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楼梦影 [book_author]顾太清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1406 [book_dec]长篇小说。清佚名撰。二十四回。扉页署名“云槎外史”,但每回之前却题“西湖散人撰”,估计当为一人。此书成于咸丰末年,约十三万字。《红楼梦》自乾隆五十六年(1791)刊行以来,各种续书陆续问世,多达三十余种。此编晚出,首冠咸丰十一年(1861)西湖散人序,即自序。谓此书“虚描实写,傍见侧出,回顾前踪,一丝不漏。至于诸人口吻神情,揣摹酷肖……接续前书,毫无痕迹”。又谓“信夫前梦后影并传不朽”。小说写宝玉离家出走,贾政四出寻找,后在毗陵驿将其从一僧一道手中领回,即一改往日倚红偎翠之习,入为翰林,进了衙门当差。不久,与宝钗生有一子。第十回写当了父亲的宝玉尽享天伦之乐,他喜欢“抱着芝哥站在栏杆前看牡丹”,还把那块通灵玉挂在儿子身上辟邪。但他本性终究难改,儿女私情依旧,小说让宝玉在林黛玉20岁冥寿时前去潇湘馆祭奠,二人在梦中相见,梦醒后方知此番生死之恋如镜月水花之不可及,不禁怅然。 [book_img]Z_14747.jpg [book_title]序 大凡稗官野史,所记新闻而作,是以先取新奇可喜之事,立为主脑,次乃融情入理以联脉络,提一发则五官四肢俱动。因其情理足信,始能传世。 《红楼梦》一书,本名《石头记》,所记绛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修成女身,立愿托生人世,以泪偿之。此极奇幻之事,而至理深情独有千古。作者不惜镂肝刻肾,读者得以娱目赏心,几至家弦户诵,雅俗共赏:咸知绛珠有偿泪之愿,无终身之约,泪尽归仙,再难留恋人间;神瑛无木石之缘,有金石之订,理当涉世,以了应为之事。此《红楼梦》始终之大旨也。海内读此书者,因绛珠负绝世才貌,抱恨夭亡,起而接续前编,各抒己见。为绛珠吐生前之夙怨,翻薄命之旧案,将红尘之富贵加碧落之仙姝。死者令其复生,清者扬之使浊,纵然极力铺张,益觉拟不于伦。此无他故,与前书本意相悖耳。 今者,云槎外史以新编《红楼梦影》若干回见示,披读之下,不禁叹绝。前书一言一动,何殊万壑千峰,令人应接不暇;此则虚描实写,傍见侧出,回顾前踪,一丝不漏。至于诸人口吻神情,揣摹酷肖,即荣府由否渐亨,一秉循环之理,接续前书,毫无痕迹,真制七襄手也。且善善恶恶,教忠作孝,不失诗人温柔敦厚本旨,洵有味乎言之。 余闻昔有画工,约画东西殿壁,一人不知天神眉宇别具神采,非侍从所及。画毕睹之,愧悔无地。此编之出,倘令海内曾续《红楼梦》者见之,有不愧悔如画工者乎?信夫前梦后影并传不朽。是为序。 咸丰十一年,岁在辛酉,七月之望。西湖散人撰。 [book_title]第一回 贾侍郎药医爱子 甄知县刑讯妖僧 话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贾蓉自送黛宝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墓的事。一日接到家信,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中自是欢喜。后来看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 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书,果然贾赦赦罪,贾珍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一行到毗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净去处。贾政打发家人上岸投贴,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 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进京。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舱,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了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宝玉,你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岸上有一僧一道赶来。此时早有人将宝玉搀了进去。这里贾政一声“拿”,只见众家人带领水手将僧、道捆了。贾政吩咐道:“你们小心那妖人的邪术。”只见两个小跟班儿的五福儿、四德儿跑了去,每人脸上浇了一泡溺。贾政派人看守妖人,一面将备悉写了一封信,拿了全帖,差人去报武进县。 且说这知县姓甄名应喜,就是甄应嘉的兄弟,乃是进士出身,用了榜下知县,为官清正,真是恺悌君子,无人不感激。 这日正坐早衙放告,头一起带的是伙骗财物的。这原告是个晋人,姓郝名义,就在这鼓楼前开着个长发布店。有个伙计叫作傅有义,当初本是个穷人,这郝老西儿因他打的算盘好,就留他作了伙计,有二年的光景,待他也很好。这天姓傅的来了个亲戚,姓胡叫胡充。说是跟官,那官府船上要用四捆布,讲明价钱,雇了小车子推着,就教这傅伙计同了他的亲戚押着布去领钱。至今一个多月,连推车的都没了影儿了。县令听了,着郝老西儿回去听传。这里发票拿人。 第二起是开集艳堂的魏钱氏,他有个女儿叫作魏小青,是从苏州过来的,真是色艺双全。本处有个原任的公子,姓洪双名大器,同着他家的清客白墀,还有个朋友是监生,叫卜希文。 这三个人常到他院中摆酒过宿。先还给钱,后来就把家中的古玩陈设都拿来折算。这日姓卜的借了他女儿一只金镯子,重五两二钱,说是作样子。讨着总说没打得。过了十几天,又打发保儿去讨。恰巧遇见他进当铺,保儿就跟了进去,藏着听。原来是他把镯子暂押了几吊钱,如今又拿了票子来找价要卖。正在商量,被保儿一眼瞧见是他家的东西,便说:“卜相公,怎么卖起我们的镯子来了?”卜监生如何肯认,便说是他娘子的,保儿讹他,凌辱斯文,动手就打。保儿也就还了他的席,二人揪扭在一处,保儿的头也打破了,所以被地方拿了送县。知县审明口供,行文到学里,革去监生,枷号一个月,又断了十吊大钱给保儿养伤。当铺无干,释放。又传了魏钱氏当堂领赃。 那洪、白二位也就不究了。 将要退堂,又有普济寺的住持悟了和尚喊冤。因他庙里有几间闲房出租,有个秀才名叫吴彦时,十分寒苦,租了一间耳房用功。和尚怜他是个秀才,也不教他自己起火食,每日随着大众吃斋。先还是偷了海灯的油照亮儿,后来就教和尚给他买蜡,渐渐的又嫌饭食不合口味,没荤腥儿,又要喝陈绍。闹的和尚烦了,要收房子。他倒说,既是“普济”,原该大家吃的。 这和尚本来老实,只好将就他。谁知越闹越凶,教和尚替他接唱的。和尚无法,便请了几位相公们评理。他倒说这普济寺本是他的香火院,这和尚不安分,要撵了他,另换住持。和尚闹不过秀才,只好写张呈子来告状。县官问明原告,又行文到学里要了这吴秀才来。皆因公堂有神,吴秀才自然也就说了实话。 知县就把这圣教中的败类交给老师,打了十板,记了一过,立逼着搬出庙去。和尚从此也就不敢慈悲了。 知县完了这三案,才打鼓退堂。将到书房坐下,见门上的拿着一个全帖、一封书子进来回道:“工部贾大人差人下书。” 县官说:“贾大人不是起了身了吗?”门上的回道:“据来人说,他们丢了的那位少爷找着了,还拿了两个妖人。”知县说:“嗳呀,这贾宝玉还是奉旨寻访的呢。怎么偏偏的在我地方上。” 说着看了来书,说:“你教长班拿我的手本先同来人去,我随后就到。再派四个快点,带了刑具去伺候。”门公答应去了。 这里知县吃了饭,传轿出门。走到毗陵驿的地方,早有驿丞在道旁迎接。知县在轿子里拱了拱手,轿子已竟过去。到了码头上,不见有贾政的官船。又过了一个小坡,远远的望见败芦丛中露着一根桅杆,上挂一面大黄旗,上头写着“工部左堂”,便知是贾政的座船。临近了,见一群戴缨帽的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只见长班跑了过来说:“贾大人的官船在这里。”于是住了轿。船头上的人嚷道:“搭上来罢,地下滑。”这知县断乎不肯,便搭了跳板扶手,又铺上棕毡,知县下轿上船。这里贾政迎了出来,让了门。到得官舱里,知县就要行礼。贾政连忙拉住,说:“贵县咱们又是亲戚,又是世交。这如何使得?” 说着彼此作了揖,分宾主坐下。家人倒了茶,寒温了几句。知县说:“这件事实在是万幸,可喜可贺。”贾政说:“总是贾政无德,才有这样异事。”知县说:“也是世兄该有这几天的坎坷,但是那僧、道实在该死。”便叫跟班的去传给快头,先将妖人押去,晚堂听审。 又向贾政道:“请世兄见见,不知可否?”贾政道:“原该叫他出来请安的。”于是叫人将宝玉扶了出来,见他面色青黄,仍是僧装,见了人也不请安,也不作揖,只是发怔。知县道:“管家,你扶少爷进去罢。”便对贾政道:“据卑职看,世兄这光景竟是一团邪气,须得用药调理才好。”贾政道:“贵治必有名医。”知县笑道:“医家虽有几个,也都靠不住,无非是骗马钱耳!”说着打荷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儿,打开是一丸子金丸儿药。托在掌上,向贾政道:“这是去年家兄寄来的保心丹,专能驱邪安神,用阴阳水调服。”贾政接过来,叫人依方调服。这里又说些闲话,看了看表,问道:“吃下药去怎么样?”家人回道:“吃下去只听肚子响了几阵,此刻出恭呢。” 知县道:“你看看下来些什么?”家人进去,少时出来说:“走了些黑东西,像膏药似的。”知县说:“你再看看里头有什么没有?”家人又去看了,说:“里头有好些像红线似的虫子。”知县向贾政道:“我们可以进去看看脉息。”贾政道:“原来贵县善岐黄之术呢。”知县道:“岂敢。”说着进了房舱,见宝玉脸朝外睡着,此时脸上已有些血色了。知县道:“不要惊动。”遂在床前一个小杌子上坐下看脉,看了一会,出来对贾政道:“病是退了大半,须把病根除了才好。”贾政道:“愚父子何以报答盛德?”说着又作了个揖,便要留饭。知县告辞道:“还赶晚堂审案呢。”又嘱咐道:“他不要吃不可强吃,明日再送两丸药来,须把邪物泻净,那就痊愈了。”说罢,告辞上轿去了。 贾政送了知县,回进后舱。见宝玉仍然睡着,贾政便在对面坐了,呆呆的看他。只见宝玉翻身醒来,此时心中已经明白,瞧见父亲,慌忙跳下床来,抱着父亲的腿,放声痛哭。贾政道:“我的儿,几乎把为父的坑死!”便也哭起来了。进来两个有体面的老家人劝住贾政,问宝玉此刻觉怎么样?宝玉道:“觉着很饿。”贾政命人伺候他吃饭已毕,又问他:“到底是怎么就跟了他们出来?”宝玉道:“那天同侄儿出场,走到龙门口,人多一挤,就不见兰儿。我想着他必是在下处等我。刚走了几步,就遇见那回送玉的和尚,说:‘他们都坐车回去了,我送二爷回府罢。’说着,又过来个道士,在我身上拍了一下,就胡涂了。后来也有明白的时候,也有胡涂的时候,只是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走的是些什么地方。今早一阵明白,看见船上的旗字,又瞧见五福儿在后艄上,就知道是父亲的船,我赶忙跳了上来,就又胡涂了。”说着,夜已深了,父子安息。 次日一早,知县就差人送了药来,又打听宝玉的光景,又说请大人耽搁几天听听这案再起身。贾政赏了来人,只得在此听信。便写了一封家信,就派鲍喜上岸,雇了个包程骡子,赶紧回家报信不提。 且说武进县将妖人过了一堂,十分狡展。第二堂,用了大刑,才吐实情。因同党中有个妖妇马道婆,是宝玉的干妈。因马道婆的引情,认识贾府。后来马道婆用餍魇法害宝玉,又教他们去解救。马道婆又把宝玉的玉偷了出来,教他们送去,故作神奇,无非为骗贾府的银钱。又究出那年把锦衣府赵大人的公子拐去,用邪术闭了心壳,假作罗汉降凡,到处惑众敛钱。 没一年的光景,就把个少年公子折磨死了。所以那日在举场,遇见宝玉只身在那里发怔,他们就照赵公子的例办理,不想天网恢恢,遇着他父亲的船。罪无可辞,知县审明口供,当堂画供,作了文书,详了制台。因这宝玉是新科举人,又是国戚,曾奉谕旨寻找的人,所以连忙具折奏闻。马道婆另案业经绞了,无庸议。便请了王命,派了四个刽子,把这两位神仙送到太虚幻境去了。 这里知县差人把案底送与贾政看了,贾政父子才知全是马道婆一人兴妖,十分感激甄知县。自己到武进县谢过知县,即日开船趱行。此刻已是初冬,河面渐渐冻了。不知贾大人如何到京,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蒋玉函完璧归赵 花袭人破镜重圆 话说蒋玉函这日娶袭人过门,见他愁生粉靥,泪洒秋波,断不肯俯就。那姑爷原是极能柔情曲意的,所以也就不肯相强了。到了第二天,开箱看见那条猩红汗巾,忽然又想起那年行酒令儿,听见说袭人姓花,便知是宝玉的通房了。想宝玉待他的情意,倒觉不好意思,故意的拿了那条汗巾问袭人道:“这是买的呀,还是人送的呢?”那袭人见了这汗巾,更加伤心,并不回言,惟有痛哭而已。蒋玉函原是戏旦出身,那些风月场中是他熟悉的,也就不肯细问了。便道:“当初二爷待我的恩情,想来姑娘也知道罢。如今也不用伤心了,我自有个道理。” 说罢,便叫小丫头告诉外头套车;又叫老张妈来,说:“你好好的伺候花姑娘。”说罢,换了衣裳出门去了。这老张不知就里,自然是泡香茶,摆点心,不必细说。 且说花自芳自送亲回来,便与他女人商量给姑娘送吃食,接回门。正自张罗,忽听外头叫门,便叫他女儿蕊儿出去瞧。 这孩子跑出去,隔着门缝儿看见,便嚷道:“爹呀,新姑爷来了!”花自芳听了一怔说:“他这会子作么来呢?”他女人说:“想是他们南边的规矩,谢亲来了。”花自芳听了,便抓了顶帽子出去迎接。开了门,见那蒋玉函戴着项熏貂的帽子,穿着酱色洋绉面大毛皮袄,翻穿着猞猁狲的马褂。见他这个打扮,不像谢亲的样儿,竟不知是那葫芦药。彼此作揖,让到房里。 他女人也见了,倒了茶坐下。花自芳便说:“老妹丈,这么早来有何见教呢?”蒋玉函说:“小弟此来,是为令妹的事情。自昨日进门,水米未沾唇,直哭到如今。当初媒人原说是老太太房里的,如今才知道是在宝二爷那边的。小弟也曾受过二爷的恩惠。我虽是生意行中的人,这点良心是不敢昧的。”花自芳听了这话,半天才说道:“依老妹丈怎么样呢?”蒋玉函笑道:“花大哥以后不可如此称呼!依小弟说,就劳尊嫂去将令妹接回。或是在家等候宝二爷的信息,或是仍回府去。那时节又全了令妹的志,又尽了小弟的心。岂不是两全其美呢?”那花家的便接言道:“这话不是那么说,我们姑娘原有点儿脾气,只好姑爷将就些儿,那有接回来的理呢?要是说到宝二爷那层呢,更是没的事了。那宝二爷不知上那角里去了,是死是活还未可定呢!他还回来吗?”蒋玉函说:“他既能高中,断不是没结果的人。前日还听见都老爷们说,万岁爷有旨意叫各省出告示找寻呢,岂有不回来的理?”花自芳说:“他回来不回来咱们也不管,但是好好的一件事,这是怎么说?”蒋玉函说:“小弟的主意已定,先将令妹接回,一应的妆奁,容日照单奉璧。还有一层,小弟在京年久,并没个亲人,就和花大哥作个异姓弟兄,那才更亲热呢。”花自芳叹了一口气道:“说是这么说,到底不成事啊。”他女人说:“等我劝劝姑娘再说罢。” 那蒋玉函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说:“就请嫂嫂辛苦一趟罢。” 说着便上车去了。 这花自芳送了蒋玉函回来,对他女人说:“这是从何说起!” 他女人说:“可说呢,要是为别的事呢,我当初也和媒人露了点口话儿。再者,瞧他那光景不是为那个似的。”花自芳说:“那倒不是。他本是个有名的相公,或者和宝二爷有交情也是有的。”