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楼幻梦 [book_author]花月痴人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54494 [book_dec]一名《幻梦奇缘》。长篇小说。清花月痴人撰。二十四回。作者真实姓名不详。此书为曹雪芹《红楼梦》续书之一。成书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作者深疾《红楼梦》“欢洽之情太少,愁绪之情苦多”,因而“摭其奇梦之未及者,幻而出之”,又演出一场“幻梦”,目的在“使世人破涕为欢,开颜作笑。”小说从黛玉复生写起,叙宝玉、黛玉成亲,宝玉与贾兰中举,黛玉得见亲兄弟琼玉,宝玉、琼玉中状元,柳湘莲与妙玉成婚,晴雯复生, 宝玉做官,黛玉生公子,红楼繁盛。诸多情节,统写入梦境之中。环境与细节描写,多有细致、铺陈之处,语言力摹曹雪芹风格,有乱真功力。此书可见《红楼梦》影响之深。不仅有文学价值,亦有认识清代社会风俗、世态之社会价值。有道光间刻本,一九八八年春风文艺出版社杨爱群校点本。 [book_img]Z_14745.jpg [book_title]第一回 警幻仙情圆风世因 绛珠女魂游太虚境 话说警勾仙姑专管人间才子佳人、痴男怨女夙孽沉沦。或以钟情未遂,夙恨难消;或遇好人妒害,分其鸾侣,以致抑郁而亡,仙姑必施幻术,续其前缘,消其夙恨,不使青衫涕泪,红粉飘零。 因前《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这件公案,十余年间,宝玉、黛玉钟情似海,两意绸缪,愿同生死。原指望百年完聚,不料缘悭运蹇,遇着王熙凤怀私设毒,以成其谋。若宝、黛二人配偶,恐黛玉夺其家政之权。比时用了一计,趁宝玉疯迷之际,以金玉良缘冲喜一事说动贾母、王夫人,又乘宝玉痰迷,竟将薛宝钗撮合成婚。只顾其奸谋利己,顿将个娇研美艳、秀丽文娴的林黛玉,弄做泉台艳魄,月夜幽魂。当其绝命之时,香魂一缕,悠悠忽忽,不知所之。 凡人归阴,本坊土地将其魂魄引至本处城煌挂号,按生死簿查其一生功过,发往地府较对,上奏天廷。贤才仁德者归于上界,应隶仙籍者证入仙班,平庸者转世,作恶者押赴森罗殿,或入轮回,或入诸般地狱受罪。 却说此时,本方土地一见黛玉的魂飘渺而来,忙引至城煌庙挂号。值班鬼役看见土地引了一个绝美女魂前来,忙觑鬼眼一看。土地对鬼役道:“这是荣园府千金小姐,有大来头的,须要好生伺候,不得罗唣。”土地交代明白,即回去了。众鬼役左看右看,伸伸鬼舌头,做些鬼样,捣些鬼话。各种鬼形,不一面足。一个鬼道:“这位小姐,不知害什么病死的?”又一个道:“你瞧他的脸,就像出水荷花—般,只怕是害相思死的。”那一个道:“咱们去盘问他。”这个道:“不可,不可!刚才土地老儿交代的话,没听见吗?你去混闹,倘若这位小姐撒一个娇,喊叫起来,回了老爷,真正吃不了还兜着走呢!倒是问问他的住处姓名,替他回了上号。好等老爷开发他去。” 那个鬼走到黛玉面前,问道:“小姐系何处人?姓甚名谁?说明白了,好代小姐报。”黛玉道:“我系苏州人,姓林,名黛玉。父亲号如海,没了十年,做过扬州巡盐史。”鬼役道:“小姐既系苏州人,如何跑到这里来?不要是走错了路?快回去罢!”黛玉道“此处是我外祖家,我系死在这里的。”鬼役道:“原来是这么着。小姐请待一会,咱们替你回判官老爷去。”可怜黛玉深闺弱质,初见鬼役,已吓得战战兢兢。又听说要报判官,更吓得站在一旁乱抖。 鬼役进去,见判官在堂上伺候城隆老爷查点案卷,向前跪禀道:“现有本城土地,带领女鬼一名,前来[搔]号。”判官道:“你等问过住处、姓名没有?”鬼役将黛玉回答的 话说了,只见城隆老爷将惊堂一拍,大叫一声:“不好了!你们快些回避。”吓得判官、小鬼几个倒退。又见老爷一叠连声:“快请夫人出来,同我看小姐去。”一个回话的鬼役向众鬼道:“奇怪,奇怪!老爷并[没]有瞧见这位小姐的俊样儿,怎么就发起狂来了?”正在外面捣鬼,只听里面夫人带了侍女出堂。老爷忙道:“林家内侄女来了,咱们接他去。” 原来林公有个妹子,嫁与申家。这申公正直无私,未有子嗣,死后做了京都城隍。夫人与如海手足情深,听说侄女魂魄归阴,一面哭着出来,携黛玉进去。黛玉认着亲人,陡吃一掠。进了内堂,黛玉泣拜道:“侄女违别姑爹、姑妈十余年了,不料姑爹在此为神。可怜侄女孤苦无依,幸望垂悯,将侄女送到我爹妈那里去。”申公道:“这个自然。但是阴曹向例,先要到咱们苏州城隆处归籍,再得与令尊堂相见。” 申公当将黛玉魂灵,送至苏州城隍那里。查了册籍,苏州城隍向黛玉道:“小姐乃上界仙子临凡。今日去世,即有仙女来迎。今且送小姐回府。”随即命鬼役先去通报,又着女鬼伴送黛玉回家。 林公得知,忙与夫人道:“可怜女儿死了,他的魂来了。”夫人听说,大哭起来,同林公赶出外厢。黛玉一见,发起怔来。只听林公、夫人齐说道:“儿呀!你怎么不在人世了?”二人赶来,到了面前。黛玉心里明白,无如气急身惊,心酸腿软,不能趋步,只哭叫一声,扑跪在地,已痛倒了。慌得林公同夫人急忙扶起,叫侍女扶进内室。 夫人坐在炕上,将黛玉搂入怀中,林公同坐炕上,齐声叫道:“我的儿!醒来。”歇了好一会,黛玉方才舒气,呜呜咽咽,满面泪痕,道:“爹爹、妈妈,可知女儿死得好苦呀!”说着要下地来。夫人道:“你且歇歇再说话。”停了一会,林公道:“我自没后,上帝念我为人正直,将我补授城隍之职。已前同儿娘在四川耽搁了几年,后又在湖北耽搁几年。今已任满,告假在家,将来可转天曹。我一生的心事,指望儿长大成人,得—佳婿,方慰我爱儿之心。不料儿因何得病就夭亡了?今日到了跟前,儿呵!我一见你,心如刀割。”夫妻、母女,又痛哭起来。幸得侍女善言,百般解说,方才止哭。黛玉从贾夫人怀里起来,泣拜于地。夫人又拉黛玉坐在身旁。黛玉道:“爹妈在上面坐,容女儿坐在下面。”夫人道:“你就这么坐罢。” 黛玉拭泪道:“自从那年雨村先生送女儿进京,一到外婆家,老太太见了女儿,抱着大哭。舅母、众姊妹们好容易将老太太劝住。女儿待老太太放了手,才一一拜见。宝玉哥哥、女儿都在一块儿,跟着老太大饮食起居,老太太极疼爱女儿。”贾夫人道:“老太太爱我如掌上之珠,见你思我,自然如此。两位舅父、舅母待你如何?”贷玉道:“一样疼爱。”贾夫人又问:“表兄弟姊妹等待你怎样?”黛玉道:“也都很好。惟有宝玉哥哥待我比别人更厚。” 贾夫人点点头,又道:“还有你珠大嫂子、琏二嫂子怎样呢?”黛玉道:“珠大嫂子极端厚待小姑子,最好。那琏二嫂子,见面时女儿吃了一惊,不知怎么样,心里有些怕他。”贾夫人道:“这是什么原故?”黛玉道:“女儿亦说不出所以然的道理来。”贾夫人道:“他待你怎么样呢?”篱玉道:“那些外面光景,像是好的。因为老太太疼我,要敷衍的好看。估量着他的心里,是时时忌克我的。”贾夫人道:“这么说来,他与你是面和心不和的?”黛玉一面答应,又淌眼泪。贾夫人道:“你合他可曾拌嘴赌气没有?”黛玉道:“我在那里十余年,上下众人,从来没有合人淘气的事。况且琏二嫂子为人尖酸利害,现管着家,只知趋奉老太太、二舅母两个人。老太太、二舅母因此最喜欢他。大众巴结他怕巴结不上,还有谁敢得罪他一点儿吗?”贾夫人沉吟了一会,道:“原来是这么着。” 林公道:“且慢问这些话。我倒要问问那里近来的家道,还是从前烈烈轰轰的势派不是?”凳玉道:“几年前,元把娘娘归省的时候,正是繁华极盛。近年来入不敷出,比以前差多了,很打饥荒呢!”林公叹气道:“难道你两位舅舅也不经心整理?将来颓堕下去,怎么处?那边东府里,大约鲁卫之政,不问可知。那些表兄们,那个有出息呢?”黛玉道:“东府珍大哥不肯认真治家,这边琏二哥总揽家务,倒难为他支持。”林公道:“这是大些的。那小些的,即如宝玉,可还好么?”黛玉见问,心中一刺,甚是踌躇。无奈父母动问,不敢掩饰,只得直说:“因为老太太钟爱,娇恤惯了,脾气有些乖张。”林公道:“他读书写字可肯用功?”黛玉道:“他天分聪明,能读书,大小字都写得好,只是不肯用苦功。二舅舅规矩虽严,未免一暴十寒。”林公道:“到底制艺如何?”黛玉道:“近来文章也做好了,二舅舅很喜欢。珠大哥家兰哥儿却肯攻书,将来大有出息。惟有环兄弟太不爱好,合家的人很嫌他。” 正在谈论,外面请林公说话,只得出去。这里夫人又问道:“老太太家有个侄孙女儿湘云丫头,可好么?”黛玉道:“湘云妹妹文才女工都好,性情爽直,老太太最疼他,时常来住着玩。还有二舅母家姨妈,带了男女蟠哥哥、宝钗姊姊、丫头香菱进京来,住在外婆家。那年元妃娘娘省亲,宁荣两府后首一带,差做省亲别墅,名大观园。其中亭台楼阁、馆院轩斋,以及四时花木、山石流泉、竹桥茅屋,建造的精巧异常。娘娘省亲之后,恐怕院宇荒芜,即有旨意,着众姊妹、大嫂子、二哥哥合女儿都住在园中读书。女儿住处名潇湘馆。后首又有大舅母的嫂子,带了女儿岫烟姊姊来投奔大舅母,住在园中。还有薛姨妈的侄女宝琴妹妹,珠大嫂的婶娘带了女儿纹姊姊、绮妹妹同伴来京,亦住在园中。那些姊妹合女儿极好。”夫人又问:“几位表姊妹如何呢?”黛玉道:“迎春姊姊忠厚本分,过于懦弱;探春妹妹聪明才干,算个尖儿;惜春妹妹亦聪慧过人。那些亲戚姊妹,都人才出众。”夫人道:“你们许多姊妹住在一块儿做些什么事?”黛玉道:“念书、写字、做诗,闲常做些针黹。老太太最高兴,常在园中饮酒赏花,很热闹。” 贾夫人道:“若照这么样,你在那里,尽可逍遥自在,为什么一病就不能治呢?”黛玉一闻此语,那眼泪犹如断线之珠,直滚下来,一面哭道:“女儿虽有老太太疼爱,众姊妹同伴,终是孑然一身。见他们有父母兄弟姊妹的,回想我爹妈没了,只剩女儿一人,因此时常伤心落泪,竞哭伤了,长年多病,所以身子单弱,捱到于今,竟难治了。”贾夫人道:“你到底是个什么病:害了几时才死的呢?”黛玉道:“只有几天病。”夫人道:“怎么起的?你说给我听。”黛玉道:“有一天往上房去,走到园中,半路上听见个丫头啼哭。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林姑娘,我告诉你,评评这个理。因为宝二爷病了,疯疯颠颠,总没有好,说是这几天要娶宝姑娘过来冲喜。白问了我姊姊一声:明儿娶过来了,咱们还是叫宝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这句话又没有说坏了什么事情,我姊姊就打了我一个耳聒子。你说可委屈死人?我问他为什么打我?他说:琏二奶奶那么吩咐着,不许人混说。这件事原是瞒着人,不把园里的人合潇湘馆的人知道。你没听见吗?在这里混说混问。我说谁告诉过我的吗?姊姊还要打我,才到这里来哭的。’说着还在那里哭。女儿听这话诧异,走到上房,只见宝玉哥哥傻笑,老太太、舅母、姊妹、嫂子们都不在那里。我只坐了一会,那些屋里的人,赶着催我回来了。刚到屋里,只觉心中一慌,头上一晕;喷出血来,几乎栽倒。紫鹃们急忙扶到炕上;从此吐血不止,医药罔效,捱了两三天就断气了。”说到这处,黛玉喉中硬咽,又痛哭起来。 贾夫人听罢,叹口气道:“暖!其中必有原故。我的儿,你不好明说,我已猜着被人坑死了。”于是黛玉越哭越惨,贾夫人又搂黛玉同哭,正没开交,只见林公进来道:“何苦又是这么样!”贾夫人即将刚才同黛玉问答的话述了一遍,林公亦甚恼怒。夫人道:“老爷;你可知道?琏二侄媳凤丫头本是个刁钻利害、很泼辣的东西,他见女儿比他聪明精细,又知书识字,恐将来配了宝玉,夺他掌家之权,故将巧语花言说动老太太合二嫂子,将他娘家的亲人宝丫头弄过来,与宝玉成亲,生生的将女儿终身大事拆散,陷了女儿一命。”便咬牙切齿向林公道:“老爷,你要想个法儿,将凤丫头这蹄子弄到这里来,糟蹋个死,出出咱们的气;才得甘休。”林公道:“凡人生死有数定的,倘他阳寿未终,如何能够把他拘来呢?你别着急,待我分头致书两处城隆,将女儿、风丫头的生死簿细细查,他们的前因后果方得明白。可怜女儿哭坏了,你们且静静的歇着,等查了簿子再说罢。” 林公一面差人查簿,夫人同黛玉又说别话。随后两处送到生死簿,抄底来看,上注: 王熙风,阳寿三十三岁。为人尖克悍妒,盘剥重利,弄权害人。拆人婚姻两次,被害者五人。’一次拆婚张金哥、崔姓,二次拆婚贾宝玉、林黛五,戏诱致死贾瑞,惨妒致死尤二姨。一生功微恶极,女中劫星。死后阴曹受诸般恶罪,贬人轮回。 林黛玉,阳寿十七岁。乃上界仙妹历劫临凡。为人聪慧贞淑,众范贤才。命犯劫星,病没时旋入尘凡,了其夙愿,夫荣子贵,偕老归真。 林公看罢,喜形于色,递与夫人、黛玉看后,一面说道:“女儿的前因后果,遭过魔劫,方有好处,这也罢了,天机不可泄漏,还要回归仙籍,再又临凡。且等一会,我还有许多最要紧的话,慢慢合你说。” 正在话别,突有仙女来催促黛玉起身,刻不待缓。因警幻仙姑那日从各司稽查册籍,屈指一算,对众仙女道:“目下正是绛珠妹子劫尽重生之期,他的魂灵已回苏州,父母相叙。”比即吩咐个仙女道:“尔等速即下界,将他魂灵引来。切勿刻延误事。”两仙女领命,纵起云光,一霎已到苏州林府,见了林公等,两仙女道:“我等奉警幻仙姑之命,迎接令爱小姐,速回太虚幻境,注册销籍,旋即回凡。仙姑叮嘱:刻勿迟延,要紧,紧。” 林公同夫人听罢,泪流满面,不禁伤心。黛玉听说,叫了一声,滚到夫人怀里,已昏晕过去。叫唤半响,方才苏醒。黛玉哭道:“女儿不到太虚幻境去,望爹爹写封告疏,求求仙姑,将女儿名字销籍,舍了女儿,在此长久侍奉爹娘罢。”—面说着,哭的惨不可闻。林公同夫人昏昏闷闷,亦痛哭不止。两仙女亦为陨涕。林公道:“儿呀!这是你命中注定的,我何能挽回天意呢?况且你此去回凡,完尔夙愿,正是苦尽甘来的时候,如何不去呢?”黛玉道:“女儿情愿在阴间过日子,强如在外婆家失了怙恃,伶仃之苦。”一面拉着父母衣襟痛哭,又道:“女儿才来末久,怎舍得违背爹娘又行那陷我的地方去呢?”贾夫人道:“你听我说:譬如你阳寿末终,此时我两人尚且不得与尔见面。你还在那里不死不活,又不得遂你的心事,白瞧着人家热闹。那个日子真不好过,又待如何呢?‘这么退一步想想,你就明白了。”林公道:“你可记得那年送你进京,你却难舍,自然也要硬着心肠走了。况且此去光景越过越好。我的儿,早些去罢。”黛玉紧紧拉着父母,那里肯放,哭得似醉似痴。两仙女道:“小姐,且到幻境,见了仙姑。那里有缩地法、返魂香、怀梦草。小姐若见亲人,将缩地法作起,就可以神灵叙会,时常相见,还不好吗?”黛玉听了,说道:“果然若得如此,我才放心。”仙女又催起身。黛玉无法,只得吞声含泪拜别了父母。两仙女将黛玉扶到中庭,仙抉一拂,登时御空而去。林公同夫人抬头仰望,洒了一回泪才罢。 再言黛玉被仙女引出杳冥之际,惭见光明,倏忽已到太虚幻境。仙女指点道:“那高大牌坊里面就是仙宫了。”黛玉细看,但见:云容缥缈,树韵琳琅;数派飞流,千峰翠嶂。白石青苔,纤尘不染;琪花瑶草,芬馥常凝。心中惊异:果然仙境非凡。到了牌坊,抬头看见匾额,乃是: 太虚幻景 旁边对联道: 因属情真能灭假, 缘从心有莫愁无。 再走进去,乃是一座高并云霄、金碧琉璃的宫殿。门外一匾,上书: 觉迷慧岸 旁首对联云: 女怨男痴情到魔深心不泯, 天高地厚历逢劫尽数犹宽。 黛玉看了,心中惕然,默会匾对的意旨,竟是成就自己的原故。天地恩厚如此,可谓大造化了。跟随仙女进了宫门,绕过配殿,行至正中,遇着仙姑迎来,携了黛玉进去,说道:“妹妹阔别了。”黛玉道:“弟子久谪人间,今日幸睹仙颜,顿舒夙念。”随即深深下拜。仙姑挽住,让黛玉坐下。