去。过了半晌醒来,觉得坐处十分绵软,鼻端时闻温香,微微睁眼一看,业已换了地方,成千猓猓跪满一地,戛生生拿着酒葫芦跪在旁边,待要灌喂,自己却坐在女主人金花怀里。
凌霄知道猓猓不分男女的细则,正拿极隆重之礼相待,骤然起立,反招主人不快。略一沉思,这些猓猓,易强易懦,打胜不打败,已然吃过怪鸟的亏,纵见自己危急万分,决不敢去撄怪鸟凶锋,从旁相救,八成怪鸟不被自己忙中一剑刺死,也必身受重伤逃走。猓猓迷信神人,何不将机就计,收服他们?便凝了凝神,口中用汉语喝道:“无知妖鸟,倘若不斩去你的魂魄,你又要去转生害人,如何容得!”说罢,睁开二目一看,见戛生生面带惊异之容,知道所言有效,这才大模大样的慢慢起立。
戛生生夫妻见凌霄醒转,俱都高兴,率手下众猓猓纷纷下拜。凌霄居之不疑的一面拉起戛氏夫妻,大声说道:“那怪鸟好厉害!我虽然将它刺伤,它还敢化魂飞走,我才运用元神追去,将它斩了,今后可保不会害人了。”说时用目偷觑,见左侧里许断木林中,横着一大团彩球般的东西,益觉所料不差,胆志越壮,见宝剑不在身旁,故意朝那有彩球的地方一指道:“快命人去到怪鸟身上,将我宝剑取来。”
凌霄原以为怪鸟既死在自己之手,那剑定然插入怪鸟身上,却不知这一句话却说漏了嘴。眼看戛生生面有疑容,似要张口分说,那金花早冷笑一声,娇叱道:“都鹿既说剑在怪鸟身上,定然不差,还不快去!只管乱说则甚?”
凌霄何等机警,一见金花容色有异,话里藏锋,便知走嘴,心下好生踌躇,深恐一言妄费,全功尽弃。
旁立猓猓闻命要走,金花忽又喝住道:“娃儿[10],等我与都鹿取去,看看都鹿的神法。”说罢,朝着凌霄微一冷笑,转身便走。
凌霄心中越发不安,好在自己卖了一阵子死力,至多不能取信于人,不致有别的差错,正有些后悔失言,忽见金花带了那猓猓,飞也似跑近跟前,跪在地下,两手奉上凌霄宝剑,纳头便拜。
凌霄见剑上穿着一张纸条,有血书的几个篆字,未及细看,忙着去拉金花时,金花已拜了几拜,从地下爬起,抱着戛生生直跳直笑道:“适才都鹿刺死怪鸟,那剑原落在他身旁,我们以为都鹿用力太过,怪鸟死去,他也随着晕倒。我感激他代我们报仇除害之恩,亲自将他抱来此地灌救,同时叫娃儿们将他宝剑包好,都送往我们家去。原打算酒醒以后,留他住上几天,他一醒来,却说什么运用元神去斩妖魂,并非力尽昏迷。我知汉人都爱借神鬼驱哄无知苗猓,因念他出了一番死力,不去说穿,后来又见他越说越邪,竟叫我们派人去给他拿剑。我一时糊了心,更疑他说假话,气他不过,明知剑在我家,故意亲去走一遭,末后再请他去,再末后从家里取出剑来,臊臊他的脸皮,再向他道谢,送他些小玩意走路。不想他果然是个会神法的都鹿。我走到怪鸟身前,都懒得去看,想走到就回来。还是跟我去的娃儿,他一眼看见都鹿的剑,可不端端正正插在怪鸟头上?若不是都鹿有话,吓得我都不敢去拿,拿下一看,怪不得那剑会飞,上面还有一张符呢。我已叫人到家中去看剑还在不在。我夫妻交到这神法都鹿,真是欢喜!”说罢,又拉戛生生过来,又要行礼。
凌霄慌忙拉起,心中又奇怪又惊异,差点无意之中栽了一个莫大的跟斗,暗中好不庆幸,这猓婆如此聪明精细,熟知汉人心理,不敢再为轻视。情知此事必有异处,因猓婆说那纸上血书是自己神符,不便当人细看,自己对篆书虽能略知一二,偏又血迹模糊,不易辨认,等金花一阵忙乱过去,装作折叠那纸条,仔细辨认,原来是“不要脸”三字。细一寻思,刺鸟必是昨日所遇高人,不但自己未曾侥幸刺中怪鸟,也许命还是别人救的,不由羞了个面红过耳,暗忖:这人本领如此神出鬼没,可惜不知道他的来历宗旨,连日虽然备受他的嘲弄,却隐隐是在暗中护持,倘得此人一党为助,银花娘子不足虑了。便想到怪鸟身旁看看动静。问起戛氏夫妻,才知怪鸟虽死,还有一只雄的带伤逃走,忙着要救醒凌霄,怕那雄的飞来复仇,特意避到这丛林之中,除了金花取剑,无人去过。
凌霄不敢再发刚才狂言,只照平常说道:“有我在,纵然雄的飞来,更可就便除去,也无妨碍。我甚喜那鸟毛,要带些回去哩。”这时往家看剑的猓猓回来报信,说家中只剩剑匣,宝剑不知去向。戛氏夫妻越将凌霄奉若神明,一同走向断林之中。