他女人说:“他才没说吗?你都吓胡涂了,不用说了。等到那儿见事作事罢。你雇车去,我收拾收拾好走。”这花自芳自去雇车,这花家的从新梳了梳头,穿了一件绿绫子棉衬衣,套了一件宝蓝宫绸面花灰鼠皮袄,换了两只新鞋。此时车已雇来,他便带了个小小厮祥儿,上了车,竟奔蒋家。 不一时,到了蒋家,下车进去。早见蒋玉函迎了出来,又作了揖。这花家的也拜了拜,让到上房。老张掀起红毡板帘,笑着说:“舅奶奶来劝劝我们新奶奶罢!坐着直哭了一宿。” 那花家的也不理他,进到堂屋,蒋玉函便说:“请东里间坐罢,我还有点事呢。”说着去了。这花家的掀起红绸软帘,见袭人云环不整,珠泪双抛。见他嫂子进来,起身让坐。他嫂子说:“我的姑奶奶,你要怎么闹呢?”袭人说:“你不用混说,且把来意说给我听听。”他嫂子便将蒋玉函的话细细述说了一遍,袭人甚实感激。花家的又说:“依我说,姑娘你也别一冲的性儿,就这姑爷模样儿、家当儿、那一样儿配不过你。要说是为宝二爷,我劝你直不用惦着他,他连老爷、太太、二奶奶都掷了,还有你啊!”袭人说:“他撇了父母妻子,那是他的错;不忘受恩深重,这是我的心。咱们在这儿也不用说了,等到家,同了哥哥再说罢。”此刻老张倒了茶来,袭人便对他说:“请你们蒋大爷来,我有 话说。”老张答应去了。不一时,蒋玉函进来,他姑嫂站起身来让坐,他便在挨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袭人含悲说道:“才听见我嫂子说,和我哥哥作了异姓弟兄,如今便是兄妹了。深感大哥的仁义,成全妹子。此恩也只好来生报答罢,先受妹子一拜。”说罢,便磕下头去。慌的蒋玉函连忙还礼说:“姑娘,这是怎么说呢?”袭人含泪道:“如今既是兄妹,倒可以说了。”便将那年忠顺府要人,宝玉挨打的事说了一遍。这蒋玉函深感宝玉是个情种,不觉滴下泪来,说道:“姑娘把随身的东西收拾收拾,好同嫂嫂回去。”袭人听了,便将随身用的打了两个包袱。此时花家的便不称呼姑爷了,说道:“这件事实在对不住兄弟,只好明儿教你大哥来磕头罢。” 蒋玉函笑道:“嫂嫂言重了,往后来我和大哥还要常见呢。” 于是姑嫂作别,上车去了。这蒋玉函作了这么一宗美事,倒觉心里痛快。正是:不因花事随风去,那得珍珠照夜来。 且说袭人同他嫂子到家,花自芳接了进去,袭人便放声痛哭。他哥哥说:“姑娘,这不是和我过不去吗?”袭人听了这话,便止住哭声说:“难道我和妈说的话你不知道吗?在太太呢,自然是那么说。你们为什么趁着我病的昏沉,就拉了出来?我要想别的主意罢,到底是一奶同胞,又怕坑了你。亏了那姓蒋的讲礼,不然我的命不着你们要了吗?”说着又哭起妈来,花自芳也便哭了。他女人在旁边抹了抹眼睛,劝道:“不用哭了,咱们说正经的罢。依姑娘是怎么样呢?”袭人说:“我也不犯跟着你们受罪,你进去把这件事细细的回了。太太、奶奶施恩,我还是服侍二奶奶去。”花自芳说:“吃了饭,你就进府去。”说着,大家吃饭。未免他夫妻又安慰袭人,按下不提。 且说贾府自宝玉去后,王夫人昼夜啼哭。亏了宝钗明白,百般的劝解。又有亲友们因贾兰中了来道喜的;也有因宝玉的事来打听的;又忙着张罗贾兰履试;这王夫人也只好扶病支持而已。这日饭后,正与李纨、宝钗、平儿围炉闲话。这平儿因他待巧姐儿跟前有功,商量着等贾赦回来就要扶正。所以也随着李纨、宝钗在王夫人前解闷。见个小丫头进来回道:“花自芳媳妇请安来了。”王夫人说:“叫他进来。”这花家的进来给王夫人和奶奶们都请了安。王夫人说:“你小姑子过去好哇?” 这媳妇回道:“奴才正是为他的事,求太太、奶奶的恩典来了。” 王夫人说:“你说罢!”便将袭人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王夫人又伤起心来,宝钗更觉悲痛。王夫人半晌说道:“当初原是我因为他服侍二爷一场,怕耽误了他那岁数儿,才教你们好好的聘嫁他。怎么又要回来呢?”宝钗道:“他原是不肯出去的,又不敢违背了太太的命。如今既是那姓蒋的如此慷慨好义,就求太太施恩,叫他回来跟着我罢。我本来也是离不开他的。”王夫人含泪点了点头儿说:“就是那么着罢。” 平儿道:“那年宝二爷挨打,就是为他吗?”李纨道:“你忘了?那回忠顺府送戏,他不是还唱了一出《题曲》,老太太很喜欢,还赏了一匹尺头。”平儿说:“就是他吗?这就怪不得了。”王夫人道:“这姓蒋的未免太苦了,闹的人财两空,倒怪可怜见儿的。”平儿笑道:“太太要是可怜他,就照样儿陪他一个。”王夫人道:“你教我拿谁陪他?”平儿道:“现有个人,模样儿、身量儿、岁数儿、连名姓都一样。”说的李纨、宝钗都笑了。李纨问道:“他也姓花么?”彩云笑道:“不但姓花,他们还是姐妹呢。”宝钗道:“不是姐妹是什么呢?” 彩云道:“二奶奶不知道,袭人的妈还是他干妈呢!”王夫人道:“你们说的到底是谁呀?”平儿说:“太太不是要给珍珠说人家儿么?太太瞧这件事怎么样?”王夫人说:“这倒罢了,我本也不肯配家里的小厮。”便对花家的说:“再赏你个小姑子罢,回去告诉你男人,教他对那头儿就说我的主意,嫁妆也不用拿回来。你们也不用费事,我再赏你们几个钱,给他添补点儿零碎东西。拣个好日子,把袭人送进来,把珍珠接出去就结了。”这媳妇听了,欢天喜地,给王夫人磕了头。 正说着,忽听贾兰的声音,跑进来说:“太太,爷爷打发鲍喜报喜来了!”王夫人自宝玉走后,便十分钟爱贾兰,只道又是他来承欢解闷,便说道:“这小子又来哄我。”只见贾兰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封书子,先给王夫人请安道喜;呈上书子,又给母亲、婶娘都道了喜。王夫人见是贾政亲笔写的平安家报,且不开封,便问贾兰:“什么喜事,吓人忽拉的。”贾兰说:“我叔叔回来了,还不是喜事么?”王夫人听了这话,便问:“你叔叔回来在那儿呢?”贾兰道:“才听见鲍喜说的,自然信上写着呢。”王夫人便把书子递给李纨道:“你们先看罢。” 一面教小丫头带进鲍喜来,“我问问他”。 这里,李纨等退入里间,自去看信。不多一时,隔着玻璃见鲍喜戴着顶破皮帽子,穿着件灰色布缺襟袍子,上头穿着黑羊皮马褂,满面风尘进来,给王夫人磕了头,道了喜,站起来回道:“老爷问太太好。”说着又请了个安,说:“奴才二爷请太太安。”王夫人道:“你老爷好哇?你二爷在那儿呢?快些说罢。”鲍喜便将如何见着宝玉,如何拿获妖僧,知县如何治病,细细的回了一遍。王夫人听了悲喜交加,问道:“老爷得几时到京呢?”鲍喜说:“奴才是起早赶来的,老爷到家只怕得月底月初,听说还要听听那案呢。”王夫人道:“你出去把这些事回你琏二爷去罢!”鲍喜答应着自去回话。这里李纨、宝钗、平儿连忙出来给王夫人道喜。那花家的在廊下已竟听见,忙着进来道了喜,跑回家给袭人报信去了。 此时荣宁两府,上上下下,无人不知宝玉回来的信。此刻贾琏也下了衙门,见过了鲍喜,便进来给王夫人道喜,又见了李纨、宝钗彼此都道了喜。王夫人教他派人拾掇书房,预备接风。不一时,薛姨妈也来了,大家见了面,无非是欢喜,不必细说。王夫人便留姨太太住下。到了晚上,就把珍珠换袭人的事告诉了一遍,又说袭人的名字原叫珍珠,薛姨妈也甚实欢喜。 过了两日,花家的便送袭人进来,见面时不免又是一番悲喜交加。 那珍珠,王夫人已向他说明,今日又赏了一百银,还有他伺候老太太时积蓄的,零零碎碎也倒拉了两车,叩谢了主人,大家未免又是难舍难离的。后来嫁到蒋家,甚实舒心乐意,不必管他。这里王夫人惟有日夜盼望他父子到家,算着今日不知走到那里了?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阻风雪兄弟谈心 训子侄夫妻反目 话说宝钗日正看着袭人、麝月、莺儿、秋纹四个人给宝玉抖晾皮衣裳,拾掇铺盖。只见王夫人打发小丫头来说:“太太叫二奶奶呢。”宝钗听了就嘱咐了他们几句,便往上房来见王夫人,说:“太太叫我呢。”王夫人笑道:“有件事和你商量,我想袭人的事老爷回来就不用提了。不然,老爷有好些拘泥脾气,那倒不相宜。他既是回来,你索性挑个好日子替他开了脸。如若老爷问时,就说是我的主意。就是环儿罢,自从他妈死了,倒像那没笼头的马。说亲呢,又没有那合适的人家。我想就把彩云给他收了,到底有个招揽儿。你想怎么样?”宝钗笑道:“太太想的很是,我也风言风语的听见说环兄弟在外头闹的利害。”王夫人道:“还有一件,宝玉这一回来,你也劝着他用用功。明年还要会试,倘能中个进士,也赎赎咱们家的脸。别教他整日家和丫头们一块儿顽顽笑笑的。”宝钗笑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太太。我想麝月、莺儿也都大了,却倒很中用,莫若把这两个也留下,就是使唤着也方便。秋纹就配了焙茗,剩下的几个都小呢。”王夫人笑道:“既是你这么贤惠,我有什么不肯的?只是别教他们鸡争鹅斗的,看人家笑话。”宝钗笑道:“太太自请放心,有我呢,他们也不敢。”王夫人点了点头,便说道:“到家快了,他应穿的衣裳早些打点出来,省的临期忙。”宝钗道:“才可不是瞅首他们抖晾呢。”王夫人道:“去罢,叫他们弄就是了。可别自己动手,小心着点儿好。” 宝钗答应着自去料理不提。 且说贾政此时已入山东交界,运河堪堪冻实了,便叫人到码头上雇了两辆二套的太平车,他父子坐;四辆五套的大车,拉行李;还有几个骡驮子,便起早登程。走了几日,这一天只见彤云密布,拉绵扯絮的下起大雪来。一望无际,真是白茫茫的一片银海。车夫们只嚷冻的慌,那众人也觉寒冷。正走着,只见路旁有几间草房,并没院墙,周围是篱笆,倒被雪压倒了一半。柴门外一株老树,树枝上挂着个破笊篱,一个砂酒壶。 旁边一堆粪,早被那雪埋住,有几只鸡在那里刨食。 贾政叫家人去买些酒来,大家搪寒。家人下了牲口,用革命子敲那柴门,出来了一条癞狗扑着乱咬。半晌,出来个老婆子,头上罩着块蓝布,穿着件挺厚的蓝布短棉袄。下边没穿裙子,是一条酱色布的破棉裤,两只黑油布的靴子。手里拿着半拉破瓢,问道:“你们是作什么的?”家人道:“你这里卖些什么?”婆子道:“卖酒,还有麻花豆腐、鸡子。要吃饼,是现打。”家人问道:“酒卖多少钱一斤?”婆子道:“不论斤,六个钱一碗。”家人走到车边回了贾政,贾政道:“买碗酒来看看。”家人买了一碗酒,捧到车边。贾政见是一个拳头大的白砂碗,盛着多半碗烧酒,接过来尝了尝,笑道:“虽是村酿,滋味却醇。”便将剩的半碗叫人送给宝玉,教他煞煞寒气。于是众人也有喝酒的,也有吃麻花豆腐的。一阵吃完,算还了钱,上了牲口又走。 看看天晚,那雪越下的大了。前面已是站头,紧走了一阵,早见打前站的家人在路北一座店门前等候,招呼车辆赶进店来,搀着他父子下车,掸了掸雪。早有人掀起那旧毡帘子,贾政进来,见是一明两暗三间,靠后墙一张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子,两张椅子,当地笼着一个炭盆,迎面挂着幅三星图,旁边一副对联。贾政叫人拿灯照着,看上写着:帘影招来天下士,鸡声唤醒梦中人。 贾政看了,点了点头,对宝玉道:“上联不过是店家的话,下联颇有点道理。”宝玉道:“这字写的也可以,但不知是什么人作的。”又见满壁上写着好些歪诗,也不去看他。家人便请示老爷,就摆饭罢。又问:“老爷在那屋里歇觉?”贾政道:“我就在东间,你二爷在西间。”说着摆上饭来。 将要吃完,只听许多车马进店。家人们出来看,只见从车上搀下位老者。灯光之下,不是别人,却是贾赦。忙过来请了安,回道:“奴才老爷在那边呢,就请大老爷那边坐罢。”早见贾政爷子接了出来,请了安,两下的家人都请了安。宝玉搀着贾赦回到上房坐下。说起贾母去世,大家哭了一常贾赦把宝玉搂在怀里,哭着说道:“刚有这么一个好的,又弄了这么件事情出来,到底是怎么个缘故?”贾政叫人摆饭,说道:“吃了饭我细细的告诉哥哥听。”又叫家人把大老爷的行李搬到西屋里,把你二爷挪到厢房去。贾赦道:“不用。就教宝玉跟着我睡罢。”便向宝玉道:“你先睡去罢,我还得喝会了呢。” 贾政道:“大爷叫你睡去呢。”于是宝玉先去睡了。 这里贾政便将宝玉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赦道:“本来咱们这样人家,就不该招惹那些人。老太太原是好善,最可恶那些姑子们,倒像是他的家,一去了就满道是处的混钻。咱们到了家,严严的传给门上,那些东西们永远不许进府,少好些是非。”贾政道:“哥哥说的很是。这一到家,有好些得整理的呢。”说着夜已深了,各自安歇。次日起来,仍是大雪不祝家人上来回道:“骡夫教求老爷多住一天,地下太难走,牲口搁不住,就是咱们的东西也怕遭塌。”依贾政还要赶路,贾赦说:“多住一天也使得,下站叫他们多辛苦些儿就有了。” 于是又住了一天。 次日雪霁天晴,一同起身。走了几天,离京只有两站。这日天气甚好,多走了三十多里,天已晚了。见路西一个大客店门上挂着工部左堂的灯笼,便知有人接出来了。将车赶进店门,早见贾琏戴着貂帽,穿着宝蓝大毛袍子,翻穿海龙马褂,拿着个明角小提灯,站在屋门口指挥众人。见车进来,把灯递给跟班的,跑下台阶,迎着车,给父亲、叔叔都请了安。宝玉跳下车给贾琏请安。大家进了门,见屋里甚是干净,笼着火,点着安息香。二位老爷就在东边顺山大炕上坐了,贾琏替太太们众人都说了请安问好的话,又张罗着摆饭。众人搬完行李都请了安。 父子四人吃完晚饭,贾赦问贾琏:“家里除了宝玉的事,还有什么新鲜事?”贾琏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说有无。贾赦道:“我在口外遇见个藩王,却不认识。只是和我说:‘千万别见怪。来人原说是府上的使婢,后来知道是令孙女,赶着把庚帖送回去了,把自己的家臣也革了’,只是陪不是。我们不在家,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贾琏听了,走过来跪在父亲面前,哭着说道:“老爷不问,儿子也不敢说。”便将巧姐儿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二位老爷听了,气的目瞪口呆。贾赦道:“那老少二位舅老爷呢,向来就是见利忘义的手!那三个东西难道把侄女妹子换了钱使,从此永不见人了吗?将来怎么见祖先?可见是利令智昏了!”又向贾政道:“还有你嫂子,越老越昏。难道儿子不是他生的,就该信着自己的兄弟作出这忍心害理的事来!”贾政道:“也不必生气了,到家再说罢。”又说了些家中零碎事,大家歇了。 次日寅初就动身,到家已是酉正的光景。见大门外许多家人站立迎着车,一一的都请了安。进了大门,是本家的子侄等候迎接。下了车,都过贾赦这边来。进了垂花门,女眷们都在上房院子里迎接。大家见过了,王夫人带着李纨先过去了。此时宝钗是临月的身子,所以没来,就在那边等着见贾政。这里贾政父子略坐了坐,也就过来了。王夫人正在坐等,听见说老爷过来了,王夫人站起身来迎到屋门口,拉着宝玉痛哭,众人无不落泪。宝钗因在公婆面前不好十分悲痛,略站了站,王夫人就教他回房去了。李纨递了茶,又有仆妇、丫头们都给老爷、二爷请了安。王夫人就教李纨带着贾兰也过去了。贾政一抬头,见贾环站在那里,厉声道:“出去!明日再和你说。”贾环吓的退了出去,一溜烟儿跑了。王夫人命宝玉坐在身边,摘下帽子来,摸着他的头发道:“这不僧不俗的可怎么好呢?”贾政道:“只好除了至亲一概不会客,就说用功呢。到明年会试的时候,也就长起来了。”又把妖僧的事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道:“那马道婆实在不是东西,老太太和我怎么样的待他,因他是宝玉的干妈,所以那生日八字他都知道,就作起没良心的事来,一般也遭了报了。”说着已有三更天气,王夫人就教宝玉:“歇着去罢,老爷也乏了。”宝玉答应着出来,早有小丫头拿灯送去。 宝玉进了院门,见袭人、麝月、莺儿迎到院里。宝玉进房坐下,袭人捧过碗茶来,宝玉在灯下一看,说:“我出去几个月,怎么都改了样儿了?”袭人把脸一红,搭讪走开。