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岩
[book_author]罗广斌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33034
[book_dec]长篇小说。罗广斌、杨益言著。中国青年出版社1961年出版。小说以重庆中美合作所集中营里革命者的斗争事迹为素材。两位作者都是这场斗争的亲身经历者。解放战争后期,中共重庆市委出版地下《挺进报》,传布解放军节节胜利的消息,敌人惊恐万分,加紧搜查。由于甫志高叛变,许云峰、成岗、江雪琴、刘思扬等先后被捕,关进“渣滓洞”、“白公馆”。面对凶狠残暴的国民党特务,共产党人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许云峰一次次挫败特务头子徐鹏飞的威逼利诱,并以惊人的毅力用手指抠松地牢石墙上的条石,为同志们开辟了越狱通道。江雪琴身受毒刑,始终顽强不屈,严守党的秘密。华子良装疯15年,完成了长期隐蔽和地下党游击队建立联系的特殊任务。狱中同志还以集体绝食、为被特务打死的战友开追悼会、新年联欢等方式同敌人进行斗争。重庆解放前夕,敌人开始了大屠杀,江雪琴和许云峰英勇就义,华子良率领难友通过许云峰留下的地洞,冲出牢笼,与前来接应的华蓥山游击队胜利会师。小说用血与火谱写了一曲共产党人的正气歌。尽管斗争十分艰苦,尽管敌人非常残暴,但共产党人却始终洋溢着革命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小说把斗争的复杂性和人物的多样性统一起来,表现了人物丰富的精神境界,塑造了英雄群体形象。对反面人物如徐鹏飞等也作了高度的艺术概括,显示了他们的反动本质和性格特征。全书构思精巧,场面广阔,叙述清楚,描写生动,构成一部宏伟的地下革命斗争的史诗。小说先后印刷26次,发行量达700万册,并被改编成电影《在烈火中永生》和多种戏剧,在广大群众中享有很高声誉,被称为“共产主义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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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抗战胜利纪功碑浓黑,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海里,长江、嘉陵江汇合处的山城,被浓云迷雾笼罩着。这个阴沉沉的早晨,把人们带进了动荡年代里的又一个年头。
在这变态繁荣的市区里,尽管天色是如此晦暗,元旦的街头,还是照例挤满了行人。
“卖报,卖报!《中央日报》!《和平日报》……”赤脚的报童,在雾气里边跑边喊:“看1948年中国往何处去?……看美国原子军事演习,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
卖报声里,忽然喊出这么一句:“看警备司令部命令!新年期间,禁止放爆竹,禁止放焰火,严防火警!”
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一个匆忙走着的青年,忽然听到“火警!”的叫喊声,当他转过头来看时,报童已经不见了,只是在人丛中传来渐远渐弱的喊声:“快看本市新闻,公教人员困年关,全家服毒,留下万言绝命书……”
这个匆忙走着的青年,便是余新江。今天,他没有穿工人服,茁壮的身上,换了一套干干净净的蓝布中山装。的眉下,深嵌着一对直视一切的眼睛;他不过二十几岁,可是神情分外庄重,比同样年纪的小伙子,显得精干而沉着。听了报童的喊声,他的眉头微微聚缩了一下,更加放快脚步。两条硕长的胳臂,急促地前后摆动着,衣袖擦着衣襟,有节奏地索索发响。不知是走热了,还是为了方便,他把稍长一点的袖口,挽在胳臂上,露出了一长截黝黑的手腕和长满茧巴的大手。
穿过这乱哄哄的街头,他一再让过喷着黑烟尾巴的公共汽车。这种破旧的柴油车,轧轧地颠簸着,发出刺耳的噪音,加上兜售美国剩余物资的小贩和地摊上的叫卖声,仓仓皇皇的人力车案的喊叫声和满街行人的喧嚣声,使节日的街头,变成了上下翻滚的一锅粥。
余新江心里有事,急促地走着。可是,满街光怪陆离的景色,不断地闯进他的眼帘。街道两旁的高楼大厦,商场、银行、餐馆、舞厅、职业介绍所和生意畸形地兴隆的拍卖行,全都张灯结彩,高悬着“庆祝元旦”“恭贺新禧”之类的大字装饰。不知是哪一家别出心裁的商行带头,今年又出现了往年未曾有过的新花样:一条条用崭新的万元大钞结连成的长长彩带,居然代替了红绿彩绸,从雾气弥漫的一座座高楼顶上垂悬下来。有些地方甚至用才出笼的十万元大钞,来代替万元钞票,仿佛有意欢迎即将问世的百万元钞票的出台。也许商人算过帐,钞票比红绿彩绸更便宜些?可惜十万元钞票的纸张和印刷,并不比万元的更大、更好,反而因为它的色彩模糊,倒不如万元的那样引人注目。微风过处,这些用“法币”作成的彩带满空飞舞,哗哗作响。这种奇特景象似乎并不犯讳,所以不象燃放爆竹和焰火那样,被官方明令禁止。
余新江不屑去看更多的花样,任那些“新年大贱卖,不顾血本!”“买一送一,忍痛牺牲!”的大字招贴,在凛冽的寒风中抖索。谁也知道,那些招贴贴出之前,几乎所有商品的价格标签上都增加了个“0”;而且,那些招贴的后面,谁知道隐藏着多少垂死挣扎、濒于破产的苦脸?
几声拖长的汽车喇叭,惊动了满街行人,也惊散了一群抢夺烟蒂的流浪儿童。这时,纪功碑顶上的广播喇叭里,一个女人的颤音,正在播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余新江不经意地回头,只见一辆白色的警备车,飞快地驶过街心,后面紧跟着几辆同样飞驰的流线型轿车。轿车上插着星条旗,涂有显眼的中国字:“美国新闻处”。这些轿车,由全副武装的军警用警备车开路,驶向胜利大厦,去参加市政当局为“盟邦”举行的新年招待会。余新江冷眼望着一辆辆快速驶过身边的汽车,仿佛从车窗里看见了那些常到兵工厂去的美国人。这时,他忽然发现,最后一辆汽车高翘着的屁股上,被贴上了一张大字标语:“美国佬滚出中国去!”“呸!”余新江向那汽车辗过的地方,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然后穿过闹市,继续朝前走。
他沉着地转过几条街,确信身后没有盯梢的“尾巴”,便向大川银行5号宿舍径直走去。这里是邻近市中心的住宅区,路边栽满树木,十分幽静,新年里街道上也很少行人。他伸手按按电铃,等了不久,黑漆大门缓缓地开了。一个穿藏青色哔叽西服的中年人,披了件大衣出现在门口。见了余新江,微微点头,让进去。关门以前,又习惯地望了望街头的动静。
看得出来,这是个在复杂环境里生活惯了的人。
小小的客厅,经过细心布置,显得很整洁。小圆桌铺上了台布,添了瓶盛开的腊梅,吐着幽香;一些彩色贺年片和几碟糖果,点缀着新年气氛。壁上挂的单条,除原来的几幅外,又加了一轴徐悲鸿画的骏马。火盆里通红的炭火,驱走了寒气,整个房间暖融融的。这地方,不如工人简陋的棚户那样,叫余新江感到舒畅自由,但他也没有过多的反感。斗争是复杂的,在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工作者,必须保卫组织和自己,工作有需要,寓所的主人甫志高当然可以用这种生活方式来作掩护。余新江走向靠近窗口的一张半新的沙发,同时告诉主人说:
“老许叫我来找你。”
“是啊,昨晚上看见对岸工厂区起了火,我就在想……”甫志高挂好了大衣,一边说话,一边殷勤地泡茶。“你喜欢龙井还是香片?”
“都一样。”余新江不在意地回答着:“我喝惯了冷水。”“不!同志们到了我这里,要实行共产主义,有福同享!”
甫志高笑着,把茶碗递到茶几上。他注视着对方深陷的眼眶,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头:“小余,一夜未睡吧?到底是怎样起火的?”
甫志高是地下党沙磁区委委员,负责经济工作。他关心和急切地询问工厂的情况,却使余新江心里分外难受。小余仿佛又看见了那场炽热的大火,在眼前哔哔剥剥地燃烧,成片的茅棚,被火焰吞没,熊熊的烈焰,映红了半边天。他一时没有回答,激动地端起茶碗,大口地呷着,像是十分口渴似的。
“别着急!”甫志高流露出一种早就胸有成竹的神情,宽解地说:“工人生活上的困难,总可以设法解决的。老许的意思,需要多少钱?”
甫志高停了一下,又关切地问:“你看报了吗?说是工人不慎失火!”他顺手拿起一张《中央日报》,指了指一条小标题,又把报纸丢开,“我看这里边另有文章!你说呢?小余。”
余新江浓黑的双眉抖动着,忍不住霍然站起来,大声对甫志高说:“什么失火?是特务放火!我亲眼看见的。”他记得,当他冲向火场时,遇到成群的人从火场拥来。炮厂的支部书记肖师傅和许多同志都在那儿。两个纵火犯被全身捆绑着押解过来。工人们早把两个匪徒认出来了,他们是总厂稽查处的特务。
余新江像怒视着特务一样,看着对面的粉墙。过了好一阵,才转回头告诉甫志高:“两个纵火的特务,当场被抓住以后,供认出他们放火是奉了西南长官公署第二处的命令!”“第二处?”甫志高一愣。“那是军统特务组织啊!”
怒火未熄的余新江,没有注意甫志高的插话,他向前走了两步,语气里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力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工人的损失要敌人全部赔偿!”
他知道,失火以前,长江兵工总厂各分厂,早已出现了许多不祥的迹象。开始是大批军警开进厂区,强迫工人加班加点,后来又把煤厂工人的棚户区划进扩厂范围,逼迫工人拆房搬家。现在,敌人纵火,更使斗争白热化了!长江兵工总厂所属各分厂的工人,今天要聚集到炮厂去。尽管厂方人员溜了,可是愤怒的工人,决心把厂方准备的扩厂建筑材料,搬到火烧场去,重修炮厂工人的宿舍。不得胜利,斗争决不停止!余新江攥起结实的拳头,在小圆桌上狠狠地一击,震得瓶里的腊梅纷纷飘落。
甫志高被他的情绪感染着,也很激动。虽然因为工作关系,他很少机会参加群众运动,然而对政治形势,仍是很了解的。
“是的。重庆的军火工业,占蒋介石全部生产能力的百分之八十!他要当好运输大队长,补充美国装备的大量消耗,当然要抓重庆!”甫志高眼珠闪动着,显出一种少见的激奋。“小余,你还记得吗?去年春天,《新华日报》停刊时,吴老就愤慨地质问过敌人:‘你看,我们的对面,就是你们的兵工厂。数月以来,日日夜夜赶造军火。请问这是干什么的?’美蒋反动派坚持内战,急于扩大军火生产,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了。这一次,我们党必须领导工人斗争到底!”“咱们重庆工人,不能拿自己清白的手,去给反动派当帮凶!”余新江大声说着,此刻他更加感到这次反对拆迁扩厂斗争的重大意义。“老许说,决定公开揭露敌人纵火的罪行,争取各方面的正义声援;并且在全市各厂发动工人募捐,在敌人赔偿损失以前,解决炮厂工人的生活困难……”“在捐款未到手时,我可以先设法……”甫志高没等到余新江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是啊,目前要维持几百户工人的生活,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且,地下党经济方面的某些开支,本来就是他责任范围以内的工作。
余新江直爽地点头,说出了当前需要的数目,又说:“老许讲了,你垫的钱,以后由捐款中归还。”
“没有问题,这笔钱明天就可以给你。”虽然刚过了年关,金融界头寸很紧,可是甫志高没有强调困难,反而主动提出:“如果不够用,还可以设法多弄一点。”
他望着余新江的浓眉和双眼,劝说道:“小余,你太疲倦了,休息一会儿,吃了饭再走。”他看看表,又补上一句:“我妻子买菜去了,就要回来的。”
他说,新年期间,他特地让雇佣的老妈子回乡去和家人团聚。这几天,就由他夫妇俩自己煮饭吃。
余新江没有留意对方的关切。他不太爱讲话,而且有一股除了工作,什么也不注意的劲头,只要有事,便连吃饭也忘记了。为了这,他的母亲常常埋怨他不该糟蹋身体。老许也批评过他。可是这脾气,不是容易改掉的。偏偏现在,他又装了一脑子的工作,更顾不得吃饭睡觉了。其实,老许的脾气和他差不多。今早上,听完余新江的汇报,连早饭也不吃,就赶到厂里去了;分手时还给他布置了许多工作。“还有一件事情。”余新江忽然注视着甫志高说:“老许想在沙磁区设一处备用的联络站。”
这个想法,是随着沙磁区各厂工人运动的发展而来的。可是老许又不愿让这联络站和他分管的沙磁区委的其他工作混在一起,所以一直没有决定把这任务交给谁。回忆着老许当时深思的神情,余新江说明意图以后,他告诉甫志高:“联络站必须和群众工作分开,所以准备交给你管;老许想征求你的意见。”
“江姐马上要走了,区里有意要我兼管一部分学运咧!”甫志高矜持地笑了笑,不再多说,他毫无难色地接受了任务。不管作什么,增加工作,现在都是使他高兴的事。“沙坪坝一带是文化区,搞个书店还合适。经济问题也好解决。不过,还差几个店员。”
“老许已考虑了联络站的工作人员。”
“谁?”
“陈松林。”余新江介绍说:“工人同志,我的好朋友。”
“那太好了!”甫志高问:“他什么时候来?”“厂里的情况你知道……等几天才行。”
当他听到余新江说,老许原来考虑的也是开个书店时,他会心地微笑着,情绪更加兴奋了。余新江又说老许关照过,书店宜小,开成灰色的,不要卖进步书籍……“是啊,是啊!前几年,我搞过联络站。”甫志高点头微笑,然后把话题一转:“小余,最近一期《挺进报》你读了吗?”他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卷粉红色的打字纸来,余新江来到以前,他在家里正细心地反复研读这份地下党的秘密报纸。“毛主席写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这篇划时代的文件太鼓舞人了!中国革命已经到了伟大的转折点,胜利的日子快到,我们地下党人就要苦出头了!”
甫志高挥动着手上的《挺进报》,从里面抖出一张写有密密字迹的纸头,流露出内心的激情。“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要怎样才无愧于伟大的时代?我们应该在群众运动中,在火热的斗争中,为党作出更多的贡献!一想到将来,我感到周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正说着,门铃忽然响了。他有把握地告诉余新江:“准是她买菜回来了。你知道她对你的印象很好吗?工人,又会写诗——她读过《新华日报》上你发表的短诗……”甫志高不让匆匆想走的余新江站起来,坚决地说:“她很想见见你。她炒点小菜,你一定爱吃。天气这么冷,我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又冷又饿地为党工作!”说完,又热情地把从《挺进报》里抖出来的那张纸,塞到余新江手上,说明是他读了毛主席的文件后,花了两个通宵写的一篇学习心得,准备交给地下党刊发表,要余新江看一看,提些意见。这时,门铃再次响了。甫志高这才笑嘻嘻地披上大衣,跨出了客厅。
沙坪坝正街上,新开了一家“沙坪书店”。
这家书店暂时还很小,卖些普通的书刊杂志,附带收购、寄卖各种旧教科书,顾客多是附近大、中学校的学生。
店员是个圆圆脸的小伙子,十八九岁,矮笃笃的,长得很结实。他是从修配厂调出来的陈松林。离厂以后,便没有回去过,谁也不知道他当了店员。初干这样的工作,他不习惯;脱离了厂里火热的斗争,更感到分外寂寞。他很关心炮厂的情况,却又无法打听,也不能随便去打听。偏偏这书店还只是一处备用的联络站,老许一次也没有来过,所以他心里总感到自己给党作的工作太少。
书店是甫志高领导的,他仍旧在银行作会计主任,兼着书店经理的名义。最近,他常到书店来,帮助业务不熟的陈松林。他的领导很具体,而且经验丰富,办法又多,很快就博得陈松林对他的尊敬和信赖。
陈松林在这里没有熟人,每到星期一,书店停业休假,他就到附近的重庆大学去。甫志高叫他送些上海、香港出版的刊物,给一个名叫华为的学生。于是,他和华为成了每周都见面的朋友。
今天,又是休假日,陈松林换了身衣服,把两本香港出版的《群众》卷成筒,用报纸裹好,带在身边,锁上店门,向重庆大学走去。
离开沙坪坝正街,转向去重庆大学的街口,他看见沙磁医院对面的青年馆,又五光十色地布置起来了,门口交叉地插着两面青天白日旗,一张红纸海报上写明是请什么教授主讲:“论读书救国之真谛”,还注明会后放映电影。陈松林瞥了一眼,便走开了。
校区的路上,往常贴满学生们出售衣物书籍等招贴的墙头,现在贴了许多布告。陈松林惊奇地发现,这些布告竟是号召同学为炮厂工人募捐的。一张最大的红纸通告上写着:“伸出同情的手来,支援饥寒交迫的工人兄弟!”还专门刊载了一篇通讯,介绍长江兵工总厂炮厂工人,因为拒绝生产内战武器和拆迁住房扩大工厂,被特务匪徒纵火烧毁房屋的经过。可是这张通告被涂上了反动口号:“打倒赤化的医学院!”“造谣!”
