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楼梦补
[book_author]归锄子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37322
[book_dec]章回小说。清归锄子著。四十 八回。故事直接百二十回《红楼梦》九十七回黛 玉离魂,处处照应前事。叙黛玉魂归离恨天,警 幻仙子怜之,令黛玉返魂。黛玉还魂后,决心割 断情丝,返回扬州故里。宝玉不知,于中举之日 逃往大荒山。宝钗因宝玉出走抑郁成疾,吐血 而亡。后贾母得知宝玉下落,命王熙凤将其找 回,应殿试,中进士,授官翰林。皇帝念其为元 妃胞弟,钦赐与黛玉完婚。黛玉善理家政,贾府 家境渐裕,时晴雯病愈,宝钗亦借体还魂,琪官 又将袭人送回,数人得以团圆。宝玉、黛玉推己 及人,广为施舍,扶善济贫,贾府家业重振。书 中所叙,显然违背曹雪芹原意,唯人物描写、语 言风格尚有几分相似。有嘉庆二十四年 (1819)藤花榭刊本、光绪二年(1876)上海申报 馆聚珍本、光绪二十四年上海熔经阁石印本、 民国二十五年(1936)上海世界书局铅印本等。 近有1987年春风文艺出版社排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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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红楼梦补序
月如无恨,月自常圆;天若有情,天应终老。试看山中白骨,一梦如斯;无非镜里红颜,三生莫问。如《石头记》传奇,演红楼之歌曲,即色皆空;惊黑海之波涛,回头是岸。绛珠还泪,谁怜泪眼之枯;顽石多情,终负情天之债。忆雯、鹃而饮恨,涕蜡流干;代宝、黛以衔悲,唾壶击碎。然而王嫱归汉,不埋塞外之香;荀粲齐眉,尚剩奁间之粉。借生花之管,何妨旧事翻新;架嘘气之楼,许起陈人话旧。此“后”、“续”两书所以复作也。但如宾岂有并尊,抑后来更难居上。屈我潇湘之位,尚费推敲;让人金玉之缘,终留缺陷。且也太君已逝,未观合卺以承欢;伯姊云亡,莫试如簧之故智。吁!其甚矣,憾如之何?于焉技痒续貂,情殷附骥。翻灵河之案,须教玉去金来;雪孽海之冤,直欲黛先钗后。宜家宜室,奉寿考于百年;使诈使贪,转炎凉于一瞬。大观园里,多开如意之花;荣国府中,咸享太平之福。与其另营结构,何如曲就剪裁,操独运之斧斤;移花接木,填尽头之邱壑。转路回峰,换他结局收场;笑当破涕,芟尽伤心恨事。创亦仍因云尔。
嘉庆己卯,重阳前三日
归锄子序于三时定羌幕斋
[book_title]序
稗官者流,卮言日出,而近日世人所脍炙于口者,莫如《红楼梦》一书。其词其显,而其旨甚微,诚为天地间最奇最妙之文。窃谓无能重续者,不图归锄子复有此洋洋洒洒四十八回之作也。
余在京师时,尝见过《红楼梦》元本,止于八十回,叙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今世所传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谁何伧父续成者也。原书金玉联姻,非出自贾母、王夫人之意,盖奉元妃之命,宝玉无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郁而亡,亦未有以钗冒黛之说,不知伧父何故强为此如鬼如蜮之事,此真别有肺肠,令人见之欲呕。
归锄子乃从新旧接续之处,截断横流,独出机杼,结撰此书,以快读者之心,以悦读者之目。余因之而重有感矣!夫前书乃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荣府群艳,以王夫人为之主,乃王夫人意中,则以宝钗为淑女,而袭人为良婢也。然宝钗有先奸后娶之讥,袭人首导宝玉以淫,是淑者不淑,而良者不良。
譬诸人主,所谓忠者不忠,贤者不贤也。又王夫人意中疑黛玉与宝玉有私,而晴雯以妖媚惑主;乃黛玉临终有我身干净之言,晴雯临终有悔不当初之语,是私固无私,惑亦未惑。譬诸人臣,所谓忠而见疑,信而被谤也。归锄子有感于此,故为之雪其冤,而补其阙,务令黛玉正位中宫,而晴雯左右辅弼,以一吐其胸中郁郁不平之气。斯真炼石补天之妙手也!其他如香菱,如鸳鸯,如玉钏,如小红,如万儿,如龄官,一切实命不犹之人,慈悲普度,俾世间更无一怨旷之嗟。此元人所云:“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即圣贤所云:“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者也”。前书事事缺陷,此书事事圆满,快心悦目,孰有过于此乎!
犀脊山樵序
[book_title]第一回 绛珠宫议偿恩怨债 警幻仙重补离恨天
归锄子告于友曰:“《红楼梦》一书写宝、黛二人之情,真是钻心呕血,绘影镂空。还泪之说,林黛玉承睫方干,已不知赚了普天下之人多少眼泪?阅者为作者所愚,一至于此。余欲再叙数十回,使死者生之,离者合之,以释所憾。友曰:“已有‘后红楼’、“续红楼’矣,不能扫弃陈言,独标新格。”
归锄子曰:“后、续两书,各有所长。然宝、黛卒合,不从自己构思设想,濡墨蘸笔而来,于心终未释然。”是年馆塞北,其地环境皆山。
一日,灯灺酒阑后,梦入一山。高峰之下,卧一大石,五色晶莹、明霞四照。见石上迸出两股泉水,点点滴滴如洒泪一般。归锄子曰:“石兄,有何冤牵遗憾,在此垂泪。”那石头忽作人言道:“此名大荒山无稽崖,峰为青埂峰。我便是女娲氏补天所遗,入世为通灵宝玉。因与绛河仙草有未了情缘,千百年抱恨未平,泪眼阅人。君非太上忘情者,盍为我一试炼石手。”归锄子曰:“一介凡夫,奚克任此!”石曰:“我已赴不老情天,求女娲氏降太虚幻境商结此案。但借足下管城子,将《红楼梦》截去后二十回;补其缺陷,使天下后世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我无遗憾矣。”言毕,砉然有声,梦亦惊醒。窗外适坠一石,大如鸡卵,有彩色,甚异之。于是,不避雷同。
且说,林黛玉那日行至沁芳桥边,遇见傻大姐,告以宝玉娶宝钗一事,顿时痛苦迷心,怔怔的去看了宝玉一会。回到潇湘馆,焚巾切齿,恨不欲生。挨到气绝的时候,一缕香魂离了躯壳。才出潇湘馆,见一侍嬛含笑迎上道:“姑娘出来了,我来的正好,引姑娘回家去呢。”黛玉定睛一认,想了一想道:“你可不是金钏姐姐吗?”黛玉此时,似已忘了他是王夫人屋里的人投井死过的了,也不想家在那里,跟着金钏只顾向前行走。但闻耳畔风声,身轻如飘荡云雾之间,停了一会,风静神宁,抬头见一座牌坊,甚是高峻。前面宫殿巍峨,辉煌金碧,迥非人间屋宇。便向金钏道:“你为什么哄我说回家,引到只个地场来,别走错了路了。”金钏笑道:“我没有走错路,姑娘自己忘了家了。”黛玉听说,定神细想,原有些像从前走过的所在。正在沉凝,已至牌坊底下。见上面横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旁柱上还有对联。正要看时,只听金钏说道:“姑娘,你瞧有人来迎你呢,快走几步罢。”说着,见两个宫妆女子,已到面前,瞧着黛玉笑了一笑,并不搭话,只和金钏说道:“仙子吩咐,请到绛珠宫相见。”当下回身引路,金钏扶着黛玉。随了这两个女子慢慢行走。但见瑶台西峙,碧水东流,玉宇迢遥,青成缥渺。又听得远远的鸾鸣鹤唳,心境顿清。
一路观看,到了宫门,朱扉双掩,两个女子也不住步。绕过东首,又是一座宫院,虽不比那一座轩昂,也觉规模整肃。
从正门进内,入了仪门,两旁古松老柏、瑶树琪花,上面六扇朱漆宫门,环衔金兽。右首侧门内,又有两个宫女站立,见了黛玉进来,便回身去。不多时,只听得“咿呀”一声,宫门开处,有两对手执彩旄的引道,后面众侍女簇拥着一位仙子出来。
黛玉举目细睁,似曾见惯一般,却不是园中相伴的姊妹。髻簪太真晨婴之冠,足履玄凤橘文之舄,汉仪镇服,玉佩垂裳,文彩飘扬,形容肃穆,似欲下阶相迎。黛玉趋步拾级而上。那仙子笑向黛玉道:“绛珠别来未久,红尘桃柳己阅十有余度矣。”
说着,携手同行,迤逦绕栏,曲折而前。进了月洞门,觉一股幽香扑鼻吹来,比岩桂而尤芳,仿湘兰而更馥。靠南一座嵌空玲珑仙鹤蟠桃水磨花砖墙下,方方花台,四围白玉栏杆,中间不植杂卉,只有三尺余长一棵芝草,迎风摇曳,韵致嫣然。
那仙了一面瞧着黛玉,手指那棵芝草道:“你的灵根夙本,倒替你培植得越发畅茂了。”叙话之间,款步上阶。侍女们拽起珠帘,进内施礼让坐。仙子道:“我到此间本[不]应僭坐,但绛珠今日还算是客,不必谦让。”于是黛玉坐了客位,见室中雕饰精工,铺陈华丽,暖阁面前大红顾绣幔帐,两旁金钩挂起,中设公座,心内踌躇未定。早有侍女献茶,黛玉接杯,见茶之颜色如秋露春云,精光四射,才一沾唇,便觉香沁肺腑。
那仙子道:“此茶乃在放春山遗香洞外采蠲忿花与忘忧草上的露珠,按七返九还法炼成,异于千红一窟,正与你对症的。”
黛玉未及答言,那仙子又道:“你的职司,我在此兼摄。原因女娲氏当初炼石补天,未将离恨天补完,留了一石。后来欲将所遗之石补上,再无神手可完。女娲氏未竣之工,致此石化为神瑛,时在灵河岸走动,随有你们这一段公案,牵连此间几个人入世。早就注定册上,铁案难移。若论你夙债已偿,我兼摄之职本该就此交替,谁想你忘却本来,悮入‘痴情司’里,未免太苦了。况且你为酬报灌溉之恩,若如此撒手,反做了天下古今第一桩恨事,不是酬恩,竟是报怨了。前日女娲氏亦来商此案,我邀了三生石、离恨天诸位仙姬到来,再三参酌,暂借三生石补了离恨天缺陷,把金陵十二册抽改几页。绛珠此去,但请宽怀。你这几年来还他的眼泪,涓涓滴滴流到恨海,把那眼泪流充溢地方,填起宝来,适符金祇祗园区数。每区可计万金,知照福德财神,遣差护持移运看守,将来一并交完。使者如此答报,可谓美满前程,再无遗恨,算与你筹画尽情的了。”