宝钗略说了几句话,见宝玉似有困意,便向袭人道:“你就服侍二爷在东套间睡罢。”袭人道:“已经铺在里间了。”宝钗道:“我这两天夜里不住起来,倒闹的大家不安。你听我说,以后你们倒三儿,一个服侍二爷、俩跟着我。”宝玉笑道:“这才公道呢。”说着,见莺儿捧着个银茶盘,里头是个细磁小盖碗,说:“奶奶的药蒸得了,就吃罢。”宝钗道:“临睡再吃罢。” 宝玉问道:“你吃什么药?”宝钗道:“太太叫吃宁坤丹呢。” 听了听,钟打十二下。宝钗道:“该睡了,明日还有好些事呢。” 宝玉知宝钗产期已近,不便同宿。就着袭人服侍在套间去睡。 袭人就把蒋家的事哭诉了一番,这宝玉不但不嗔怪他,反倒感那蒋玉函是个义士。这一夜自然是相怜相爱,不必细说。 次日起来,洗了脸就上去请安,随着贾赦、贾政到祠堂行了礼。贾赦向贾政道:“到我那边去,有件事咱们商量。”说着同到东所,见了邢夫人,坐下。贾赦教把贾环、贾蔷、贾芸带来。贾琏答应,带了三人进来,跪在贾赦面前。贾赦道:“你们做的好事,几乎把我的孙女儿逼死。难道你们还不及平儿吗?贾氏门中如何有这样子弟!”说着教贾琏把他们带到祠堂,每人重打二十板子。贾琏领命,自去打人。贾赦向贾政道:“我出去这几年,几乎把这把老骨头掷在外头。好容易蒙皇上天恩,叫了回来。一到家就惹气。”指着邢夫人,说:“他听信他兄弟作出这样事来,不说自己认错,反护着他兄弟,和我闹。” 正说着,贾琏带领了三人进来磕头。贾赦说:“环儿岁数儿小,也没有那么大胆子,都是这两个畜生主谋。以后,他们两个除了祭祀不许进门。要是叫我撞见,定拧折了腿。”说罢,三人诺诺而退。 贾赦又说道:“瞧这家里光景,我是不能住了。在外头朋友们帮了几个钱,我要在离城近的地方置个小园子,倒可以娱老。”贾政道:“何不把大观园收拾一处住呢?”贾赦道:“那还是在家里,我总愿意在城外头住。”贾政向贾琏道:“你就留心打听着。”贾琏道:“前日冯紫英来提了一处,托我给他会个主儿。说离城有十几里,五十多间房子,有山有水。要四千五百银。”贾政问道:“谁家的?”贾琏说:“是个内相的,本人没了,这是他侄儿卖。然而他们脑中有什么邱壑,恐其局面不大。”贾赦道:“我原不要大,只要合适就好。”贾政道:“你闲了就同冯老大去看看,要是树木好,还可以因树为屋呢。”贾赦道:“我只交给你三千银办去,赚不赚将来也是你的。”说着便留贾政在这边吃了早饭过去。后来贾琏去找冯紫英,不知那园子成与不成,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王夫人含饴弄孙 史湘云遗孤诞女 话说贾政自那日到家,忙着报服满、销假、请安、上衙门。 又有亲友家请酒、送戏,一概辞谢。这日正在上房和王夫人闲坐,只见周姨娘在王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王夫人道:“快叫人接姨太太去。”贾政问:“什么事?”王夫人说:“只怕是媳妇要添了。”贾政道:“你快去看看!”王夫人扶着小丫头到宝钗房里,见宝钗蛾眉紧蹙,不胜其苦,麝月搀着在地下来回的走。那收生的高姥姥坐在椅子上吃烟,见王夫人进来,他站起身来说:“太太过来了!”王夫人问道:“怎么样?”姥姥说:“还有会子呢。”人回:“姨太太来了。”早有仆妇们接了进来,彼此问了好,又向宝钗问道:“觉怎么着?”宝钗勉强笑了一笑。姥姥说:“快了。”又向薛姨妈问道:“大爷家的妞儿好哇?”薛姨妈道:“这两天变狗呢。”王夫人说:“姨太太看着他们蒸上药,我找九合香去。”薛姨妈道:“去罢,这里有我呢。怪冷的天,别来回的跑了,看冻着。” 王夫人自去找香,才要过来,见莺儿笑嘻嘻的进来,给王夫人请了个安说:“太太大喜,添了个哥儿。”王夫人看了看钟,正是申初二刻,乐的扶了莺儿就走,忙着回头说:“快告诉老爷去!”到了这里,薛姨妈迎着互相道喜。进屋来,见姥姥正断脐带。王夫人说:“好大个胖小子!”又问:“宝钗喝了定心汤没有?”宝钗道:“才喝了白糖水了。”王夫人道:“暖着些,别着凉。”又笑道:“叫宝玉来瞧瞧他儿子。”早有小丫头们跑去把宝玉叫来,宝玉给王夫人、薛姨妈都请了安。 王夫人道:“你瞧瞧!”宝玉笑道:“我从来没瞧见过小孩子。” 姥姥道:“二爷等着罢,后头跑着一大群呢。”说的家人都笑了,宝玉红了脸,就往外走。王夫人道:“你回来,我告诉你,明日早起,祠堂、各长辈都要磕头的。”宝玉笑道:“这是什么规矩?”王夫人道:“头生儿还得到你丈母娘家去呢。” 薛姨妈说:“那倒不必,在这里见过就是了。”宝玉走到王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王夫人说:“很不必,我已经叫人拾掇出西套间来了。”说着李纨、平儿、周姨娘都来道喜。 姥姥把孩子裹好递与薛姨妈说:“太太抱着罢,我洗了手就要走了。”王夫人说:“你什么事这么忙?”姥姥说:“太太不信,问问东大街张宅里催了几次了,少奶奶也是头生儿。” 王夫人道:“既是这么着,别误人家的事。”便叫玉钏儿拿了四两银给他洗手,薛姨妈也是四两。姥姥谢了。王夫人又说:“后日早些来,等你吃面呢。”姥姥答应着去了。 这里传给茶房,染喜果送亲友;又传给厨房,后日预备汤饼面;又说连大太太那边下人都有。李纨回道:“才打发人到姨妈那里,还有三姑奶奶、史大妹妹、我三妹妹、琴妹妹各处都去送信。”王夫人笑道:“何苦都教人家费事?”李纨道:“大家都关切的很。姨妈和三姑奶奶两处不必说,那三处要不告诉他们也不依我。”于是大家看着宝钗喝了粥。王夫人又叮咛了几句,各自散去。 次日,梳了头就过这边来。见宝钗在暖阁里,头上勒着包头,身上披着大红绉绸白狐肷抖篷。见王夫人进来,笑着说:“太太昨日没乏着啊?”王夫人说:“喝了粥没有?”宝钗说:“喝了。”王夫人问:“孩子呢?”宝钗道:“他揣着呢。” 王夫人一回头,见袭人坐在炕里头,怀里揣着孩子。王夫人说:“你会吗?”袭人笑道:“哭的怪可怜儿的,我怕他害冷。” 薛姨妈说:“学着点也好。明儿自己有了才省的累人呢。”袭人把脸一红,低下头去。 只见李纨、平儿也都过来,又见薛家的老婆子进来,后头有二门上的小厮挑着八个红盒子、又抱进个红布大包袱来。婆子都请安道喜已毕,走到王夫人跟前说:“这是我们太太送姑奶奶的,包袱里是给哥儿的,还有两份是两位奶奶送姑奶奶的。” 王夫人道:“何必如此费心。”又笑道:“你来的好早哇!” 薛姨妈说:“昨日晚上我就教刘家的回去了。”王夫人道:“我说呢,买东西也得工夫儿呀!”宝钗问婆子道:“明日奶奶们都来吗?”婆子说:“妞儿发热呢,大奶奶不能来,二奶奶是准来的。”说着又有几家送礼。 只见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进来,王夫人说:“你上次讨药,你们媳妇添了吗?”嬷嬷说:“早满了月了。”王夫人问:“养个什么?”嬷嬷说:“又是个丫头!”王夫人问:“贵儿几个孩子?”嬷嬷说:“还有头里媳妇留下的两个。”王夫人说:“你叫他进来,给哥儿开开口。”嬷嬷说:“什么开口不开口的,太太的恩典,就教他奶哥儿罢。”薛姨妈说:“他进来,你们孩子呢?”嬷嬷说:“给了他嫂子了。”平儿说:“他那些还要过继人家的?”嬷嬷说:“他的都是小厮,爱个女孩儿。” 王夫人问:“平儿,你怎么知道?”平儿说:“他就是跟大老爷的靳禄的妹子,小名儿叫香儿。”王夫人问:“当过差吗?” 嬷嬷说:“没有。就是他妈和他哥哥在里头。”王夫人说:“你叫他去罢。”去了一会,就把媳妇带来。见他身上紫茧绸棉袄套着青绉绸长背心,露着两只月白绉绸小袖子,细细儿的身子,鼓鼓儿的脸,高高儿鼻子,弯弯儿的眉毛,长长儿的眼睛,黑黑儿的头发,白白儿的皮肤,淡淡儿的擦着点脂粉。进来都请了安,王夫人问:“你今年多大了?”媳妇回道:“奴才二十三了。”又问:“你们贵儿呢?”媳妇笑着说:“三十一了。”王夫人点了点头,便道:“你给他吃吃罢。”媳妇答应着就解开怀。薛姨妈说:“挤挤再吃。” 只听人说:“三姑奶奶来了。”就有许多仆妇、丫头簇拥着探春进来。见他穿着石青刻丝八团夹花皮褂,露着大红刻丝立水袍,围着镂金嵌宝双龙项圈,戴着珠钗翠钿,越显得霞脸云环,真是光照四堵。大家见过礼,王夫人说:“没见老爷呢?” 探春道:“才进来的时候在厅上见了,还没见二哥哥呢。” 便叫人请了宝玉进来,兄妹说笑了一回。只见史湘云嬷嬷进来,宝玉就出去了。 王夫人就问:“姑奶奶好哇!”这婆子请了安,说道:“姑奶奶打发奴才来,又是道喜,又是报喜。”王夫人问:“添了吗?是男是女?”婆子说:“昨日晚上三下钟,添了个妞儿。” 王夫人叹道:“史大姑娘的命真苦,自幼儿没了父母;出了嫁,姑爷倒好呢,偏又没了;墓生儿是个哥儿也好,偏又是个妞儿!”说着伤起心来。薛姨妈道:“那姑爷是什么病没的?” 婆子说:“姑娘过门的时候原没病,后来因努着了,就吐血。已经治好了,谁想五月节不知怎么又吐起来了,总没治好,这也是姑娘的命。太太却很疼姑娘,昨日怕他伤心,倒说什么小厮、女孩儿只要结实就好。”薛姨妈说:“养不着好儿子还不及女儿呢!像我那儿子,十个也跟不上这一个女孩儿。”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李纨忙拿话岔开,就问探春:“你住几天?”探春说:“我们太太说,教瞧着侄儿上摇车儿再回去。还听见说,满月的时候还要送戏呢。”王夫人说:“满月正是灯节儿,大家都忙忙的,何苦又费心,你就该拦。”平儿说:“不知那个班子?” 探春道:“不是京班,是我们姑太太家打外头带来的。有一出极好的灯戏,是《蟠桃会》。”“有什么好看?”探春说:“不是常唱的那个《蟠桃会》。听见说制这一出戏的切末子,就是五千块洋钱呢!”宝钗说:“你看过么?”探春说:“这出灯戏没看过,你瞧有一个唱《寻梦》的,倒像个熟人。”宝钗问:“像谁?”探春说:“就像那年唱《蕊珠记》的,比他还要像呢。”袭人说:“还说呢,为史大姑娘说了那么一句话,惹的那位闹了个够!”李纨说:“算了,以后这些话少提罢。” 袭人自知失言,幸而宝玉没在这里。于是大家都过王夫人那边吃饭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洗三,就有邢夫人、尤氏、贾蓉妻胡氏,亲戚里是李婶娘、邢岫烟、宝琴、李绮,还有探春的婆婆周太太,宝琴的婆婆梅太太,李绮的婆婆甄太太都来看洗儿添盆,未免大家又推让一回。今日贾政命取名叫作贾芝,芝兰双秀的意思。这里众人坐着闲谈,王夫人问:“梅公子得几时到京?”梅夫人说:“至迟二月到,好赶会试。”正说着,回进来:“珍大爷、小蓉大爷都到京了。”皆因女客在座,所以先通报一声。众人听了,都往李纨那边去了。这日贾珍进来见了邢、王二位夫人,未免悲喜交加。略说了几句话,王夫人就叫:“歇着去罢,闲了咱们再谈。”贾珍答应着退出去了。这里王夫人又向尤氏道:“你也去张罗去罢!”于是尤氏婆媳过宁府去了。这里众客也有住下的,也有回去了,不知不觉的到了十二天。这日薛家送来一只肥羊、一个摇车儿,自然应用的东西一件不少。 此时已到年底,这荣国府里外张罗,换对子,挂门神,擦供器,挂灯笼,送年礼,免不了又有穷本家来告帮,上上下下忙个不了。不知荣国府如何过年,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祭宗祠贾氏重兴 宴廷臣皇恩宠渥 话说荣国府自从查抄之后,接连着史太君仙逝,鸳鸯姑娘殉主,又失了盗,把个冰清玉洁的妙师傅也白日飞升了。可怜那当家理计的琏二奶奶生生急死。好容易中了两个举人,偏把一位宝二爷丢了。家运一败,百病来侵。又遇见那几个不肖的子弟,趁势偷典偷卖,把个轰轰烈烈的荣国府闹的瓦解冰消。 满园中不过些狐嚎鬼叫,各房里无非是怨语啼声。所以那些赵文华似的朋友,也都躺了;汤裱褙似的奴仆,也都跑了。真是古人那两句说的,正是: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那一种凄凉败落的光景,令人不堪回首。皆因素日仗着祖上的功业、家里的银钱,骄奢淫佚,毫无忌惮,才闹的一败涂地。 诚然是臣罪当诛,却遇着天子圣明,念他家汗马功劳,赏还了世职家产,政老爷袭了荣国公,渐渐的升腾起来,真是否极泰来,百福骈臻。恰巧在毗陵驿就遇着宝玉,又在旅店里见着贾赦,兄弟、父子团圆,到了家又是宝玉生子,贾珍复职,这宁荣两府又兴旺起来。所有那些抹粉脸的亲友,仍旧趋炎附势;丧良心的奴仆,又来摇尾乞怜。这政老爷原是个最能容人容物的忠厚长者,也就不念旧恶了。所有外头一切的应酬,仍交贾琏掌管。 这日正是除夕,荣宁两府从大门直到内宅门,皆是洞开,都挂了大明角灯,两边尽是朱红架子明角矗灯,各檐下挂着五彩玻璃流苏宫灯。众人都到祠堂那边伺候,此时贾敬已死,便是贾赦主祭,贾政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蓉、贾兰展拜垫,贾菖、贾菱守焚池,阶下青衣奏乐。 将磕下头去,忽听一声响,只见神案上那二尺多高的大画灯吐出两股青烟,直冲中梁,结在一处,冉冉地垂了下来,篆成“吉祥”二字。贾赦对贾政低声说:“祖宗显灵,我们更须报效朝廷,方不负君恩祖德。”说罢,又磕了三个头。此时焚帛奠酒已毕,退出,又到正堂影前。女眷们也从祠堂行礼过来,男女各按昭穆站定,传菜供饭,捧酒上汤,自有贾府一定的规矩。 供献罢,都行过礼,尤氏便请邢、王二位夫人到上房献茶。 略说了几句话,王夫人就要过去,尤氏说:“二位婶娘轻易不过来,我已经预备下晚饭了。”邢夫人道:“大年下的,都忙过了年,慢慢的吃罢。”尤氏道:“过了年,二位太太赏个日子,咱们娘儿们热闹热闹,还要接三姑奶奶呢。”王夫人问:“你们几儿接呀?我是初六接他。”尤氏道:“太太初六接,我们只好改日子了。”王夫人说:“索性初八一同过来罢。又热闹,又省的尽着累你。”尤氏说:“有什么累的,倒是人多的热闹。就请二位太太同姑奶奶、四姑娘还有珠大妹妹,早些过来。”李纨道:“你请我,还是吃呀,还是替你当差呢?要是吃,我就来;要是当差呢,我没工夫。我还看家呢。”尤氏笑道:“好妹妹,你千万来帮帮我,二位太太倒好伺候,三姑奶奶也好说话。”说着伸了四个指头说:“我就惹不起他。” 李纨说:“他和我就好,倒是你爱招他。” 王夫人站起身来说:“那边还有好些事呢。”尤氏笑道:“老太太又是想芝哥儿了。”说的众人都笑了。于是出来上车,回到荣府。尤氏婆媳也跟了过来。贾母上房供着那年省亲时贵妃赐的沉香拐杖、伽南念珠作为遗念。大家都行了礼,又到贾赦那边辞了岁,都到王夫人上房。当地接着三张八仙桌,供着神纸,前面便是干鲜果品、素菜、粉汤、三牲。供桌前挂着大红云缎二色金富贵长春的桌围,地下铺着大红洋毡。众人又给贾政、王夫人都磕了头。各房互相辞岁,满院里灯烛辉煌,真是花团锦簇,上下人等欢天喜地。已到了爆竹声中一岁除的时候,贾政接了神,朝贺元旦去了。 荣宁两府拜过祖先,各人又都受礼毕。又有亲友们来贺节,天天络绎不绝。早到了初六,接了探春回来,又请了薛姨妈、李婶娘、宝琴、李绮,邢岫烟因家里有事没来。这日,邢夫人打发人来辞说,凉着了。惜春因众姊妹都来,也就出来了,还有尤氏婆媳、平儿、巧姐儿都进来,大家贺节、道新喜。巧姐儿穿一件杏黄缎绣三蓝百花间着孔雀金线的蝴蝶周身是青倭缎挖玲珑卍字边的皮氅衣,相映着金碧辉煌,走到王夫人跟前说:“这是蓉大哥哥从苏州带来送我的,忙着作上,为芝兄弟满月穿。我父亲教我穿过来给太太瞧,说是宫内的花样。”王夫人说:“提起宫内,我还有件藕色地穿珠子绣球梅的,也是宫中的花样。明日作上,也送你罢。可就是沉些儿。” 只见女人们带进常走动的两个瞎姑儿来,叩了节,拿起乐器合唱了一个吉祥曲儿。站起身来说:“劳那位姑娘的驾,替我们给二奶奶请安,叩新喜。”又说:“哥儿满月快了,太太才是造化人呢。再娶了三奶奶,更热闹了。”王夫人说:“还没说着呢。你们有知道的姑娘吗?”李先儿说:“倒有一家,怕太太不愿意。”王夫人说:“什么人家?”李先儿说:“有位蔡老爷,作过一任昆山县,如今退归林下。