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楼复梦
[book_author]陈少海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99711
[book_dec]长篇小说。清陈少海撰,陈诗雯校订。一百回。原署“小和山樵南阳氏撰,武陵女史月文氏校订”。作者以字行、南阳人,号香月、红羽、小和山樵、品华仙史。校订者系其妹,字月文,号武陵女史。此编为《红楼梦》续书之一。故事接高鹗续补一百二十回之后展开。叙宝玉托身为梦玉,黛玉托身为彩芝,梦玉陆续娶彩芝等十二钗。思想庸劣,艺术粗糙,夸饰前书人物性格多失其真,且夹杂污秽描写。唯个别章回,讽刺昏官,揭露恶霸,为妇女鸣不平等,间有可取之处。有嘉庆十年(1805)金谷园刊本,扉页题“嘉庆乙丑新镌,红楼复梦,金谷园藏版。”绣像十六页;凡例二十六条。有嘉庆十年本,光绪二年(1876)上海申报馆仿聚珍版排印本等多种。一九八八年有春风文艺出版社点校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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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原夫桃李园边,芙蓉城畔,心香一线,幻来色界三千;春梦无端,倏起琼楼十二。普天才子,作如是之达观;绝世佳人,唤奈何于幽恨。爱由心造,缘岂天悭。斯则情之所钟,即亦梦何妨续。吾兄红羽,实稗史白眉。笔花得自青莲,傲文通之五色;心锦分来郭璞,窥子敬之一斑。聚彼芳魂,作吾嘉话。悲欢离合,仙人就三生石以指迷;怒骂笑嘻,菩萨现百千身而说法。奇奇怪怪,既澜翻而不穷;扰扰纷纷,总和盘而托出。画落梅于纸上,无一瓣相同;吐绮语于毫端,正万言莫罄。封姨漫妒,名花本自天来;月老留心,绝世宁真命保问天不语,伤心人代诉衷肠;补天何难,有情的都成眷属。灵根未断,前生种向蓝田;智月常圆,隔世重修玉斧。人间儿女,无劳乞巧天孙;意外因缘,一任氤氲大使。笔妙总由心妙,人工可夺天工。故能青出于蓝,所谓冰寒于水。秕糠前哲,尚何难哉;扬播名流,良有以也。嗟嗟!梦中梦何时真觉,楼上楼更上一层。
欲将红粉春深,须唤黄莺啼稳。隙驹蕉鹿,空闻子野之三;蚁穴虫窠,不数临川之四。但休向痴人说耳,奚不为知己道之。
嘉庆己未秋九重阳日,书于羊城之读画楼。武陵女史月文陈诗雯拜读。
[book_title]自序
或问曰:“梦可复乎?”余应曰:“可。”子曰:“吾不复梦见周公。”由此观之,大圣人之梦,复周公之梦而梦之者也。有周公、孔子之梦,而七十子之徒相继而相续,夫然后孟子阐而继之,昌黎承而续之,而程、周、朱、许诸贤相将而复。
而周公、孔子之梦于是充乎天地,贯于古今。而人之生于世者,无不感周、孔之梦,而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道,化于梦而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之节,圣人之梦岂非天地间之大梦乎!李青莲曰:“浮生若梦,而日叙天伦乐事。”可见梦之为梦,实伦常之纲领。生于梦者,正不可须臾离于梦也。释氏曰:“如梦幻泡影。”以梦而冠诸泡影之首,盖以泡影为虚渺之物,而梦则具伦常、行礼义,人民城郭、声音笑貌,可得指而名之也。是以雪芹曹先生以《红楼梦》一书梓行于世,即李青莲所谓叙天伦之乐事而已。天伦,人之所同,而乐之之梦境不一,断无彼人之梦,而我亦依样胡卢梦之之理。雪芹之梦,美人香土,燕去楼空。余感其梦之可人,又复而成其一梦,与雪芹所梦之人民城郭似是而非,此诚所谓“复梦”也。伦常具备,而又广以惩劝报应之事以警其梦,亦由夫七十子之续之耳。
若以他人之梦,即而梦之,此为梦之所必无者。蛇画成而添以足,难乎其为蛇矣。雪芹有知,必于梦中捧腹曰:“子言是也。”
梦既成而弁数言于简首。
时嘉庆四年岁次己未中秋月,书于春州之蓉竹山房。红楼复梦人少海氏识。
[book_title]凡例
一、书中每于一事一人,承接起伏之处毫无痕迹。
一、此书无公子偷情、小姐私订,及传书寄柬,恶俗不堪之事。
一、书中嘻笑怒骂信笔发科,并无寓意讥人之意,读者鉴之。
一、读此书不独醒困,可以消愁,可以解闷,可以释忿,并可以医玻一、前书词曲过于隐僻,不但使读者闷而难解,抑且无味,不若此书叙事叙人,赏心快目。
一、此书仍依前书口语,惟姑娘间有称小姐者,因乡俗之称无碍于正文,姑存而不改。
一、此书开首先写珍珠,作通篇之引线,以宝钗作串插之金针,以彩芝作结,章法井然,异于前书。
一、篇中难免错落颠倒之处,卷帙浩繁,鲁鱼亥豕,望阅者谅其疏漏。
一、此书以荣府作起,以荣府作结,点《红楼梦》本题,终不离于贾也。
一、卷中无淫亵不经之语,非若《金瓶》等书以色身说法,使闺阁中不堪寓目。
一、此书共计百回,事繁而杂,如提九莲灯,本于一线,不似他书头绪一多不遑自顾。
一、凡小说内才子必遭颠沛,佳人定遇恶魔,花园月夜,香阁红楼,为勾引藏奸之所;再不然公子逃难,小姐改妆,或遭官刑,或遇强盗,或寄迹尼庵,或羁楼异域,而逃难之才子,有逃必有遇合,所遇者定系佳人才女,极人世艰难困苦,淋漓尽致,夫然后才子必中状元、作巡按,报仇雪恨,聚佳人而团圆。凡小说中,舍此数项,无从设想。此书百回,另成格局。
一、此书收笔,结而不结,余韵悠然,留为海内才人再为名花写照,琪花瑶草,香色常存也。
[book_title]第一回 幻虚境册开因果 大观园梦启情缘
尝闻洪濛初判,别为天地,分阴阳造化五行而生万物。造化者,即天地阴阳万物之情,因情而化,充乎天地;是天地间万物无情,无处非情。即如顽石,乃蠢然不灵之物,何以言情?但闻生公说法,尚且感而点头。以此论之,情之一事,乃万劫不磨之物。
闻上古时,大荒之外无稽崖青埂峰前,有女娲氏所炼补天之石,历劫通灵,转过一番人世,自以为情缘了却,并无拘碍。
谁知灵河岸上绛珠仙草同那幻虚宫里的瑶草琪花欲报灵石荫庇之恩,纷纷转世以情报情。那青埂峰前的灵石,被空空道人携向金陵,投于贾氏,衔玉而生,名曰宝玉;为荣国公之孙,工部贾政之子。年方弱冠,大为情障所迷,几致因情而死。其间,情之最极者,如林黛玉,竟以情逝。其他如晴雯、紫鹃、秦可卿、史湘云、柳五儿、金钏、麝月、袭人、香菱、妙玉、薛宝琴诸美人,情障愈深,情根愈固。惟薛氏宝钗不为情染,独开生境。后来黛玉一花先萎,宝玉万念皆灰,又见诸美人云散风流,相将谢世;秋闱战罢,披发入山,飘然长往。惟袭人另有孽缘,不能自已,出嫁蒋郎。其余红粉朱颜,半埋芳草。荣府中自贾政去世之后,只有宝玉之母王夫人暨长子贾珠之妇李氏宫裁、宝玉之妇薛氏宝钗,姑媳三人相依为命。大凡神仙降世,与那些琪花草石姻缘偶而游戏人间,不过如此。后人不知,复有黛玉复生,晴雯再世及大观园添出许多蛇足。其然,岂其然乎?实难凭信。因偕空空道人上穷碧落,下及黄泉,旁至大荒之外无稽之崖,搜访神瑛、绛珠暨诸美人去来之事。
时在青埂峰前遇赤霞仙子,笑谓余曰:“君等欲知神瑛之事乎?盍往幻境为卿言之。”空空道人应诺。相将而往,至虚无之境,缥渺之台,藉花而坐。仙子曰:“神瑛当日转落人间,恐其不解情旨,是以令吾妹可卿开其情障,以了尘缘。谁知伊等为风月所迷,结成情劫,难以遽解。因金陵十二钗,本系有情无缘,难以强合。今既有情缘,须当配合。即将伊等未曾合体之元神,在他们未了之前,另又转世,令十二钗遂其情愿,此时又当相会之时矣,世人不知,讹以为黛玉还魂,晴雯再世,人间安得有此,实为笑柄。因君等是情祖门人,同是会中之友,不妨将十二钗另生之册相示,庶知’后梦’之诬也。”空空道人接册在手,细细翻阅,恍然大悟。原来祝梦玉是宝玉后身,松彩芝为黛玉后身,竺九如是史湘云后身,郑汝湘系秦可卿后身,桂蟾珠为紫鹃后身,鞠秋瑞系香菱后身,梅海珠为晴雯、掌珠为宝琴之后身,芙蓉是麝月、芳芸为金钏、紫箫系柳五儿、韩友梅是妙玉之后身。袭人孽缘未消,不须转世。其他如周婉贞为凤姐之后身,祝修云为鸳鸯之后身,薛宝书系雪雁之后身,郑文湘为司棋之后身,孟瑞麟系尤三姐之后身,冯佩金为尤二姐之后身,素兰是晴雯之嫂吴贵儿之妇后身,松寿为柳湘莲之后身,柳绪系秦钟之后身,顾玉书是迎春后身,钟晴为贾瑞之后身。空空道人正看之不已,仙子将册收去,笑道:“伊等转世姓名不妨相示,以解君等之惑;其离合悲欢一段事迹,不可预泄,归去时当必知之。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也。”空空道人言下大悟,再拜稽首而去。从此寄迹人间,放情诗酒。一日偶往荣府经过,遇一老人策杖而来,空空道人叩以贾府之事,老人说道:“自从宝玉去后,他父亲也就不久谢世,如今门庭冷落,车马已稀,非复旧时光景。府里只有王夫人同珠大奶奶、宝二奶奶婆媳三个,环哥儿、兰哥儿,还有琏二爷夫妻二人,如此而已。你问他有何
话说?”道人答道:“我闻得人说,宝宝回来,黛玉复生,晴雯再世,大观园依旧当年景象。不知然否?”老人笑道:“这是那里话来,宝玉不来的为是古今无不散的筵席;宝玉若来这一局散棋如何收手?真不自谅也。”空空道人听罢,鼓掌大笑而去。
原来荣府自贾政去世之后,已将二年,王夫人悲伤成病,终日在床。内里家事系李宫裁一人管理,外间事务仍托贾琏。
其旧时之艳姬美婢一个也无,大观园久已荒废。贾环、贾兰在京外从师课读,宝钗所生之子慧哥儿,朝夕在王夫人房中解愁释闷而已。昔年歌馆楼台、美人香草真是一场春梦。正是:人生十事九堪叹,春色三分二已空。
如今且不言贾府的风流佳话,单讲那侍儿中花氏袭人,自宝玉去后,王夫人放他出府自行择配,随就嫁了蒋玉函。谁知红颜薄命,做亲未及一年,蒋玉函身故,又无公婆儿女,孤身无靠。他哥哥、嫂子要将他转嫁,知道蒋玉函丢下有数千两银子,袭人衣服首饰连自家私房也有千两。他哥子花自芳想:他年轻轻的,那里守得祝因此并不向袭人说明,竟与一个拉皮条作牵头的陈二麻子商量说,他妹子要前走一步,只要找个合式对头,他有三千两现银带去,还有衣服首饰也值得一二千金。
陈二麻子听说,十分动火,说道:“有个主儿曾托过我好几磨儿,要娶个人。这人姓龚,原有议叙候选,现在就要分发试用的。老爷年纪约在四十左右,也是南方人,做人和气。他的亲戚也有做京官的,也有做外官的。这门亲事倒还不错。”花自芳道:“既有如此对头,也就很好,我也不说别的,只要五百银财礼。办成后,谢银三十两。他那边谢你多少,我全不管。”
陈二麻子道:“谢不谢咱们再说,且约定日子,叫他们对面相看。两边都愿意,咱们再说那一层的话。”花自芳道:“这就难了,我家妹子从来不见外人,况且又是他的亲事,更不用说躲的没有影儿,还肯当面相看吗?这事断不能行。”陈二麻子笑道:“这话只好你自己说,且不用说别的,就比着是你,也要瞧瞧人合式不合式,没有说人也不用瞧,凭着咱们说就办得成的。”花自芳想了一会,说道:“我有个主意,你想想使得使不得,你若说这个主意不好,那就不用办了。”陈二麻子道:“你说我听听瞧。”花自芳道:“后日是我母亲三周年,我妹子请大悲院的南僧来家念经,他一早回来。他同那位老爷只说来与我母亲做周年,说不得叫他破费几个钱,备分礼来,咱们留他吃斋,多坐会子。我妹子出进拜佛跪香,又不避人,两边都可瞧见。你说这个主意可好?”陈二麻子点头道:“这主意倒很好,我去约会那位老爷后日来罢。”说毕,彼此散去。
到这日,陈二麻子果然同那龚老爷备着一分厚礼送来,花自芳故意再三称谢。袭人在堂屋里瞧见,只道真是来做周年的,对花自芳道:“留他吃面。”龚老爷趁势过来作揖,说道:“些须薄礼,不过是敬老太太的一点诚心,实在抱愧,那里还敢叨扰。”袭人一面回礼,急忙退了进去。龚老爷见袭人一身素缟,越显得十分标致,对他说话不觉出了神去,站着动也不动。陈二麻子恐袭人着恼,连忙同花自芳过来邀龚老爷到棚底下去让坐用茶,心中才定。陈二麻子轻轻问道:“如何?”龚老爷连连点头道:“人很去得,再没有这样标致的了!还摆着一脸福气,举止大方。不必多说,在你身上,办成总谢。”陈二麻子道:“这里不便说话,咱们出去商量。”两个人辞别花自芳,一同出来,到茶馆里商量一会,彼此分手。
次日,陈二麻子去见花自芳说:“那位老爷一定要办这门亲事,依着你送五百两财礼外,还要格外奉谢。他说一有地方,定要请你这舅爷、舅奶奶同到衙门去享福,尽你逍遥自在。”
一夕话将花自芳说的十分欢喜,满口应承道:“这事在我身上,包你妥当。”陈二麻子忙在杯内取出一个盒子,递与花自芳道:“这里一个帖儿,是那龚老爷的履历八字,盒子里是一枝金蝴蝶、一枝碧玉并头莲,与你妹子插在头上。还要你妹子随身带的一件东西,不拘新旧拿去回他。不过一半天就要做亲。”花自芳大乐,叫陈二麻子且在茶馆里坐着等信,他拿着这些东西急忙跑到后屋里来。
袭人才梳洗完毕,见花自芳进来,说道:“哥哥你快去叫车,我要回去,家里没有人,昨晚惦记着一夜不曾合眼。”花自芳嘻嘻笑道:“不相干,吃过早饭再家去,我这会儿正来与你道喜。”袭人问道:“什么喜?”花自芳道:“自从妹夫去世,我同你嫂子成天家与你打算,想你十八九岁的人,那里守得住?别说是我穷,就是我过得,我也不能养你一辈子。况且你家又没个长辈,连个有年纪的人儿也没有,就是你带着一两个丫头同那个老妈儿也算不了事。我要接你回来,这里又没有多的房子,我也要打算地出去跟官。我若出去,还有谁来照管呢?前日我同向来做媒的陈二麻子商量,叫他有对路的亲事,与你说一家也好。谁知他有个相好的龚老爷,原是候选,现在就分发试用的官儿,正要娶头好亲事,因此他昨日备礼来同你对面相亲,说了一会话。那个人虽是年纪大些,人品儿倒也瞧得过。你一过去,就是一位太太,连我也沾你的光,谁不叫我是舅老爷!他昨日瞧见你,欢喜了个受不得。今日一早就将履历八字,还有两样首饰,叫陈二麻子送来与你插戴。”袭人听说亲事,已经气极,再听见“插戴”二字,面色皆变,浑身发抖,只得忍住,假意笑道:“东西现在那里?”花自芳慌忙递将过去,袭人接在手中,走到桌边,将盒子打开,取出那两枝花来放在桌上,顺手取起一个茶碗,照着那两枝花上就是几下。
花自芳急忙来抢,那玉并头莲早已砸碎,金蝴蝶打了个精扁,茶碗也成七八块。又将那个履历八字扯作条儿,一面扯着,放声大哭,十分悲恨。花自芳弄的没有主意,说道:“成不成由你,仔吗将人家的东西砸个稀糊脑子烂?你不愿意,将原物还他就完了。这会儿将他的东西庚帖,砸的砸,撕的撕,还不了他,这头亲事我瞧着倒做定了。”袭人听花自芳所说甚是有理,不该一时孟浪,砸坏东西,看着这事倒难收手,心中想道:“不如一死,以了这段冤业。”登时把心一横,拿起桌上的破碗片子,在脖子上一抹。花自芳骇的手忙脚乱,赶忙来抢,见袭人已是鲜血淋漓,将一件白布衫子都染作大红。花自芳赶忙抱住,急的乱喊乱叫。他嫂子董氏正做着早饭,听见兄妹两个又哭又喊,赶忙跑进屋来,见袭人满身是血,在这里寻死觅活。
他男人拉住手,死也不放。董氏忙上前拉着,问道:“妹妹这是为什么?好好的要寻死?”花自芳将方才的