仙姑道:“贤妹尘寰历劫十余年,春怅秋悲,泪尽罗巾,自怜幽独,身居锦绣之丛,命等飘零之叶。临风感叹,对影欷战。我为你踌躇熟矣。”黛玉道:“弟子沉沦凄楚,仰沐垂怜,中心快伙。”仙姑道:“今日引妹妹归来,一结前因,再成后果。我合你各处领略一番。”说毕,同黛玉到多情司、薄命司、堕泪司、断肠司、销魂司、顾影司、怅望司、凝想司、感月司、惜花司、悲风司、怨雨司等处,一一细看。又将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与看,黛玉颖悟非常,默识一遍,即已了然。又到殿后,见一门上悬着“绛珠仙阙”匾额,进去,则见白玉花栏围着那株仙草,指与黛玉道:“看你这草,光华耀目,香气沁心,欣欣向荣,正寓贤妹嘉祥之瑞。”又引至前后左右逛了一回,仍到原处,叫众仙女相见毕,入座摆上酒肴,无非蓬岛奇鲜,仙源玉醴,不必多赘。比将前后曲谱与黛玉对看,令众仙女将前次演与宝玉听的曲子一一歌完,又将新翻改换的数曲再复歌一遍。 歌曰: [连理枝]这的是灵河仙草萎重生,那便是青埂神瑛暗复莹。十年魔障今消尽。打破了生关死劫,超脱了冤孽沉沦。才博得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固因他贞芳自戍,善行维诚。须知是穷通寿夭由天定,立志潜修却在人。看此日欢偕连理,相与乐长春。 [勾无常]美质绝纤瑕。性坚贞,气自华。晶莹似雪真无价。得良人爱他,恨凶人劫他。忽把个妙连城,空受强梁陷,幸神灵呵护交加。提出污泥中,寄人篱下。喜相逢,多情义士牢牵挂。这正:任良工,重经雕琢,与圭玉为侪。 [乐重生]西池玉蕊芬馥,娇红合藏金屋。如何摇落归空?恨只恨,莺嗔燕妒,更何堪,剥蚀顽虫。感凋残物化,觅艳无踪。幸阳春有脚返魂,香萼月下重逢。此日多情公子抚今追昔,默识芳容。合欢时,但领取灵根,苏换并敷荣。任是无言桃李,一样笑东风。 [煞尾]色本空中现,空明色更多。漫说道,寂静虚无干净也,转幻出空中楼阁势巍峨。又只见,锦绣繁华地,温柔安乐窝。都只为,人情缺陷长为恨,因此上、补出这玉润珠圆一曲歌。 黛玉听完,心中默会。此番黛玉魂游景况,与宝玉神游大同小异。黛玉心想:“原来真有此事。从前宝玉对我说过,曾梦到此处,如何饮酒听歌。我还半信半疑。今日身历此境,足见宝玉真不欺我。”仙姑道:“曲中意旨,贤妹参详。我已托渺渺真人带你下界还魂,毕你同神瑛侍者三生之愿。今赠你通灵符诀锦囊,付真人替你带去,内贮返魂香、怀梦草,用时佩在身上,升天入地,与鬼神相见,无所不通。待你绿满归真,再合你共赏仙众韶景。 黛玉正在留恋,只见渺渺真人到来,向仙姑稽首道:“我今引绛珠仙回阳,茫茫大士已指拨神瑛侍者去了。”说毕,仙姑同黛玉行至牌坊,又叮咛道:“贤妹历视诸册,此乃天机,切勿漏泄。”黛玉连连答应。只见真人将袍袖一拂,起朵艳云,托着黛玉魂灵,飘然而返。欲知怎样回阳,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愿遂三生珠辉洛浦 缘成隔世玉粹蓝田 话说真人送了林黛玉的魂回来,如何还阳,暂且少停,先要表他那夜陨命之时,正是薛宝钗于归之际。一家的人都在新房热闹,无人去报黛玉死信,且怕凤姐申饬。及至宝钗坐房、合卺、撒帐等事已毕,次日才回凤姐。凤姐来至潇湘馆一看,不免洒了几点泪,说了些掩人耳目的话,回来才把黛玉已经咽气回了贾母合王夫人。 贾母听说,大叫一声,晕倒在坑,醒回只得哭道:“我的儿,是我弄坏了你了。”人人解劝,痛哭不止,忙吩咐人:“快请好大夫来瞧!”众人说:“林姑娘已断了气,要回过来,万不能够。”贾母道:“胡闹的话!才病了两天,就死透了吗?”一叠连声叫人快请大夫,又嗔凤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凤姐道:“那时正是宝妹妹花轿进门,怎好回这话呢?”贾母一面哭着,叫人请大夫,要亲到潇湘馆去,慌得众人再三苦劝,才歪在炕上。因连日劳神,又淌多了泪,已昏沉睡着了。 王夫人趁空回房歇息,只见贾政垂头丧气,淌眼抹泪。见王夫人进来,便道:“实在可恨!”王夫人问:“恨什么?”贾政道:“你还问吗?可怜一个好甥女儿,生生的坑死他。将来到九泉之下,如何对得住姑太太!老太太原是最疼爱林丫头,我看他各样都好,只等宝玉大了,配与宝玉。你想想:放着这样人才不取,再往何处找呢?他的模样、心机、女工、书字,都比人强,为什么不配给宝玉做媳妇?我还怕宝玉赶他不上。于今反不中你们的意,倒把你们的亲戚宝丫头娶过来。难道宝丫头比林丫头还强些?”王夫人道:“这是合老太太商议办的,并非我一人作主。因为老太太取定宝丫头厚实稳重,嫌林姑娘身子单弱、惯使使小性儿的原故。”贾政道:“这么说,林丫头使性儿,坏过什么事情没有?”王夫人道:“这却没有。”贾政道:“若以身子坚实取人,珠儿媳妇、琏儿媳妇都非坚实的。咱们家择媳妇,总以德、言、容、工为上。我瞧林丫头,断乎不在宝丫头之下。儿女婚姻大事,你该先合我计算。于今你们商议定了,再叫老太太当面吩咐下来,我如何敢驳回呢?”王夫人被贾政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回道:“事已如此,挽回不来。老爷要怜念林姑娘,发送上从重,体面些就是了。”贾政道:“这倒难为你想。过了五关再送文凭,林丫头也不知道领这空头情了;我告诉你,宝丫头亦非有寿的。那年做灯谜,说是‘恩爱夫妻不到冬’,我很不舒服。眼前只苦了林丫头。宝丫头虽娶’了过来,宝玉不愿意,还怕有别的原故。只好听你们闹去,我要打点动身的事了。”一面又淌泪。王夫人心里七上八下怄了一阵,暗暗抱怨凤姐,却又不好说明。 再表众人纷纷议论:老太太真个急糊涂了,死透的人如何还治得活?正在内外嘈杂,恰好门前的人看见来了一个跛足道人,、说道:“我要在府上化一个大大的善缘,布施布施,保佑你家姐儿们无病无灾,逢凶化吉。”门上人说:“我家现在死了一位小姐,老太太最疼爱他,人人舍不得,偏是你还来说这个话。”道人说:“我是来救小姐的。”门上人道:“已经死过一夜,今儿又过了一天,还救得活吗?”道人说;“漫说天半工夫,就是死过十天半月都能救得。”众人见他大言不惭,殆不理他。只见道人冷笑了一声道:“我说的话你们不信?且问你们:昨夜你家小姐断气的那个时辰,可是厅上新娘子进门的时候?”众人见他说得对针,有几分信了,尚在狐疑,道士又说:“你们且进去告诉:将小姐心前摸一摸,只怕—有些微温,鼻子里亦有微息了。若是这样,我有灵丹可救。若不然,我就去了。”当时林之孝正出来有事,闻知道人之言,甚属奇异,连忙回了贾琏。贾琏随即出来,邀道人进去。一面说道:“请师父少坐,就来奉陪。”贾琏进内,将道人的话一一回了贾母、王夫人,又道:“宁可信其有,不必料其无。何不着人即往园中去摸一摸瞧?”说罢,即出来,留住道人。贾母喜道:“阿弥陀佛!这是林丫头命有救星,遇着这位神仙来了。”即叫鸳鸯去看。 鸳鸯闻黛玉死信,正在悲伤,想到园中去看,无如事冗不能分身。今得贾母之命,赶至潇湘馆,未及到门,先已哭泣。紫鹃陪着哭,又忙问道:“姊姊来做什么?”鸳鸯遂将贾母听说黛玉已死,尚不肯信,闹着叫人去请大夫,恰好门前来了一位道人,他说能医等语,细细告诉了紫鹃。紫鹃忙将手探入黛玉心前,仔细摸了一会,笑向鸳鸯道:“好了,好了!姊姊你再摸摸,竟有点子微热了。”鸳鸯复又摸了一摸,亦喜道:“果然有些热了。”两人又将黛玉鼻孔眼探探,亦觉有些呼吸的气息。紫鹃忙道:“托姊姊快去回老太太,姑娘可以回过来了,快请道人来救罢。” 鸳鸯去了,紫鹃忙将留玉装裹的衣裳换去。解开怀时,不看则已,一经看见,惊喜非常。却是为何?原来黛玉从胎里带来一件至宝,除幼时父母奶妈之外,再无人见过,后来惟紫鹃侍浴才见过的。乃是心前一颗红珠,如梧于大。此并非痣,是颗智珠。佛门法相,舍利于现于顶上,智珠怀在胸前。黛玉这颗智珠,在心前半含半吐,乃生成一种慧相。宝玉的玉衔于口内而生,黛玉的珠嵌于心前而生。一刚一柔,一动一静,昭然合乎《易》理。此乃二人天假其奇,地毓其秀,乾坤钟灵之气,父母秉授之资,具此美质,所以生生死死,终结成了珠玉深缘,迥非寻常金玉可比。况乎金锁系人力所制,更非天地造化功用之比也。今紫鹃看见珠色改变,所以大喜。以前黛玉常病之时,珠色淡红。此刻突见珠色如大红宝石一般,光华射目,定是佳兆,心中更喜。 再说鸳鸯忙忙赶到上房,回贾母道:“林姑娘的心前我才摸来,果真有些热了,鼻子里也有气了。这位道人竟是个活神仙。”贾母听说,喜的连忙嚷道:“快请神仙老爷进园瞧去。”当即有人出来说了。贾琏笑道:“怎么师父能如此先知?真正大造化了。”于是邀请道人进园看视,暂且按下。 却说城限庙鬼役时常弄鬼想发财,邀了个老鬼,踅在荣府门前探望。正在鬼张鬼致窥看,忽见真人引黛玉魂灵前来。那小鬼迎至跟前,想捣鬼话,被真人劈面一指,跌在地上乱爬。老鬼忙将小鬼拖到一边,说道:“我看你怎么了?”小鬼道:“罢了,罢了!弄不成鬼了。刚才被他一指,眼睛里金星乱迸,鬼火都戳出来了。你到底是个多年鬼灵精,可有什么好鬼法?教给我些,好去弄鬼。”老鬼道:“鬼法一言难尽,全靠要奸鬼,又要知鬼、贴鬼,会说鬼话,做鬼脸,施鬼计,都要齐全,才能够弄鬼。若弄的不好,被人识破机关,骂了,打了,撵了,糟蹋了,算是个无用冒失鬼,一辈子弄不成鬼了。”小鬼道:“咱们到这里来,原想弄钱使用。”老鬼道:“咱们来商议。”恰好遇见土地,问知黛玉回阳一事。老鬼道:“我有个主意:你就去回老爷,讨差到苏州林老爷那里,报个喜信。只说咱们这几天常在荣府门前探信,看见真人引着小姐魂灵进荣府回生,特来禀告的。林老爷知道了,还怕没重赏吗?”小鬼说:“实在你的见识比我强。”随即回明原委,讨了公文,往苏州林府报信。小鬼意昂昂,向老鬼道:“幸亏听了你的话,依了你的计。此去若得了赏,回来咱们大伙儿打酒喝。”老鬼说:“你可知道?于今世事,全仗鬼道才行得去。” 不言鬼役捣鬼。再说真人一至荣府;先将黛玉魂灵送到潇湘馆中,对着尸身,把袍袖一拂,魂已归窍。然后再到门前,故意找人说话,被贾琏延人。此时,又邀至潇湘馆来看过。真人向腰间解下葫芦,取出一九仙丹,如挂元大,又取七颗小的。其大的系用绛珠草的根配药制成,先固其本质;再用茎叶制成小的,后益其菁华。此乃仙家传授,所以此后,黛玉彩华精粹,比凡人不同,真人将丸药递与贾涟道:“先将这丸大的用无根水化开,灌入口中,不过一时,即可张目说话。小的每早亦用无根水吞服一丸,七日后,不但体气复元,精神加倍,而且益智消灾,延龄艳貌。但是七日之内,除贴身伏侍的人以[外],一切亲人都不可见,恐怕混扰其神,闭门静养要紧。”真人嘱咐毕,取出个锦建交与紫鹃,替黛玉挂在衣襟之内,再同贾谁出来闲话。 这里如法调治吃药后,紫鹃坐在旁边静候。果然数刻工夫,只见黛玉星眸微展,慢启朱唇,似有欲言之状,鼻子里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叫声“嗳唷!”喜得紫鹃念佛不迭,忙叫道:“姑娘!姑娘醒来了!这会儿觉着心里怎么样?”又停了一会,黛玉展眸一看,见紫鹃贴在身旁,便叫:“紫鹃妹妹!我这不是做梦吗?”紫鹃道:“清清白白醒回来了,如何是做梦呢?”黛玉定神一想,身已还魂,遂将死去的景况细细追溯,一一默记,心中豁然顿悟,乃对紫鹃道:“妹妹,我是已死,今得回阳,三生有幸。有许多话,慢慢告诉你。”紫鹃道:“姑娘别劳了神。侥幸已回过来,真真天大的喜事。且躺着,静静的养息养息就好了。”一面取杯温水。服侍黛玉漱口,又喝了半杯开水。一面叫个妈于赶往上房报信,又在妈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妈子赶来,回贾母道:“林姑娘叫声‘嗳唷’,开着眼说话了。”只见贾母连连念佛,一面说:“好了,好了!我说林丫头再死不了的,如何呢?”妈子又道:“紫鹃姑娘叫回老太太、太太合琏二奶奶:林姑娘已回过来,他一人合小丫头照应不来,雪雁姑娘若没有什么事,还求老太太们思典,放他回去,待林姑娘好了,又叫他上来。”其时凤姐在旁,不待贾母开口,便道:“这话老太太有什么不依呢?横竖雪雁在这里白闲着。”即刻叫那妈子帮着雪雁携了东西,回潇湘馆去。一面凑趣说道:“到底是老祖宗的福气大,见识高。人人都说林妹妹那个样儿,万不能再活的了。怎么老祖宗神通广大,闹着请大夫,竟把个有道行的真仙请出来了,可是再想不到的事。王道土请吕祖拿妖,很有请仙的神通,咱们老祖宗比王道士还强呢!”说得人人大笑。贾母笑道:“凤丫头,你少高兴些。你林妹妹回过来了,提防他来取你的荆州!”凤姐道:“且别说玩话,快些告诉外面去。”贾母道:“可是的。我倒喜欢的糊涂了,快去告诉琏儿,再求求神仙,把你林妹妹治好了要紧。” 贾琏闻知里面传说的话,连忙叩谢真人,心中盘算:这个谢仪要格外从厚才好。正在踌躇,真人道:“大檀越不用操心且待七日后,看我这药果有效验,再来领谢。只是还有一说:府上人众,祸福无常,眼前又有灾校。”贾琏忙问:“人口又有妨碍么?”真人道:“贵公子大不利。”贾涟问:“系何人?敢求指示!”真人道:“你家失玉之人,记不得了吗?”贾琏这一惊不小,忙问:“舍弟宝玉莫非有故?”真人道:“就在顷刻。”贾琏哀告道:“还求师父拯救。”真人.道:“你只记着:事虽危险,不必惊慌,三日内定有救星。”贾琏发急道:“师父就是救星,何不大发慈悲?还叫弟子舍近求远吗?”真人不答,一面起身。贾琏赶忙来拉,真人将身一摇,即不见了。吓得贾琏目瞪口呆,正在狐疑,只听里面一片吵嚷之声,人人哭道:“不好了!不好了!了不的了!宝二爷死过去了。” 贾琏意乱心惊,泪流满面,直奔新房而来。只见贾母躺在炕上,闭目喘气。众人围着,捶的捶,摩的摩,乱叫。王夫人哭昏发晕,靠在椅上,亦系众人围着叫唤。宝钗如泪人一般。袭人栽倒地下发厥。凤姐又哭又痛,又急又怄,又怕又悔,竟弄得无地自容,又要张罗贾母、王夫人。其他秋纹、麝月、平儿、鸳鸯、玉钏等,爱慕宝玉,都如众星拱月,今宝玉一亡,哭得人人如丧考妣,失魄亡魂。此一场大哭,上下众人哀声震地。 贾琏心中暗付:“可怪!这道人虽有先知之明,既救了一个,此刻又见死不救,莫非宝兄弟命该绝了?”想罢亦痛哭起来。外面贾政闻知,焙茗[跟]进新房。一见宝玉尸卧,哭得顿足捶胸,喉干气阻。一面到贾母身边伺候,又看看王夫人,贾政此时不知所之。焙茗望着宝玉,碰了几个头,爬到外间地上乱滚,哭叫道:“二爷没了,我也不要命了。”惹得众人更哭得狠。举家沸腾,无人能劝。 正在难解难分,犹幸贾琏一想,止住哭,向贾政道:“老爷且别哭。”贾政道:“你说什么?”因为一片哭声搅嚷,说话听不清切。贾琏跺足道:“你们哭的轻些,我这里回老爷的话都听不见了。”众人才哭得轻些,‘贾琏再说:“侄儿想起刚才道人的话来。他已知宝兄弟有此厄难,再三叮嘱,不必惊慌,三日内定有救星。”贾政道:“你林妹妹亏他救治回来,我喜欢的了不得。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刻宝玉又是这么着,道人的话可拿得定呀?”贾链道:“他还说七日后再来。”贾政摇头道:“七日后他竟不来,又怎样呢?”贾琏道:“此人有些神通。他说有救星,自有效验,且瞧着罢。”贾政又问道:“宝玉早间还不至怎样,如何这会儿就变了?”麝月忙回道:“宝二爷先前已发过一回厥,谁知这会儿变成这个样了。”贾政哭叹不止,贾琏再三解劝,才出去歇息。 再说园中诸姊妹得信,探春、惜春、李纨并众姊妹等,大伙儿轰到新房。