黛玉听说,茫无头绪。一面警幻仙子复又传了“薄命司”里的人来,指授黛玉算法。不多时,见金钏走近前来回道:“是时候了,请绛珠仙子起身罢。”那仙子便道:“后会有期,绛珠请回,不便久留。”说着,一齐站起,送至宫门外,嘱金钏引回。一时,仍依原路行走。金钏向黛玉道:“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并无依靠,只有妹妹玉钏儿,底下要姑娘照应。”话未完,霎时回到潇湘馆。
且说李宫裁和探春两个人见黛玉气绝了,想起平日姊妹情分,又瞧这样光景,大哭一常随后雪雁也赶了回来,与李妈妈、小丫头们哭的哭,嚷的嚷,乱了一回。挨到天明,探春同了侍书,先自回去了。李纨在外间屋里唤了李妈妈出来,说道:“你瞧紫鹃,竟像要哭死的了,去劝劝他是正经。”李妈答道:“何曾没有劝他呢,他总不理,也没法儿。”李纨见小丫头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在那里磕睡,又道:“他们熬了这一夜,是靠不住的,还得你留点子神,说不得辛苦,再熬上一半天也算尽了你的心了。”李妈道:“何尝不是呢,我奶了姑娘一场,白落了个空。”说着,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李纨道:“原是我的话不留神,倒伤了你的心了。你老人家别哭罢,里头也去瞧瞧,我要回去走一趟呢。”李纨正要出门,只听那边屋子里一个小丫头哭着叫紫鹃姊姊。李纨回身转来,径到紫鹃屋里,见紫鹃已晕倒在炕。李妈也赶了过来,同小丫头们唤了他一会,渐渐苏醒。李纨吩咐了雪雁、春纤几句话,然后回到稻香村。
兰哥儿瞧着李纨道:“妈妈像夜儿没有睡觉呢?我想林姑娘自己害病死的,为什么人家说是琏二婶子害死的呢?”李纨忙喝道:“胡说!这是那里听了混帐老婆子的话,仔细太太听见了捶你。”说着,便进里边和衣躺着。贾兰一个人吃了饭,自去上学。
不多时,潇湘馆里一个小丫头急忙忙赶来请李纨,说:“紫鹃姊姊也死了。”李纨只得起身,胡乱洗了洗脸,赶到潇湘馆,先进紫鹃屋里,只有春纤站在炕边垂泪。李纨走近炕沿,叫小丫头携过灯来一照,把手摸了摸说:“手是冰冷的,气还没有绝。”正要和春纤讲话,见小丫头进来说:“林大娘请大奶奶呢。”李纨出来,林之孝家的回道:“就是这件东西,八下里找个难,听说还是周瑞家的女婿姓冷的,央了冯大爷去转了个弯子才让给咱们的。虽然多花了几两银子,东西再没得说的。太太同奶奶们在老太太面上,心里也过得去。现在外面漆了一糙,赶着把里子托出来,晚上就有了。”李纨道:“既是这么着,很好。这会儿还得再去弄一个。”林之孝家的听了,怔怔的瞅着李纨。李纨道:“你不知紫鹃这丫头也保不住,像要跟着林姑娘一搭儿走的了。”林家的道:“昨儿见他好好的不是。二奶奶要叫他,我还碰了他一个钉子,忽然又怎么了?”
李纨拭泪道:“他伤心林姑娘,晕了过去,如今看是不中用的了。”林家的道:“哭是哭不死人的,紫鹃果然是这样,早就该退送他出去,不过赏给他家里几两银子,是有旧例的。里头向来没有给丫头装裹买棺材的事。”正说着,探春走来听见,问起缘由,便向林家的道:“为了林姑娘的事,这里几个人都闹得心慌意乱的,谁还留心到紫鹃身上去!人已死了,难道把一个死人推了出去?说不得旧例新例,只可听大奶奶的吩咐,差不多的再买一口来,叫他亲人进来看一看,胡弄局儿收拾了他,往园子后门抬了出去就是了。消停几天,那边去回一声也使得。”林家的听了探春这一番话,再不敢驳回,只得应了一声“是”。
忽听得里间老婆子、小丫头们直声惊喊,春纤吓得脸上失色,跑到外边告诉道:“刚才见姑娘的手动呢。”雪雁正在院子里晾手帕子,忙赶进来道:“别姑娘活了。”李纨道:“一个痴的,一个又成傻的了。当真你们留心,别有猫儿跳动。”
众人你扯我推,都不敢上前。李妈道:“姑娘是我奶过的,怕什么!”说着,要过去瞧看,才走了两步,见黛玉的手又是一动,由不得喊声“啊哟”,栽倒地上。探春便嚷,着林之孝家的引了众人上去。那雪雁到底是伺候黛玉惯的人,心上关切,便不害怕,挡前走近床边,细瞧黛玉口鼻间微有气息,脸上神色亦转了过来,便用手去胸前一摸,微觉温和,连忙过来叫大奶奶、三姑娘道:“你们不信,当真姑娘已有了气,身上也温暖起来了。”李纨、探春忙进来瞧着,向雪雁道:“有现成参汤快端来,给你姑娘灌下。”雪雁忙寻着前儿用剩的半盏,倒在银吊子里头,亲自拿到外边风炉上暖好,倾在茶杯里,端到黛玉身边,把杯子递给春纤,就向杯中超了一小匙,灌在黛玉口内,尚未能全受。李纨站在旁边,轻轻说道:“蠢丫头,你把姑娘略略搀起些,那么才好灌呢。”雪雁忙叫小丫头找块手帕子来,接过与黛玉围住两腮,把左手衬入项颈,略略扶起,将参汤慢慢灌下。见黛玉双眼微开,轻轻的喊了一声:“啊哟!我走得乏了。”众人都说:“回过来了。”李纨便叫李妈和雪雁两个人把黛玉的装裹宽卸,仍换了随常用的被褥,叫他们都静静的等林姑娘养养神。当下点起安神香,一面端整汤水,小心伺候。
再说紫鹃伤心昏晕,一魂出壳,渺渺茫茫,似无去路,只在沁芳桥、怡红院一带回绕。那时金钏送回黛玉来,见了紫鹃问道:“妹妹要往那里去?”紫鹃应道:“我找姑娘呢。”金钏道:“林姑娘在他自己屋里,你快回去罢。”紫鹃还要问话,被金钏一把拉在潇湘馆门首,笑道:“又送回来一个。”顺手把紫鹃一推,跌进院门。魂复归舍,苏醒过来。小丫头报知,李纨、探春过去看明,叮嘱小丫头们用心照应,又叫人去告诉了林之孝家的话,同探春出了潇湘馆。李纨自回稻香村去。
探春到了秋爽斋,不多一会,见小红同了侍书跑得喘吁吁的赶来道:“老爷就要起身,二奶奶叫我来请姑娘。先到潇湘馆去问,他们说大奶奶同姑娘已经走了,就和侍书姊姊找到姑娘这里来的。老太太、太太都在宝二爷新屋子里,我还去请大奶奶呢。”说着,飞跑的走了。探春便换了衣服,带着侍书去送贾政。
讲到宝玉病根所起,数年来郁结于中,无可告语。前听凤姐说娶林妹妹的谎话,正似醍醐灌顶,心窍皆通,如何忘得了这句话。今拜堂后,把宝钗兜巾揭去,见不是黛玉,心里便幌了几幌,顿时如入梦境一般,忙向袭人盘问,袭人又是藏头露尾的话。宝玉越发疯傻起来,瞧着宝钗叫林妹妹,道:“你自瑶台月殿下来的,原非俗骨凡胎,也能变化。我知你要变了宝姊姊来试我的心,难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快变过来罢。”凤姐在旁没法儿,只得上前劝慰。宝玉又哭着拉住他说:“要在你身上变还我一个林妹妹的。”凤姐见宝玉闹的利害,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谎说道:“林妹妹是爱静的,你要那么混闹,他一辈子不肯变过来呢。宝兄弟你也乏了,快安安顿顿去睡一觉罢。”宝玉听了这话,便不言语。袭人等服侍他睡下,贾母、王夫人各自去安歇。
到了次日,贾政因除授江西粮道,凭限紧迫,请训后,即于是日束装起程。知贾在宝玉屋里,进来站在外间,请出贾母来叩辞,说了几句远离膝下,不能侍奉晨昏的话。贾母也叮咛了路途保重一番,便叫袭人扶宝玉出来,向贾政跪下磕了四个头,口是呆呆的跪着,袭人狠命搀扶他不起。贾政本想训饬宝玉儿句话,因才完姻之后,又在病中;见贾母在此,只得缩住了口,便喝道:“你还不起来做什么?”宝玉道:“儿子有一句话怪不明白,要回老爷。”贾母见宝玉跪在地上多时,便道:“好孩子,你有什么话回你老子,快起来讲,别这样。”宝玉只得起身站立,定一定神,向贾政回道:“老爷给儿子娶的到底是林妹妹,是宝姊姊?若说娶的是姊姊,人家不该哄我说是林妹妹;若说取的林妹妹,不该换了宝姊姊去。咱们上上下下的人,都说娶的是林姑娘,如今来了宝姊姊,叫林妹妹知道了,便怎么样呢?”话未完,贾政一面听着,甚为骇异,--原来指鹿为马的诡计,里头只瞒着贾政--听宝玉之言,不像是疯话,其中必有缘故,便向王夫人道:“宝玉的话是怎么样的?你自然该知道这些。”王夫人一时无词可答,凤姐在旁急得脸涨通红。那时李纨、探春都到了,也捏了一把汗。贾母此时,没法儿不出头,揽到自己身上道:“这话原是有因的,我先前喜欢林丫头大概同宝玉差不多,原起过这条心。想来宝玉这孩子,看光景也猜着我的意思。后来我瞧林丫头总是那么多病多灾,不像个享福寿的样儿,又冷了这个念头。凤丫头说起金玉姻缘,咱们去求了姨太太,一说就定了,是瞒着宝玉的。不知谁在他跟前错说了一句娶林丫头的话,如今在这里唠叨呢。”
贾政听了贾母这番话,心里很不受用,想老太太既然早有这个,甥女儿的性情品格很配得过宝玉,如今姨甥女呢也好,但不该闹出这些谣言来。又想起当年兄妹情分,他母亲只留得这一点血脉,虽然在此相依,也怪可怜的。意欲埋怨王夫人几句,因这件事有老太太在里头,且木已成舟,说也无用,只得按纳住了。便问道:“我听说天天请医生到园子里去给甥女儿瞧病,不知见些效没有?”王夫人正要开口,凤姐因贾政起程吉日,又恐听了伤心,把黛玉的凶信瞒住,便回道:“因是林妹妹的体气太弱,总是好几天病几天,现在上紧给他调治,不过是这么样呢。”贾政叹了一声,拭了几点泪,便辞了贾母,又嘱咐王夫人几句话。王夫人同李纨、凤姐、探春等送了贾政出去。宝钗虽算新人,因是姨甥女,也随在探、惜姊妹队里。
一面鸳鸯扶着贾母,自回房去。
宝玉屋里只剩得袭人、麝月、秋纹和小丫头们。袭人见宝玉此时有些清楚,便道:“小祖宗,刚才把我的魂都吓掉了呢,怎么你从来不敢在老爷跟前说话,今儿忽然这样胡说乱道起来,不怕老爷捶你?”宝玉听了生气道:“你还说我呢,刚才老爷驳我一个字回吗?我正要讨老爷一个示下,你们又拉了我进来,到底老爷说明白了没有,给我娶的是谁?”宝玉连问几声,袭人们总不回答。宝玉越发气急,死命拉着袭人要往园子里去瞧林妹妹。
那时袭人只知黛玉已死,--尚未听见回过来的信--深悉宝玉病根,又想此事不能隐瞒到底,譬如外科疗病,一味消散,不趁早开刀使忍一痛,将来日事因循,精神耗乏,攻补两难,必成不救之症。主意已定,不如说明,使他大恸一场之后,倒可渐渐的冷了心了。便向宝玉道:“我老实和你说了,老爷原要给你娶林姑娘。因为林姑娘病重,大夫都回绝的了,所以娶宝姑娘来应你的好日子。林姑娘昨儿晚上已成仙去了,要不是宝姑娘和你好,他肯来替死鬼林姑娘吗?别不知好歹,还不感激宝姑娘呢!”