话说了一遍,董氏道:“妹妹本来忒也什么些个,愿意不愿意一句话儿就是了,又何必动这样大气,将人家的东西糟蹋了,这怎么好呢?”花自芳嚷道:“你还要多说,我刚才提了一句,他就要寻死,抹脖了。谁还管东西?”袭人哭道:“原来你们夫妻两个成日在家里盘算我,我不嫁人,碍着你们的什么事?今日我把这条命交给你们两个罢。”说毕,将头乱碰,夫妻两个那里拉得他住,急的花自芳道:“我的老祖宗,你饶了我们罢,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敢提了,随你死活存亡,我全然不管。从今以后,再不来接你,只求你老太太开恩。”袭人哭着道:“既是这样,你就去叫车送我家去。”花自芳连忙答应,叫董氏先去找条汗巾与他围脖子,一面赶着就去叫车。董氏要将他血衣换下,袭人再三不肯。夫妻两个想来强他不过,只得依着。替他拿了包袱并梳头盒子,扶去上车。那赶车的老张倒骇了一跳,问道:“二姑娘这是仔吗呢,闹一身子的血?”花自芳赶忙答道:“抓破了脖子上的肉瘤,淌有一盆的血。”一面说着,扶袭人上车,将包袱、盒子放在车内。花自芳跨上辕儿,一直望大路而去。
走不几里,袭人在车远远瞧见荣府,心中想道:“我虽回家去,他们未必死心,况我又砸碎东西,那头亲事如何就肯丢手?一定另有风波。我是个孤身弱妇,如何敌得他过。不如到府里去见太太商量主意,也好死他们的念头。”主意想定,对花自芳道:“我要到府里去走走,将车叫祝”花自芳道:“且回去换过衣服,歇歇再来。”袭人道:“我定要就去,等不得回家再来。”车已到贾府门首,袭人对赶车的道:“老张,你将车邀住,我进府里去。”花自芳想来强不过,也就跳下来,将车一直赶进大门。此时荣府把门的只有一个老赵,认得是花姑娘,让他一直进去。荣府自贾政死后不过两年,尚未满孝,以此袭人身穿孝服,可以进府。
袭人来到上房,那些姑娘、嫂子们见他一身是血,含着两眶眼泪,自此吃惊,赶忙问明缘故,一同进去。王夫人抱病日久未能下炕,靠在枕上与宫裁、宝钗三人闲话。袭人走至炕前,对着太太跪下,发声大哭,说道:“求太太救命!”王夫人姑媳见他脖子上围着汗巾,半身是血,大为惊异。吩咐将他扶起,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袭人遂将昨日与母亲作三周年脱孝念经,哥子花自芳私自约人相看,今日竟来插戴,以此气忿,将那东西砸碎,庚帖扯坏,自家情急刎刭,欲寻自尽的话,从头哭诉一遍,要求太太作主救命。王夫人说道:“花自芳固然不是,你也过于心急,应不应由你,何必将那个人的东西毁坏,成什么道理。那一家又如何肯依?你很打错了主意。”袭人道:“那些东西我情愿赔他,只恐我哥哥心肠不死,又想出别的主意。那时断不能依他,一准送定这条性命!”宝钗道:“听你这话头儿是不愿意再嫁,但是孑然一身,亦非了局。倒不如搬进府来,同我做个伴儿,倒还安静。如今你是客人,不能像当年看待,不过是咱们这会儿的日子不比原先老爷在时,诸事清淡,只要你过得惯就是了。”王夫人道:“后面日子正长,你又年纪忒小,十八九岁的孩子,那里说得这个守字。不过是终身大事,安顿最难。花自芳未免过于任性草率,我见你这样心志,也很欢喜,自然要替你作主。”袭人道:“太太恩德如天,如肯收留,实同再造,情愿终身靠着太太,再无他意。”
李宫裁道:“太太作主,自然必叫你终身如意,断然不错,你倒很可放心。”王夫人道:“话虽如此,须得对花自芳说明,写个断字据,不许往来,随我作主。”宝钗道:“必得如此才是。”王夫人吩咐周贵家的,命周贵带花自芳进来,当面问话。
李宫裁着人去请琏二爷上来。不多一会,贾琏进来请安,李纨、宝钗都问过好,袭人过来请安。贾琏瞧见忙问道:“这是仔吗呢?”王夫人将他的事迹代说一遍,又将刚才的主意说知。贾琏点头正要说话,见周贵家的回说周贵带花自芳在外伺候。王夫人吩咐带他进见,周贵奉命带花自芳进入门内,一齐跪下磕头请安。周贵起身,垂手站在门旁。花自芳跪在地下,不敢抬头。王夫人道:“花自芳,你怎么硬自作主,将你妹子许人,逼的他寻死?他是出嫁妹子,与你原不相干,你不问个青红皂白混出主意,逼他改嫁,你很胡闹。本要送官治罪,因念你个不知事的糊涂东西,且开恩饶你。他如今愿意在我这里,随我作主,自此以后他的死生存亡你全不用管。叫你进来,问你依不依?”花自芳连忙磕头说道:“太太在上,小的也不敢多说,总是小的妹子他要仔吗,就随他仔吗。自今以后,小的再不敢管他的闲事。”贾琏道:“既是如此,这就很好。但是你妹子愿意在太太这里,后面日子正长,恐你将来又有别的道理,必须你写个断绝凭据,两下里才得放心。”花自芳道:“小的情愿写下字据,永远断绝。”贾琏道:“很好!”吩咐周贵带他去写。
袭人见哥子去写字据,心中十分欢喜,回明太太要同周嫂子到家照应,将东西搬进府来。王夫人应允,命周家的同去。
宝钗取些刀疮药与他敷上,袭人脱下血衣,同周嫂子去了。一会,将家中一切东西拢共拢儿搬来,堆在上房院里。外面周贵领花自芳进来,面交字据。贾琏看了说道:“很好。”念与太太听过,王夫人命宝钗收着。袭人站在院子里,叫丫头抱琴将所有箱子全行开掉。凡是蒋玉函所有的东西,尽行取出,一件不留。提出几件男衣尺头,送周贵夫妻。其余一切衣服单夹纱棉皮以及靴帽鞋袜、带子佩刀及男人用过之物,当着琏二爷众人瞧着,都叫花自芳一并拿去,也值得千多两的物件,说道:“哥哥,我同我兄妹一场,从今以后死生永别,彼此不必往来,再休提起兄妹。这些男人的东西,我留他无用,尽都与你,很够你穿吃一辈子的。这就是尽我兄妹之心了。”又开红皮箱,将个紫檀奁匣开掉小锁,取出一枝金蝴蝶,一枝碧玉兰花,当着众人交给花自芳,说道:“这两枝花是赔那一家的,你也收去。”花自芳接着,看他如此光景,心中大过意不去,不由的大哭起来。贾琏吩咐周贵替他拿着东西,谢过太太同众人,向袭人谢了一声,自己抱着两个大包,含着眼泪悲悲切切一直同周贵出去。退还那个龚家东西,各去料理不必表他。彼此以后,他兄妹永远断绝,不相闻问矣。
王夫人听见花自芳去后,吩咐媳妇们将花姑娘的物件东西都搬在宝二奶奶对过房内。袭人仍依主母,甚觉心慰。只是宝钗因他是已嫁之人,不比当年相待,未免有些客气。袭人大为不安,只得禀知太太。王夫人道:“当初宝玉在家时,我即待你如女,因宝玉去后,恐误你终身,将你放去,再想不到尚有今日。自今以后,娘儿们形影相依,更当亲于往日。但你到底是蒋家的人,宝二奶奶固然要有点儿客气。这样罢,你竟拜我为母,使我老年多一亲丁,犹如宝玉在我跟前一样。将原先那些全行抹掉,彼此须无妨碍,方为妥便。”袭人见太太如此吩咐,不敢不遵。李纨、宝钗十分欢喜。丫头们铺下拜垫,袭人对着太太拜继为母。王夫人欢喜之至,吩咐称为五姑娘。袭人拜过太太,又与贾琏、李纨、宝钗等见礼。贾琏等亦与太太道喜。众人热闹一会,王夫人心中欢喜,身上觉得爽快,对珠大奶奶说:“备几样果菜,接平儿上来吃个团圆家宴。”原来平儿生了一子毓哥儿,贾琏已将他立正,内外都称为琏二奶奶,听见太太得了女儿,赶忙上来道喜,又是旧友相聚,十分投契。
袭人自此以后,一心一意倒颇相安,脖子上伤痕久已平复。
不觉过了半年,时当春暮夏初,昼长人倦,袭人同宝钗做了一会针黹,觉得精神困乏,将针黹收起,对着宝钗道:“别做了,很觉有些困倦,不如到大观园去闲逛闲逛。”宝钗道:“不去倒也罢了,走到园里,瞧见那凄凉光景,惹起心事来倒怪不好的。况且园子里长远没有人去,荒荒凉凉的,遇着个妖魔鬼怪,骇死了白饶不值。”袭人笑道:“青天白日那里来的鬼怪,倘若遇着几个,就合他说个鬼话儿,也很有趣。我偏要你去。”说着,拉了宝钗就走,命抱琴点一枝太平香,跟着他们两个一直进大观园来。只见:芳草满庭连砌绿,游丝当户少人来。
三个人衣牵乱草,裙扫落花。两人不胜叹息。
一路行来,不觉到潇湘馆门口,袭人十分感伤,就要进去。
宝钗连忙拉住,说道:“自从林姑娘死后,这里夜夜鬼哭。那年凤姐儿到这里走了一走,瞧见林姑娘,骇出病来,从此就不起炕,你是知道的。你瞧,小竹子儿长了一院,那台阶上的灰倒有一尺来厚。我是断不进去的,不如到怡红院去逛逛罢。”
说毕,拉着袭人就走,刚来到沁芳桥边,只听见池子里“哗啷啷”一响,一个雪白的东西跳起来,三个人大吓一跳,倒退几步,定睛细看,才知道是只大仙鹤。袭人看着那只鹤说道:“当年是我每日喂你的水食,我自从离了此园,今已数载,打谅你已经奋翮青云,冲霄而去,餐霞饮露,自在逍遥,何以恋此荒园,与草虫石鼠为伍,岂尔以主人之恩义难忘不忍去耶!抑如我之命薄,无所归耶!”袭人说至此处,止不住纷纷落泪。
这只仙鹤对着袭人长唳数声,乱舞一会,望着那山子后面飞了过去。袭人还望着那山子流泪。宝钗道:“何苦来呢,你捣半天的鬼,带着我出了好些眼泪,你还要出神呢。”说着,拉袭人一径来到怡红院,走进院门,只见那株海棠树倒在院子里,满地下的青草倒有一人来高。抱琴在前分开乱草,他两个跟着跨过海棠树,来到回廊下,一个画眉笼横耽在门槛旁边,满台阶上都是燕子粪。卷彬前还挂着一个白铜鹦哥架,上面结着个大蛛丝网儿。抱琴将??子推开,两个走进里去,桌椅还照旧一点儿不动,只多些灰土。又走到宝玉套房里来,宝钗道:“你二爷画的这幅牡丹,倒还贴在这里,上面还是我同林姑娘题的诗呢。”袭人道:“画的不知去向,题诗的只有你,贴画的是我,又弄得孑然一身,可怜之至。”说到此间,止不住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宝钗正是一肚子伤心,看见袭人放声大哭,他也大放悲声。两个人越哭越高兴,甚是伤心。这抱琴听他们哭的热闹,独自一个甚觉无趣。将那半截儿太平香插在地下,就走出院门,各处乱逛一会,走到一个亭子上觉得有些困乏,倒下身子就一路好睡。
不说抱琴在亭子上睡觉,且说宝钗同袭人哭得口干舌燥,也不觉昏昏沉沉,在宝玉炕上入了梦境。这里入梦之时,正值神瑛同绛珠等随风游玩,忽见愁云一片,冉冉而至。众仙截住云头,仔细一看,绛珠道:“此会中人不可不借幻梦之中以开迷障。”神瑛等都说:“甚是。”于是,乘风而去,俱到大观园来。
且说宝钗、袭人正在梦中悲切之际,忽听见有人说宝玉回来了,二人听见赶忙往外就走,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走进来。宝钗瞧见悲苦难言,一把抓住道:“宝玉你丢的我好苦!”袭人红晕桃腮道:“原来你是忍心害我,躲在这里。这是何苦来呢!”二人拉住大哭。宝玉道:“姐姐们何必如此悲苦,天上无长圆之月,人间无不谢之花,久聚必散,久盛必衰,此天地间自然之理。至于夫妻儿女之道,又不足以聚散盛衰论也。此乃因缘相生,结于所感。缘深者,则相聚日多;缘浅者,则分离日早。宝姐姐同我夫妇之缘,止于此数,徒悲无益。惟袭人姐姐前生未了,又结再生缘矣。”宝钗听他这些言语,放手止悲。
袭人拉着要问再生缘,宝玉用手往外一指道:“他们也都来了。”
袭人同宝钗回头,瞧见林黛玉、鸳鸯、晴雯、金钏、紫鹃、宝琴、香菱、柳五儿、麝月、司棋、雪雁、尤三姐、史湘云还有蓉大奶奶秦可卿等,俱在眼前。袭人一见大惊,说道:“宝玉,我听见老爷说,你同一个和尚去了,怎么又与这些死过的都在一堆儿?”宝玉笑道:“姐姐你看死的在那里?活的又在那里?”宝钗点头道:“袭丫头真是乱丝堆里穿针,一会摸不着脑儿。”众人都走进房来,绛珠拉着宝钗道:“别来数载,更觉丰采照人,姐姐真不愧为我幻虚境中第一人物!”宝钗道:“妹妹仙去,我正与宝玉了结尘缘,未能亲送云旌,至今怅怅。今幸不弃,尚来看我故人,令人憎愧。”绛珠道:“姐姐是幻虚中的全人,惟我为眼泪所误,又落红尘,受种种烦恼,将来尚望姐姐当头一喝,破我迷关。”宝钗道:“我正愁苦海沉沦,杳无崖岸,自顾不遑,安能为妹妹计耶!”绛珠道:“河山咫尺自有相逢,正恐觌面之时已迷真性,姐姐达人,自能接引故人。”宝钗同绛珠彼此说的高兴,袭人同宝玉、鸳鸯、晴雯等这一班人,也说的十分热闹。袭人问起鸳鸯,那年上吊之时不知是怎样的苦楚,鸳鸯说:“我吊上之后,心中只想着要同老太太西去,并不觉得苦楚,不知是怎样就断了气,心中也并不知道。”众人正在说话,谁知抱琴的梦魂到屋里来找主人,只看见坐着一屋子的美人,在那里说说笑笑,又见他主人拉着一个男人,宝玉长宝玉短的问他说话。抱琴心中想道:“尝听说宝二爷,想来就是他。我去请太太来瞧瞧。”想毕,转身走出园去,才到垂花门口,忽见贾琏同平儿出来,问道:“你为什么如此慌张?”抱琴将宝玉同了许多美人回来,都在园内与宝二奶奶同他主人说话,他要去请太太来瞧的意思说了一遍。贾琏同平儿说道:“你且不用去回太太,等我们去瞧瞧。”
于是,带着抱琴,一直往园中来。不知贾琏到园中怎样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为恩情贾郎游地狱 还孽债凤姐说藏珠
话说贾琏、平儿同着抱琴一直来到怡红院。平儿先往前走,抬头看见鸳鸯,吃了一惊,大叫“有鬼!”贾琏忙上前去,宝玉叫道:“二哥,咱们在此,不用害怕!”平儿见宝钗、袭人都在里面,放心同贾琏进来,彼此相见。
贾琏对宝玉道:“太太因想你成病,缠绵枕席,今日既到家来,还不快些进去。”神瑛道:“前生父母恩德难忘,若仅见一面,更增悲苦,我又不能常侍慈帏,因此不敢以幻梦之形,使太太又添出许多儿女情障。我有灵药一丸,服之可以却病,兼且延年。”随在袖中取出,交与宝钗道:“宝姐姐,将此丸药呈上太太,说宝玉不孝,不能终于侍奉,请太太不须垂念,保重身子,颐养暮年。将来有日报答慈恩也!”宝钗答应,将药收好。
鸳鸯等过来拉住平儿道:“如今你是升了正堂,瞧见咱们旧时朋友,就嚷是鬼。”晴雯笑道:“咱们这些旧鬼,何曾向你这新人要过一张半张钱纸,你着什么急呢!但是我死的时候,你连瞧都不来瞧瞧,讲起交情,令人可恨。今儿咱们倒要评评这个理。”鸳鸯道:“不用评理,我自从吊死直到如今,找不着一个好替代。今日知己相逢,不用再找别的,叫平丫头做我的替死鬼,让我好去托生。”金钏道:“我在井里冷的可怜,一日无替代,一日不能脱离苦海,不如先让给我做个替代罢。”秦可卿笑道:“如今他是我的婶子,我说个情儿,免了他的替代罢。”金钏道:“咱们做了鬼,还管什么婶子、大妈的!扯他去做替代就完了。”平儿被鸳鸯、金钏一边一个拉着不放,急的满脸通红,引得众人好笑。麝月道:“罢呀,今日偶然相聚,说说别的罢,别耽搁工夫。”紫鹃、香菱笑道:“他如今的位分儿尊了,咱们惹他不起。”雪雁同尤三姐们才要说话,绛珠仙道:“众仙妹休启迷关,又开情障。”平儿笑道:“你们人多,你一言我一语拿我来开心,也不容我说句话儿。”神瑛道:“平姐姐不用睬他,咱们说说罢。”平儿道:“你们那里正说的热闹,他们又在这儿混搅,叫我说个什么?我刚才有一肚子的话,这会儿闹的一句也想不起来。”袭人笑道:“我替你想着一句,是要问凤二奶奶的下落,不知是不是?”
平儿道:“一点儿不错,你倒是我肚了里的记事虫儿。”晴雯笑道:“你肚子里本来已有个虫儿了。”平儿瞅了一眼道:“你如今还是这样嘴尖舌快。”晴雯道:“我就是我,有什么如今当日。”贾琏道:“真个咱们说了半日,倒忘了问宝兄弟同林妹妹,怎么凤姐儿同尤二妹妹他们两个,倒不同你们在一堆儿呢?”