凌霄恐那异人留有别的痕迹,吩咐众人暂且止步,由他走近怪鸟尸旁一看。那怪鸟浑身文绣,生得好不华丽威猛!左翼微搁一株断树梢上,右翼横摊地面,两头共长不下数丈。一张鸭嘴般的长嘴,尽头半截,连那右翼的尖梢,俱都斜插入砂石之内。一双钢爪,抓紧一截树根,爪尖业已入木数寸,爪旁木屑如糜,一只斜戳地面,将整块山石俱都震得七分八裂。刚想起倒地时昏乱之中,只见两点绿光射到脸上,自己见势危急,将剑出手,便觉有重物压过,不省人事,现在观看形势,倒地之处,正当怪鸟右翼之下,当时明明觉得怪鸟已然临头不远,如何竟未受伤,真是万幸!那绿光必是怪物双眼,也许藏有宝珠之类。
想到这里,往怪鸟头上一看,只剩血淋淋两个碗大眼眶,眼珠竟不知去向。再往周身左近一看,除了身上有几处不相干的地方是被自己宝剑所刺外,致命之伤,就只颚下有一处是被全剑刺透,余下俱是与树木互擦的硬伤,纵有折羽断尾,无关紧要。不知那一只怪鸟的眼珠,是否戛氏夫妻取去,又不便问,心中总觉可疑。决计要看个水落石出,便唤戛氏夫妻同众猓猓近前,费了许多力气,仍用凌霄手中斩钢削铁的宝剑,顺着鸟身骨缝,才将怪鸟双爪卸落。猓猓苗刀俱无用处,鸟嘴原有半截插在砂石之内,一经拔起,待要将身翻过来看,只听当的一声,鸟嘴张处,落下一物。
凌霄眼快,早看出是一件久已闻名的暗器,九瓣莲花夺命钉,连忙低身拾起。戛氏夫妻只当这是凌霄用的暗器,当时忙着翻转鸟身,并未在意。凌霄知道用这九莲夺命钉的只有师兄弟二人,一邪一正,乃是独门传授,名扬天下,各有有毒无毒两种。钉长三寸,钉头上有一朵九瓣莲花,俱是活叶,中有机簧,内藏毒汁。师兄弟分手之时,曾因这暗器发时,莲花旋转,借着腕力,疾如飞星,百发百中,非常狠毒,立誓绝不传授门人。自从邪的后来弃邪归正,业已十几年来不曾听人道起,如果是二人中之一到此,务要留神才好。恐怕怪鸟身上还有这种暗器,先扳开嘴一看,一条数尺长的红舌,连根尽黑,才知怪鸟果是命丧高人之手。
还有怪鸟头颈已然被人大力拗断,因为长鬃直竖,先前并未发现。暗忖:这种硬伤,决非兵刃,如是人为,不但神力惊人,他是怎生飞跃上去,好不骇异!除此之外,更无别的异处。便告诉戛氏夫妻,怪鸟身上有毒,不可吃食。
金花便跪求凌霄,用剑将鸟喙鸟爪斩将下来赐她,拿起看了看,喜欢得什么似的,直向凌霄称谢。凌霄猛想起,那鸟喙还不怎成材,两只鸟爪,兵刃碰上就折,自己的宝剑沿着骨缝,还费了许多手脚力气才得斩下,那种尺寸形相与坚硬,岂非绝好两柄钢抓?虽然觉着可惜,别人已然称谢,自是不便要回,只笑了笑。那鸟毛根,准备打入包里带走,命戛氏夫妻,给在场诸猓猓,每人两根做装饰,余下全赠与他夫妻二人收用。
金花虽是苗猓,精通汉苗习俗语言,非常乖巧,苗猓规矩,无论猎取何物,如是外人所得,给与不给,悉凭得者心意,又都爱惜彩羽如命,起初一瞧凌霄爱那羽毛,因为心悦诚服,不敢张口,后来见那鸟喙鸟爪可做上好兵刃,实实心爱不过,冒昧开口,原打算要价还价,能得一样,于愿已足。就这样戛生生还用眼看她,怕她招凌霄不快,只因平日惧内,不敢出口,不想凌霄慨然允诺,用剑斫了下来,都给了她,心中已是高兴万分。满以为凌霄是个汉人,这些难得的天然彩羽,拿到苗猓山中贩卖,怕不立成巨富,至多也不过留数十根给自己,万没想到他只要带走不及十分之一,那大的怪鸟所余留的彩羽,何止上万!这一来不但戛氏夫妻喜出望外,所有在旁猓猓俱都欢声雷动。
金花又命将怪鸟身躯剁碎,剖开鸟肚一看,满腹俱是小孩颈臂所戴的零碎珠石未消化,内中有一小串较大的金珠。金花认出是她亡女之物,少不了又是一番悲悼,亲自用刀刺了鸟心,望空设祭。
凌霄有事在身,整理好了鸟羽,便向戛氏夫妻讨要包裹。戛氏夫妻认作凌霄要走,慌道:“都鹿,你走不得,你是我们的救星。这母鸟虽死,还有那只公的受伤逃走。倘如你走后,它伤势养好,飞来报仇,这东西浑身刀箭不入,除了都鹿谁能刺它?我们情愿跪死在都鹿面前,也不能放你走的。”说罢,招呼了一声,早率了全体猓猓,纷纷跪下。