旁边又贴了另一种标语:“保卫言论自由,反对内战!”
附近还有许多针锋相对的标语,显示出不同势力间的激烈斗争。这和他刚才遇到的什么“真谛”之类的空泛演说,气氛大不相同。他还看见一些壁报,可是有的被撕破了,有的被肮脏的笔乱涂着:“奸匪言论”“侮辱总裁”“破坏政府威信”。给陈松林的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浆糊未干的《彗星报》,被撕得只剩下刊头画和半篇社论。社论的标题是:抗议扩大内战的阴谋。
陈松林听华为说过:重庆大学和其他学校一样,也在酝酿支援惨遭火灾的工人的斗争。谁想到,这一次来,学校里已经闹得热火朝天了!陈松林分外兴奋地沿途观看,又看见一张醒目的通知:
重庆大学学生自治会特请长江兵工总厂炮厂工人代表报告炮厂惨案之真相地点:学生公社时间:星期一上午九时
旁边还有一张刚贴上的:重庆大学三青团分团部敦请侯方教授主讲:论读书救国之真谛地点:沙坪坝青年馆时间:星期一上午八时半(会后放映好莱坞七彩巨片:出水芙蓉)“杂种,专门唱对台戏!”陈松林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一看就明白,三青团想用肉感电影来争夺群众!对台戏,双包案,向来是他们惯会用来鱼目混珠的拿手好戏!
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招贴,一张法学院伙食团催缴伙食费的通知也夹在中间,陈松林顺眼看见“过期停伙!”几个威胁性的字,继续朝前走。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声,陈松林循声走去,只见林荫深处,一群学生拥挤在训导处门口。
成群的学生正从四面八方跑来,有的人还边跑边喊:“同学们!同学们!快到训导处来!……”
陈松林不觉加快了脚步,随着愈来愈多的学生,向密集的人群走去。他到底不是重庆大学的学生,不象别人那样急迫,许多从后面赶来的学生,互相询问着出了什么事情,都跑到他前面去了。等他赶到时,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在前面堵成了一道人墙,把训导处围得水泄不通了。他好象看见,华为也在人丛中,直往前面挤,一晃就看不到了。在最前面,一个清脆的声音,正在质问:“……同学们的安全,到底有没有保障?请问训导长!……”陈松林觉得这个女声很熟悉,一时又想不出说话的是谁。前面的人墙,使矮笃笃的陈松林踮着脚尖,仍然什么也望不见,更没法望见那个正在说话的女学生。
“不要喧哗!聚众要挟是不许可的。”一个故作镇定的干涩的腔调,从训导处里传来,截断了女学生的质问。“你们谁是代表?除了代表,都应该肃静!”
“我是文学院的系代表!”那个女学生的嗓音又出现了。“哪一系的?。你的学号?姓名?”
女学生并未被训导长的追问吓住,声调清楚地回答:“中文系一年级,我,我叫成瑶。”
“成瑶?”陈松林吃了一惊。她不就是修配厂成厂长的妹妹么?这个姑娘,陈松林过去经常见到,也知道她在重庆大学念书,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她只是个聪明活泼的小姑娘,很少提高嗓子讲话,现在,她竟然当了学生代表,能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勇敢地申述同学们的要求。
“她是我们系的代表,让她讲!”
“嘘——”人丛中出现了一阵破坏者的嘘声。
“嘘什么?站出来让大家看看你的嘴脸!”
“同学们,事情是这样的——”嘈杂声稍稍被压住,成瑶在众多同学的支持下,又继续发言了。她的声音更加清脆而沉着。“昨晚上文学院召开系科代表会,讨论支援炮厂惨案受难工人的各种提案,特务学生魏吉伯——”
“凭什么诬蔑好人?”人丛中又有人大声质问:“你有什么证据?”
“不是军统就是中统!谁不知道那个魏吉伯!”有人大声驳斥。
“不准喧哗!”房间里又冒出了训导长冰冷的声音。“只有代表才能发言,庄严的学府,讲话要有充分的根据!”“我当然有根据!”成瑶的声音更激烈了。“特务分子魏吉伯妄想破坏会议,失败以后,今天早上,他正在开黑名单,被我们系的同学当场抓住。同学们请看,这就是证据,他亲手写的黑名单!从他身上还搜出警备司令部的秘密命令!”
大学生们被激怒了。顿时,像爆发的火山,狂烈地燃烧起来:
“不许特务横行。魏吉伯在哪里,给我拉出来!”这是一个瘦高的学生,穿着蓝布长袍,站在陈松林前面,愤怒地喊。
“魏吉伯在训导长办公室里,我们要求学校当局严肃处理!同学们,请听我念一下,这是给他的秘密命令和他开的黑名单……”
“公审,公审!把他的相照下来,让大家看看!”“赞成!请法律系负责筹备公审!”
“同学们,不要感情冲动,请大家冷静,冷静!我们学术机关,西南的最高学府,既不能非法拘捕人,更无权审判……”训导长冰冷而带焦灼的声音又出现了。
“请问训导长,开黑名单是非法还是合法?”
“训导长!啥子叫感情冲动?”又是那个穿蓝布长袍的瘦高学生在喊,陈松林看见他满脸涨得通红,分外激动。“同学们,堂堂学府,不容许特务横行。我们要求学校当局负责保证全校师生的安全!”
“赞成!赞成!”
就在这时候,有人发觉一个人影悄悄地从训导处后面的窗口上跳出去,慌张地逃跑了,接着就是一阵喊声:“魏吉伯跑了!”
“训导处放跑了特务!”
学生群众突然怒潮般地汹涌咆哮起来。
“跑得了特务跑不了训导长,我们向训导长要人!”“把特务交出来!交出来!”陈松林不禁也随着学生大喊。“同学们,抓住他!”尖锐的声音高喊着:“快,快点追呀!”喊叫的正是那个身穿蓝布长袍的高高瘦瘦的学生。他从人丛中冲了出来,激怒地撩起衣襟,第一个追向前去,立刻有成群的学生,应声跟着追去。那个穿蓝布长袍的瘦高个子跑得飞快,一直领先,而且距离被追的人愈来愈近了。
哦,要抓住那个特务了!陈松林不禁兴奋起来,朝追赶者走过的路,快步走去。他和在场的学生一样,很想抓到那特务。
飞跑的特务一转弯,跑进树林深处去了。遥遥领先的那个瘦高学生,正要冲进树林,却摇晃了一下,撩起衣衫的双手突然抱着头,站住了,身子一软便扑倒在地上。“这是怎么回事?”陈松林正在诧异,便听见人声喧哗:“特务行凶!”“同学们,快去救人呀!”仔细一看,树林里,果然有人影窜动,接着又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响声,一辆吉普车,从林荫深处冲出,载着逃跑的特务和几个行凶的家伙,绕过校园,飞快地消失在远方。这辆吉普车,开来不久,刚才在训导处门口,陈松林还听到汽车响声,不过他和那些激动的学生一样,都没有注意到这辆汽车和正在发展中的事件的关系。
“《彗星报》主编被打伤了!”旁边有人在回答别人的询问:“我们是法律系三年级的。”
《彗星报》?陈松林敏捷地想了一下,便记起来了,他刚来还见过那被坏蛋撕掉大半张的进步壁报。被打伤的那个穿蓝布长袍的瘦高学生,原来正是《彗星报》的主编。
受伤的人,被救回来了,石块打破了头,血流满面,一群人扶着他,不住地喊着:“黎纪纲,黎纪纲!”华为也跟在人丛中,他没看见陈松林,匆匆地跟那队沸腾的人群拥过去。
许多学生,再次聚集到训导处门口,大声叫喊着,要放跑特务的训导长出来答话。
愤怒的陈松林,什么也不想看了,绕过松林坡,径直朝华为的宿舍走去。他对那个受了伤的,被叫作黎纪纲的学生,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和同情。
[book_title]第二章
天色快黑尽了,顾客进进出出的似乎更多。每天黄昏,是买书、看书的人最多的时刻,书店里挤来挤去的都是晚饭后从学校出来的学生。陈松林忙着在人丛中取书、收钱、找钱,无暇细听那些学生嘈杂的闲谈。
书架前面,一个戴四川教育学院校徽的学生,正对身旁一个中学生模样的青年,谈到重庆大学的情况。他们的谈话,引起了陈松林的注意。
“重大要罢课?为啥子?”那中学生问。
“特务行凶……”
陈松林正要听下去,一个顾客举起两本书,在叫他收钱,只好又跑了过去。
几个钟头里,陈松林从一些零散听到的对话中,大体上可以做出判断:前些时在重庆大学训导处前面亲眼见到的那场丑戏,引起了学生的愤怒。可能要罢课了,沙磁区其他学校也在酝酿响应支援。这情况使他觉得高兴,因为工厂、学校不断发展的斗争,和民生凋敝、民怨沸腾的局面,定会叫敌人手忙脚乱,无法对付。
夜渐渐深了。陈松林在忙乱中逐渐察觉到,顾客已经减少了许多。这时,甫志高跨进书店来了,他也像普通的顾客那样,在书架上东翻翻,西看看,浏览着图书。甫志高到书店来,是有目的的。
他一进店,就注意到,在一个书架旁边,果然有个头发长长、脸色苍白的青年,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厚书。看来他已经站了很久了,瘦削的脸在灯光下更显得阴郁晦黯。甫志高在暗中怜悯地注视着他。这青年,大概就是陈松林提到的那个人吧?
快到关店门的时候了,那青年还在专注地阅读。甫志高看出陈松林无意去打搅那青年,因为他告诉过小陈:喜欢看书的顾客,应该特别照顾;对这个似乎有满怀苦闷的青年,更要耐心接近。
这个青年最近时常来书店,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或晚上。一来,就站在书架下默默地看书。他看的多半是文艺理论和翻译小说,看出了神,有时竟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惹得旁边看书的人,不耐烦地盯他两眼。间或,他也买一两本廉价书。甫志高听陈松林说过,他买那本《萧红小传》时,感叹地说,萧红是中国有数的女作家,是鲁迅先生一手培养的,可惜生不逢辰,年纪轻轻的就被万恶的社会夺去了生命。
这青年衣衫破旧,举止有些寒伧,看样子不像学生,大概是个小职员吧?不过,要是职员,他怎能一天到晚不去上班,把时光都消磨在书店里?甫志高几次想问,却不好启齿。
他知道过于冒昧的关心,有时反会引起对方的误会。
陈松林清理着图书,自然地走近了那青年。甫志高看出小陈有意去找他攀谈,心里不由得满意地想到:这小陈虽然年轻,倒是听话,而且机灵,好好培养一些时候,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助手。此刻那青年仿佛有些羞赧,低着头悄悄看书。甫志高看出他多少有点担心:一天到晚白看书,会不会遭到店员的白眼?陈松林慢慢走近他,尚未开口,那青年便发觉了,有点慌乱地把书送到陈松林面前,小心翼翼地辩解着:
“书,我没有折皱。”
陈松林笑了。“你喜欢高尔基的作品?”
“咳,爱看。”青年苦笑了一下,样子怪可怜的。“太厚了,我买不起……”
“你贵姓?”
“姓郑。”青年下意识地把书压住胸口,像自卫一样地望着对方。“我住在——重大。”
陈松林大概也发觉了那青年戒备的神情,淡淡地说了句:“你请看书吧。”便走开了。
又过了一阵,书店里只剩下两三个顾客还在看书了。甫志高便走过去,对那青年亲切地打声招呼。近来,他对接近群众,也是很有兴趣的。
“这边电灯亮些,坐下来看嘛。”
青年仿佛再次从小说的情景中被惊醒过来。他定一定神,赶快把高尔基的《母亲》还回书架,用深深的歉疚的目光,望着甫志高说:
“对不起,耽搁了你们的休息时间。”
“没关系,你看书吧。”
“太,太晚了,对不起……”
青年留恋地跨出书店,走向茫茫的暗夜。甫志高望着那瘦骨伶仃的背影,无限同情地沉思起来。
关好店门以后,甫志高便到楼上那一小间陈松林的寝室去了。他坐在陈松林那张小书桌旁,翻阅了一下小陈的读书笔记,他发现,小陈很用功,虽然文化不高,但做的《大众哲学》笔记很认真。笔记本的封面上还写了几行自勉的话。合上笔记本,甫志高点燃一支烟,深深地思索起来。他平素不大抽烟,近来因为工作顺利,精神比较兴奋,有时就抽上一支两支。
书店开业有一段时间了。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和小陈深谈一次。随着全国胜利形势的逼近,他心里的许多打算,现在应该尽快地着手进行。有些事情,过去也曾想过,但总嫌太遥远,太空泛,有些渺茫;不像现在这样,可以想得很多,很具体,而且有条件和机会去力争实现。过去,他作过一些工作。特别是抗战初期,刚刚入党的那段时间,当时许多学生运动,他都参加过,而且经常抛头露面。不过皖南事变以后,环境恶化了,他不能不隐蔽起来。及至他在银行界有了一些发展,并且为党负担了一些经济工作的责任,他便再也得不到参加群众运动的机会了。最初,他对白色恐怖下的新的工作方法,是不习惯的,在最艰苦危险的黑暗年代,党和他只能保持单线联系,几个月才能和上级见一次面,也使他产生过苦闷。后来,他终于习惯了新的工作方法,习惯于利用各种上层关系和银行界的生活方式来掩护自己。他熟悉了地下工作的某些规律,他和他妻子一直安全地住在银行宿舍里,从来没有暴露过身分,也没有给党引起过任何麻烦,相反地,组织上付托他的事情,他都尽力地做了。
最近一些时候,甫志高对长期宁静的生活,渐渐地不能满足了。作为地下工作者,他渴望着参加更多的斗争。当然,这和年轻时那种热情冲动是完全不同了。这种急于参与活动的情绪,在他反复研读《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这篇文章以后,变得更加明显和强烈。革命发展到转折点了,多少年来的革命斗争,眼看就要胜利了。急于工作的愿望,使他异常兴奋,几次向党要求担任更多的工作。虽然区委书记江姐在移交工作时,将他希望接管的学运工作交给了新调来的同志;但是老许却把建立备用联络站的工作交给他了,这是件秘密的工作,区委的同志都不知道这件事。也许老许的想法和他的不完全相同,但不管如何,甫志高觉得,这是党对自己的信任。因此,他决心把党委托的一切工作做好,不管是金融界的,还是联络站的。他还希望得到更多的工作机会,例如办好书店,进而在文化界取得新的发展等等;因为做文化工作也便于隐蔽,较少暴露的危险。目前,他并不害怕困难,但是感到缺少助手,他对年轻热情的陈松林特别重视,希望他迅速成长,帮助自己在活动中作更多的事情。
楼梯在响,打断了甫志高的思路,清理完书刊的陈松林上楼来了。
甫志高回头注视着年轻单纯的助手,缓慢而有兴致地问:“小陈,近来工作安心了吗?”
陈松林憨直地苦笑。
“一天到晚气力用不完,倒是干鎯头还强些!”“你还挂念工厂?”
“炮厂闹成啥样了?”陈松林一点也不掩盖,冲口说道:“让我回厂去看看嘛!”
“听说还是僵持着……”甫志高很久没见到余新江,也不很了解情况。“不过,全市工人的支援,声势倒比前些时候大得多了。”
陈松林眨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想听下去。他没有听到更多的消息,只好长长地嘘了口气,靠在床边上坐下。
“小陈,你不安心工作?”甫志高微笑着,猛然问。“不是!”陈松林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党叫干啥就干啥,只是……”他的拳头结结实实地在床边上捶着,补充着他未说完的意思。
象这样的年轻同志,刚脱离熟悉的环境,担任这种新的、特殊的任务,多少有点不习惯,是很难怪的;自己当年刚脱离群众运动转入长期隐蔽时,何尝不感到苦闷?甫志高并不急于说更多的话,只是默默地抽烟,端详着面前的年轻小伙子。
“书店多久扩大?”陈松林忽然问。因为甫志高说过:书店开业以后要逐渐扩大,不仅作备用的联络站,而且在文化方面,也要作些工作。书店扩大,业务增加,再有一两个同志来作店员,都是陈松林求之不得的事。
“我找你正是为了研究这个问题!”
对着小陈睁大了的圆眼睛,甫志高目光闪闪地告诉他:“我们扩大书店的着眼点,是给党作更多的工作。既完成联络站的任务,又秘密地卖进步书刊。你想想看,当那些读者激动地从你手上得到新的知识和各种宝贵文件时,你不是为党作了更多的工作吗?”
“……”小陈睁着圆眼睛,望着甫志高。
“而且,”甫志高接着说,“我们的读者,大半是求知欲最强的青年学生。他们渴望追求真理,追求战斗的人生。因此他们渴望找到走向光明的指路人。我们的光荣任务就在这里。把书店办好,多少发挥一点过去《新华日报》和那些进步书店的作用,在今天是特别迫切的工作!”
说到这里,甫志高忍不住告诉小陈一些他不很知道的事情,特别是最近农村武装斗争的蓬勃发展,城市大量抽调干部下乡支援农村……甫志高说:这一切都要求每个人,充分认识时代的特征,放手地开辟各种工作。
听到这里,陈松林很自然地联系到自己的业务,他焦急地询问:“那么,书店为什么还不扩大?”