见了宝玉这个样,探春、惜春抚住床栏,哭得哀哀欲绝,李纨并众妹妹亦陪着大哭,先在这里的众人又重新哭起,竟做了个眼泪大会,可以替宝玉涤虑洗心。此时凤姐怕贾母、王夫人哭伤,忙叫人端了参汤来。贾母、王夫人、宝钗、探春等各喝了些,稍住哭声。只见秋纹回道:“袭人喊叫不醒,怎么好?”凤姐道:“痴丫头!把他扶到炕上躺着,再瞧罢。”大家哭闹了一阵,惟有守着宝玉,并无他法。 却说事是并行。宝玉完姻之时,黛玉咽气;黛玉回阳之际,宝玉落魂。当其宝钗过门的时候,宝玉虽然失玉疯颠,因有与黛玉成亲的话喜溢心胸,精神陡长。及至合卺时,揭了盖头,看见新人乃是宝钗,并非黛玉,心中反复,一怄一急,竟如黛玉听了傻大姐的话,将本性迷住了,忙叫袭人间道:“今日娶的是林妹妹,怎么又不是的?林妹妹到底在什么地方?”袭人左右支吾,弄得宝玉昏愦更甚,呆呆的躺在床上出神。大家屏息静坐,到了早晨,宝玉忽然走到里间一看,只见宝钗丽服盛牧,端坐不语。宝玉知是移花接木之计,此时心中一搅,面色改变,忙出外间,叫了一声:“林妹妹!”又大叫一声:“啊呀!”哭倒床上,四肢冰冷,厥过去了。慌得众人手足无措。袭人逆料其情,只是心中叫苦。贾母、王夫人泪流满面,因系好日子,又不便放声大哭。宝钗与宝玉尚未成亲,拘于羞涩,在里间,心中暗急。众人围着,一筹展。 那知宝玉的魂一径来到园中,仿佛仍从怡红院里出来。一出院门,遇着晴宝。宝玉拉住晴宝的手,问道:“几年不见你,你从那里来的?”晴宝道:“林姑娘叫我来合二爷说话。”宝玉道:“我正要去瞧他。”晴宝道:“不必去了!林姑娘才叫我来合二爷说。他于今回去了,叫二爷好生的过罢。”宝玉道:“他为什么要回去?;晴宝道:“他见你娶了宝姑娘,他还在这里做什么呢?自然要回去了。这会儿只怕已经走了。”宝玉一听此言,如万箭攒心,放了晴雯飞跑。来至潇湘馆,听得里面哭声,忙进房一看,只见紫鹃哭得泪干喉哑,黛玉尸卧床上。遂一头扑向床沿,抚着黛五的尸嚎啕大场,一面叫道:“林妹妹!你怎么撇下我去了?这是我坑了你了!为何不早定主意?今日被人弄到这般田地。咱们生生死死总要在一块儿的。”说罢又哭。只听耳边有人说:“好了,好了!回过来了。”又听道:“我的儿!怎样了?什么魇住了?”像贾母、王夫人的声音。醒来一看,依稀是梦,却疑是真。又捶胸哭道:“可怜林妹妹为我死了,我也要死了。” 贾母、王夫人听说,十分诧异,心中甚是懊悔:此事办得勉强。宝钗、袭人心事更重。凤姐忙向宝玉道:“宝兄弟,你好生歇着罢!今日是你们的好日子,怎么胡思乱想?梦中哭哭喊喊,醒来还是这么着,人家瞧着要笑话你。”宝玉道:“因为林妹妹死了,我才这样。”凤姐道:“没有的话!这是你疑心做梦罢咧。林妹妹这两天吃了药,倒好了些,怎么说他死了?仔细他知道了,可真要恼的。”宝玉听说有理:“我方才却系做梦。”众人劝他起来,坐了一会,又躺着闭目凝思,甚是安静。大家这才放心,叫丫头:“你们小心伺候!”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因连日辛苦,十分困倦,见宝玉已安静,各人散去歇息。’只有两个小丫头在房门口伺候,更是睡眼朦胧,东歪西倒。宝钗、袭人亦在里间假寐。丫头们多走开了。 忽有前《红楼梦》中所表贾政在赵姨娘房中说话,他听说“宝玉”二字,慌忙进园报与宝玉知道,叫宝玉小心的那个小丫头,因这几天派他合两个老妈子看屋子,末得过来赶热闹。此时王夫人回房,他便偷空来到新房看热闹,谁知鸦没鹊静的。走到房中,只见宝玉躺着。又往里间来,见宝钗歪在炕上打盹,天然一个睡美[人]。望着嬉嬉的笑笑,又看着宝玉笑笑,又忙跑到潇湘馆来。却是为何?原来他心里估摸着:大众姑娘们此时不知怎样热闹!谁知如此寂静,亦甚诧异。欲往潇湘馆,请黛玉到新房来,同宝玉玩玩。一者讨了宝玉的好,自己又顺便逛逛。直到那里,反怔住了。紫鹃见是他,问:“你来做什么?”他便信口诌道:“我来瞧瞧林姑娘。”紫鹃哭道:“可怜林姑娘死了!难为你记挂着。”这丫头也哭了一阵,说道:“林姑娘这么个美人似的人儿,可惜死了,我实在舍他不得。”说着又哭。紫鹃道:“你回去罢!恐怕上头找你。”那丫头回来,心中想道:“怎么林姑娘死了,里头还不知道?别人不知道罢了,必要告诉宝二爷。”此人向来在宝玉面前献勤,宝玉很喜欢他,所以赶来报信。进来的时候,众人还末醒,刚值宝玉翻身,这丫头悄悄的向宝玉道:“宝二爷,告诉你:我方才进园去逛,走到林姑娘屋里,只见他穿着装裹的衣服,躺在炕上,已经死了。紫鹃姊姊喉咙都哭哑了。”宝玉听说,急血上攻,心一荡,神一散,色一变,目一翻,叫不出声,一痛而绝。这丫头见机而作,一溜青烟,无人知道。 里间袭人醒时,出外间来,一见宝玉如此,忙在身上逐细一摸,大叫一声:“不好了!奶奶快来。”宝钗此时,顾不得新娘关目,忙同袭人坐在床沿叫唤。殊不知此回发厥,比前不同。以前面不改色,四肢柔软;今则面色死白,通身僵硬,真绝气矣。于是全家大小争来看视,闹得搅海翻江。再系贾琏进来,传说道人的话,三日内定有救星,贾母等只有哭着捏着静候,这且按下。 但说宝玉一灵真性出了凡胎,直上丹霄,随着行云,驭空而去,飘到太虚幻境才落下来。只见大士、真人已在那里。宝玉赶向前施礼道:“弟子不知因何到此,得遇二位仙师。”大士、真人道:“你今梦抑而亡,已结生前事业,正好归真。但是你合绛珠仙情报未断,凤孽未消。警幻仙姑怜念你二人,一个朝啼慕哭,春怅秋悲;一个心热情痴,生连死结。着你两人重复回阳,仍借此躯,以完凤愿。免得另生他处,转折多端。待你们功成行满,偕老归真,那时同赏仙壶日月、幻境乾坤,未为晚也。今且引你。、回青埂峰,一观幻景。”说罢,同至峰前。则见:白云青鸟,声喧不老之春;碧树丹崖,实结长生之果。高峰屹立,万笏嶙峋;奇石盘跌,繁星磊落。耳边幽韵,响瀑跳珠;脑后飞香,昙花落涧。宝玉此时,心旷神恰。大士、真人说道:“因你能去垢自新,所以地灵人杰。日后归来,再睹此景,则又别矣。”又指着那块神瑛,对宝玉道:“这是你的根源,近以尘氛所污,故将他携归原处,被仙露耀其垢腻,罡风开其迷塞,此日晶莹如旧。复将他并尔携回,务要日新自持。尔此番下去,需要建些功德巍巍的事业,庶不负天恩祖德。况有淑妻美妄,大厦名园,口饫珍羞,身荣金紫,可谓满足。切勿自堕其志,溺于脂粉。目下不必往见仙姑,即送尔回阳去罢!”真人说道:“你们下去,我不陪了。”飘然长往。大土引着宝玉的魂,回到荣府门前。大士道:“你跟着我。待推你的时候,再扑着你的尸身,即回阳了。”宝玉应诺。 再说一家的人,到了次日,见宝玉直挺挺卧着,绝无生理。虽有贾琏传说真入之言,半信半疑,难于作准。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看看又哭,哭乱了主意。有的说:“还是请大夫瞧瞧。”也有说求签问卜的。又有说:“还是求妙师父扶乩,到底是怎么着。”一面托岫烟,仍求妙玉扶乩;又差人各处求签问卜,百般想法拯救。目前惟有哭了又歇,歇后又哭。王夫人叫众丫头、婆子细细盘问,终无入知道为何一变至此。’一面哭道:“我这命也不要了。我的儿!你若是回不过来,叫我怎么了?”又大哭起来。宝钗同袭人哭得更惨。大家又齐声附和,一片嚎陶之声,满人耳窍。 且说岫烟忙忙到了拢翠庵,将宝玉变故告诉妙玉,托他扶乩。妙玉目顿心驰,不像前番作难,速即设坛,沐手焚香,叩头默祷。岫烟亦叩头起来。两人扶了一会,即将判语抄下。妙玉道:“姑娘速去,请大家放心。凡上所判,有化解的意思。”岫烟携了判语赶回,大众同来争看。只见写道: 青埂绛珠,堰覆无虞。情牵情,劫完劫。慧界圆通奇偶参,**旋转官商叶。 众人看了,不甚明白,惟宝钗有些会意。袭人忙问道:“这话到底怕不怕?” 忽见焙茗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好了,好了!救命王菩萨来了。”大家忙问:“怎么说?”焙茗道:“刚才门前来了一个癞和尚,就系那年宝二爷病着,是他治好的。门上告诉了老爷合放二爷。这会儿请在书房里坐,他说不妨,待他来治就是了。”焙茗说完退出,大家方稍放心。 且说大士对贾政道:“令郎这病因何而起?”贾政道:“因胎里带来的那块玉忽然不见,因此疯疯颠颠,闹到于今。”大土道:“此宝我倒找着了,但是赎价不贱。”贾政道:“此物乃小儿命根,要价多少,自当遵命。”大士道:“需得万金才可。”贾政沉吟答道:“但小儿断气两天,恐人不活,其于玉何?”大士道:“玉回人亦回,且定其价,再活其人。”贾政道:“莫如先活人,而后奉价。”大士哈哈大笑道::老长官只知贵人贱物,可知近时世途上总是重物轻人。我知道了,不先付价,恐我空门中的人脱了空去。告诉你罢:惟空则不空。‘空则不空’,还有一说。令郎系有来历的人,所以胎含宝玉,必得个有奇宝的佳人,才堪配偶。”贾政道:“即在前日,已娶小媳到门,小儿反因此病厥。”大士道:“这位令媳可有宝物?”贾政道:“向有金锁。人人都说金玉良缘,正当匹配。”大士曰:“非也!尊府有一位千金,怀蕴仙珠,方是令郎正配佳偶。可将他二人成其好事,将来子贵夫荣,合家欢庆。”贾政听说茫然,便问道:“请教师父:舍间怀珠之女,我尚未知其人,还求指示。”大士道:“日前曾遇真人救他回生的那位林小姐,今如何倒忘了吗?”贾政恍然大悟。大士又道:“今郎命中注定单凤双鸾,合成奇偶之数。即效英皇故事,岂不好吗?”贾政忙点头道:“只求救活小儿。指示之言,一一遵命。”大士道:“既如此,咱们进去瞧瞧。” 贾琏在前引路,贾政陪在后首,到了新房。大士暗将宝玉的魂堆入尸身,再将那玉擎在掌上,持诵些经咒,替宝玉挂于胸前。又向袖中取出丹药一丸,如核桃大,又叫取人乳一钟,将药研溶,撬开口来,慢慢灌下。那看的人,黑压压挤满一房。玉钏儿拿块帕子,握着鼻孔,悄拉琥珀道:“姊姊,站过来些。你闻闻那气味,我实在受不得了。”琥珀亦低声道:“你瞧罢咧,谁叫你闻?”玉钏道:“太太们倒也罢了,怎么宝二奶奶合袭人姊姊竟不怕顺?站在床沿边,离这癞子更近。”琥珀道:“你好糊涂!此时宝二奶奶他们心里只要一下子救活了宝二爷,还顾这些吗?莫说癞子难闻,就拾桶粪来撂在这里;他们都不问的。”大士灌了药,再将宝玉自首至足细细按摩,又叫取杯净水;擎在掌中,对着画符。画毕,衔了一口,向宝玉面上一喷,只觉烟雾氤氲,异香满室,人人惊讶。大士又念偈言道: 宝玉仙珠,劫尽灾除。坎离定位,百岁欢娱。 又向贾政道:“老太太、太太们都在这里。今郎与林小姐乃夙世姻缘,虽被人拆散,毕竟死后回生,再完夙愿。一误已非,岂容再误!今郎之病,,实由此起。若再不如其愿,两人旧病复发,贫僧等不来治矣。我等超度众生,成人美举。方外之人,尚且如此,难道为父母的,倒忍心害理,不成儿女之美,置两人于死地吗?于今成全了令郎合林小姐这段因果,就算贫僧化了个大大的善缘。”说毕,对贾政打个问讯,念声“阿弥陀佛”一径走了。贾政等跟出:大士才念“阿弥陀佛”,这句刚别念完,床上宝玉睁开眼接了一句;“阿弥陀佛!我可回来了。”喜得宝钗心花灿烂,袭人喜得肉里都是笑的,王夫人说不出话来。贾母一叠连声念佛不迭:“可是宝玉说话了?”又向宝玉道:“我的儿!你再不说话,我也不能说话了。”于是大家一涌而前,叫的,问的,喜的,笑的,不能名状。此时凤姐听了大士之言,句句刺心,正在出神,未得近前看视。探春对众人道:“大家且退一退,让二哥哥歇歇,静养一会儿。有话请到外面说罢。”贾母道:“这话很是的。”吩咐宝钗、袭人;“你二人好生伺候,咱们外间坐去。”袭人一面答应,一面说道:“这个活佛爷,是我的救命王。”彩云觑着他一笑,伸个指头向脸上刮了一下,羞的袭人面上一红,扭回头走开了。 再说大土出来坐下,向贾政道:“人宝双回,赎价何在?”贾政起身道:“请少待。”复进来同王夫人商量:“人已救活,这项银子如何办法?”王夫人道:“只好尽我所有的给了他去。”宝钗出来回道:“老爷、太太不用操心,尽媳妇的东西折变与他就是了。”贾母听说,忙道:“这如何使得!你们年轻媳妇,穿戴的东西不能少的,我替你们打算。”贾政道:“老太太别操心。孙子的事,该系儿子们打算,如何反累老太太呢?”’宝玉醒回,细记寤寐中大士吩咐之言,忽听见这些话,疾忙爬起,出来向贾政、王夫人道:“老爷、太太都不用操心,待儿子出去见见师父,可以不要银子。”就去了。大家见宝玉突然出房,一惊不小。却又作怪,才回过来的人,陡然满面红光,精神倍长,硬朗如初!举家诧异。贾政心中暗想:“宝玉既有来历,此必异人点化。”即带宝玉出来,见了大士。宝玉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说道:“弟子愚顽,多蒙师父救治。再生之德,如同天地。”大士道:“也罢!我为你的事,今已完全。前已说过,算我化了个大大的善缘,银子不要了。”说罢起身就走,贾政等赶忙送出大门。只见大士将身一纵,渐行渐远,蹑空而去。大家仰看一会,已无踪影,贾政等才进来。要知后文,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贾宝玉忿语激新偕 林颦卿微词舒旧恨 话说贾政等望着大士去后,转身进来。宝玉回到新房;贾母道:“你才回过来,怎么才起来就出去了?我急得了不的。你乏不乏?”宝玉道:“老太太放心。我并不怎么样,因为吃了仙丹,精神倍长,达会儿觉着饿了。”王夫人道:“你几天没有吃东西。。自然饿了。”袭人道:“燕窝粥已现成,且喝着。”就去催饭。 贾母等宝玉吃完粥,再问外面的话。宝玉将大士所言,一一说了。贾母道:“你那仙师为什么不要银子就去了呢?”宝玉道:“我师父得道修仙,已成正果,要银钱何用?只为化一善缘。就是他对老太太、太太所说的话,必要依他就是了。”贾母道:“断要依他。”当即问王夫人:“因为宝玉的事混住了,不知道林丫头怎么样?”王夫人道:“老爷很不放心,天天叫人去问。他们说,林姑娘怕人闹,里面将门锁了,只有五儿在里头照应伙[食],紫鹃们同几个上夜的妈子伺候,一切外人不许出入,过了七日才见人。”贾母道:“只要他将息好了,咱们就过了七天再去瞧他。但是这件事还要合你老爷商议定了,再来回我。”琥珀来请吃饭,贾母、王夫人各自回去。 宝玉又催饭吃,丫头们调开桌椅,安放食具,宝玉、宝钗对坐。丫头将菜摆上,一碗鸡髓烧鹿筋,一碗鲜笋羹,一盆火腿婉鸭,一盆槽油炒菜心,中间一对全鱼,四样精美小菜,一踏碧莹莹香粳米饭。宝玉先喝了两瓢羹,又吃了两块鸭,随将这两样推、到宝钗面前道:“姊姊,这羹很好。”忙吃了两碗饭,还要添。袭人道:“二爷才回过来,还要扣着些吃。”宝玉道:“我饿的慌,再添两碗都吃得下去。”麝月道:“果真二爷今日吃饭比头里格外香甜,再添一碗不妨。二奶奶一碗还没有完,二爷倒吃过两碗。这么样吃,好像一个人。”宝钗问:“像谁?”麝月大笑道:“像!像!”宝钗道:“到底像谁?你怎么这样傻笑?”麝月道:“像那母蝗虫。”说的大众都笑了。宝玉道:“我只吃了三碗饭,没有吃一个老母猪。”便趁此学着刘老老,鼓着腮帮子对了宝钗。宝钗看见,一口饭喷的满桌,放下筷子,只管[摸]鼻子里的饭,‘一面笑说:“你还是这么混闹,笑死人。”宝玉道:“因为你这些时闷的慌,所以凑个趣儿,给你开开心,还不好吗?”丫头们笑的摇头摆手,也有笑弯腰躲出去的,也有握着嘴的。秋纹道:“究竟二爷方才这样儿,不过有趣,那里像刘老老那个鬼脸儿,奶奶倒笑的受不住了。”宝钗道:“这样儿原也好笑,因瞧见这个样,想起刘老老那个样儿来了,你说可要笑坏人?”于是大众又笑了一阵。袭人送上一碗芳香浓热的普洱茶,宝玉喝完,亦笑着出去了。贾母饭后邀了薛姨妈斗牌,宝钗请过晚安,牌局散后回房。 宝玉一团高兴,里外请了安,即便回来。