凌霄闻言大吃一惊,知道猓猓是死心眼,明说着走,休想脱身。自己原打算一面着人去取回包裹剑匣,一面打听一些银花娘子打擂虚实,再与他们作别动身,留个好人情,以为后用,谁知她却把这除恶务尽的责任放在自己身上。漫说适才诛鸟并非自己能力,那雄鸟虽比雌鸟较小,飞起来也如电闪星驰一般,知它逃往何方,何时才会回来?即使飞来,难道说还有那般巧事,说不定连自己也葬送在鸟爪之下。身负责任何等重大,岂能在此久候?想了一想,一面搀起戛氏夫妻,叫众猓猓起来,说道:“并非我无情义,委实是要往瑶山有事,不能迟延。那雄鸟被我一剑刺伤甚重,虽然不死,数日之内,也决不会飞来侵犯。我等瑶山事了,立即赶回帮你除害如何?”说时,见金花望着自己微笑点头,猛的心中一动,她和银花娘子原是姊妹,我为何出言不慎,竟将机密泄漏?但是话已出口,不及挽回,一言甫毕,便听金花说道:“都鹿到瑶山,敢莫是去会我银花妹子么?”
凌霄知道果然一句话说漏了口,正要发言分辩,金花已抢着说道:“都鹿休要多疑,你知我和她虽是同娘姊妹,你也是我们救命恩人,我们决不偏哪一面。这里叫作三百里铁贡山,乃是生猓聚集之地。没有瑶山买路证,连七十三峒蓝天王的买路旗,遇上我们,都不一定有用,还得看我夫妻高兴。再加上这里除了银镜溪对岸,东转七十四里,有一条山洞小径,地名叫苦竹叉,是去桂平大藤峡的捷径,常有贪走近路的客商,知道我们遵奉先神遗言,无事从不过溪,不会侵犯,常时打那边来往外,在溪这边,只有一条小路直通瑶山,有百里之遥。此外到处俱是高山大岭,汉人休想行走。虽说由此到瑶山,再转大藤峡到桂平,还要近些,可是路既难走又怕遇上我们,一年到头,除那在苦竹叉走迷了路,误打误撞,到此铁贡外,本山出产既多,喜欢用汉人的东西,有我妹妹代办,从来轻易见不上一个汉人。适才都鹿到此,因为苦竹叉山势回环,行东反西,曲折太多,不是走熟了的人,极易走迷。起初我也疑你走错了路,后来见你单身行路,又拿话套我瑶山情形,日前接过我妹子传话,便猜你有些关联,心中越想越气不忿。见你这么瘦小,却敢和我妹子比拼,才想和你交手。及至敌你不过,斗鸟时节,又见你那般勇猛,再见你行囊上的记号,好似年前听我妹子说过,更猜你是她的对头。你又亲口说出要去瑶山,那瑶山现在休说汉人,连别处的生苗野猓,没得我妹子允许,休想入山一步。我妹子又在摆擂请客,你到那里去,不寻她,却去寻谁?我念都鹿恩德,休得瞒我,只说了实话,我妹子也还信我言语。你们大家和好自然更好,不然,我日后就去赴会,也不和你为难作对,谁也不帮,你看如何?”
凌霄闻言,暗想:机密既被她识破,势难隐藏,自己原打算由桂平转道大藤峡,见了同道,问明虚实,再亲自身入虎穴。不想走错了路,深入猓穴,虽然可以晓得瑶山虚实,因遇大鸟,反倒耽延,倒不如不过溪来,另觅途径上路的好。事已至此,看这女猓态度诚恳,不似藏有虚假,不如率性说了实话,或者野猓最重恩义,相助一臂也未可知。主意想妥,便答道:“实不相瞒,我乃广东云髻山重光社第四总寨手下病行者杨凌霄的便是。只因本寨有一位弟兄,在云南中了蛊毒,知道瑶山银花娘子寨中,有一种名唤喜相逢的灵草,派了两位兄弟,一位姓吴,一位姓戴,带了金帛彩礼,前去请取。不知为何,发生误会,被银花娘子将他二位困住,反着人下言,订约比擂。我与银花娘子曾因卖货有过交往,偏偏奉派出外,不在山中。本寨总首闻得吴、戴二位失事,又派了四位弟兄前往。一来救回失陷的弟兄,就便仍向银花娘子求药。如能解除误会更好,不然,我们准定到时赴比擂之约。不过暂时须请银花娘子,按照江湖义气、历年交易规矩,先将人药两交,天大的事,留为后谈。后去四位才走,我正回山,闻得此言,深恐两家失和,禀明总首,连夜追将下来。不想半途生病耽搁,昨日才得痊愈,误走山路,遇见怪鸟,才与贤夫妇相见。明知银花娘子虽是女流,知情达理,困住本寨的人,决不伤害,无奈我奉有总首之命,不能在此久停,专等那一只受伤的怪鸟回来。仍望许我起身,赶往瑶山。将事办完回来,定助贤夫妇一膀之力,将那怪鸟除去何如?”