“事情要考虑周详以后再动手,才能够事半功倍。”甫志高缓缓地,但是胸有成竹地说:“现在就着手筹备,扩大我们的书店吧!”
甫志高又燃着一支烟,沉思了一下,“我还有个新的考虑:书店扩大以后,如果再出版一种文艺刊物,团结进步青年,作用也许更大……”
这个打算,陈松林的确没有想到。忙问道:“上级都同意了吗?”
甫志高坦然地回答道:“你说咧?凡是对群众有利的工作,我们党何曾拒绝过?作为一个革命者,特别是地下工作人员,应该有远大的眼光和气魄,从群众的利益出发,自觉地为党贡献一切力量!如果一个地下党员,看不见明天,看不见胜利,不敢挺身为党为群众献身,只是坐待党给他安排工作,那就不是一个真正有觉悟的共产主义者!”
兴奋的陈松林完全被工作、理想、未来吸引住了。他听着侃侃而谈的甫志高讲话,很自然地把这位新的上级和余新江对比起来。余新江和他是从小的朋友,一起在修配厂当过童工。余新江比他大几岁,参加斗争也比他早,从来对他都很严格,调动工作的时候,还严格地告诫他,离厂以后,不准和过去的任何朋友、同志往来。可是,甫志高的性格和领导作风却完全不同,一直鼓励他大胆工作,而且关心、体贴,很少说句重话。陈松林有时也感到和新的上级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性格上的小距离,他把这种距离归之于接触不长或者是自己对知识分子的某种隔膜,后来索性不去多想了。因为他觉得,对上级是不应该乱加猜测的,对于领导作风,更不能强求一律。何况,他对甫志高对他的领导和帮助,心里还相当满意。
忽然,他又想到:甫志高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当甫志高的话告一段落时,便问道:“我又忘记了,你今天吃过晚饭没有?”
甫志高笑了,谅解地说:“我怕你又不招呼我吃饭,所以今天是吃了晚饭才来的。”稍停了一下,又说道:“天气冷,喝杯酒暖和暖和也好。”
陈松林买了些酒菜回来,在书桌上摊开,两人便对坐在桌边,边吃边谈,毫无拘束。他们谈论着工作、学习、生活。甫志高像个温和的老大哥,亲切而又耐心地倾听陈松林谈论自己的理想。话题再次转到书店、刊物、当前工作以后,甫志高问起了黎纪纲的情况。那次陈松林在重庆大学见到那个被特务打伤的《彗星报》主编黎纪纲之后,向甫志高汇报过,他照着甫志高的吩咐,已经作了一些工作。《彗星报》,陈松林看过几期,内容是进步的,也和另一些学生办的壁报一样,有些话说得很“左”。
“华为和他的关系怎样?”甫志高突然问。
“他们今年才同宿舍,接触不多。”陈松林说:“华为说他向来很红,去年‘六一’大逮捕时,黑名单上就有名字,差点被抓去了。”
甫志高沉思了半晌,告诉他:“以后你和黎纪纲的接触,尽量少让华为知道。”
陈松林点头。他从这话里猜想得到:华为大概不是甫志高领导的,否则,前次汇报了情况,他就会直接通知华为就近作工作,而不会叫自己去接近黎纪纲了。
陈松林看见时间不早,收拾了一下碗筷,便去拿起面盆,准备下楼打水。
“你到哪里去?”
“打水给你洗脚。”
“算了,小陈。”甫志高阻止了他。“末班车进城,还有十来分钟咧。”
“这样晚了,你还回去?”
“我有事。”甫志高没有多作解释。
临走,甫志高看了看怏怏地望着他的小伙子,笑了一下:“下次再谈吧。小陈,你工作很努力,将来会有成绩的,你很听话,进步很快……”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也知道,过多的赞扬,对年轻同志的成长没有什么好处。
到了楼下,甫志高在书架旁边站了一下,忽然又颇有深意地说:“小陈,那个看书的青年,怪有意思的!你要设法多和他接近。”
“我也想过,”陈松林说:“可是……”
“可是什么?”甫志高打断了他的话。过去陈松林提起这青年常到书店的事,他也反复考虑过,确信这新开业的书店,没有任何可以引起敌人注意的地方。今天他又亲眼见到了那青年,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很准,不会看不透那年轻人。“这个人,我估计是个失业青年。小陈,刚才我还说过在胜利的形势下,在我们党的坚强领导下,广泛地联系群众,尽一切可能扩大革命力量,才是我们迎接革命胜利唯一正确的路线……”
陈松林不再说话,准备去开店门。但甫志高不忙着走,他兴致勃勃地又说道:
“现在是1948年,全国胜利前夕,只要不是只看着自己鼻子尖过活的人,都应该看见,这和我们过去搞革命的时代大大不同了。可是,我们不止是观察家,看到就够了,我们是革命者,还应当把远大理想和现实工作结合起来。条件不同,秘密工作需要更多的警惕,但也不能把自己束缚在小圈子里。秘密工作不能脱离群众、脱离斗争而孤立地存在;密切联系群众,对秘密工作说来,也是必需的,因为它可以受到群众的保护!小陈,我相信你是会完全同意我的看法的。”
甫志高微笑着和小陈握手,然后,拉开了店门。
过了几天,小陈又到重庆大学去。刚走进华为那间摆着一二十张双层床的宿舍,便看见那个常到书店的青年,躺在黎纪纲的床上,拿着本书,专心一意地读着。
陈松林记得,他第一次遇到黎纪纲,就是在这里。黎纪纲躺在床上,扶他回来的同学们,正用毛巾浸湿冷水帮他止血。此刻,他觉得奇怪,看看宿舍里没有什么人,所以一见到华为就向他低声打听这青年的来历。
华为的年纪,比陈松林大不了多少。他说:“听黎纪纲讲,是他的表弟,失了业,暂时住在这里。”“哦,黎纪纲的表弟!”小陈低声笑起来:“难怪他经常到书店看书。”
“你打听他干甚么?”华为有点诧异,追问起来。“他是书店的老主顾。”陈松林没有多作解释。他记得甫志高的叮咛,不肯再说什么。
这时,黎纪纲回宿舍来了。他带来两个馒头,递给正在看书的年轻人。
小陈见了这情景,发自内心的同情心,使他忍不住对华为说:
“你看,几个馒头就过一天,这是啥子生活哟!”
华为也有同感地转过脸去,望着那个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馒头的青年。
一个学生走进来,在华为耳边谈了几句话,华为便和他一道出去。临出门时,他对陈松林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中午就在学校搭伙。”
陈松林独自坐了一阵,翻了翻报纸,又从华为的暖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坐在床边喝着。
“表哥,你怎么不带点开水回来?”
这声音很自然地引诱着陈松林的视线,他看见那青年放下一只空的漱口缸。陈松林踌躇了一下,便倒了一杯开水送过去。
“啊,你多久来的?”黎纪纲高兴地代他表弟接过杯子,回身又为他们介绍。“这是小陈,陈松林,我新近结识的好朋友。这是我表弟,郑克昌,小郑……他从邮局出来,正在托人找职业。”
郑克昌抬头看看陈松林,慢慢伸出手来,依然有点羞赧地说道:
“我们见过……在书店里。”接着,又苦笑了一下,“我常常去看不花钱的书。”
“啊!你们早就认识了?”黎纪纲似乎有点诧异。“不熟……”郑克昌不好意思地解释着:“他——他找我谈话,当时我怀疑……为什么老是注意我……”陈松林忍不住朗声大笑:“没有想到,现在我们成了朋友!”
“是呀,我们是朋友了。”
两个人高兴地握手,黎纪纲在旁边微笑着。
“你们这里真有点挤,”陈松林看了看窄小的床铺,“两个人,一个铺,怎么睡啊?”
“是呀!”黎纪纲抱歉地说:“没有办法,只好暂时挤一挤。”“晚上表哥多睡一些时候,”郑克昌也歉然地解释说:“我反正没事,夜里就看看书,白天他上课去了,我再睡一会儿。”“你们这是轮流睡觉法!”
三个人一齐笑了起来。
“我去打点开水回来。”郑克昌喝完了水,慢慢说。“算了。”陈松林指了指斜对面华为的床铺,“那边还有大半瓶。”
郑克昌还是拿起空水瓶,缓缓地走出去了。
陈松林和黎纪纲漫谈了一阵,小陈说到《彗星报》办得不错,最近几期他都看了。
“要把刊物办得有水平,很不容易。”黎纪纲思索着。“如果有钱,多订点杂志,买些理论书籍来参考,《彗星报》也许办得更好些。”
小陈笑了笑。“有些上海、香港出的刊物,你看过吗?”“最近没有。”黎纪纲说:“过去读过上海出的《文萃》,很不错……前些时候,有人送了我一本歌剧《白毛女》,真是感动人!”
“这本书我也看过。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陈松林忽然问道:“你想看港、沪出的刊物吗?”
“找不到呀!”黎纪纲歉然地说,脸色微微发红。“找得到。”小陈低声说着,摸出一本《时代》,交给了他。“你要注意,别让人发现了!”
“当然。”黎纪纲激动地握着小陈的手:“真谢谢你!”陈松林又摸了摸口袋里装的《挺进报》,甫志高交代过,可以送给黎纪纲看。可是小陈没有拿出来,他不急于一次给他太多的东西。
黎纪纲掀开蓝布长袍,把《时代》卷起来,放进内衣口袋。小陈偶然一瞥,发现他那内衣口袋里,露出了一些粉红色的打字纸的边沿。啊,那不是《挺进报》!原来黎纪纲已经有《挺进报》看,不需要再送给他了。黎纪纲抬起头来,仿佛发现小陈正在注视他的衣袋,他立刻放下衣襟,不自然地迟疑了一下,终于对陈松林诚恳地说:“小陈,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不过你经常带这些东西,很危险,最好谨慎一点……”
停了会,他又接着说:“港、沪刊物,以后也不必经常带给我看。”
这些话,使得陈松林的感情和他更加接近。
“小陈,吃饭去吧。”是华为的声音,他站在门口,和黎纪纲点点头,把陈松林叫走了。
在去食堂的路上,华为略带责难地说:“你怎么冒冒失失到学校里活动起来了?”
陈松林正要解释,迎面走来一位姑娘,蓝旗袍,短大衣,头发剪齐耳根,圆圆的脸蛋上,笑盈盈地现出两个酒窝。她一见陈松林,就把书包一甩,像要打他似的,笑道:“小陈,到学校来玩也不看看我。上回在训导处门口,特务气势汹汹地吓人,你也不给我撑撑腰!”
陈松林吃惊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成瑶笑盈盈地斜视着华为,华为忍不住也笑了。
“算了吧,一道去吃饭。”
“我吃过了,马上就回家去。”她把一卷钞票交给华为:“给炮厂工人募的捐款,刚才收到的。”
“帮我问候厂长。”陈松林睁大眼睛望着捐款,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咯,还有小余!”成瑶笑着,回头伸出一只洁白的手,向着华为。“给我的东西呢?拿来!”
华为四面看看,附近没有人,便迅速拿出一叠粉红色的打字纸,递给了她。成瑶敏捷地把它塞进书包,一扬手,又把书包甩在陈松林脸前一晃。
“再见!”
话声未完,她就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book_title]第三章
一条小小的轮渡划子,慢吞吞地游动着,在江心里挣扎了好半天,还靠不拢岸。
牛角沱码头上挤满了等候过江的人。成瑶排在一个老太婆背后,性急地蹬着脚,又踮起脚尖朝前望。前面,一条线的人头一直排到趸船边。趸船上站着两个戴黑眼镜的人,嘴角上叼着烟卷,在那里指手划脚。这两个家伙是干啥的?以往渡江时好象没有见过。很可能是两个特务。等轮渡划子靠了岸,旅客下船时,果然不出所料,两个家伙正在盘查往来过江的旅客,怪不得不是热天也要戴上膏药眼镜。成瑶不觉把手紧紧按住书包,象是书包里有什么宝贝怕人抢劫似的。过了许久,才轮到成瑶上船。前面那个老太婆迈着小脚,一步一步地踏着动荡的跳板,不住摇晃。成瑶立刻机灵地上前去扶住了她。
“走快点!”戴膏药眼镜的家伙猛喝一声。
成瑶望了特务一眼,扶着老太婆踏上趸船,后边又有人挤过来。盘查的特务立刻拦住几个工人搜查,放过了她和老太婆。
过了江,北岸高高的石级,爬得成瑶直喘气,衬衣有点湿了,江风吹来,背心凉飕飕地很不舒服。擦擦额角上冒出的汗珠,渐渐望见了一座熟悉的烟囱的上半截,到家了!她高兴地跑完最后一段石级,顺眼望了一下远处炮厂工人的宿舍区域,那片火烧场上,出现了一列列快要完工的房屋。她回头便跨进那座挂着“长江兵工总厂修配厂”牌子的工厂大门。
和前几次回家一样,仍然听不见嘈杂的金属撞击声和电动机嗡嗡的低鸣,厂里全是静悄悄的。成瑶不管这些,朝一座小小的灰色砖房的楼上直跑。
“妈妈!二哥呢?”
象只百灵鸟似的,成瑶在二哥的寝室窗口望了一眼,回头闯进妈妈的房间。
“啊,瑶儿,你回来呐!快坐下来喝杯水,看你满头大汗,象匹野马!”妈妈说着,体贴地拿起面盆。“我给你打盆水洗洗脸。”
“二哥在哪里呀?”
“刚从总厂开会回来,又到办公室去了。”
“各厂工人都罢工,总厂开会有啥用?”成瑶跳起来就跑。“死丫头,鬼打慌了!”妈妈溺爱地骂着,跨出房门,扶着楼栏杆喊:“回来洗脸!”
“我找二哥!”
女儿头也不回,刚刚转过弯,便见余新江迎面走来。成瑶一把抓住他,高兴地问道:“小余,火烧场上新房子快修起了!明天我再去帮他们搬砖,你去不去?”还没等到回答,她又兴冲冲地说:“我们学校还在给炮厂募捐咧!”余新江微笑着,没有说话。
“你再给我讲点工厂里的事,同学们就是想多听点!”余新江点点头,“先找你二哥吧。”
“二哥在哪里?”
余新江朝办公室一指,成瑶放开手就跑。她刚跑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故意放低声音说:“陈松林问候你。你们两个硬是城隍庙的鼓锤——一对!”
吃罢晚饭,成瑶挽着她二哥——成岗的手臂,从饭厅出来。成岗和他伶俐活泼的妹妹不同,宽肩,方脸,丰满开阔的前额下,长着一双正直的眼睛。他是中等身材,穿一件黄皮茄克,蓝哔叽灯笼裤套在黑亮的半统皮靴里。领口围着紫红色围巾,衬托出脸上经常流露的深思的神情。两兄妹亲昵地踱到楼口的阳台上,向远处了望。这地方,面对着嘉陵江,风景好,地势高,差不多每次回家,成瑶都要习惯地把二哥拖到这里,向他讲学校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夕阳斜照着流水,碧绿的江面上摇曳着耀眼的金光,成瑶无心去看这些,她兴奋的脸蛋在晚霞中映满了光彩。“二哥,别看嘉陵江了,你听我说嘛!”
“你说吧。”成岗的目光正望着远处的一片红岩,不肯移开。那是中共办事处住过的地方,有名的红岩村。
“二哥,我跟你说嘛!许多同学都要走了……”
成岗猛然回头,看着妹妹,妹妹端正的鼻梁上面,一双秀目,认真地看着他,等待回答。从那双认真的眼光中,成岗发现这个少女已经不再是咿咿呀呀的乳雏,她已成长为一只练羽的海燕,只待一声春雷,就要冲向暴风雨!成岗略带几分激动地凝望着妹妹。
“真的!到农村去,马上就要出发。”妹妹说得很兴奋,一双晶亮的眼睛珍珠般地闪耀着,好像她憧憬过多日的,那些未必能实现的美梦和幻想,都有可能如愿以偿似的。她渴望和派到农村去的同学一样,去参加农民起义,参加武装斗争,到山上打游击,直接消灭反动派,过那种充满浪漫色彩的战斗生活。可是看到哥哥一直没有回答她的话,少女明澈的眼光很快就变得暗涩了。她的心情忧郁不安,茫然地自语着:“你一定又说我年轻不懂事,不让我去……”
成岗方正的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妹妹的心事,他已经猜透了,但他并不急于插话。
“二哥,我们班上走了三个,最近还要走……我多么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但是希望不是幻想。”
成瑶看了看二哥,也把目光投向那金光闪烁的江涛。她不太满意二哥这种抽象的回答。她觉得自己向往的是新生活,而不是幻想。
“我考虑一下再回答你吧。”成岗终于给了妹妹一线希望。停了一下,他又问道:“小妹,你们还在罢课?”“我正要告诉你咧!”妹妹又兴奋起来,“学校已经被迫开除了那个姓魏的,而且不得不宣布保障全校师生的安全。听说教育部还来电报查问,弄得学校当局很伤脑筋。”“教育部?”成岗微笑了。“教育部会查问什么?你们又发快邮代电,把事情闹出去了?”