绛珠仙道:“凤姐姐们原是咱们一会中人。只因凤姐生前口孽过重,兼着还有些罪孽,因此堕落阴曹,必须案情明白,方能转入人世。若修身行善,依旧得归仙境。不然越转越深,深极而灭。你只知世上男女乞丐受无边苦恼,岂知内中由神仙而降入此等人者,更复不少。”宝钗道:“如你众人想不再转人世。”
绛珠叹道:“我等皆为情丝所误,现已转世,又在人间,不久数当相聚矣。”宝钗道:“你们现俱在此,怎么说又生人间?况且众姐妹去世,前后相去不远,即使转世,亦正是乳哺怀抱之时,何能不久相聚?这句话我真不懂。”神瑛道:“轮回之事,其理难明。我等前生原不过略为一聚,不意深迷情障,情动萌生,不能自主,又归情境。宝姐姐,我看灯光之下影与身是一而二二而一者也。灯为情萌,影是萌生。我等转世,皆由于此,因此时已转人世,非鬼非仙,尚无拘无束,将来神光一去,真性即迷,从此地狱天堂不知所之了。神仙最怕此一关。”
宝钗道:“你们现在的地方、名姓对我说知,我若遇着,对他们说明前生的面目,岂不有趣!”绛珠笑道:“咱们只知转世,并不知方向亦不知名姓。倘若知道,我等早去自家说明,那里要姐姐费心。”宝钗点头叹息。
贾琏道:“你们天上人间,去来自主。我要同去瞧瞧凤姐,说几句丢不下的心事,就是?B都地狱,我要去瞧他一眼,也不枉夫妻一常”说着,两泪交流,不胜伤感。神瑛道:“去倒容易,只是看他无益,你若瞧他的那样形景,倒难以为情,不如别去罢。”贾琏一心要去,再三央恳。宝钗、袭人、平儿俱念切凤姐,一同要去,也十分央及。神瑛不得已,同绛珠仙等俱各允从。站起身来,出了怡红院,来到潇湘馆院门。
可卿道:“当年见凤二婶子阳光有限,我在这门首现形,与他说几句话儿,被他哕我两口,跑进院去。后来他命尽而终,荣宁两府都说,凤二奶奶见我骇死的。谁知我身后还遭个冤呢!”宝钗笑道:“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林姑娘死后,是这潇湘馆的景致。”紫鹃道:“宝姑娘洞房花烛,正林姑娘断肠咽气之时。可怜我主仆二人,一灯相对,其情可惨。满园绿竹尚须滴泪成斑,何况鬼哭!今日既到旧家池馆,不可不一游伤情之地。”众人一同进去。
黛玉见琴书如旧,香雾空濛,几案上蜂泥鼠迹,堆满灰尘,已不禁莹莹欲涕。及走进兰阁,见绣榻依然,碧纱上泪迹犹存,竟忍不住手扶栏杆,叫声“黛玉你死的好苦也!”不觉与紫鹃放声大哭。袭人对晴雯、金钏道:“你二人想起前生,亦当恸哭。”金钏道:“我因太太一掌之羞,忿激而死,无可伤悲。”
晴雯点头道:“我与林姑娘死时同一伤惨,但我临终尚得与宝玉执手数言,身后犹有芙蓉一诔,虽死如生,何悲之有?”
平儿叹道:“咬指赠衫,千古情痴之极,惜林姑娘少此一段佳话!”黛玉、紫鹃涕泪纵横,哭了一会,收住哭声,对宝钗道:“情之所感,虽神仙亦不免心动。今日之哭,是找补当年命终时之绝泪耳!”贾琏道:“今日有此一哭,将来大观园八景内必有人添两诗,题曰:‘怡红仙梦,潇湘鬼哭。’”黛玉等不觉破涕为笑。宝玉道:“因来劝哭,倒引出两人之哭。可见眼泪亦有定数。少刻见凤姐姐,不用说又是一番大哭了。咱们眼泪尚有用处,快些去罢。”众人出潇湘馆,来到大观园的后门。神瑛上前将门推开,一齐出去。抬头四望,并非街道。只见昏雾濛濛,阴风瑟瑟,走了数步,回过头来,不见大观园,只觉得黄沙扑面,渺渺茫茫。平儿问道:“这是那儿?好凄凉的景致。”宝钗笑道:“你说凄凉,只怕还是极乐境界。”绛珠道:“宝姐姐言之有理。”众人走够多时,闻得水声淙淙,哭声隐隐,路上渐有行人,都往这条路来,络绎不绝。宝钗们瞧见俱是苦眉愁脸,悲悲切切,并无一个欢颜悦色之人。
又走了几里,听见背后一群人来的甚快,众人站着,让他过去。见那男女老少约有几十,内中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手中抱着孩子,一面走着,哭的凄惨。刚到面前,那个女人将平儿一把拉住,说道:“二奶奶,你怎么也来这里?哎呀!怎么连宝二爷、姑娘们都在这儿?”平儿吓了一跳,同众人细看,原来是来旺的媳妇。宝钗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来旺的媳妇呜呜咽咽哭诉道:“前月养了这个孽根子,产后冒风,医药难救,不到满月,母子命绝。想着家里那一条儿可以丢得下。”
说毕,放声大哭。只见一个横眉竖眼的公差,过来拉着就走,说道:“这条路上就是遇着亲人,也不能相救,哭也无益。倒是打正经主意,带来的这几吊钱不够使用,咱们也不能为你一个耽误工夫。”来旺媳妇拉着平儿死也不放,不住声的悲哭。
贾琏看不过意,对那公人道:“他要多少钱使用,都是我的。但是我身上没有带着银钱,请公差明日到我府里来取如何?”
那公人听了,笑道:“既是如此,这倒很好。今晚在后园桑树下烧黄钱千张,银锭五千。我是城隍司衙门二班快头赵升便是,你烧的时候,只须叫我名字,我就收着了。所有他的一切使用,却交给我替他料理,管叫他吃不了亏,受不了苦。”贾琏再三称谢。公人道:“话既说明,这条绳儿可以解放,让他舒服些儿。”说毕,就将颈上麻绳解去。来旺媳妇向着贾琏千恩万谢,对平儿说道:“恐二爷事忙,奶奶务必惦着些儿,别忘了要紧。
再者求奶奶将来旺叫进宅来,当面吩咐叫他保重,不要苦坏了身子。我的那些衣服留着无用,叫他一箍脑儿卖掉,给我热热闹闹的做个大发送。我有两双银镯子,几枝钗子,三个金戒箍儿,银包里还有三十几两子,拜匣里的那些零碎首饰,都叫来旺好生收着,别三文不值二文的糟掉了。叫他千万想着我的情分,别要娶人,娶来的未必像我这样知热知冷的疼他。叫他少要喝酒,再要喝醉了回来,问他还有谁替他温着茶,等着门儿呢?”来旺媳妇一面说,一面哭,引的平儿、袭人也都伤心掉泪。那公差道:“你尽着絮絮叨叨,就说一年也是不了。都像你这样唠叨,咱们奉票勾人,至少必得十年才能销差呢。跟我走罢。”平儿看他悲悲切切,跟着差人一拥而去,十分可怜。
贾琏等跟着神瑛,一堆儿往前慢走。又约走了二三里路,望见一座大桥,正当去路。渐渐相近,看见桥边一间茶棚,有许多男女站坐不一,俱在那里喝茶。平儿道:“从来没有走过道儿,实在吃力。我要到茶棚里去歇歇。”众人应允,都来茶棚底下。看那上面悬着一块纸匾,上写着是“谁能免此”四个字。又有一副对联,左边是:只来不去无双路,右边是:久别长离第一桥。
宝玉领着走进茶棚,只见一个老婆子拍手笑道:“宝二爷怎么逛到这儿来了?”一眼瞧见众人,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怎么奶奶、姑娘们都来了!”众人细看,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刘姥姥。彼见相见十分欢乐。刘姥姥让进里间屋内坐下,一个个都问了好,又将众人细看一遍,说道:“我看爷们同奶奶、姑娘都不是这条路上的人,怎么跑到这儿来呢?”宝玉笑道:“咱们活的不耐烦,找到这儿逛逛。”刘姥姥笑道:“阿弥陀佛,别处逛的地方还少?这个地方有个什么逛头儿,人家躲着不来都不能够,你们倒找着这里来。依我说别逛了,快些家去罢。”宝玉道:“别处咱们都逛烦了,倒是这里新鲜些儿。”
刘姥姥道:“我的老祖宗,你真是个傻子,还是这样的性儿。你说要到那儿,他们就得依你到那儿。琏二爷,你是他的哥哥,也跟着他混跑。”贾琏未及回言,宝钗接口道:“咱们知道刘姥姥在这里开茶铺,特意到你这儿喝茶来的。”刘姥姥笑道:“我这里的茶,那里跟得上那年在大观园,同着老太太逛园子赏花儿喝的那些茶儿水儿呢?我这水也不是你们喝的。既到这儿来,真个连水儿不喝口去,也没有这个理,等我叫人去取些华池太乙水来,请你们喝喝罢。”说毕,转身就走。宝玉连忙止住道:“姥姥,快别去,你这水咱们是不吃的。我还有事要去,改日再来瞧你。”众人一同出来,宝钗问道:“姥姥,你这里是何地名?咱们记着,下磨儿好来找你。”刘姥姥道:“这里叫作奈河村,前面就是奈河桥。村中也不多的人家,一大半是衙门里应差使的。我自从那年送平二奶奶同巧姑娘到宅里去,回到家来就一病不起。因我前生并无罪孽,以此无拘无束并不收管,就在这奈河桥边开个茶店,随便赚几个钱混混,倒也自在。”宝玉道:“咱们过桥逛逛,再转来瞧你。”刘姥姥道:“罢呀,我的祖宗!这桥不是乱走的,只有神仙佛爷同那忠孝节义,还有那个有德行有来历的人,才能过去过来随便的走。况且琏二奶奶现还带着身子,不要说过桥,连桥头儿都是去不得的。”宝玉们听刘姥姥一番话甚是有理,便道:“这个地方原不是玩的,依我说,平二姐姐竟在刘姥姥这里等着罢,咱们去瞧了凤姐姐转来,同你回去。”袭人道:“这倒很好,我留抱琴陪你做个伴儿。”平儿点头道:“很好,但是你们要快来,别丢下我走别的道儿先家去。”贾琏笑道:“你看谁是肯丢下你的人?”刘姥姥叹道:“原来你们是要去瞧凤二奶奶的。咳!说也可怜,原该去瞧瞧他才是。你们别说闲话,快就去罢。二奶奶只管放心在我这儿,他们回去要过这桥来,也再没有别的道儿了。”袭人吩咐抱琴跟着二奶奶在此等候。姐妹弟兄出了茶店,望着奈河桥来。
不说平儿同抱琴在刘姥姥家相等之事。且说神瑛等一班人走到桥边,见个大牌楼上写着三个大金字,是“奈河桥”。两边柱上挂着对联。宝钗、袭人站着看那对联,上句是:碧浪红波淘不尽千秋迷骨,又看那边是:慈航宝筏难渡的万古痴魂。
众人叹道:“古今来能有几人解得此语!”正在叹息,只觉一阵腥气直透肌骨。看那座大桥约有百十级高,风冷瑟瑟。
宝钗们拉着绛珠等一堆儿慢慢走上桥去,觉越上越冷,到了桥顶上,瞧见满河中红波白骨,飘来荡去,不知多少。远远望见一堆人,在河沿儿上不知做些什么,只听见哭的喊的声音凄楚。
晴雯、紫鹃扶着石栏杆要往下瞧,才低下头去,晴雯笑道:“你们来瞧,还有人在此题诗呢。”众人听见过来观看,果然桥栏杆上写着四句诗。此时袭人跟着宝钗学诗写字都很做得上来,因抢着念道:
撒手开来不计程,脱然无累一身轻。
奈河桥上今宵月,照入黄泉澈底清。
下边落着款,是“江都蝶庄道人过此留笔”。袭人笑道:“此人兴致不凡。”宝钗道:“还是林姑娘乡亲,只可惜那海棠社没有邀他来做诗,大是缺典。”众人说笑一会,走下桥去。
谁知过了桥来,冷的更是利害。宝钗、袭人大有些支持不住,贾琏将神瑛的那件鹤氅借来披上,不觉周身和暖。晴雯道:“我同宝姑娘相处一场,无以相赠,有件藕丝衫奉送。”说毕,即在身上脱下来,替宝钗穿上。宝钗细看,比亮纱还要轻软,淡红颜色,一股莲花香沁心扑鼻,顿觉满身温暖。麝月道:“宝姑娘不怕阴风了,袭丫头等我送他罢。我的这件蕉叶护肩,赛不过你的藕丝衫子吗?”晴雯道:“谁同你赛宝呢!”麝月笑着解下来,替袭人带上。绛珠仙在云髻上取下一物,插在宝钗鬓上,说道:“山野之物,聊以助妆。”宝钗称谢。
众人举目见街道上往来人众看见他们甚觉着诧异,不敢拢来,远远跟着瞧之不已。神瑛笑对宝钗道:“阴司里看堂客,倒比阳间看的利害。”秦可卿道:“他们看见这些堂客,跟着你这个和尚一堆儿走,自然诧异。”尤三姐笑道:“若是遇见巡查官儿,咱们准备着打官司。”众人正在说笑,忽见街上人纷纷回避。雪雁道:“二爷,你看那来的官府坐在轿子里,倒像是老爷。”众人抬头一看,见有许多幢幡宝盖,一对一对蜂拥而来,后面大轿中坐着一位官儿。那轿子渐渐相近,神瑛看见果然是贾政,赶忙抢到轿前请安。贾政吩咐住轿,贾琏也跪下请安,宝钗领着他们一起都到轿前请安。黛玉拜谢舅舅送他枯骨回南,感戴无已。贾政下轿扶起黛玉们道:“前生已了,又度情关,各自修省为要。”对着袭人道:“你如今是我的女儿了,后缘不浅。但凡忠节之事,虽死不死,务须切记。”袭人跪下拜谢。又对鸳鸯道:“你舍身跟着老太太西去,至今心中欣慰。”鸳鸯道:“婢子蒙老太太豢养深恩,死不足以报万一;又蒙老爷酹奠,并将贱骨附葬先茔,九泉之下衔感无休。”
秦可卿过来拜谢道:“孙妇青年殂丧,未得久奉严庭;举殡之日,又蒙哀念,一棺秽骨得以归葬金陵,覆载之恩实难言荆”史湘云同香菱都来叩谢生前覆被。贾政一面扶起秦可卿们,瞅着晴雯、麝月、金钏、紫鹃、雪雁、柳五儿等,说道:“你们俱能守身自爱,不枉我抚养一番,一个个俱归仙境,我心甚喜。”
回头看见尤三姐,因不认得,问道:“此位是谁?”宝玉答道:“此即柳湘莲所聘之尤三姐也。”贾政道:“原来是位烈女,可敬,可敬!”尤三姐过来见礼。对着宝玉道:“自从你得道归山,大慰我愿,正望你无上逍遥,得参真谛。谁知我前日在姻缘司看见你们已转轮回,又是一番境遇。但休要迷了本来,进修猛省,苦海中无多乐土也。”神瑛等都连声答应。向着宝钗、袭人道:“你二人劝太太就回南去罢,忙将宅子卖掉,早晚桂亲家出京缺少盘费,咱们就将金陵祖屋赎回,也是一举两便。这里的宅子,交给林之孝去办。来住房子的人,祝亲家知道。你对太太说,此时若不回去,将来就很费事,切须记着。我还有事,不能多说。你对太太说,我在阴司做了巡方使者,责重事繁。家中一切事务,我尽知道,叫太太很可不必记念。晚景甚佳,务宜保重。”刚要上轿,又问道:“你们想是要看凤姐?”众人答应:“正是。”贾政道:“可怜都是咱们害他,若是不做我家媳妇,如何造下这些罪孽?你们往这里向西去,头一个大门就是速报司的衙门,到那里去问,就知下落。”用手指着道:“宝玉你看,那一座是枉死城。不拘大罗神仙,误走进去,都难得出来,须要记着,别走错了道路。你们到地藏佛禅林内,求菩萨引去见老太太,以慰当年一番慈念。”神瑛等欢喜应诺。贾政说毕,从人抬起大轿一拥而去。刚走了十来步,又在轿内伸出头来叫道:“对太太说,将环儿带了回去。”
说毕,那轿子就如风的去了。
神瑛道:“我们依着老爷话,先到速报司去问个信儿。”
众人向着西去,走不多路,看见路旁果然有座大衙门,两边列着两个大石狮子。门前站着许多披枷带锁的人,俱有差人押着,个人都是楞眉竖眼,指着那些犯人,也有打的,也有骂的。看那些犯人,没有一个不垂头丧气,含着两眶子眼泪。他们走到门边,见那大门上一块直匾,写着“速报司”三个大字。大门上挂着一副对联。众人看那左边的是:恶念方生祸不旋踵而至,右边是:善心始动福即因人而施。
宝钗叹道:“世人每言无报应,又常恨报应不快。那里知道阴司的善恶报应,在人心动念之时,早已定下。”众人正看对联,那大门里走出一个白须老者,像个书办的样子。看见他们,倒吓了一跳,忙走过来问道:“侍者同诸位仙子到此何事?”