其意原是一心注定黛玉生连死结,念念不忘,今得回生,仍与黛玉践盟,生平之原已足;又经娶了宝钗,可谓陇蜀兼得,欣喜非常。且其意中,黛玉、晴雯之外,再算宝钗,已得成婚,正偕伉俪,前几夕,因病重,。与宝钗隔房安宿,今病已愈,当效于飞。吃饭已同笑谚,晚间进房,便对宝钗道:“姊姊,今夜你合我一块儿睡罢。宝钗道:“我还在里间歇,叫袭人姑娘伺候你。”说完,即往里间去了。宝玉一团热兴,如浇了冷水一般,只得长叹一声,高吟道:“辜负良宵春漏永,合欢人睡独眠床。”无精打采,只得叫袭人伏侍睡下。 宝钗之意,因宝玉新愈,须当养息,即与同眠,恐不合贾母、王夫人之意。只顾自己沽名,怄了宝玉。转念一想,又反后侮:成婚既已多时,宝玉现愈,共枕同衾,乃是正理。不该拒绝,致使他长叹讴吟,这两句中大有怨意。因此展转反侧,不能安卧。 宝玉睡了一会,要喝茶。袭人端了茶来,宝玉将袭人的手一捻。袭人会意,面上陡生红晕,低低说道:“安静的睡罢!不要闹了。”宝玉回生后,精神充锐,想与宝钗燕好,不意宝钗见拒,当此婚期,春心难按,附在袭人耳边,说了几句。袭人欲去自携卧具,宝玉道:“不用自己抱被,快些来,合我一被就是了。”于是两人同眠鸳枕,并赴阳台,恋探亢久,旧谱新翻,乐莫名状。袭人’原是宝玉的开山祖师,今又做了宝钗的替身行者。 里间宝钗尚未睡熟,凝神静听。忽听宝玉道:“到底是你疼我,比别人不同。”袭人低声道;“说轻些,仔细人听见。”那知宝钗已听明白,‘细想:“宝班的心,全在林妹妹身上,我合袭人的分儿尚不及半。’他与袭人素常亲密,我再不及袭人,还算什么呢?”又想:“既作夫妻,房帏之间,何必拘泥。须假以辞色,庶不失相睦之情。”想到此间,面红耳热,心中忐忑。朦朦胧胧,睡不到一刻,天已大亮。忙起来梳洗,犹忆夜里的事,呆呆坐着出神。不轻防宝玉已经起来,走至里间,叫声:“宝姊姊。”宝钗未及答应,宝玉疑其不理,急回身走了。宝钗并非不理,因出神答迟之故。那知宝玉因昨夜拒却一层,心中存了芥蒂,疑到宝钗不理他。宝钗见宝玉疾忙出去,心里着实难过,梳洗后往贾母处请安。邢、王夫人等也来了,大家说些闲话。摆饭之时,宝玉来到,忙说饿了,就在贾母处吃饭。 忽见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贾母等吃了一惊,及到跟前请了安,一面说道:“老太太、太太!大喜呀!老爷升了太常寺卿。”王夫人问是那里的信,贾琏道:“珍大哥在里头得的信。皇上因为老爷系勋臣后裔,为人谨慎,恐于外面吏治不能熟谙,适遇太常缺出,即着老爷补了,其江西粮道另放别人。”凤姐道:“达两天灯花结穗,早晨喜鹊叫得热闹,原来喜事重重,老祖宗又要给大家喜酒喝了。”贾母道:“往后的喜酒多着呢!你只小心些,不要喝醉了,又到屋里去,碰见混帐的媳妇,发了醋意,打得平儿叫屈。”说得满屋人大笑。凤姐道:“老祖宗一开口,都要沾着我。”正在谈笑,外面吵吵嚷嚷报喜,各处亲朋闻信,道喜的连连不断,开贺一事暂且不表。 却说宝玉一心记挂着黛玉,逛到园中,听见个妈子说道:“潇湘馆的门实在难打,站了半天才开。”宝玉问道:“为什么关的?”妈子说:“二爷还不知道,自从林姑娘回了过来,馆门天天关着,里头又锁了。咱们买了东西送去,开门接了东西,马上又关了。”宝玉听说,心里想道:“林妹妹合我将近成亲,因此害燥,不肯见人。别人还肯见,独我去必不肯见,只怕连门都不肯开,不如不去罢了。”无奈心中念念不忘,闷闷的走到袭人房中,躺在炕上出神。袭人托着个缕金丝小茶盘,放着碧玉盖碗,一个紫金大匙,忙送到宝玉面前,碗内盛着莲粉冰燕羹。宝玉道:“我不饿。”袭人道:“你早晨匆匆出去,没有吃这羹,这会儿很该点补点补。”宝玉吃了一半,余的叫袭人吃。袭人让道:“昨夜劳了那一夜,你都吃了罢。”宝玉道:“你爱恤我,我也要疼你。你若不吃,白辜负了我。”袭人只得吃了,含笑说道:“谢谢二爷。”宝玉道:“且慢着!这几夜我还要着实疼你,拢共拢儿谢罢。”袭人瞅着宝玉道:“一两夜还使得,尽管歪缠,身子不要紧吗?” 宝玉心中忽然触起一事,急忙又出去了。原来宝玉心里总撇不开黛玉,想了个主意:林妹妹虽不肯见我,我就站在门外,叫紫鹃来问问,也该使得。便一直跑到潇湘馆,在门上轻敲几下。里面妈子问:“谁打门?”宝玉道:“是我。快叫紫鹃姊姊来,我合他说句要紧的话。”妈子道:“紫鹃姑娘正伺候林姑娘,有要紧的事分不开身。再林姑娘早已吩咐过:‘若是宝二爷找紫鹃姑娘说话,不许开门。”宝玉听说,又急又闷:“怎么?林妹妹合我恼了吗?”无精打采回到书房,躺着看书解闷,这且按下。 再说宝钗回到房中,问袭人道:“二爷自早晨出去,可曾进来没有?”袭人道:“先前二爷闷闷的进来,躺了一会,吃过燕窝羹,又出去了,好像有些不愿意似的。”宝钗道:“二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过是为昨夜的事,早晨来叫我,那时候我心里有事出神,答应不及,他就赌气走了。”袭人道:“二爷心里自回过来,已大安了,正好合奶奶亲近,别辜负了他的心。”宝钗深以为然。 吃晚饭的时候,宝玉进来。丫头们各人呶嘴。有一个道:“再看二爷又有什么玩儿,惹得二奶奶发笑。”又一个道:“我就站在房门外伺候,省得回来笑了,我一人又跑出来。”及至宝玉坐下,忙将饭吃完,漱了口,即出去了。宝钗见此光景,心中纳闷,丫头们各各诧异。宝玉到外面逛了一会,回房时即宽衣,叫袭人伏待睡下。宝钗见机,即进里间去了。袭人说道:“怎么今儿这一天,二爷总不在屋里?”宝玉道:“这屋里除了你,再无人理我,还有什么意趣呢?”此时袭人若调停几句,请宝钗出来同睡,也就圆全了事;因为袭人心里怀了个私意,他同宝玉久干新润,鱼水一宵,未畅所欲,故再联欢一夕,亦是儿女私心必然之势。见宝钗进了里间,伺候宝钗睡下,即出来收拾安寝,与宝玉尽其浃洽。 宝钗独卧里间,前后思量,更难成寐:他昨夜合袭人何等绸缪!我若再不和顺,必致不睦。不如明早先亲近他,他平日待我亦厚,我去笼络他,谅必欣然。主意一定,方才睡稳。宝玉、袭人醒时,天已大亮。袭人道:“今夜二爷再要合奶奶同睡才好。”宝玉道:“他不理我,怪臊的,又去碰钉。”袭人道:“我昨日已问过二奶奶,奶奶说:‘咱们好好的,为什么不理他?因我心里有事,正在出神,他来叫我,答应迟了。如何不理他呢?’今日二爷再进去坐坐,说说话,定合你亲热了。” 宝玉为人,被情所囿,果然起来,走到里间,叫声:“宝姊姊,你还没起来?”宝钗忙答道:“宝兄弟,你且坐下,我有 话说。”一面起来净手漱口,宝玉已看呆了。宝钗含笑问道:“你吃过东西没有?”宝玉道:“没有,才喝了开水。”宝钗点点头,取个茶钟,亲手倒了一钟参汤,递与宝玉。宝玉接来喝了,即将这个钟倒了参汤,回敬宝钗,宝钗亦喝了。宝玉见宝钗和厚如此,遂将前夕的芥蒂丢往海外去了。宝钗道:“你上去请过安,我等你一块儿吃饭。”宝玉连连答应着出去了。袭人进来说道:“二爷今儿合奶奶很好了。”宝钗笑而不言。袭人又道:“往后奶奶合二爷总要这样才好。” 及至晚间,宝玉、宝钗进房,袭人已将宝钗卧具安排妥贴,伺候宝钗卸了妆,茶水一切安置停妥,掩上房门,袭人自到里间去了。宝钗、宝玉坐在炕—上品茶,宝玉凝神对着宝钗,观其动静。宝钗心想:“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既作夫妻,房帏之间,何能拘拘礼则。”又见宝玉神彩飞越,貌美颜怡,遂欣欣然有人道之感,又见宝玉呆呆的望他,不觉微微一笑。宝玉情不自禁,拉了宝钗的手,站起来替他宽衣,宝钗欲推却。不拉则已,一经拉着这腻润如脂、柔软如绵的膀臂,记起从前羞笼红麝串的旧事:“不料于今这膀子竟为我摩弄着了。不但如此,而且这个仿佛甘后的白玉身躯,还得与我粘肤贴体。”想到此际,喜溢心胸。两倍佳会,宝玉委宛温存,宝钗绸缪眷恋。宝玉此时之乐,较之袭人作伴,不啻天壤矣。 再说贾政拜客请酒诸事已毕,潇湘馆里黛玉已过七天,贾母等都要来看黛玉。黛玉着人回说:“还要过两天,再请老太太到园里去。”却说七日之内,黛玉将从前那段郁结不开的心事,以及死去到城隍庙,又由苏州到太虚幻境,一一告诉了紫鹃、柳五儿,二人喜极。黛玉因服了仙丹,回生后精神陡长,气血充盈,肌肤比以前倍觉花丰雪润。脸泛桃霞、目含秋水,美丽娇艳、和婉娩妍的态度,可将《洛神赋》为赞。日日静坐,凝神养息身体,已往一切,默运推敲,顿将从前那种小性脾气,幽结愁怀,尽行改变,一日请了李纨过来,见面时泪眼盈盈,即跪下磕头。慌得李纨跪下还礼不迭,忙道:“咱们相好姊妹,你这么着。我如何当的起?”黛玉道:“我那天断气,蒙嫂子在这里守着我。今日侥幸回过来了,还不该磕头谢谢你吗?将来我到那得志的时候,还要重量补报你。可怜那天这府里人入都起热灶去了,谁来顾我一点儿。”说着相如雨下。李纨想起前情,也不禁伤心,紫鹃、五儿亦陪着落泪。黛玉将李纨视为知已,遂将死去一切始末。尽对李纨说出。李纨甚喜,说道:“这是姑娘根源灵异,回生的事,千古难逢。”一面说话,细细打略。只见黛玉面庞丰采,比已前又高了几倍,越看越爱。一面回去,,心里想道:“从前看他已算难得的了,于今看来更难以形容,怨不得宝玉钟情如此。对着他这般美丽,可以疗饥。薛家姊妹若合他比并,万不能及。真正天地钟灵毓秀,才生出这种人品。” 慢说李纨心中思索,再说贾母算到十日头上,带了邢王夫人、凤姐等,同到潇湘馆来,紫鹃即忙打帘。黛玉一见贾母,嚎陶大哭,追想前情,借此泄恨,大家好容易劝止。贾母道:“我的儿,你的委屈受深了!都系我老迈了。”黛玉道:“这是外孙女儿命里的魔劫,遇着陷害的凶星,只好自怨罢了,何敢抱怨人?”一面请安问好毕,对贾母道:“外孙女断气那会儿,到了城隍庙,那里把我送回苏州。见着爹妈,原想长在家中侍奉爹爹妈妈,必要叫我回生,还是骨肉分离,如何舍得!”一面说,声硬泪零,甚觉可惨。又道:“我若不回生,老太太白疼了我。今又回生转来,老太太合太太们自然又要疼我。今日回明老太太合太大,往后竟不必疼我,将疼我的分儿竟捐了,我还可多活几年。若还是那么疼我,如何当的起?只怕又要折死了,岂不还是白疼了我了?”贾母、王夫人听说,句句刺心,竟难回答。黛玉向凤姐道:“妈妈叫我致意二嫂子:’种种蒙情惦记的了不得。想我过去的事,嫂子待我的情,思同再造,今生补报不尽,只好立个长生禄位,天天顶礼。不说别的,单说妹子咽气的时候,嫂子叫紫鹃去敷衍宝哥哥,又免却我对着心里难过,两全共美,达一层就好的了不得。可笑紫鹃这痴丫头,不重抬举,倒辜负了嫂子的美意。”凤组受了这段话,面红心跳,理屈词穷,亦不能做声,探春等背地里伸舌。凤姐只得老着脸,说道:“妹妹回过来末久,还要静养,说了许多话,只怕乏了,我的话再合你说罢。”忙向贾母道:“老太太且请回去,让姑娘歇歇,明日再来罢。”黛玉道:“我今日回生,劳动大伙儿来瞧,我心里很过不去。但是又很奇怪,我那夜临终。大嫂子合三妹妹尽管对着我,心里倒还舒服,而且很感激。”一行众人情亏语涩,面面相觑,茶罢,只得赦颜而回。 再说赦、政二公探听得贾母等已回,两人同至潇湘馆。黛玉迎见,又哭一顿,请了安,即细细告诉死去的事。二公说道:“幸你已回过来,真真大喜。现在不必往里头去,还要静养。至于你的终身大事,咱们作主,你可放心。”黛玉道:“两位舅舅是真疼我的,大嫂子也疼我。我爹娘没了,还望两位舅舅垂怜,其余的人也不敢望了。”赦、政二公又嘱咐一番再出来。随后贾琏又来安慰一番,黛玉亦甚感激。再自赖大、林之孝家的以及一切妈子、丫头,陆续都来请安。紫鹃回说:“劳动大驾,概不敢当。”个个碰了钉子。回头这班人纷纷谈论,却系众口一词,都说实在怨不得林姑娘。那夜可怜他那个样儿,没有人问信,都赶新人去了,上头办的事太偏,炎凉也太过了。有一人叠两指说道:“都是他的主意,办的好事,咱们瞧着就是了。” 再说贾政看过黛玉,喜欢的了不得,同王夫人商议,赶着择吉与宝玉完姻。又问王夫人:“你看外甥女儿,此时回过来,比以前何如?”王夫人说:“比以前丰润些,模样儿更好了。”贾政又问:“你们去看他,他说些什么?”王夫人即将黛玉感发的话细述出来。贾政叹气道:“都是你们办差了事,被一个女儿说得哑口无言。老太太的才辩还不好吗?凤丫头的嘴还不尖利吗?无如情理上对不住他。我想办这件事,只怕费神。”王夫人道:“很不容易。” 次日,王夫人将贾政就要择吉的话回了贾母。贾母说:“正该早些办办。但是一件:林丫头的意思,很抱怨咱们,还要先合他说妥当了才能够办呢。”正在议论,凤姐来到,王夫人道:“你来得好。老太太合我商议办你林妹妹的事。昨日他说的话,嗔怪得咱们什么似的,正在为难你来出个主意”凤姐忙摇头道:“我看这件事竟难的很:林姑娘不比宝兄弟,他那气性儿还了得!昨日那些话还不够人受的吗?”贾母道:“却怨不得他。细想起来,实对他不住,怎么样把他委屈到那个地位。”凤姐见贾母怨侮,又兼怪王夫人并自己,便带笑回道:“以前的事,都为的是宝兄弟的病。原想冲冲喜,只要宝兄弟快快好了,老太太、太太岂不欢喜?所以饥不择食,那么办了去,不能想到林姑娘心中的事,究竟都是为的宝兄弟,谁还有什么私心吗?林姑娘既抱怨咱们,这事只好听老爷作主该怎么办。再则,林姑娘那里说话,还得大嫂子才可疏通,若叫我去说话,倒纠住了,并不是我推辞不办。”贾母道:“你这话很是的。”又对王夫人道:“回来合你老爷说,这件事竟交给他就是了。” 晚间,贾政回房,王夫人述了贾母之意。二人商量,先命李纨去探口气。一提起做亲的话,黛玉就呜呜咽咽哭起来。李纨无法,只得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回贾政。贾政皱眉道:“明日待我去瞧瞧。”次日,贾政来见黛玉,一面说道:“我两天没有瞧你,心里很惦记,有句要紧的话合你说。不为别的,因宝玉失玉生病,琏儿媳妇们的小见,说什么金玉良缘,撺掇着老太太,将宝丫头接过来,替宝玉冲喜。我原不信这话,无如此事老太太压住头要办,我不敢驳回,混闹了一阵子,都顾住那一头,恰恰你又病重,就不及照应你了,你受的委屈还了得吗?你可知道?我从前合你娘最友爱的,于今疼你,合宝玉一样。幸喜你们都回过来了,真正天恩天命,天作之合,侥幸的了不得。我想将你们的事成全了。特来告诉你。”贾政一面说,黛玉只是哭泣。贾政见如此光景,一时难以定妥,只得起身,向黛玉道:“我的儿!怨不得你伤心,不要哭了,再来瞧你。”说罢回来,心里着实纳闷。 黛玉送贾政去后,尚自无言而泣,紫鹃、五儿再三劝解,方才止泪。柳五儿自黛玉回生那日,叫他伺候伙食,因其烹调食物,精洽过人,黛玉平日甚爱恤他。且五儿近来又出落得更好,其美丽俊俏,俨然晴雯,更兼娩媚可爱,又极聪慧,性格和婉,黛玉的事,服侍得极妥贴,黛玉的性情脾气,都能仰体。所以近来黛玉钟爱五儿,竟同紫鹃一样,代其取名婉香,有时直以妹妹呼之。今见黛玉悲泣,紫鹃劝后,他又细劝,黛玉深从其言。 且说贾政回来,向王夫人道:“这事实在为难。我一提到此事,甥女儿就哭的了不得。怎么好?明日还叫大媳妇去走一趟,细细的劝劝,再看如何。”次日,李纨又到潇湘馆来,先合黛玉闲谈,渐次又提及此事,只见黛玉珠泪滔滔,又将大哭。李纨道:“林姑娘,我合你至好,与别人不同。连日为你的事操心,这是该的。怎么样要有句话儿回得上头才好。”黛玉转念一想:“为了我的事,使他作难,过意不去。”此时不说又不好,要说实在含羞,难于启口,几次欲言又止。五儿窥透情形,向李孰、黛玉道:“奴才有话回大奶奶合姑娘,容我说才敢说。”李执道:“我的五姑娘!只要你有主意,有话尽管说出来,大家评评,很好。”