金花闻言笑道:“都鹿你莫这般急性。我夫妻只生一子一女,女儿已被怪鸟害死,儿子还小,要他成人,不能不吹天风,虽说现在藏在密林之中,派有多人保卫,也恐难逃毒手,还有一只怪鸟不曾除,终不放心,所以执意留你在此。你所说的事,我已明白了大概。我妹子本不会这么讨嫌,都是这两年被那蓝鬼儿一人使的坏,成心和你们重光社的人做对。就凭你一人前去,不动干戈,也休想将神草取走,将人放回。你纵然本领大,也未必打得过人多。适才我不说么?你是我的恩人,她是我的亲妹子,我谁也不能偏向。巧巧我夫妻此时又用着你,说不得,我只好偏向你一点。你如前去,并无用处。不如由我连夜代你前往,哪怕救不了你的伙伴,好歹也要些神草与你。你却留在此地,等那受伤的怪鸟回来,好替我们斩草除根。我这里去瑶山,有一条山路小径,与瑶山相去只百余里,中间隔有山洞大溪、悬崖峭壁,除非你是走惯了的,你去定要走迷了路,进退不得。我呢,今晚动身,明早便可回来,有多么好!你此路既难行走,如过溪再走苦竹叉原路,只能先到桂平,转道大藤峡,再往瑶山。这种山路,任你多能走,也要两三天,路上再遇大雨山水,更要多为耽搁,哪有我往返得快?依我,一举两便。你们汉人心多,如疑心我向着妹子,情愿折箭起誓。”随说,早从身旁拔出一根长箭,手折两半,扔在地上,一双秀目注定凌霄,静候答话。
凌霄一见,知她实心实意,所说并无虚假。现在与银花娘子,事已闹翻,不及圜转,第二总寨又听信谗言,催那灵草喜相逢,疾如星火。若等打擂之后,不论胜负,为日既久,蛊毒必然发作,得到也无济于事。失陷的人,擂台胜负未决以前,银花娘子决然不会伤害,自然取草交代第二总寨之命要紧。自己正愁不能到手,难得误打误撞遇见怪鸟,与戛氏夫妻结下了一点情义,情愿自动前去取草,人纵不能放回,也可得一点真正虚实。譬如自己不曾走错了路,先到桂平,因路中耽延,也追那四人不上,无非赶到大藤峡,会见自己人,问明一些就里,仍须冒险赶往瑶山,相机行事,只隔一二日工夫,忖情度事,自以依从金花之劝为宜。并非自己偷懒,只是暂时从权,有何不可?猓苗性直义气,不惹翻了她,异日开创分寨,还大有用她夫妇之处。何不依她,姑且暂住一日,等她将草取回,再行设法脱身。
主意想定,便答道:“多蒙贤夫妇再三款留,又允我代取神草。如果银花娘子看在你的情面,将人放回,尤为心感。请你婉转对她说明,只要放人赐草,不论有何过节,本寨一定遵办就是。不过我仍须回山复命,在此只能暂住三日。那怪鸟须比不得人,一旦失了群,定来寻找,再一看见雌鸟碎尸血骨,必不甘休,如果三日不来,必然因伤身死无疑。到了三日,须要放我行走。话说前头,以免贤夫妇怪我失信。”
金花闻言笑道:“你说的话也甚有理。不过取草放人一节,你不知我妹子脾气,我自有道理。你且不用管我如何去说,反正草能取回,人不敢保,就放,也不能给你带回。我此时就动身,早去早回,省你着急如何?”说罢又嘱咐戛生生,好好接凌霄到寨里去安歇款待,佩了弓矢兵器,揣了一些糌粑干肉,与凌霄举手作别,直往山凹内走去,举步如飞,转眼不见。
这一来才引出三友战银花,天翼儿斧劈蓝乌豹,十大豪杰瑶山打擂,许多热闹节目。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1]猓语英雄。
[2]猓语神鸟。
[3]即梭矛。
[4]箭。
[5]指剑。
[6]汉人。
[7]明珠。
[8]毒箭。
[9]射。
[10]呼亲近侍猓之词。
[book_title]第三回 猓女怀恩独身采灵草 瑶人背信两矮戏银花
话说杨凌霄目送戛生生的妻子金花走后,心想灵草喜相逢,八成有了指望,到手以后,先可回复第二总寨之命,只是先后还去有六个弟兄,前两个业已失陷,这后去的罗浮双矮石固、石雍与劈山掌岳太崧、神梭黄载四人,尚不知吉凶胜负。这些人与自己都誓同生死,万无不管之理。偏偏自己又为了斩除怪鸟,脱身不得,异日开创分寨,收服苗人戛氏夫妻,大有用处,又万万失信不得,至少也得在此待上三日,好不令人焦急!