绛珠道:“有我们会中人王熙凤堕落此间,特来探望,不知现在何处?求老判指引。”老者道:“我们这敝衙门专管人间五年以内祸福报应之事,五年以外即归报应司所管。王熙凤到案之后,我们这里就备文移送报应司衙门办理去了。”神瑛道:“报应司在那里?还求老判指引。”老者道:“此间往北去,过了幽冥救主地藏佛的禅林,再往西方去一箭多路,就是报应司衙门了。他那里掌稿的是舍弟,到那里去只要问吴掌案,并无第二人。你们只须问我舍弟,叫他领去就找着了。”神瑛道:“多谢老判。”一同向西北走了半里路来,看见地藏佛禅林。
只见树木森森,笼罩着祥光瑞霭,又听见金钟法鼓与佛号经声振人心耳。众人走进禅林,山门内有几众幽冥弟子过来稽首,问明来历,领着神瑛等走过几层大殿,来至梵宫深处,只觉瑞霭祥光缤纷馥郁,遥见地藏佛坐在莲花台上,慈像端严,有大弟子上前启事。神瑛等至座前参见,地藏佛忙下莲台合掌见礼,笑道:“诸仙子与神瑛来意,老僧已知。老太夫人在接引佛处听经回来,正好相见。”随命童儿们执着幢幡、玉杖在前引路。
不多一会,来到一处洞天福地,见贾母对着一池莲花,在蒲团上闭目趺坐。神瑛领着众人俱在膝前跪下,说道:“生前深荷慈恩,未曾答报,今来佛境得以拜见慈容,不知老太太犹念儿孙否?”贾母开目看着众人,笑道:“好,好,我因在人世历过多次苦节风霜,冰清节孝,蒙上帝垂念,许我两享荣华,我与你们又有一番相聚。如今且去,相见不远。”说毕,闭目不言。神瑛等不敢多言,只得拜辞,跟着童儿走出禅林,彼此分手。
诸仙子不胜叹息,同着神瑛望报应司而来。不到一箭之地,见有无数罪人,都向那衙门里走了出来。有一面走着哭的;也有走着笑的,说道:“多少年的怨气,今日才出了个干荆”有的说:“我只道他是一辈子的威势,到今日又在哪里?”有的说:“凭他钱高北斗,来这里同我一个样儿。”这些人说说笑笑,一阵一阵的过去。内中有一半是悲悲切切,凄惨不堪的样子。不多一会,那些人多走得精光,衙门口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儿。众人走至门口,见门上写的是“报应司”,两边亦有一副对子。众人念那左边的道:天网虽疏从不见一丝漏过,又念那下句是:人心难测何曾有半点便宜。
众人见大门内有两三个公差站在那里说话。神瑛走了进去,向着那几个人道:“公差请了。”那公人们看见,赶忙的陪着笑道:“侍者何来?”神瑛道:“我们要见吴掌案的,拜求指引。”内中一人用手指着道:“那不是他来了。”神瑛抬头看见来了一个人,头戴着平顶软翅纱帽,身穿着油绿绸袍,腰系着角带,脚下蹬着皂靴;三绺长须,约莫有四十来岁的年纪。
神瑛走上前迎着他道:“老判请了。”那人赶忙答礼,问道:“侍者何来?”神瑛道:“有幻虚宫的诸仙子,要来探望金陵王熙凤,适在速报司遇见令兄指引到此,并蒙令兄嘱致老判带我们去一见。诸仙子俱在门外相候。”吴判道:“既是家兄之命,自当同去。”随同神瑛走出大门来,与诸仙子见过礼,因说道:“王熙凤生平罪孽,在本衙门已经完结了。惟有馒头庵受贿破张家婚姻一案,因说合过付之老尼净虚尚未到案。还有尤二姐受逼吞金一案,彼此争执,未能了结。还有欺心隐瞒珠串一案未结。王熙凤同尤二姐现在狱中候审。”众人听说,深为伤感。神瑛道:“敢烦老判带我们到狱中相见。”吴判应允,领着他们进了头门,向北转过甬路,见一带高墙罩着愁云惨雾,阴风之内,鬼哭神嚎。宝钗、袭人到了此间,觉得有些胆寒心怯。说话之间,已来到狱官厅。那厅上悬着一匾,上写着是“孽由自作”四个大字。两边看柱上挂着一副对联,是:垢面蓬头半是荣华门里出,那边是:刳肠剔骨都从得意事中来。
那些管狱的鬼卒,瞧见吴判官都躬身唱诺。吴判吩咐请狱官说话。鬼卒去不多会,狱官出来相见。众人看那狱官生得十分凶恶,头戴尖翅纱帽,身穿青缎补服,腰下系着明角带,脚下穿一双乌皂粉底靴;一张深青的蓝脸,两道黄眉直竖,圆睁着两只怪眼,一部落腮紫须,丫叉两个大颧骨,满面青筋鼓起,突出了一个大肚子,约有七尺来高的身材;脸上带着一团杀气。
看着吴判官道:“堂上又发下什么罪囚?叫鬼卒们打入狱中就是了。”吴判道:“不是罪囚交狱,现有神瑛侍者同着幻虚宫的诸仙子,要到狱中去看王熙凤,请尊官开狱。”那狱官对神瑛同诸仙子咧开浓须,呵呵大笑道:“诸仙子在天堂里住的不耐烦,到我们这地狱中赏识赏识也好。”说罢,吩咐鬼卒开了狱门,对吴判道:“请老判同去走走,我还有事不能奉陪。”
众人道:“请便。”狱官说毕,转身走了进去。
这里众人同吴判来至地狱门口,往里一看,只见黑?q?q的并无一点光亮。诸仙子到此间,也亦觉胆寒。贾琏、宝钗、袭人更觉心胆俱落,浑身发抖。既到此,只得仗着胆子跟着吴判往里走去。才进狱门,只见神瑛同绛珠等身上俱放光明。贾琏披的鹤氅,同宝钗头上的松钗、胸前灵药,俱吐出光明,罩着身体。神瑛胸前的那块宝玉,更放出五色毫光,将狱中照得雪亮,看见那些鬼卒一个个奇形怪状,凶恶难看。吴判叫过管狱的鬼头儿来,问道:“王熙凤现在何处?可领了诸仙子去相见。”
鬼头应诺道:“王熙凤就在外狱,去此不远。”说毕,领了他们一同进去。不知怎样见凤姐,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系朱绳美人梦觉 服灵药慈母病痊
话说吴判官同神瑛等,跟着鬼头儿走到一处,暗无天日,只觉得满狱中阴风逼人,鬼哭之声连绵不断。见有多少矮屋子,不过三尺来高,一排望去,约有几万,很像人家的猪笼。那鬼头儿领他们顺着这矮屋子过去,走到半中间,指着一间道:“这里就是王熙凤的监房。”贾琏听说,心胆俱碎,站在门口低下头去,那眼泪像水也似的直掉下来,向里叫道:“凤姐,凤姐,我们特来瞧你。”叫了几声,不听见里面答应。神瑛道:“只怕叫错了也论不定。”吴判官对鬼头道:“你将王熙凤叫了出来!”鬼头儿对着那座小门一声长啸,众人听这鬼声,寒毛直竖。只见那门内钻出一个黑影子来,似烟非烟的一段黑气。
神瑛、绛珠等这班仙子,忍不住伤心落泪。贾琏、宝钗、袭人看见这个光景,心里就像刀扎一样,那里忍得!正在伤心,鬼头儿又长啸一声,那段黑烟就地一晃,转出人形。众人定睛细看,果然真是凤姐。见他披散头发,脸似淡金,愁眉泪眼,大非当日。脖子里带着一条铁链,衣衫上都是血迹,浑身破碎不堪。贾琏同众人看见,伤心的要死,也顾不得什么,走过去将他围着,叫道:“凤姐,我们都来瞧你。”却说凤姐瞧见众人,不知对着那一个哭起,一把拉着宝钗道:“宝妹妹,我死得好苦!”说罢,放声大哭。贾琏已经哭得昏天黑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绛珠同宝玉道:“二哥,你同凤姐姐且不要哭,咱们不能耽搁,让凤姐姐将生前未了心事说给你们,该怎样办的,替他去赶办,解救冤孽。光哭一会子,也是无益。”贾琏、凤姐、宝钗、袭人都止住哭声。秦可卿拉着凤姐道:“当年深费婶子张罗我身后之事,受了多少辛苦!我至今感激不尽,常想着要报答婶子的厚恩,因无机会,那年见婶子的大限已到,正遇着婶子走到潇湘馆门口,我赶忙来见婶子,趁着未死之前,赶紧做些阴德好事,消解生前罪孽,这就是报答我娘儿们生前的一番情义。婶子,你如今才知道,活着做一件的好事,比死后叫人超度十遍的功德还大呢。谁知婶子回过头来瞧见是我,啐了一口赶忙跑进院去。只可惜婶子是我们一会中人,今日到了这个地位。”凤姐道:“我此时悔也无及,凡生前一切富贵荣华、受用享福之事,我一件也想不起来。惟有生前的罪孽过恶,件件在心。可怜我在报应司受罪,血肉淋漓无所不至。到这时候,才知道一件也是赖不过的。生前有一件的罪过,死后就有一样的刑法。我也说不尽那些苦楚。这如今还有三件公案未了。头一件是馒头庵老尼净虚说合破张家的亲事,此时因老尼净虚未曾到案,尚未了结,报应司说,受赃枉法罪有应得,且候众人归案时审办。我想,这件事必得在阳间赶紧退还赃银三千两,或是做一件有益于人的大功德事,方能消得此案。不知二爷你肯念我夫妻情分,舍这三千两银子不肯?”贾琏道:“我看你这些光景,心都碎尽,不要说银子,就是叫我代你受罪,我也是肯的。”说着,夫妻两个抱头大哭,袭人再三劝祝凤姐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公案,要你们与我解消冤结。”
绛珠同众人道:“凤姐姐你快些说,有咱们可以为力的,再没有不替你解结。”凤姐道:“就是尤二妹妹的事。当初我外面同他说好话,心里妒忌他,一刻也过不去。这是有的,应当受罪,我也无怨。只是他吞金寻死并不是我逼他吞的,是他不愿意活着,吞金毕命。他如今咬定是我逼他的性命,我虽有愿他速死之心,并无授意令其吞金之事。尤二妹妹为此一事,尚还羁禁在此,也耽搁着不能去脱生。望你们众人替我说开,叫尤二妹妹高高手儿,放我过去罢。”宝钗道:“这倒很好,现在尤三姐姐也在这里,瞧着你这个样儿,他肯忍心不救你吗?”
尤三姐道:“不知咱们二姑娘在那儿?”神瑛向吴判官央及,求他将尤二姐叫来相见。吴判官就命鬼头儿去将尤二姐带来,与他们相会。鬼头儿答应去了。
凤姐道:“还有一件窃案未了。那年老太太临终时候,我同鸳鸯姐姐开了老太太箱子,取衣服首饰,我顺手将老太太的一串珍珠手串藏了起来。彼时鸳鸯姐姐正在悲苦伤心时候,全不理论。这串珠子还是老公爷留下来的东西,一个个都有小圆眼来大,又圆又白,是一副珊瑚佛头。那年因绳子旧了,老太太命我穿过,我叫平儿打了一条黄绦子,是我亲手穿的,又换上一个盘金回龙黄坠子,将一块大红洋锦配上月白缎子,做了一个小袱儿,将那串珠子包了。老太太很欢喜。后来我瞧见这个袱包,就掖了起来。因为要替老太太赶着穿衣服,我将身上带的那白湖绉绣三蓝皮球的手巾,将这珠串包好,藏在老太太套房里间屋内大花梨柜子靠墙的那支柜脚背后,至今尚在阴律上。富贵人犯偷盗,较贫贱人加三等治罪。二爷同宝妹妹、袭妹妹千急记着,回去对太太说明,将此物取出交还太太收着,我就可以免受这一件的刑法。可怜我实在受不起了。”宝钗道:“这件事你放心交给我,必替你了此一案。”凤姐姐道:“你们回去之后,须念我姐妹一场,赶忙到铁槛寺与我做几天的道场,超度超度,再寄几件衣服给我。请一位有德行的高僧,多诵几卷金刚经,还得将我平日用的那一子头发放在磬里,一面念经,一边敲磬,我才能得着好处。要紧,要紧!”凤姐正在说着,见鬼头儿带了尤二姐过来。尤二姐一见贾琏,心肠俱碎,血泪交流。贾琏抱着大哭,众人再三劝祝见尤二姐云鬓蓬松,面黄肌瘦,脖子上也挂着一条铁索。尤三姐瞧见他这样光景,止不住两泪直流,十分伤感,叫声:“姐姐,你何苦来呢!放着好处不去,要在这儿受罪!当日凤姐姐想着法儿收拾你,不放你一条生路,忍心害理,逼你到尽跟绝命的地位,原是令人切齿可恨。但细想起来,还是咱们的不是。你若不嫁到他家去,凤姐儿同你水米无交,也做不上冤家来了。明瞧着是个火坑,咱们各自各儿要跳了下去,这会儿还怨谁呢?就是你吞金寻死,也是你想活着没有味儿,舍了这条命罢。虽是凤姐姐心肠过狠,到底没有开口叫你吞金子死的。你何苦咬定他逼你吞金毕命?你瞧,这是什么好地方?巴不得早离一刻好一刻,你还想着凤姐儿替你偿命吗?就是他替你偿了命,你又有什么乐处呢?”众人听尤三姐一番说话,见尤二姐一声儿也不言语。
宝钗、绛珠等又一齐的苦劝。贾琏流泪说道:“二妹妹你生前受的委曲,不要说我是尽知,就是荣宁两府内外老小,都替你含冤叫屈。谁不说个可怜,至今谁不念你?都说你苦,你就死也死的很值。这如今,凤姐儿造下这些罪孽,受了多少苦楚,比你当日的忿气出的也很够了。看着咱们夫妻一场,还有林妹妹、宝妹妹、宝兄弟同众家姐妹面上,你准个情儿,饶了凤姐姐罢!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苦来呢!同他做一天的对头,你多受一天的苦楚。”尤二姐听了他们这些说话,止不住泪落如雨,拉着贾琏的手说道:“我当初叫凤姐那番刻毒使尽心机害我,逼的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叫我实在没有道儿走了,没奈何吞金毕命。可怜我断气的那时候,死的可惨,你们那里知道!所以我恨入心骨。我在报应司看见他受罪,拿大铁签子烧红了往他嗓子里通下去,你问他受用不受用?那是他自作自受,是谁害他的?我总要破开他肚子,拉着他的心肝肠子,看看是怎么个样儿的!”晴雯、麝月这些人都说道:“罢呀,二奶奶你是个有德行的人,已过之事,丢开了罢!你早早离了这个地方,好不自在呢!何苦的一天不结一天的受罪。”秦可卿道:“二婶子,你的可怜,人人知道,你看二叔同咱们众人之面,放了凤二婶子过去吧!”尤二姐道:“既是众位姐姐们再三的说,又看着二爷同我宝兄弟的情面,罢了,我放他过去罢。只是我肚里这块金子,一日不去掉,我一日不受用。宝妹妹回去替我打尊赤金的如来佛像,供在铁槛寺中,早晚烧香念佛,我从此可以解冤释恨,往好处脱生去了。”宝钗连连应允。尤二姐再三嘱咐,泪下如雨。贾琏十分伤感,凤姐心中老大的不忍,连忙跪下替尤二姐磕头拜谢,说道:“妹妹大德,我只好变驴变马报答你的大恩!”尤二姐赶忙回礼说道:“已往之事,从此丢开。”贾琏众人俱向尤二姐道谢。尤二姐道:“这件事明白了,我不过一半天就离地狱。只是凤姐姐还有一两案未了,不知你们可以替他解释不能?”神瑛道:“那两件事,已经托琏二哥同宝、袭两姐姐,想来可以了结。”凤姐同尤二姐拉着贾琏说道:“夫妻一场,也没有别的嘱咐,人世上的富贵荣华,凭你有钱有势,割不断的恩爱,舍不掉的珠宝,一丝也带不到这里来。只有生平一切的恶孽,就像白衣上染了些黑迹,点点在身,是再去不掉的。望你也像宝兄弟及早回头,跳出火坑,将来我姐妹们还有相见之日。不然,这个地方我们去后,就是你来的住处了。切记,切记!宝妹妹你对太太说,请太太保重身子,不用念我。你说熙凤此时后悔无及,别无多嘱,请太太叫平儿好生照管巧姐。”说到伤心,又放声大哭。
只见满狱中阴风凛凛,黑雾漫漫,鬼头儿忽然一声怪啸,霎时间卷起一阵腥气,天昏地暗。诸人身上的神光,一时俱灭。
神瑛大惊,赶忙将宝钗、袭人围在中间。吴判官叫道:“不好!地狱起了罡风,快些走罢!神仙亦怕此风,倘被风吹入阴山,要一千年方转轮回。快些高宣佛号!”宝钗、袭人赶忙朗诵:“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遥见昏黑之中一道红光在前引路,众人望光而走,不觉出了狱门。吴判官道:“幸亏侍者同诸仙子功行甚深,若是别人,难免遭风损失。”
神瑛等再三称谢。吴判用手指道:“从此向东去不多路,是奈河桥。诸仙速过桥去,不可久在此间。”说毕,飘然而去。
神瑛们向东而走,彼此十分叹息。不觉已到桥边,见有许多男女赤身露体,站在水里淘摸,其味臭不可闻。众人掩面握鼻,赶过桥来,瞧见平儿、抱琴站在棚下盼望。贾琏急忙上前,平儿抱怨道:“你们到那儿去闲逛?丢下咱们傻等。这是怎么说呢!”神瑛道:“且不用报怨,谢了刘姥姥咱们回家再说。”
平儿道:“刘姥姥刚才往村里去出分子,不用找他。且回家去,改日再来谢罢。”众人点头,离了奈河村,往前正走,忽见一片祥光飞星而至。神瑛认得是月下老人,忙问道:“老仙急忙忙的要往那里去?”月老忙命童儿收了祥光,指着神瑛道:“你们这些孽障,实在可恨,累我老头儿各处找。倒怎么在这里闲逛?”神瑛笑道:“我们此时非鬼非仙,落得逍遥自在,谁知道你来找呢?倒怪咱们逛的不是。”月老笑道:“且将闲话丢开,快些来都替我拴上。”说毕,在袖里掏出一把红头绳儿,先在神瑛左足上系一条,又拉住绛珠,不由分说在右足上也系了一条。绛珠道:“老头儿到底为着什么将咱们拴住?就有什么不是,也该到幻虚宫去理论,仔吗在半路上将人拴住呢?”
月老笑道:“谁耐烦要来拴你,都是你们自己早已系定。如今还要怪谁?”说着,将那些仙子们俱已系过,在绛珠身上将一个五色灵芝摘下来,又将神瑛胸前的那块通灵宝玉亦取了,纳在袖里。袭人道:“老仙翁,那块玉是我家宝贝,快些还我!”
月老笑道:“要的人多呢,怎么单要还你?”用手指道:“你问他要!”袭人、宝钗回头一看,见是一只斑斓猛虎迎面扑来。
两人大惊,拉着飞跑。
忽然一阵飞沙走石,裂地掀天的一声响亮。宝钗、袭人相抱闭目,汗流满面。耳边但闻风声谡谡,其韵悠越。方开目视之,只见日正当中,纱窗上扶扶疏疏一窗花影。宝钗同袭人一齐坐起身来,彼此发呆。宝钗见身上果然穿着藕丝衫,荷包里的丸药芳香光亮,俱一点不错。见袭人的蕉叶护肩,又不像芭蕉青翠光滑,倒像刚采下来的新叶。两人正自惊疑,听着远远有人啼哭,赶忙起身出外,原来是抱琴。袭人喝住,问他为什么,抱琴答道:“我刚才同着姑娘回家,半道儿上遇着那个老爷子,正听他说话,忽见个老虎跳来,将姑娘同宝二奶奶咬去了,我骇的哭起来。怎么姑娘同宝二奶奶倒好好的坐在这儿!”
宝钗道:“你且将这??子拽上,跟着进去。”抱琴答应,关上??子,跟出园门,来到上房。媳妇们启帘伺候,宝钗、袭人同进内房,见李纨坐在炕前说话,旁边站个小丫头,替太太捶腿。王夫人斜靠着个素花大靠枕,看他两个走至面前,见身上穿的衣服有些怪异,问道:“你们在那里来?身上穿件什么?”