五儿道:“奶奶奉上命差遣来问话的。为这件事,老太太、老爷、太大、奶奶日夜操心,都是为姑娘终身大事,姑娘心里很感激。但是这话碍口难言,还要大奶奶体贴姑娘。请教姑娘:这话可是的?”黛玉连连点头。五儿丢个眼色与李纨,李纨会意,起身道:“姑娘且定定神,想个主意,还望你体贴我才好。” 李纨去后,五儿同紫鹃商量了好一会,到黛玉面前跪下说道:“奴才们此时实在忍不住了,不能不说。姑娘待咱们恩重如山,姑娘的心事,咱们尽知,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呢?因为姑老爷、姑太太没了,无人专主,姑娘何能自献?这是说不出的苦衷。”一语未了,黛玉拉着两人大哭起来。吓得妈子、小丫头们不知所之,哭了好一会才歇。五儿又道:“到底姑娘的意思,说给咱们知道,‘再想法回大奶奶,总作咱们估量着的口气,就好说了。”黛玉道:“我此时虽生犹死,我家老爷、太太虽死犹生。”紫鹃问道:“这么说,还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不知可有灵验?”黛玉道:“很灵验。我从那里来的,还不知道吗?这是句心眼里的话,合你们说了。”次日,五儿见李纨,将黛玉的话告诉出来。指说姑娘之意,要亡过姑老爷、姑太太作主。李纨道:“亡过的人,如何作主?姑娘既有这个意思,我毕竟有句话上头去告诉。” 五儿回来,恰值黛玉叫他,问道:“你往那里去了?”五儿道:’“我合大奶奶说话去的。”黛玉凝神一想,因紫鹃不在跟前,便拉了五儿,走进里间,掩上房门对五儿道:“你很为我的事经心,你又是我心上的人,我合你说了,千万不可告诉别人。”五儿道:“天理良心!这是什么话?如何漏泄?姑娘只管教给我。”黛玉道:“你方才合大奶奶怎么说?”五儿道:“我说姑娘之意,他此时虽生犹死,姑老爷、姑太太虽死犹生,估量着都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就说到这句止了。”黛玉点点头,向五儿道:“你可知道?大奶奶若将此话去回,无从着实。须要大老爷写封书,焚寄我家老爷、太太才妥。”一面说,泪流不止。又叮嘱五儿:“这话千万秘密,不可泄漏。” 五儿随即又找李纨,恰好二人半路相遇。五儿忙道:“大奶奶上去回过这话没有?”李纨道:“没有,正要进去回。”五儿道:“倘若老爷、太太说:人与鬼阴阳阻隔,如何相通?我的小见,竟作奶扔的主意,请那边大老爷写封书子焚与姑老爷合姑太太,估量着必有灵验。”李纨道:“你这主意很好,就这么着,我去说。”一直来至上房,贾、王夫人正在商量。李纨将黛玉之意告诉出来,贾政捻须沉吟。李纨道:“林姑娘要姑老爷、姑太太作主。人鬼殊途,何能会话?必须请大老爷写封书启,焚寄姑老爷、姑太太,估量该有灵验的。”贾政喜逐颜开,忙说:“你这主意很好。” 李纨本来诚实,公婆前说话,不敢欺瞒,忙说:“这是五儿的主意。”贾政问:“五儿是谁?”王夫人道:“先在宝玉屋里,因为林姑娘回过来了,叫他在那里伺候伙食。”贾政道:“谁问这些事?只问他是个什么样儿。”王夫人道:“若论模样儿,很俊。大众丫头再没有比得上他的。老爷到宝玉屋里,他伺候老爷吃过茶的。”贾政点头道:”原来就是他。我从前原说过,选中两个丫头,一给宝玉,一给环儿,给宝玉的就是他。这丫头很伶俐聪明,心地又好,妥当之至,从前不是在过老太大房里的吗?”王夫人道:“他进来未久,何曾在老太太房里过?”贾政道:“几年头里,我就见他在老太太屋里。”王夫人道:“实在没有的事,不要是老爷认错了人。”贾政道:“丝毫不错!这么着,快把五儿找来我瞧。” 五儿听唤,心内惊慌,’来到这里。贾政见了,对王夫人道:“可不是他!是谁呢?”王夫人想了一想,不觉笑道:“老爷几年前看中的,可认定是他?”贾政道:“很是的,一点不错。”王夫人道:“老爷到底错了。几年前选中的,那叫晴雯,姓吴。这叫五儿,姓柳,另是一个人。他两人原很像。”贾政诧异道:“这么怪俊的样儿,竟有两个吗?我却不信。他两人竟是一个模子印下来的,真正奇了!再把那晴雯叫来比一比,瞧到底可有差别没有?”王夫人道:“晴雯久已死了。”贾政连连叹道:“怎么?那个好孩子是什么病死的?”王夫人道:“是女儿痨。”贾政道:“病了几时?怎么不认真替他医治?”王夫人道:“起病时就把他挪了家去,两天就死了。”贾政道:“头里我留心看去,那孩子说话、做事都好,不像个短命的。就把他挪家去,无人照应,生生把个好孩子糟蹋死了。可怜!可惜!也罢!我看五儿这孩子见识很好,模样不用说,竟把他当个晴雯,给宝玉收在房里,也是一样。” 比时有人指点五儿,向贾政、王夫人磕头,把个五儿臊得脸泛桃霞,喜得心含兰液,又到宝玉、宝钗前磕了头。宝玉这一喜如从天降,正待合他说话,五儿已赶回去了。宝钗不甚介意,独有袭人着实酸楚。 五儿回来,黛玉见其面红羞涩,因问道:“老爷叫你何事?”五儿便把贾政将他错认作晴雯,王夫人一一辩明,都告诉了黛玉,只未说出已将他给了宝玉。黛玉道:“老爷将你认作晴雯,你脸上为什么害臊似的?只怕还有别的原故。”五儿心想:“量瞒不过他,他又系眼前的二奶奶。”只得又向黛玉磕头。黛玉忙拉住道:“这是怎么?”五儿含羞满面,低低说道:“老爷把我给了宝二爷做房里人。”黛玉因见五儿磕头,又听了这句话,,自己倒臊的更不可解。五儿道:“往后,我可长长远远的服侍姑娘了。”黛玉道:“晴雯妹妹原很好,可怜被人害了。你今日既替了他,将来别忘了他。”五儿道:“晴雯姊姊原待我很好。那年我初进来逛园,他拉了我,站在蜂腰桥上,对池子里照影儿,咱们喜欢的了不得。他说:‘我合你竟算同胞姊妹,只怕还不能这么一样。’后首撺掇着二爷,要我进来,原是他的主意。我指望进来了,合他长远在一块儿。偏偏天老爷不如人愿,可怜他出去的那一天,我替他送东西去,那夜就没了,我狠狠的哭了几天。”说着满眼淌泪。黛玉道:“你也是个多情的人,咱们是有情人遇有情人。你且歇歇去罢!” 再说贾政去见贾赦,商量黛玉的事,请贾赦写书焚与林公同贾夫人。贾赦道:“若论卜神问鬼,乃巫家之术,成何事体?然而两玉儿既得重生,暗中定有鬼神呵护,焚书寄柬,是或一道。据两玉儿的造化,甚至于唾手可成。这一层是谁的主意?”贾政道:“珠儿媳妇说,是个丫头五儿的主意。”贾赦摇头道:”丫头们胸中何能如此?这么办法,事体虽妄诞无稽,情理有经纬可济。”贾政凝思了一会,道:“大老爷疑的不差,只怕还是甥女的稿子。”贾赦道:“很是的。甥女儿的人才,不用说,是有一无双的了,比他娘强的多。怎么老太太倒听了凤丫头的话,给宝玉娶了宝丫头?若不是两玉儿命中造化,岂不被凤丫头断送了?”贾政叹道:“我原是这么想,只好既往不咎了。”于是二公斟酌,写了一封恺切书札,道: 永别旬年,时萦寤寐。边惟冥府风清,泉台月谈,幽然处默,转胜于碌碌红尘,终朝颠闷也。羡羡。敬启者:甥女黛玉来舍十有余年,聪慧过人,婉娩拔萃。柜以郁疾沉病,顿成天折。匪独弟等终日涕零,即举家之人,莫不咨嗟太息。盖其忧伤之处,令人凄侧,毋埃烦言。今幸其赋秉仙根,缘成隔世,回生再造,千古奇逢。堂上之意,欲个良辰,使女甥、宝侄同偕伉俪。而女甥泣涕涟涟,情殊可悯。昨命媳辈询之再三,渠以必奉父母之命,或赦之嘱,庶可遵循。即此足征其至孝性成,贞芳自成,又足令人侧然而悲,欣然而喜也。窃赦恐樱自袒之嫌,希冀同商之诺,为此书达仙灵,或昭显于神明,或施验于梦寐。再宝玉命配双鸾,效古英、皇之典;况钗、黛情逾一本,联今姊娣之欢。倘严慈爱慕,示彼德音,使儿女钟情,成其美眷。敬谨书驰,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右上 如海妹丈内弟贾 淑文三妹冥鉴愚兄赦拜启 贾赦写完书,备了香供,朝空焚化,祷告虔诚。叫贾琏告诉贾母道:“这书子化去,姑老爷、姑太太该有响应。”凤姐道:“既是老爷作主,拣日期办事就是了。如何这些转折?倒怕误事,林姑娘很刁难。”李纨道:“二婶子别这么说。可怜林姑娘委屈得什么似的,这是他的孝道,也该这么着。”凤姐道:“老爷从不信这些神鬼的事,今日怎么这样信服?人与鬼办事说话,从没有的。”李纨道:“宝兄弟、林姑娘既有回生的福分,自然天公护佑,感动鬼神,且瞧着罢咧。”贾母道:“你这话很是。”不言此处谈论。 再说林公夫妇接到贾赦焚书,两人商量。夫人道:“今夜我回家去,托老太太合我大哥、二哥的梦,这事就妥了。” 是夜贾母刚一合眼,迷迷糊糊,只见有人说道:“林姑太太来了。”母女见面彼此悲伤,毋庸表述。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女儿此后可以常来。”贾母道:“这就好了!我很思念你。”贾夫人道:“因为接着大哥的书,说宝哥儿合黛丫头的事。我想这里管家有凤丫头,能言会说,二嫂子很喜欢他。又替宝玉娶了薛姑娘,人才出众。二嫂子有这样媳妇,还不好吗?哥哥们又要替宝玉娶黛丫头,他生来小性,身子又弱,毫无好处,娶来做什么?况且他多灾多病,命犯魔星,屡屡遭人陷害,老太太都不能顾他。幸而他二人的缘法凭天定准,人何能拆散。所以死后重生,今日完全这事。还望老太太吩咐凤丫头,只说女儿恳求他,叫他把良心摆正了,再不可害宝玉。黛丫头原不要紧,但害了黛丫头,即连着宝玉,何苦一伤二命?他们两个是拆不开的。再凤丫头说,人与鬼办事说话,断没有的,今日我这个鬼向老太太说的话、办的事竟是有的。老太太就向着他,看他心服不服。我还要吓着他呢!”贾母道:“这些话也怨不得你说,都是我的糊涂,被凤丫头闹昏了。”贾夫人道:“老太太再别听他的话了,我还要去合大哥哥、二哥哥说话。”一面转身。贾母忙叫:“你且站着。”贾夫人已往前走。贾母赶来,一跤绊醒,乃是一梦。心内着实惊奇,多年未曾梦见他,今夜特来托梦,可知鬼神灵异实是有的。 此夜赦、政二公同梦贾夫人说:“黛丫头向蒙二位哥哥疼爱,今又完其终身大事,我合你妹夫感激的很。因接到大哥的书,所以我来回信,依哥哥们办就是了。”说毕杳然而去。 再说凤姐睡半夜,台暗灯昏,有个女人站在炕前,连忙睁开眼,咳声嗽。只觉头边有件东西打下来,哗啷啷一声大响。惊得遍身冷汗,披了衣坐起来,细看并无踪影。心内惊疑,一夜不能安卧。 贾夫人示警了凤姐,又到黛玉处照会来家托梦等语,黛玉一直垂泪到明。 次早赦、政二公相见,各叙夜梦相同,忙进来请贾母安。三人会叙梦中之约,历历如生,不胜骇异。贾政喜极,忙择吉宝黛成婚。欲知后文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洽深情香盒俱软玉 持正论淑德立贤箴 话说赦、政二公、贾母将贾夫人托梦会叙相符,恰值王夫人、李纨等来请安,贾政向王夫人道:“事已定准,还叫大媳妇说给甥女儿知道。”说毕同贾赦退出。贾母将梦中的 话说与众听,又向凤姐道:“你姑妈说:凤丫头是不信这些神鬼的事,他于今实在有这鬼话,对我说了,问你信不信。”凤姐夜里已经吃惊,又听贾母传示贾夫人的话,吓得寒毛倒竖,形色改变。忙道:“我通共多大年纪?知道些什么?姑妈今日教训我,才算知道了。以后不但我不敢不信鬼神,还要劝人敬信。咱们姑老爷、姑太太更是有灵应的。” 再说李纨来到潇湘馆,黛玉早知来意,一面让坐。李纨道:“昨儿大老爷写了书启焚化,又虔诚祷告,夜里老太太就梦见姑太太来了。”便把贾夫人向贾母所言一一表述,又将托梦赦、政二公的话一样相同也说了。黛玉心中暗喜,外面却不动声色。紫鹃、五儿听说,喜逐颜开。黛玉道:“琏二嫂子只当我爹妈未必灵验,今日才知道呢。”李纨道:“他此时不敢不信了。”黛玉道:“人生在世,敬天地,礼神明,存好心,作善事,不欺暗室,冥冥之中,鬼神呵护。岂可不信?于今世上有一等恶人,嗜欲熏心,害人利己,外面矫情于誉,却像正直无私,连鬼神都不怕。殊不知他暗中害怕,比人更甚。二嫂子不信鬼神,乃是他假饰的话,欺人罢咧。”李纨道:“你竟是个赛孔明。果然,先前老太太将姑妈的话对他说,他吓的了不得。” 正说间,探春来到,因前次随贾母来,末合黛玉叙话,一面说道:“林姊姊,我今日特来瞧你,可更好了?”黛玉道:“多谢你记挂,我近日精神气血比前都好些。”李纨、探春齐道:“不但如此,你自己对镜子瞧瞧,那里再找的出这朵出水芙蕖。”黛玉脸上微微一红。探春道:“闲时人说二嫂子不怕鬼,都是假的。老太太把姑妈问他的 话说了,只见他吓得甚么似的。”李纨道:“我方才说过,凤丫头已敬服的了不得。”探春道:“姑妈是何等人?自然赫赫有灵。怨不得老太太时常想念。”忽见黛玉眼圈一红,探春忙格别话岔开。二人坐末多时,一同回去。 且说贾政择定三月吉日,宝玉、黛玉夫妇完姻。新房东边,宝钗住宿。此屋头进系四合两翻五间,两边厢房通连,房上有串楼。二进、三进、四进如前一样。主宅两旁,余房几十间。今将西边正房重新装饰,作黛玉的洞房。里外前后四间,一并通连,另用檀梨细雕格子曲折隔开,中设紫檀嵌八宝螺钢大床,四面设着妆台、椅机、书几、书架、炕榻、衣厨、春台、桌几、巾架等物,无不精巧富丽,说不尽绣箔银屏、瑶壶宝鼎,惊张裴翠,帐挂芜蓉,各色已备,专候吉期。 再表公道在人心,阅府大众见这件喜事,人人快乐殷勤。因宝、黛二人生死结成夫妇,千古难逢;二人的才貌相当,一时罕有。所以大众同心,不谋而合。 有一日,傻大姐站在远远的,向玻璃道:“姊姊,我问你句话。你可又要打我?你要来打,我就跑了。”玻璃道:“傻丫头,问话何妨?为什么打你呢?你到底问什么话?”大姐道:“于今宝二爷快娶林姑娘了,我还是叫林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这里有个宝二奶奶,他们两个人到底怎么叫法?我又问你,可又要打我?”玻璃道:“头里因为上头吩咐瞒着人,不许吵嚷。你那么喊着问,我自然打你。而今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你问这话又何妨呢?为什么打你?”傻大姐道:“于今到底怎么叫才好?”玉钏在旁,一面开他的心,笑道:“咱们有个叫法,你估量怎么叫?”傻大姐说:“我因为不知道才来问的。”玉钏道:“你想想该怎么叫?”傻大姐将两只白眼翻丫几翻,歪着头点了几点,说道:“宝姑娘做了宝二奶奶。林姑娘也做了宝二奶奶。他两个坐在一块,叫这个那个答应,叫那个这个答应。不明不白的,怎么好?我想把宝二爷的名字分开了,给宝姑娘一个,叫他宝二奶奶;给林姑娘一个,叫他玉二奶奶。不知你们可是这么叫?”众人听说,都道:“倒是他这个称呼很好。”玻璃道:“他这傻话算什么?毕竟要分个大小。”玉钏道:“你别混说!老爷合太大说,林姑娘是他心里元定的正配,合宝姑娘姊妹称呼,都是一样,无分大小的。咱们不能混说。横竖上头也要吩咐,该怎么叫就是了。”傻大姐道:“我还要问姊姊:明日娶林姑娘不瞒人,头里娶宝姑娘倒瞒人。难道娶宝姑娘是做贼把他偷来的吗?”说得人人大笑。大姐又道:“那天有许多人瞧着,谁不知道的?俺府里的人做强盗吗?”玻璃道:“你又混说!我可认真打你。” 傻大姐一面走,一面说:“你还是要打我!我就告诉老太太,评评这个理。”直跑到贾母跟前,哭诉方才所说的话。大家见他说的有趣,拿他取笑。贾母亦笑道:“倒是他这么称呼也罢了,叫他姊姊不许打他。”傻大姐转笑说道:“到底要到老太太面前评理才好。前回望着林姑娘评理,说了半天的话还不相干。”凤姐事事留心,忙问傻大姐:“你向林姑娘评什么理?”傻大姐道:“就是娶宝姑娘,白问了我姊姊一声:宝姑娘过来了,还是叫宝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我姊姊嗔着我不该混说,就打我。