夫人亡故,也没有公子,就是一位小姐,芳名叫作如玉,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描鸾刺凤,连诸般音律都懂得。多少人家求亲,蔡老爷都不愿意,总要和公侯府里作亲。”王夫人问:“十几了?”李先儿说:“十七岁了,咱们三爷的贵庚呢?”王夫人说:“十八了,过了节你去说说。”张先儿站起身来请示:“亲家太太、姨太太听那回书?”薛、李二位说:“不拘什么都好。”这女先儿定了弦,说了一回《春香闹学》。 此时探春等都到宝钗这边来,大家相贺已毕,探春向宝钗道:“李瞎子给三爷提亲呢。”宝钗问:“谁家的姑娘?”探春道:“是个做过知县的,膝下只有一位小姐,赞的就和鼓儿词一样。我实在不爱听,找你来了。叫人快请二爷去。”不一时,宝玉进来,向众人问了好。见他穿着一套火狐肷的袍褂,李纨道:“你不热吗?”宝玉说:“正是有点热,才陪客来着。” 李纨问:“谁来了?”宝玉说:“三姑爷没走,甄世兄来了,他们一同找薛大哥去了。如今咱们找个解闷的玩意儿,作什么呢?”宝钗说:“掷状元筹。”宝琴说:“不及六逸览胜图好。” 宝玉听了,乐的手舞足蹈说:“到底是琴妹妹想的有趣。” 催着袭人拿览胜图。李纨说:“都有了儿子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宝玉说:“请众位到我方丈里坐坐!” 大家就过西耳房来。早有人打起大红洒花软帘,进钻山门是套着的小小三间,两明一暗。东间通院子的门上放着大红洋呢板帘。门西是排插,临窗一个窄榻,铺着绣花炕垫。中间放一张文竹小炕桌,两边是大红绣花盘金坐褥。当地一个珐琅短腿小火盆,墙上挂着文衡山小楷写的《洛神赋》。北窗下,楠木架上一溜儿四盆牡丹。迎门是个洋玻璃穿衣镜。里间门上钩着个桃红洒花帘子,地下铺着栽绒毡子。北边暖阁上挂着月白湖绉绣满了折枝梅花的帐子,里边锦衾、绣被、鸳枕,流苏帐钩上挂着两个极精工的络子,络着两个蝈蝈葫芦。床前摆着三尺来高,累累然一盆佛手。西墙上挂着仇十洲画的“汉宫春晓”,两边对联是:花影不离身左右,莺声只在院西东。 探春看了这对子笑了笑,走近又看看图书已是模糊了。这花梨小条案上,中间紫檀架上,一座千岩万壑白玉山,戈窑盆里种着两盆水仙,堆着些文石。窗前花梨小方桌上摆着文具,两张花梨椅上铺着宝蓝刻金椅垫。李纨说:“好华丽屋子!”探春说:“就是没坐处。”宝玉说:“这不是椅子,再拿几张进来。” 李纨隔着玻璃一看,院子里堆着几块假山,种着几竿凤尾竹。 回头问宝玉:“这山子是新堆的吗?”宝玉说:“还是那年我搬过的时候堆的。” 只见袭人进来说:“摆好了,请上场儿罢。”大家笑着过来,前炕上铺着红毡,设着览胜图骰盆。宝钗说:“谁占那个?” 惜春先说:“羽士是我的。”宝琴说:“敛侠是我的。”探春说:“剑侠是我的,你正对词客,还有绮妹妹呢!”李绮说:“我不会这个。”李纨说:“我是渔父。”宝钗笑道:“你本是老农,如今又要作渔父了!”宝玉说:“横竖缁衣没人敢占,那是我定了。”大家都笑起来。宝玉说:“还短个美人。”探春指宝钗,宝钗说:“你看我怎么像个美人?”探春说:“看你挽着纂儿,披着抖篷,很好的幅海棠春睡。”宝玉听见海棠春睡四个字,忽然想起那年秦氏房中挂的正是“海棠春睡图”,不觉把脸一红。众人不知其故,都说:“美人还不理会呢,缁衣的脸倒红了。”惜春说:“好二嫂子,屈尊你配个角儿罢。” 于是大家掷起览胜图来。 只听东套间一片笑声,李纨说:“也不怕吓着孩子。”走过去掀起帘子一看,原来是巧姐、平儿、袭人、麝月、莺儿、素云六个人赶老羊。李绮旁边瞧热闹,只见巧姐出来。宝钗说:“你怎么不玩了?”巧姐说:“怪热的,下来走走,三姨儿替我呢。二叔叔输了吗?成了我父亲了,一耍钱就输。”探春说:“他许下我的灯,不知怎么样?”巧姐说:“听见说买的不好,叫他们糊得了,要求四姑娘画呢。”惜春说:“怎么找寻起我来了?”探春说:“告诉你父亲,我不要家里画的,要买的。” 正说着,王夫人那边请吃点心。大家一同过来,吃完点心又闲谈一回。晚饭后,薛、李二位、宝琴、李绮各自回家不提。 且说初八这日,王夫人、探春、李纨都到宁府来,惜春不愿见尤氏,推故不来。邢夫人害眼,也没过来。尤氏因无外客,叫了一班小戏,就在上房院里搭了个行台,挂了堂帘。堂屋中间给王夫人设了个罗甸榻,铺着锦褥,上面又是狼皮罩褥。两边是罗甸高儿,设着花瓶,插着玉堂富贵鲜花。古铜小炉里焚着百合香饼,又有盖碗、唾盂等类。西间大炕上铺了大红洋呢绣花座褥,请探春坐了。旁边一张洋漆小炕案,上面摆着茶杯、槟榔盒。尤氏又把巧姐接了过来,又让李纨在里间屋里看戏。 只见贾蓉捧着牙笏请王夫人点戏,王夫人点了一出《访仙问寿》。又让探春、李纨,探春点了一出《儿孙福》的《势僧》,李纨点的是《蒲鞋夜课》。又让巧姐,巧姐说:“我不懂得,大娘替我点罢。”尤氏就点了《抱娃入府》。王夫人赏了两桌钱、八对荷包。吃了饭,尤氏还留听夜戏。王夫人乏了,大家也就跟了过来。 忙忙乱乱已到上元佳节。圣天子在位,五谷丰登,万民乐业。这日,在御花园大宴群臣,全分烟火、又有鳌山、宝座、百戏、花灯,还有各国使臣朝贺新正。真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又颁赏了许多物件,不必细说。 且言贾府这日正是芝哥满月,果然周家送了戏来。因天冷,不便在大观园台上,就在荣禧堂院里搭了台,挂满了各样花灯。 就有亲友家都送了礼来。又是史湘云的妞儿满月,自然送了礼去。又给芝哥剃头,忙个不了。一时女客到齐,正上午席,人回:“老爷回来了。”宝钗就过这边来伺候磕头。且说贾大人领了御赐的蟒袍一袭,珊瑚朝珠一盘,玉陈设八件,宫灯四对,殿板新书一部。回到家中,就把个碧玉寿星、白玉仙鹤,供在贾母遗念前。磕了头说:“这是御赐儿子的,老太太在天之灵看着也欢喜。”说着,掉了几点眼泪。回到自己上房,见宝钗盛妆伺候磕了头。只见两个老嬷嬷用锦被包了芝哥见爷爷来,贾政看这婴儿真是粉妆玉琢,如何不爱?便把个白玉雕成的太狮少狮赏了芝哥。又问宝钗:“那边客多少?”宝钗回道:“有二十几位,两位王妃先走了。”周姨娘说:“听见有很好的灯戏。”宝钗笑道:“这出戏的行头就是五千块洋钱,自然是好。”贾政叹道:“什么好,不过是刮了百姓的脂膏在亲友面前作阔。”向宝钗道:“你去张罗罢!”宝钗答应着退出。 回到这边,进了荣禧堂后门,林之孝家的迎着说:“太太要了饭了,刚要请奶奶去。”宝钗说:“摆罢!”林家的带着一群女人们上菜,尤氏、李纨、宝钗、胡氏递酒安席。此时正唱《火云洞》,锣鼓喧阗,十分热闹。王夫人叫进贾兰,吩咐:“这出下去加一出《弹词》,等背起光再开灯戏。”于是吃了晚饭。忽听一捧锣声,众家人七手八脚把那洋錾活信荷叶灯扭转向外,将灯影逼祝台上早跳出四大天王来,看那手中的法宝,头上的簪缨,都点着明晃晃蜡烛。又是八个云童,手拿绢帛制就五色云灯。中间设着瑶池,两边都是桃树,枝上的蟠桃累垂,吊挂的都是小红灯。众云童舞了一回灯云,那西王母驾着双凤辇,那辇上四角流苏都是琉璃像生百果,点着小白蜡。 四个女仙围随,各人捧着富贵长春的花蓝,点着红烛。西王母唱了一支《点绛唇》,就有八洞神仙、三星、五老都拿着各种花灯合唱一套《混江龙》。只听一派笙箫,观音大士早又出场,但见足下蹈着一朵千瓣莲花灯,两边荷叶上站着善才、龙女,唱着《油葫芦》的曲子,绕场一遍。那一只白鹦鹉在满台上飞舞,也看不出是什么消息儿。薛姨妈说:“灯戏也看过,都不及这个。”李婶娘笑道:“难为他,那朵莲花怎么走的那样活泛?”王夫人说:“总没有这鹦哥飞的有趣!”正说着,一阵铙钹,见麻姑秉着一支仙槎,这仙槎上是一架百子千孙葫芦。 每个葫芦都点着小蜡。群仙朝过王母,只见白猿翻了一回觔斗,双手捧着个大蟠桃跳下台来,跪在院子当中。不知怎么点着走线,从那桃里放出无数花爆。众客都赞,亏了这个院子,差些儿的还不够这猴儿闹的呢!大家笑了一回,众人都有赏赐。王夫人是四桌钱、四桌荷包,余外赏了白猿二两银子,一卷尺头。 众客告辞,都说客去主人安。这里贾琏早派下人打灯笼送客。 于是王夫人等送了客,又叫重赏周家送戏的家人,又叫贾琏派人查看灯火要紧。向贾琏道:“你也去歇歇吧,明日还是节呢。” 不知明日如何过节,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憨宝玉轻视奇珍 敏探春细谈怪物 话说王夫人连日过节劳乏,就犯了咳嗽老病,大家都来省视。又见嬷嬷抱了芝哥来给太太请安,王夫人接过来抱在怀中,说:“怪冷的,你也来瞧我。”那孩子两只小眼看着太太似乎要笑,王夫人说:“兰儿小的时候,都说是灵,这个更精了。” 众人正然说笑,只见宝玉、贾兰进来请安。同众人都见过,又说起前日的灯戏怎么热闹。探春叫侍书拿槟榔,宝玉说:“不用拿,我这里有。”说着就把荷包摘下递与探春。探春接过来,不拿槟榔,且看荷包,说:“这是谁做的?这么细针线!”李纨凑过来看,是个大红缎子扎的岁寒三友腰子荷包,说:“这是袭姑娘手笔。”探春问:“你怎么知道?”李纨说:“去年他给我作生日,就是这个样的。”只见那一头拴着个金线和青线织的络子,络着那块宝玉。李纨说:“宝兄弟,怎么拿他拴呀?”宝玉说:“他又算什么呢?”王夫人就从探春手里接过,说:“越大越荒唐,这是你胎里带来的宝贝,最能避邪,如同你的性命根子一样。”宝玉说:“既能避邪,怎么闹出那些事来。”王夫人说:“都是你轻慢的缘故,才招出那些事来。” 宝玉说:“太太说我轻慢他,他就恼我。如今就给这小孩子带罢,横竖他不会得罪他。”说的众人大笑起来。王夫人就把这玉解了下来,给芝哥带上。 探春说:“也怪,怎么这些事都凑在咱们家?二哥哥的玉,宝姐姐的金锁,史妹妹的麒麟,那几年闹的还了得!”李纨问宝钗:“你的锁带着呢么?”宝钗说:“这么大人还带那个?昨日给史妹妹家的妞儿作了满月了。”探春说:“你知道么?他的麒麟丢了!”宝钗说:“恍惚听见,可不记得谁说的。” 宝玉说:“可惜了儿的,怎么会丢了?”王夫人说:“自己的倒不要紧,可心疼人家的。”宝玉说:“不是心疼人家的东西,皆因手工实在细的很。”探春说:“我有一件东西要送他妞儿带,那才是宝贝呢!”宝玉忙问:“什么宝贝?”探春说:“这段故事一个时辰也说不完。”宝玉说:“好妹妹,你说给我们听听。”探春道:“那年在海疆的时候,有个渔人叫冯得宝,每日在海口捕鱼。那一日忽见海中间涌起海市蜃楼来,那海市上一样也有树木、花草、楼阁,甚至连匾对都有。那些飞禽走兽不必说,又有许多穿红挂绿的女子,拥着一个仙女,自然该是龙女了。那龙女就倚栏观海,从他身上不知掉下个什么物件来,一道金光落在海里,霎时海市收敛。只见那海面上还是一片霞光,这渔人就想去捞,如何捞的着?”宝玉说:“既是龙女佩带的,如何教他得着。但不知那龙女失了这宝贝,心里怎么样呢!”李纨说:“你不用替龙女担忧,听罢!”探春说:“这渔人最孝母,想着得了这宝贝,卖了钱养母。就买了香烛祭奠祷告,只见那金光就奔了他的船来,忙着用罩去捞,那物就跳入罩里。他磕了头,抱到船舱里,又怕他走了。守了一夜,次日到码头上去卖。人都不认得,没人要。就有多事的给他出主意,教他献到总制衙门里,或者有赏。那渔人就信了那人的话,把这宝贝献到衙门来。”王夫人就问:“到底是个什么?” 探春说:“有三尺多大,有角、有鳞、有鬣、有蹄。周身的鳞甲都像珍珠的光,白角、赤鬣、乌蹄,映着太阳,就放出三尺多长的光芒来。要放在水里,就和虹霓一样的圆圈子围着。” 宝玉问:“后来怎么样?”探春说:“我们老爷赏了那渔人五十两银,留下了。也没人认的他是什么,就给了我了。拿出去教师爷们瞧,有的说是龙变化的,有说是麒麟的,有说是大禹治水的时候下的镇物,也有说就是山海经上的妴胡。甚至有说驮八卦就是这个,我可不知出在那一部书上。”贾兰问:“如今还会放光吗?”探春说:“总没试了,不知还灵不灵。”宝玉说:“拿出来咱们试试看。”探春说:“我没带来。”宝玉说:“打发人取去。”探春说:“他们不会拿,等我再来带了来。据我看仿佛点麒麟,所以要送云妹妹。” 正说着,见小丫头进来说:“李先儿来了。”只见两个媳妇儿,一个拉着李先儿,一个替他拿着乐器。进来给王夫人请了安,又给众人请了安,问了好。王夫人道:“你是为亲事来吗?”李先儿说:“昨日到蔡老爷那里,一提就很愿意。明日是个好日子,来拜咱们老爷,就见见三爷。”王夫人道:“既是相看,该带了去才是礼。”李先儿说:“我也是这么说,那蔡老爷又说:‘没夫人就是自己作主,何必费事!’”王夫人说:“那也使得。”李先儿说:“咱们老爷愿意吗?”王夫人道:“老爷说只要姑娘没残疾,人家愿意就好。”于是说了一回闲话,又听了回书。吃过晚饭,王夫人赏了他一两银,一吊车钱。李先儿回家不提。 且说贾政在书房吃了饭进来。王夫人就把李先儿的话述了一遍。贾政问道:“这蔡公到底是那里的人,叫什么名字?知道了也得请出位媒人来。难道李瞎子算保山不成?”王夫人道:“明日见了他自然就知道他的籍贯名字,再请媒人不迟。”又叫了贾环来说:“明日有人相看你,别那么乌眉皂眼的,看人家笑话。”贾环答应着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且说宝玉正在房里同宝钗二人看着莺儿喂蝈蝈儿,又叫麝月洗水仙。袭人说:“你多舀点儿水来,奶奶屋里的梅花也得浇了,黄雀儿只怕也得添水了。”麝月说:“挑一担来够不够?”袭人说:“那也用不了。”麝月说:“连你洗澡哇。”袭人说:“快去罢!回来还给奶奶拿首饰呢。”只见小丫头进来说:“老爷叫二爷见客去呢!”宝玉说:“又是什么客?”丫头说:“才听焙茗说是三爷的丈人来了。”宝钗笑道:“还没放定,就是丈人了!”宝玉忙着换了衣服出去,好半天的工夫才进来。 宝钗问道:“这蔡公怎么样个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宝玉说:“等我换了衣裳慢慢的告诉你。”袭人服侍换了衣裳,坐下说:“这可该说了。他姓蔡,名叫和羹,有五十多岁,原籍四川。如今入了京籍,捐班出身,又是左丞相的干门生。” 宝钗笑道:“怎么是干门生呢?”宝玉说:“是拜认的老师。” 宝钗又问:“为人谈吐还风雅吗?”宝玉说:“纯是个势利场中的热人。”宝钗说:“既是势利场中人,怎么又肯退归林下呢?”宝玉说:“那是李瞎子不知道,不是告休,是丁忧的,二月就满服了。叙起来是詹师爷的同乡,和老爷说的很投机。当面就许亲,便委了老詹作媒,说嫁了女儿就要出去了。”袭人说:“这倒是个爽快人。”宝玉说:“爽快?那是炼成了的江湖派!”宝钗笑道:“到底是经了一场患难的好处,你竟有瞧的出人来的日子!”宝玉笑道:“我要是瞧不出人来,早就”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宝钗问道:“早就怎么?”宝玉笑道:“早就瞧不出人来了。”宝钗道:“词穷了,也只好搭讪罢了。” 正说着,听见贾兰问:“叔叔在家么?”宝玉说:“你进来罢。”贾兰进来请了宝钗的安,又问了袭人的好。宝玉道:“你坐下!”贾兰坐下,袭人倒了碗茶来。贾兰忙站起身接过来,说:“姐姐歇着罢。”宝玉说:“你找我什么事?”贾兰说:“都是那位太亲翁一阵苦赞闹的,老爷子逼着要功课。我母亲说我的文章、诗都要求叔叔修饰修饰。”宝玉说:“你的文章是很好,就是诗太纤巧些,纯是晚唐派,却倒是时尚,都不用收拾的。我这几个月直没作文章,诗虽有几首,都却不是试体。你没听见几时要看呀?”贾兰道:“那有定准呢?”宝玉道:“你有现成的借给几首好搪差使。”贾兰道:“有几首诗,还有几篇文章,索性都给叔叔拿来罢。可得叔叔自己抄抄,不然怕爷爷认得笔迹的。” 贾兰说罢,站起来告辞要走。宝钗道:“等等,我有件东西送你。”叫莺儿去多宝格上有个玻璃匣子,轻轻拿来。只见莺儿捧着个一尺多长、三寸多宽的匣子,放在桌上,揭开匣子盖,拿出个臂隔来递给宝钗。宝钗递与贾兰说:“这是你大舅舅从广东带来送我的,我送了你罢。”贾兰接过来谢了宝钗,看了看,原来是旃檀香雕的唐明皇游月宫的故事。宝钗说:“你看那须眉毫发,裙褶衣纹,连那些乐器,真是细入无间,难为他怎么下刀!”宝玉听了,便接过一看,那里是广寒宫,竟是太虚幻境的样子。