又想起重光社,自从开山社主大明宗室八牛禅师在中原开创,当时声势颇盛,势力遍于大江南北,不幸被清室网罗华山、五台各派余孽,帮助官府明杀暗害,又加社中出了几个有本领的叛贼,私献盟单,定期里应外合,连嵩山大本营口一齐破去,眼看第二年就要大举光复,重兴汉旌,半年之中闹得冰消瓦解,仅仅八牛禅师同了少数主要人物,遇见峨眉派门下白侠孙南、三指和尚魏青与草衣道人俞允中、凌云凤夫妇,在大势万分危急之中赶来救去,后来虽仗孙、魏、俞、凌四人之力,杀了五台、华山余孽,又将叛贼擒来,破腹剖心,生祭殉难烈士,然而大势已去,无可挽回。
八牛禅师也知道清运未终,不能强为,将本社宗旨作为,传给最末收的一个带发从师的弟子,同另外八个辅佐,定期圆寂。
坐化以前,曾听草衣道人俞允中妻子黑卫女郎凌云凤嘱咐,说满人气数尚不止百年,光复故物,今非其时,但是人心易死,根基不可不立。中原四通八达,舟车辐辏,易为官府注目,加以通都大邑,物欲繁盛,易于堕落,手下的人难免不为声色货利所诱,辜负这种兴灭继绝的大任,当首领的人,纵不深居简出,也不能凡是社中的人,都知道首领的面目行藏,须要使万众精神有所寄托,只知有社,不知有人,发号施令,层层相因,规律谨严,奖罚不论亲疏,化整为零,合零为整,入门次序,以数相进,譬如首领收了十个弟兄,这十个弟兄,每人又各去选择引进新人,新入社的人,不到时机不把心肠试透,自始至终,也只认得那引他入社的一人是他首领,还有九人是他同门,余者休说首领,连比他高一级的九人,以及新入门的九十个同门,不因共事,见面也不相识,以这一层层往下推移,人固越聚越多,因为选择极严,不是能文,便是能武,一旦不幸出了事,充其量也只是极小部分受害,决不重蹈当年覆辙,可是总寨一有号令,用八百里铁羽传书,由上到下,不消数日,便可传遍了天下。至于聚集之所同财货军实,决定抛弃中原,专向边境下手,先扎根基,一则广土无垠,人烟稀少,尽是资源未辟的神皋奥区;二则地介偏远,官府不甚注目,即或因打不平,惹些乱子,官府大半庸懦,平时专思粉饰太平,讳兵讳寇,只要本社不太张皇,他明知也不敢过问。似这样生聚教训下去,说不定人定胜天,到不了百年,遇见机会,揭竿而起,天下都是同社,云合响应,一举而问鼎中原,收复故物,岂不是进固可喜,败亦无伤?
八牛禅师闻言,大以为是,送走四人之后,便照所言行事,重订规律,再三嘱咐那位带发从师的总首,然后圆寂。
不知怎的,这位总首贪着旧有基业,不肯舍去,仍把嵩山作为第一总寨,先立根基,再规南服。这已经算是违背八牛禅师遗言,还不打紧,不久因偷偷私娶二妻,犯了社中淫孽戒条。那八个辅佐,迫不得已,捧出八牛禅师遗留的戒刀和三章八十三行戒条,当面痛哭宣读。这位总首见事败露,自知该死,饮了饯行血酒,慷慨就义。
自他死后,八人谁也不肯就总首之职,以避篡夺之嫌,只同心合意,按照前规进行。
事情传将出去,门户益发严紧。鉴于以前两次覆辙,弃了老巢,另寻了一处荒僻所在,发号施令。先开创了山东昆嵛山第二总寨,自己与第四总寨总首余独、四川第三总寨总首玉面阎罗王骧,同是第二总寨总首王人武手下,平时同受第二总寨节制。至于第一总寨,除了三、四总寨总首,奉命往东南、西南两处开创分寨,面授机宜,去过一次外,以自己平时那般劳苦功高,竟然不知去处。那八位首领,也只因事拜见过两位。二寨总首王人武本领高强,人也聪明机警,恩威并用,赏罚严明,只是微微有点耳软。想当初和余独奉命开创两广第四分寨之时,三寨总首曾经再三阻挠,说余独与他手下一干人,不能当此大任,恐误事机。王人武因已然禀准了八位首领,未信他话,但是到了盟血祖饯之时,也是再三嘱咐,语气中大有不甚放心之意。
余独自是不服,当众发言,此去开创分寨,如有闪失,愿照社条自裁。后来到了广东云髻山,筚路蓝缕,惨淡经营,好容易生聚教训,收纳弟兄豪俊,修武兴学,计籍授田,在蛮烟瘴雨之乡,开辟了数万顷良田美地、果树桑麻。遇有对外之事,一依社规而行。再加上他妻子赛公孙毛筠玉,飞行绝迹,剑术惊人,真是名满江湖,威扬海内。山中财富,除了自给自足之外,并日进献总寨,年有增加,不似第三总寨这一干人,只知出外掠取,不善生产,惯会大言,没有实际,一味推说创业艰难,不比广东临海财富之区,若非兼辖贵州野人山云虎儿支寨,得他额外帮助,连每年进献常例都供应不上。