宝玉听了这话,顿时两眼往上一翻,晕过去了。麝月一见,便咬得牙齿(石争)(石争)的指着袭人,恨道:“都是你闹出来的事呢!”袭人也吓得冷汗直流,手都提不起来,只是怔怔的呆看。麝月连忙上前,左手把宝玉扶起,右手掐住人中。
秋纹帮着乱叫“宝玉”,小丫头飞跑出去。王夫人同李纨一众人都已回来,见小丫头脸上失色,袭人们一片凄楚之声在里边叫唤,王夫人等急忙赶紧。钗只站在一旁暗暗拭泪,凤姐上前瞧了一瞧道:“请太太放心。”一面自己上炕来,把宝玉抱住,叫取定神丸来冲服,又叫外边“去请王太医,这会儿且别去惊动老太太”。
不说众人在此忙乱,且讲宝玉晕去,自知身躯卧病在炕,只见眼前一亮,先前失去的通灵玉在面前一幌,想要去拿,尽是使劲,总提不起手来。转念又想:“我因有了这一件东西,闹出这些意外的事来,不如把他舍弃。”依旧闭上了眼,听得有人说道:“何不就把这件东西交还了他。”又听一个人说道:“他是不肯做负心人的,要应他讲过这一句话的,咱们且到大荒山青埂峰前去等他。”宝玉睁眼看时,就是头里发狂病的时候来救度他这个僧人,还有个道士,霎时转身走了,宝玉听了刚才的话,有所感悟,想:“我就死了去见林妹妹,我这一个心也不能剖开来给他瞧瞧。除非走这一条路,还可把我的心明一明,对得住林妹妹万分之一。但是,老太太、太太这样疼我,老爷总责我不肯念书,无非望我成名。一第之荣,便是显扬报答。若是就那么抛撇干净了,我不能挽回我不肯念书的罪孽,老太太、太太在老爷跟前说不上我肯念书的真凭实据,也白疼了我。必得如此,聊可塞责。”一时主见才定,即便苏醒。
凤姐与袭人等正在灌治,都说好了。王夫人、宝钗与众人都放了心。一时贾兰陪王太医进来,看了脉说:“神气清正,脉息和平,比前几天迥然各别。只消服几剂滋补药,静养一半个月,便全愈了。”仍是贾兰陪去开方。王夫人回到自己屋里,李纨、探春也随了过来。贾兰拿了药方,送与王夫人看过。
只见鸳鸯进来向李纨道:“老太太问林姑娘东西备停当了没有?叫大奶奶诸事留点心儿,老太太还要亲自过去瞧瞧呢。”
李纨笑道:“怪道只两天人都闹昏了,也没给老太太送个喜信。你不知道林姑娘已经回过来了。”鸳鸯听说,还不信有这件事。贾兰在旁接口道:“真的,刚才我还陪大夫去看脉呢。”
接着凤姐也来,听见了便道:“咱们跟了太太去报老太太个喜。”当下贾兰自回园子里去了。王夫人引着李纨、凤姐等到贾母屋里,回明黛玉回生之事。贾母听了,自然欢慰,又道:“别是残灯复明,不过延挨时日,那倒不好。他又受苦,咱们瞧了伤心。李纨道:“请老祖宗宽心,我和三妹妹都在那边瞧过的,大概可保平安了。”贾母点点头,一面问鸳鸯道:“该是摆饭的时候了,留奶奶、姑娘们都在这里吃饭,你快到园子里去跑一趟,瞧瞧林姑娘就来。”凤姐道:“人多了怕坐不开,宝妹妹还是新媳妇儿,静静的一个坐着,咱们分几个人去陪他。”
贾母道:“我道你们都在这里了,倒忘了他。那么珠儿媳妇同四丫头在这里。凤哥儿,你同三丫头过去。”又向王夫人道:“你也回去歇歇着。”当下王夫人先起身走了。
凤姐同探春仍回宝钗屋里,见林之孝家的正在那里找二奶奶。凤姐问道:“你有什么话回?”林家的答道:“也没有要紧的事,停会儿去回大奶奶罢。”一时端上饭来,凤姐、探春陪宝钗吃了饭。麝月、秋纹正要出去,凤姐叫回住着,一面对探春道:“听宝兄弟才间回老爷的话,竟是一团道理,清清楚楚,那里像有一点疯病样儿!”探春道:“不是那么讲,他在老爷跟前敢回这些话,听不得他的。说话清楚,那就是他的玻“凤姐道:“这也别去讲他。我要问麝月,宝二爷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这样起来?”麝月道:“那是袭人,不知他什么主意,把林姑娘的事直说了出来,宝二爷听了,就哭晕了去。”宝钗口虽不言,心想:“袭人是个精细的人,不肯造次,那么使他一痛后,再下针砭,也是一法。”凤姐沉凝了半晌道:“林姑娘回过来的话,宝二爷知道了没有呢?”麝月道:“我们才听见这句话,谁和他说呢!”凤姐道:“你们过去,宝二爷跟前再别提起林姑娘回过来的话。袭人没有什么事,叫他就过来。”
麝月答应,便同秋纹出去。
那边素云提了灯进来问:“三姑娘可就要回去,奶奶在老太太那里穿堂外等着同走呢。”探春便起身道:“两位嫂子少陪。”说着带了侍书,素云提灯照着来到穿堂外。李纨叫贾母处跟来的老婆子自回去,同了探春才进园里,见翠墨也提了灯来,一搭儿走到藕香榭山坡前,各自分路回去。
这里凤姐见袭人来了,便问道:“麝月说宝二爷闹的不好,你和他讲了什么话才那么着的。”袭人道:“这原是我的糊涂想头,幸亏好了,不然还有我的命吗?”凤姐道:“很不糊涂,这会儿瞧宝玉的光景怎么着?”袭人道:“刚才吃了王太医的药,睡得安静。瞧他神气也清爽了些。”凤姐道:“何如他知道死者不能复生,那些糊涂想头就不起了,然后调养起来,心安体泰,怕他的病不一天好似一天吗?”如今林姑娘回了过来,底下的事情倒有些作难了。”袭人道:“二奶奶的主意便怎么样呢?”凤姐道:“先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如今说不得要用瞒天过海之法了。”未知凤姐有何妙策,再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识病源瞒生施巧计 接家音证往悟冰心
话说凤姐讲到要治宝玉的病,须用瞒天过海之计,便道:“除非把林姑娘回过来的话,瞒他一辈子才好。”袭人听了这话,回过脸来,只瞧着宝钗。凤姐道:“宝姑娘这会儿是不肯出主意的,咱们商量停当是了。”袭人道:“这句话,怕老太太不依。”凤姐道:“要宝玉的病好,老太太有什么不依!你也不用管帐,只嘱咐宝玉屋子里人,不许多嘴。再等两三天,看宝玉的病果然有了起色,我就把这番话和太太说明,再去告诉老太太,包管办得妥帖。”袭人又笑道:“难道叫他两个人总不见面吗?”凤姐道:“一个在这里,一个在园里头,路也隔得远,况且大家起不来。就等他们病好了。宝玉屋里,林姑娘未必来。如今园里住的,也没有几个人,将来宝玉要到园子里去,就请大奶奶、姑娘们,大家走了过来,说园了里头冷静得很,去逛不得。大家哄住了他,再商量底下的话。”袭人听了,并无言语。凤姐一面骂平儿道:“这蹄子在屋里不知干些什么,到这时候也不叫个人来。”袭人指着笑道:“那不是小红,提着灯在这里接奶奶呢。”凤姐道:“走来也不叫人见过面,你也像宝二奶奶,装新媳妇怕见人吗?小红道:“刚才掀开帘子,见奶奶和袭人姊说话,才回了出来呢。”说着连忙提了灯,照凤姐回去。袭人自去伺候宝玉,宝玉卸妆安歇,书不细表。凤姐回到屋里,平儿忙迎了出来。凤姐便问:“有什么人来回事没有?”平儿答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旺儿家的来说,那一家子还要挪三百两银,有扣头的。我说这一宗的利银还没清楚,等奶奶回来了,你自回奶奶去,他就走了。再宝玉喜事里的杂项费用,老爷起身的盘费,同跟随的人雇的车价,都有帐单送进来了。说库上没有存项,别处张罗来垫发去了。”
说着要去拿帐单子,凤姐鼻孔子里出了一口气道:“忙什么,这宗银子还不知指着那一项子来开发呢?”凤姐又问:“二爷呢?”平儿道:“才送了老爷回来,就去睡了,想是这几天也闹的乏了。”凤姐道:“委实有些支不住,你也去歇歇罢。”
不提凤姐这里的话,再讲李纨回至稻香村,才进屋门,见林之孝家的的站着。李纨问:“你这会儿还在这里,有什么话吗?”林家的陪笑道:“恭喜,林姑娘已回了过来。一件东西是人家让转来的,他们要现钱交易,昨儿要紧央中间人挪来垫发的了,如今退不回去。知道帐房里也很饥荒,凭空费了许多银子,置了一宗钝色头货,倒是一件作难的事。”李纨道:“你明儿且叫人说去,退得转很好,果然退不回去,也说不得,回了二奶奶,停几天张罗银子给他们就是了。”林家的道:“也只好那么着。我刚才就要回二奶奶,因在宝二奶奶屋里,不便提这话。如今还要请大奶奶的示,退不了,这件东西放在那里?李纨想了一想道:“要不是地藏庵,便是水月庵。这两处且搁着,再叫外边留心,碰着有人家要,就出脱了他,亏折几两银子也使得。”林家的道:“差不多的人家,轻易捞不起这种价钱。叫他们留心就是了。”说着,回身出去。李纨自同贾兰安歇不提。
却说宝玉自从那日昏晕之后,醒来似有觉悟,精神清爽,饮食渐增,连接四五日,竟似忘了黛玉一般,口中绝不提起“林妹妹”三个字来。袭人刻刻在旁窥察,暗暗欢喜,便去告诉了凤姐。凤姐到王夫人处,便把宝玉近日光景说了一番,又将前日在宝钗屋里和袭人讲的话细细说明,要讨了太太的示下,再去回老太太。王夫人道:“我是巴不得宝玉安静,有什么不愿意呢!”凤姐道:“我跟了太太过去,我自有话回老太太。宝兄弟是老太太的命根,我们也都为的是宝兄弟,估量没有钉子碰下来。万一老太太不依,自有我去承当,总不与太太相干。”