看那婵娥时,宛然是林黛玉的小照。便从唐明皇想到杨贵妃,又转念到林黛玉身上。想那六军不发原是为国家大事,才弄的个“君王掩面救不得”。林妹妹又是为什么呢?被众人瞒神弄鬼,生生害了性命!那明皇时,竟有人去“上穷碧落下黄泉”,替他寻找。如今那里有李少君、临邛道士一流人物,也替我传个消息。此时宝玉心中真是千头万绪,呆呆的看那臂隔。不禁不由的就念出一句“能以精诚致魂魄”来。宝钗听了,向贾兰道:“快拿了去罢,不然你叔叔又要游月宫去了。”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递与贾兰,贾兰说:“我找出来,就打发人送过来。”宝玉说:“很好,不然怎么缴差啊!”宝钗道:“告诉你母亲,有我们大嫂子送他的东西,少时我教人送过去。”贾兰拿了臂隔,答应着去了。 宝钗到王夫人处伺候晚饭,见贾政进来向王夫人说道:“那蔡公虽是捐班出身,却是个能品。原来是詹师爷的同乡,也是四川人。瞧了环儿很喜欢,就托詹师爷作媒,当面许了亲事。他三四月里就要起身的。”王夫人道:“那么着,咱们得早些儿娶啊。”要了黄历看了看,二十六是黄道日子,正好放定。 商量请邢夫人、探春、尤氏,连自己是四位。又叫林之孝家的派人与李先儿送信,又派了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两个老仆妇拿定礼。只见人回:“珍大爷过来了。” 贾珍进来请了贾政、王夫人的安,又问了李纨、宝钗好。 贾珍道:“侄儿听见个喜信,今日晚膳后的旨意,叔叔升了吏部尚书了。”贾政道:“那是谣言,我前头还有好几个人呢。” 王夫人问:“你听见什么人说?”贾珍道:“这话不假,是个枢密院的朋友特送这个信来的。他走了,我就回叔叔来了。” 正说着,贾琏、宝玉、贾环、贾兰,都来道喜。贾琏说:“今日晚膳后旨意,叔叔补授吏部尚书,报喜的在大门上嚷呢。” 贾珍笑道:“我已经讨了头报的赏钱了,你还是二报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贾政道:“你大哥哥才说,我还不信,怎么有这样格外的殊恩呢。你快张罗写折子,五鼓谢恩。”贾琏答应去了。 王夫人又把贾环定亲的事告诉贾珍,贾珍说:“自己家的事,婶娘何必客气,明日侄儿媳妇过来,婶娘吩咐他就是了。” 只见贾赦那边打发人来说:“奴才老爷、太太给二老爷、二太太道喜。今日天晚了,明日亲身过来。”贾政道:“明日我还要过去呢,倒不要劳动大老爷过来。”王夫人道:“我还要打发人请你们太太,二十六给三爷定媳妇呢!”那婆子说:“二太太这边真是喜事重重,不像我们那里,一天家老爷太太净怄气!”王夫人见他语无伦次,便叫人让他去下房喝茶。婆子说:“太太别赏茶了,回去罢。天晚了,走着怪怕的。”王夫人说:“回去替说请安罢。”婆子答应着去了。这里王夫人便忙着张罗定亲的事,又说:“明日自然有道喜的来,咱们还有几天忙呢。”不知贾府如何忙,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梅公子会试进京 柳郎君搭帮探友 话说贾大人升了吏部尚书,每日贺客盈门。王夫人张罗作衣服、打首饰,给环哥娶亲。此时荣国府上下内外真是忙人多,闲人少。暂且不提。 话分两头,且说有一位原任翰林梅老爷的公子,名叫鼎臣,号瑟卿。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当代的名士。父亲亡故,只有寡母在堂。娶妻薛氏,小字宝琴,也是有名的一位闺秀。这梅瑟卿并无弟兄,只有个胞伯,现作嘉兴府知府,膝下无儿,就是这梅瑟卿承祧两房。所以这梅太守寄信,叫到任上。过了年,进京会试。写了一只头号太平船,派了几个仆人择日下船。先把行李发去,又有寄去的许多东西,到京送亲友;又有夫人寄去的些绣货花绒等类。这日梅公子拜辞了伯父、伯母。那太守夫妻未免嘱咐些一路上诸事小心,约束家人们不许滋事,这里净听喜信。梅公子一一遵命,洒泪分别。带着家人们下了船,就有嘉兴县、秀水县都差人送了礼来,梅公子俱各璧回。次日天明,烧了福纸,送的家人回衙销差。这里鸣锣开船。 此时正是新春天气,两岸边嫩柳舒黄,一路上柔波泛绿。 过了几个大码头,也有差人上去买些东西的时候,却也无甚耽搁。这日到了苏州码头上湾住船,真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处。看那河里的船只,岸上的轿马,又有经商买卖,昼夜不断,可谓“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梅公子带了两个家人进城去逛了一回,买了些玩物,下船吩咐家人,明日叫一只灯船去游虎丘。 次日就雇了只极好的灯船,又叫了个有名的妓女金阿四伺候少爷。又请示要清音不要?瑟卿道:“我不过是叫个人唱一两支曲子下酒,人多了就闹的荒了。”又笑道:“倒是这阿四不知怎么样,如若平常,咱们好换。”这些家人谁不讨少爷的欢喜,就把那阿四带过来见少爷。见他头上挽着云髻,鬓上簪着一枝红梅花,身上穿着件鹦脖色湖绉小毛皮袄,下面是西湖色绉绸百褶裙,裙下窄窄双弯,穿着鸦青缎白绫高底鞋。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天然一段丰韵。瑟卿见他如此妆饰,就知不是那寻常妖妓,真是苏小重生,秋娘未嫁。便同他过船,就带了那小跟班的锦奴,还有奶公高升。后边又随了只火食小船,两个家人带着厨子伺候洒酒温菜。这边自有他们的随手。阿四就问:“少爷,听什么曲子?”瑟卿说:“先喝点酒,润润喉,等回来时趁着月色再领新声罢。”一面喝着酒,又讲究谁的词章好,谁的曲文好,慢慢摇着船,趁着风和水软,看着那岸上的细草含烟,遥川凝黛,已到了虎丘。 便携了这阿四,带着锦奴,又叫奶公提着酒榼上了岸,到各处去逛了一回。见游人甚多,便走到剑池边,拣了块平石,正倚着一株老梅坐下。又买了些细果,二人在石上对酌。阿四一抬头,见对面松树下站着一个翩翩少年,穿一件翠蓝扣绉皮袄,加一件青莲色洋呢棉半臂,戴一顶绛色毡帽,登一双薄底缎靴,呆呆看着瑟卿。阿四说:“对面那人,少爷认的他么?” 瑟卿道:“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锦奴说:“好像那年在薛舅爷家见过他。”瑟卿便想起说:“别管是不是,叫他一声看。”遂叫了一声:“柳二哥。”那人迎了几步说:“瑟卿先生久违了。”说着就拱了拱手,瑟卿站起身来也拱拱手说:“二哥过来坐罢。”又叫阿四见了。锦奴斟了一杯酒,瑟卿问道:“二哥这几年作什么生理?”柳湘莲道:“萍踪浪迹,也没什么一定的事情。才在千人石那边瞧着像你,比先发福,所以不敢冒认。”梅公子说:“二哥,你还是那样,就是略黑些,如今在何处作寓?”湘莲道:“就在此不远,太虚宫暂祝出了月,要进京去看看朋友们,打算还要东游呢!”瑟卿道:“妙极,咱们就一同进京。”湘莲道:“好却好,你又要多一番事。”瑟卿说:“二哥要这么说,就不是交情了。你把行李就搬到我船上去。”湘莲问:“你的船在那里湾着?”瑟卿说:“在阊门。”湘莲又问:“你几时北上?”瑟卿说:“本来明日就要起身开船的,便是多住一两天也没什么要紧。”湘莲道:“既是明日开船,我就失陪了。”说着,站起身来说:“明早船上见罢!”瑟卿一把拉住道:“不用忙,咱们下船去喝会子酒,听听曲子,明日再取行李不迟,难道还有什么留连吗?” 湘莲笑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道,我留连他作什么?”说的大家都笑了。阿四道:“你二位不必争,太虚宫是必由之路。略停停船,上岸去取,岂不省事!”瑟卿道:“就是罢!”说着站起来就走。湘莲道:“你们美人名士,掺个我作什么?未免唐突这山水。”瑟卿说:“难道那《离骚》上说的美人,务必是女的?”一路上说说笑笑,早到河边。搭跳板上船,重整杯盘。阿四问:“少爷听曲子罢!”瑟卿问湘莲:“听那支?” 湘莲道:“只拣得意的唱罢!”阿四:“先生吹柳耆卿的《倾杯乐》。”那随手刚要吹笛,瑟卿说:“拿箫来,我给我随着。” 于是瑟卿吹着洞箫,金阿四轻拍檀板,低低唱道:冻冰消痕,晓风生暖,春满东郊道。迟迟淑景,烟和露偏润长堤芳草。断鸿隐隐归飞,江天杳杳。遥山变色,妆眉淡扫,目极千里,闲倚危樯回眺。 动几许伤春怀抱,念何处韶阳偏早。想帝里看看名园芳榭,烂熳莺花好。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别后顿负光阴多少! 唱罢,湘莲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瑟卿吹箫,金娘度曲,真是替敝本家的词增色!”阿四笑道:“叫柳二爷见笑了!”湘莲说:“那里话,宋词里常唱的也就是苏东坡、泰少游、姜白石、柳耆卿的这几家容易入拍。” 梅公子满斟一杯说:“柳二哥喝了这杯酒,奉求你唱几句给他听听。”湘莲说:“我何曾会唱?”阿四道:“听柳二爷的议论,就知是行家。”瑟卿道:“你说不会,那回在薛大哥席上同冯紫英不是唱来?”柳湘莲被他们磨不过,便说:“还是你吹罢!看错了教他们笑话。”阿四忙递过箫来,瑟卿吹着。 湘莲说:“我也陪你个《倾杯乐》柳词罢,这可是九十四字的。” 此时月光初上,照的满船如同白昼。看那水面灯光月彩,真是万点金波,满河里游船已少,趁着这水影烟光,真令人有离尘之想。梅瑟卿就吹起洞箫,柳湘莲唱道:楼锁轻烟,水横斜照,遥山半隐愁碧。片帆岸远,行客路杳,簇一天寒色。楚梅映雪,数枝艳报青春消息。年华梦促,音信断,声远飞鸿南北。算伊别来无绪,翠销红减,双带长抛掷。但泪眼沉迷。看朱成碧。惹闲愁堆积,雨意云心,酒情花态,辜负高阳客。 唱完,满船上无人不赞。阿四各斟了一杯说:“柳二爷再到敝处,务求光降,我还要拜先生呢!”瑟卿说:“你住在那里?他来时好找你。”阿四说:“住吴县衙门后边,枇杷巷。”瑟卿在湘莲肩上拍了一下说:“记真了,枇杷花下闭门居。”湘莲笑道:“大家都记着些。”此时夜已深了,又听阿四弹了一回琵琶,已到官船。早有家人们在船头伺候,阿四又送他们过船。梅瑟卿赏了他三十块花边、两匹绫绢。柳湘莲便从身上摘下块汉玉同心佩,递与阿四说:“聊以相赠。”那阿四俱各谢了,自回船去。这里梅、柳二人谈了几句,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开船,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湘莲指道:“快了,那就是!”瑟卿顺着他的手一看,见松柏掩映,透出几段红墙。 临近了,见墙头上露着碧森森的几竿修竹,又有一枝娇艳艳的红茶化探出墙外。瑟卿说:“好个去处!”湘莲道:“里头地方忒窄。”说着便叫船家拢岸。那高升派了个火夫陶乙跟了柳二爷去挑行李,柳湘莲带了陶乙下船。去不多时,只见柳湘莲头里走着,陶乙挑着一个竹箱,大小两个包袱,上拴着一口宝剑、一张弹工,慢慢走来。锦奴说:“爷倒不像,柳二爷这琴剑书箱才像赴考的呢。”说着,柳湘莲就上了船,赏了陶乙五百大钱。瑟卿教把行李安置在后房舱,二人吃了饭。 瑟卿问道:“你这几年到底在那里来着?”湘莲说:“自那年为了件事出京,到广东香山县找个朋友。谁知我的时气不好,才到几天他就丁忧了。我把他送到湖南原籍,住了半年。过洞庭湖,在湖北住了几天,就往江西去游了游庐山。遇着个朋友,替他管了点闲事,上了趟杭州,就在西湖住下了。去年腊月二十四才到的苏州。”瑟卿就问:“你替人管什么事?” “是保了一镖银子!”瑟卿笑道:“你可是文武全才。”湘莲叹了口气说:“也不过是谋生罢了。再者,趁着这岁数儿,老了就不行了。这一到京,熟人还不知有谁没谁呢?去年见那告示上,可惜那宝老二怎么会丢了!”瑟卿说:“你没见京报上吗?有了。”就把奏摺上的话,说了一遍。湘莲道:“他们弟兄里,还就是他是个人物。那几位令兄都靠不住。”瑟卿道:“我那位襟丈,只听见人说,总没会过。”湘莲问:“你们是什么亲戚?”瑟卿说:“他的夫人就是荆人的堂姊。”湘莲说:“就是薛大哥的令妹吗?”瑟卿说:“正是。”湘莲说:“这都是我离京之后的事了。”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颇不寂寞。 这日到了镇江,湾了船。次日叫了只江船,带了锦奴,主仆三人去逛金山。各处游玩多时,又登那宝塔,观看江景。见瓜州一带帆樯上的号旗映着日光,灿若云霞,真是江天一览。 初来时,和尚原不知是嘉兴府的少爷,问了锦奴才晓得,慌忙烹茶、摆点心,又要摆斋。瑟卿说:“都不必,我们随喜随喜,今日还要过江呢。”和尚说:“天晚了,少爷明天再过江罢,请到那边看看苏学士的玉带。”二人便同和尚到方丈来看苏东坡的玉带。瑟卿教锦奴送了和尚二两香资。锦奴向和尚讨了一大枝白梅花担在肩上,慢慢绕到前边。和尚送出山门,两下里拱拱手,开船。湘莲问锦奴:“你作什么弄这累赘?”锦奴道:“两碗半茶值二两银吗?”湘莲笑道:“那三十块洋钱你怎么不说呢?”锦奴笑道:“他可比和尚长的好看呢!这和尚我就嫌他腆着个大肚子,混充弥勒佛。”说的连船家都笑了。瑟卿还要焦山去,湘莲说:“你看远处那几点黑,怕是要起风,早些回去罢!”瑟卿见江猪拜风,也就不往焦山去了。 回到官船,只见和尚驾一只小快船赶来,送了一担第一泉水、两瓶茶叶、一小篓笋干、两包豆豉。家人们找家伙装水,梅公子说:“不拘腾在那里,少时就还倒江里去。”家人回说:“这是第一泉的。”瑟卿说:“我们在庙里喝的才是呢!这就是随便舀的江水,也只好留下罢,开发四两银!”家人答应,自去打发和尚。 梅公子见天色尚早,教船家趁着这东风过江去。走到扬州,梅公子上岸,坐了轿子到扬州府去拜了年伯。那知府留吃便饭,天晚回船,知府又送了些土仪。次日早行,到清江浦换船,渡过黄河,便从王家营起旱进京。在路上商量,湘莲要到薛家去住,梅公子那里肯依他,一定要他在家里祝这日进了都门,到了梅宅,瑟卿先进去拜了母亲,见了妻子,把任所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把路上遇见柳湘莲的事告诉母亲。梅夫人说:“既是有客,你出去照应照应。”瑟卿说:“他少时就要见母亲呢。”说罢,到书房,见湘莲洗了脸,换了衣裳,等着一同进内拜见梅夫人。未免彼此客套了一回,就留在小花园住下,派了个小小厮狗儿伺候。次日柳湘莲雇了辆车到薛家,见了他母子十分亲热。又将梅瑟卿留住的 话说了一遍,薛姨妈说:“二姑爷作人本来好,又和气又活动,不像大姑爷总有点痴痴的。”湘莲坐了好久,就往贾府来拜宝玉。 且说宝玉因场期将近,这日正在内书房抱佛脚。忽见焙茗答应飞跑出去,宝玉整整衣冠迎接出来,二人见面,执手寒温,进房坐下,焙茗倒了茶来。宝玉就问他这几年行止。湘莲便把对瑟卿说的话又述了一遍,又告诉说梅瑟卿待他的光景。宝玉听了说:“可惜,这个人我总没见过,殊为恨事。”湘莲道:“他这两日就来拜你。”又问了回宝玉如何走失,如何回来。 宝玉细细说了一遍,便向湘莲说:“我要是出了家,今日咱们就见不着了。”宝玉问:“怎么?”湘莲笑道:“你们府门上大书特书‘僧道无缘’,自然就见不着了。”宝玉问焙茗:“我怎么没看见?”焙茗说:“在那边垛子上贴着呢!”宝玉又问湘莲:“你这进京打算怎么样呢?”湘莲道:“瞧瞧你们,还要出山海关逛逛医吾闾山呢。”宝玉说:“真吗?”湘莲道:“怎么不真。”二人谈心,宝玉留他吃晚饭,吃与不吃,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一帘风雨祀花神 半夜绸缪偿孽债 话说宝玉留柳湘莲吃饭,刚放筷子,贾兰进来。宝玉教他见了湘莲,又问他:“吃了饭没有?”贾兰说:“还没呢!” 宝玉说:“就在这里吃罢。”叫锄药到大奶奶那边说:“我叫阿哥在这里陪客呢,不用等他吃饭。”锄药答应去了。这里三个人吃着饭闲谈。宝玉问一路上的古迹,又问梅瑟卿的为人。 