王人武因有同族之义,又念在当年许多私恩,竟不顾大局,逐处袒护,第四总寨如此勤奋为公,却时时稽核考成,惟恐不严,对第三总寨,偏是随便放任,按照社规,在上一级首领,如非公然犯罪,不能质问,请他按律自裁,越级上控更是不许,每日平白受许多鸟气。即以此次而论,明知银花娘子是广西苗瑶人望,奉若神明,近一年来,正和本寨犯心,灵草喜相逢是她砦中至宝,岂能手到取来?果然第一次派人取草,便遭失陷。据余独说,已连用八百里铁羽传书,禀报经过,回信对于被陷弟兄只字不提,仍是一味促催取草,迟了便受处分。偏偏毛筠玉和几个能手,俱都护货漂洋贸易,无人去向王人武的妻子云中青凤林璇解说。因为相煎太急,寨中弟兄连连出事,闹得众人渐渐解体,大是不祥之兆。想起本社总开山八牛禅师和现在八位首领创业何等艰难,如今重光社好容易才得复兴,比较以前还要充实,倘因上级总首二三人之私见,闹得分崩离散,岂不令人伤心!
越想越烦,只管停杯不饮,连戛生生劝酒劝菜,都不曾注意领会。所幸戛生生同众猓猓,对凌霄已万分心悦诚服,以为他斩鸟劳乏,倦极思眠,问凌霄可要先歇一会,一面命人去安排卧处,请凌霄去歇息。
凌霄略定了定心神,也不再作客套,要回包裹,径随戛生生走出砦来。那卧处在一个山石洞内,原是戛氏夫妻避暑之所,与大砦相隔不远。
凌霄进洞一看,见洞里已掌起两铁筐松燎,面积颇大,甚是阴凉,方向是坐东朝西,一轮落山红日正射洞中,映得满洞皆赤,四壁光影散乱,时闻火烧松子松花爆作细响,正当中是一个丈许圆形大蒲垫,用七八根竹竿支起一架大葛布蚊帐,有一圆孔可供出入,下半截帐子业已搭起,暗想:苗山地土湿热,蚊虫虽多,久闻苗猓都会用一种毒草烧烟祛蚊,身上大都擦有松漆,不怕蚊咬,怎的会用这严密的帐子?
想到这里,戛生生已先说道:“我们猓族俱善漆身,惯避蚊蚋,只我妻子虽爱我英雄下嫁,但因自幼和他妹子银花俱都喜爱汉俗,不肯漆身,又最怕蚊子,所以一到夏天,便向瑶山换几顶蚊帐来使用。这里原是我夫妻的夏天睡处,她走时匆忙,只吩咐好生款待,没有指出睡处。我知汉人都怕蚊虫,才请你到此安睡。明日等她回来再行安排,休要介意。”
凌霄知是用极尊重之礼相待,忙用苗语称谢。见天色尚早,身子虽乏不困,想仔细看看这里形势,以作异日重来之地,便要戛生生同出观看闲景。
在洞后高岗上眺望了一会,忽听四外吹起芦笙呜呜之声,顷刻遍山响应,渐渐红日没入天外,远近疏林野地间,到处都烧起猓猓炙肉的火堆,近处光焰熊熊,时闻欢呼,远处野火密如繁星,在丛箐薄林中掩映。知道猓猓善吃,临睡前还有一餐最为重要,果然随身猓猓跪禀,问戛生生夜食设在何处,戛生生转问凌霄,凌霄才吃不多一会,哪里吞吃得下,便答已饱,戛生生哪里肯听,凌霄强他不过,只得勉强奉陪,就在洞前空地上击石取火,随从猓猓搭过火架酒肉,又随意吃了些,推说身子困倦,须要早睡,明日清晨,好去寻找那受伤逃走的怪鸟。戛生生才不再强留饮食,亲送凌霄入洞,看他睡到蒲垫之上,然后放下蚊帐,行了一个苗礼走去。
凌霄也不和他客套,竟自睡倒。一会工夫,两个略通汉语的猓猓捧了一个大木盘进来,里面除了酒肉、糌粑之外,还有一大葫芦清泉,见凌霄行完了礼,揭起帐脚,将木盘塞进帐去,又问凌霄不用什么别的,才行躬身而退。
凌霄暗想:山中猓苗倒也多情,只是半夜里还要叫人进这许多饮食,真可算是太好吃的苗族了。
这时偌大一个山洞,只剩凌霄一人,铁筐火光熊熊,引得许多小虫飞蛾之类,不住在火影里飞绕,耳听洞外饮食喧哗,远近芦笙之声,呜呜交应,与洞中幽静,宛如隔世。身在蛮荒古洞,听着这种殊方异域的情调,也说不上是凄凉还是热闹,兀自觉得不大好受,懒得再听,想睡一会,解解连日辛苦,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适才所想许多事儿,重又涌上心头。洞中只管清凉,仍自烦躁不安,又加连吃许多辛辣干燥之物,起来越觉口渴,猛想起木盘内现有清泉,正用得着,听了听洞外喧声已息,知道时已不早,坐起一看,洞外一片黑森森,只听近洞丛莽,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余下什么动静俱无。随手取过葫芦,先尝了一口,竟是清香甘冽,非常凉爽,心里一痛快,一口气喝了一多半。那葫芦高约二尺,粗约尺许,盛水着实不少,只顾贪饮解渴,饮过了量,渐渐腹胀难受。