话未完,只听得窗外小丫头子说道:“琥珀姊姊来了。”说着,琥珀掀帘进来,见了凤姐道:“二奶奶也在这里,老太太请太太过去说话呢。”凤姐问道:“老太太这会儿欢喜不欢喜?”琥珀道:“刚才叫鸳鸯到园子里去瞧了林姑娘回来,说林姑娘的病竟好起来了,老太太先听了欢喜,后来又像有了什么心事似的。王夫人又问:“老太太叫我有什么话?”琥珀道:“老太太只叫我来请太太,不知有什么话,估量不过为林姑娘的事。”
王夫人连忙起身,同了琥珀往贾母处。凤姐随着过来,便先陪笑道:“恭喜老祖宗!宝兄弟同林妹妹的病都好了,到底托老祖宗的福。”贾母道:“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一面向王夫人道:“我叫你过来,也没别的
话说,就为想着林丫头这件事。如今宝玉已成了家,怪可怜林丫头,没了爹娘,我又有了年纪,他舅舅到了任上,事情也繁,那里想得到这些,还是要你做舅母的疼他一点。”王夫人尚未答应,凤姐接口道:“这件事太太也常提过的,别说太太该上紧,就是我们也该体贴老祖宗的意思,尽一点子心。底下有了合意的人家,就来告诉老祖宗哟。”贾母道:“那呢,迟早有个定数,一时也要紧不来,我不过说这句话给你们听。我瞧宝玉这几天光景很好,还服王太医的药吗?”王夫人应了“是”,贾母道:“他的医道本来稳当,等宝玉好了,要重重酬谢他才是。”凤姐笑道:“王太医的手段果然好,老祖宗还不知袭人用的药妙呢。”贾母道:“你又胡说了,袭人知道用什么药!”凤姐道:“宝兄弟成亲那夜的样儿,老祖宗是看见的。后来我们才送老爷出去,他又迷迷糊糊起来,拉着袭人要去瞧林妹妹。那时候还不知林姑娘回过来的信,袭人识透宝兄弟的病根,也亏他有胆量,竟告诉他林妹妹病凶。已经这么样了,宝兄弟伤心了一会,后来知道无可如何,便断绝了别的念头,心也安静了,才一天好似一天起来。倒不是袭人的一服清凉散吗!”贾母听了,点点头道:“果然是这么好,怕底下他们见了面,宝玉还是那么孩子气起来,又累坠呢。”凤姐道:“老祖宗虑的是。据我的糊涂想头,要除宝兄弟的病根,只好把林妹妹回过来的信瞒他到底,不叫他两个人见面,再没饥荒了。”
贾母闭着眼,半晌说道:“叫我也委实作难,你们想得到,只要宝玉的病好,凭你们怎么样就是了。”凤姐探了贾母的口气,又说些闲话,与王夫人各自回去。凤姐便呼叫平儿去告诉了袭人。这里,黛玉回生之后,医药调养,病体日轻一日,夜间睡卧安宁,神情亦颇恬适。想起离魂之日所到地方光景,与仙子一番叙话,虽仿佛有些踪影,不能记忆清楚。又想到先前听了傻大姐一句话,病至垂危,焚巾毁稿,怎样痛苦,如今连自己也不解其故,心中竟似秋云无迹,止水澄空,把天荒地老石泐金寒销不去的一团恨块,已化为乌有了。
先几天不见紫鹃,便问雪雁。雪雁怕伤了黛玉的心,不说他们病重的缘由,只含糊答应说:“紫鹃因是感冒了,在他自己屋里躺着。”黛玉心想:紫鹃不到十分不能支持的分儿,断不肯不过来一走。心中疑惑,便支使开了雪雁,细向小丫头盘问。黛玉听了,止不住心中伤感,掉下泪来。停会儿雪雁走进,叫他去告诉紫鹃:“安心养着,别性急过来。养他自己的病胜如养我的病一般。”又吩咐小丫头们随时过去照应,不许躲懒。雪雁便将黛玉的话告诉了紫鹃,紫鹃知道黛玉病体渐愈,十分快慰。因黛玉叮咛,也不想挣扎过去,便向雪雁道:“好妹妹,我这几时躺在炕上,全彀儿把姑娘那边的事都撩开了,要你和春纤两个出一点力,我起来给你们磕头。”雪雁道:“你的心也不必使到这上头去。姑娘如今不比头里,夜间茶也不喝,就是睡到三更天醒来嚷肚子里饥,我起来端了一碗燕窝熬粥给他吃了,那一觉睡到天明才醒呢。”紫鹃道:“那么说起来,姑娘竟大好了。”二人又说了些闲话,雪雁自出去了。
那一天紫鹃坐在炕上,把被围着下身,向小丫头道:“刚才大奶奶那里送了一碟玫瑰馅子的稣油饼过来,很配口,我多吃了一点了,这会儿胸口里觉着有些发腻,你把榻上这一个靠枕拿过来放在背后,让我歪着靠靠。一时小丫头捧过靠枕,向炕上一放,袖管里掉了一张四折的字帖儿出来。紫鹃伸手拾起,展开一看,是一张五千钱当票,却认不得写的什么物件。紫鹃问道:“这是那里来的?”小丫头正要答话,雪雁进来看见道:“叫你拿去掖在我炕上褥子底下,怎么又交给紫鹃姊姊看起来?”紫鹃道:“那倒不是他给我瞧的,我叫他端个靠枕过来,袖管里掉出来我看见的。正是我要问你,为什么当当?”雪雁道:“你不是叫我和林大娘说过,到琏二奶奶那里去支月钱,他回报不能破这个例。后来送了四吊钱过来,说是他替己的,叫我且对凑着使。如今过了期,月钱还没送来,估量他们就要顶对这几吊钱,所以也没有去支。好几回大夫来的轿钱,他们也不管,连药钱都是自己的。昨儿就断了钱,没法儿我拿了一个金戒箍指,叫管园门的老婆了去当了五吊钱来且使着。我想他们那边,虽说天天打饥荒,也不短我们这几个钱。姑娘分上也太顶真了,老太太那里知道这些事情呢!前儿素云悄悄的和我说:为了林姑娘的事,他奶奶也落了不是。”紫鹃道:“大奶奶落什么不是呢?”雪雁道:“就为办了这件东西,花的钱太多了,如今白白的搁着,叫什么开销这笔帐?他奶奶还没有知道这些话呢!”紫鹃听说,叹了一口气道:“姑娘正在这里住不得了。”又叮嘱雪雁道:“那可叫姑娘知道不得的。”一面把当票递给雪雁,叫他收拾着,停一天就去取了出来。
雪雁走了,紫鹃一个人想起先前他们在一堆儿好到这么个分儿,如今宝玉虽然负了心,料林姑娘决不肯再打别的主意。
就算回过来的人,该看破一切,把忧愁烦恼都撩去了,到底作何了局呢?或者宝玉心里未必肯丢了姑娘,今番这节事不是他情愿的,底下还可商量的,不知人家心里又是什么样?况且宝姑娘已占了先去,论到名分上头,也是一件难事,怕姑娘未必肯受委曲。心中七上八下,算后思前,倒做了从前的一个林黛玉了,心上郁结不开。又因这一点,积食凝滞在胸,浑身发烧,病又翻覆起来,变了一场小伤寒,重须医药清理,自不必说。
且讲黛玉病已脱体,只懒于应酬,尚未出去走动。一日晨妆对镜,见脸上颜色如带露桃花,精神饱绽。雪雁在旁伺候梳洗已毕,听见檐前连声鹊噪。雪雁笑道:“昨儿晚上,姑娘屋里开了半夜灯花,今儿喜鹊又叫,姑娘有……”雪雁说到这里,见黛玉瞪了他一眼,连忙改口说:“有客来呢。”一语未了,只听得有人走进院子里,一路话道:“姑娘就在这里住哟!种的多是竹子,青翠得好,夏天自然透凉的了。”黛玉听的是南边口音,连忙出来,站在屋门口帘子里往外一瞧,见周瑞家的引了两个面生女人进来,年纪都约四十以内模样。才上台阶,周瑞家的先开口道:“恭喜林姑娘!家里打发人来接姑娘回去了。”那两个女人进来,钉眼细认了黛玉半晌。周瑞家的指道:“这一位就是你家姑娘哟。”两个女人连忙跪下磕了四个头,黛玉他他们扶起。两个女人退了几步,笑道:“姑娘也认不得我们了?”黛玉道:“瞧着很面熟呢。”那一个女人指着那一个道:“他和我都是二太太的陪房,那年二老爷赴任的时候,我去看姑娘,姑娘还校记得有一位姓贾的师爷,在书房里念书。后来听说姑娘到舅太爷这里来了,因隔的路远,好几年不通音信。二老爷调了广东布政,这几年很好。年纪还不算大,因是衙门里的事操心太重,得了个怔忡病,上年春里就不在了。先在从前大老爷衙门东首这条街上买了一所大房子,打发人回来修葺,连后面园里,也盖了许多房屋。又堆了几座假山,上年添补了好些树木花卉。秋里扶柩回来,二太太就搬进新屋里去住了。姑娘不知,二太太跟前只有一个少爷,今年才得七岁。老爷临终的时节,嘱咐太太:这少爷要一门两祧,过继在大老爷这边的,也算得姑娘的亲兄弟。因为年纪还小,不能同来,叫我们到这里不要多耽搁,怕迟下去天气热了。有少爷禀老太太的禀贴投在门房里,送到上头去了。姑娘这里没有家书,二太太叫我们问好。送姑娘的东西还在箱子里,不曾打开。同来的人叫我们先对姑娘说闻,他明日进来请安带来。”黛玉点点头,又问了他们几句话,心甚欢喜。
原来林如海本无亲友兄弟,这一门也将近出服的了。因靠林如海之父教养成人,读书发达,与如海谊若同胞。从前远宦他乡,如海故后,闻黛玉已被舅家接去,音问久疏。今黛玉之叔已故,他婶母扶柩还乡,念侄女黛玉寄养舅家,故遣人往接回归,完其婚嫁大事,以报从前恩惠。
话休繁琐,再讲黛玉正与两个女人说话,只见小红急急跑来叫道:“周婶子,奶奶说林姑娘家里来的人见过他姑娘,叫你陪到那边去吃饭呢。”周瑞家的笑道:“正是。这两位嫂子刚才见了老太太、太太,因你奶奶正忙着,还没见过。我们去见了二奶奶,下来吃饭,估量姑娘这里也还没有摆饭呢。”说着,便让了两个女人,便同出去。回头不见小红,叫了两声,小红连忙走了出来,跟着说道:“我去瞧瞧紫鹃姊姊呢。”一时,周瑞家的一众人出了潇湘馆。
这里,黛玉暗想:“一个人的心是着不得急的,须如流水行云,才除得一切烦恼。记得先前梦见家里有人来接我回去,心里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如今当真家里有人来了,为什么倒欢喜起来呢?可见魔缘梦入,梦由心生。心既无滞,再没有这样恶梦来缠扰了。”想了一会,见老婆端上饭来。雪雁、春纤伺候已毕,黛玉独自一个走到紫鹃屋里,打发小丫头们也去吃饭。紫鹃先开口问道:“听见姑娘家里有人来接姑娘了吗?”