我跑到园子里哭了一阵,遇着林姑娘,我就告诉他评这个理。”凤姐听罢,如醉初醒,才明白漏泄前事,被黛玉知道,乃是此人,心中惊异。傻大姐说完,往别处逛去了。 且说黛玉知道吉期已定,惊喜异常。惊者做了贾门媳妇,一切要遵贾家礼则;喜者得与宝玉完遂终身之愿。是夜临卧,焚起寻梦香,恍恍惚惚,身子已到苏州,见着父母。林公将贾赦的书与黛玉看,一面嘱咐:“此后要孝顺翁姑,尊敬丈夫,和睦妯娌,宽裕下人,一切家政靠你维持,后首事业还要大大兴旺。”黛玉一一应诺。贾夫人道:“你爹爹的话,横竖你多记得。我告诉老太太:吩咐凤丫头,问他信不信,他怎样了?”黛玉道:“老太太已吩咐过他,此时很信服了。”夫人又道:“你既作了人家的媳妇,你们夫妻和睦,不用我虑。宝丫头和你一般的姊妹,要同他和和气气的。他若待你不直,那是他差了。至于治家事上那些道理,不用再吩咐了。惟有待下人必要宽厚,规矩却不可散漫。别像凤丫头,威福太过,人人怨恨。这些要紧的话,不可忘了。”黛玉一一应诺,方才回来。半醒之间,漏已四转。此时心计已定,安然熟睡。 再说贾政为此事十分慎重,合贾赦、珍琏二人一同参酌。贾珍道:“现有国孝,不能彰明昭著的迎娶。前次的事原也不妥,此次再不可胡闹。”贾赦道:“你这话很是。于今这么办法:不用轿子。以前宝丫头在园外住,不能不用轿子。此时甥女儿住在家里,就照人家养媳妇圆房之例为妥。”贾政道:“大老爷这主见妥当极了。如此办法,既省事,又不招摇。国孝满后再开贺,办几桌酒,请请亲友就是了。”贾琏道:“横竖吉期系半夜子时,就用家里梨香院的孩子们伺候拜天地、送房。”贾政道:“这也罢了。”贾琏又道:“倒是林妹妹合宝妹妹二人要定个次序。”贾政捻须沉吟,向贾赦道:”这是件最要紧的事,很难。”贾赦道:“若论亲,姑太太合你我同胞骨肉,薛家乃四门以外的亲。从前接甥女儿来的时候,老太太就把目下之事久存在心,谁不想着他两个系一对子?不过误在没有早些说明,那知后来变了封。究竟甥女儿还是十年前大家意中替宝玉定的元配。宝丫头不好屈他居下,亦算正配。所以我的意思,作养媳妇圆房,就系替甥女儿立个根子。这会儿还听他们姊妹称呼,将来百年立木主,甥女为元配居首,宝丫头为正配居次。这是一定的道理,一者不负老太太的初心,二者不失咱们手足情分,尽可对得住姑太太了。”贾政喜道:“大老爷这议论,千古不磨。不但众心佩服,姑老爷、姑太大都很感激。这话只可咱们四人知道,里面都不可说。”珍、琏二人唯唯。 恰好宝玉来请安,贾赦道:“此事要给宝玉知道,其余再不必了。”贾政点头。贾赦即将所议的话告诉宝玉,只见宝玉合着泪向赦、政二公磕头。贾政问道:“这是怎么?”宝玉道:“林妹妹蒙大老爷、老爷这样高厚的思典,他不知道,只好儿子替他磕头。”贾政道:“替你林妹妹磕头,为什么傻哭呢?”贾赦道:“他因感极出涕。惟他是个实心孩子,才得如此。但是这话切勿漏风。”宝玉连连答应。 各人散后,宝玉回到房中,躺在炕上出神,心中细想:“我生长十九年,只觉老太太、太太疼爱我甚于老爷,不过饮食、衣服、寒燠、姑息溺爱而已。及到要紧关头,全不能体量我的心事。即如娶宝姊姊过来,不问我愿意不愿意,强压着我的头做了。此时娶林妹妹,老爷合大老爷费尽神思,体贴咱们二人的心意。这般思典,如何报答?惟有从此发愤攻书,努力进取,博得一第,以显父母,方可塞责。” 宝玉一念之诚,果然感格上苍,日后荣登极品,由此而兴。大凡人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上行下效,捷于影响,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总从家常日用依乎中庸而得。此书父慈子孝、夫义妇贤、家道兴隆,贾政、宝玉、黛玉是个榜样。 闲言少叙,再说到了十四日,大家女人进园,簇拥着黛玉来至贾母房中。宝钗已于前一日避回家了。晚饭后,大众将黛玉扶入新装的洞房内,开脸梳头,戴着家传的赤金装珠嵌宝一品凤冠,穿着大红五色刻丝云龙卧海夹时花的蟒服,系着西湖水洋绉满绣五色云龙夹花片金镶边蝉裙,外罩翠蓝地三色金刻丝云鹤霞帔,挂着羊脂玉赤金镶围带,披着天青缎三蓝蟠金菊花瓣云肩,尖小平直周正大红缎彩绣鞋,娇黄绣三翠膝衣。妆毕,大家仔细端详。贾母、王夫人喜欢自不待言,众人赞不绝口。’因生成这般干娇百媚的天然妙貌、艳丽仙容,人间罕有。追溯宝钗妆新的样儿,迥不及矣。宝玉亦按国公一品服色顶带起来,在厅上等候。 交到子正,两行细乐悠扬,四十名艳妆俊美丫头各执宫灯两旁照路,簇拥着黛玉来到荣禧堂中,又引宝玉并立于香案之前。众乐齐作,两人同拜了天地,又进二堂拜祖先容像,再双双引入洞房,交杯合卺,撒帐坐床。争来看者,你进我出,挤拥不开。宝玉喜得不知所措。停了一会,人散了些,凤姐对宝玉道:“宝兄弟,怎么还不替新娘子揭方巾?”宝玉心想:“林妹妹不比宝姊姊,不可造次。”心里又急急的要瞧瞧,被凤姐一提,忙过来将方巾揭开。一见黛玉仪容,心眼出神,不觉失惊道:“呵哼!”忙又咽住了。众人不解所以,惟黛玉心内想道:“宝玉此番回过来的形容,神采飞越,比以前又高许多,我益加爱他。他见我比前亦不同,自然格外爱我。未曾检点,以致失惊打怪的。他这傻处,竟还未改。”慢言黛玉心内思维,再说凤姐见宝玉这般光景,笑问道:“宝兄弟,你这是怎么?难道还疑心不是林妹妹吗?这会儿没有你的事,出去逛逛,让咱们闹新娘子。 宝玉到外边混了半天,进来找着袭人说道:“你瞧瞧这架钟,又走慢了。”袭人道:“怎么抱怨钟走得慢?是你心里急罢咧。只怕这钟就像擂鼓似的快法,都赶你心里不上。要钟走得快也无用,天上的太阳可能够叫他快些落下去?我知道你心里急巴巴的,恨不得一会儿就晚了才好。还有大半天才晚呢!”宝玉搂着袭人道:“你真真是我的心内虫儿。”袭人合宝玉附耳低言,不知说些什么,宝玉只管点头。 好容易等到晚酒之后,宝玉到贾母、贾政、王夫人前行过礼,再入洞房。宝玉进里间更衣,紫鹃跟来,悄向宝玉道:“姑娘叫我对二爷说,这几天千万别当着人合他说话。可怜姑娘害臊的了不得,横竖有话慢慢的再说,二爷合姑娘彼此心照就是了。”宝玉连连答应,又笑道:“我合你姑娘今儿竟‘同鸳帐,难为你叠被铺床’了。”紫鹃一笑,又低低说了几句。宝玉说:“我才知道。”紫鹃忙摇摇手,同宝玉出来。一切安排停当,黛玉坐在床沿上,紫鹃伺候宽褪衣衫,递过茶水,将绣幔放下,自回厢房去了。 宝玉随即进了绣幔,同黛玉并坐相顾,两人心中无限的话,不知从那一句说起。宝玉将身靠近黛玉,黛玉将要挪开,宝玉拉住,低低说道:“妹妹,我因为有句 话说,所以靠近些,你千万别动。我今日见了你,不知要把你怎么样才好,心里乐极了,又不知怎样才好。你可是这么样呢?”黛玉低低说道:“咱们心意相同,不言而喻。” 宝玉喜不能禁,便道:“咱们的话再说,妹妹连日乏了,早些歇罢!”黛玉道:“你先请。”宝玉宽衣,穿着贴身褂裤上床,拥被坐待。黛玉亦褪了长衣,穿着短袄,要进里首被中。宝玉忙拦住道:“妹妹,你我百年吉利,今宵为始。古语共枕同食,到底要应个景儿,再听你的便也使得,别辜负了上人的思典。”黛玉只得坐入外首被中。宝玉又爬过来,同黛玉并坐。黛玉道:“紫鹃的 话说过没有?”宝玉道:“说了。”黛玉又道:“先前紫鹃合你在里间笑什么?”宝玉道:“合他说:‘我合你姑娘今日竟同鸳帐,难为你叠被铺床。’因此而笑。”黛玉亦笑道:“你竟想着了。”宝玉道:“妹妹这会儿可还生气?”黛玉道:“彼一时,此一时。”宝玉道:“彼时未免唐突,此时咱们效个鸳鸯于飞,何如呢?”黛玉会意,忙道:“今夜不早了,连日辛苦,我要歇了。”宝玉道:“妹妹既已困倦,不敢勉强了。”黛玉见宝玉委婉如此,心中益加爱敬,细想:若即迎合其意,初次同裳,羞涩太甚,且恐近于轻薄,所以推却。宝玉只得睡下,贷玉亦已就枕。 停了一会,宝玉翻腾难寐。黛玉道:“你还没睡熟吗?”宝玉道:“暖的很。”黛玉道:“我也觉很暖。”宝玉道:“你的小袄可以脱了。”一面替黛玉脱袄。先前睡下的时候,已觉香气融融,此时黛玉除了袄子,身上的芳香,闻之欲醉,忆及从前静日玉生香的事来,笑向黛玉道:“你身上的香,我违别已久,此刻闻着,比以前格外浓些。紫鹃说你那宝珠红的可爱,今日才知道,把我瞧瞧。”黛玉道:“安静些睡罢!明日再瞧。又别闹的格肢人,我可不依。”宝玉道:那是小孩子的混闹。于今只要妹妹将褂襟解开,我闻闻香就可睡熟了。”果然黛玉解开褂襟,宝玉闭目凝神,渐入黑甜,黛玉亦不知不觉睡沉了。交到四鼓,二人似醉非醉的,脸贴脸,相偎相抱而眠。 及至醒来,天已黎明。宝玉道:“妹妹,我合你这是不期然而自然的了。”一会天已大亮,黛玉道:“放我起来罢。”二人方才披衣起坐。宝玉将帐挂起,把黛玉心前的宝珠细细端详了一会,下床代黛玉穿好衣裳,再开房门。紫鹃等伏侍两玉盟漱,喝过参叶茶、冰燕汤,同往上房请安。 此时贾政、王夫人方起,已见两玉齐至,心中甚喜。两玉又往贾母处走过,方回来同吃早饭。虽不开贺,而亲戚本家相好多来送礼道喜,络绎不绝。 是日早饭后,大众都在新房里坐。凤姐有意要怄黛玉,走近黛玉面前,眼睁睁觑着黛玉的脸笑道:“老祖宗,今日再细细的瞧瞧新娘子,越加好看了。”臊得黛玉满面红云,只得低头不语。贾母道:“罢呀!你林妹妹害臊,别闹他了。”凤姐心中暗暗惊奇,以为两玉生死缠绵,结成夫妇,昨夜同偕伉俪,自必雨密云浓。那知今日细看,他这两弯似蹙非蹙的蛾眉,还是黛锁春山,依然处子。他二人难道不相爱吗?若这么着,他二人的脾气,神仙也知不道了。自此待黛玉格外留心。 再说宝玉到了中午,因新房人多,来到东边里间躺着,袭人泡了一碗参须茶来。宝玉喝着道:“你千万叫人吩咐厨上,把老太太们晚饭早些拿要紧。”袭人道:“这件事急不来,老太太吃饭都要按时候的,怎么好?”宝玉道:“好姊姊,你代我想个法。”袭人道:“你今日更急的很了,代你想法,拿什么酬劳?”宝玉附袭人耳边说了几句,袭人摇头道:“不稀罕。”宝玉又说了几句,袭人脸一红,说:“早呢。”宝玉又说,袭人才点头道:“但是昨夜你们的事要告诉我。”宝玉道:“还是不相干的。”袭人道:“谁信你这话。”宝玉道:“你不信,问琏二奶奶就知道了。”袭人道:“你于今说话更没有捆儿了。怎么你们这件事可好去问他?这是岔到那里去了?”宝玉又附耳说明,袭人道:“林姑娘固然如此,很难为你熬。” 宝玉问道:“你到底代我想个什么法?”袭人道:“回来我把这屋里几架钟表都停住了,另外重开,将那针拨早一个时辰,到那时节就摆饭,老太太们自然早散一个时辰,只有这个法子。”宝玉道:“好姊姊,难为你想这方法,正是偷天之功。”袭人笑道:“你只有猴着我的本领,今日遇着林姑娘就没法了。”宝玉道:“别冤枉他,昨夜他合我毕竟还那么亲密。那一天我要合宝姑娘歇,他硬往里间走了,才撇得我真正没法哩。若不是你替他周旋,叫我怎么好?两人比起来,还是宝姊姊的心肠硬。”袭人道:“若林姑娘也像宝姑娘那样拒绝,你怎么样呢?”宝玉道:“若他们都不合我亲近,你核竖是我个救苦难的活菩萨,来找你就是了。”说得袭人脸一红,各自走了。 晚饭后,宝、黛二人进房。紫鹃等伺候更衣、茶水已毕,各人归寝。两玉同入罗帏,黛玉只穿着粉红绸贴身褂裤,宝玉穿着素绸褂裤。进被时,宝玉已脱得赤身,一面央告道:“好妹妹,你把褂子脱了,舒服些,好睡,又好给我闻闻香。”黛玉虽然羞涩,怎禁得宝玉百般宛转,只好半推半就,由他纠缠。宝玉向来借玉怜香,此时待黛玉较之宝钗又自不同,格外温柔和缓;黛玉亦欣然相从,绸缪许久,苦尽甜来。两人如迷似醉,不知所之。及至醒回,正交五鼓,两人披衣起坐。 五儿伺候过宝玉,知道脾气,听见说话,忙来问道:“二爷可是要茶?”宝玉点头。五儿先倒了一杯温茶,送上漱盂,宝玉漱过,又递与黛玉漱了,再奉上一杯参叶茶来,芳香浓热,擎着茶站在床前侍候。黛玉道:“你且在床沿上坐坐。你合紫鹃不比别的丫头,私房里可以将就,只要心里有主子就是了。”五儿坐下,将茶递与宝玉合黛玉喝毕,才退回去。 宝玉道:“还有一觉好睡。”黛玉道:“有句话问你。”宝玉道:“以前那些苦恼的话再说。当此春宵良夜,一刻千金,拣那快乐话儿说两句,睡觉要紧。”黛玉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问句什么话?”宝玉道:“请教。”箕玉低声问道:“你可乐?”宝玉笑道:“我这乐,自问乃万古千秋人间第一乐境,永无比并的。好妹妹,你的乐也告诉了我。”黛玉道:“你我意合心同,还要问吗?”宝玉道:“现在这乐所以然的,我竟不能说了。再合你乐个鱼水和偕,如何呢?”黛玉道:“已效鸳鸯于飞,又乐鱼水和偕,岂不是《毛诗》的文章‘鸢飞鱼跃’了?”宝玉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黛玉道:“又拉上《孟子》来了。”宝玉道:“鱼鸟尚然乐道之真,咱们同乐,性之真,情之正。”于是二人重会阳台。 次早起来,乃三朝拜堂之期。两玉盛服大妆,众人将黛玉扶出荣禧堂,两人先参天地、香火祖先遗像,次拜族众,再请贾母、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拜毕,又同珍、琏、环、尤氏、李纨、凤姐、探春、惜春拜后,又受草字辈贾蓉夫妇、蔷、会、芹、巧姐等拜了,再受众家人男女两班并丫头们都磕过头,然后宝玉、黛玉夫妻交拜,又将宝钗请来,妆束与黛玉一样,宝玉在东,钗、黛在西,夫妻三人重新交拜。 贾母贾政、王夫人喜溢眉梢,贾府中男女上下观者如堵。前次宝玉、宝钗交拜,人人纳罕;今见宝玉、黛玉交拜,更觉稀奇。又见宝玉、钗、黛三美同偕,左奇右偶,单凤双鸾,看的人望不转睛,赞不绝口,都说历来美丽佳偶,无有出其右者。拜毕,大家才敬。只见焙苫喜的跳进跳出,来旺对他说:“你少兴头些,那里就这么快活?”焙若说:“你如何知道?咱们二爷先娶了宝姑娘,已经乐了,今又娶了林姑娘,更乐了。你想人家要娶这样的美人半个都难得,他今得了两个,有一个还是超等的头儿脑儿,尖上的尖儿,还不该乐吗?”旺儿道:“于你什么相干?”焙若道:“我有这几个体面的主儿,风光多着哩!跟了一辈子的主子,必定要个夜叉似的主母才好吗?”来旺道:“该打!你这么混拉混吣,看我不捶你。”连忙[赶]来,焙若已跑远了。 是夕宝玉进房,已见绣幅低垂,宽衣就枕。两人薄醉,春意倍浓。黛玉身上香气散溢,宝玉贴在身上细闻,一面说道:“才子书真正妙绝,令人心领神会。‘这是道地的‘软玉温香抱满怀’。”黛玉道:“你也是个软玉。”宝玉道:“我却没有香。”黛玉道:“也有些微的香。”宝玉道:“粘了你的,所谓‘近朱者赤’,长久下去。我也变成香玉了。”黛玉道:“变香玉很好,只提防着大伙儿的耗子来偷你。”两人一面调笑交欢,今又就熟,其乐更甚。书不琐赘。 到了第四夜,两人归寝,黛玉道:“我想回了老爷、太太,将紫鹃、婉香都收在房里。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再他二人我离不得。婉香已收定了,紫鹃跟我,眼泪也不知陪了许多,岂肯撇了他?我是这么想,你意如何?”宝玉道:“你我二人一心。此后凡你说的、行的,我都是喜的、依的。” 黛玉又道:“还有最要紧的 话说给你听:以前你我因心愿未谐,终朝忧闷,天大的事都不过问。于今再世重圆,心满意足。这天思祖德,并老爷待你我这番苦心,何以报答?你必需巴结到光耀门格,方可塞责。我既随了你,做这门里的媳妇,自然尽心竭力供我之职,方不负你待我之心。况且宝姊姊待我也好,咱们同心合意,代太太整理家务,太太不用操心。你只发愤攻书,徐图上进。