妹妹点点头:“学联还在上海的报纸上登了通讯……警备司令部一看着慌了,怕事态扩大,连忙写信来说:‘该生密报校友,纯系发泄私愤……’还厚着脸皮声明什么:‘本部并无干涉校政之初衷……’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活见鬼!不过魏吉伯还是没有交出来,他们说是:‘本部查无此人;一有下落,当即函告’……”
成瑶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话头一转:“哟,我的书包咧?我的书包咧?”一边叫着,一边慌慌忙忙地离开了阳台。“你到哪里去?”
“拿书包,给你看个东西。”
成瑶很快就转来了,带着神秘的语调说:“专给你带回来的!只许你一个人看!”
成岗微笑着,向成瑶伸出手;成瑶双手按住书包,又提出条件:
“你马上看,看完就还我,明天我要还他……”“……还他?他是谁呀?”成岗带笑地问。
一片羞涩的红云,使成瑶低下头去。成岗却一下子抢下她的书包,边笑边把手伸进去找东西。
“鬼丫头,别想捉弄我,我来检查你的秘密!”
成瑶急得涨红了脸,摇着肩膀和双臂,鼓起腮巴叫喊:“把书包还我!”
成岗从书包里翻出一叠粉红色的打字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油印的字迹,他翻开一看,第一页上清楚地印着几个鲜明的红字——《挺进报》。
“《挺进报》?”成岗迟疑了一下,沉下脸问:“把这拿回来干啥?”
“给你看的。”
成岗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妹妹难以理解的责难:“谁叫你带回来的?”
成瑶惶惑地望着成岗。她满腔的热情,被迎头的冷水浇灭了。但她昂然挺立,不肯让步。
成岗指着《挺进报》严厉地说道:“这东西以后不准带回家来,给人发现了可不是好玩的事!”
妹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激动地反驳着:“我没有碰到危险!”
“你太冒失了。”成岗摇了摇头。“这不是勇敢而是冒险!难道你没有看见到处都在搜查《挺进报》?车站、码头,到处都有特务!”
激动中的妹妹,看到二哥越冷静,心里越是生气。她倔立着,简直被这种冷静激恼了。
“危险?我是冒失鬼?”妹妹的脸蛋气得失去了血色,她咬了咬嘴唇,冲着成岗,一口气说了下去:“怪不得人家说你当了厂长就变了!你——胆小,你——害怕,你——不敢和过去的朋友来往!你……好,好!我不连累你……”
说到这里,成瑶陡然住嘴,清泉一样莹洁的泪珠,骤然间沿着她痛苦的面颊往下涌流。她曾经那样地信任二哥,尊敬二哥,可是现在……她难过,失望,突然从成岗手里夺回《挺进报》,几下子撕得粉碎,一把一把的纸片,塞进书包,拧转身,飞快地跑出阳台。
成岗愣了一下,似乎感到自己太粗暴了些。但他又一转念,觉得采取这种严厉的态度,是完全应该的。因此,他只微微缓和了语气,喊道:“小妹,小妹!你转来!”不管二哥怎样喊叫,成瑶头也不回,叮叮咚咚地冲进自己的小屋,碰的一声关上了门,扑到床上,失声地痛哭起来……成岗没有生气,他沉思了片刻,便走到妹妹的门口,拍了拍门。妹妹没有理睬。他又站了一阵,暂时也不想多作解释,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成岗默默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夜已深了,他还没有入睡。傍晚时,妹妹的谈话,仍然牵动着他的思绪。妹妹这次回来,似乎有一种和过去不同的变化。她看《挺进报》了,也许和地下组织有了更多的联系?是的,她正在接触生活,而且开始投身到革命激流中来了。她年轻、单纯,不懂得怎样斗争,而且有些任性,可是,在斗争风暴的锻炼下,会一天天地成熟起来的。
成岗想着妹妹,许多往事,都在眼前浮现出来,抗日战争初期,成岗跟着父母,流亡到四川。1943年,父亲病故后,他失学了。后来,考进长江兵工总厂,当了一名职员——厂本部办公厅庶务科的办事员。跨进这座国民党反动派控制森严的兵工厂,成岗直接接触到死气沉沉的黑暗世界。高级职员们穿着美式军装,一天到晚跑金融市场,投机、操纵、贪污、囤积……疯狂地吮吸着人民的血汗。面对着这些事情,年轻的成岗,感到有说不出的恼怒和厌恶。办公室里,多半是些油头滑脑的家伙,每天的工作,不外乎看报,聊天,吹电影,谈女人……还有几个很少上班的女同事,都是凭裙带关系进厂的交际花一般的女人,除了领薪水,平时很难见到她们的影子。
第一次领过薪金后,没几天,庶务科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同事,突然变得每天准时上班了。她穿的衣服又紧又小,浑身显出曲线,一来,就坐在成岗对面打毛线衣。不时地停下针,瞟着成岗。
“喂,小伙子,你是刚来的?我头发上的夜巴黎香水不会使你讨厌吧!”
“成岗,你喜欢女人的口红么?”
有一次,她竟然坐到成岗的写字台上,伸出尖尖的涂满寇丹的指甲,娇声娇气地说:“小伙子,帮我剪剪指甲,嗯……”
“老成,何乐而不为呀!”旁边有人在凑趣。
成岗不理睬旁人的挑逗,他鄙弃地直视着这个无聊的寄生虫,冷冷地说: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请自爱点!”
有个同事笑嘻嘻地劝解着:“人生一世,逢场作戏而已,何必认真嘛。”
这件事立刻在办公室里被议论开了:“送到嘴里的自来食也不吃,哈哈哈……”
“人家是出污泥而不染呀!”
“啥哟,没见过世面的小傻瓜!”
两年的时间,就在这发霉的环境里过去了。可是成岗并不感到寂寞,因为他有一批朋友,一些过去的进步同学和厂里工人读书会的成员,经常在一起阅读《新华日报》,讨论时事,参加各种进步活动。
年轻朋友们一心向往着解放区,联名给《新华日报》写了信,请求帮助。
成岗完全没有想到,持着他们的信,悄悄找到家里来访问的,竟是抗日战争初期到延安去的久已失去联系的大哥!“大哥!”成岗拥抱着久别重逢的大哥问:“你怎么也在重庆?”
“去年才调到中共办事处工作,住在红岩村。”大哥解释道:“一来重庆,就到处打听你的消息,直到报馆把这封信转给我。”
“啊,太好了,”成岗忍不住问道:“大哥,我们都能去解放区吗?”
“不一定。”
“为什么?”成岗不能不惊诧了。
“国民党统治区也需要人。”
成岗立刻同意了这个看法。大哥根据他的朋友们的情况,作了安排,一批朋友走了,一批朋友留了下来。成岗入党,是他大哥介绍的。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复员、还乡的浪潮,卷着工厂里的大大小小的头目,随着官僚资本和反动政权到南京、上海发接收财去了。可是,许许多多从外地流亡来的工人,熬到了胜利,仍然有家归不得。同时,工厂减产,停工和解雇,威胁着工人的生活,到处都是饥饿和混乱。
一天,总厂办公厅突然通知成岗,要他到长江兵工总厂附属的修配厂去作管理员。这是座小厂,只有三几百工人,抗日战争结束,便停工了。国民党反动派有自己的算盘:要机器,美国会源源送来,用不着这个破工厂来制造;要武器,更有的是,美军剩余的战略物资,一船船无偿地送进港口。现在这个厂,留下的遣散不走的工人,日夜请愿、闹事,影响到总厂,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办公厅对付不了,感到头疼,才把年轻的成岗,勉强塞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成岗把调动工作的事,向党组织汇报了。大哥听了情况后,立即告诉他说:要作好这件工作。这个厂里的基础比较薄弱,只有个姓肖的老师傅是党员。要成岗团结工人,恢复生产,组织斗争。成岗把党的指示牢记着,接受了新的任务。
成岗来到修配厂。厂里只有几座冷落破烂的车间,到处野草丛生。几百工人,挤在破旧不堪的捆绑工棚里,拖儿带女,无处可去——他们都是抗战期间和工厂一道从外省迁移来的,停工以来,一文钱的工资也没有发。这个烂摊子现在丢给了成岗,要他“管理”的,就是那些破铜烂铁和几百个打发不走的失业工人。
眼看着工人生活的艰难困苦,成岗心里感到十分痛楚。他在几座工棚里转来转去,想和工人商量。工人却冷淡地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新来的管理员,始终保持着沉默,像火山爆发前的沉默……
成岗偶然走到布告栏附近,闯进他的眼帘的,竟是几张充满愤怒的标语:
“我们要吃饭!”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成岗的眼睛睁大了。这些标语是工人用粗放的笔锋写的。他心里热呼呼地,马上感到一种力量。
和工人的标语贴在一起的,还有些纸色发黄的陈旧布告,最大的一张上写的是:国防部长江兵工总厂奉国防部兵工署通令工字第0272号
为通令事,查本部所属各厂,概系军事机关,所有员工,具有军人身分,怠工罢工,均属违犯军纪行为。此后本部所属各厂,如有上项事情发生,该厂即行停办,并将肇事首要分子扭送军法机关讯究!……“罢工要停厂,这里的工人没有罢工也被停厂!”成岗气愤地继续往下看。
……查胜利以来,各工厂的产品滞销,生产相继停止,即本厂产品,亦无存在之必要,只系兵工署为大众生活,苦心孤诣保持之下得以生存……凡我员工,自应仰体斯旨……
布告上面,有人用红铅笔批了两个大字:“放屁!”旁边,又是一张被撕掉了的布告,还剩下一行大字,写的是:国防部长江兵工总厂为所属修配厂暂停生产……就在撕掉布告的地方,写着一行粉笔字:“不准停厂,立刻开工!”
工人们渐渐围上来了,一些人脸色激动,更多的人紧握拳头,沉默着。
成岗回转身来,迎着逼上前来的愤怒不语的人群。一个结实的年轻工人,敞开衣襟,双手叉在腰间,突然大声质问:“你是管理员?我问你,工厂到底还办不办?”成岗没有回答。
一个衰弱不堪的工人上前几步,嘴唇哆嗦着说:“管理员,我们的东西卖光了,买米的钱也没有……”“救救我的孩子吧,支点钱去捡付药……”
“…………”
断炊的工人们眼中喷射出怒火!
“胜利,这是什么胜利?”
“他妈的,发够了国难财,现在又去发‘劫(接)收’财,老子连家也回不了……”
“把工厂分了!”最先讲话的青年工人,挥动双手叫了一声,又回过头对着人群喊:“我们把机器拿去卖!”“卖机器?”成岗心里动了一下,但他没有把握:靠卖机器能够养活几百工人吗?
“卖?谁要这些破机器?”一个老工人说:“余新江这个办法要不得,卖了机器,我们工人更活不下去!”老工人大声说着,分开众人,走到成岗面前。
“你们到底发不发工资?”
成岗心里很高兴。工人兄弟昂扬的斗志,鼓舞着他;可是,他不能在这里表白自己,他不能这样作。
“他妈的不讲话,装死,捶他狗日的!”还是那个敞开衣襟,露出黑胸膛的青年工人余新江,叫得最响。“揍他!”几个青年工人跟着涌上前来,一个圆脸小伙子,长得矮笃笃的,挥着拳头吼叫。他是余新江的好朋友陈松林。“慢点!”成岗摆了摆手,高声说道:“弟兄们,听我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回不了家乡的。我们都不是发国难财、接收财的人!我们是受苦人,可是我们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像个人!我们工人……”
“妈的,少罗嗦!我们要马上复工。答不答应?”又是余新江的声气,那个圆脸小伙子也在附和。
“马上复工!”工人的声音聚在一起,震荡着。
成岗看着面前黑压压的几百工人,尽量沉住气,不慌不忙地大声回答:
“我完全同意,马上复工!”
喧哗立刻平息下来,一些工人的脸上,微微出现了喜悦,可是另一些工人却冷笑着,不肯相信。
“我们自己接生活来做,行不行?”又是那个老工人在问。“对,就照肖师傅的主张,我们自己接生活来做!”一个工人立刻补上了一句,眼睛猛盯着成岗。
肖师傅看见成岗一时还没有懂得他的意思,就继续说道:“管理员,停工以来,厂里的电表没有下,那么大的安培,还给不给‘底度’电费?”
“要给。”成岗原来在庶务科作事,他当然知道,不用电,也要给底度的电费。
“只要我们用的电不超过电表的底度,根本不要求哪个花钱。我们自己去接生活来做,保险养得活这座厂。”
好几个老师傅挤拢来,嘈杂地议论着肖师傅的办法,都说行得通。几个青年工人仍然站在旁边不讲话。
成岗听着老工人的谈论,懂得了他们的想法,肖师傅说的,是个好主意,这样就解决了成岗一直发愁的经费开支的困难。他注视着肖师傅——大概这个老工人就是肖同志吧?成岗带着兴奋的心情问道:“老师傅,靠这些旧机器生产,能行吗?”
“行!”肖师傅听到这和婉的口气,就率直地说,“以前也是靠这些机器做生活!”
“我们厂虽的老师傅手艺可高啦,他们出来承个头,做出生活来,还怕没有人要?我们可以帮私家的厂子修配机器……”圆脸小伙子突然插嘴。
“只要管理员肯帮忙,工厂就撑得起来!”
“对!我们一起来干!”成岗在工人的鼓舞下,兴奋地说道:“我们马上开工,自己管工厂,发工资!”停了一下,成岗又向大家征求意见:“现在,我们先推几位老师傅出来承头,商量开工的问题!大家说要不要得?”
“要得!我们推肖师傅!”余新江叫的声音最大。他背后站的都是年轻工人。
“刘师傅……”
“还有谭师傅。”
“小余——余新江也算一个!”
第二天早上,下暴雨了。愈下愈大,成了山城少见的狂风骤雨。成岗冒着雨,赤着脚,跑到总厂办公厅去,提出了报告;说明工人生活的困苦,复工的要求和具体办法,要求同意复工。办公厅主任听了成岗的报告后,冷淡而狡猾地回答:经费不能开支,能干就干,叫成岗自己去想办法;要是出了毛病,办公厅不负任何责任。对于成岗的书面报告,连看也没看一眼,就塞进文件柜里去了。临走时,办公厅主任才吞吞吐吐地说:开工以后,按月得送上四成红利,作为他默允复工的交换条件。
成岗愤怒地回到厂里,把事情告诉工人,工人咬牙切齿地咒骂:
“这些狗日的,还要在我们身上刮油!”
“他妈的!不管他那一套,我们干起来再说!”
全厂工人活跃起来,几个领头办事的老师傅,指挥着工人检查机件,清理原材料,清除垃圾,打扫环境,还派了一群工人冒雨检修那些漏雨的工棚。
工厂在工人手里仿佛得到了新的生命,尽管是大风大雨,不过半天工夫,便清理好了。机器全都是好的,原材料也有的是,起码可以用上一两年。只有一部主要的马达坏了,不能开动。工人商量以后,决定把本厂和附近各厂工人捐助的钱,全拿出来修理马达;所有的钱凑起来,还是不够,断炊的工人们,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最后一点钱……暴雨不断地下……
成岗、肖师傅和那个圆圆脸的青年工人陈松林,在城里一家电机厂里等了一整天,又冷又饿,直到黄昏时分,马达才修好。可是抬到江边时,洪水早已淹没码头,水还在一股劲朝上涨,轮渡和木船都封渡,过不了江。而且,就是等到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过江,嘉陵江发洪水,雨又下个不停,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开渡的。
这时候,几百工人拖儿带女,正在厂里焦急地等待着,盼望他们把送去修理了好几天的马达,快运回来。
商量了好久,还是没有其他办法,要过江只有冒险。不能叫全厂工人一天又一天地饿着肚子。
总算找到了一只敢于渡他们过江的小船。老船夫听了他们的恳求,看了看奔腾的江水,让他们把马达抬进船舱,把稳舵,说道:
“这河水猛得很咧!过不过得去,我也拿不稳……”
成岗他们三个人,轮换着划两支桨,小船摇摇晃晃地冲向急流划去。
漩涡播弄着小船,洪水直冲船舷,浪花一阵又一阵地飞过船头,灌进船舱。老船夫刚叫了一声:“不要慌……”
突然,一个排山般的巨浪,平空掀起,向小船扑来,成岗只看见满江的洪水,咆哮着,遮没了视线……等到浪涛过去,小船已被冲了几十丈远,几个人身上全湿透了,头发上水珠和冷汗混在一起往下滴,舱里几乎装满了浑黄的江水。天渐渐黑尽了,小船还随着洪水飘流,在茫茫的江心,他们已经和恶浪搏斗了一个多钟头,精疲力竭,连桨都无力划动了。
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呼唤:“……成——管——理——员……”
河风粗暴地刮断了声音,变成断断续续的单字:“成——岗……”
“肖——师——傅……”
“成——岗,管——理——员……”
许多喉咙齐声在喊。
成岗抬起头来,看见遥远的河岸沙坝上,一片火把的红光;厂里的工人冒雨来接他们了。
巨大的力量,借着火光传到江心,成岗和小陈浑身是劲地划着桨,大声回答着:“我们——回——来——啦……”
一会儿,便看见黑暗的江面上,划来一只小船,余新江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赶上前来,迎接自己的伙伴……工厂终于恢复了生产。
烟囱冒着浓烟,车间里闪耀着铁水浇铸砂型的火花,流着汗水的工人,操纵着车床,车床飞快地旋转,工人辛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久,厂本部办公厅知道修配厂有了盈余,也不禁对成岗的“领导有方”大加赞赏。总厂厂长到修配厂来视察以后,很器重成岗的才干,居然破例地任命他为修配厂代理厂长,后来又提升为厂长。
在这期间,厂里的党组织也有了发展。先后吸收余新江和谭师傅入党,修配厂成立了党的支部,由肖师傅担任支部书记。接着,又发展了陈松林和两名老工人入党,党的力量进一步增强了。后来,炮厂扩大,肖师傅和一批工人被调到炮厂去了。余新江继任支部书记时,成岗和上级改成了单独联系,他虽然深切地关怀厂里工人的活动,但是严守着党的纪律,没有再和厂里的支部发生组织联系。
时局的发展,一天天恶化。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指使下,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撕毁了停战协议,公开进攻解放区。1947年春天,内战的烽火日紧,国民党反动派突然包围了中共办事处和《新华日报》。住在红岩村的成岗的大哥和中共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一道,被强迫撤回延安。
成岗的组织关系突然断了。他心里十分痛苦,但他遵守着纪律,不肯随便找人接头,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党。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才有个不相识的中年人来家找他。这个人身材瘦长,面容清癯,额角上嵌着几条明显的皱纹,深沉的眼神里,充满热情和毅力。客人似乎对成岗的家很熟悉,他毫无客套地走进屋来,拿出一个折得很小的纸片,递给成岗,“你大哥有封信,托我带给你。”
成岗马上拆开信,大哥熟悉的笔迹,写着寥寥几句珍贵的话:
我早已安全抵家,参加部队工作。一切均好,勿念。
我相信你得到这封信时,一定能回到最亲爱的人的怀抱,祝你永远幸福!