只问了这一句,底下便不说什么,原是要探黛玉的口气。黛玉早已立定主意,叫了一声紫鹃妹妹道:“难为你贴力体心服侍我几年,咱们两个原想在一搭儿过日子的,如今说不得,只好各人走各人的路的。”紫鹃听说,虽已猜透几分,假作不知,问道:“姑娘为什么说起这句话来?”黛玉道:“我这一场病后,早动了回南的念头,可巧家里有人来了,真是天从人愿。就是你病还没好,我在这里多住一半个月等你,同时走也没有什么使不得,但我的心事只可告诉你一半,料你也猜着一半,不知猜的准与不准。所以我不好叫你不去,又不好叫你去,只可凭你自己主意。”紫鹃听了,只是拭泪,停了半晌,才回答道:“想姑娘也舍不得,我偏害了病,起不得身,没有倒叫姑娘等着的道理。这会儿且挨着,底下终要跟了姑娘在一堆儿的。”
原来黛玉从前本思主婢同归一处,今既初愿已乖,一空色相,自不便作鸡犬同升之想。虽然回至家乡,亦可为紫鹃另谋所适,但紫鹃本非自己带来的人,或者数年来亦有痴情也未可料,况若辈自不难于金屋中添一位置。黛玉想到此处,便不肯径情带了紫鹃回去。而紫鹃不想回去之故,却无半点私情,全为黛玉起见。想宝玉娶宝姑娘一事尚未明白,不知他闻了姑娘病凶的信怎么样?姑娘回过来之后又怎么样?此番姑娘要回家去,更怎么样?偏偏一些消息不通,如今的宝玉,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一般。我若跟了姑娘回去,南北分开,竟如石沉大海了。不如托病为由,且住在此间,将来见他,讨一个确信,随机应变,再到南边说去,尚可挽回于万一。此是紫鹃与黛玉两个人各有意见之处。
且讲黛玉听紫鹃口气,他既愿在这里,自然有恋恋朱门之意,将来未必不遂其欲,也丢刑事一桩心事。又想到病中难为他这番光景,未免依依。坐了一回,到自己屋里,叫雪雁吩咐道:“你们趁空儿收拾起来,那边拿过来的古玩陈设同些动用的器皿家货,现在手头还要使着的且别去动,先把使不着的检点检点。我们走的时候,一同交给他们,省得临时噜嗦。路上要穿的衣服,多留出两件,把穿不着的都叠了箱子。紫鹃是不能同去的了,要你们诸事经一点心才好。”雪雁本来也灵动,因紫鹃上了前分外出色,黛玉总离不了他,所以雪雁就退了一步。今听紫鹃不跟回去,诸事要靠着他们,雪雁就尽心周到起来,黛玉也颇称意,此是后话不题。
再说凤姐先前这几日知道宝玉与黛玉两个人的病已好,两边都可出门走动,怕似提影戏儿戳破这张纸,心上十分着急。
正要盘算一条出路,这一天听说林姑娘家里有人来接他,喜出望外。知道周瑞家的引到园子里去了,便叫小红去同了来。那两个女人见过凤姐,彼此问些家常话。凤姐便道:“你们来接姑娘,怕要白走了一趟呢。我们老太太是第一个疼你姑娘,姑太太又殁了,姑娘回家去,老太太总不放心。前儿还在我们太太跟前说起,要给你家姑娘留心好亲事呢。”两上女人陪笑道:“老太太同奶奶自然要留姑娘,叫我们底下人倒作难了。在家里起身时节,我们太太还再三嘱咐,务必要接了姑娘赶早回去,不要耽延日子,要求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方便一声,赏底下人一个脸。”凤姐故意踌躇道:“论理我也该帮着老太太留你姑娘,没有倒听你们,在老太太跟前叫你姑娘回去的。但听你们讲起来,也是一件为难的事。远远的跑了一趟,叫你们空回白转,到了家怎么销差呢?”那两个女人忙陪笑道:“奶奶说的真是体谅我们的话。”凤姐道:“我自然想法儿去回老太太。我再教你们几句话,总要说你们太太惦记姑娘到十二分,回去如同自养的女儿一般,他时常提起要替姑娘访一位好姑爷的话。”
两个女人道:“这话倒是真的,我们太太因自己跟前没有千金,从小就喜欢姑娘,如今回去见了,怕不似亲生的一个样儿?奶奶只管请老太太放心。”说着,凤姐便叫周瑞家的陪了下去吃饭。接着林之孝家的进来,回了几件事,凤姐逐仲吩咐了话。
一面叫平儿留心,暗嘱周瑞家的,别引南边来的女人到宝玉那边去。且看凤姐往贾母处如何回话,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赠多珍反劝有情婢 占神数预定再来人
话说凤姐叮嘱了平儿的话,往贾母处来。贾母见了凤姐,先开口道:“林丫头家倒有人来,要接他回去了。”凤姐道:“正是。因先前他娘儿惦记他的路远,多年没有人来去。上年他家叔叔在他任上拿回来的银子不多,家里房子花园皆已造了。林妹妹的婶娘自己跟前没个亲女,想着侄女儿的很,急巴巴打发人来。托老祖宗的福,林妹妹这场病回了过来,身子也健旺了。他们家里的人来看见,亲戚面上也过得去。”说着,又陪笑道:“还有一件事更凑巧,果然林妹妹回了家,宝兄弟的病再没什么牵缠了,就是老祖宗跟前觉得冷静了些。咱们姊妹多年在一堆儿,也怪舍不得他走开。”贾母道:“林丫头虽然我疼他,不是我说一句咒他的话,比如他没有回过来,便怎么样呢?况且,女孩儿家终是别人家的人。论不定我再活几年,难道叫他常住在这里伴着我吗?既然他家里好,他婶娘又疼顾他,回去也是正经。我倒省了一条心。”
凤姐探了贾母的口气,知道肯放黛玉回来的了,少不得要在黛玉跟前款留一番。到了次日,随着贾母、王夫人来到潇湘馆。见雪雁同春纤在外间屋里叠箱子,凤姐笑道:“太性急了,知道老太太肯放你姑娘回去不肯呢?”黛玉连忙让坐道:“老太太、舅母、二嫂子那里早该过去请安谢步,因老太太不叫走动,所以还没过去。昨儿到了家里的人,我翻翻宪书,大后儿是个出行的吉日,正想过那里去呢。在这里住着,说不尽蒙老太太、舅母的恩典,承二嫂子的照顾,明儿一总去磕头。”凤姐陪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林妹妹才要回家,先就生分了,说起这样话来。”贾母一面拭泪,向黛玉道:“若论舅舅家里,同自己家一样,多住几年也是应该的。我又只有你一个外孙女儿,很想常见个面,陪着我说说话。但是你婶娘惦记你,远远的打发人来,我不叫你回去,又使不得。你才说大后儿的话,也不必那么性急,叫你凤姊姊再给你定日子罢。”王夫人顺着贾母话,不用性急的话留了一番。黛玉只是笑笑,心想:“老太太并不留我,竟似梦中光景。亏得家里的人迟到了几个月,倘到的早了,我当真也像梦里这样着急起来,岂不是空惹一场笑话。”黛玉自在心头盘算,贾母同王夫人、凤姐又说了一会话,然后起身同出潇湘馆。
黛玉送至门外,因多时未出院门,站住看了一会。园中绿树成阴,架上荼蘼早已开放,正是清和风景。默感双丸梭掷,极宜早悟尘缘。正在沉思,见绿杨影里露出湘裙招展,远远望见几个人行来。雪雁在旁,早已看明,因指与黛玉道:“那边来的不是大奶奶、三姑娘吗?”一语未了,李纨、探春已慢慢走近。黛玉先开口道:“又是两个留行的来了。”探春笑道:“偏偏猜的不着,我和大嫂了是来商量饯行的。”黛玉道:“我在这里住惯了,倒不想回家,怎么三妹妹下起逐客令来?”