李宫裁道:“他两个鬼头鬼脑的,又不知在那儿找出这两件衣服。我瞧了一会,认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宝钗笑道:“这两件衣服来路远着呢,就几万银也买不出来。”王夫人笑道:“什么宝贝就这样值钱?”袭人道:“咱们且不用说衣服的来路,先向太太要带信的酒钱再说。”王夫人道:“有谁带信给我,你们要酒钱?”宝钗道:“这个信远着呢,叫太太听了欢喜。”宫裁道:“罢呀,别造谣言。太太正在这里怪闷的,你两个想出法儿替太太开心。”王夫人笑道:“让他们造个谣言我听听,造的不好,罚他两个请咱们。”宝钗道:“若是造的好,太太要大大的请我们才得。”王夫人点头道:“使得。”
李宫裁笑道:“我做保人,你们快些就造!”宝钗、袭人就将刚才到大观园闲逛入梦,直说到闻雷惊觉,从头至尾细说一遍。
王夫人同李宫裁半信半疑,宝钗将宝玉进太太的灵药呈上。王夫人接在手中,看那丸药就如琥珀一样,异香扑鼻,不觉纷纷落泪。
正在伤悲,丫头回说琏二爷同二奶奶上来。贾琏、平儿走进屋中,给婶子请安,问大嫂子好。王夫人道:“正要在接你们上来听新闻。”贾琏道:“太太瞧,这是宝兄弟给我的鹤氅。”
宫裁接着递与太太。王夫人细看一遍,只见素羽茸茸,光明洁净,拿在手中轻飘如若无物。看着这件衣服,又止不住十分伤感。贾琏道:“宝兄弟再三谆嘱,请太太不必记念,他说就是来见一面,徒惹太太伤心,他又不能终于侍奉。倒是那丸灵药,宝妹妹何不请太太就服下去,这是他一点孝心。”宝钗命丫头取开水,用个定窑磁碗亲自调开,奉与太太。王夫人接在手中,一饮而荆只觉一段清香直入心肺,满腹如雷鸣,骨节皆响。
霎时间精神焕发,其病若失。众人大喜,给太太道喜。王夫人亦觉喜出望外。
李纨道:“太太病已痊好,请下炕坐罢。”王夫人下炕,众人依次坐下。袭人取矮杌坐在宝钗后面。贾琏道:“刚才老爷看见袭妹妹,头一句就说,你是我的儿女了!仔吗你还要这样客气?”王夫人道:“他的本名原叫珍珠,后来改什么袭人,从今以后仍旧改叫珍珠罢。”众人道:“太太说的很是。”王夫人道:“我想珍珠年纪比惜春的大,现在惜丫头出家做女道士不知去向,如今珍珠竟排行第四,惜丫头改做第五罢。”众人道:“太太改的很是。从今以后竟叫四妹妹。”王夫人点头,命四丫头坐在宝钗肩下,珍珠答应。袭人自此改名珍珠。内外人等都称他是四姑娘不提。
且说太太坐定,丫头们送上香茶后,王夫人对贾琏道:“凤姐之事,第一要紧。你要赶紧替他去办,使他离了地狱早生天界。”贾琏应道:“侄儿见他那样情形,刻不可缓。这会儿就到铁槛寺去,同老和尚商量,叫他赶忙先念几天经。”宝钗道:“咱们且将珠串子的这件公案销结再去。”吩咐丫头们开后面套房,请太太一齐进去。李纨道:“以后很可以放心,不然总说鸳鸯常出来显魂,要找替代。”珍珠笑道:“平丫头今儿几乎被他拉去做替代呢!众人说笑着来到里间屋内,珍珠命抱琴钻入大柜子底下,向靠墙脚后摸有什么东西全取出来。抱琴答应,伏身进去,不多一会,摸出一个包儿,上面都是灰尘绊满。珍珠接在手内,扑去灰尘,展开包看,果然是凤姐的那块白绉绸手巾。打开里面,与他说的一丝不错。取出珠串子,真个是老太太欢喜的那一串珠子。王夫人瞧着,止不住的流泪,说道:“我到这里自做媳妇以来,这珠子只见了两三面,最是老太太欢喜的一样东西。那年凤姐儿穿过,我又瞧见一面,谁知今日珠子尚在,老太太不知往那里去了!凤姐儿倒为这珠子添出一件的罪案,叫我怎么不要伤心!”贾琏道:“这珠子请太太收下,他这件罪案可以销过。”王夫人说:“就连他的这块汗巾照旧包着罢。”说毕,一同出了套房,丫头们将门锁上。
王夫人领着众人仍到屋里,将珠串包儿交给宝钗,吩咐收好。
宝钗答应,自去收拾。
贾琏对平儿道:“你千急记着,今日晚上买五千金锭,一千黄钱,就在咱们后院子里大桑树下烧给来旺的媳妇。那个差人是城隍司衙门的二班快头赵升,你烧化纸钱时,须要叫他的名字,不要混叫错了,被别人拿去。”对珍珠道:“四妹妹,你也帮着些儿记记。”珍珠道:“咱们也要烧些给来嫂子呢。”
贾琏道:“很好,我这会儿到铁槛寺去,就叫老和尚赶着明日起经。”王夫人道:“明日先让我给他念经,等念完了再续上念你的罢。”贾琏道:“太太可以不必费心,他生前受太太的大恩已经无可报答。这会儿那里还敢再要太太替他念经!”王夫人道:“凤姐儿在地狱里,可怜他还惦记着我。我怎么忍的不与他超度超度?”命宝钗:“在抽屉内将昨日林之孝交进来的利银三十两交你二哥带去,做念经之费。”宝钗答应,取出交与贾琏,谢过太太告辞出去。平儿问道:“今日未必回来?”
贾琏道:“赶不进城,就在寺里住一宿罢。”平儿道:“将铺盖带去,城外风大,夜间更凉。”贾琏笑道:“城外的风,那里冷得过地狱的风呢!我将宝兄弟这件鹤氅带着,不拘天上地下,都可以去得。还怕什么风冷?”珍珠道:“这倒是真话,咱们若不亏他们这几件衣服,早已冷死在奈河桥边。”王夫人道:“既如此,琏哥儿将鹤氅带去,夜间也好挡个风儿。”命平儿折好,吩咐傻大姐送去交给跟二爷去的家人。
不言贾琏往铁槛寺去,且说王夫人对宫裁道:“我今日心中欢喜,病已痊愈,还要细细问他们那阴司的光景。就我这里取几吊钱去,吩咐柳家的好好收拾几样菜,备几个果子碟儿,开一坛陈酒,咱们今夜饮酒说话,明日都到寺里烧香拜佛。”
众人听说,俱皆大喜。李纨道:“今日太太病好,心中又乐,这个东儿我请太太,怎么倒要太太花钱?”平儿道:“这个东,让我请了太太罢。”珍珠笑道:“你们不必费心,太太吃我女儿的倒是正理。”宝钗道:“你们都不用争,今日太太欢喜,不过添几样菜,饮杯酒说说话。你们要替太太起病,必要正正经经备个酒席请太太才是道理。大家争这几吊钱的东道,又算个什么呢?”李纨笑道:“宝妹妹说的很是。咱们等念完了经,一天一个挨着来请太太。”王夫人笑道:“谁要你们请,改一日叫四丫头亲自收拾一样请我就算了。”李纨命丫头取几吊钱,出去吩咐柳嫂子好生收拾果菜,预备晚饭,丫头答应,领钱去办。
平儿回过太太,要回屋去买办锞子纸钱,晚上烧给来旺的媳妇。王夫人道:“我这里拿两吊钱,交给平丫头,多买些也烧给他使用。”珍珠答应,吩咐丫头取钱,跟琏二奶奶出去。
宝钗们回屋更衣,一会都到上房,见王夫人独自一人对窗静坐。
宝钗道:“刚才尤二姐再三嘱咐打尊金佛,这事怎么办法?他说要供在铁槛寺。咱们这会儿趁着做道场时候,赶紧办起来送到寺里去,岂不好吗?也不枉他托了咱们一常”王夫人点头叹息道:“凤姐作孽无穷,若不是你们众人解劝,尤二姐如何肯解这海深的怨恨!既然托咐,我有一锭赤金交与林之孝,叫他就去,赶明日造成一尊金佛,咱们送到寺中去供养。”珍珠道:“太太说的很是。”吩咐媳妇们传话,叫林之孝进来说话。
李纨来问太太在那里用饭,王夫人道:“今日天气甚热,咱们到秋爽斋吃饭。再将那一带纱窗开掉,更觉爽快。”李纨答应,自去料理。
平儿亦来到上房,王夫人领着俱到秋爽斋来,靠窗口摆着一席,正值栊翠庵的晚钟初响。王夫人道:“我有好一程子不曾听这钟声,听他一响,不由的又要想起惜丫头来。”宝钗道:“想惜妹妹此时倒比咱们受用。上回我曾问过水月庵的静喜,他说惜姑娘同他师父听说不在苏州,又到什么武当山去了。倒看不出惜妹妹生在咱们这样人家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如今倒做了闲云野鹤,无挂无牵,好不悠游自在!想起迎姐姐同探姐姐,他们两个的境遇反不如惜妹妹自由自在,还少出了多少的眼泪呢。”王夫人道:“宝丫头说的很爽快。我细想起来,真个两个姐姐反不如他。”李纨道:“太太请坐下,饮着酒慢慢再说罢。”将对窗这张大圈椅请太太坐下,丫头们放好脚踏,面前设着银盂儿,又有两个小银碟子,预备吃菜。上首珠大奶奶坐了,对面是琏二奶奶,宝钗同珍珠坐在窗口榻上。王夫人坐定,李纨替太太斟酒,宝钗安箸,珍珠设小菜,平儿送酱油,纷纷都站在两边。王夫人吩咐坐下,让丫头们斟酒。李纨们告了坐,各人归位。丫头们斟上酒,众人又起身举酒。王夫人举起那个玛瑙福寿杯来喝了一口,说道:“这酒很好!”李纨道:“这是一坛陈酒,因今日太太欢喜,要请太太饮个大醉。”王夫人笑道:“我有两年多没有饮酒,今日觉着很有酒味。你们也不妨放量畅饮。”宝钗们答应。
正在饮酒,只听见芸儿同抱琴在背后啯啯唧唧的笑不绝口。
宝钗回头问道:“你们笑些什么?”抱琴道:“松树里的月影儿照在二奶奶同姑娘身上,叫风摆的乱晃,芸儿拿手去抓,又抓不住他,引的人笑。”宝钗同珍珠彼此一看,果见松风月影在身乱晃。珍珠叹息,对宝钗道:“我同你方才睡醒了的那一窗花影,反不如这会儿的半榻松风。”宝钗点头,正要回话,适周家的进来回说:“林之孝来了。”未知王夫人叫他进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稽首莲台万缘独立 相逢萍水一诺千金
话说宝钗听珍珠说一窗花影反不如半榻松风话,颇有理解,正欲答应,见周贵家的来回林之孝伺候。王夫人吩咐着他进来,周贵家的答应出去,同林之孝来见,给太太请安,又给三位奶奶、姑娘问安。王夫人道:“自老爷去世,我悲哀成病,不能下炕已及二年。今日心中安慰,一旦病痊。且有几件要事与你商酌,不是一半句言语可以完结。”吩咐丫头端张炕桌摆在一边,地下铺个小垫子,命林之孝坐下,“赏杯酒你吃,我有
话说。”林之孝赶忙回道:“太太赏酒,奴才站饮,断不敢坐。”
王夫人道:“你是我家三代老家人,比不得别的家人小子。你且坐下,我慢慢对你说话。”林之孝道:“奴才伺候着,太太只管吩咐。”王夫人道:“你不妨坐下,等我想着说话。”林之孝不敢再辞,只得磕头谢太太赏坐,在那垫子上偏着身子坐下。丫头们摆上杯箸,赶忙斟酒。王夫人将桌上果碟撤几样给他。
此时,高照地光全已点上,周贵家的、张瑞家的领着丫头们慢慢上菜。王夫人饮了几巡酒,用过两回菜,这才将宝二奶奶们入梦之事大概说了一遍。宝钗、珍珠又一层一层细说一番。
林之孝十分惊叹。王夫人命将宝钗、珍珠的衣服、护肩给林之孝观看。林之孝接着,站起来定睛细看,甚为惊异。王夫人道:“我患病二年,百药无效。若不是宝玉的灵丹,如何就能脱体?”
林之孝道:“奴才心里也想着,太太病的日久,怎么今日比前几年不病时精神还好?谁知是宝哥儿进了太太的灵药。本来宝哥儿生下时,原是怪异,人人都知道是有来历的人。如今果然成了仙得了道。俗语说的好,一人得道,九世升天。以后太太可不用十分惦记他了。”王夫人道:“从此以后,我这心倒可以放下。”林之孝道:“刚才说老爷提起什么房子,奴才还没有听真。”宝钗同珍珠又将老爷吩咐的话再说一遍,并说:“太太回南之事,都托在你一人身上。说是住咱们这宅子的人,祝亲家知道。”王夫人笑道:“不知这祝亲家、桂亲家是谁?”
林之孝连声答应道:“奴才受这府里三代深恩,不敢不诚心报效,竭尽犬马。今日老爷成了神,还将这些重事委付奴才,奴才敢不耽承报效吗?”宝钗点头道:“老爷谆谆吩咐,知道你老成忠正,不负所托。太太回南事繁任重,大非容易。我同四姑娘敬你一杯酒,以慰老爷托付之心。”命丫头们执了壶,同珍珠把盏。林之孝望空磕头,谢过老爷、太太,跪饮三杯。王夫人欢喜之至,说道:“家门冷落多年,必须回南整顿,重兴故业,庶不负祖宗功绩。只可惜荣公世爵,子孙不能世守,深以为愧。”宝钗道:“太太回南后,培植子孙,书香有继,这就是不负祖宗功业,何必以世爵为念!”李纨道:“我只愁这座宅子如何去得掉,连着这大观园,谁也买不起,就是房牙子知道要卖,谁敢进宅来瞧?这件事有些难办。”林之孝道:“咱们家要卖宅子,最是一件难事。但是老爷说住宅子的人祝亲家知道,又说桂亲家短少盘费,咱们就着回赎金陵祖屋。奴才想,住这宅子的人,自必来找咱们,不用托人张罗。倒是金陵的宅子,原典给兵部郎中桂三老爷,他同咱们家是同寅相好,怎么老爷称他是亲家?自然还有个什么缘故。”珍珠道:“这些事自有一定的机会,一时亦难以揣度,倒是太太先将金佛一事赶办,以解冤孽要紧。”王夫人点头,命宝钗将锭赤金递与林之孝道:“你与我赶着造尊佛像,我明日亲送去铁槛寺中,给尤二姐解冤释恨。虽是宝玉众人将他两个冤恨解开,到底腹中那块金子终非了结,不能无恨。我如今替他造尊金佛,供在铁槛寺中,朝夕谶经,可以消他几世的怨气。你去找个高手匠人,赶紧打造,我明日亲自送去供奉。”林之孝答应,双手接着,连声叹息道:“不是奴才大胆说,这都是凤二奶奶过于残忍。活着的时候,尤二奶奶奈何他不得,如今凤二奶奶在阴司里,那里有当时的威势?尤二奶奶这一腔怨气,自然是要报的。幸亏宝哥儿同众姑娘的情面,才将这一件冤帐了结。不然是不知道要报几世的仇恨呢!”王夫人们不胜点头叹息。林之孝道:“明日断来不及,奴才命他们赶紧去办,请太太后日到寺拈香罢。”王夫人点头道:“很好,就是后日。只要办的妥当。”
林之孝答应,谢过太太赏酒,退了出去。
平儿道:“我要回去给来旺家的烧了纸锞,再来吃饭。”
王夫人道:“我常远不到你那院里,等吃过饭,我也同去逛逛。
今日又是大好月色,到你家去喝茶说话。”珍珠们连声答应,又饮了一会,伺候太太用饭已毕,同到平儿院里闲话不提。
且说贾琏带着小子三儿,主仆两个骑马出城,见路旁两边俱是高柳垂阴,野花含笑。村庄上那些孩子们挎着筐子满地上争拾马粪。行过一座板桥,只见一望不尽的麦浪黄云,被风摆着层层叠翠。贾琏正看得怡心悦目,忽然道旁麦地里飞起几只白鹭,雪光闪闪,刚欲飞入浪中,又惊起一阵乌鸦,跟着那白鹭冉冉飞去。主仆两个顺着柳堤信马走去,见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横坐在牛背上,口里唱着山歌,随着那个牛慢慢过来。听他唱的山歌道:送郎送到黄土坡,手拉手儿泪如梭。郎与姐儿一件衣衫作纪念,姐送情郎一个大窝窝。郎说我吃着窝窝想着你,你别将我的衣衫丢下河。姐说情郎忒心多,我不丢你你丢我。你丢我去采花草,采了这窠又那窠。可怜我似檐前水,点点滴滴不离窝。郎说姐儿不用多心罢,我也想你你想我。
贾琏叹道:“咱们骑着骏马,倒不如他坐在牛背上的有趣。”
行走多时,来到一座土地庙前,两旁那大槐树下坐着好些挑担的买卖人,俱在树阴下歇脚。贾琏道:“咱们也歇会子,再去将牲口拉去饮水。”三儿答应,取下马褥铺在一边树下。贾琏靠着树根,甚觉凉爽。
只见那担夫中有一个后生,起身走过这边,对着贾琏道:“二爷,怎么今日得闲出城逛逛?”贾琏向他细看,认得是常在府里送炭的老张,因答道:“我要往铁槛寺去,牲口上乏的慌,在这里歇个腿儿。”老张道:“铁槛寺的这条道儿过不去。”
贾琏急问:“为什么过不去?”老张道:“那座石桥去年被大水冲断,有好几村的人要进城去都绕着道儿,多走八九里、七八里、十来里的都有。这座桥原先原是那些庄户人家共发善心,不拘男女大小随缘乐助凑攒了几年,好容易才将这桥建造成功,以此就取名万缘桥。如今,村庄上这些人家穷的多了,家家自顾不暇,那里能够做好事?就有一二处有钱的人家,别样上面倒肯花钱,若提起做好事,比剥他的皮还要心痛呢!”
贾琏道:“这桥要多少银子可以修造?”老张道:“这工程大着呢,总得几千两的足平足色,少了不能。”贾琏道:“比如这会儿有人发心造桥,托谁去办呢?”老张笑道:“我的爷,这会儿那里有这样的大善人?要他有钱,又肯发心,还怕没有人给他去办吗?这也不过是咱们爷儿们白说话。若是有这样的大财主大善人发心去建这桥,只用托东庄上的刘长者,交给他办,又省钱又结实。二爷不知道,这刘长者就住在咱们东庄上,他家几代都是工部的石匠头儿。他家世代忠厚,人人都叫他家是长者。这老刘长者是前年不在的,这会儿是小刘长者,也有五十多岁,有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一家子过的很和气。
他家原很过得,因那年修皇陵,管工的官要使费,想他给的不够分儿,诸事挑持。说他的石头大也不好,小也不好;厚的叫他铲的精薄,薄的又要叫他换厚。闹得他左赔右赔,将一分家私赔光还不饶他。后来我听见说,幸喜咱们老爷正在工部里做员外,对那些管工的官儿们说了情,好容易才将这件工程完结。那刘家的父子,将咱们老爷就感激了个使不得。这会儿提起老爷来,他们还是念不绝口。他们父子为人正直,从不欺心骗人。以此这些各庄的大大小小,都同他很相好,谁不相信他呢?”