我知道你的脾气,最厌人劝你奋志前程的话。万不得已,也要挣个风流学士。此时到了冠年,可要卓然自立,胸中有些经纬,才得人推重。宝姊姊已前劝你的话,未尝不是,但在那时候,你厌听这些话,所以我绝不提。今日我说这话,估量你肯听,才对你说。” 宝玉道:“你真是我的知心,几天前我已想到了。”黛玉道:“你怎么想到的?”宝玉就将赦、政二公所议将来立神主的话向黛玉说,只见黛玉拿帕子机泪。宝玉又道:“我比时想着,老爷们待你我如此,如何补报万一?惟有努力进取,必得扬名显亲才过得去。我那天感极出涕,你今儿也感极了。”黛玉一面拭干泪道:“你说感极出涕,丝毫不错。于今大老爷、老爷待我这思典,实难报答,惟有尽心孝顺之外,再加尽心。”宝玉道:“那天大老爷叫我不可漏泄这话,我想若不合你说,对你不住,再要你知道感激,方不负老爷们的思典。” 黛玉一面点头道:“你所虑者怕我受委屈,要把我越过宝姊姊的分儿,想不出个道理,今被老爷们体会出来,喜出望外。我心里原不想阶宝姊姊,但得副其位也罢了,今得上人这般提拔我,天高地厚之思,不过如此,以后若不兢兢业业,那就枉为人了。还有句要紧话问你:自我到这里来的时候。直到于今,十年有余,你抚心自问,可有大过处?”宝玉道:“妹妹怎么说?我的心你很知道,从来不作歪心待人,不肯说人歹话。顽意儿是有的,那有什么大过呢?” 黛玉道:“你听我说:你我兢兢自守,虽不肯私期密约,苟且胡为,其实两下私心爱慕,郁结于中,有伤父母遗骸,即是你我的罪过。所以必遭魔折,再得重生‘虽是前世因由,今生还要仟悔,深立根基,才保得此身,不致再遭涂毒。若不临深履薄,犹恐堕落颓危。这是你我切己修身之要,万不可忽略的。”宝玉垂泪道:“妹妹这话,令我惊喜感敬。竟要写在帕子上,藏于衣内,永以为佩,才不负你这片血心。从前师父教给我讲书习善,何曾有这般恺切。” 黛玉又道:“还有过处:我不该语言尖利,有伤厚道;你不该贪爱优伶,自堕其志。这都是前世的过失,于今你我自新修善,炼到无理,岂不是块精纯美玉了?” 宝玉听到此处,忘忧转乐,又要求欢。黛玉道:“今夜且停一宵,还有些话,爽性说个通畅。”宝玉问:“还有什么话?”黛玉道:“还要回太太:将袭人、莺儿也给你收了。我这边婉香、紫鹃,宝姊姊那边袭人、莺儿,这才均匀。你有了咱们六人,那些外慕的想头,可以代你具结,从此都打灭了。你想可是这么着?” 宝玉道:“不好了!我于今是个空空道人,我的心没有了。”黛玉吃惊道:“好好的,怎么又说起疯话来了?我若说的不是,你不依使得,怎么这样疯傻的吓人?”宝玉笑道:“你别怕,听我注解:我的心事竟被你说明、说透、说穿、说尽了,犹如我的心搁在你肚子里;不但搁在你肚子里,还是搁在你的心一块儿;不但搁在你的心一块儿,还是合你的心搅在一团儿。我的心既在你肚子里,所以此时你有两个心,我是无心的了。” 黛玉轻轻拧了宝玉一下,说道:“你这话疼死人。我又问你:宝姊姊合我,连他们四个,共六人。你只一个心,六人的分儿,你怎么分派?”宝玉道:“待我细想。我一个心作十分派,要把了你四五分,婉香分半,紫鹃、袭人、宝妨姊各一分,莺儿半分。”黛玉道:“这派的还欠当,我代你重复分派。”宝玉道:“这倒要领教了。”黛玉道:“你才说无心,把你搁在我肚里这个心,归了原,再把我的心贴了你,你于今作有两个心。你那个先天本性赤子之心,我已知道,全个儿把了我了,此心算你的,算我的,彼此无分;这个后天的心,分作十分,派婉香三分,宝姊姊二分,紫鹃二分,袭人二分,莺儿一分,次第是这么着。至于分两,袭人的二分还要稳些,莺儿一分软些,这才定准。你待紫鹃原厚于袭人,无如袭人合你情重多年,你待他的心自然有这个分儿。”宝玉道:“罢了,罢了!你把我的心机使得比我自己还灵活些。你竟是我心内的心,情中的情了。” 黛玉又问:“你打算那一天再到宝姊姊那边去?”宝玉道:“可怜你我好容易巴结到今日,此时正在连理交枝,何能离间?至少也要过了满月,再到他那边去。”黛玉道:“使不得!依我说,再耽搁几天,你就过去才是。宝姊姊合你新偕末久,不可冷落他。估量他待你的心同我仿佛,不可辜负他。此后伦常之事,一切都要公平,方免旁人物议。” 宝玉恍然大悟,点头不迭。黛玉又道:“此时宝姊姊见你我成了姻缘,却不妒我,也不怨你,那种不熨贴,不协洽,说不出的道理,很苦恼;为什么呢?他存了个怕我的心,明知你我情深似海,怕我将你的心都笼络住了。你既心向于我,自将他冷落下来,徒有夫妻之名,究无恩爱之实,这还了得?我是这样猜他。你把我这些话告诉他,使他知道我的心迹。此时他系独自一条心,料定咱们共一条心,将来我还要把他的心拉在咱们一块儿,化作三人同心,这才妥协。”宝玉道:“他若疑咱们另有异心,那就是他糊涂。”黛玉道:“也怨不得他。你设身处地代他一想,自然如此。俗说嫁一夫靠一主,他也是好容易才巴结到嫁了你,你若一心向着我,叫他靠着谁呢?所以必要把我的心迹对他说明了,他还有许多扶助你我的道理,一同整理家务,岂不好吗?” 宝玉仔细一想,对黛玉道:“妹妹用尽苦心,为我周旋,我又想起许多话来了。”黛玉道:“更漏已深,不必说了,歇了罢。”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光府第宝玉中乡魁 返尘寰湘莲求妙偶 话说宝玉、黛玉谈到更深方睡。次日起来,宝玉外出。黛玉来宝钗房中,宝钗让坐。黛玉道:“姊姊合我已定了位次,你一客气就不像了。”于是依次坐下。黛玉道:“我自回过来,还没有合姊姊说说话儿。”宝钗道:“我很惦记你,因为旧房避新房的俗例拘住了,不然我早已到园子来瞧你了。”黛玉即将死去的事细细告诉宝钗。宝钗道:“咱们三个人的奇缘,竟能聚成一处,真正千古难逢。我过来那一天,听说你病革,他又那么着。我很疑心:难道咱们就这般命蹇?一个要逝了,一个疯了,一个在这里活受罪,总想皇天庇佑。果然你们两个都好好的回过来了,我虽不怎么样,亦犹死而复苏似的。”黛玉道:“咱们全仗天恩祖德,将来何以报答!”宝钗道:“都把忠孝二字时刻在心就是了。”一面觑着黛玉道:“妹妹,你于今精神充锐,体质敷荣,比已前分外娇丽,我竟爱的你甚么似的。”黛玉道:“姊姊近来瘦了些,比前格外俊俏了,我爱姊姊比他爱姊姊一个样儿。”两人正在调笑,宝玉回来,一同笑谚,吃过饭仍往外去了。 钗、黛二人来至王夫人处,探春忙站起来。王夫人命探春在东,钗、黛在西坐下。只见来旺家的进来回道:“丫头们春季贴衣银,向例月中给的,因为短住了,还得迟几天才能够发。若不能迟,二奶奶马上打算发给。先叫奴才来回太太,二奶奶停一会就来。”王夫人道:“这是件什么大事,要按着呆日子?迟不的吗?”来旺家的道:“因为有人背地里抱怨,说些不尴尬的话,二奶奶才叫奴才来回。”王夫人道:“你去告诉二奶奶,说我吩咐的,迟些不妨。若访出谁在背地里嚼舌,只管处他。” 来旺家的退去。王夫人对钗黛二人道:“当家人最难。这项银子发迟了,他们就背地里抱怨。你凤姊姊事多,偏又短住了。这可难不难?”黛玉站起来道:“甥女此时不比以前,该说的话既想到了,不敢不回,不能不说。自此以后,这项银子竟捐免了。现在不但咱们的衣服很多,连紫鹃们的衣服也穿不了。不如每季将咱们的旧衣挑些给上等的丫头们,上等丫头穿过的匀些与中等的,中等的又与下等的。这么套答下去,都有衣穿,又省了这项靡费。几年头里,甥女留心看去,他们将这项银子并不都做衣穿,办些不要紧的花粉、香袋、带帕之类。银子拿出去叫人买办,要剥去几层,究不得实惠。这并非待他们刻薄,毕竟得件衣服,总强似零星物件。丫头们的银钱,替他积聚些,每天做事,不使他们过于劳苦,这就是思典了。至于裁去这项,每年也省得上千银子。再者年来使用比前更繁,人不敷出,即便有余,也要有个成算,才是长久之计。”王夫人笑道:“我的儿,依你这话,好的了不得,正合我的心。往后你想到的事,只管说,我也少操些心。你们回去吃饭,我这里不用侍候了。”钗黛二人回来,宝钗道:“妹妹,你将来要端在凤姊姊头上去了。”黛玉微微一笑。 再说宝玉夜间先来宝钗房里闲谈,宝钗知其急于要找黛玉,便道:“你不去陪你心上的人,在这里捱什么?”宝玉道:“再坐一会。”宝钗拉他起身,笑盈盈低吟道:“新偶两情牵万种,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快去!”宝玉道:“姊姊又打趣咱们了。”宝钗道:“不是打趣,怕你得罪了他,又要负荆。” 宝玉笑着过这边来。黛玉已卸妆静坐,见宝玉来,问道:“你笑什么?”宝玉将宝钗所吟之句说出,黛玉道:“你明儿把我昨夜那些话都告诉他,使他心里释然自安。”宝玉道:“照你所说,不遗片言,如何?”黛玉点点头。宝玉见黛玉穿着玉色绣花短袄,桃红三蓝花裤,越显得百媚干娇。两人宽衣,拥衾而坐。宝玉道:“先前太太告诉我,说你回的话很好。又夸你才做了几天媳妇,就办了这件事,每年省却一大宗银子,喜欢的了不得,说你比凤姊姊还强。”黛玉道:“他的才干有什么稀罕?如何及得宝姊姊同探妹妹?他不过一味泼辣罢了。我将来总要把他按下去,出出我的气。”宝玉道:“我劝你不必合他赌劲儿罢!”黛玉道:“我自有道理,你瞧罢咧。”宝玉道:“不要瞧了,又要闻了。”二人睡下,黛玉道:“安稳些睡,不要闹了。”宝玉道:“咱们虽同眠了四夕,倒虚度了两宵。弓马既未熟娴,忽又操三歇五。‘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黛玉道:“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宝玉道:“适可而止。”两人心畅情谐,更复兴浓乐极。 次日,宝玉将黛玉前宵所说的话,细细告诉宝钗。宝钗渐听渐惊,越听越喜,向宝玉道:“我枉然合林妹妹相好,竟不知他有这等胸襟淑德。我着实爱他,感激他,敬服他。这都是老爷、太太合你我的福气,得他这个人长久同居。家道兴隆,都靠他了。” 书归正传,过了几天,宝玉到宝钗房里来睡。宝钗推宝玉到那边去,无如西边早已闭门不纳,宝玉复到东边房来,说道:“林妹妹撵得我慌,他怕冷落了你。”宝钗道:“他虽如此,我心里过不去。”宝玉道:“格竖我陪你几夜,又去伴他。”是夜,宝钗极尽柔情,笼络粘住宝玉,闻了又闻,不觉惊异道:“怎么你身上也有些香气?”宝玉道:“这是惹了林妹妹的。”宝钗道:“他那香味,你常抱着他,连你也香了。这是他绝妙之处,咱们万不及他。”宝玉道:“姊姊另有一种香处。他的肌肤细嫩洁白,尚未及姊姊这般丰腻。你二人,一个肤如凝脂,一个香如转蕙。我三生缘分,何幸如此!”宝钗道:“你身上将次转蕙,还要凝脂才妙。”宝玉忽将宝钗紧紧一把箍住,不肯放松。宝钗道:“好兄弟!放了我。这是怎的?”宝玉道:“我贴着你,好沾你的脂。”宝钗道:“你可也是这样缠林妹妹?”宝玉道:“他那香是虚的,须得浮沾;你这脂是实的,必需紧贴。”两人一阵调笑,几度春风,恬然而息。 宝玉伴宝钗后,又来袭人处道:“今日要重重酬劳你了。”二人就枕交欢,蜂酣蝶恋,不移时昏沉如醉。宝玉醒来,袭人伺候茶毕,笑问道:“两位奶奶谁好些?”宝玉道:“自然是玉奶奶强些。”袭人道:“不是问他二人才情品貌,是床枕风情。”宝玉道:“你猜。”袭人道:“我估量着宝奶奶为最。”宝玉道:“怎见得?”袭人道:“他那身子犹如羊脂捻成的,你抱着他可就迷了。再他那种水眼丰情,勾的人神魂飞越,可是的?”宝玉道:“你猜的却不差,我合他睡,已说不尽的妙处,但还不及林姑娘。”袭人道:“玉奶奶竟比宝奶奶还妙吗?”宝玉道:“他身上香气芳蔼温和,我一闻着就如醉如痴似的。再合他绸缪的时候,只见他娇羞抚媚,欲言不语,腮晕眼饧,肢柔气缓,妙到无可形容。我竟要化在他身上才好。”袭人道:“这评起来,玉奶奶第一,宝奶奶第二。”宝玉道:“你可知谁第三?”袭人道:“五儿。”宝玉道:“他们,我都没有领略过,现在是你第三。”袭人道:“别算我,只怕后来者居上也未可料。且别说他们,我还要重领酬劳。”于是二人连欢,之后再回黛玉这边来。此夜,宝黛二人几宵隔宿,不啻远归,其绸缪燕好比前又甚。 次日王夫人早起,坐在炕上出神。玉钏儿捧着茶站了半天,王夫人还是呆坐。玉钏道:“太太,茶凉了,喝了罢。”王夫人猛然想起,向玉钏道:“你们可知道?宝二爷自然在林姑娘房里歇了,可也到宝姑娘这边来歇呢?他们三个人可都常在一块儿玩?”玉钏道:“请太大放心。玉二奶奶竟很贤惠,把二爷送到宝二奶奶房里歇了几夜,又到袭人房里歇了两夜,才回他房里来。二爷合二位奶奶和气得甚么似的,二位奶奶起坐不离。”王夫人道:“这么着,我很放心。” 恰好宝钗来请安,王夫人间及这事,宝钗即将黛玉几番大道理的话细细告诉出来。王夫人大喜,对宝钗道:“难得你们和睦,他这样贤德。我怕你们意见不同,难于和协。既这么着,不用记挂了。” 又值贾政进来,王夫人将宝钗述黛玉之言一一告诉贾政。贾政道:“我说他精明良善,虽是个媳妇,我合你要把他当个好儿子看待。咱们光阴有限,这都是宝玉的顽福,遇着这个好媳妇,再得鼓励他功名成就,更好了。” 正在说着,黛玉来到,贾政即命坐下,问问宝玉功课。黛玉道:“现在拣选近科的闱墨天天揣摹,又拟了些时下制艺的题目,打点静静用工,做些文章,熟熟笔气。”又站起来道:“甥女正为这事要回舅舅、舅母:新房里人声嘈杂,不能静坐用工。甥女的意思,还请宝哥哥、宝姊姊搬到园里,分住怡红院、潇湘馆两处,到底静些。一夏的工夫,静心做去,秋闱可望。发达固由天命,毕竟尽了人力,不使工夫荒废,最为要紧。”贾政忙点头道:“你这话很是。” 黛玉又道:“既搬住园中,新房子要人看守。五儿是舅舅给的,袭人是舅母给的。宝姊姊的丫头莺儿、甥女的丫头紫鹃,这两个人,宝姊姊合甥女都不能离的,还求舅舅、舅母赏给宝哥哥,收在房中,三处都有人照应。再这四个人都是赤心为主,诚实可靠,又肯劝勉,都于宝哥哥有益,甥女才敢说这话。”贾政点头道:“很好。你的心计、言谈、行事,横竖不差。你前日的主意,捐了丫头们贴衣,这就很好。你的见识比我还强。”黛玉道:“甥女年轻,一切不谙,还望舅舅教训。”忽有客来拜会,贾政出迎。王夫人因黛玉将袭人、莺儿安置定了,更加喜悦。 黛玉回来,将这事告诉宝玉同袭人等,六人四样的喜处。宝玉所喜者,父母竟依了黛玉之请,足见其身分高贵,自己又得与这四人成就;宝钗所喜者,宝玉自此收心,不致外慕,又得莺儿长久在侧;五儿、袭人所喜者,因此一说,将与宝玉同房了愿;紫鹃、莺儿所喜者,终身之望,一朝如意。 次日,黛玉回了王夫人,拣择吉日,命四人改妆,到贾母、贾政、王夫人、宝玉、钗、黛前磕头,又到各处行礼。东边里间后首安置袭人、莺儿,西边前后厢房安置紫鹃、婉香。四人序齿,袭、紫、莺、婉,轮流伴宿。袭人旧镜新磨,毋庸表述;紫鹃端研温厚,洁静幽娴,宝玉爱之如珍;莺儿俊俏和柔,应变随机,爱之亦甚;惟有婉香,俨然晴宝,婉脑美丽,娇媚易娜,妙处难以尽言,宝玉爱之至极。六人之中,宝玉最钟情者黛玉、婉香,其次宝钗、紫鹃、袭人、莺儿。妻妄六人,同居一室。绮丽华研,备斯乐境。茫茫大士说,携宝玉到温柔富贵乡经历一番,此其时也。 再说黛玉将潇湘馆重复装修,卧房内放一张紫檀水磨大凉床,内外陈设典雅精华。后首厢房一带,隔为几间,紫、婉二人卧处。宝钗住怡红院当日宝玉的卧房,里间设着洋纹彩漆大八步床,外间陈设比前略易。里间厢房莺儿居住。袭人仍住新房后首,因宝玉、钗、黛一切要紧衣饰、古玩物件尽藏那里,袭人住着看守,不能擅离,出入物件专靠着袭人综理。钗、黛二人遇着大事,即在新房住宿。有时宝钗到潇湘馆与宝、黛同眠,或时黛玉亦到怡红院合玉、钗伴卧。宝玉妻妄六人分居三处,听其取便,日历: 繁华花世界,富贵锦乾坤。 