“你?……”成岗注视着来人,嘴唇有些发抖。“老成同志信上,已经讲清了。”客人说到这里,热情的目光倾注在成岗身上。
“啊!你终于来了!”成岗猛然抱住正在说话的人,用尽浑身的力气紧紧拥抱着,激动的泪水,涌流出来,“我到底等着了!”
火热的手,互相紧紧抱着。“你组织工人搞读书会的时候,党就知道你了……党认为你是一个好同志。”
“我为党做的工作太少了!”
“地下党决定恢复和你的联系,从今以后,你回到了党的怀抱。”
成岗的手抱得更紧,周身热血沸腾,对方也和他一样,紧紧地拥抱着他。
“我们的党,敌人破坏不了。红岩村给我们留下了革命的种子和斗争传统,党的工作,永远不会撤退!”
心里充满了激烈的共鸣,使成岗来不及告诉对方:每天黄昏,遥望着嘉陵江对岸的红岩村,那中共办事处附近的红色巨岩,他都在想,明天,明天党一定会派人来的!“我叫许云峰。我高兴认识你,党决定派你帮助我工作,”停了一下,象征求意见似的,热情地低声问道:“你愿意吗?”“只要是为党工作,我没有不愿意的!”
从此,成岗成了许云峰同志的交通员。根据老许的意见,成岗完全停止了在工厂内的活动,以便利用“厂长”的社会地位更好地隐蔽和工作。同时,老许还叫他注意和总厂厂长搞好关系。
和老许在一起工作久了,成岗愈来愈感到他是个火一样热情,钢一样坚强的人。他那明亮深远的目光,充满了洞察一切的力量。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和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虽然经常改变装束,但衣着都很简朴,无暇注意生活琐事;然而他对待自己的同志,却是那样无微不至的关心。老许的经历,成岗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工人出身,曾在长江兵工总厂当过几年钳工,所以他几乎认识全厂的工人群众。他是那样勤勤恳恳地为自己的阶级兄弟工作,每逢听到哪个工厂发生工人斗争,他都要亲自前去,为工人策划,部署,忘记了疲劳和休息……这一切,很自然地使成岗把老许当作自己的榜样,从他那里不断吸取斗争经验和力量。半年以后,当成岗被调动党内工作时,心里老是平静不下来,他舍不得离开老许,而工作调动以后,就很难再经常和老许见面了。
“你说过‘只要是为党工作,我没有不愿意的!’现在怎么样?打算收回自己的话?”老许严肃地说:“私人感情应该服从党的利益。我们共产党人有更丰富、更高尚的感情,那就是毛主席讲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何对待党分配的工作,正是一种考验……”
“我服从党的需要。”成岗有力地回答。
“还有,”老许的声音很平静,怀着饱满的热情,“不能把对党的忠诚,变成对某个领导者的私人感情,这是危险的,会使自己迷失政治方向。你懂得我的话吗?”
成岗的脸红了;他抬起头来,坚定地说:“懂得,我一定改正。”
老许笑了,信任地拍拍成岗的肩头:“好啦,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他看了看天气,很有兴致地说:“你看,天气这样好,出去玩玩好吗?今天下午我没有事。走,一起到公园里逛逛,顺便领略一下又麻又辣的水煮牛肉。……在四川住了这么久,你一定要学会吃辣椒!”
第二天,一个女同志,按照约好的时间和接头暗号,来到成岗家里。这个女同志是个安详稳重的人,不到三十岁,中等身材,衣着朴素,蓝旗袍剪裁得很合身。她坐下来不慌不忙地告诉成岗:
“我姓江,江雪琴……我的岁数比你大一点,你就叫我江姐吧。”
成岗愉快地叫了一声,“江姐。”
江姐温和地笑了。
“你经常读市委的党刊——《进攻》吗?你对它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进攻》?我读到第二十一期了,很好,没有意见。”成岗说着,心里浮现出一个长久以来就有的想法,就全部说了出来:“《新华日报》被迫停刊以后,厂里的工人都感到苦闷,他们渴望得到党的消息,得到解放战争的胜利消息。可是《进攻》是党内刊物,群众看不到,可不可以想办法,满足群众的需要?”
“你的意见很对,”江姐点头说道:“市委早已考虑到了。为了把胜利的消息,及时告诉人民,决定出一种群众性的宣传刊物。刊物定名为《挺进报》,每周出版一期,着重报道解放战争的胜利消息,评介时局和宣传党的政策法令……可以发到可靠的积极分子手里。市委希望它成为团结、教育广大群众的一种有力的武器。”
成岗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采,忙问:“让我参加《挺进报》的工作吗?”
“听许云峰同志说过,你对这样的工作,会感兴趣的,对吗?”江姐微笑着说,“你从前在学校的剧团里,爱搞布景、灯光之类的后台工作,现在要你搞的,又是后台工作,市委打算把秘密印刷所设在你这里。”
“对,我这里挺合适。敌人轻易不会怀疑我这个当厂长的人。”成岗恳切地望着江姐:“工厂里的情况,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这里比较安全。”
“从今天起,你是《挺进报》的工作人员了。你负责印刷,每一期印好的《挺进报》,由我负责处理……”
江姐不慌不忙地说着。从声音里,成岗觉得她和老许一样老练、成熟,他高兴地联想着:“我们党内,不知有多少优秀的同志!”见面不过半个小时,成岗已经对这位平易近人的领导人产生了尊敬和无限信任。江姐的目光,仍然是那样的温和,她仿佛已经察觉这位年轻同志的心情,却没有去妨碍他,只稍微提高了声音,来引起他的注意。
“成岗同志,你要知道:《挺进报》是市委的宣传刊物,发行以后,它对群众的影响很大,必然会引起敌人的注意。你一定要严格地遵守秘密工作原则,尽量减少和朋友们的来往,停止一切群众工作。否则,不仅你会遭到危险,而且还会给党带来重大的损失!”停了一下,江姐又进一步说:“今后,有些朋友,也许会因为你不参加社会活动而发生误解,但我相信,为了党的利益,你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成岗默默地听着,感到这个新的工作,比担任老许的交通员更复杂,要求更严格,自己的责任也更大。他咬着嘴唇,站起来,紧紧握住江姐的手,严肃地说:“我向党保证。”
庄严的瞬间,正是无数共产党员都曾经有过的,决心向党献身的时刻。成岗的心情分外激动。江姐安详地注视着他,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温暖:“党给了你最大的信任。”
从这时起,寝室后面那间小小的储藏室,收拾干净了,变成了《挺进报》的秘密印刷所。白天,成岗是工厂的厂长,更谨慎、更小心地执行着自己的职务;一到晚上,他便成了党报的印刷者,通夜不眠地做着秘密印刷工作。
…………
“嗒,嗒嗒。”耳边的声响,忽然打断了成岗的回忆。
有人轻轻地敲门。成岗定了定神,从床上坐起来,顺手扭亮了床边的台灯。
“岗儿,你还没有睡?给你瓶开水……”妈妈问了一声,推门进来,放下水瓶,四面看看,又习惯地嘱咐道:“夜深了,不要尽熬夜,早些睡吧。”
“妹妹睡着了?”
“早睡啦,做梦还在和人吵嘴哩!”
“你也睡吧,妈妈。”
成岗把妈妈送出门,回到房内拿起水瓶,倒出一大杯开水,放在桌上。桌上的闹钟,的嗒的嗒地在静夜里清脆地响着。成岗侧耳听了一会,整个工厂都没有人声,妈妈大概也睡了。喝完了水,成岗的脑子十分清醒,没有丝毫睡意,他望了望寝室后面那扇熟悉的储藏室的小门,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开了锁,扭着把手,推开小门,扭亮储藏室里的电灯。又转身出来灭了床边的台灯,然后再走进储藏室,关上小门,从里边锁上暗锁。
他面前摆着一部自己改装的油印机,粉红色的打字纸整齐地堆在桌上,在这工作惯了的小房间里站着,刚才那些被妹妹引起的回忆和思绪,自然地消失了。他熟练地穿好围腰,戴上手套——这样,油墨就不会弄脏手和衣服,即使有人找他,他也可以从储藏室里出来,不会带着叫人疑心的痕迹。成岗打开了油印机,铺上蜡纸,滚筒沾上调匀了的油墨,轻快地印出了第一页……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印完一张蜡纸,又换上另一张。
成岗印得很快。此刻,他完全不像一位厂长,而像一个很熟练的印刷工人。
微带寒意的薄雾渐渐散开,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显现出起伏的淡影;迎着初升的旭日,鸟儿清脆地叫着,飞向远方。在一块伸向江岸的悬岩上,成瑶已经坐了好久——昨晚上她睡得不好,恶梦缠绕着她:时而仿佛是大哥回来了,说要带她到延安去;时而是华为周身流血,和她同关在警备司令部,审问她们的正是那个特务魏吉伯;时而又挤在船上,二哥和她一道,那份《挺进报》被别人发现了,她藏来藏去,不知怎的老是在书包里。天还没有亮,她就被梦中追上船来的戴黑眼镜的特务惊醒了。
最近以来,她的心境很不平静,炽热的生活,吸引着她,使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狂热的心使她特别容易兴奋,也容易激动。和二哥闹别扭的事,早就象阳光下的乌云一样散去,她此刻的心情,正似朝阳一般的明朗。早上,她曾到窗口去偷看蒙着被子打鼾的二哥,她轻轻地敲过门,二哥没有醒……成瑶感到内疚和羞愧:自己按着书包,心里还咚咚地跳着,怕特务检查,却反而说二哥是胆小鬼!二哥的话并没有错啊,勇敢不是冒险。她的脸蛋骤然变得绯红,又渐渐回想到过去:是二哥给刚学扎发辫的自己,讲八路军抗战,讲敌后游击队,讲毛主席和延安……她刚上高中那年,二哥有天深夜才回家,一进门,就悄悄告诉自己:在飞来寺中苏文协,他真的见到毛主席了;二哥看见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从他面前走过,正频频向他和拥挤着的工人招手致意,他忘记了还有特务监视的危险,他禁不住高声喊了起来:“毛主席万岁!”直到二哥过了江,在家里给自己讲这件事时,还是那样的激动!还有那一回,二哥半夜里回来,满脸鲜血,是沧白堂事件、还是较场口事件?她记不准了,但她记得二哥不准她声张,洗净了血污,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却说是夜里走路自己跌伤了的。还有一件平凡的往事,忽然也兜上了心头,使她心里一动。那是二哥的生日,煮好了面,他却不回来,妈妈说:“呃,又是在车间。”果然在车间里找到了他,满身油污,和工人一起干活。在回家的路上,她高兴地告诉他:“二哥,你多么像个工人!怪不得别人都说你这个厂长没得一点架子。”可是二哥的脸色立刻阴沉下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他和工人在一起……
成瑶猛然从岩坎上跳下来,许多往事的联想,使她激动地感到自己忽然聪明了,猜到了许多事情:她自己不是也保守着秘密,没有把参加新青社的事告诉二哥么?二哥一定和自己一样,参加了她不知道的活动,担负着秘密的工作任务,也许,他和大哥一样,是个最勇敢的共产党员!
从对岸开航的早班渡轮靠了岸。过一会,轮渡划子又呜呜地叫了两声,开向对岸。这时天色大亮。成瑶想着二哥该起床了,也许二哥正等着她咧,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回到工厂,成瑶发现一个穿蓝旗袍的女人,也跟着她进了厂门。成瑶感到奇怪,天色这么早,她来这里找谁?在家门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你是不是成瑶?”陌生女人微笑着问她。
“嗯,你怎么知道?”成瑶警惕地打量着对方,反问了一句。
“听你二哥说的。”女人娓娓的声音分外亲切。“我姓江,来看你二哥。”
成瑶被对方平易近人的表情吸引着。而且,她发现对方笑得那样坦率、自然,像个老大姐一样。她心里一动:定是个和二哥有特殊关系的同志吧?她连忙说:“请里边坐吧。”房门关着,二哥大概还没有起床。成瑶用力拍响屋门,心里充满了一种好奇的兴奋,像知道了二哥的一切秘密。“二哥!快起来,有人找你!”
门开了。成岗揉着睡眼。他的眼睛通红,眼珠上胀满了血丝。
“昨晚上你也没有睡好?”成瑶心情一变,降低了声调,歉疚地说。
“睡得很好。”成岗笑嘻嘻地问:“谁找我?”“一个女的,姓江……”
“啊,江姐来了,快请她进来。”
成岗还没有来得及把床铺叠好,江姐就轻快地进来了。成瑶看出二哥兴奋的神情,心里又愉快起来。她确信自己一点也没有看错,来的正是二哥的好同志!她满心欢喜地给江姐送了茶,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还想逗留一会儿,却又怕妨碍了他们的谈话。她犹豫了好久,终于悄悄走了出去。走到门边,她又回过头来,依恋地仔细望望江姐,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江姐,你今天来得好早。”妹妹一走开,成岗就兴冲冲地说。
“你又熬了个通宵?”江姐在床边侧坐下来。
“不,睡了两小时。”成岗倒水洗着脸说。
“想和你多谈一会儿,所以一早就来了。”话里听得出,江姐的心情很愉快。因为交代工作,她有好几天未和成岗见面了。
“江姐,近来你好像很忙……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今天,我就是专门来听你谈的呀!”江姐温和地笑了。“好吧,”成岗歇了一下,也笑了。他解释说:“我反正是谈《挺进报》……”
江姐宁静地坐着,点点头,“你谈吧。”
“我觉得,刻钢板和印刷,由两个人做不太方便,最好把它合起来,给一个人干。”
“你早就这样想过吗?”
成岗从这句问话里,感到江姐对这个建议很有兴趣,他心里很是高兴。这个想法,在成岗的脑子里,已经酝酿了好久,只因往日江姐来去匆忙,成岗没有机会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她。现在,有了机会,他就马上谈了。
“我觉得由一个人干,有两个好处:第一,可以给党节省一个人力;第二,减少一个人,也就减少一些暴露的危险,工作的人愈少,愈安全……”其实,成岗还有第三条理由,那就是从他第一次印刷失败,撕破了蜡纸时就想到了的:除非他自己会刻钢板,否则不管怎么会印,也总是提心吊胆的。所以从那时起,他便决心练习刻钢板。现在他已经学会了,而且刻得出一手方方正正的仿宋字。
“你的意见是交给谁来干呢?”江姐意味深长地问。“交给我吧。我学会了刻钢板,你看,这是我写的仿宋字。”成岗一面说着,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蜡纸,上面刻写了精细的字迹。
“我猜,你还有一条理由,没有说出来。你大概从第一次印刷撕破蜡纸那天起,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对吗?”
成岗笑了起来,江姐的判断真准,她什么都猜到了。“对,为了节省人力,更好地保密,都有道理。你知道,最近为了支援农村党的工作,我们的同志调走了不少;同时,《挺进报》几个人办,几道工序,工作起来不太方便……不过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你看我的身体!”成岗自豪地用手拍着胸脯,“我才二十几岁,正年轻力壮哩!”
江姐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不知道疲倦的人。”江姐亲切地说:“这样做,你的任务更重了。不过,你还得注意身体,我们的日子长得很呢!我们这一代,不仅要推翻蒋家王朝,还要亲手建设一个新中国。那时,你还是要像今天这样年轻有劲才好!”“江姐,我们都不会老的!我真愿意和你,和老许,和更多的同志,永远战斗在一起!”成岗好像从江姐的话里,看到了未来。他略微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即使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我,共产主义的真理也必然胜利,一定会有更多更多觉醒了的人为它战斗!”