老张正说未了,三儿带马过来。贾琏起身,小子搭上马褥,问老张:“咱们到铁槛寺,往那条路去?”老张道:“打这儿向南去,过了赵公爷的坟,向西一拐,转过柏树林,拣直向东去,走到土神庙戏台后身,再向西去,过一座长板桥,向着南去就瞧见铁槛寺的那一带树林了。”贾琏命三儿记着。主仆上马依着他的话,扬鞭而去。果然转向东西,过了长板桥,一直来到铁槛寺山门下马。有个沙弥瞧见,赶忙入寺通报老和尚。
贾琏往里进去,见老僧法本出来迎接,上前施礼说道:“长远不见二爷,今日是什么风儿刮到这儿来呢?”贾琏笑道:“特来照顾你的买卖,找你商量。”二人来到方丈,与法本见过礼,彼此坐下,侍者们送茶伺侯。法本问:“太太、奶奶安好?”贾琏答应:“都好。”法本道:“我本来惦记着,要进城去瞧瞧太太同爷们,因为这赶车的有病告假回去了,一会儿找不着个妥当赶车的,因此这一程子出门就很不便。像前几天珠子王家、元宝张家都套了车来接我,一进城去,二爷想,还由我做主吗?一住就是几天,还有好些太太、奶奶们都等着我去做经事。做了这个太太的,不做那个太太又使不得。咱们本寺这几个和尚如何去得?我只得外请了几位南僧去做经事。这家那家的一连闹了一个多月,把这些和尚一个个多闹的垂头丧气,倒像害了一场大玻我也乏了个使不得,养了这一程子,这两天才扎挣得祝”贾琏笑道:“怨不得我刚才瞧见你软瘪郎当的,没有点儿阳气,谁知是经事做坏的。”法本笑道:“好,二爷该罚个什么,自己说罢。”贾琏道:“这是你说的话,罚我个什么劲儿!”法本笑道:“罚你五十斤香油,点佛前的灯罢。”贾琏道:“罢呀,你拣直的说厨房里香油快吃完了,又何必拉扯在佛爷身上去!”两人正在说笑,侍者来问晚饭,贾琏道:“且等一会,我今日来没有别的缘故,是要给凤二奶奶同尤二奶奶做几天道场功德。明日就要起经,先是太太给他拜三天水忏,再接我的经忏。”说着,向怀里取出白银三十两,递与法本道:“你且收着,做完经事,咱们再算。”法本道:“算不算再说,只是如何来的及?要到四方八路去请人,明日料理妥当,后日一早起经罢。若说是给凤二奶奶念经,连这几两银子都不该收才是。想着凤二奶奶生前,每年佛爷跟前不知花多少钱!就像那年蓉大奶奶出殡,凤二奶奶那样的张罗,那一件事不要经他老人家的心坎儿上打个照面调停的妥妥当当?谁不赞他!后来收下来的那些素供饽饽,桌子陈设的那些东西,拢共拢儿都给了咱们寺里;又把那些剩下的米煤柴炭也给了寺里,叫咱们这些和尚直吃了一年。后来听见凤二奶奶升了天,谁不伤心流泪哭的要死。至今这些和尚,睡里梦里都想着凤二奶奶呢!”贾琏听了,止不住哈哈大笑道:“罢呀,都是被你们这些和尚想他,将他想的下了地狱,你们还要想他呢!”法本也觉好笑道:“我说话拙,二爷别挑眼儿。”贾琏笑道:“结了,咱们说别的罢。”又在怀里掏出一包儿来,说道:“这是凤二奶奶的一支头发,你放在磬里也使得,木鱼里也使得,另请一位有德行的戒僧对着头发念七昼夜金刚经。”法本道:“这又是什么讲究?”贾琏道:“你别管他,只管依着我办。”法本点头,收了头发。贾琏吩咐侍者:“命三儿将我的衣包带进来,交你师父收着。”和尚们摆设晚斋,贾琏一面吃饭,问道:“有个刘长者,不知你可认得?”法本笑道:“他是石匠头儿,就住在咱们这东庄上,成天在寺里说闲话。才不多一会儿回去了。”贾琏道:“你着个人去叫他来,我要问他说话。”法本点头,吩咐着人去找老刘,刘贾府琏二爷找他说话,请他就来。侍者答应。贾琏用斋已毕,取水漱口,小沙弥伺候洗脸净手。不一会,有个侍者领老刘进来。法本瞧见,起身笑道:“老刘,琏二爷要找你说话。”贾琏抬头看那人,有五十多岁,花白髭须,长方脸儿,一团和气,走进来望着贾琏就要行礼。贾琏赶忙拉住,说道:“久仰,你家几代长者令人可敬,今我有话相商,奉请过来,别要拘礼,请坐下,我有
话说。”老刘道:“爷在这儿,匠人怎敢坐?况且老爷又是匠人一家恩主,匠人更不敢乱坐。”贾琏道:“你这样拘礼,我就不好同你说话了。”法本道:“罢呀,老刘你别谦让,咱们这二爷不比别的爷们,让你坐,你告个罪儿,只管坐着罢。”老刘听说,只得告罪,歪着身子坐下。
贾琏道:“请你过来没有别的,要同你商量万缘桥之事,不知要多少银子才能修造成功?”老刘笑道:“这个功德是二爷独办呢,还是别人托办?吩咐明白,匠人再说。”贾琏道:“是我打谅要办。”老刘笑道:“若是别人办这件功德,非离了五千两不能;若是二爷要办,只须二千五百银,也就办得起来。”贾琏道:“怎么我办就少这些?”老刘道:“有个缘故。那年匠人同父亲承办皇陵,因管工的官儿除了例规外,另要使费。匠人的父亲因这件工程并无出息,不肯另给使费。谁知工上的官儿们怀了恨,格外挑持,驳掉好些石头,不准报销,因此将一分家财赔个干净。后来工程告竣,将那照例的工价又要核减去十分之四,匠人父子急的要寻死上吊。这天在工部衙门口正遇着咱们老爷,匠人父子就拦着车诉说苦情。蒙老爷恩典,向着那些大人们力争,才将照例的工价准销。老爷不但救匠人父子性命,连匠人一家子性命都是老爷恩赐的。后来驳下这些石块,至今堆在庄上。去年原打谅要修造这桥,除石头不算外,将那些应用的石灰、桐油、白矾、麻筋、木桩、铁绊以及匠人们的工价、运石的脚费细细估计,必得二千五百银子才能完工。匠人无力,将这条心也就歇了。而今二爷发这个大善心,做这件大功德。除那石头是匠人报老爷的恩典不算外,二爷竟交给匠人二千五百银,匠人给二爷出个力,办成这件大功德,比什么好事还要功德浩大。匠人也沾二爷的光,得些好处,这便一举两得。若是别人要办,还得算二千五百两的石价。”
贾琏道:“既如此,事很凑巧,就将这事奉托,送你二千五百两银子,成功后再谢。”老刘道:“既是这样,我连立碑、刻字、建碑亭,一箍脑儿都给二爷包办。”贾琏甚喜,说:“后日在此念经,就是这日开工罢。必须赶办。”老刘道:“既开了工,自然赶紧去办。”贾琏点头吩咐老和尚:“殿上佛爷前点上香烛,我要磕头祝赞。”法本亲自去点香烛。
贾琏带着这老刘同来大殿,虔诚拈香,跪在佛前,将凤姐心事并现在修造万缘桥之事默祷一遍。拜毕,命老刘也过来拜佛,随在手上取下一只赤金手镯,递与老刘道:“以此为定,即以奉托。”老刘道:“二爷已在佛爷前拈香立愿,等着后日开经破土,就动起工来。不拘几时,匠人到府里来领银子,又何必给定?”贾琏道:“这不过是点诚心,等着完工之后,我再谢罢。”老刘不好再推,只得双手接着戴在手上,说道:“天气尚早,二爷骑个牲口到河边去闲逛逛,就便瞧瞧桥的形势。”贾琏道:“很好。”吩咐三儿赶忙去备牲口。老刘向老和尚借了一匹马,不一会儿都拉在庙门伺候。
贾琏辞了法本,同老刘骑上牲口,一同三人在柳林之下迎着夕阳西去。真是村庄如画。约莫走了三五里来路,望见一道长河,清波荡漾,回环曲折,不知有多少远近。正在遥望,早已来到河边。老刘用手指道:“二爷瞧,这不是旧桥的基址!”
说着都下了牲口,命三儿牵着。老刘在河边指与二爷看这桥身的宽窄。贾琏看那水面约有五丈多宽,遇有发水时,竟有十余丈宽。又看那旧桥基址,原不甚宽大。那些被水冲塌断折的石头,俱倒在水中,将水激的喷银飞雪一样。
老刘同贾琏沿河一面走着,将造桥的道理说与他听。不觉走有二里多路。见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个后生,看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不像是庄家小子,坐在石上钓鱼,旁边放着个半大鱼篮。老刘瞧见叫道:“柳大爷,今日钓着大的没有?”柳郎见是老刘,同个三十来岁的人,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红,带一脸慈善之气,身上衣服亦颇华丽,头上带着青纱软翅巾,脚下穿着皂靴,像个贵公子的打扮。柳郎看毕,口中答道:“不曾钓着大鱼。”把脸掉转去依旧钓鱼。老刘见他看贾琏几眼,并不起身招呼,恐贾琏脸上磨不开,因用手指道:“这位大爷是礼部主事柳老爷的公子,因柳老爷去世,太太领着这公子娘儿两个在馒头庵守灵。柳老爷是个念书方古人,家中素来清淡。做官的时候,不过使唤一两个仆人,自从柳老爷去世后,他们也都散去。这会儿太太身边只剩个丫头,同这位大爷住在庵里。去年还当卖着度日,今年当卖一空,娘儿两个手头很窄。二爷,瞧不得他这么年轻,他极孝顺这位寡母,成天在这河里钓鱼,拣大的留着给太太吃,将小的拿去卖钱买米。可怜他娘儿两个就这样苦度。”贾琏听他是位公子,又孝行可敬,倒赶忙走至河边,躬身拱手道:“柳公请了!”柳郎听见,回过头来,看见那人拱手躬身站在河边,连忙放下钓竿站起身来,将那件破衫子抖了一抖,过来与贾琏施礼,问道:“先生尊姓?”贾琏未及回答,老刘忙说道:“这是宁国府贾大老爷的二公子,原任工部郎中贾二老爷的侄儿,当今元妃娘娘的兄弟。”柳郎道:“原来是位贵戚公子,失敬之至!”贾琏亦赶忙谦让,因问道:“尊大人仙逝之后,京中岂无亲友同年,虽无指囤举舟,哀王孙而割爱者,亦当集腋成裘,伴灵归去。何以尊兄奉太夫人羁旅松门,对清流而独钓?琏虽不敏,愿闻其说。”柳郎道:“先君落落寡交,素常清介,公余之暇,惟有闭户读书,不通庆吊。虽有一二往还者,俱是同寅,泛泛并无关切之人。至于年谊,早已落落晨星,毫无询问。先君在日,已复尔尔,及至见背之后,嫠妇孤儿,一棺相对。弟虽不肖,亦不敢堕父之志,摇尾朱门。故守此钓丝,以图甘旨。今蒙下问,用敢缕陈。”贾琏见他器宇轩昂,语言清朗,又细看光景面貌,很像当年蓉大奶奶兄弟秦钟的模样,心中十分欢喜。
拉着手道:“萍水相逢,三生之幸。琏有一语奉读,未知肯容纳否?”柳郎道:“庸才碌碌,毫无知识,今蒙谦抑,愿领教言。”贾琏道:“三生之幸,得接光仪,一见丰姿,令我钦仰。
欲与贤兄订石上之盟,约为昆季,伏乞允从,幸无见弃。”柳郎未及回言,老刘笑道:“倒很好,两位都是公子,一见面儿就说得来,这才叫三生有幸。不用说,琏二爷年长是哥哥。柳大爷,就在这块大石头上面,两个磕个头儿就完了。”柳郎笑道:“我怎好仰攀!”老刘道:“罢呀,大爷不用过谦,哥儿们见个礼罢。”柳郎道:“兄长请上,受小弟一拜。”两人在石上拜为昆季。贾琏要往庵里去见太太,老刘道:“这是要去的,我给柳大爷拿着钓竿鱼筐,也不用骑马,两箭来路,哥儿俩慢慢说个话儿,几步儿就到了。”贾琏道:“这倒很好。”
弟兄在前,老刘同三儿在后,一同向着馒头庵慢慢走去。贾琏问道:“尊大人科名乡贯以及兄弟年岁名字?”柳郎道:“先君讳遇春,字香雪,系甲戌进士。祖籍广东廉州府人。家本贫寒,别无田产,有祖屋十余间,家眷进京时,已典为路费。弟名柳绪,字幼张,今年十七,有一胞姐系前母所生,早已出嫁,旋即去世。弟母汪氏,今年四十,只生弟一人。先君旅榇现厝寺后。请问二哥年岁名字?”贾琏道:“我名琏,字小商,行二,今年二十八岁,祖籍金陵人氏。”正说话,不觉已到庵门。
有个小尼姑妙静走上前来,说道:“二爷怎么这会儿才出城来?到这儿干什么?我在这里瞧着你们来,射着太阳的红光看不出是谁,再也想不到是二爷。家里的太太、奶奶们都好啊?”贾琏道:“好,你们老师父怎么一程子不进城去?”妙静道:“二爷不要提起咱们老师父,自从去年送那倭瓜到太太那儿去,他回来的时候,出了垂花门,遇着凤二奶奶对他说:‘那件事等着你去审呢。’他唬了一跳,赶忙回来就发烧害玻只一点上灯,就见神见鬼,直闹了好两月,好容易求神许愿的,这才好些。谁知前日黑间,又大嚷起来,直哼哼了一夜,说是瞧见个青嘴獠牙的鬼,拿着个大铁钩子,在他脊梁上扎了一下。昨日早上,咱们瞧瞧那脊背上肿的像个大碗似的,赶忙去请那有名的外科温大夫来瞧,他说是个阴发背,恐怕好不了,给他上些药,又开了一个帖儿。他说你们再请别的高手来瞧罢。今日是老师父的那个外外宋钟,荐一个大夫叫做什么史德成,来给老师父瞧,他说不相干,是点儿火毒,包在他身上,几天就医好,要三百银,少了不依。老师父先给他一百银去配药,他就给老师父先上些药面子。赶他去不多会,老师父就昏昏的睡去。直到这会儿也没有醒。这史德成真个是个好大夫。”贾琏听说点头叹息,心中早已明白,只不便说出。
老刘道:“二爷同柳大爷多坐会子,我还有事,不能够在这里陪二爷,我可要先走了。”说着,就将钓竿鱼筐交给妙静,说道:“你给二爷送进去。”妙静道:“仔吗,刘大爷到这儿来,连水儿也不喝口儿就去吗?”老刘道:“罢呀,天也不早,我还有事去呢。”贾琏道:“既是如此,就烦捎个信儿给老和尚,说我在柳大爷这里有一会子呢,横竖今日是大月亮,叫他等着咱们罢。”老刘答应,辞了贾琏、柳绪,上马而去。
柳绪向妙静手内接过钓竿鱼筐,说道:“二哥请少待,等我进去禀知母亲再来奏请。”贾琏对妙静道:“你同柳大爷进去回声柳太太,说我请安,要来拜见,还有说话。”妙静答应,跟着柳绪进去。贾琏慢慢走进庵来,庵中姑子俱知道琏二爷来了,这个赶来请安,那个也来问好。正在你一言我一语,柳绪急忙来请,说道:“奉母亲之命,请二哥相见。”贾琏听说,忙将衣冠整顿,跟着柳绪往柳太太这边来。未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贾郎君缠绵销宿帐 祝夫人邂逅结因缘
话说贾琏同柳绪走过后殿,来到院子门口,才知柳太太就在当年蓉大奶奶出丧凤姐儿住的这几间房子。心中想老尼净虚现生发背,凤姐儿此时的光景,由不得毛骨悚然。看这阴间报应,丝毫不爽。正在思想,已到堂前。柳绪打起竹帘相让。贾琏四下一望,见那些椅杌虽无铺垫,倒揩抹得干净,靠窗有张板炕,并无炕毡、坐褥,堆着一床书籍,条桌上旧磁瓶内插着几枝芍药。
贾琏正在观看,只见套房帘启,柳太太出来相见。这位太太有四十来岁年纪,品貌端庄文雅,面色淡黄,带着病容,身躯瘦弱,穿件蓝布单衫,系条青布单裙,虽身穿素服,眉目之间现出一段幽娴气概。贾琏躬身下拜,柳太太连忙回礼。贾琏拜毕请安,柳太太亦裣衽回答,彼此让坐。柳太太道:“小儿乃村野顽童,并无知识,荷蒙公子不弃,特加垂爱,使小儿得循规矩,学有准绳,不独未亡人感铭大德,即先夫子亦衔感九原也。”贾琏道:“侄儿与兄弟萍水相逢,即生钦敬。又见他器宇非凡,丰仪卓荦,是必克绍箕裘,能读父书者,将来鹏程万里,正不可限量耳!”丫头端上茶来,柳绪赶忙接住,亲自递茶。二人饮毕,贾琏道:“婶母同兄弟羁旅此间,究非长策,未知尊意作何良计?”柳太太道:“茕茕孤寡,举目无亲,万里乡园,欲归不得,惟有听其飘零,以了生命。只怜此孤儿无所归着耳!”说着,泪随声下,不胜悲咽,柳绪也十分伤感。
贾琏道:“婶母且不用伤悲,侄儿有个下情奉达。”柳太太道:“公子有何见教?”贾琏道:“依我愚见,与其寄迹荒庵,何不竟扶榇回去呢?”柳太太听他这话,倒吓了一跳,将头低下,心中想道:“原来这位二爷,外面像个样儿,肚子里竟是个糊涂行子。我鼻涕眼泪的对他说,连日子也度不下去,他倒叫我扶灵回去,真个是富贵家子弟,全不知道人的苦楚。爱说到那儿就是那儿,我又何必对着他多流这一股子眼泪呢。”柳太太忖夺了一会,抬起头来慢慢应道:“我也想着要去,如何能够?”贾琏才要说话,只见妙静点着一枝红烛进来,说道:“我知道琏二爷怕香油味儿,点枝蜡亮些儿。”说罢,放在桌上。贾琏道:“你去瞧老师父醒了,来对我说。”妙静答应,转身出去。贾琏道:“侄儿没有别的主意,有自家历年积下点东西尚在未用,今日天缘凑合,竟送了兄弟扶柩回乡。趁此清和天气,正可长行。兄弟到家之后,可以奋志读书,以继先人之业,倘若振翮青云,也不枉婶母一番苦节。”柳太太母子二人听他这番说话,心中又惊又喜,又感又敬,倒闹的说不出什么。母子二人的眼泪,就像穿珠子一样一串儿掉了下来。贾琏瞧见这个光景,也觉伤心,说道:“婶母同兄弟不必悲伤,竟拿定主意,收拾起来,择日起身。我明日进城去,就将这项盘费带出城来,交给婶母。”柳太太听他这
话说得真切,因流泪说道:“蒙公子大德,使先夫子朽骨不至抛弃异乡,得归故土,衔感之恩,死生不泯。只是我病残孀妇,领着年少之儿,安能万里长途扶灵回去?既蒙公子盛情,不敢不细陈衷曲。”贾琏道:“这件事不用婶母费心,我已想定一人,非他不可。这人虽是个下人,生得浓眉大眼,看不得他相貌粗鲁,颇有忠心肝胆,正直不阿,兼之一身本事,膂力过人。生平未有际遇,不能展其才技,是以终日惟好酒使气。侄儿今将这件重任托他,必能尽其忠心,不负所托。此去大可放心。到家之后,尚可留其驱使,此人实可靠也!”柳太太道:“此人是谁?现在何处?”贾琏道:“此人姓包名勇,原是舍亲甄家旧人。见我家冷落,他去而复来,甘守清贫,欲图报效。现在闲住我家,有四十来岁年纪。”柳太太道:“公子所信之人,谅来可托。”正要说下去,见妙空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老师父醒了,等着二爷说话,快去快去!”贾琏起身对柳太太道:“明日下午带着包勇来见。”说毕,哥儿两个同妙空来到西院里。
却说老尼净虚昏沉了一日,慢慢醒来,对徒弟智能道:“琏二爷在那儿?你去请来,我有
话说。”智能道:“师父怎么知道琏二爷来了?”净虚道:“凤二奶奶对我说:‘琏二爷在你家里,你回去瞧瞧再来!’我赶着回来,你快去请二爷来,我要说话。”智能就叫师兄妙空去请,不一会贾琏同柳绪到来里屋,见净虚跪在炕上,胸口底下垫着一个大靠枕,光着脑袋,面如金纸,口里不住的哼哼。脊梁上衣服掀开,肿的有个菜碗来大,上面围着些药。贾琏瞧见这个样儿,知道他在阴间受罪,不觉寒心可畏,智能叫道:“师父,琏二爷来了。”净虚听见,睁开双眼,瞧见贾琏同柳绪站在炕边,不住的点头叹息。贾琏道:“老师父,你仔吗好好的长出这个东西来?要赶着医治才好。”净虚摇头道:“二爷总不用提了,我如今悔也无及。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横竖还有来头人,谁还放得过谁去?大家拼着去受罪罢!刚才在衙门里见凤二奶奶,他这会儿身上的事倒都完结了,叫我捎个信儿给二爷,说老刘同秦相公的这两件事办的很好。叫二爷拿定主意,别听人的说话改了板儿。尤二奶奶也说,叫二爷放心,他同凤二奶奶都有了好处,叫二爷快些跳出火坑。他已脱离苦处,尽让咱们受罪。可怜到这会儿,谁肯帮我出个主意,说句话儿?你们瞅着我一个人儿受罪,我要喝口汤儿水儿也全不在意,后生的都挤在一堆儿去乐。咳!我还怪谁呢?等我咽了气,横竖跟着汉子一跑,谁还顾谁?”