柳湘莲便把一路上的景致细细敷演出来。说到游金山,贾兰道:“你们二位倒暗合了杜审言的一句诗。”湘莲问“那一句?” 贾兰说:“恰恰乎是‘梅柳渡江春’。”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宝玉说:“怎么有这样巧事呢。”贾兰道:“天下这些名胜,我几时才能见见这世面!”湘莲笑道:“今年中了进士,点了翰林,放个差出去就可以见着了。”贾兰笑道:“未必有那造化罢!就是有那命,到了那个时候,被众人拘束起来,寸步难行,终不及足下这闲云野鹤舒服。”湘莲笑道:“各有各好处。” 宝玉向湘莲道:“你说要出关,索性等我出了场,咱们多盘桓几天。”湘莲道:“我也是这么说,等听了你们的喜信儿,我们再起身。”宝玉问:“你同谁去?”湘莲说:“薛大哥要贩些皮货,叫我替他照应点儿。” 贾兰问道:“这保镖也遇见过贼没有?”湘莲说:“怎么没有?那年从江西上杭州,走到玉山地方,这日有点阴天,走到申酉的光景,忽然从竹林里出来五个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的,走过来拦住脚夫们。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谁许你们这么公然走路?’我就问:‘不公然走路,谁还给你下帖子通知你!’正说着过来个老头子,有六十多岁,比我高着还有一头,一部大长白胡子,打着他们的乡谈,我也不懂。他就扯开弹弓,我容他放了三个空弹子,到了第四个,我就还了手,把他的那个弹子碰回去,正打在老头子的竹笠子上。那个年轻的过来拱拱手,问了名姓。我也问他的名姓。”宝玉说:“想来是一家子。”湘莲笑道:“那里是一家人,都是些乌合之众。那个年轻的姓罗叫亚群,那老的叫马振,还有一个姓褚,一个姓申,那一个我不记得了。原来真是‘盗亦有道’,都陪个礼,不用咱们说话,他就督催着脚夫赶路,五个人一直送过山才回去,一路上也都说说笑笑的。”贾兰说:“那一弹子要是打不着怎么样呢?”湘莲笑道:“也只好都送了他。”说的又都笑起来。此时饭已吃完,喝了茶,湘莲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宝玉说:“闲了来谈谈。”湘莲说:“来倒容易,怕搅了你们用功。”说罢,拱拱手自回梅宅去了。 这里宝玉叔侄送客,进来同到王夫人上房,就把柳湘莲来拜的 话说了一遍。王夫人说:“这不就是尤三姑娘要嫁的那个人吗?”宝玉说:“可不是他。”贾兰说:“太太瞧他还会保镖呢!”王夫人笑道:“这么个能干人,怪不得尤三姑娘要嫁他!后来怎么又闹的抹了脖子呢?”宝玉说:“都是东府里闹的那些原故。”王夫人说:“本来尤三姑娘那两只眼睛长的犯相,不娶那样媳妇也罢了。”又说了几句闲话,王夫人叫他们自去歇着。于是叔侄各自回房。 且说宝玉一进院门,只见上房灯烛辉煌,恍惚宝钗在炕上坐着,还有几个人瞧不出来是谁。他便顺着西厢房的走廊来到窗下,隔着玻璃一看:见宝钗坐在炕里头,面向北;摆着一桌果菜,袭人坐在东边,挨着排插;麝月、莺儿坐在地下椅子上,向南;又是说,又是笑。只见小丫头双环出来泼水,宝玉向他摆摆手,双环会意,悄悄的说:“怪冷的,二爷何不进去,排插后头不是杌子。”宝玉点点头儿,趁着丫头掀帘子,就跟进来,坐在杌子上。 只听宝钗说:“你倒是喝呀!”袭人说:“喝呢,奶奶也喝呀!”麝月说:“奶奶不用让他,他等人全了才喝呢!”莺儿说:“如今咱们这屋里,连上带下才几个人呢!那年二爷的生日,我跟了姑娘往怡红院去,那时候人才多呢,那个热闹法儿!”宝钗说:“那个热闹也不是常事。”袭人说:“真可是大家只为热闹,喝醉了,七颠八倒,躺下就睡。那一遭不是我们俩伺候着灯儿火儿的,饶是小心,还听多少闲话,造多少谣言,上头知道了还担不是。如今虽说人少些,省好些心。就像今日罢,奶奶这么赏脸,妹妹们拿我当个姐姐似的,就是多喝点儿也没乱儿。”麝月笑道:“你白试试,要是喝醉了,保管你有乱儿。”袭人啐了一口说:“你又扯到那里去了!”宝钗叫莺儿:“瞧瞧外边儿的火碗灭了没有?趁热吃点罢。”麝月说:“奶奶不知道,他留着肚子吃体己呢。”袭人笑道:“等我闲了,撕你那嘴。”莺儿说:“这有什么呢?”麝月说:“可说呢,昨日晚上我给奶奶剥橙子,剩的就给我吃了,这不是体己么,我怎么不着急呢?”说的宝钗也笑起来。莺儿叫人换热酒,双环答应过来,莺儿说:“你不中用,再叫个大些的。难道这么早就都睡了不成?” 只听宝玉笑着说:“没睡,伺候着呢!”三个人一齐站起,宝钗在炕上也欠欠身。宝玉说:“请坐。”自己就坐在袭人对面。袭人与宝玉、宝钗都斟了一杯,又给麝月、莺儿斟了一杯,他二人又回敬袭人。宝钗问宝玉:“你几时进来的?”宝玉笑道:“他们三个人争体己的时候就来了。”说的三个人都不好意思起来。宝玉问宝钗:“什么事如此盛谈?”宝钗道:“袭姑娘的生日,难道你忘了么?”宝玉说:“不是明日么?”宝钗道:“今日先替他作寿日,明日正日子再吃面。”宝玉笑道:“趁着我不在家,这才是体己呢。”袭人说:“这是奶奶赏的。这些年,爷还没这么赏脸过呢。倒会说便宜话。”麝月说:“不用闹这些个给我们娘儿们瞧了。”说的都笑了。又喝了几杯,听见钟打了十一下,宝钗说:“不早了,再喝会儿该歇着了,明日还要磕头呢。”宝玉说:“我也困了。”于是大家起席,盥漱已毕,各自安歇。 宝玉想起方才莺儿说那年在怡红院过生日的话来,那是何等热闹,一时之间星流云散!如今虽有妻妾四人相伴,宝钗之端庄,袭人之恭谨,麝月、莺儿原是小丫头出身,虽然收了房,仍是各守本职。如何像晴雯之骄傲,芳官之轻狂,所以弄的个宝玉竟不能恣情纵欲,倒被他们拘束起来。因想到明日花朝,正黛玉二十冥寿,要祭奠一番,又不好明说,只说祭花神便可瞒过他们。这一夜真是展转反侧,直到鸡叫才略睡睡。天亮就起来,梳洗毕,到上房请了安,便出去叫焙茗买几样鲜果,再买两盆春兰。此话不提。 且说宝钗晓妆已毕,看着袭人打扮上,带着到上房给王夫人磕头。他自己又到李纨、周姨娘处去让。此时宝玉从书房进来,宝钗尚未回家,只见婆子们掇进两盆兰花,还有两大蒲包鲜果。麝月笑道:“寿礼来了!”宝玉说:“别混说,这是祭花神用的。你找两个好花盆换上,再瞧瞧那果子是几样,预备几个好盘子。”麝月就问:“供在那里?不用香烛吗?”宝玉说:“晚上才祭呢。”说罢就出去了。宝钗同袭人回来,看见花果,便问:“谁送的?”麝月就将宝玉的话述了一遍,宝钗想了想说:“是了,今日是林姑娘生日,还是二十岁呢。不要说破,只怕晚上还要往潇湘馆去呢。”袭人道:“那可使不得,屋子又潮湿,再搭着这阴天,还得奶奶拦他。”宝钗笑道:“不用拦他,也拦不祝索性叫老婆子去把屋子拾掇出来,笼上火盆,预备下茶水。屋子弄暖着点儿就是了。”袭人自去分派人往潇湘馆去。麝月找出两上蓝田玉的花盆,瞧了果子是八样,就拿了八个缠丝玛瑙的盘子,又是一个古铜小炉,用珐琅小盒装了一盒沉檀,又收拾出一份洁净茶具。宝钗笑道:“好好预备,不然林姑娘是要见怪的。” 正说笑道,平儿打发老婆子拿着个拜匣,笑嘻嘻给宝钗请了安,又问了袭人好,说:“这是我们姑娘给袭姑娘祝寿的。原要亲身过来,这两日有点不舒服。”袭人笑道:“不敢当,年年叫姐姐费心。”宝钗问婆子:“只怕也快了罢?”婆子说:“听见说是月底。”袭人让他喝茶,婆子说:“不喝了,家里忙呢。”袭人腾了匣子,给了五百钱,说:“回去替我给姐姐道谢罢!”婆子答应去了。袭人把四件活计送与宝钗看,宝钗说:“这槟榔包儿是他自己作的,实在下工夫。”袭人说:“奶奶留下使罢!”宝钗说:“你留着用罢。我有个平金的,也是他送的。”只见宝玉掀帘进来,问道:“谁送什么?”宝钗道:“平姑娘给袭姑娘作生日的。”袭人铺下红毡,说:“等着给爷、奶奶磕头呢!”宝玉笑道:“不必了。”袭人便拜了下去,宝玉连忙拉他起来,又给宝钗磕头,宝钗拉起,说了几句祝词。又有众人拜寿、道喜,热闹半天。 晚饭后,宝玉向宝钗道:“今日花朝,我想咱们在园子里住的时候,逢时遇节大家玩耍,后来就搁下了。今日我要祭祭花神,自然是园子里清净些,你替我想个地方儿,那一处好?” 宝钗笑道:“清净中之最清净者,莫过潇湘馆。然而祭花神须得一篇祭文,可别像祭芙蓉神的那些‘共穴’、‘同灰’、‘情深’、‘命悲的字样,用不得!芙蓉神原不大识字,这花神可是品学兼优的,倘或冒犯了,又得一篇后祭文赔不是。” 宝玉说:“你怕我作的不好,你就替我作一篇。”宝钗冷笑道:“又不是我祭,不犯尽着作那冒名顶替的事情。”说的宝玉无言可答,只好搭讪而已,笑着说:“三个人匀两个跟了我去,祭文也到那里再作罢。”宝钗道:“他的生日没有不去的理,就叫麝月、莺儿跟去罢。”又问道:’今晚回来不回来?”宝玉道:“自然是祭完了回来好,又怕园门关的早,好些累赘。” 宝钗道:“说准了,好把铺盖拿了去,不然怕冻着。”宝玉笑道:“这也好,索性明日一早回来,倒省事。”宝钗听了,叫袭人打点铺盖,又叫老宋妈跟了去,在下房伺候茶水,又说:“你们俩也拿床被去,看冻病了又是事。”于是婆子们将祭礼、花果,暨铺盖、脸盆等都搬运到潇湘馆去。这里宝玉不住的瞧表,宝钗说:“该去了,看下起来,就是那一篇祭文还得作几个时辰呢!”宝玉站起身来说:“咱们走罢!”宝钗笑道:“见了花神想着替我问候罢。”宝玉带了麝月、莺儿笑着去了。 进了大观园,一路寻思这祭文的作法,太庄重不能尽情;若把私心写出,又怕得罪了黛玉。左思右想,犹疑不定,又不好回去和宝钗商量,说:“也罢,索性不用那些繁文,全凭这一瓣心香以表精诚,或可梦中相见亦未可知。”打定主意,不知不觉已到潇湘馆。见那满院的修竹更比从前茂盛,连那石子甬路上都迸出春笋来。抬头一望,密不见天,真是苍烟漠漠,翠霭森森,窗轩寂寂,帘幕沉沉。屋檐下还挂个不全的铁马,被东风吹的叮当乱响。此时将近黄昏,宝玉心中十分伤感。 莺儿过去掀起绛毡板帘,见当地笼着个花梨架白铜小火盆,临窗桌堆着那祭礼,满屋里却无灰尘。便教他两个把兰花供在迎面案上,又把小方桌抬来放在中间,把鲜果摆好,又供了碗雨前茶,前面设上小炉。麝月问:“二爷不是要写字吗?”宝玉道:“不写了,你舀水来洗洗手,拈香。”正自安排,听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宝玉净手拈香,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默祷一番,起来坐在椅子上痛哭了一常麝月、莺儿看着又是好笑,又想起黛玉在日的光景,不免也都伤起心来。二人商量,过来也磕了四个头。宝玉站起来,看里间,见床上堆着两卷铺盖,宝玉说:“把我的就铺在套间林姑娘常睡的暖阁里。你们俩就在这床上罢!”麝月钩起秋香色软帘,只闻得一种香气,深浸脑髓。麝月说:“什么香?”莺儿说:“这是林姑娘。” 麝月问:“你怎么知道?”莺儿说:“那年我跟着姑娘们放风筝,我光着脖子。林姑娘怕我吹着,就把自己的一条白绉绸手巾给我围上。后来我还去,就赏了那手巾,就是这个香味儿。我放在箱子里薰衣裳都香了。”麝月说:“瞎说,这些年还香?” 宝玉听见这些话,便说:“你们不知道,像这样香总不会散的。所以古人曾说过‘至今三载留余香’,这正是一样的香了。” 莺儿说:“这么说起来,我们姑娘那冷香丸的香气自然将来也是不散的了。”麝月瞅了他一眼,莺儿自知夫言,忙着铺设好了,服侍宝玉宽衣睡下。二人背起灯光,自去歇息不提。 且说宝玉虽躺下并未睡着,想起黛玉在时,花容月貌并那雅谑娇嗔,无一样不令人销魂,未免在枕上落了几点眼泪。忽听一阵风来,吹的那满院的嫩梢相触,便想起《西厢记》上的“风弄竹声则道金佩响”,真成了“意悬悬业眼,急攘攘情怀。” 正想着,只听窗个有脚步声,宝玉起身一看,见个垂髫侍儿提着个绛纱宫灯,后面一个美人手扶小婢,姗姗而来。进门来,宝玉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黛玉。头挽云髻,身披雾过去縠。宝玉迎着问道:“妹妹身上好?”那美人并不答言,而带薄嗔,坐在生前常坐的椅子上,说:“宝玉你好”说到这里,便滴下泪来。宝玉说:“妹妹还是恼我呢!”回头看了看,不见那两个侍儿,便走近前来,说:“并非我负心,因是双亲之命。自你仙逝后,我时时在念,刻刻难忘。你若不信,拿出心来你看!”黛玉道:“你这些话,我都不懂。自你搬出园去,我每日无非是调鹦、看竹,及时行乐。”此刻,宝玉恍惚自己娶的原是黛玉,仿佛今日正是佳期。向黛玉笑道:“数载苦心,也有今日了。”暗想道:“他们都说娶的是宝姐姐,原来还是林妹妹。”看他两道似蹙非蹙的眉,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宝玉情不自禁,那黛玉也就半推半就,这一夜绸缪缱绻,不必细说。 只听一声鸡鸣,宝玉从梦中惊醒。那枕上云香,被中艳影,依稀尚在。看了看残灯微焰,窗纸发白。想方才的梦景,若说是梦,又历历分明;若说非梦,仍是我一人在此。也不管他是梦不是梦,也算是了结了我二人的心愿。翻来覆去,见天已大亮,自己起来,走到外间,见他二人并未卸妆,合盖着一床被,尚在梦乡。宝玉轻轻的坐在旁边,麝月一睁眼看见,便推莺儿。 二人笑着起来,说:“二爷好早,别是没睡罢!”宝玉笑问:“昨夜花神来了没有?”麝月说:“怎么没来?”宝玉问:“你听见说什么没有?”麝月向莺儿使个眼色,莺儿说:“那些话我可不说了。”宝玉又问:“你们到底听见没有?”二人齐说:“岂止听见,还瞧见了呢!”宝玉又问:“瞧见什么了?” 麝月说:“那更说不得了。”宝玉听见这话,只道昨夜的事他们有所见闻,便红了脸,笑道:“不用闹了,咱们家去再说罢。” 不知宝玉到家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劝扶正凤姐怜夫 因积德平儿生子 话说宝玉带着麝月、莺儿回到自己房中,见宝钗正在窗下临镜,袭人站在背后篦头。袭人说:“回来了。”宝钗回头问道:“见着花神了?花神可好哇?”宝玉笑着坐在旁边,说:“什么好不好,不过是心到神知罢了。”宝钗笑问莺、月二人:“你们瞧见花神没有?”宝玉只怕他们说出昨夜的话来,忙着说道:“信他们胡说呢,”麝月笑道:“没见着花神,倒遇着雨神了。”莺儿说:“这一夜下的还了得,对着那竹子更响的利害。”麝月忙着伏侍宝玉梳洗毕,又吃了一碗莲子桂元汤,便往上房请安去了。这里二人便将昨晚如何上祭,如何哭,今早又谆谆盘问他们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宝钗对袭人笑道:“不这么样,他也不依。倘或再发起呆性来,倒不好。”麝月说:“这一夜又冷又怕,他躺下就着了。只听后院里不知什么响,吓的我蒙上头才睡着了。今日二爷起来,我们还不知道呢。” 此时宝钗晓妆已毕,穿了衣服到王夫人处请安。只见李嬷嬷跟了巧姐儿过来请安,王夫人问嬷嬷:“平儿这儿日怎么样?” 嬷嬷说:“怀都下去了。”王夫人又问:“你们太太张罗了些什么?”嬷嬷说:“昨日赏了五两银子,教他自己制办。” 王夫人道:“也可怜见的,头生末下的知道用什么呢?我业经都作出来了,明日是个好日子,叫人送过去,那个叫他留着零碎使罢。我派了老赵嬷嬷跟着,他进来了没有?”嬷嬷说:“进来三四天了。”于是大家吃了饭。 李纨约了宝钗同了巧姐儿去看平儿。进了院门,嬷嬷说:“大奶奶、二奶奶瞧平姑娘来了。”只见平儿、丰儿笑着迎了出来。彼此问了好,进房坐下,丰儿倒了两碗茶来。平儿笑道:“怎么劳动二位奶奶来瞧我。”宝钗说:“太太很惦着你呢!” 嬷嬷就把王夫人的 话说了一遍,平儿说:“太太这样恩典,叫我怎么报答呢!”说着眼圈红了,又说:“若是有我们奶奶也好哇。”说到这里更伤起心来。巧姐听见提起他娘来,也就滴下泪来。李纨说:“这倒不是看你来,倒是招你伤心来了!你好好的给太太养个孙子,更疼你了。”说了一回散话,都往巧姐房里来。宝钗问:“巧姑娘做什么活呢?”巧姐拿出个红缎褡裢,上面是福缘善庆的花样。宝钗问:“拉锁子跟着谁学的?” 巧姐说:“平姐姐教的。”李纨问平儿:“姑娘的东西也得代着手儿作了。”