战友的心里充满了共同的感情。
妈妈送来了开水。老人家高兴地招呼着江姐,留她在这里吃早饭。江姐微笑着,点了点头。妈妈出去以后,江姐把话题一转,“你妹妹最近被批准入社了。她给我的印象不错,虽然还有点孩子气。”
“任性得很,小资产阶级习气总是改不掉!”
“做哥哥的不能太性急。”江姐说道:“资产阶级的学校教育和旧社会的影响,不是短时所能清除的,我们能说自己已经完全无产阶级化了吗?只要好好引导,年轻一代会在斗争的烈火中逐渐地成长的。哦,成岗,你知道吗?你妹妹已经在恋爱了。”
“她在学校里和华为很接近。”
江姐点点头。“华为是个好青年,你见过他?”成岗摇摇头笑道:“她怕羞,不好意思带他到家里来。”“华为最近就要离开学校。你妹妹也想下乡,申请了几次,没有得到批准。这回,华为走了,她的思想会起波动的,你要细心地帮助她……”
“如果可能,让她下乡去锻炼一下也好。”
“乡下的斗争也很尖锐,等些时候,情况好了,再让她去吧。”
江姐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我还想和你谈个问题。成岗,你为什么还不给你妈妈找个好媳妇?”
成岗笑了。“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啊?”江姐似乎有点意外,“为什么呢?”
“妨碍工作。”
“你的看法,恐怕不完全对吧?”
“从道理上,我知道恋爱并不妨碍工作,还会互相鼓舞斗争的勇气和热情。可是我看见一些人,因为恋爱、结婚,很快就掉进庸俗窄小的‘家庭’中去了。一点可怜的‘温暖’和‘幸福’,轻易地代替了革命和理想……”
“你的话有点道理,在这动荡多变的时代,确有一些人为了个人眼前的‘幸福’而抛弃了崇高的理想。不过,你的话也不全对,许多革命领袖,马克思,列宁,……你知道,马克思和他的夫人燕妮,感情多么深厚,而他们相互间的帮助,又是多么的大呀!”
“不过,家庭生活,特别是对女同志……”
“我是女同志,我有个可爱的孩子,他并没有妨碍我的工作。”
“等解放以后,我再考虑这个问题。”成岗认真地回答。“我喜欢你这种严肃的态度……虽然过于偏激。”江姐笑道:“我今天说得太多了些,不过,同志们,老许也在内,大家都关心你……我们要分别了,所以特别和你谈谈这些个人生活问题。”
“怎么,我们要分别了?”
“我调动了工作,最近要下乡去。你把昨晚印好的《挺进报》交给我吧。”
“以后谁领导我呢?”
“一个姓李的,李敬原同志。市委很重视《挺进报》的作用,今后就由市委负责同志直接领导你了。”江姐握着成岗的手微笑着,“你知道吗,我正想找一个人来接替我的一部分工作,结果你却把我的工作抢去了!”
成岗象猛然醒悟,立刻把江姐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他清楚地看见,江姐的食指和中指,隐隐地现出铁笔磨伤的痕迹。
一股火热的、强烈的激情,立刻涌上他的心头。“原来刻写钢板的——就是你!”
江姐微笑着,没有说话。
[book_title]第四章
江姐来到浓雾弥漫的朝天门码头附近,四边望望,雾太大,几步以外全是一片朦胧。江姐只好站住脚,理理头上的纱巾。
“……小姐,雾大得很,开船还早咯。来碗炒米糖开水?”江姐摇摇头谢绝了。她犹豫了一下,迎着江风和浓雾,朝江边走去,一双时髦的半高跟鞋,踏在陡斜的石级上,格登格登地响。力夫提着个不大的行李卷,跟在后面。
路边,零星地听到叫卖声,乞丐的哀告声。突然出现了一声粗暴的喝斥:“走快点!跟上!”
江姐回头看时,一长列穿着破烂军衣的壮丁,像幽灵一样,从雾海里显现了,一个个缩着肩头,双手笼在袖口里,周身索索地发抖;瘦削的脸颊上,颧骨突出,茫然地毫无表情,一双双阴暗的眼睛,深陷在绝望的眼眶里……到了江边,力夫把行李放下,江姐付了钱,站在来往的旅客间,等待着。江风迎面吹来,掀动衣角,潮湿的雾海包围着她,她扣上了那时新的细绒大衣的扣子,又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
江姐的仪容本来是端庄的,经过化装,更显出一种典雅的风姿。她站在江边,心里久久地不能忘怀那群壮丁的惨状。苦难深重的农民,怎能再忍受反动派的蹂躏?更高的反抗怒潮,一定会从根本上动摇反动派的统治基础,迎接未来的光明。她渐渐地又仿佛看见了雾海之外,有无数红旗在广阔的原野上招展,一眼望不尽的武装的农民,正出没在群山之间。老彭那里,现在的工作基础更好了吧?江姐想着,又感到肩头上担负的责任的重大。这次,党增派一批同志到川北去,老彭一定会高兴的。去年春天,也是在朝天门码头送他上船,转眼就一年了。现在,他还像在重庆工作时那样,经常吐血吗?他还爱说那句口头禅么?——“为了人民的解放,有一分热,我们要发几分光!”那时候,孩子还没有出世,老彭说,等我们再见那天,全国一定解放了,孩子一定会喊爸爸了!他还嘱咐过:在几亿人口的大国建设共产主义,不是轻而易举的,孩子不要娇生惯养,革命的后代,应该粗茶淡饭,从小过惯艰苦的生活。现在,孩子已经断奶了,他见了照片,一定会喜欢的……
“江姐!”一个声音在耳边喊。她转回头,一眼看见甫志高从人丛中挤过来,掮着一口大箱子,走到她身边。“开船还早,我们到江边坐一会儿。”江姐说着,轻轻提起小行李卷,领着甫志高,离开人丛,走向寂静无人的江岸。江姐把行李放下,像要耐心等船似的,坐在行李上休息。甫志高也把箱子放下,掏出手巾,拍打着藏青色西服上沾染的灰尘。
“昨晚快到半夜,小余才把东西送来……我还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啊!”甫志高也坐到箱子上,凑近江姐耳边小声地说着:“小余说,两百份《挺进报》——《日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特刊,山上修械所要的两台设备,昨夜已全部交给交通员同志带走了。箱子里装的全是山里急需的药品。”“按照我说的那样包装的吗?”江姐轻声问,虽然附近没有行人,她仍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即使有人注意,也不过是两个等待雾散上船的旅客。
甫志高点点头。“你的证件放在最上面,这是钥匙。”
江姐接过钥匙,又看见甫志高摸出手巾擦拭着额角。江姐这才似乎无心地问:“你为什么不找个力夫?”“哦,箱子不算太重。”甫志高微笑着,解释道:“艰苦点是应该的,一口箱子,何必找人搬呢?况且,自己搬更安全些!”
“安全?”江姐微微地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她有点觉得他是在显示自己的“艰苦”作风;她用目光指点着过往的旅客。“你看,哪有穿西服的人自己掮行李的?”“啊?”甫志高嘘了一口气,搔着自己油亮的头发,“我倒忽略了这一点。”他不禁解嘲地微笑起来,“枉自作了多年地下工作,运口箱子都走了火!”甫志高正对着江姐转向他的目光,期待地说道:
“别时容易见时难。江姐,你过去给过我很多帮助,再给我提点意见,好吗?”
暂时没有说话,江姐心里像在想着什么。在她移交沙磁区委书记职务给接替她的同志以前,已经不止一次地和甫志高交换过意见了。过了一会,她才缓缓地问道:“有一件事:我听华为讲,你常叫陈松林到重庆大学活动,是这样的吗?”
“这是过去了的事情。”甫志高略一迟疑,便回答说:“小陈偶尔到重大去,只是给华为送点书报罢了。”
“不过,”江姐又说:“我觉得这样作总不大好……”“江姐,”甫志高用完全听懂了江姐话意的声调回答道:“谢谢你的提醒,我一定……改进工作方法……”
上船的时刻快到了,旅客们三三两两,喧嚷着,向岸边走来。
甫志高关心地问:
“江姐,你一时不会回重庆,孩子有朋友照管吗?”江姐缓慢地点点头,回答说:“组织上帮我作了安排。我只担心同志们太溺爱孩子,对他过于娇惯了。”“江姐,见了彭松涛同志请代为致意。啊——民运轮已经在上客了……”
正当他们要分手的时候,忽然“砰”“砰”两声枪响,码头上来往的人们,都惊愕地循声张望。
“上差船的壮丁跳水逃跑!”有人在说。
“砰砰!”又响了几枪。
雾散了一些,隐约望得见一艘登陆艇停在附近,长列的壮丁正在上船。挂着青天白日旗的舱面上,排列着刚出厂的重炮。敞开的船头闸门边,成群的力夫正把一袋袋军粮背进底舱。
“打死了没有?”
“谁知道?”
旁边的旅客议论着:
“天寒地冻的,跳江多冷啊!”
“不跳江?登陆艇今天就要开出川呀!’江姐握着甫志高的手,低声叮咛着:“你回去吧!请代向区委的同志们致意。暴风雨还没有过去,你们在重庆,要多加小心!”
“你放心,江姐。”甫志高自信地笑着:“我相信下回见面时,这里一定雾散云开,阳光普照!”
“再见!”江姐直望着甫志高的身影,在薄雾中渐渐消失了,才离岸上船。
“上舱房间票。朝那边走!”船员检过票,指点着方向说。烟雾弥漫的煤舱里,寒流浸骨的船舷上,都挤满了人群,全是买不起舱位的统舱旅客。船舷边遮风的帆布被江风刮着,在铁栏杆上啪啦地响。婴儿不住地号哭,母亲焦急地抚慰着。满船嘈杂的人声,乱哄哄地混成一片。
离船头不远,江姐找到了自己的舱位。她打开行李,把床位铺好了,便把箱子往床下一塞。箱子又高又大,塞不进去,她重新把箱子放在床上。这时,一个茶房从门边走过,江姐便喊着:
“茶房!船多久开?”
“还在扎雾,大概九点钟才开得成。”
“何大副起床了吗?”
“小姐,你姓李,是他表姐吧?”茶房打量了一下江姐入时的衣着问道。
江姐笑着,点了点头。
“大副上夜班,叫我等着,你来了,就叫醒他。”话音刚落,何大副已披着大衣径直找来了。
“表姐,我正等你哟,你一个人回去?”
“你大哥走不开。出来几年了,早就想回家看看……坐吧,表弟。”江姐从床上把箱子提下来,左放不是,右放也不是,她埋怨地说:“我说不带箱子,大哥偏要我带,路又远,真不方便。”
“这里放不下,放在我那里吧。”何大副说着,从门外叫来一个茶房。
“把这口箱子送到我房间去。”
茶房正要去提箱子,江姐却拦住了他:“等一下,我拿点东西。”她把箱子放上床,当着全舱的旅客,打开锁,翻开粉红色内衣,花绸夹袍……把靠上面的一只精巧的手提包,取了出来,顺便拿起个药瓶晃了一下,“大哥想得真周到,给舅母买些鹿茸,银耳……你看,鱼肝油也怕乡下买不到。可真把我累坏了。”她笑着,锁上箱子,交给茶房。“开船还有一阵,我们出去看看风景好吗?”何大副征求意见地问。江姐同意地点了点头,她提起手提包,刚要和何大副一道走出舱房时,从舱房另一头传来了叫喊声:“现在开始检查啦!旅客们不要走动!”船上嘈杂的声浪顿时沉静下来。
两个穿白色服装的水上警察,从过道上走了过去,后面跟着几个背枪的士兵,刺刀闪着寒光。检查正在统舱里进行,只听见刺刀撬破木箱、戳穿罐头的响声,夹杂着孩子的尖声号哭。
“慢点嘛,看把豆瓣打泼了!”
“巴嗒!”传来罐子落在甲板上的破裂声,接着便是一声女人的尖叫:“哎呀,我的一罐榨菜!”
警察来到舱房,一位学生装束的双辫子姑娘,在舱房的另一端,遭到反复盘问。江姐从容地从床上斜起身子,顺手拿起刚才向对面的旅客借来的一张《中央日报》,不在意地浏览着。
“小姐,请问你去哪里?”
江姐把报纸慢慢放下,扫了警察一眼,冷淡地回答了两个字:“回家!”
“有证件吗?”
江姐拿起精巧的手提包,轻轻地把拉链一拉,用带着手套的食指和中指,从皮包里夹出一份证件,随手丢在床上。
警察的气焰,在盛装的女客面前完全收敛了,规规矩矩地拾起那份盖着大印的证件,仓皇地看了一眼。“对不起,对不起!”警察毕恭毕敬地退出舱门说:“我们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四面传来的骂声,把警察送下了船舷的吊梯。
“呜——”轮船起锚开航了。
江姐出了舱房,缓步走向船头。这时,雾散天青,金色的阳光,在嘉陵江碧绿的波涛里荡漾。“山城,再见了!同志们,再见了!”江姐默默地在心头说着,这时轮船正从长江兵工总厂前面驶过,她隐约望见了成岗住的那座灰色的小砖楼。晨雾初散,嘉陵江两岸炊烟袅袅,才露面的太阳,照着江边的红岩。雄壮的川江号子,从上上下下的船队中飘来,山城渐渐被丢在船后。阵阵江风,吹动她的纱巾,她站在船头上,两眼凝望着远方,心里充满了美好的希望……长途汽车溅着泥浆开进车站,停了下来。旅客从车上涌下,车顶上的行李也解开递下来了。在中途同江姐一道上车的华为,提起箱子,又去帮她拿行李。江姐是初次到川北来,华为作了她的向导,为了旅途的方便,他们便以姐弟相称。“天下雨,路不好走,姐姐,这里没有力夫,我来提吧。”“你提箱子,行车卷给我。”
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听见车站上的职员大声招呼着:“请旅客们排队出站,检查行李!”
江姐愣了一下。这时汽车司机离开车子,踱到江姐身边,低语道:
“我上一趟来没有检查。这里怎么也紧起来了?”他从华为手上接过那只重要的箱子,朝汽车里司机座位上一放。轻声打了个招呼:“等一会儿我给你们送来。”
江姐没有开口,她对这里的情况是陌生的。华为便机灵地点了点头,叮咛了一句:“我们在城门口等着。”顺手提起了江姐那件小小的行车卷。
在车站出口处,他们遇到了严格的检查,虽然江姐拿出了证件,但是军警还是查看了行李卷,这使江姐感到意外,清楚地看出这座县城完全被一种特别严重的白色恐怖笼罩着。如果不是司机沿途保护,他们很可能刚到目的地就出事了。出了车站,他们放心了些,但仍不便逗留。江姐一边走,心中还丢不下那只放满药品的箱子,又不知道司机要过多久才能送来,便问华为:“进城有多远?”
“不远,十来分钟就走到了。”华为说着,心中倒很坦然,他到底年轻一些,并不在乎这件小小的意外。
在进城的路上,华为兴奋地望着远处,心情难免有些激动。几年以前,他在自己的故乡读中学,常常为妈妈跑腿、送信,参加过秘密活动,情况是很熟悉的。他和妈妈分手,是在考上大学以后。妈妈和同志们去年又上了山,他是在学校里知道的。能够回来参加武装斗争,他十分高兴。因此,他不愿为刚才遇到的危险担忧,放开心怀在江姐耳边轻声说道:“姐姐,你瞧,那边的山……妈妈可能还不知道我回来咧!”
出发以前,江姐听李敬原说过,华为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老同志,坚强而且富有斗争经验,老彭下乡以后,就和她在一起工作。因此,她对这位老妈妈有着特别亲切的印象。江姐向着华为指点的方向望去,透过飘忽的雨丝,可以看到在平坦的田野尽头,一条连绵不绝的山脉遮住了半边天,奔腾起伏的峰峦,被覆着苍翠的森林……她也不由得赞美道:“好雄伟的气派!这就是有名的华蓥山脉?”
华为点点头,尽量抑制着心里的激动,小声说着:“我们要和游击队见面了!”
江姐笑了。一边走,一边眷恋地望着郁郁苍苍的崇山峻岭。她不知道老彭是否住在这座山上。如果真的住在这山上,这样大的山,又到哪里去找呢?上山的路华为可能知道,但她此刻不急于问。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老彭一定住在那一座尖尖的,像剑一样刺破天空的最高的峰顶。这种想法,连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住得那么高,那才脱离群众咧!”但她却禁不住要这样猜想。
“半山上,隐隐约约的那个白点点……看见了吗?我们就是到那里去。过去川陕苏区老红军也在那里设过司令部!”
果然,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那地方,不是在山顶,而是在半山上。江姐忍不住抿着嘴唇笑了。
“那里叫东海寺。地形险要,左边是悬岩,右边是天池,传说天池通东海,所以叫东海寺……”
“你真是个好向导。”江姐愉快地说着!加快了脚步。“我是本地人嘛。我妈妈当时就参加了斗争,在山上打过仗……”
“你爸爸呢?”