李纨接口道:“林姑娘果然愿意在这里,我同三妹妹就告诉老太太去。”探春道:“大嫂子,理他呢!别说咱们两个留他不住,就是老太太过来,也怕留不住他了。”又问黛玉:“如今是大好了?我们在那边瞧见老太太、太太、二嫂子三个人才出去呢。”黛玉道:“才送了老太太们出去,因今儿还是第一天到这门外,站着看看园景,就见你同三妹妹来了。瞧我的身子,早就可以走走,因是老太太几次三番的打发人过来嘱咐,所以连你们那里还没有去呢。”说着,便让进里边坐下。探春问黛玉:“定了起身日期没有?”李纨接口道:“听三妹妹一开口,想真像是来撵林妹妹走了。”探春道:“咱们姊姊相处,心口如一,这会儿说一半句留林姊姊的话,明摆着无谓,显见得是客套了。”黛玉心想,探春真是透彻爽快的人。因微笑道:“刚才老太太在这里讲起,叫二嫂子定日子,估量不过在这几天里头,我家里来的人也不能耽搁。”探春道:“我在大嫂子那里说起,姊妹们热闹了这几年,如今一天一天的冷落起来了。再走了你,园子里头不算妙师父,刚剩我同大嫂子、四妹妹、邢大姊姊这几个人了。你病了这几时,连云妹妹都也不来瞧瞧你,如今也不知道你家里有人来了。这会儿打发人去告诉他们,先前在诗社里这几个人都请了来,派一个公分给你饯行,再热闹一天。”黛玉道:“我本是镇日家病的,要不是这里有事去请他们,那里专诚来瞧我的病呢。如今我要走了,也想大家见个面儿。但就是当一件事去请,累他们起动一番,可使不得。”
李纨道:“这也不费什么事,不过尽姊妹们一点子情,他们也都是高兴的。”说着,见春纤在那里忙忙的收拾东西,便问:“紫鹃的病还没好吗?”黛玉道:“正是有一件事要托大嫂了,就为紫鹃还病着,我走了,他住在这里也不方便。难为他伺候我这几年,求大奶奶疼顾他一点,如同疼了妹妹一般,免不得把他送到大嫂子那里,将来好了,或是送还老太太屋里,或就伺候大奶奶,都使得。”李纨道:“我不带他回去吗?我瞧这丫头与你很对缘法。他这场病,不是就为你伤了心起的吗?他是一辈子要跟定你的了呢?”黛玉听了,眼圈儿一红,只得说道:“我昨儿问过他,因是病还没好,愿住在这里呢。”探春因笑道:“大嫂子你瞧,林姊姊的盼回家的心那么急,连紫鹃也不等他病好带了走,还说想要人家留他。”大家笑了一笑,当下又问了些黛玉家里的事,各自回去。打听凤姐那里与黛玉择的起身日期,一面打发人去告诉各处。众姊妹一闻黛玉回家的信,都要来饯行送别,自不必说。
这里黛玉想起要给紫鹃的东西,趁此时闲着捡点出来,省是临期有姊妹们在此,多添忙碌。便去开了首饰匣子,拣了几件,另放在一只小小洋漆描金匣内,自己端了走到紫鹃屋里。
紫鹃披衣歪在炕上,见黛玉进去,便坐了起来道:“姑娘拿的匣子里是些什么?”黛玉就靠近紫鹃坐下,揭开匣盖逐一点给紫鹃看道:“这一对□金双凤钗挑新样串,珠子还圆净,这一副八宝嵌珠环是时新样式,这一对手钏玉情很好,这两只洋钻金镯子颜色也赤,这是攒珠翠花一对、金如意两枝、玉匾方两枝,还有金戒箍子七事件,悲翠的五福拱寿、双鹤蟠桃,都是些玩意儿东西。我那里还有,把这点子,给了你做个纪念。你见了这些东西,如同见了我一样。”黛玉说到这里,禁不住两眼泪珠直滚下来,就在紫鹃炕上拿起手帕子来揩了揩眼睛。紫鹃听了,亦惟有鸣咽之状,半晌说不出话来,彼此都有不忍分离之意。紫鹃意欲将在此逗留的缘故吐露一半句,又想,先前他们到那么个分儿,明摆着这件事,尚且不敢在他跟前道破,如今已闹出意外的事,不知姑娘怀的怎么个心思,叫我如何开得出口?那黛玉瞧着紫鹃欲言不语,半吞半吐的神情,因自己把前情已付东流,再不想到紫鹃有代他筹画的意思,不过是主婢情重,怕离痛别。随又劝慰道:“要论咱们两个人,这几年来行动坐卧,那一时那一刻没在一堆儿厮跟着,这会儿生巴巴拆开了,人非木石,岂能忘情!但咱们既同姊妹一般,要替各人想一个结局。我有两句话和你说,可该悟出这个理来:人生离合在乎心,而不在乎形。彼此离了心,镜中灯下,徒然嫌影憎形;彼此合了心,万水千山亦可魂来梦去。我劝你别为我要走了,尽是伤心。但愿你在这里有个结局,就一辈子没的见面,比天天在跟前的,我还乐呢。”说着,盖了匣子,伸手端过去放在里边,又道:“还有绫罗绸缎尺头,同那些香袋、香串、绣帕、荷包等类,都是南边带来的,要送人家没送完,昨儿叫他们整整的装了一箱,谁还带这些到南边去!”钥匙挂着箱子上,停会儿叫抬了过来,你留着使用。”紫鹃听话,知道黛玉错会他不同回南的意思,也未便辩明,并不道谢,只说:“姑娘的恩典,替姑娘收管着。”黛玉笑了一笑,也不理会。转身出来,已是摆晚饭时候。一时吃过了饭,见老婆子上来收拾盘碗,便叫雪雁指出那一只不编号的箱子,分咐他们抬到紫鹃屋里。黛玉一个人坐了一会,卸妆安歇,一宵无话。
次日饭后,黛玉想到栊翠庵走走。原来黛玉本与妙玉疏淡,不大往来。今因心中别有一番境界,忽动亲近之意,不日远别,自然该去辞行。今日空闲,何不先去走了一趟!当下换了衣服,带着雪雁正要出门,只听得小丫头说:“史大姑娘来了。”黛玉忙站起迎接。
且说湘云到来,先去见了贾母、王夫人。凤姐知道,便赶来饰词,叫不必过宝钗那边走动,湘云也没理会。贾母留住湘云,同凤姐在贾母处吃了饭,湘云便带了翠缕,径往园中。一路行走,心想先前宝、黛二人光景,如今一个娶了,一个要走了,满肚子的
话说不出来,不知伤心到那么样个地步。正思酌量一番婉语微词来相安慰,及至见了黛玉两颊生春,笑容可掬,绝非旧时模样,甚为诧异。便道:“这几时少有人来往,所以这里的事不大知道。头里有人到我家去,偏有客来缠住,没的细问。后来听我婶娘说,你大病了一常想来瞧瞧你,家里又接二连三的事出来。昨儿大嫂子打发人去,才知道你头里的病很重,死去才回过来的。如今家里有人来了,说道几天里头要起身,我今儿一早就赶了来。”黛玉道:“咱们多时没见面,很想姊妹们说说话,就怕起动你们。前儿大嫂子同三妹妹的主意,打发人各处去说了,倒累着赶早你就跑来了。”湘云道:“你这一走,不知多咱会儿才见面!要大嫂子不去通知我们,悄默声儿放你走了,我也不依他呢。”说着,又问道:“你的病请着那一个大夫来瞧,吃了些什么药?如今倒调养得很好了。”
黛玉顺口应答了几句。湘云又问:“你这会儿到那里去?”