平儿说:“作出三十双鞋来了。”李纨说:“我们也都作出几双来了。”巧姐见说他的嫁妆,就进里间去找出几篇仿来给他二人看。宝钗说:“字写的更长了。”李纨笑道:“你那天给我瞧的那跳格儿呢?”巧姐说:“那一天我拿去给二叔叔瞧,兰哥哥说写的不好,我就烧了。”李纨笑道:“那是怄你呢,我瞧着很好。”又坐了一回,李纨说:“走罢,到你们家看看芝儿去。”说着就同着宝钗起身,巧姐、平儿等送出院门回去。无话可提。 到了次日,王夫人差人送来产妇婴儿可用之物,平儿看了十分感激。到了晚上,贾琏进来,平儿将那些东西给贾琏看了,也是感激,说:“明日我替你给太太磕头去。”说了回闲话,喝了几盅酒,就叫丰儿服侍睡下。原来平儿自从受孕后,便不与贾琏同房,自在东里间。近日王夫人又派了贾琏的赵嬷嬷与他作伴,贾琏带着丰儿在西里间祝刚然睡着,只见凤姐笑嘻嘻的同着尤二姐进来,坐在炕沿上说:“我们给你道喜来了。” 贾琏问:“什么喜事?”凤姐笑道:“咱们有了儿子了。”贾琏笑道:“平儿虽然怀孕,尚未分娩,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凤姐指着尤二姐说:“那不是!”贾琏一看,果然尤二姐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尤二姐满眼含泪,望着贾琏点头。此时贾琏并不记得他二人已死,便问凤姐:“这孩子到底是谁养的?”凤姐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太告诉我的,说你我的行为断不能有后。皆因平儿素日为人恤老怜贫,处处积阴功、存口德,到后来还要受诰封呢。所以我来劝你从今以后,把那酒色财气都检点检点。酒是最能乱性,喝高了兴,竟会把礼义纳常撇之脑后。 色之一字,更是要紧。只图一时之乐,坏了他人的名节,坏了自己的行止。还有那嘴角儿上的阴骘,更是要紧,断不可谈论人家闺阁暧昧。见人升官,就起嫉心;见人有钱,就生妒心,不可不慎。你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老爷、太太年老,你有几个亲人?依我说,就把平儿正了位,于你也有帮手,于孩子也有照应。如今虽然都是他经手,到底众人不服,他未免掣肘。你们好好的过罢,我再来瞧你!”回头向尤二姐道:“咱们给他送去吧。”说着起身同去。贾琏此时又像知道他们已死,从梦中哭醒,见残灯尚在,看了看丰儿蒙头沉睡。贾琏叹了气,又朦胧睡去。 且说平儿睡醒一觉下了地,打开灯罩拨了拨灯。小解了,用凉水洗了手,重新上炕。躺下才一合眼,见凤姐带着尤二姐进来,尤二姐怀里抱着个孩子。平儿就请安问好,说:“奶奶回来了?怎么这么巧,都一同来了?”凤姐说:“因你在孩子跟前用心,我来谢谢你。”平儿说:“奶奶这是怎么说呢!” 凤姐说:“告诉你罢,我们来给你送儿子来了。皆因你暗中有多少阴骘,携带的二爷也不致绝后。将来你受子之荣,也有人称你太夫人呢!”便向尤二姐说:“你不用舍不得,将来也要沾光呢!”只见尤二姐就把那孩子塞在他被窝儿里。平儿急的说:“这是怎么说。”只觉心头突突乱跳,及至醒来,觉得身子底下精湿一大团,吓的说:“赵奶奶快起来罢,可不好了!” 赵嬷嬷从梦中惊醒,听见儿啼。偏是灯又灭了,鞋又找不着,就光着脚下地摸火纸点灯,口里说道:“我的小奶奶,你倒是早些言语呀。”平儿说:“我还不知道呢!”贾琏原未睡实,听见婴儿啼哭,又是他们两个人说话,就把丰儿叫起,对了个灯,看了看表,正是子正。自己也披衣过来,见赵嬷嬷还在那里找火纸,见拿了灯来,说:“丰姑娘你把他抽起来,我好招拂孩子。”丰儿跳上炕来抽平儿,平儿说:“你慢着些,我还起不来呢。”赵嬷嬷掀开被一看,才忙着把平儿的小衣褪下,见胎胞婴儿搅在一处,伸手就抱。贾琏见他赤着脚,抓了来把血,又是着急,又是好笑,说:“妈妈,你把袜子穿上罢,看着了凉。”便叫丰儿扶平儿坐起。自己到厢房窗外把巧姐儿的李嬷嬷叫来。李嬷嬷上了炕,把胎胞和孩子理清。此时老婆子们也都起来,烧通条熬定心汤。李嬷嬷把脐带剪断,包好孩子交给平儿抱着,又把炕上的血迹收拾干净。贾琏见是个男子,想起将才的梦来,要告诉平儿,又怕他伤心害怕。这平儿喝了定心汤,慢慢的把梦中之事告诉贾琏。贾琏说:“你奶奶可是穿着那在日常穿的那件月白棉袄吗?”平儿问:“爷怎么知道?” 贾琏就把夜间的梦说了一遍,大家都觉诧异。 此时天已闪亮,贾琏看着平儿喝了粥,自己也喝了一碗粥,就往贾赦、贾政各处道喜回话,又到祠堂各处磕头。不一时,就有王夫人、邢夫人送过粥米、糖蛋等物。又见李纨、宝钗都来看视。平儿又把昨夜两梦告诉他们,二人亦觉稀奇。看那孩子,发长额宽,雪白粉嫩。李纨问:“过了月了吗?”平儿笑道:“我还不知道呢?大奶奶瞧我这肚子里挺硬,只是疼,别是还有一个罢?”大家都笑了。李纨说:“那是儿枕疼,不要紧,揉揉就好了。”宝钗说:“我那里有宁坤丸,回去找了给你送来。”平儿笑道:“上次二奶奶给的那药吃得吃不得?” 李纨问:“什么药?”宝钗说:“胎产金丹。”李纨说:“正吃么!”二人坐了一回,同去到王夫人处回话。说平儿给太太磕头,又把他们的梦告诉了一遍。王夫人想起凤姐不由伤心说:“平儿那孩子实在可疼,虽有本事,却不张道。为巧姐儿的事,琏哥就有这意思。皆因大老爷回来竟闹气,也不敢说。又搭着他有了喜,索性等养了再说。那也是定了的事了,倒是你们俩给他挑挑嬷嬷。可比不得兰儿、芝儿的嬷嬷,这可得留点儿心,咱们那位琏二爷是出名的淘气,别又弄出事来。”说的大家都笑了。只见贾珍父子过来道喜,李纨、宝钗便往稻香村来,叫人传给林之孝家的,把仆妇册子查查,有奶的传几个来挑嬷嬷。 至午后见林家的带进三个媳妇来,都请了安,一排站着。 林家的指着回道:“这个高身量的,是东角门的买办王德的媳妇。”李纨问:“孩子多大了?”媳妇回道:“四个月了。” 又问:“你多大了?”媳妇说:“二十六。”李纨又问那两个。 林家的话:“这白些的是跟三爷的常寿儿的媳妇,二十一岁,孩子八个月。这个黑些的是茶房汤铭的媳妇,三十二岁,孩子才满月。”宝钗问:“咱们家这些人,怎么才有三个有奶的?” 林家的回道:“奴才查了原是五个人,那两个一个是老宋妈的孙子兴儿媳妇,现长奶疮;一个是鲍二的小姨子,乌贵媳妇,住娘家去了。”李纨看了奶,就和宝钗商量留下王德家的、汤铭家的,带过来请王夫人看。王夫人就留下汤铭媳妇,着林家的带去交给平儿,又说:“照芝哥的小李嬷嬷例,每月也是一两五钱银的月费。”林家的教给太太、奶奶们磕了头,跟着林家的去了。 晚饭后,贾政进内,王夫人把贾琏、平儿的梦说了一遍。 贾政道:“天道悠且远,鬼神茫昧然。那也没什么凭据。倒是和大老爷、大太太商量,把平儿扶了正,于琏哥好些。算了媳妇,他也好谏劝,我看那丫头还明白。他父母还是你们家的家生啊?还是外买的?”王夫人说:“他就是跟我大哥的韦善的女儿,自幼儿就跟凤姑娘,所以就陪了过来。”贾政笑道:“原来是他的女儿,这就怪不得了。那一年我扈驾北狩,还借过他几天,是很朴实,官事也明白,比周瑞好多了。”王夫人笑道:“那是他们老爷的总钥匙,他那儿子就不中用了。”贾政道:“有个好女儿就是了。等满了月,就把这件事办了。今日大老爷命名叫苓哥儿,十分欢喜,说要大办呢!”王夫人说:“七十岁得头一个孙子,花几个钱也是乐的。” 有事便长,无事便短,不觉已到三月初三,王夫人的生日。 唱了两天戏,自然来些高亲贵友,不必细说。到了宝玉、贾兰进场之时,王夫人和贾政商量,不必赁小寓,就从家里走,无非早些动身就是了。李纨自去料理贾兰的考具,不提。且说宝玉看着宝钗、袭人与他打点,又说带这个,又说带那个。袭人说:“你别跟着搅了,让奶奶打点出来,你过了目,一装就得。” 宝玉笑道:“你们怕搅,我可又走了。”袭人听见这话,一阵心酸,滴下泪来。宝玉说:“在家又嫌搅的荒,出家又舍不得,不然你就跟了我去。”说的袭人噗哧的笑了。收拾完,次日四更就起来。叔侄两个来见贾政、王夫人。贾政嘱咐了些进场的话,二人一一答应。王夫人想起乡场的事来,就说:“兰儿你和叔叔拉着走罢。”贾政笑道:“太太不必乱想,这一回断不能走失了。”就叫人出去看车齐了没有。宝玉说:“程师爷还要送呢!”贾政说:“这妥当极了,就去罢。”二人请了安,各人又见过母、妻。宝玉又与李纨请安,兰哥给婶娘也请了安。各人又嘱咐了几句,送他叔侄出去。 这里王夫人和宝钗盼了一日又一日的,把这九天熬过。见他叔侄二人笑嘻嘻的进来请安问好,这婆媳才都把心放下。原来王夫人许下心愿,背着贾政买了口猪祭天。 过了两日,十九正是苓儿的满月。贾赦教趁着这日摆酒唱戏,就推平儿登了琏二奶奶的宝位。平儿到祠堂行礼,长辈磕头。那玉字旁比贾琏小的都来拜见,平儿还了半礼。草字头的都给他磕了头。众下人都来参见琏二奶奶已毕,王夫人便向平儿说道:“明日咱们商量喜事。”不知王夫人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宝玉叔侄入翰林 探春姊妹邀诗社 话说平儿向王夫人问道:“太太吩咐什么事?”王夫人道:“今日都乏乏的,明日再说罢”。薛姨妈笑道:“三爷的喜事也快了。”王夫人说:“可不就是为那个事么,闹的我也受不得了,如今精神也贯不到了,可见人老了真就没用了。”说的大家都笑了。李婶娘笑道:“亲家太太上了年纪,也禁不得累了。正礼交给姑奶奶们办法,只怕他们更都想的到呢,自己倒省心。”王夫人说:“我也是这么说呢。”于是大家吃饭,又听了几出戏。王夫人便同薛、李二位辞了邢夫人,带着李纨、宝钗等回来。王夫人留薛、李二位住下,各自安歇,不表。 到了次日,平儿带着巧姐到王夫人处请安道乏。此时李纨、宝钗也都上来请安。王夫人道:“环儿的事交给你们三个人办罢,我不管了。有的事,那些东西放定后,就张罗出来。该收拾什么,你们商量罢。外头的事,我已经交给琏阿哥了。他说新房就用荣禧堂的西跨所,我想也好。宝玉住东边,环儿住西边,通里头都有角门,媳妇们过来也方便。”李纨笑道:“那也好,两边一样,还得添人呢。”王夫人说:“人也不必多,够使的就是了,那边自然有陪房呢。”平儿说:“听见外头说,没有双身的,就是紧跟的一个丫头,粗使的一个丫头。”宝钗笑道:“你怎么知道?”平儿说:“不但知道这个,连他们的名字都知道,一个叫双红,一个叫双碧。这双红和三奶奶同岁,说长的比三奶奶还好呢!他们老爷要留下,姑娘不肯。”王夫人说:“想来是使惯了离不开。”平儿说:“又会吹,又会唱,自然舍不的。”宝钗笑道:“三爷才是个有福的呢,不像我们屋里那三个吃货儿。”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说:“吃饭罢!” 早有人去请了薛、李二位过来,平儿向他二人请安道乏。不一时,掇上饭来。王夫人说:“你们娘儿四个跟着我们吃罢。” 于是吃完饭、盥漱已毕。王夫人留巧姐斗牌,巧姐向平儿耳边说了几句,平儿笑道:“是了,你先玩罢。”王夫人问道:“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平儿笑道:“他教我给他送钱来。” 王夫人道:“好宝贝,不用家里要。去和你玉钏儿姐姐要一串玩罢。”这里斗牌不提。 且说李纨、宝钗、平儿同到稻香村来,坐下喝茶。李纨说:“咱们还是伙着办呢,还是分开呢?”钗、平二人说道:“随你,都使得。”李纨说:“依我,咱们分开:衣服铺盖交给我,首饰交宝妹妹,收拾屋子、派人交琏二妹妹。”平儿把脸一红,说:“大奶奶,这个称呼怪不得劲儿的。”李纨笑道:“不这么称呼,怎么称呼呢?”宝钗正和素月看蚕,听见这话,回过头向平儿说道:“家里叫你这么一句,你就不得劲儿。明儿到了巧姑娘家,人家称呼你亲家太太,你又该怎么着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李纨道:“商量正经的罢。首饰交给他,为的是他们三个姑娘可以帮着穿穿珠子,钉钉匣子。收拾屋子、派人交给你,因为外头的事是你们爷经手,所以就是传人叫匠役都便当些儿。”宝钗向李纨笑道:“省事的分给自己,费事的分给别人,这才公道呢。”李纨说:“谁教我老姐姐呢,好妹妹我这两天又犯了水饮的病了,难道你不疼我吗?”宝钗道:“这么说,就是了。”平儿说:“收拾屋子、派人,还不知三爷有多少怨言呢?”李纨说:“那也管不了许多。” 正说着,王夫人处小丫头跑来说:“史姑奶奶来了。”三人忙着过来,见湘云正和王夫人啼哭呢。看他那一身的素服,甚实可怜,不免又大家执手伤感了一番。湘云要到贾母遗念前行礼,李纨、宝钗陪了过来。湘云拈了香,磕了头,站起来。 想老太太在日疼他光景,不由的放声痛哭起来。旁边的人,也都滴下泪来劝着。湘云回到上房坐下。湘云道:“我早就要来,因这里连连的喜事,我的服色不便,所以直到这会才来。我怪想你们的,你们又都不去。就是薛大嫂子倒瞧了我两趟,我还要请姨妈的安,回他的拜去呢。”薛姨妈笑道:“你倒不必那么多心,孩子嫩,先别各处去。等秋凉了,还要接你去住些日子呢。”李纨问:“你们妞儿呢?”湘云未及回言,玉钏说:“在屋里吃奶呢。”李纨、宝钗、平儿都到里间屋看孩子去。 只见翠缕问玉钏儿:“宝二爷还在东院住吗?我瞧瞧他们去。” 湘云说:“你先替我问好罢,回来我还过去呢。”王夫人说:“你就势儿把他们三个人都叫来,开了脸,姑奶奶还没瞧见呢。” 湘云道:“不但他们,连宝二哥哥回来还没瞧见呢。”王夫人便叫人去叫宝玉、贾环、贾兰,又向湘云说道:“因为他说话不防头,你如今居孀,比不得小的时候,所以我没教他去瞧你。”正说着,见袭人、麝月、莺儿同了翠缕进来,都请了安,问了好。湘云见他三人开了脸,更觉俏丽。又见宝玉叔侄三人进来相见。宝玉道:“大妹妹多咱来的?”湘云尚未答言,人回:“三姑奶奶来了。”众人迎了出去,只见探春扶着侍书,后边跟着一群仆妇、丫环,大家厮见。探春又给平儿道喜,平儿又道谢。进房来给薛、李二位、王夫人都请了安,坐下。湘云道:“怎么这么巧,我也是才来。”探春说:“小妞儿呢?” 见袭人从里间抱了出来说:“给姨儿请安罢!”探春接来抱在怀里细细端详,又看湘云,回头又看宝钗。湘云问道:“你看什么呢?”探春笑道:“你们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像你,倒和宝姐姐一个模样儿,连耳朵上的朱砂痦子都一样!”王夫人问宝钗:“你的痦子我还没瞧见呢。”宝钗说:“也怪,他瞧见我就笑。”探春笑道:“云妹妹就把妞儿认给宝姐姐作干女儿罢。” 平儿道:“这才好呢。以后就管着他们叫干爹、干娘了。” 玉钏说:“我们琏二奶奶这两天乐的连话都说不清了,到底谁叫干爹、干娘啊。”此时人多话乱,宝玉并未听见玉钏对平儿的话,他只听见认干娘的话,便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招的众人哄堂大笑。李纨慢慢的说道:“那自然是不敢当的,这可有什么可笑呢。”众人一听这话,更都笑起来。这里平儿才悟过来,是说他。宝玉三人笑着跑了出去。王夫人问探春:“你昨日怎么不来?”探春道:“偏偏是我们姑太太的六十大庆,一家子都去了。”李婶娘说:“姑奶奶又听好戏来着,就是那家么?”探春说:“就是他们家,又添了好些行头呢。” 说说笑笑已到晚饭时候,大家吃过了饭,王夫人说:“二位姑奶奶就同二位亲家太太在蘅芜院住罢。”李婶娘说:“我今日还要回去呢。”王夫人说:“忙什么?索性二十六看了过礼再走,娶的时候我还请陪新亲呢。”薛姨妈道:“家里没事,住着罢。等二十七咱们姐儿俩一块儿回家。”说着带了丫头先过大观园去了。 这里探春、湘云等着见过了贾政,顺路先到宝钗处。进了院门,见宝玉抱着芝哥站在栏杆前看牡丹。湘云不由得一阵伤心,连忙忍祝宝玉见他们进来,嚷道:“接过孩子去,有客来了。”探春笑道:“更能干了,练的会抱孩子了。”宝玉笑道:“这就是如抱赤子了。”李纨走过来说:“给我罢,让你好讲书。”说着,抱了芝哥说:“芝小子给姑姑们请安罢!” 湘云、探春引着他玩。宝钗说:“请屋里坐!”于是都进房来坐下。袭人等倒了茶,又让妞儿妈去喝茶。