“不知道。”华为沉默了一下,声音变低了。“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被敌人捉去,恐怕早就牺牲了……”
江姐不知道华为的心上有着这段痛苦的回忆,她不愿让华为过多地回想这些,就没有再问华为为什么。过了一会,江姐又忍不住用和缓的声调发问:“那么,你从小就跟着妈妈?”“嗯,一直跟着妈妈。可是我从来没见妈流过眼泪。妈妈常常对我说:孩子,快长大吧!红军一定会回来的!血仇要用血来报,剩下孤儿寡妇,一样闹革命!妈妈说的对,现在妈妈不是又上山打游击去了!听说她现在作了司令员咧!”
江姐仔细地听着,从华为的口中,像见到了这位久经考验的坚强战友。她的思绪已随着谈话,飞到了山上。她对华为说:“你有这样英雄的妈妈,真是了不起!真希望很快就见到她。”
“一定能见到!”华为说:“听说大家都不喊她的名字,喜欢尊称她叫‘老太婆’咧!”
江姐的心绪,被华为牵动了。她想象着华为的妈妈,更想念着和那英雄的老太婆战斗在一起的自己的丈夫彭松涛。分别一年了,今天就可以重逢,就可以见到他,而且在一起过着新的战斗生活。这怎能不使她兴奋激动啊!
说着话,离城不远了。路渐渐变得更溜滑难走,满地泥泞,雨又下大了。同车下来的旅客,都远远地走在他们前面,快到城门口了。江姐头上的纱巾被雨淋透了,她伸手遮住迎面的急雨,目光穿过雨丝,望见了城门边拥挤着的人群。转念之间,江姐敏感地担心进城时又会遇到检查,虽然她有证件,却不愿轻易冒险。她的目光一闪,瞥见路旁正好有一家小小的饭店。
“我们先吃饭吧,”江姐说:“顺便躲躲雨。”下雨天,小饭店里冷清清地没有顾客。在一张桌边坐下,江姐问:“有什么菜?”
“来一份麻婆豆腐。”华为笑嘻嘻地说:“川北凉粉又麻又辣,来两碗尝尝?”
江姐点头微笑。
华为端起凉粉尝了一口,兴高采烈地说,“你尝,真好呀!乡下就是比城市好。我小时候,有一回,凉粉吃多了,又吐又泻,把妈妈急坏了。”
“你小时候一定很调皮!”
华为点点头,悄悄地说:“妈妈教我打枪,我就瞄着家里的老母鸡当靶子。那回,我挨了打。哈哈!”华为扬起眉毛,望着江姐的眼睛,回味着童年生活。回到家乡,这里的事物,对他是那么熟悉,自然,可爱。眉宇之间,显示着,家乡是属于他的,他也是属于自己的家乡的。
“妈妈带我吃尽了苦,我从小也受惯了苦。仔细想起来,又是那么值得留恋。我爱川北,虽然过去的日子,除了苦难,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但我始终热爱这地方!”
门外的雨下过一阵,渐渐小了,屋檐上的水珠还不断地滴滴嗒嗒,华为充满自信和乐观地讲说着他的心愿:“将来,我们要在华蓥山里开凿石油钻井!在嘉陵江上架起雄伟的铁桥,让铁路四通八达,把这里富饶的物产送到全国去!”想了想,他又在江姐耳边小声地说:“还要修一座纪念碑,纪念为革命牺牲的先烈!”
江姐吃完了饭,放下筷子,目光不时地打量着周围。在学校里稳重缄默的华为,回到家乡,话也多了,人也活跃了。他毫不隐瞒回到家乡的喜悦,一路上小心翼翼的神情,随着风雨飘走了。开始,江姐还有些担心,可是当她看了看环境,饭店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没有顾客,也就放心了。“江姐,”华为大口地扒着饭,又低声说道,“在这儿打两年游击,你一定会爱上川北!将来你就留在这里,你一定要留在川北。打下天下,再把它建设起来!”
“如果将来成瑶不肯来,你安心留在川北么?”江姐微笑着问。
华为毫不迟疑地回答:“不爱川北的人,我决不爱她!”接着,他像暴露内心的秘密似地,悄悄告诉江姐,“她告诉过我,她早就想来了!”
华为看见江姐心情愉快地笑着,突然放大胆子说道:“姐姐,听说你的丈夫也在华蓥山上,要是他和我妈妈在一起,那才好咧!”他有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我还不知道我的‘姐夫’叫什么名字。”
江姐眼里闪动着愉快的光辉,笑道:“见了面,你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还有菜,你再吃碗饭吧。”江姐见华为只顾说话,没有吃多少饭,有意改变了话题。
华为笑着,低头扒饭。江姐望望店门外的蒙蒙细雨,心里又想着进城的问题。出发前,约定的第一套联络办法是:把箱子送进城去,交给城里的秘密联络站,然后由联络站派人护送他们上山。可是从种种迹象看来,这里的情况可能发生了变化。送箱子进城,恐怕有些危险。就是在城门口等候司机同志送箱子来,也不安全,容易引起旁人注目。因此,她低声告诉华为:“我先到城门口看看。”并且叫华为慢慢吃饭,留在店里等着司机路过。
华为点头会意,放慢了扒饭的速度。
江姐走到店门口,又谨慎地向坐在柜台里的老板——一个老态龙钟的胡子老头探问:“老大爷,附近有卖伞的吗?”
随着店老板的指点,江姐从容地向城门口走去。城门口仍然挤着很多人。这情景,增添了江姐的戒心,她感到不安,渐渐加快了脚步。距城门愈来愈近,她发现在城门口聚集的人丛中,有光头赤足的挑案,有戴着斗笠的农民,也有撑着雨伞的市民和商人。有的往城头望了望,低下头走开了;有些人,伫足瞧看着,还在交头接耳议论着。江姐心里更起了疑问,她似乎发现那雨雾蒙蒙的城楼上,像挂了一些看不清楚的东西。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看得稍微清楚了。高高的城楼上,挂着几个木笼子。啊,这不是悬首示众吗?江姐一惊,紧走了几步,仔经一看,木笼子里,果然盛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江姐趋前几步,挨近围在城墙边的人群。她听见人丛里有低沉叹息,有愤慨的不平,这种同情和悲痛,深深注进她的心坎。又是一批革命者,为党为人民,奉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虽然还不太了解情况,但是凭着经验,她知道牺牲的定是自己的同志。她在心中喃喃地说:“安息吧,同志,我们定要为你们复仇!”
江姐想到自己的任务,尽量冷静下来,不愿久看,掉回头,默默地走开了。她刚走了几步,心里又浮现出一个念头:就这样走开,连牺牲者的姓名也不知道,这对得起死难的战友吗?应该仔细看看,了解他们的姓名,记住他们牺牲的经过,报告给党,让同志们永远纪念他们。鲜红的血,应该播下复仇的种子!
江姐转回头,再一次靠近拥挤的人群,强自镇定着脸上的表情,抑制着不断涌向心头的激怒。她的目光逡巡着,忽然看见城墙上,张贴着一张巨幅布告。布告被雨水淋透了,字迹有些模糊,几行姓名,一一被红笔粗暴地勾画过,经过雨水浸渍,仿佛变成朵朵殷红的血花……江姐挤过了几个人,靠近布告,她的目光,突然被第一行的姓名吸引住,一动不动地死盯在那意外的名字上。
是眼神晕眩?还是自己过于激动?布告上怎么会出现他的名字?她觉得眼前金星飞溅,布告也在浮动。江姐伸手擦去额上混着雨水的冷汗,再仔细看看,映进眼帘的,仍然是那行使她周身冰冷的字迹:华蓥山纵队政委彭松涛老彭?他不就是我多少年来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战友、同志、丈夫么!不会是他,他怎能在这种时刻牺牲?一定是敌人的欺骗!可是,这里挂的,又是谁的头呢?江姐艰难地,急切地向前移动,抬起头,仰望着城楼。目光穿过雨雾,到底看清楚了那熟悉的脸型。啊,真的是他!他大睁着一双渴望胜利的眼睛,直视着苦难中的人民!老彭,老彭,你不是率领着队伍,日夜打击匪军?你不是和我相约:共同战斗到天明!
江姐热泪盈眶,胸口梗塞,不敢也不愿再看。她禁不住要恸哭出声。一阵又一阵头昏目眩,使她无力站稳脚跟……“姐姐!”
一个亲切的声音,响在耳边。江姐一惊,后退了一步。定定神,慢慢回过头,她看见了华为关切的目光。“姐姐,我到处找你!”
江姐茫然的视线,骤然碰到华为手里的箱子……“我在干什么?”一种自责的情绪,突然涌上悲痛的心头。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自己负担着党委托的任务!不!没有权利在这里流露内心的痛苦;更没有权利逗留。江姐咬紧嘴唇,向旁边流动的人群扫了一眼,勉强整理了一下淋湿的头巾,低声地,但却非常有力地对华为说:“走吧,不进城了。”
江姐接过行李卷,挥了挥手,叫华为快走。可是自己却站着不动,她再一次抬起头来,凝望着雨雾蒙蒙的城楼……江姐终于离开了人群,默默地朝华为走过的方向走去,赶上了他。她的脚步,不断踏进泥泞,一路上激起的水花、泥浆,溅满了鞋袜,她却一点也不知道。这时,她正全力控制着满怀悲愤,要把永世难忘的痛苦,深深地埋进心底。渐渐地,向前凝视的目光,终于代替了未曾涌流的泪水。她深藏在心头的仇恨,比泪水更多,比痛苦更深。
江姐的脚步愈走愈急,行李在她手上仿佛失去了重量;提着箱子伴随她的华为,渐渐地跟不上了……一个背着背兜的农民,遥遥地走在前面,沿着一条曲折的石板路,转过山坳去了。华为领着江姐,远远地跟着那农民,唯恐他的背影突然消失。
这一带地方,华为也没有走过,一路上翻山越岭,遇见村落时,还要绕道而行。已经是半下午了,那领路的农民既没有和他们说一句话,也没有停步休息。这就使得华为深深地感到:穿过敌人的封锁,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一路上,江姐沉默不语,像有重大的心事,也使华为感到纳闷。他记得,自己只在饭店里等了一会儿,司机同志便送箱子来了。他和江姐分手,只不过十来分钟,不知道为什么江姐的心情,竟突然变得悒郁不乐起来。找到江姐时,他看出她的神色不好,急于去招呼她,竟没有来得及细看那城门口的布告。眼见到牺牲了的同志遭受敌人的凌辱,谁的心里能不痛苦?但是江姐的感受,似乎更深,以致难以理解。他也觉得,在当时的情况下,放弃第一套联络办法,不再进城去是对的;因此,江姐一提示,他便遵照江姐的意见,改用了第二套联络办法:他们从城边转向离城三里路的白塔镇,找到了那家兴隆客栈,装作住栈房的模样进了客栈,对了接头暗号。客栈“老板”的神色也有些紧张,什么情况也没有谈,只催他们快点吃饭上路。而且他说,敌人封锁很紧,暂时不能上山去找游击队,只能把他们送到一处上级指定的秘密地方去。江姐换了衣服,变成农村妇女的打扮,箱子和小行李卷,交给客栈“老板”叫来领路的农民,装在他的大背兜里,面上还放了些零碎东西,遮掩着。临走时,“老板”一再叮咛:情况很紧,路上多加小心,莫要和领路的人说话,只远远地跟着走;要是遇到意外,才好见机行事……华为对这一切,起初倒并不觉得严重,他估计这是因为城门口的示众布告,引起了不安。直到一次次绕过敌人设在附近村落里的许多哨点,才逐渐发觉农村的情况,的确也十分紧张。
路两边,许多田地都荒芜了。已经是麦穗扬花的季节,但是田地里的麦苗,却显得稀疏萎黄,胡豆、豌豆也长得不好。全是肥沃的好地方啊,华为不禁痛苦地想:抓丁、征粮,故乡的农民被反动派蹂躏得再也活不下去了……背着背兜的农民,从山头上一处破败的古庙边穿过丛林,脚步跨得更快了。可是江姐走过庙门时,不顾急于跟上农民的华为,渐渐站住了,一副石刻的对联,在庙门边赫然吸引了她的视线。华为见江姐驻脚,也停下来,解释道:“这一带,有很多这样的遗物,都是川陕苏维埃时代的。”
江姐凝视的目光,停留在气势磅礴的石刻上,那精心雕刻的大字,带给她一种超越内心痛苦的力量:斧头劈翻旧世界镰刀开出新乾坤
庙门正中,还有四个代替庙匾的闪闪发光的字:前仆后继目睹着暴风雨年代革命先烈留下的字句,心头激起一种无限复杂而深厚的感情,江姐的眼眶不禁潮湿了。她由此得到了巨大的启示,来自革命前辈的顽强战斗的启示!
前面,成片的竹林掩映着一座大院落。领路的农民,在一株巨伞般的黄桷树下站住了。那黄桷树正长在离院落不远的山岩上,站在树下可以一眼望见前面起伏的无数山峦。那农民四边望望,然后回头暗示地看了他们一眼,背着背兜穿过竹荫,走到成片瓦房的院落附近,把背兜放在那大院落前的晒坝边,便独自向另一条路上走开了。这座院落比农村常见的院落大些,房子也要好些。院坝里喂了一群鸡,猪圈的柱头上,系着耕牛,几个农民坐在院坝里修整农具。一个农民走过来,背起背兜,向他们点了点头,引着他们进了院坝,从挂着匾额的堂屋旁边,弯弯拐拐地穿过几间房子,进到后院。
江姐他们走进后院,在天井里站了一下,便看见一个头发斑白腰干硬朗的老太婆,撩开袍角快步跨出门来。“妈妈!”华为低叫了一声,扑上去抓住了老太婆的双手。他没有想到不是在山上的游击队里,而是在这个地方意外地遇到了妈妈。
领路的农民,在他们进屋时,已经从背兜里取出了箱子和行李卷,放在屋角,提起空背兜悄悄地走了出去。“妈妈,我来介绍一下。”华为说道:“这是江姐,江雪琴同志。”
老太婆的目光朝江姐一扫,便走上前,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细心地端详着她,然后伸出手来,紧抱住江姐的肩头。“早就听说你要来了!”
老太婆的声音,洪亮有力,充满了刚强和自信,和她慈祥温和的目光,成为强烈的对比。江姐平静地露出一丝笑容,伸手扶住了老太婆瘦削的肩头。
“走,到里边休息。”
老太婆牵住江姐的手,迈开脚步,把江姐领进又一道门,径直走进了她那陈设简单的寝室。从这最初的接触中,江姐已感觉出这位早已闻名的老太婆的豪爽直率;只是,她的动作似乎过于急促,仿佛要想掩饰内心的活动。江姐刚刚坐下,便听见老太婆朗朗地说道:“你来得不巧,昨天老彭刚好出去检查工作,过几天才回来。华为,你怎么不给江姐倒茶?”老太婆接过华为手上的热茶,亲自递到江姐手上。“先喝口茶吧!”她的目光扫过窄狭的房间,解释道:“这几天敌人封锁很紧,不容易上山,所以老彭要我赶下山来接你,这里比较安全,是一个当乡长的同志的家。”
江姐喝着茶,不时打量着老太婆,这位久经风雨的老战士,如果到了战场,江姐相信,她定是叫敌人丧胆的威武指挥员。可是此刻,她的举止却微显不安,使江姐对她刚才说的那句意外的话,不能不怀疑。江姐慢慢放下茶杯,声音尽量开朗地说:“我把情况汇报一下。”
“不用急!”老太婆打断江姐的话。“吃了饭再说。”
江姐压抑着奔腾的心潮,继续观察着面前的战友。热腾腾的菜饭,很快就送进房来,看得出来,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吃饭吧!”老太婆让江姐坐定,便把菜一箸一箸地挟到她的碗里。“你尝尝,城里哪有这样的鲜菜!”老太婆不让江姐开口,又接着说道:“这是专门为你做的一碗红烧肉,你要多吃点!我的牙齿不好,吃不动瘦肉……老彭在山上时,一有空,就种些我爱吃的芋头,萝卜……怎么酒还没有拿来?”老太婆是很健谈的,可是她此刻的话说得又快又多,并且不让江姐插话,使华为也感到奇怪,她过去并不是这样的呀。
老太婆衣袖一拂,一只空酒杯被打翻了。她看了华为一眼,“你去拿酒!”华为惶惑地放下筷子,跑了出去。江姐听出,老太婆又一次提到了老彭,心里不禁一动:是老太婆还不知道老彭的牺牲,还是有意隐瞒这不幸的消息?老太婆这种充满热情的不显得有丝毫做作的神态,又使江姐心里浮起了一种侥幸的念头:莫非老彭没有牺牲,那张布告只是敌人无耻的欺骗?可是她亲眼看见的不是他那永不瞑目的眼睛么……江姐抬头细看,老太婆始终面不改色,仍然不断地给自己夹菜。
华为拿着酒瓶回来了。老太婆斟了一个满杯,递给江姐,又斟了两杯,一杯给华为,一杯自己举起来:“江姐,这杯酒,我代表同志们,也代表老彭,给你洗尘。”
江姐没想到对方又提到老彭,她心里一时竟涌出阵阵难忍的悲痛,嘴唇沾了沾苦酒,默默地把酒杯放下了。她悲痛地感触到对方也有隐藏的苦衷,她不忍当面刺伤老太婆苦苦的用心。勉强吃完那碗说不出滋味的菜饭,便轻轻放下了筷子。
“你怎么只吃这点点东西?”老太婆目光一闪,立刻追逼着问。
“江姐饭量不大。”华为在旁边代她回答。他不了解妈妈的怀疑,更无法看穿江姐的心事。
“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
老太婆锐利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江姐脸上。江姐虽然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她的面颊上仍然显得苍白,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也泄露着心头的秘密。老太婆的目光,忽然转向华为。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饭量不大。”江姐重复着华为的话,抢先说。华为略一思索,便告诉老太婆:“江姐和我心里都很难受,我们在城边看见了……”
“嗯?”