黛玉道:“我病后还没出过门,想到妙师父那里,回来园子里这几处走走。”湘云道:“我和你厮赶着。”
一时出了潇湘馆,径往栊翠庵来。才进门去,只见彩屏一个人在院子里掐玫瑰花儿。见黛玉、湘云进去,便笑道:“姑娘们瞧,今年妙师父这里玫瑰花开的茂盛。”湘云道:“你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吗?”彩屏道:“我姑娘在里头呢。”黛玉、湘云便转过东禅堂,走进静室,见妙玉盘膝坐在炕上同惜春下棋。两个人忙要下炕,黛玉、湘云便过去就炕沿坐下,彼此问好,说:“不要搅你们的雅兴,我们坐着瞧。”惜春道:“官着是完了,妙师父要寻结打呢。”黛玉望棋上一瞧,见惜春下的是黑子,便笑道:“看起来倒像黑棋胜了呢。妙师父如今还让四姑娘几个子?”妙玉笑道:“四姑娘的棋很长进了,对下还输给他,那里让得起。”说着数起子来,果然惜春赢了一子半,随将棋盘收拾。
妙玉叫老婆子去烹茶,要那鬼脸青花瓮里的雪水,一面向黛玉道:“咱们同在园子里竟是天涯咫尺,说你大病了一场,也没有过去瞧你。今儿四姑娘说起,知道你要回南了。”湘云道:“妙师父虽然住在园子里,打量那边的事情,你统不知道呢。”妙玉道:“可不是!宝姑娘恭喜,有一两个月了,也是昨儿才听见的。四姑娘倒常来,他从没有提起这件事。”黛玉道:“妙师父可谓桃源中人,不知有晋魏的了。”惜春道:“林姊姊说的话,把这里比作桃花源,确是真的。他们这些红尘世俗的事,我传到桃源中来,没的叫妙师父洗耳。”湘云道:“人家都在红尘里,四妹妹将来是要上瑶台玉宇的了。”惜春微笑道:“你瞧着罢。”妙玉一面对湘云道:“史大姑娘想是来送行的。你也好久不到这里来了。”黛玉道:“还是上年八月十五夜里,我和他在凹晶馆卷篷底下联句,你撞了来,拉到这里闹了你一会,再没来过呢。”妙玉道:“你们上年也委实高兴,那一夜有二更多天,我在园子里各处走了走,不见个人影儿。听说四姑娘也还陪老太太在凸碧山庄宴月,偏是那一夜的月色觉得比往年分外清皎,满园子都像浸在水里头一般,远远望见那座栊翠庵要浮起来了。”黛玉道:“那真是云丫头说四妹妹的话:瑶台玉宇世界了。”惜春道:“不是上年的月比往年不同,只因园中一无闻见,妙师父心境澄静,觉得眼中月色分外光明。要知普天下只有这个月,为什么欢喜旷达的人看起来便有精神光彩,懊恼愁苦的人看起来便觉惨淡凄凉?若说欢喜的人不知愁苦,愁苦的人不知欢喜,便是人人有欢喜、愁苦不同的境界。易境参观,一个眼中的景象,全从心坎里流露出来的道理就明白了。”黛玉听惜春所讲,竟是悟道旨言;又看他神情举止,飘飘欲仙,将来是妙玉一路人物。想这座栊翠庵,可惜在大观园里,不然他两个倒可做志同道合的,琢磨那时……黛玉呆想出神,湘云推着他想:“怎么听了四妹妹的话,又发心事了。”黛玉被湘云一语道破,便假意转睛四顾道:“我羡慕妙师父这里幽静所在,心里想呢。”湘云道:“你爱这地方,也不用回家去,就住在庵里,拜给妙师父做个徒弟可不好?”妙玉道:“当真,林姑娘住在园子里也不大见面,他如今要走了,不知怎么样心里头倒有些怅然。其实人生饮啄有方,譬如我本来生长南边,早就皈依三宝,因慕长安古迹,来寻贝叶遗文,后来又到了这里,只怕就是圆寂的去处,说不得狐死首丘的话了。便如林姑娘在此,伴了这几年,想不到他忽然又要回去。迢遥南北,路隔三千,你们两个再想干那月下联吟的韵事,也就可遇而不可求了。”
湘云道:“我听说牟尼庵这位老师父,占的先天神数最灵,你自然得其所传,何不烦你占上一课,看咱们和林姑娘几时再得见面。”妙玉道:“占课扶乩这些事,我轻易不爱去动他。如今你为姊妹情分,我便不便推辞。”说着站起身来,在炉内焚了香,虔诚占了一数,道:“这数占得奇,只在一年之内,林妹妹不但还要来,而且来了竟像不去的了。”湘云听了,有些信不准妙玉的话,便道:“占的句语何不写出来,大家瞧瞧。”
妙玉道:“这先天神数,并无内象外爻,不但词义玄奥,连字迹都是蝌蚪篆文,还比乩上的字难识难解,就写出来,你们也不懂。我原不是神仙,不过据数而判,信不信由你们。”于是湘云再无
话说。惜春在旁说了一句“丰干饶舌”,众人都没理会。惟黛玉心中大以妙玉的话为不然,因不便和他分证,只是微笑。
惜春又道:“如今且别讲林姊姊来的话,昨儿大嫂子说的咱们那几个人,定了日子没有?”湘云道:“我还没见过大嫂子呢,你住在园了里头,倒问起我来。这会儿林姊姊要到大嫂子那里去,咱们同去问问。”妙玉道:“史大姑娘是稀客,林姑娘又要远别了,茶还没有喝,忙什么!”说着,小丫头子已端上茶来,盘内盛着,仍是(分瓜)瓟、点犀(乔皿)这两样古玩,与妙玉自己用的绿玉斗。雪雁、翠缕、彩屏接过分送。
老婆子又替另端过一杯,送与妙玉。黛玉喝着说道:“这就是那一年喝的,你说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雪水,如今还有吗?”湘云笑道:“妙师父留着,等你再来的时候,还够你喝呢!”妙玉道:“史大姑娘,你刚才和四姑娘说的话,想是给林姑娘饯行了。我不能尽一点子情,便怎么样呢?”湘云道:“也派上你一分何如?”黛玉道:“云丫头闹什么?”湘云道:“不是要派妙师父公分给你饯行,可笑咱们白闹了这几年诗社,眼前摆着一位诗翁不来亲近,岂不是一宗缺典!”说着,又向妙玉道:“先前自然不便拉你,如今就是咱们姊妹这几个,没有你避忌的人。拉上你一位神仙师父,林姑娘脸上也有光彩,咱们姊妹也高兴。我去和大奶奶说,叫他们的席面就摆在园子里头,不抱你到槛里去就是了。”说的大家都笑起来。惜春道:“好样不学,怎么这张嘴全彀儿学了二嫂子了。”妙玉道:“你们定了那几个人?四姑娘先打发人来说一声。”湘云道:“你放心,打量也没有别一个在里头。等来齐了人,告诉你就是了。”说着大家起身,黛玉施了一礼说:“走的时候,也不过来了。”妙玉送至庵外,瞧他们走远了,然后回进庵中。
黛玉、湘云、惜春三个人各自带了丫环先到秋爽斋。老婆子回报:“三姑娘不在屋里。”大家抄了径路,往稻香村来。
不知湘云与李纨如何议论饯行一事,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会芳园剧饮饯长行 赋阳关联吟抒别绪
话说黛玉、湘云、惜春同往稻香村来,刚走进李纨屋子里,见有许多人在那里热闹。见了黛玉等进去,李纨便向黛玉笑道:“饯行的人,我给你请了多一半来了。我两个妹子刚才去瞧你,丫头们说,你同了史大妹妹到妙师父庵里去了。他们在这里坐了一会,还要去找你,我就说你庵里出来一定转到这里的。你看,二姊姊也来了,都在这里等着你呢。”于是大家见过,款叙寒温,都问了些黛玉病后调养的话。探春又问迎春:“姊夫近来脾气可好了些没有?”迎春道:“要好是难说,不过我如今经见惯了,不似先前这样受不得的光景。没法儿只好由他罢哩。”李纨接口道:“正是,太太也说过这句话。一年半载大家摸着了脾气,就没有什么了。”迎春笑道:“知道我能熬得一年半载呢。”李纨道:“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姨妈那里,蟠哥媳妇又和香菱淘气,安静的日子少,叫姨妈也真没法儿。”
湘云忙问道:“大嫂了去邀琴妹没有?他可来不来?”李纨道:“琴姑娘是说来的,香菱心里想来,恐怕走不开。我算是足够两桌的人,日子也看定后儿了。”湘云道:“有一句话要告诉大嫂子,在座还有妙师父呢,叫厨房里弄几样精致素菜才好。”李纨道:“那不费事,想不到他也这样随和起来,可见我们给林妹妹饯行的心诚。我还想着这酒席摆在那里好呢!也要大家议定,好叫他们去收拾。”探春道:“大嫂子这里就好,何必再拣别的地方。”李纨道:“我这里瞧个村野景儿,麦浪秧针,倒有及时的点缀。”湘云道:“据我的意思,林姊姊在那院子里住了几年,咱们姊妹不知去了多少趟儿。如今他走了,未必有人再到那里。后儿的酒席不如摆在他屋子里,热闹一天,如同与潇湘馆也饯别饯别。众人以为何如?”李纨等听了,都道:“与屋子里饯别,此论倒也新奇,竟是那么着很好。”探春笑道:“真是爱乌及屋了。”黛玉接口道:“后儿我要点一味菜。”众人问道:“你要点什么菜?”黛玉笑道:“那一碗炖鹿脯是少不来的,倘一时没有,吩咐他们到秋爽斋蕉叶底下去牵出来就是了。”大家都笑起来。湘云道:“颦儿这张嘴一句也不肯让人的。”于是坐了一会,各自起身散去。李纹、李绮在李纨处住了。
黛玉同湘云又到岫烟、探春各处走了一走,仍拉着湘云到自己屋里住下。命雪雁叫老婆子到厨房里吩咐了,不多时,用过晚饭。黛玉想起湘云有择席之癖,二人谈到三更后,各自就寝。湘云总睡不着,静听黛玉,已寂无声响,轻轻叫了他两声不应,知他早已睡着,自己一个转侧至五更,才朦胧合眼。醒来时,只见红日满窗,黛玉已起身梳洗,连忙披衣坐起,道:“差不多是吃饭的时候了呢,叫翠缕快打脸水。”早有伺候的老婆子在窗外接应,打了脸水。翠缕接过,端进伺候湘云洗脸毕,快要去开梳具匣子。湘云道:“不必噜苏了,横竖没有多大日子住,有林姑娘现成的在这里,借他使用着就是了。”当下黛玉匀粉点脂已毕,站起身来让着湘云。湘云便挨身坐到黛玉坐的凳上,检点脂粉,口内笑说道:“我先前见你整夜睡不着的,为什么如今倒像身上钉了磕睡虫,头还没粘着枕,脚先睡了?”黛玉道:“你不知,我这场病回过来,诸凡不比旧时。心里头是空空洞洞,不追既往,不忆将来,倒比没病的时候精神好了许多。”湘云道:“你这个人,病也比人家不得一样,我没听见害病都害得好精神的。”黛玉道:“当真我自己也不得明白,想是菩萨保佑。我素来敬信观音大士,如今回家去,要塑一尊大士像,朝夕顶礼呢。”说着,见雪雁送过开水丸药,黛玉道:“我如今也不爱吃这些,你都收拾起来罢。”一面叫摆饭,黛玉与湘云用过,便有众姊妹到来叙话。一天过了。
到了次日饯行之期,李纨姊妹、岫烟、迎春、探春、惜春陆续来到,随后见宝琴同着香菱也来了。大家见过坐定,宝琴又站起身来向黛玉道:“妈妈给姊姊问好。妈妈因这几天家里有些琐碎事务料理不开,走不脱身,不能过来送姊姊,还叫姊姊也不必过去。你不知道,我嫂子又在家里寻闹呢。”黛玉忙站起来道:“妈妈过来可不敢当,论理我该去辞行呢。”探春接口道:“姨妈既是这样说,你竟不必过去。不是我说他,这位尊嫂,可不去见他也罢,姨妈也再不怪你的。”又问香菱道:“琴姑娘来了,太太跟前没有一个人,为什么倒肯放你出来呢?”宝琴道:“他原走不开的,妈妈知道他心里想来,说他怪可怜的,天天窝憋在屋子里,受这一个的气,所以叫他出来逛一天,散散心。我今儿就要同他回去呢。”
正说着,只听得小丫头子报道:“妙师父来了。”说声未绝,妙玉早已走进。先是湘云笑道:“绿萼华下降红尘,非潇湘妃子,不能结此仙缘也。”接着众人都道:“今日之叙,难得妙师父一降,正是咱们饯行的心诚。”一面叙话,李纨道:“天气也不早了,我知道妙师父是不能久坐的,琴姑娘同香菱也要回去,咱们早些坐席罢。”当下吩咐一声,老婆子们上来调排停当,并排两桌。黛玉要让妙玉首座,妙玉笑道:“这可是新样儿,今儿奶奶、姑娘们与林姑娘饯行,我是来附骥的,那有主人僭客的理。”黛玉尚未开口,惜春道:“不论眼前,在这屋子里,妙师父倒也坐得首席。”妙玉道:“什么?四姑娘也闹起我来,难道‘去来今’三个字的界限你不分明么?”