贾琏想到:“刚在佛前立愿,谁知一念之诚,阴司早已知道。脱离苦境,举心动念,神鬼皆知,令人可畏。我若不跳出火坑,将来是地狱中的孽鬼。”主意想定,说道:“老师父你别说话,静养几天疮就好了。倒不要心焦性急,我一半天再来瞧你。”
恐净虚再说多话,赶忙辞出房来,同柳绪来到庵门。三儿带住牲口,贾琏跨上雕鞍,对柳绪道:“明日晌午再见。”说罢,将马磕开,主仆扬鞭。在那月光之下,只见:铁甲踏残沙上日,金鞭敲破垅头烟。
主仆二人,不多一会到了铁槛寺。见寺门半掩,有个老道坐在台阶上看月,赶忙站起。三儿下马带住牲口,贾琏吩咐将牡口好生喂着,明日一早进城。说毕,来至方丈,正值法本同徒弟算帐,因多用了几吊钱,法本不依,要叫他赔。徒弟大昌瞪着两眼,说道:“这也赔,那也赔,拢共拢儿算我的就完了。我看你攒下钱来,明日都带到棺材里去!”法本红着脸正要合他不依,见贾琏进来,只得忍住道:“你且把帐拿去,等我再算。”大昌也不答应,瞅了师父一眼,抓着帐本子,气烘烘走了出去,贾琏甚觉好笑,问道:“西方也使咱们这钱吗?”法本道:“未到西方,又少他不得。”贾琏道:“你现在那里?“法本道:“我在这里。”贾琏道:“谁在这里?”法本道:“是我。”贾琏道:“你是谁。”法本道:“我是和尚。”贾琏道:“什么叫和尚?”法本听了呵呵大笑,说道:“罢呀,二爷你别搜搅,我冲一壶好茶在这儿,等你来喝呢!”贾琏笑道:“你别管我喝茶,你倒把配的药酒喝口儿去睡罢,同徒弟慢慢算帐。”法本笑道:“仔吗今日二爷同我过不去?等着后日二奶奶来了,咱们评评这个理。”贾琏笑道:“使得,且等后日再说。”贾琏在方丈里与老僧同榻,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起身,叫三儿备牲口,法本已做完功课,摆上早茶,请琏二爷吃点心,叫三儿也吃些东西,刚是太阳冒嘴儿。
贾琏道:“我赶下午些儿出城,你给我收拾下好好的素面,将馒头庵的柳大爷请来吃面。”法本点头道:“二爷请放心,交给我,总在这儿等候。”贾琏走出寺门,三儿问道:“昨日那个衣包,爷不带回去吗?”贾琏道:“横竖咱们下午些儿就来的,交给老和尚不相干儿。”主仆二人骑上牲口,向着昨日来的那条道儿,弯弯曲曲,正迎着太阳初出,只见瑞霭祥光照耀天地,那柳梢上的露珠儿犹如万点金星,随风飘荡。不一会,进了城来,见那些行贩担子两边歇满。贾琏正看的热闹,道旁走出一人来,抢到马前打个千儿,说道:“请二爷的安!”贾琏忙勒住牲口,往下一瞧,认得是贾政做粮道时的门上李福,问道:“你现在跟谁?打那儿来?”李福道:“小的蒙老爷恩典,荐给周亲家大人,在衙门里待了两年。周大人将小的荐给同年松大人,也派在门上。现今松大人升了荆襄节度,进京朝见,小的跟随进来,耽搁三两天就要起身。听说老爷不在了,太太又悲哀成病,小的正要到府里请太太同二爷的安,没有别的报效,边上带来一点土仪,孝敬太太同二爷。不知门上可还是林大爷同赖大爷呢?”贾琏道:“赖大爷已去,林之孝也不在门上。这会儿是赵老头子在门上照应看管。那里有老爷在时那样闹热呢!这会儿我还有事,不能同你多说,等你到宅里来再说吧。”将马催开,后面三儿同李福略叙几句寒温,赶忙上马,说道:“李哥,明日太太到铁槛寺烧香,你改日来罢。”
说毕,将马加上两鞭,赶上贾琏。
穿街过巷,来到荣府大门,三儿下牲口,贾琏一直骑进二门,静悄悄并无一人。来到大厅院子里,见有三四个街坊上的孩子在两旁草上捉蝴蝶儿,瞧见二爷下马,赶忙一齐跑去。贾琏对三儿道:“你拉马去就叫老赵来,我有
话说。”三儿答应,拉马出去。
贾琏走夹道里进垂花门,一直先到上房来见太太。正值摆早饭时候,平儿也在上房吃饭。该班的瞧见掀起湘帘,贾琏走进里面,见太太领着四姐妹都坐在外间,忙上去请安,问大嫂子好。宝钗、珍珠、平儿起身问好。王夫人吩咐坐下,丫头各送香茶。珍珠道:“二哥昨晚不在家,平丫头拉着太太同咱们陪他说闲话,坐了一夜。今日你再不回来,他可要学鸳鸯姐姐上吊呢。”平儿笑道:“昨晚太太高兴,多坐会子,你就说是一夜。”宝钗道:“且让二哥说完正话,咱们再说。”贾琏先将明日起经之事回明,又将凤姐、尤二姐托净虚的言语细说一遍。王夫人们甚为惊叹,心中又十分安慰,说道:“林之孝的金佛,要今日下午些儿才有。明日须请几众戒僧拜忏念经,不可随便。可怜他姐妹在阴司里望这功德尤如至宝。”贾琏答应。
平儿问那件鹤氅带回没有,贾琏道:“我就要出城,交给老和尚收着呢。”宫裁问道:“为什么还要出城?”贾琏道:“就是刚才说到馒头庵去的这段故事,必得要去。”王夫人道:“我正要问你到庵里去的缘故。”贾琏就将遇着送炭的老张,说知万缘桥坍塌绕道往铁槛寺,又荐出工部石匠头小刘长者,同他商量造桥功德。“他因受过咱们老爷恩典,情愿将石头报效老爷做功德好事,只要我出工料银二千五百两。我就同他在佛爷前拈香立愿,择定咱们起经这日破土开工,我先将手上那只金镯给他做个信礼,等着完工再谢。这会儿来家回过太太,就将这项银子送去交给他,完结了一件心事”。王夫人点头赞道:“办的很是。但你一会儿那里有这项银子?”贾琏道:“老太太给凤姐的三千两用去了一半,还剩有一千多些,再凑上点子就可以了这件功德。”宝钗说:“二哥若凑不足,我能相助。”贾琏道:“造桥这项,我还够得上来。还有一件给凤姐姐解孽的好事,也是我应了来。等着吃过饭,再对太太同妹妹们说。”王夫人点头,吩咐摆饭。丫头、媳妇们分着伺候。
不一会儿用毕,各人丫头们送上凉水银盂,递过热水手巾,送上香茶、槟榔、豆蔻,媳妇们收撤桌椅。太太领着宫裁姐妹照旧坐下,贾琏又将无意中与柳绪相逢结拜及见柳太太许以赠金相送之事,因此老尼醒过来,凤姐儿们叫他致意,有此二事已解冤孽的话,从头至尾又说一遍。太太们叹息之至。王夫人道:“举心动念,神鬼皆知。你才发心办这两件好事,凤姐儿早就知道。但是柳太太他怎么说秦相公呢?”贾琏道:“其理难解。侄儿初见柳家兄弟,很像先前蓉太奶奶兄弟秦钟的模样,不知可是这个缘故?”王夫人点头道:“凤姐说的,想来自有因果。既是这么说,柳太太的这件事,我们众人帮了凤姐罢。”
平儿道:“我出三百银报答我们奶奶,也不枉娘儿们相处一常”宝钗道:“很是。我同四妹妹两个凑五百银。”王夫人问道:“琏哥儿,他们有了多少?不足的都是我出。”宝钗道:“只短二百银,太太包圆儿。”王夫人道:“怎么我只出这一点子?”宝钗笑道:“咱们的钱,都是太太赏的。不过说得好听,仗着太太替咱们出个名儿。”王夫人笑道:“虽是这么说,到底是你们拿出来的。”宫裁道:“出这样功德分子,难道也不让我出一点儿?”众人道:“凤姐姐他很知道,你若出了分子,他在阴司里更过意不去。”王夫人道:“前日环儿同兰哥儿差人回来取夏衣,还有要的那些东西,你倒是开出单子,交给林之孝赶着置备,寄到书院里去。这分子不用出罢。”李纨道:“太太说的是。只是我同凤丫头打伙这几年,姐妹们又很说得来,今日连四妹妹都这样帮他,我不出一个钱那儿过得去。”宝钗道:“大嫂子一定要帮凤姐姐,只要你出五十两银。”
平儿道:“业已够数儿,仔吗又要大嫂子的五十两呢?”宝钗道:“横竖有个用处,你别管,总不过是给凤姐姐还孽债就完了。”贾琏道:“既是如此,我家去收拾妥当,就带着包勇出城。”宝钗道:“依我说,平丫头先家去料理,二哥哥且等着叫了包勇来,当着太太问问他肯去不肯去,别咱们说的热闹,他不愿意也论不定。”王夫人道:“宝丫头见得甚是。就叫周瑞家的去吩咐周瑞,带包勇进来问话。”周家的答应出去。平儿辞了太太,先回家去收拾。
不一会,周瑞找着包勇同到垂花门,有他的媳妇在那里等候,就领着他们来到上房,在台阶下站祝周家的进来回话,太太吩咐叫他们进来。周家的答应,走到门边掀起帘子,用手一招,周瑞赶忙同包勇走上台阶,小丫头打起帘子,让他两个进去。周瑞、包勇给太太请过安,退在门边站着。贾琏道:“包勇,自从甄大老爷荐了你来,也没有个用你的地方,因见你长的粗鲁,众人也都嫌你,后来老太太出殡,派你看管花园,那晚上房失贼,很亏你将贼赶散,并打死一贼。老爷才知道你很有才情本领,原要等服满之后,派你一个好差使重用你的,后来甄府上又要了你回去。谁知老爷前年升天西去,你见我家冷落,情愿回来甘守清苦。将你这一身本领闲在这里,甚为可惜。我这会儿有一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去不肯去?”包勇道:“小的在老爷府里这几年毫无报效,一天两顿饭,小的吃着实在不安。老爷在的时候,还有别的差使跑跑颠颠,这会儿连跑道儿的差使也没了,小的实在闲的慌。二爷有什么差使派小的,不拘是上天下海,小的都去。”贾琏道:“有件事是要你代我去的。我有个兄弟柳大爷,他是广东廉州人。因他家老爷不在了,一贫如洗,娘儿两个在馒头庵寄祝他老爷虽做一任礼部主事,就穷了个使不得。这柳大爷同太太娘儿两个当卖个干净,连度日也巴结不上来。我这会儿同咱们太太商量,打伙儿凑几两银子,要将柳太太娘儿两个连柳老爷的灵柩拢共拢儿送他回去。这事本该我去,我如何脱得了身?只想着你是个忠直汉子,兼着有一身本领,我将这件重事托你,不知你肯不辞辛苦,将柳太太母子同柳老爷的灵柩送回广东去走这一遭儿,你心上如何?”包勇道:“小的方才回过二爷,不拘上天下海小的都去。只是这项盘费少了是不够的。这条道儿小的也曾走过,盘山过坝,还要过梅岭,光是家眷还好,带着灵柩很累赘。”
贾琏道:“你估么着得多少盘费?”包勇想了一想说道:“总得七八百银,少了不够。”贾琏道:“我如今交七百两银给你,将这件重事托你。格外给你五十两银收拾行李。你若主意拿准,我就带你去见柳太太同柳大爷,把这件事就交代了。”包勇听说,赶忙跪下,说道:“蒙太太同二爷将这千金重担托给小的,小的愿去,断不敢有负恩典。”王夫人道:“很好。老爷在日很欢喜你是个忠义人,只没有用你之处,今日这件事不辞辛苦,就是柳老爷的阴灵,也保佑你后来必有好处。”包勇磕着头说道:“总是老爷、太太同二爷的恩典。”磕完头,起来站着问道:“不知柳太太几时起身?”贾琏道:“今日同去见过柳太太定下日子,你一面雇夫马,一面置办柩上的东西。就是这么罢,你且在外等着,一会儿我带你同去。”包勇答应,同周瑞退出帘外。贾琏又叫住周瑞道:“你给我办一口猪、一腔羊、一副三牲、香烛纸马、果子素菜,备齐了送到铁槛寺。今日夜里在太平河边祭河开工。”周瑞答应。贾琏道:“叫周贵、张成、王润、刘升,派他四人明日伺候太太们到铁槛寺拈香。吩咐将轿车收拾妥当,再派几个麻利小子跟去,现在万缘桥过不去,都要多绕几里道儿呢。”周瑞答应,同包勇出去,在垂花门等候。
贾琏辞过太太自去料理。里面宝钗们将所许之项都交给太太。不一会,贾琏同平儿上来,后面跟着丫头、媳妇,抱着毡包同一个包袱,俱放在炕上。贾琏手中另有一个小包儿,递与周瑞的媳妇说道:“你交给他,叫他就去备办,赶紧出城,不必等我,顺便叫包勇进来。”周家的答应,出去吩咐过,同包勇上来。贾琏指道:“这三个包袱共银一千五百两,带去给老刘。这毡包里三百银,我送柳太太的。你拢共拢儿包在一处,叫辆车送到铁槛寺。我随后就来。”包勇答应,解开袱包,将银一千八百两总包一处,解开上身衣服,将那银袱围在腰间,拴了一个结实。贾琏道:“这分两不少,不要勉强。”包勇道:“小的身上拴过三千多两,一日还要走一百多路,这才一半,腰间很不理论。这个毡包空拿着倒好。”贾琏点头,吩咐三儿多备一个牲口伺候,包勇答应道:“门上的老赵说,二爷叫他有什么话吩咐?”贾琏道:“你去问他,说我刚才回来,门上一个人影儿没有,街上的孩子们闹了一院子,赶蝴蝶儿,弄得全不像个样儿。再闹闹竟可以到上房来吗?问他管门是管些什么?我这几天有事,你对他说小心着,过两天儿咱们再说。”
包勇答应,拿着毡包出去伺候。
贾琏在上房又坐了一会,王夫人道:“天也不早,到了城外还要两边说话。”贾琏答应,辞了太太来到垂花门。三儿接着问道:“爷不带衣服去吗?”贾琏道:“我倒忘了,有个衣包要带去的。”吩咐周家的将个衣包取来,交给三儿背在身上。
来大厅院里,包勇伺候上马,走出外宅门,见老赵站在旁边,贾琏用鞭梢指道:“你等着,过这几天我问你!”说着,牲口下了台阶,走东边夹道,绕过正厅,刚到甬道上,见林之孝手里拿着个盒子走来,看见贾琏赶忙站住,问道:“二爷到那儿去?”贾琏欠身答道:“还要出去,明日就在寺里等着太太。”
林之孝举着手道:“这就是那尊金佛,奴才家里有个现成的小龛子,倒配得上,送来请太太瞧瞧。”贾琏笑道:“你办的事,横竖妥当。明日上屋里都去,请大妈进来照应。”林之孝道:“奴才的女人明日一早叫他进来。”贾琏道:“很好。”说罢,将马一带,向甬道上扬长出去。林之孝来到上房,王夫人们瞧见金佛龛子,十分欢喜,交珍珠收下,明日带出城去。
且说包勇、三儿跟着贾琏出了二门,两人骑上牲口,主仆三个弯弯曲曲出了城来,照着昨日的道儿,放马扬鞭,穿花拂柳,不多一会到了寺门。周瑞正在那里同着几个小和尚捉蚂蚱,抬头瞧见二爷,赶忙过来接住牲口,就便回道:“东西已都齐备,猪羊未宰。”贾琏道:“等着一会儿献牲。”说着,来到方丈,叫法本差人去找老刘。三儿将衣包交给和尚收好,包勇亦将毡包送了进来。贾琏道:“等老刘来交代明白,咱们再去。”
包勇答应,同三儿出去歇息。法本陪贾琏喝茶,说些闲话。
不多会,老刘进来请安。贾琏连忙拉住让他坐下。老刘问道:“二爷择了什么时候开工?”贾琏道:“我看了,寅时最好,已备下猪羊三牲供品,我想河口必得搭个篷儿,以便祭神歇息。”老刘道:“二爷放心,这件事交给匠人去办。”贾琏叫包勇进来,命将包袱解下,将柳太太的三百两取出放在毡包内,对着老刘道:“这是一千五百银,你先收去,等着工完再找。”包勇解开,照数交点明白。老刘道:“二爷真是善人,昨日说定,今日就付银子。这会儿那里有这样的爽人!”贾琏道:“交过一半,放下开工心事,省得惦记在心。你将银子收回家去,以便赶着料理。”老刘道:“一千五百银,匠人如何拿得动?”贾琏听说,命包勇拿着包袱送他回去。老刘道:“很好,就烦包二爷同去走走。”包勇听说,仍将银子包好,跟着老刘出去。周瑞同三儿瞧见,问道:“老包,你到那儿去?