又待了个把时辰,实在无聊,便从蚊帐圆洞中钻出,见两大筐松燎已渐熄灭,只剩一些余火,筐旁还堆着许多松枝火把,随手取了两束,投进筐去。枯枝易燃,顿时满洞通明,才照见那铁筐制甚别致,形如两个叠着的蜂房,用铁条组成,每孔粗有半尺,长约三尺,个个均可上下左右移动。松燎火把俱是各种枯枝扎成,包有柏子松花,也不知浇过什么油类,闻去甚香,每孔恰好插上一把。因为火筒参差,并不同时点燃,上层火筒快要烧完,恰好下层火筒接着燃烧,所以能够耐久,形式虽蠢,颇有巧思。一高兴率性将快要灭的火筒中余火倒净,分别插上松燎火把,准备烧到天明。
装置完竣,正要入帐就卧,忽然想去小解,先见洞外漆黑,打算点个火把出去,一想猓猓多疑,一见火光,必要寻来,大惊小怪,便空手出去。走至洞口切近,才看出洞门外,还挂着一面草帘,揭帘出去,那蚊虫似雨一般往脸上飞扑了来,暗想:连日山行虽有蚊子,从没这么多法,怪不得洞中蚊帐之外,洞口还挂着帘子。因蚊子太多,洞外又热,不愿久停,匆匆小解完了,正要回身,忽听昨日来路上芦笙吹起,遥见远方树林中,似有火光闪动,顷刻之间,四方八面的芦笙一齐响应,火把似繁星一般,从远近丛林山莽中星飞电驰,纷纷出现。火光中许多猓猓拿着刀矛弓矢,翻山越岭,行走如飞,齐往昨日大溪边跑去。
凌霄不知他们出了什么事故,相离又远,自己新来,到底人地不熟,恐生误会,不便赶上前去追问,情势如此紧张,疑心是别的苗族黑夜劫杀,打算回洞取了长剑,以备万一,俟见着戛生生,问明原委,再助他一膀一力。
想到这里,身往后转,猛觉背上衣服,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定睛一看,星光之下,竟是两个手持芦笙长矛的猓猓,笔也似直,并立在自己身后,竟未察觉,大吃一惊,忙用苗语,问他前来何故,连问数声,那两个猓猓只呆立在那里,如泥塑木雕一般,一言不发。
正觉奇怪,忽听洞口草帘响动,一阵微风劈面吹过,猛想日间斩鸟之事,喊声“不好”,不顾得再问那个猓猓言语,一个箭步,蹿进洞去,火光之下,瞥见帐垫前,有一个怪物趴伏在地,触目惊心,因长剑包裹俱在帐中,正不敢贸然去取。
及见那怪物并不动转,乍着胆子,稍往前一辨认,正是那只受伤怪鸟的首级,血痕犹新,帐门上还塞着一张纸条,取下一看,不由又惊又喜。刚要伸手去提鸟头,忽听洞外刀矛触地之声,忙把纸条揣入怀内,伸手帐中,拔出长剑,以作准备。
洞外火光闪处,戛生生早带了数十个猓猓冲将进来,一见凌霄提剑旁立,地下放着那个怪鸟的头,不由失声欢呼道:“原来都鹿并没有走,却替我们去除了害来哩!”说罢纷纷下拜,膝行到凌霄面前,欢声雷动。
凌霄看罢纸条,心中有数,索性居之不疑,一面招呼起立,用言语转探外面动静道:“我们汉人多重信义,既答应了你们,岂肯丢下就走?是我适才梦中算出怪鸟明日要来报仇,恐怕一到伤人,特地黑夜里赶到溪山那边,将它斩了。因为鸟身太大,只带了鸟头回来,好叫你们放心,怎便说我偷走!”说罢,神色凛然,故作不悦之容。
慌得戛生生答道:“我因为吃夜食时,都鹿心神不定,又知你有事又想早走,恐她回来怪我,除四面出口派娃娃们把守外,又派了两个得力娃娃在洞外看守,一则防备你有事呼唤,二则跟定了你,只一走,便去通报。东面出口处,原有二十个娃娃把守,有一个娃娃尿急去屙尿,忽见一条黑影飞过,身材和你一般无二,再回去看那十九个娃娃,俱和中邪一般,不会说话行动。一着急,吹起芦笙,大家各处寻找,也不见踪迹。我闻声打听回报,得了信,赶到这里,遇见两个守门娃娃,问他可见都鹿。他说你半夜出洞,屙完尿,似要走去,刚想吹芦笙报信,便觉腰上被什么东西点了一下,也和中邪一般,不能说话走动,连耳朵、眼睛、嘴,都和聋瞎哑了一般。正在着急,末后背上被人又打了一下,才回醒转来,也不知你往哪里去了。我忙进来一看,才放了心。想是你不但是个都鹿,还是个天神,不愿他们知道你的神法,才将他们制住。若不是那屙尿的娃娃,想必要到了明天才得知道呢。只不知那十九个娃娃,你解了法没有?”