华为痛苦地低下了头:“我看见了木笼,没有看清布告,江姐……”他的目光转向江姐,仿佛说:布告上的姓名,江姐可能全都记下来了。
老太婆脸色霍然一变,直视着江姐。
“我全都知道了!”江姐猛然抓住老太婆的双手,顿时泪如雨下,但她并不回避老太婆的目光,昂起头来急切地说道:“我看见了……”
一连串的泪珠,从年迈的老太婆痛楚的脸颊上,沿着一条条的皱纹,涌流出来,她用双手紧抱着江姐的肩头,什么话也不说了。
“我知道,同志们怕我难受,我知道你……”江姐的语音里夹杂着呜咽,“早点知道也好,老彭留下的担子,应该马上承担……”
“原谅我,江姐!”华为猛然醒悟过来,他这时才明白那城门口的示众,为什么给江姐带来了这么大的悲痛。“一路上……我不知道你心里多么难受……”年轻的华为,忍不住心中的剧痛,他忽然掀开房门,洒着热泪,冲了出去,吧嗒一声又把门掀了回来。
“莫憋在心头,江姐……”老太婆的喉头梗塞,纵横的老泪滑过脸上的皱纹。“我懂得你的心。我们有相同的不幸……多少年来,为了胜利,为了继承先烈的遗志,实现我们共同的理想……江姐,战士的眼泪不是脆弱的表现,它代表坚贞的心向革命宣誓……在亲人面前,你放声痛哭一场吧!江姐,江姐,你要把眼泪流干啊……”
江姐竭力控制着自己,但是,她怎么也禁不住泪水的涌流……她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把双手紧抱住慈母般的老太婆。她的思绪,又一再牵向那雨雾蒙蒙的城楼。“你放声哭吧!”
无声的泪,不断地流,江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受这样的不幸。多少欢乐的想念,多少共同战斗的企望,全都化为泡影。动身的时候,她还想着他肺病很重,给他带来了瓶鱼肝油,可是谁想到……江姐无力地依在老太婆的肩头,大睁着泪眼,她真想放声一哭!
“不,不啊……”江姐忽然轻轻摇头。“哭,有什么用处?”
老太婆也默然了,更紧地把江姐搂在怀里。江姐微微抽泣着,时断时续,但她却不肯顺从老太婆对她善意的纵容……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来,深情的目光,凝视着老太婆的泪眼,仿佛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感受着无穷的爱和恨,感受着共同的感情。“你说过,剩下孤儿寡妇,一样闹革命!”江姐轻轻吐出心坎里的声音:“我怎能流着眼泪革命?”“江姐……”随着这声音,老太婆一边伸出火热的手指,梳理着江姐的鬓发,一边又在耳边讲述那不该对她隐瞒的真情:那天,双河场开抗丁抗粮群众大会,老彭临时决定去参加。还没有进场口,就发现会场被匪军包围了,匪军在场口上架上两挺机枪,准备扫射、屠杀!可是开会的群众还不知道,还在高呼口号!眼看众就要血染全场,老彭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立刻鸣枪示警,并且掩护群众撤退……就这样,为了上千群众,老彭他们三个同志……江姐默默地听着,渐渐地,眼里的泪水不再滴落了。她的目光,仿佛望见了老太婆告诉着她的情景。她喃喃地,低声说道:“我希望,把我派到老彭工作过的地方……”“前仆后继,我们应该这样。”回答的声音,是那样的刚强。久经患难的老太婆带着虔敬的心回忆着:“老彭说过:你把群众当作自己的父亲,群众才把你看成自己的儿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给我们,也给群众留下了多么光辉的榜样!”
[book_title]第五章
“小陈,你看过今天的报吗?”
黎纪纲一走进寝室,就大声打断了正在和郑克昌谈话的陈松林,他知道陈松林已经来了很久。说着话,他把手上的报纸一晃,便坐到床边上,靠近陈松林,翻开《中央日报》。这个早上,同寝室的同学都去上课了,他却无心去教室,出去买了份报纸以后,又到校园去蹓跶了一会儿,便转来了。看见没有外人,他便边念边评论起来:“滚他妈的,什么……共匪叛乱武装华蓥山纵队全军覆没!匪首彭松涛等悬首示众……社论的标题是祝华蓥山大捷……还有,长官公署新闻处长发表谈话……整整一版全是这些玩意儿!”
黎纪纲把报纸向床头一丢,颓丧地说:“这一下反动派又有吹嘘的了,什么乘胜前进啦,安定川局啊,勿受共匪利用呀,反正是这一套!”他回头又望望报纸,望望陈松林,忧心忡忡地说着:“也许……这一次农村斗争,受到了很大的挫折……”
“信他那一套!中央社的消息,拿来揩屁股都嫌太脏。”陈松林毫无怀疑地判断着:“肯定是农村的武装斗争搞得反动派下不了台,后方的后备兵力完全被牵制住了!如果不是这样……瞧,为什么要登些:‘我强大兵团正乘胜扫荡,继续清剿……’呢?华蓥山纵队既已‘全军覆没’,为什么还要‘继续清剿’呢?还去清剿谁呢?去清剿根本不存在的纵队吗?一句话:自欺欺人!不过这条消息也有好处,反动派不得不承认了他们过去一直不肯承认的‘华蓥山纵队’,这正是说明华蓥山纵队的迅速发展和壮大!”
“不过,”郑克昌放下陈松林刚才带给他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说道:“有名有姓的,我看,牺牲恐怕不小……”
陈松林气冲冲地大声反问道:“牺牲?革命还能没有牺牲?闹革命,能怕牺牲吗?”
“当然咯,”黎纪纲立刻接过话题说:“一个人倒下去,千万个人站起来!这点,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我是说,”郑克昌解释道:“有人牺牲,就应该有更多的人补上去。我们也应该作些更实际的工作……至少,以后回想起来,无愧于我们所处的时代。”
郑克昌的话,引起了陈松林的共鸣,他忍不住在床铺上狠狠地击了一拳。
“真的,我倒很想到农村去!”
郑克昌抬起头来,望着他,没有插话。黎纪纲立刻兴致勃勃地接了上来,估计着说:“华为离开学校了。听说他是川北人,不知是不是回乡去了?”
“华为——我们大家都一样,哪里需要,就该到哪里去。”陈松林心直口快地讲出自己的见解。
黎纪纲听后,沉默了一会,不以为然地说:“到哪里都一样。可是,难道重庆就不需要人手么?说心里话,我就是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朋友好了,真舍不得分开……”“有什么舍不得?”陈松林乐观地回想起华为和他分手时,背给他听的两句唐诗,便念了起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对,”黎纪纲点了点头,“你的话对我有启发,我们应该这样,永远自强不息!”
静听着的郑克昌,用友爱的声音,向黎纪纲说:“你们都成了书呆子,一个引经据典,一个要‘自强不息’!表哥,小陈又不是真的要离开重庆,你何必那样惋惜?我倒觉得能够远走高飞,才像一个有志气的青年。啊,《彗星报》该明天出版,你的稿子才写了一半……”
“你快写稿子吧,我不耽搁你们了。”陈松林拿起几本他们刚还他的书,站起来,准备要走。
“好吧,我就不奉陪了。”黎纪纲在桌边坐下来,抽出了钢笔。他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对陈松林说:“小陈!办文艺刊物的事,筹备得差不多了吧?”
提起这件事,陈松林倒有些为难了。因为甫忠高忙了好久,还没有把经费凑够。今天,黎纪纲又问起办文艺刊物的事,陈松林一下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知道,黎纪纲对办刊物的兴趣是很高的,愿意写稿,也愿意参加编辑工作。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说:“还是经费有困难。”
“想办法。大家一起想,总会有办法的。”黎纪纲顺手抽出几张稿笺,放在面前。“小陈,我要赶写社论,明天《彗星报》该出刊了。”
“我陪你出去,”郑克昌慢慢站起来,“宿舍里闷得很,我们出去走走。”
一路上,陈松林想着甫志高筹办刊物所遇到的困难,一直心事重重。郑克昌关切地安慰他,过了一会又说:“我还有点办法。我在邮局里,有几个爱好文艺的朋友。我去找他们谈谈。”
“不要找人。”陈松林说:“实在没有钱,就等些时候再说。”“那就这样办吧!”郑克昌热情地告诉小陈,“天气渐渐暖和了,我把大衣拿去卖掉。”
“不,你连职业都没有,还能要你的钱!”
“小陈!”郑克昌诚恳的声音,变得更坚决。“我对文艺有兴趣。办刊物,是我们的共同理想!”
第二天一早,郑克昌瞒着陈松林,带了大衣、铺盖赶进城去。回来,带着一卷钞票。一进书店,就把钱塞到陈松林手里,自己一文也不留。
陈松林激动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陈松林很快就把这件事向甫志高报告了。
“他一个铜板也不留,自己吃什么呢?”甫志高最初也感到意外,随嘴问了一句。可是,接着又兴奋地笑起来。他很赏识郑克昌,并认为这种支持,正说明了群众对进步文艺刊物的迫切需要,因此,他决定加紧筹备。甫志高拿出了已经凑集到的一笔钱,叫陈松林先买下一批纸张,作好办刊物的一切准备。
又一天晚上,郑克昌正在书店看书,外边突然下了大雨。他穿着布鞋,又没有伞,陈松林留他等一会再走,顺便从隔壁叫来两碗冷酒。喝了几口以后,郑克昌的脸被酒精染红了,渐渐打开话匣子。
“……小陈,人生真没有意思,有时我简直想出家当和尚……或者干脆自杀算了。”
“你怎么这样想?”
“也许,你会说我颓废。我没有职业,活不下去,怎能不苦闷?在这肮脏的社会上,有钱人大吃大喝;没钱的,连饭也吃不上。真像古诗上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自己就是例子。离开邮局的时候,差点儿吃了官司!”郑克昌慢慢地喝着酒,看来他有点矛盾:是说下去呢,还是不说?要不是陈松林好心地询问,他可能就不会再说了。“你知道一个秘密刊物么?”郑克昌低声说,样子很警惕。“……叫《挺进报》,是用粉红色的打字纸油印的,十六开大小,每期是四、五页,……我就在这个事情上出了问题!”“怎么?”
“我们有个读书会,全是邮局的进步青年组织的。会长可能是个地下党员,他常常拿《挺进报》给我看。有一次我正读着,被科长看见了,差点出事!结果还是加上个‘思想左倾’的罪名,把我开除了……”
陈松林没有想到,郑克昌也看过《挺进报》,而且出过危险。不过这是可能的事,能看《挺进报》的青年本来不少,郑克昌表现进步,当然有机会看到。怪不得他刚来看书时就流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神情来。
“……狗日的国民党好歹毒!邮局里专门设了邮检组,许多丢进邮筒的《挺进报》,全被扣留下来,根本寄不出去。当然,那些《挺进报》上的收信人都是化名,特务也查不出来。有时候特务就守在邮筒旁边,真是危险得很。……我们读书会里的人,常常趁邮检员不在的时候,偷偷把他截留下来的东西,重新寄出去,简直有趣得很。”
雨早就停了。郑克昌谈得太兴奋,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夜。陈松林觉得太晚了,郑克昌回去不方便,就留他同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郑克昌对陈松林诚挚地说:“我看你们书店人手太少,我反正还没有找到职业,如果可以,我愿意给你帮帮忙。”
过了两天,甫志高听到陈松林汇报这些情况以后,立刻就同意了郑克昌的要求,让他搬进书店。陈松林想了一下,就说,他自己也非常同情郑克昌的遭遇;可是书店是一处备用的联络站,住进外人,怕不太好。甫志高笑着解释说:只要谨慎一些,问题不大。过些时候,考察清楚了,吸收郑克昌入地下社,正式参加书店工作都可以;而且书店扩大,正需要人手,郑克昌总比外面新找的人可靠。听了这番话,陈松林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郑克昌进书店以后,工作挺卖力,一有空闲,就努力看书,除了吃饭,他也不要任何报酬。他说:有碗饭吃就行了,而且还有这么多书看,已经够满意了。何况帮朋友的忙,大家同甘共苦,得到的愉快,就是最大的报酬。
当郑克昌得到《挺进报》时,他兴奋得双手都颤抖起来。他像得到宝物一样地,眼睛里闪着热烈的光芒,对陈松林说:“我简直没有想到,又看到了《挺进报》!”
“在重庆大学,你表哥给你看过吗?”
“看过。”郑克昌说,“不过表哥素来谨慎,他只给我看过几次。”
过了不久,甫志高关照陈松林,要郑克昌通过邮局里的朋友,试着寄几次《挺进报》,收件人都是化名的。这样作,为的是进一步考察郑克昌是否完全可靠,也是为了消除陈松林的顾虑。后来听甫志高说,那些《挺进报》果然寄到了。陈松林很难忘记甫志高当时兴奋的神情,他是那样有把握地竖起指头,得意地问:“如何?我的眼力不错吧?”
铁笔在蜡纸上,发出轻快的沙沙声。白色的痕迹,整齐而匀称地显现出来。
“……随着全国大反攻的新形势的到来,农村抗丁、抗粮、抗捐斗争迅即进入了一个蓬勃发展的新阶段,斗争烽火遍及西南,游击武装风起云涌。川东、川北和黔边游击武装,旬日以来连挫敌之进攻后,游击区迅速扩大,滇南游击队……”
成岗专心一意地在蜡纸上熟练地刻写着:“美蒋妄图在西南大量征兵的阴谋,现已肯定必将以失败告终,而且,敌分布在川、康、滇、黔四省的第二线全部兵力,已被西南各地游击队拖住,难以向内战前线抽调……”
写完以后,成岗揉了揉略感麻木的指头,一字一句地校对了一遍,又把《挺进报》这一期的标题抽读了一遍:“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穷苦同学伸出援助之手,大中学生开展争温饱、争生存运动……”
“兵工厂工人反对扩大军火生产的斗争,获得新的胜利……”
读完了,成岗伸了伸腰,站起来,倒杯开水喝了。时间还早,他丝毫没有睡意,又在桌边坐下,开始思索那尚未完成的新式油印机的设计。
他手里捏着一支削得尖尖的硬铅笔,台灯光照亮面前一大张白纸,为了创造一部理想的机器,他已经熬过了好几个深夜。他咬着铅笔,搅着脑汁苦苦思索着,可是,白色的绘图纸上,还没有留下一点点思维的痕迹。
几个月以来,他为着印得更多更好,节省时间和体力,曾经三番五次地改变印刷的办法,他已经丢开了那些质量粗糙的普通油印机,只用一块打磨得精光利滑的竹片往纸上刮油墨;用这种方法,可以印上二千四五百份漂亮、清晰的《挺进报》。在油墨的调拌、纸张的选择上,成岗也不知花费过多少精力。为了找到既薄而又富于韧性的纸,他跑遍了文具店,试验过好多品种不同的纸张。对党的事业的无限忠诚,日夜激励着他的顽强意志。现在,他又对自己的印刷方法不满意了,随着发行数量的增大,成岗决心制造出一部最理想的的油印机来。
“要印得又多又快,应该先确定用什么作动力……用电,不,太贵了,而且电动机有声音……”
“……如果用脚,对,用脚的踏动做动力……干脆把印刷滚筒也固定起来,这样两只手就自由了,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也许,应该象印刷厂里的平版印刷机那样!”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那部巧妙的机器的影子,正像一部小型的脚踏平版印刷机。……是的,就是这样!可是当他把铅笔伸向绘图纸,眼光刚刚移到洁白的纸上时,机器的幻影却变得模糊乃至空无所有了。
铅笔杆重新被牙齿咬住,纸上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又一次没有抓住理想的幻影,设计思想还没有完全成熟呢……敲门的声音惊动了他。
“谁?”
“我,李敬原。”
成岗开了门,高兴地接过他手上的帽子。
“这样晚了,你还在工作?”说着话,李敬原走到桌边,用手绢擦擦眼镜,他看清楚了成岗的纸片上的字,问道:“你又在设计新油印机?”
“我想试一试……”
“我不喜欢你这种怪脾气,老是无休止地干……弓弦张得太紧了,也会断的。”
成岗笑嘻嘻地说:“拖不垮的,愈干愈来劲。”“我看你们两个简直是在互相挑战,搞起竞赛来了。”他把“你们”两个字说得很重,说着便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交给成岗,“这是他给你的回信。”
“啊,回信啦!”
成岗记得,正是那个和眼前一样温暖的晚上,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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