咱们也同去逛逛。”老刘道:“请爷们到舍间喝个茶儿。”三个人同老刘由麦子地里穿将过去,不上二里来路就是东庄,进庄走过十几户人家的门面就是老刘家里,老刘让他们进去到客房坐下,包勇将包袱递与老刘抱住进去。周瑞看他这间客房倒也收拾得干净,上面挂着一幅“天官赐福”,两边贴着朱砂笺的对子。对联是:一年四季安而乐,五福三多寿且康。东边墙上贴着一大张行书横披,落着双款是:“紫翁学长先生雅正”,下面落着:“树轩毛冠培”。西边墙上贴着一张大竹子,落着单款是:“滇海道人晁越”。靠窗墙上还贴着一张“姜太公钓鱼”。上面半大条桌摆着一个花瓶,插一枝像生牡丹。那边是一块白石插屏,中间设着香炉烛台,供着一个龛子。周瑞走到桌边,看龛上小匾写的是:“鲁班祖师”。桌头儿上摆着几本破书,那签子上写的是《工部则例》,还有一本《工程备要》。正拿着一本翻看,老刘端出茶来说道:“爷们请茶。”众人接茶坐下,老刘向怀里取出一个包儿,起身递与包勇说道:“费二爷的心,又大远的劳驾,我也不说别的,这点意思送大爷买靴子穿罢。”
包勇那里肯要,再三推逊,方才收下。老刘又向怀里取出两个小封,递与周瑞、三儿,说道:“这是一点茶敬,求两位爷休要见笑。”他两个也假意推了一推,就随手接着揣在怀里。包勇对老刘道:“你还要去搭棚料理,咱们也要去伺候二爷到馒头庵去,不能多坐,改日再谢。”说毕起身,彼此相谢。
三人仍走麦地下回到寺来。见贾琏同老和尚站在山门外说话,包勇上前回爷说话。贾琏命三儿备上牲口,说道:“咱们到馒头庵去,完结了事,邀柳大爷同来吃饭。”法本道:“我这里再备上一个牲口,你们带去给柳大爷骑了回来。”贾琏听说甚好,不一会儿将牲口备齐。贾琏正要上马,只见一个人骑着牲口飞奔而来,到了寺门口滚鞍下马。老和尚认得那人,高声叫道:“陆二爷,有什么事到这儿来?”那人答道:“太太明日要到这儿拈香,差我来知会,说是道儿远,要在你这里吃素面,叫你不要很费事。”法本笑道:“你们太太可谓有缘,明日是荣国府贾二太太在这里做经事,太太来的很巧,两位也好会面。”那人瞧见贾琏的模样,知道是贾府的爷们,因走到老和尚面前,轻声问道:“可就是元妃娘娘的母亲?”法本点头笑道:“正是。”用手指道:“这位是娘娘的兄弟琏二爷。”
那人听见,赶忙过来请个安。贾琏忙拉住问道:“你是那位大人宅里的管家?”那人答道:“小的是礼部尚书祝大人宅里的家人陆宾。”贾琏说:“你们太太明日到这里拈香吗?”陆宾答应着,法本笑道:“佛经说的因缘生相,这祝太太真可谓有缘。”贾琏笑道:“你不用混念经典,且让他进去歇歇罢。”
说毕,主仆四人上了牲口,一直上馒头庵而去。不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释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愿两粒明珠
话说贾琏领包勇三四人来馒头庵,下牲口走进山门,正遇妙空,说道:“二爷来的正好,柳大爷刚才要去。”贾琏道:“你去对柳大爷说,我来了。”妙空请二爷客堂坐下,包勇等帘外伺候。不多一会,柳绪同妙空出来问好,说道:“早间铁槛寺老和尚着人来请吃晚饭,我知二哥要到这儿来,因此在家等候。”贾琏道:“我在家收拾收拾出城,就不很早,又到寺里耽搁一会才来。兄弟进去对太太说,我带包勇来见。”柳绪进去不多会,来请贾琏带着包勇等都到后院上房,见过柳太太,将包勇的话又说一遍,并将交给他盘费银七百两的话,也说个明白。吩咐三儿将毡包送上,说道:“这是三百两银,请婶母收下,置办行装。所有灵柩上一切应用物件,都不用太太费心,总是包勇一人去办。”柳太太两泪交流,领着柳绪,娘儿两个倒身下拜,跪在地上说道:“生死得归故土,二爷大恩沦肌浃髓,正不知作何报答!”母子两个伏地哭拜。贾琏道:“侄儿力所能为,何足挂齿!惟愿归去后,兄弟下帷苦志,奋翼青云,不枉此一番相聚。侄儿将来要做野鹤闲云,脱身世外,亦未必无相见之期。”彼此拜毕,就将包勇叫进来见过太太同大爷,当面吩咐一遍。包勇当着二爷一力承担。贾琏道:“很好。自此以后,这里起身之事你想着去办就是了。”包勇连声答应道:“二爷只管放心,小的断不敢负此重任,必定竭尽心力,报答老爷同二爷这番知遇的恩典。”贾琏道:“很好。你过了明日,就将行李搬到这里,以便办事。”包勇答应。
贾琏命周瑞、三儿见过柳太太同大爷,吩咐三儿:“先去河边找着老刘,问他席棚可曾搭好,说我同柳大爷在棚底下吃晚饭,看个野景儿。你就便到寺里去对老和尚说,将晚饭送到棚里去。”命周瑞也同去照应。周瑞、三儿答应出去。贾琏与柳绪说些起身之话,随站起身来对柳太太说:“要请兄弟同去吃饭,今晚未必回来,不知太太可放心?”柳太太道:“既是二爷在那里,没有什么不放心之理。”柳绪辞过母亲,同贾琏走出院去。
贾琏问道:“兄弟,听见老姑子怎么样了?”柳绪道:“听说昨晚上见神见鬼闹了一夜,这会儿不听见怎么着。”贾琏道:“咱们走吧,别叫老姑子知道,一会儿拉着胡缠。”柳绪笑道:“很是。”两个人就向殿后绕出山门,有包勇拉着牲口伺候上马,包勇骑上那个大骡子,三个人望柳阴深处而去。
不到里半多路,就是河边,沙堤上放开牲口,坦坦平平一路顺境。正走得高兴,不觉已到棚边。老刘正在结灯挂彩,有好些人手忙脚乱,十分热闹。贾琏、柳绪一直骑到棚前下马,走到棚来,只见地下铺着棕鞯,上面列着几扇围屏,中间长桌上供着关圣帝君、三官大帝、金龙四大王、鲁班祖师、赐福财神、后土众神诸位神道,面前摆着高果高供、金钱纸马,贾琏瞧着心中欢喜。老刘请二爷同柳大爷到更衣棚里坐下,比上面更收拾得体面。琏二爷、柳大爷就在棚里吃晚饭、过夜,老刘备下鼓乐。
次日寅时,贾琏穿着公服,老刘将猪羊牵到河边宰牲沥血后,即赶忙湔毛供献,鼓乐齐奏。贾琏拜神上香供献已毕,亲将铁锹在河边锄了三锄。老刘领着工人将旧桥基石起了一块。
棚下焚化金钱纸马,点放鞭炮,众人道喜、散福,整热闹一夜。
这些话一时也说不完。
贾琏开工造桥之事交过不表。另提那陆宾的主人祝府之事。原来这祝大人名叫祝凤,字仙羽,系江苏镇江府丹徒县人,由甲辰进士官为兵部侍郎,因往琉球国封王,回来特升礼部尚书。在海船里受了些风波惊险,因此得病未愈。夫人柏氏,系原任都御史柏堂之女,现任四川安抚使柏龄之姐。夫妻年已半百,并无子女,虽有几个姬妾,从未生育。太老爷祝简,原任通政使大堂,早已仙逝。太夫人松氏,是浙江钱塘松学士之女,现任荆襄节度使松柱的姑母。六月十八日是松太君的七十大庆。
祝尚书有两个胞弟。一个名祝筠,字兰友,行二,是议叙的四品金吾卫。夫人桂氏,系现任兵部郎中桂老爷,名叫桂恕字廉夫之胞妹。桂夫人今年三十六岁,比祝兰友还大两岁,生了一子一女。这位公子未生之前,堂柱上长出一个五色灵芝,光彩夺目,桂夫人欢喜,用玉盘宝沙将仙芝种于卧室。临产之时,祝筠梦中见一位赤脚神仙,送他一块光彩通明的美玉,说是给夫人吃下必生贵子。祝筠梦中给桂夫人吞下腹去,睡醒时果然生下一子,因取名梦玉,今年一十六岁,生得面如莲萼,唇似含桃,目如秋水,肤若凝脂,且聪慧多情,襟怀豁达。这位小姐也生得落雁沉鱼,羞花闭月,性格温柔。真个是一对玉人。小姐今年十五,名叫修云,已同桂廉夫结了亲家。三老爷名祝露,字清可,今年二十八岁,由廪膳生纳了个员外郎的官诰。夫人石氏是翰林石芬之女,与祝露同庚。现在三老爷患失血症,石夫人身怀六甲。
祝尚书还有一个胞妹秋琴小姐,是祝露之姊,嫁在苏州吴县梅家。这梅郎名白,字香月,年少登科。中解元之后,放情诗酒,不愿为官,与秋琴十分相得,生了一对双生女儿:长名海珠,次名掌珠,俱已十五岁了,生得月貌仙姿,窈窕娇丽。
梅秋琴因他两个是双生姐妹,不忍分开受聘,又奉母亲松太夫人之命,将两个女儿俱给梦玉为妻。还有一子,名叫梅春,乳名魁儿,貌似潘安,十分聪浚祝筠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庆,赶着春天同妹子说明,就给梦玉完了姻事,使老太太欢喜。梦玉同梅海珠、掌珠三个人夫妻姐妹之乐,比神仙还要受用,这且慢提。
且说祝尚书自从海外封王回来,船中受些惊险,因此得玻面圣之后升了尚书官爵,勉强支着上朝办事。一年之后,渐渐沉重起来。新近接着家书,说是清可三弟吐血病重,百医不效,危在旦夕。祝尚书手足情深,更添病症。柏夫人心中愁急,日夜不安,每晚上焚香对天,保佑夫病痊愈,愿以身代。
这夜祷告之后,时已三鼓,朦胧睡去,只见祝尚书身穿朝服,说道:“玉京奉召,难以久留,三十年伉俪暂且长离。”
袖中取出大珠一粒,递与柏夫人道:“这粒珍珠好生收着,将来是我家一个好媳妇,不可当面错过。”柏夫人接珠在手,正在观看,忽然走过一个蓬头赤脚和尚,将那珠子抢在手内转身就走,柏夫人赶去夺珠,和尚笑道:“我替你供在铁槛寺中,你自家去龋”说毕,如飞而去。柏夫人正要去追,转眼不见和尚,只觉得身在舟中,江水滔滔,风狂浪涌,心中正是害怕,不觉那船已湾入小港,岸上柳树成行,蓼花飞舞,树林之内隐隐有钟磬之声。柏夫人靠着船窗遥望,见那树林中一个女童儿走上船来,说道:“奉仙姑之命,请夫人相见,要还夫人的珍珠。”柏夫人心中欢喜,笑道:“我为珍珠走到此地,原来在仙姑那里。”说毕,同着女童上去,走入树林,看见茅屋数间,竹篱半掩,小桥曲涧,花草纷然。方过小桥,那竹篱中走出一个美人,翩翩然似凌波仙子,对柏夫人笑道:“夫人何以今日才来?我替夫人收着珍珠,藏之久矣,今当奉还。”说毕,就递了过去。柏夫人接着正要拜谢,听见尚书叫唤,猛然惊醒,原来是个大梦。心中暗忖,此梦甚是不祥。夫妻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安能有媳?珠子、媳妇之说更不可解。那和尚将珠子抢去,说供在铁槛寺,叫我去取,怎么又在船里,又有什么仙女还我珠子?虽是乱梦颠倒,其中总有什么缘故。
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想着铁槛寺有两年未去烧香,明日是个好日,我去拈香,看这珠子的话是何应验。早饭后,差陆宾先至寺中知会说明日要去拈香,吩咐芙蓉预备檀香素烛、香金赏封等物。这芙蓉是柏夫人身边得用的侍儿,年虽十七岁,生得品貌端庄,风姿娇艳,且又知书识字,手巧心慧。柏夫人爱如珍宝,就将衣服首饰以及银钱出入皆交他经管,十分重用。
内外人等俱称为蓉姑娘,就是老爷身边的几个姨娘,也跟不上他的权势。芙蓉奉太太之命,预备明日往铁槛寺拈香应用物件。
不一会,陆宾上来回
话说:“奴才到寺里对老和尚说,太太明日要来拈香。老和尚连声念佛,说太太有两三年未曾到寺,明日正值荣国府贾二太太在寺里做经事,说请太太早些去,同贾府太太相会,逛一天回来。”柏夫人道:“荣府贾太太不知可是元妃娘娘的母亲?”陆宾答道:“奴才问过,一点不错,是元妃娘娘的母亲。”柏夫人道:“在京多年总没有会面,谁知可巧的明日都在寺里拈香,这也真是个缘分。”芙蓉吩咐收拾大轿、车辆,明日伺候。陆宾答应,出去预备不提。
且说贾琏同柳绪在河边热闹了一早,见寺里来请,说太太已到,请二爷去拈香。贾琏听说,同柳绪骑上牲口,加鞭飞马到铁槛寺来。王夫人已经拈过香,同大奶奶众人在方丈用茶。
贾琏来见请安,众人问好,王夫人们给他道喜。贾琏禀明太太说:“柳家兄弟要来拜见。”王夫人吩咐请见,对大奶奶们道:“你们不用回避,孩子家相见何妨。”贾琏出去,同柳绪进来,恭敬拜见,王夫人用手相扶。柳绪拜完后另又请安,依着次序同各位奶奶、姐姐见礼。王夫人将他仔细看了一遍,笑道:“你们瞧,真个同蓉哥儿的舅子秦相公一个模样儿。”贾琏笑道:“叫宝兄弟瞧见,又是一个好朋友。”王夫人笑道:“宝玉如今只相与和尚道士,谁也不要了。”说的众人好笑。宝钗回头见珍珠眼圈儿通红,那俏眼梢头含着两粒明珠,莹莹欲坠。
宝钗道:“你又仔吗呢?”珍珠忙陪着笑,将手一摇,赶紧将手巾在眼梢上擦了一擦。王夫人问道:“你两个又捣什么鬼?”
珍珠道:“我们也说柳大爷像秦相公,一丝一毫也不走了样儿。那年蓉大奶奶出殡,宝兄弟同他寸步不离,还跟着凤姐姐在馒头庵住了两晚上。这如今..”珍珠才说到这三个字,外面来回说祝太太到了,贾琏、柳绪连忙回避。王夫人吩咐周瑞的媳妇道:“你们四个人出去接接。”周家的答应,急忙去接。王夫人命珠大奶奶:“带着妹妹们、巧姑娘就在方丈门口迎接罢。”
宫裁答应,领着平儿、宝钗、珍珠、巧姑娘跟着一大群姑娘、媳妇们都在方丈门口等候,瞧见花团锦簇,一群人围着一位太太缓步而来。老和尚在前引道,众人看那位太太,约有五十左右年纪,生得幽娴淡雅,品格端庄,头上带着珠冠,身穿一品蟒服,腰垂羊脂玉带,下系湘妃色顾绣富贵散花裙,下露着二寸红缎绣宫鞋。宝钗们十分称赞。珍珠瞧见祝太太背后一人,连忙指给宝钗道:“你看那个穿月白绣花袄的,不是麝月儿吗?”
宝钗道:“我正瞧着像他。”平儿道:“不是像,竟是他。”
宫裁笑道:“刚才见一个活像秦相公,这会儿又遇着一个活像麝月。咱们今日活该是见鬼的日子。”众人正在说笑,见祝太太已离门不远。老和尚笑道:“奶奶,姑娘们都在门口接太太呢。”柏夫人早已看见一堆锦绣站在门口,正不知是谁,这会儿听见老和尚说,才知道是奶奶、姑娘们,连忙问周瑞的媳妇道:“是那几位奶奶、姑娘?”周家的答道:“头里站的是珠大奶奶,后面是琏二奶奶,旁边是巧姑娘,左边那一位是宝二奶奶,这边站的是珍珠四姑娘。”柏夫人听得“珍珠”二字,倒大大的吓了一跳。宫裁们走出门外迎接上来。柏夫人瞧着奶奶、姑娘们,虽俱穿着素服,一个赛一个的美丽,赶忙走上前来,彼此见礼,拉着珍珠道:“这位是珍珠小姐吗?”周家的答道:“是。”柏夫人点头称怪,看他不但丰姿娇艳,且生得富厚福相,因笑道:“这位小姐真个是个珍珠。”说首,站在门边彼此谦让一会。柏夫人笑道:“既是奶奶们过谦,四小姐陪我走罢。”于是,拉着珍珠的手一同在前,大奶奶们跟着进了方丈。
老和尚站在禅房的阶前等候,柏夫人将到台阶,只见竹帘掀起,王夫人迎接出来。柏夫人看见贾太太也有五十来岁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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