幸其知足,能于自警,一心发愤。每日自辰至末,作文读书。正课一完,再同钗、黛讲究诗词杂艺。闺友双双劝勉,胜于善诱明师。数月之间,文章诗赋大有进益。 再说贾母向因疰夏,久末进园游玩。目下残荷犹艳,早挂舒香,黛玉说及秋景甚佳,请贾母赏玩。贾母喜极,忙命人去请薛姨妈、宝琴、岫烟、湘云。湘云前因患病,多久未来。一日来到,见过贾母、王夫人,即拉着钗、黛二人谈了半日,再往各处。回来又同钗、黛、宝琴、岫烟、探春、惜春聚谈去了。凤姐道:“云妹妹很爱说话,把他们都拉了去,这话口袋放开,再也收不拢。”贾母道:“他久没有来,年轻的姊妹,自然都要绊住了。” 次早,贾母、姨妈、邢王夫人、众姊妹来至园中,宝玉迎着,请安问好。大众先到怡红院,坐下吃茶,只见案堆经史,湘云道:“二哥哥,听说你很用功。这是两位姊姊闸教森严,逼着你做禄蠹了。”黛玉道:“难道妹夫不受你的闺箴,不做禄蠹吗?”众人一面说笑,来到潇湘馆赏玩;那些陈设,新奇古雅。湘云道:“二哥哥有这个好读书斋,功夫格外进益了。”众人又往各处逛了一会,来至榆荫堂吃饭。姨妈上面首坐,贾母对陪,余各挨次而坐,此时钗、黛列在凤姐之下。吃毕饭,各自散逛。 黛玉已吩咐柳嫂子,拣各人所喜的菜,每位几样,不设整席,每人面前设一小桌,安放菜果攒盒,又一小几,安放茶具等物。因凹晶馆池面荷花最盛,故集此处看花。只见深红浅白,黄碧青蓝,有大如碗的,红如胭脂的,白如雪片的,碧如裴翠的,艳似夭桃的,娇同粉杏的;全开的,半开的,合蕊的,莲房围圈着黄须倒垂一瓣的,并蒂的,台阁的,四面镜的,半开半卸的。品格奇异,有十余种。叶有碧翠的,深绿的,苍绿的,淡绿的,淡黄的,半黄半绿的,披如舞袖的,圆如车盖的,卷如贝的,小如钱的。真个水国繁春,相行彩阵。微风过去,冉冉香来,令人神清气爽。 大众赏玩一回,才入席坐定。丫头们伺候主人坐了,亦去归坐。原来下人几席铺在馆外游廊之内,以便轮流伺候。嘉肴之盛,香酝之醇,毋庸细述。席间谈及刘老老,大家正在说笑,忽闻一阵阵天香自空而下,原来对面山凹里有几株古桂放蓓舒[香]。贾母道:“这早桂香的可爱,折枝来插瓶很好。”只见宝玉出席去了,不多时折了几枝回来。内有一枝数朵攒作一团的,每朵花瓣有梧子大,颜色丹红,还有一团小些的,众人见了纳罕。黛玉暗喜:宝玉折桂之兆已现。探春道:“二哥哥,你拿去插到老太太、太太房中。”宝玉应诺。大众吃过点心,又让过几巡酒,各自散去。 光阴易过,已届场期。钗、黛、李纨预办宝玉、贾兰进场一事,派了李贵等数人跟去伏侍。袭人将宝玉随身应用物件细细收拾停妥。黛玉向宝玉道:“皮囊内那个乌银瓶里的参膏,每早和开水吃要紧。参叶润津九、桂元肉套的松仁都在囊里;早晚必要多穿衣服,别受了凉。”宝钗道:“你只一心做文章,横竖只这几天,家中不必记挂了。”一语提起宝玉的心事,便拭泪道:“我自有生以来,从未离过家的。今日暂别,不育远离。再从来没有离过老太太、太太一天,想起那年入塾的时候,一日长如一年,好容易下学回来,见着你们,心才宽了。此时合你们更难分离。”黛玉含泪劝道:“这也是没法的事。你只想着咱们病在床上那时候,你我身心两地,也要捱过了。凡事退一步想,自然过得去。”宝玉连连点头。 近日,宝玉、钗、凳在新房住,临行那日,宝玉、兰哥吃毕饭,将次动身,贾母、王夫人、李纨再三叮咛小心谨慎,宝玉、兰哥连声答应。贾母等泪光满面,宝玉、兰哥亦含泪出来,别了贾政等,才出门去了。 三场已毕,宝玉、兰哥回来,大家接见,欣喜异常。各处请安毕,两人将试稿呈出。贾政同门客们细看,众门客赞不绝口,贾政面有笑容。程日兴道:“二爷合哥儿文气华丽劲秀,必定要高取的。”贾政道:“孩子口吻,不过说得去罢了,那里还有别的指望?”叫宝玉、兰哥且去歇歇。贾兰回去。 宝玉进来,在黛玉房内坐下。袭人、紫鹃、莺儿、婉香都来了。宝玉躺在炕上,道:“罢了,罢了!苦够了。下处里胡乱混过这几天,身子乏的很。”紫鹃、婉香道:“咱们轮流着替二爷捶捶,好生躺躺。”莺儿忙递手巾捡脸,袭人端着燕窝,宝玉吃了,重复躺下。晚饭后,黛玉道:“你今日先到宝妹姊那边歇去。”宝玉道:“我此时动弹不得了,明日再过去。”宝钗道:“他吃了这场辛苦,你就依他罢。”是夕,宝、黛同眠,暂别犹胜远归,眷恋之妙,不必再言。 转盼揭晓。大家正望喜音,听见外面吵嚷,报的是兰哥中了五十五名举人,通家欣喜,李纨更加喜溢于中,因见宝玉未中,贾母、王夫人失望,不敢喜形于外。宝钗悄向黛玉道:“怎么他反不济了?”黛玉道:“你别慌,他今次虽不得元,总在十名以前。”果然话未说完,只见焙茗跑得气喘吁吁,赶进来道:“老太太!太大!二位奶奶!大喜,大喜!二爷中在第五名,比兰哥儿还高。”贾母、王夫人先喜贾兰已中,见宝玉未中,心内不甚畅快,今见宝玉中在第五,喜乐无比。宝钗同黛玉回房,搂着黛玉笑道:“你怎么知他要中在十名前?似有驱神之术,不但知他的心,又知他的命,怨不得他生生死死合你拆不开了。” 再说贾政见宝玉、兰哥已中,喜慰平生。现在亲友道贺,已前宝玉娶亲,收了各家贺礼,借此多办酒席,一并酬谢。打算十月,园中菊花、芙蓉大放,热闹开筵。宝玉、兰哥从此加工埋头苦读,以冀春雷蛰发,暂且不言。 单表柳湘莲,自跟道人去后,日走荒邱,夜眠古刹,饥餐渴饮,历尽艰危,经过多少省郡州县,跋涉无休,学道之心渐次懈怠。道人明知湖莲不能遁俗,特念其赤心诚驾,系个最善的男儿,故引其磨炼一番艰苦,再使其学艺成名。 一日走至四川地方一片荒山、绝无人径之处,对湘莲道:“此处乃我常行之所,你好生随我来。”展转回旋,爬过多少山峰险境,只见峻岩峭壁之中,有一洞穴。道人指其处曰:“此是我憩息之所,合你上去歇歇。”湘莲面有难色。道人说:“上去无路,你只附葛攀藤,我在后首撮你上去。”可怜湘莲忍泪吞声,魂不在体,好容易爬得上去,汗流浃背,皮破力穷,坐在石上闭目凝思。想到:在家之时,终日走马章台,行歌楚馆,无拘无束,自在迫遥。今日这般厄难,乃自作之孽,亦不能怨天尤人。我原因尤三姐之故,万念皆空。本无学道之心,何期此时进退两难。也罢!横竖苦到极处,拼定一死,报他罢了。 道人已知湘莲改念,故意说:“你可知我栖身之所?”湘莲道:“此地僻险已极,还有何处?”道人将手往对面一指,叫湘莲依着指处觑眼细看。湘莲由指处一看,吓得目瞪口呆,叫声:“师父,对面那峰比这里足高万仍,飞鸟都不能到,人要上去,非驾云不可。”道人又说:“你曾看见峰顶之中有一小眼么?”湘莲道:“看不真切。”道人说:“那是洞门。内宽十数亩,石床、泉窟、异果、奇花,无所不备。”湘莲道:“这是仙境。弟子凡躯,今生万不能到。”道人说:“你在此间住宿也罢。”湘莲道:“此处无从抄化斋粮,如何度日?”道人笑而言曰:“此处不过餐松食柏、露宿云眠而已。” 湘莲听罢,泪流满面,不敢则声。道人一声长叹:“你尘缘未断,不如回去,干你的功名事业。”湘莲道:“弟子万物皆空,何必还俗?”道人说:“你思念故妻,此心未泯,今世不能悟道了。你此番回去,可往云梦山仙桃坞羽客炼形子处学艺。他乃剑术之士,武艺精纯,有半仙的道行,一生抱负正要传人,与你有缘,速去投他,很好。”湘莲泣道:“弟子跟随师父有年,何忍一朝而别?”道人说:“不必三思,快意下去罢!”湘莲往下一看,无路再行。道人叫湘莲闭了目,将袍袖一拂。只觉身子凌空,飘然而下。湘莲睁目,已到山根平坦之处;抬头一看,只见先前所坐之处,高插青云。 道人指示了东行云梦程途,湘莲依依不舍。道人从袖内取出个小囊,付湘莲道:“饥时只吃一勺,取之无竭,日后还有大用。” 湘莲藏于衣内,才拜别了,挥泪而行。走了半日,方到云梦地界,取路入山。但见仙桃坞内,茅屋数椽,短垣围护,犬吠鸡鸣。进了柴扉,一片宽广土垣。小童出来问道:“你要见我师父么?”湘莲道“是。”小童说:“请里面坐,师父就来。” 湘莲进了草堂,四顾陈设,纸窗、竹屋、木榻、芦帘,十分洁静。童子捧上茶来,湘莲接杯,尚未饮完,只见一人猿体龙形,进来问道:“来者可是学艺的?”湘莲趋前,躬身答应:“弟子正是。”羽客道:“请教贵姓?来自何方?”湘莲道:“弟子柳湘莲,从川里来。先从真师学道未成,因弟子尘根未拔,往后还有一番功业,所以命弟子虔拜门墙。务祈收录,幸甚。”羽客道:“你真师何人?”湘莲道:“大荒山无稽崖渺渺真人便是。”羽客道:“我炼成剑术,未授生徒。与尔有缘,自当尽传于尔。”湘莲疾忙整肃衣裳,恭恭敬敬纳头便拜。羽客问道:“你可曾坐过功?”湘莲道:“坐过三年。”羽客又问:“可曾炼过气?”湘莲道:“尚未。”羽客道:“尔是学过拳棒的?”湘莲道:“虽已学过,欠缺工夫。”羽客又问:“尔纵步能有多远?”湘莲道:“高将三丈,远只十寻。”羽客道:“有这底子,再缓缓学罢。” 自此,湘莲跟随羽客,陶熔两年,剑戟鞭锤、枪刀杆棒、武艺拳法,色色俱精。惟炼气并剑术乃羽客秘传,尤为奥妙。取人首级,易如反掌,即摧锋陷阵,能数日不食,并授五遁之术。光阴易逝,两年后艺术俱精。 一日,羽客带了湘莲入市行沽。走出街头,见一妇人年逾五旬,同一女在门外闲眺。湘莲未见则已,一见此女,不觉泪涌如泉,几至失声哭出。羽客问道:“你何故如此悲伤?”湘莲道:“弟子一生隐恨,因为已故妻子,像此女一模无二。今日见此思彼,,悲从中来,故尔如此。”遂将当日在家,如何游侠交朋,如何定亲反悔,以致妻亡身遁,细诉出来。羽客道:“尔的始终行径,我已先知。此女即尔前妻再世,父母双亡,随着邻媪过活,名叫卞双卿,十年内尔再来此处,完尔正配姻缘。”湘莲道:“弟子永随师父,并无他往之心。”羽客道:“尔学艺已成,目今去往辰州一游。彼处大有机会,在彼耽搁两年,仍旧回家,干尔功名事业。埃功名成就,再来此成亲,正其时矣。尔命有二妻,回京时另有别缘奇遇。”湘莲问道:“但不知缘在何处?望师父指示。”羽客道:“还是尔生疑之所。但彼处径渭自分,贞淫各别。尔前以疑心,误杀尔妻,今再勿多疑了。我今引尔到此,原替尔定情除虑。明日即可登程,十年中来此。我侯尔姻缘一毕,就潜迹深山去了。 湘莲听罢,泪下如雨道:“弟子少亡父母,孑然一身。就在此侍奉师父,何必他适。”羽客道:“富贵逼人,尔的际遇到了,不可错过。尔今日即见此女,固难割舍。但你们缘由天定,日后必得成全。只当我今日未引尔来,未见此女罢了。尔到彼打擂,必需发手容情。切记!切记!” 湘莲应诺,心中依恋难抛,无如师命又不敢违,次日收拾行装,痛哭在地,拜别了师父,硬着心肠走了。行程不表。 看看已到辰州,寻了一所僻静客店歇下。次日起来,听得摆擂,饱餐结束,问到那里。只见一座宽敞擂台,高有丈余,两边彩棚,男东女西。看的人拥挤不开,湘莲远远站住,离台有十数丈。 原来此处有一巨富乡绅公子陶长春,专好结交豪杰之土,习学拳棒。表妹李双兰,丰姿绝美,武艺精强,摆此擂台,专为择婿而设。输者勿论,赢者赠以礼物,选中者议婚。必需武艺超群,人品出众者,才得入选。附近游侠公子也不知打败多少。今日正是擂期,湘莲到此领略,只见打擂的纷纷而来,—都是少年武生。台中坐着个教习,里首坐着个师父。两人身长膀阔,大目浓眉。来的十几个少年都输了,只有一人打个平手。 停了一会,那教习得意昂昂,站在台口说道个四方朋友,还有那个纳命的来会会?湘莲听说,不觉无名火起,厉声叫道:“俺来也。”将身一纵,轻轻落在台上。 教习吃一大惊,见来人纵法如此,必是高手。下面看的人齐声喝采,左右两棚,早惊动了众人。陶长春心想:“此人美如冠玉,纵法如此高捷。”不禁心驰意动。独有双兰一见,更惊喜异常:“不知何方人氏,竟有这个绝美男儿。看其本领,交起手来,师父必输。我正好去会他,联络姻缘。不知皇天能如我愿否?” 不言双兰心中暗卜,再说教习道:“尊客贵处何方?留下名来。”湘莲道:“我京都柳湘莲是也。请教尊章。”教习道:“我莫望,家师聂成,在此摆擂年余,未逢敌手。你是好的,请罢:”两人踹了一回,行鸡步左右遮拦,立定门户,惭渐折到台心。莫望说声“请”,递一手过来,湘莲将手一压下去。莫望抽出手,照湘莲耳根一拳。湘莲托开,就腰眼边还一拳过去,莫望将身一卸。二人往来进退,或上或下,搅作一团。湘莲估量其技甚低,固意撮弄,如耍孩儿一般,顽了一会,再把莫望打倒,一手抓住后领,一手揪住后腰搭缚,提到台口,往底下轻轻一丢,说声:“去罢!” 聂成见徒弟出丑,忙道:“我来了!”湘莲见他凶猛,心内存神;两人照前走了门户,交起手来,上下进取,左右钩攀。聂成恨不得一下将湘莲打翻,争奈此人身捷力强,万难取胜,只得奋尽浑身伎俩,抖擞精神,走了几转,格架遮拦,腾挪偏闪,看看要输了,聂成得空,当心一掌打来,掌下藏着一腿,名鬼袖腿,诱湘莲的手来格,指望一腿蹬去,湘莲必伤。那知湘莲乖觉,知道这腿之法,假意用手去挡,把身子往旁边一扭,右手往上一托,正托住聂成腿股,左手用了三四分劲,说时迟,那时快,照股上一拳,跌得两丈远。聂成挣了一会才爬起来,又斗。湘莲又合他走了几转。聂成力尽筋疲,汗流浃背。湘莲心想:“不如早开发了他,免得延缠。”手上解数紧逼起来。聂成心慌,招架不及,又被湘莲打倒,如扑地虎一般。这拳重些,挣扎不起来。湘莲将他提空道:“我今发手容情,下去罢!”也轻轻丢了下台。看的众人,见个美英雄如此拳法,一片喝采之声,轰闹不已。 湘莲正欲下台,只见右边棚内坐的一个美女忽然立起,褪去长衣,里面结束已定,金莲在朱栏上一点,纵至台心。湘莲一见,十分纳罕。美人道:“柳先生慢行!奴要请教。”湘莲道:“区区末技,怎敢与小姐抗衡?芳名尚未求教。”美人道:“小字李双兰。”湘莲道:“失敬了。”双兰道:“我们只比较擒拿,不必挥拳发腿。我若擒住你算输,你若擒住我算赢。”湘莲道:“遵命!” 二人缓缓的重新结束,端势走盘。那些看的人挤得推来耸去,如潮涌一般。远望的只见那美英雄打下两人,忽见旁首一个大蝴蝶往台心一扑,原来就是双兰,穿得花红柳绿,那彩裙呼着风纵来,如蝴蝶展翅一般。台上一双美艳男女相扑,人人看得眼花心乱,颈如鸣雁长伸,身似馋蛆乱拱,口呆的,目瞪的,出神的,发呆的,垂涎的,痴笑的,失惊的,打怪的,各种情形不须细述。两人斗到多时,双兰急于欲擒湘莲,想纵在他背后,方可得手。忽地将身一纵,右手在湘莲肩上按了一下。谁知湘莲身法极捷,左手抓住双兰右臂,双兰的腿刚从湘莲腰间擦过,说时迟,那时快,却被湘莲顺手拿住腿腕,将双兰擒空,朝上一举,口内低低说道:“我手上留情,小姐知道么?”双兰亦低声回道:“多谢先生。”湘莲将双兰轻轻放下,双兰说一声:“见笑了。”将身往棚内一纵,即下棚回去了。 事是并行。陶长春见湘莲擒起双兰,轻轻放下,早知其惜玉怜香情意,十分感激,忙邀齐门客十数人,齐奔上台,一轰而至。湘莲不知来意,高声说道:“要打一个个的来。若诸位齐上,我发手就不容情了。”长春忙道:“言重!言重!小弟欲请先生到舍一叙。”湘莲道:“素昧平生,怎好轻造?”长春道:“无非薄酒一觥,为先生贺,还有微礼奉敬。” 湘莲再三谦让,无如长春款洽情殷,只得一同来至陶家,让到正厅,叙礼毕,分宾主坐定。长春细问湘莲来历,湘莲道:“小弟先人世袭武职,父母早亡,依随姑母度日,因贫游侠到此,不久就要回去。”长春又问:“先生拳法,宇内无双,末识从谁学的?”湘莲道:“三年前入川时,得异人传授。师父姓名不知也。”长春款待湘莲极其诚意,留在家中歇宿,八拜结盟,意气相投,遂成莫逆,每日指教些拳棒武艺,拜门生的甚多。 一日闲中,长春对湘莲道:“弟有隐衷奉渎哥哥,切勿见弃。弟与舍表妹原是总戎后裔,武艺相传。表妹双兰爱武尤盛,欲选人才出众、武艺绝伦者委托终身,所以设此擂台,借延高士。今得哥哥品艺双绝,表妹服膺已极,欲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