宝玉问湘云:“你们妞儿的名字叫什么?”湘云道:“叫掌珠。”探春问:“谁取的?”湘云说:“我们太太取的。”宝玉道:“那孩子真也配这两个字。”又问:“三妹妹送的麒麟带着没有?”湘云道:“实在是件宝贝,等明日午正放在水里看,他那光彩真令人神摇目炫。就是难带,要烦莺姑娘打个络子,不知什么的好看?” 宝钗道:“看了东西再配颜色。”众人说了会闲话,各自归寝。 次日,湘云到各处去看望。又是自王夫人起都请湘云吃饭,又是贾环过礼,热闹了几天。不觉已到四月初十,正值宝玉的生日。这天大家商量在红香圃摆酒,平儿说:“趁着史姑奶奶在这里,快把那石凳打扫出来,铺上褥子,再坐席。”湘云笑道:“怎么你这么好记性儿呢?”正然说笑,只见王夫人扶了玉钏,薛姨妈扶了同喜,尤氏跟在后边,慢慢行来。这里众人迎了过来,王夫人向宝钗道:“都在这里坐吗?”宝钗说:“等太太的示下呢!”王夫人道:“我们在这里,你们又不方便,莫若我同你母亲在小花厅罢。有两个女先儿,我教人安置他们在那里等呢,先过来看看芍药。”说着都坐下喝茶,薛姨妈笑向宝玉道:“你琴妹妹也是今日,打发大媳妇去了。二媳妇也是今日。”王夫人指着平儿向薛姨妈道:“他也是今日。”平儿说:“姨太太知道,昨日就赏过吃食了;进太太的那八宝小猪儿、口蘑馅的寿桃就是。”王夫人笑道:“小猪儿稀嫩的,看着怪不忍的吃他。”尤氏笑道:“都像太太这个慈心,铺子里可卖给谁呢?”李纨说:“都像你那馋嘴呢,见什么吃什么!” 尤氏说:“要不是当着二位老太太,我就撕你那嘴。怎么凤丫头死了,那坏鬼又附上你了!”说的都大笑起来。王夫人说:“你们也该坐席了,我们也要喝去了,都不用送。”说着老姊妹俩站起身来,走到栏边看了回芍药,自去吃酒、听书去了。 这里众人站在蜂腰桥看着去远,才慢慢回来。中间一席是湘云、探春、惜春、尤氏、李纨、宝玉,东边一席是宝钗、平儿、巧姐。宝钗叫小丫头去回太太,就说史姑奶奶、三姑奶奶替玉钏姐姐告一天假,小丫头答应着跑去。尤氏向宝钗说:“把你们那三位美人也放出来见见天日。”宝钗道:“还用放,早就跑出来了。”尤氏说:“我怎么没见他们?”湘云说:“那不是!”只见东边木香棚下,花红柳绿围着一群人。尤氏说:“都瞧什么呢?”巧姐说:“看着莺儿姐姐劈了细柳丝儿穿木香花蓝呢,我也是才过来的。” 远远只见玉钏同小丫头走来,笑嘻嘻的说:“那位给我告假呀?”湘云指指自己的鼻子。玉钏说:“多谢,多谢。”宝玉说:“东边坐。”李纨说:“你把他们也叫了来罢。”宝玉笑着跑去,就同袭人等过来。手里提着个木香花穿的篮子,里面插着些藤萝、刺璟、翠蝴蝶、月季、玫瑰,中间是一大朵红牡丹,还有头发丝儿拴着两个蝴蝶儿,在花上盘旋飞舞。众人齐赞莺姑娘手巧。宝玉叫麝月挂在背阴里,怕菜味儿薰了。 这里宝钗叫玉钏、袭人、麝月坐在自己席上,西边一席是翠缕、侍书、莺儿、丰儿。宝钗便问:“紫鹃怎么没来?”惜春说:“他头疼呢!”平儿说:“那一桌才四位呀,再凑两位才好。”宝玉笑道:“又不是我请善会,何必定要六位一桌呢。” 说的众人都笑了。宝钗说:“偏偏的紫鹃又病了。彩云比不得跟太太的时候,如今在三爷房里倒不便让他过来。”李纨道:“就把那桌上的菜拿几样给他们,也是一样。”宝钗说:“周姨奶奶四样,三爷和兰阿哥一桌,早就送去了。再拿四样,每人一盘一碗就得了。”婆子们答应,送菜去了。探春说:“二哥哥不到太太那边斟斟酒去么?”宝玉刚站起身来,玉钏回过头来说:“我还忘了呢,二位太太说千万不教你过去,说恭敬不如从命。”宝玉听了,便坐下,说:“今日行个令才好。” 尤氏说:“要行令,可别算我。”李纨说:“你放心,咱们行雅俗共赏的击鼓传花。” 宝玉连忙跑到阶下,折了一朵紫袍金带芍药,刚归了坐,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跑着嚷道:“兰阿哥中了四十六。”众人问:“听见谁说?”丫头说:“琏二爷告诉太太的。”李纨心中十分欢喜,因宝玉没报,不好露出来,便说:“明日看了榜才是准呢。”众人刚要过去打听,只见贾兰跑进来,也顾不的请安问好,便说:“叔叔是第十六,我是第二十八。”宝玉问:“才那信是那里来的?”贾兰说:“那是他们师爷们在城外看错了。这是报喜的,有报条不能错的。”宝玉问:“熟人还有谁?”贾兰说:“我不晓得。”贾兰见过众人,尤氏拍着他的肩头说:“好小子,这才可疼呢。”说着把自己一杯酒给他喝了,又让他吃。贾兰说:“在外头吃饭了。”抓了一把瓜子儿先就去了。这里众人出席,到王夫人这边来道喜。宝玉自去见贾赦、贾政不提。这里晚饭后都到王夫人上房闲话一回,各去安歇。 次日天明,宝玉尚未起来,小丫头拿着《题名录》,说:“焙茗说:‘给二爷瞧的。’”宝玉接来,披着衣裳到廊下去细看,隔着窗户说:“你快起来罢,都中了。”宝钗说:“既是《题名录》,自然是都中了,还用你说吗?”宝玉道:“我说的是熟人哪,第一名会元就是你们二姑爷。还有云妹妹的兄弟,史老二中了第五十一。甄世兄是六十三。冯紫英的侄儿,小冯老三中在六十七。还有程师爷的叔叔,中在一百零八。” 宝钗问道:“四十六的那个到底叫什么?”宝玉细看了看,笑道:“也叫贾兰,是山东人。所以他们认作兰哥了。”宝钗问:“三姑爷没中么?”宝玉细细找了找,说:“了不得,他中的还高呢,是第九。”说罢,进房。梳洗毕,先到王夫人上房请安,又说众亲友得中,大家听了无不欢喜。 又忙着殿试,梅公子又中了探花,用了翰林院编修。周姑爷、宝玉、贾兰、史公子都是翰林院庶吉士。甄宝玉、冯公子以部书属用,那程老叔用了榜下知县。各家互相庆贺。偏偏环哥的吉期也是这几天。到了是日,把蔡小姐娶了过来,果然是才貌双全,更兼善能窥测逢迎,所以甚得王夫人的欢心,众姊妹也都爱他活动。 这日,湘云、宝琴、李绮、香菱、邢岫烟连本家的探春、惜春、李纨、宝钗、蔡如玉、巧姐共十一人,都在新房坐着说笑。探春说:“咱们共是十一个人,足够起诗社的。”宝琴问:“你打算怎么起法?”探春笑道:“依我也不用照从前菊花、海棠那些题目。”湘云说:“又是什么新号令?”探春道:“我要起个群芳社,咱们再凑一个人,用十二个月应时的花卉写了阄儿,按着岁数儿先拈,谁拈着那一样”李纨问:“自然也有个体式呀。”探春说:“你听啊,先拈了题目,再拈或诗或词或赋或歌抓着那体就作那体。”众人都说:“有趣!就是那一个人请谁好呢?”宝钗道:“偏偏纹妹妹又到广西作知县太太去了,想想还有谁呢?”巧姐道:“我可不会作诗。” 探春说:“再把你除了,那不又短两个人了么!”湘云道:“亏了今年没闰月,不然还短三位呢!我看这光景要闹的‘民之作事,每于几成而败之。’”惜春说:“不怕,我出个主意。” 不知四姑娘有何高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靖边疆荣公拜相 置别墅赦老隐居 话说探春向惜春问道:“你有什么主意?”惜春说:“巧侄女儿既说不会作诗,也别难他。莫若把我们大嫂子和琏二嫂子添上。”香菱问:“他们二位会吗?”惜春道:“原不会的,不过足数儿。就把他们抓的花名,教宝哥哥和兰侄儿替作。你们众位想使得使不得?”众人说:“那也好,咱们也不用管谁找枪手,谁替作,只要足咱们的数儿。”邢岫烟笑道:“我们如何作的过翰林先生们?”湘云冷笑道:“那位兰太史的大作,没多见过,若论宝老先生,是领过大教的。在这群芳社里只怕又是倒数打头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咬着个舌子,专爱克薄人!”探春说:“不好了,二嫂子急了,云妹妹快赔不是罢!”湘云走过来拉着宝钗的手说:“好姐姐,别生气,宝哥哥的诗也好,文章也好,字也好。不但我说好,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都说好,不然怎么点翰林呢。”招的众人哄堂大笑。宝钗推着湘云说:“讨人嫌的,贫嘴!”忽听窗外一人笑道:“什么事?乐的这么着!”众人一看,见尤氏扶着个小丫头进来。众人起身让坐,蔡如玉递了一袋烟。巧姐问道:“大娘打那儿来?”尤氏说:“太太那边。”巧姐问:“我妈妈呢?”尤氏说:“和太太说话呢。”又问众人:“你们乐什么呢?”李纨便将刚才的 话说了一遍。尤氏问:“几时起诗社?是净作诗啊,还有酒吃没有?”探春说:“我既邀请众位,自然要备个东道的,起社的日子也得择择。”李纨道:“索性等环三妹妹住了对月回来,再定罢。” 正议论起诗社,见小丫头说:“太太请姑奶奶、奶奶们瞧图儿去呢。”探春问:“什么图儿?”丫头说:“我不知道。” 尤氏道:“我才来的时候,遇见琏二爷、宝二爷、环三爷、蓉哥、兰哥都在槐树底下站着。琏兄弟手里拿着个白摺子似的。想来就是那个了。”说着都到上房,见王夫人正和他兄弟、叔侄们说话。见他姊妹们进来都问了好,王夫人笑道:“你们看看这个!”贾琏说:“四妹妹是讲究画的,再替布置布置。” 王夫人叫玉钏儿把那纸铺在八仙桌上,姊妹们围着细看。 探春问王夫人:“这是作什么的?”王夫人说:“话多着呢,问你琏二哥哥罢。”贾琏说:“这是冯紫英说的那园子,如今大老爷留下了。教我瞧着收拾,我可懂得什么呢?就托如意馆的陈先生画了这样子,求妹妹们替我点缀点缀。”探春笑道:“我先不管。好了,你去请功;不好了,你挨了骂抱怨我。” 只见宝琴说:“虽是个图儿,画的颇有书卷气,倒可以裱了挂挂。”湘云说:“这河里的水是从那里流过来的?”李纨道:“真个怎么寻不着来源呢?”宝钗细看了看,笑道:“这不是原来从稻田里隐着极细的一股水?”湘云说:“我说呢,只见去的闸口,不见有来源。你看这山上的敞厅正对前面的柳林,实在敞亮。”王夫人道:“我只爱那菜圃里的那几间草房,活像咱们那《桃源图》上的那样儿。” 探春问:“多少钱买的?”贾琏说:“三千五百银。”又向李绮道:“听见冯紫英说,甄老伯问过这园子,妹妹自然知道。”李绮说:“听见说来,后来不知为什么没买成功。”尤氏说:“别是有什么原故罢?”贾蓉笑道:“什么原故,就为那里管家们要使的多,所以才散了。”王夫人道:“三姑娘回家,这个话可别说呀!”李绮笑着答应了。 李纨问:“这园子在什么地方?”宝玉说:“在西城外偏南,地名叫万柳庄。离城十八里,原是前朝驸马的园子,尽后头就是那公主的妆楼。”又指着上面说:“这个屋子最有趣,看着是两间,却是三间。可惜不能画出屋里的样儿来。这里头套着是一间,过去是四间,就是这临水的成个葫芦式,那门上嵌着块石匾,是‘自然’二字。”香菱说:“这不是两间吗?” 宝玉说:“见方的四间,当日的工程实在好的很,看不出是怎么盖的。正中间是个汉白玉连座子的大盆,刻着极细的花卉,里头刻的是‘洗头盆’三个篆字。老爷说,仿佛汉唐的东西。” 王夫人说:“公主的园子才这么几间房子!”贾琏说:“当初原多,都坍塌了。何太监置过来就是这些。如今围墙外头还有好些房子迹址呢。”贾兰说:“明儿把掷着的那些石头都搬进去,够堆一大块山子的。”宝玉说:“大老爷说,要求东平郡王写匾呢。”湘云问:“你们都看过了?”宝玉说:“去过两遍了。”贾琏笑说道:“等收拾得好了,还要请妹妹们呢。” 大家正然说笑忽听东南隐隐雷声。王夫人向贾琏等说:“你们去罢。”贾琏、宝玉等答应退出。尤氏说:“看下起来,我要和太太、姑奶奶们告假了。”探春说:“你忙什么?”尤氏说:“媳妇就是这几天的。”王夫人说:“叫人看车罢,你趁着没下,就过去罢。”尤氏答应,又向众人告辞。李纨、宝钗、平儿、蔡如玉送了回来,香菱向宝琴、岫烟说道:“你们二位还住几天?我要回去了。”王夫人说:“你可忙什么呢?” 香菱笑道:“来了一天了,家里就剩我们老太太和妞儿了。” 宝钗问道:“他们哥俩呢?”香菱说:“过了节就往通州接货去了。”正说着,就翻云掣电下了一阵暴雨。平儿笑道:“这可是雨留人了。”王夫人说:“既是家里没人,早些吃了饭走。这暴雨下的也不能长。”于是大家吃饭。此时雨已住了,东边现出虹霓来,宝钗便叫人出去看车。 只见玉钏儿拿着个洋漆玲珑小捧盒说:“大奶奶把这个给姨太太带了去。”王夫人问:“什么?”玉钏说:“茉莉花!” 王夫人说:“姨太太家还短这个?”玉钏说:“听见说那里的开过了,咱们的也开过了,这是外头交进来的五千朵,给太太留了二千朵。”王夫人说:“索性都拿去吧。等姨太太薰得了茶叶咱们寻着喝,岂不省了咱们的茶叶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李纨说:“你把那几朵栀子和那几枝珠兰都剪下来罢,再拿个小盒子来一并带去。”一时盒子装好,香菱辞了众人,探春向香菱说道:“下月初二日头一社,不许少一个人。如有推故不到的,罚他一个人作十二首。”香菱笑道:“我是必来的。” 众人送了回来,见过王夫人。探春向宝钗道:“我到你们家去。” 又对湘云等说:“咱们找二哥哥去。”如玉听见这话,不便同去,便站住看着他们过了穿堂,自己回房去了不提。 且说探春众人走到东跨所的角门,宝钗见探春竟往大观园去。宝钗说:“你不是到我那边去吗?”探春说:“这早晚儿作什么去?我那么说,为的是他就不好同来了。”李纨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探春说:“我没那么大造化,他哄的我实在难受,莫若咱们走开,让他一个人哄太太罢。”宝钗说:“你别说,太太真喜欢,总说他和太太亲热。”李纨说:“这么着才好,省的老人家闷的慌。”一路说说笑笑,早进了园门。 远远望见沁芳闸边一群人,不知在那里作什么。湘云说:“咱们去看看是谁?”于是大家走来一看,见是宝玉、贾兰带着焙茗、锄药、扫红,还有跟贾兰的歪毛儿、鹿顶儿在那里下了闸板,截住水,弄了些水老鼠在那里放。见他姐妹们来了,众小厮垂手侍立。宝玉说:“快来看罢。”探春说:“我们不如站在桥上倒好看。”湘云指着小小厮,问道:“这孩子是跟谁的?” 贾兰说:“跟我的。”湘云又问:“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小厮回道:“奴才十岁了,叫鹿顶儿。”岫烟、宝琴都笑道:“好新奇名字?”李纨笑着说道:“你们不知道,他妈就是兰哥儿的嬷嬷。那年跟着兰儿在园子里玩,被鹿撞了一跤,回去就养了他,所以就叫鹿顶儿。”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只见远远跑了两个人来,走近了见是贾环带着常寿儿,提着一大筐水老鼠、水起花、水鸭子等类。贾环说:“姐姐们,瞧这水鸭子放起来最有趣儿。”湘云问:“那里买的这些?” 贾环说:“不是买的,是常寿儿他丈人作的,年年家里放的烟火,连送人的,都是他作。前日琏二哥哥教他作了好些,拿到新园子里放去。”李纨说:“你们告诉他,作的时候小心些儿。” 贾环说:“不怕,他在那边花洞子里头他窨子里作。”说罢,叔侄三人带着人就放将起来。正看的高兴,见水面上紫金蛇乱掣。宝钗抬头一看,说:“不好了,西北上又上来了。”众人一见,层层黑云翻墨,涌了上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因王夫人说过天气热,晚上都不用上去,所以都各自回房。 正走着,迎头见侍书、翠缕二人,拉着手儿说说笑笑走来。 翠缕说:“叫我们好找,想不到在这里。”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几点雨来,恰巧正走到蘅芜院的门口。进了院门,只闻得一阵阵香气,李绮问:“这是什么花香?”宝钗说:“不是花香,这些草经了雨就是这样香气。”于是众人走上台阶,都在抱厦底下坐了纳凉。那雨已是下起来了,只见麝月打着伞,小丫头提着个小包袱,一个玻璃小提灯。湘云说:“包袱、雨伞都有了,还短你们奶奶的油靴。”麝月指着包袱说:“这不是。” 众人只当是玩话,打开一看,原来是宝钗的一双旧鞋,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着骂麝月:“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