这一句话却将凌霄问住,明知那十九人也被人点了哑穴,只不知此时解了没有。
正在踌躇,洞外又跑进几个猓猓,向戛生生跪拜罢,一眼看见凌霄在侧,忙又上前跪拜。
凌霄知道斩鸟留纸之人,已做得丝毫不露痕迹,才放了心,略定了神,对戛生生说道:“你可速带人过溪翻过岗去,便寻见那只怪鸟尸身,以免明日被外人将毛羽取去。这颗鸟头我走时要带走,那鸟毛都归你处治分配。我累了一夜,须要独自一人静静歇息,明日等你妻子回来,还要上路呢。”
戛生生闻言大喜,忙答应,又命人重新取了些酒肉清泉,放在帐内,才行礼拜走去。
凌霄暗忖:真是几次侥幸,若非暗中有能人相助,岂不大糟!等人去后,因先前纸条只看了一半,重又取出,就着火光细看。
只见上面大致说,瑶山六友已先后遇救脱险,只灵草喜相逢,深藏瑶山恶鬼峪猿愁嶝绝险之处。那里新出一种毒物,土人叫做月王,乃是一种蛇身鸟翼、狼头百足的东西,口吐黄烟,刀剑不入,人隔三丈以内,便觉周身麻木,不能动转,只有任它吞噬。所幸那东西一雌一雄,雌的不但能飞,在草坡上走起路来,疾如飘风;那雄的不知何故,竟是丝毫不能行动。此物最淫,雌的除了饿急出外觅食外,终年双双盘踞在灵草旁边,与雄的交合纠缠,从不远离,老是对喷着毒气,只每月十五夜间入睡,有两个时辰僵死。现在灵草喜相逢,只那银花娘子藏有两本,还是早先移植,自从有了毒物,是人不能近前,为采草而死的人甚多。因为那东西头上生着一个银色的冠子,形如满月,故此土人叫作月王。
银花娘子现在正为此事着急,不单为了灵草喜相逢,一则那东西毒气太重,没法克制,早晚飞出来,非同小可;二则猿愁嶝那边是专产金砂药材,关系着全山财源。后来查知那东西,每月十五,准有两三个时辰僵死,几次命多人到时携了毒箭弓矢,前往除害。谁知那东西竟通灵性,知道预防,身围附近,先喷了许多毒涎,稍一沾染,立时中毒,周身发黑而死。只得在远处用梭矛飞刀毒箭投射,眼看都中到那东西身上,快到天明,那东西忽然醒转,不但未死,略一抖身,竟将身上所中的刀矛毒箭一齐甩掉,展翅追来,白白被它毒死多人。第二次十五,又用火攻,以为可以将它烧死。万不料那东西见火便醒,任是苗人腿快,早就留神提防,仍又被它咬死了十几个。
银花娘子无计可施,日日愁烦,灵草喜相逢眼看绝种,本是万金难买,先去的吴、戴二人,又因为求草心急了些,露出形迹。银花娘子与云南点苍山九黄砦龙五姑,原是异姓姊妹,一经揭出是她放的恶蛊,更是不肯,坚词拒绝。吴雯心急,两下言语失和,当时交手,被获受困。银花娘子叫戴明德回去送信,除非允了婚事,中蛊的人休想活路。戴明德见势不敌,只得假意忍辱应允,到了晚间,潜入苗砦,一则盗草,二则救人。银花娘子早有防备,又将他擒住。二人俱是宁死不辱,破口大骂,激怒了银花娘子,才命人下书,约第四总寨比擂。其实比擂还在其次,一则她受了蓝天王蛊惑,潜蓄异志;二则想借敌人之手,与毒物一拼死命。比到最后一场,如对方将毒物除去,她才认输归顺。第四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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