惜春一笑,并不答言。湘云开口道:“你们讲禅门里的话,咱们也懂不得,据我看来,妙师父本是希客,林姊姊在这里还算是主人,就让妙师父坐了也使得。”妙玉执意不肯,和黛玉互相谦让。李纨道:“前日原要摆在我屋子里的,就是史大妹妹说要与潇湘馆饯别,如今闹得大家坐不成了。”探春道:“我说一句话,包管就定了。这屋子本来不是林姑娘的,他就住在这屋子里,也算是客。如今要走了,咱们为的是饯行这屋子,与林姑娘更不相干的了。”众人道:“此论极是,可再没的说了。”黛玉听探春说到这屋子与他无相干涉的话,正与潇湘决绝之意相合,心中甚觉舒服,便欣然坐了首席。妙玉第二,湘、岫、纹、探挨次而坐。第二席是宝琴、李绮、香菱、迎春、惜春、李纨随便坐下,迭敬黛玉一杯。丫环们轮流把盏,众人谈笑。
彼此说到咱们今日一叙,须要畅饮尽欢。湘云一看,座中连黛玉十二人,便道:“我有一句话,耐不住要讲出口来,只是碍着琴妹妹在座。”宝琴笑道:“我也不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既为碍着我,就不必提。倘你实在耐不住,只管请讲何妨。”
湘云道:“我想宝姊姊同咱们这班人,在园子里相聚了几年,如今林姊姊回家了,咱们公分饯行,连妙师父都到了,宝姊姊竟不来和咱们见个面儿,真令人不解。我平日不和宝姊姊好,也不肯说出这句话来。还不知大嫂子没有去给他个信儿呢,怎么样!”宝琴听了低头无语。探春便把此事揽到自己身上来,说:“这件事别抱怨大嫂子,都是我的不是。因为宝姊姊这几天感冒着,那边也走不开,咱们去和他说了,倒叫他为难。所以我叫大嫂子不去邀他的。”此时,黛玉心中亦料宝钗决不知我近来的心事,来了有许多作难之处,并不是有意冷落我。湘云口快,说了这几句话,瞧着宝琴的光景,倒过意不去。便叫春纤:“我瞧琴姑娘面前杯子里没一点儿酒,为什么呆站着不过去斟一杯?”宝琴道:“我倒喝了好几杯呢。妙师父真一点儿没有喝。”黛玉道:“妙师父本来是戒酒的,我不敢去劝他。”
湘云道:“咱们喝静酒,没有点兴趣,要寻个玩意儿呢。”
众人商议,什么玩意儿才好?妙玉道:“不如飞觞罢,飞到谁跟前谁喝酒。我只可以茶代之。”众人都道:“好。”妙玉问:“飞什么字呢?”探春道:“今儿和林姊姊饯别,‘灞桥折柳”是本地风光,‘柳’字太易,不如飞个‘桥’字。两席上顺转、倒转,飞一句、两句诗都使得。”众人道:“好。”
便让黛玉先起。黛玉说了一句:“何事名为情尽桥。”桥字飞到宝琴面前。宝琴喝了一杯酒道:“有意思,我说一句,‘春水断桥人不渡’。”桥字数着迎春。迎春照样喝了酒,飞了一句“朱雀桥边野草花”,该李纨喝酒。李纨道:“我飞什么呢?幸喜还记得一句‘星桥铁锁开’,合该敬林妹妹一杯。”黛玉喝了酒道:“这杯酒叫史大妹妹喝了罢。‘天津桥上无人识‘。”湘云举杯饮干,笑道:“你们瞧要叫谁喝就是谁,第一杯叫琴妹妹喝了,‘雁齿小红桥’。”宝琴也笑道:“史大姊姊找我,我可不肯饶了你。”喝干酒便道:“你们宣过的,倒转也使得,我便说一句看,‘余渡石桥回’。数到上桌去,还敬你一杯。”湘云一面喝酒,道:“倒数不算为奇,这也不像一句诗,别是你诌出来的。”宝琴道:“宋之问的诗,‘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你没有见过,倒说人家是谄的。”湘云便不和宝琴搭话,念了一句“人迹板桥霜”。探春忙喝了酒,道:“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仍飞到湘云面前。湘云喝酒道:“‘频逐卖花人过桥’,香菱姑娘也喝一杯。”一时香菱喝酒,探春递他个眼色,香菱会意,笑道:“解鞍欹枕绿杨桥。”又数到湘云,湘云道:“不好,飞来飞去总轮着我喝酒。你们打伙儿算计我,定要把我灌醉怎么样?”探春道:“芍药花正是时候,灌醉了你好到青石子上去受用。”
湘云道:“别闹这个人,今儿饯行不可无诗。咱们不拘休、不限韵,各人赋诗一首赠潇湘妃子送别,未识众人以为何如?”
探春道:“咱们这会儿很有兴致,云丫头又要闹起诗来。从来饯行诗最没意趣,徒然惹出些离愁别恨。我劝云丫头别闹这条子罢。”宝琴道:“上年八月十五夜里,林姊姊同史大姊姊两个人在园子里联句,后来还是妙师父来续完的这首诗。香菱写来我看过,妙师父的诗笔,真是跃跃欲仙。刚才飞觞已经落寞了他,如今说要做诗,正好领教妙师父赠别诗,怕生悲感,咱们须别开生面,不落窠臼。也不必各做一首,除了林姊姊,咱们十一个人联一首五律,各人随意写一两句,有句先联。”
众人听了,都乐从。
李纨笑道:“想来也逃不了,我不如也像凤丫头芦雪亭赏雪起了一句,让你们去鏖战罢。”说着,便提起笔来写了一句。
众人看道:“这一句便起得笼罩一切。”随后挨次联吟,不假思索。湘云又抢联了两句,妙玉忙将诗稿从头看了一遍,道:“很好,我来收结了罢。”说着,便提笔接连写了三句,把一幅诗笺送至黛玉面前。黛玉朗吟一遍:
文园诸姊妹(宫栽),问字过芳邻。
疑晰坊间史(香菱),词惊席上宾。
分题思月夕(探春),醵饮忆花辰。
忽听阳关曲(岫烟),旋飞灞岸尘。
载兴辞晓梦(迎春),自出远周亲。
笛谱梅落花(李纹),杯倾竹叶醇。
萍踪期后会(惜春),香篆悟前因。
我笑常为客(宝琴),君如乞此身。
长亭离思远(湘云),潭水别情真。
廿四桥边月(李绮),三千里外人。
幕云重树隔(湘云),芳草一年新。
谁问东风去,江南好报春(妙玉)。
念毕,极口称赞道:“真不落窠臼,扫除伤离痛别陈言。
既承雅爱,我当不壁珠玉在前,步韵一首,以志别忱。”说罢,握笔直书,和就送与妙玉观看。众人都争着来念道:
馆我潇湘院,琅環许结邻。
习娴鹦唤婢,伴久鹤留宾。
梦毂三千里,乡心十二辰。
早思寻泛宅,才得动征尘。
检箧光阴促,开樽笑语亲。
骊歌声欲壮,清酒味加醇。
病舍多愁故,情蠲未了因。
青衣休恋主,绿绮自随身。
别苦怀宜遣,魂消句未真。
看山云外路,渡水画中人。
姊妹情如旧,年华物转新。
南枝传信早,好寄陇头春。
众人念罢,互相赞美。宝琴道:“‘病舍多愁’这两句,炼字警新含蕴,无穷意味。”探春道:“下一联‘青衣休恋主,绿绮自随身’。林姊姊此番辞别起身光景,跃跃纸背矣。”李纹道:“‘看山云外路,渡水画中人’。真是王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湘云笑道:“林丫头这场病过来,不但一言一动迥乎各别,你们瞧他做的诗,也不是先前的一派伤感颓丧口气。诗以道性情,一点不错。”李纨道:“你和琴妹妹‘为客’、‘乞身’两句,亦可颉颃‘病舍’、‘情蠲’一联。”惜春道:“你们看不出?妙师父淡淡这一收,大有意旨可味。”众人议论一番,老婆子们轮流上菜,荤素并陈,又畅饮一会,无不尽兴。
席散,盥手送茶。黛玉道:“明儿是我答席,一个人也不许短少。住在园里头的人不用说了,就是琴妹妹和香菱姑娘,凭家里怎么忙,总要屈留一天,估量姨妈也决不见怪的。”李纨道:“林妹妹既然多情,咱姊妹们再叙一天。”于是众人都替黛玉相留宝琴、香菱。香菱本想住下,宝琴亦情不可却,勉强应允。李纨就打发老婆子去知会薛姨妈,说琴姑娘们不回去的话。妙玉告辞先行,黛玉谆订明日之约。李纨们又畅谈了一会,各自起身。岫烟向宝琴道:“林姊姊这里住不下,不如到我屋子里歇罢。”湘云拍手笑道:“显见得你们两个比旁人不一样。咱们偏要拉住他在这里。”岫烟顿时脸泛红云。黛玉忙和湘云道:“邢大姊姊是搁不住你顽的,别再多说了。”一面又向岫烟道:“横竖我这里也便易,琴妹妹就和香菱住着,不必又去噜嗦了。”说着,向众人道谢毕,各自回去。
黛玉送出门外,回进屋里已是掌灯时分,便叫人吩咐柳家的,“明儿照样端整两席,该多少钱,这里给他。”话未完,见小红来说道:“奶奶因姑娘要紧起身,已替姑娘择定了。大后儿是长行吉日,回过老太太、太太的了。”黛玉道:“我这里已收拾停当,专等你奶奶信儿。你回去先给我请安,见面再谢。”小红答应回去。黛玉便命雪雁,叫家里来的两个女人来,和他说明了起程日期,仍与湘云、宝琴、香菱四个人叙话家常。
香菱又与黛玉讲论些诗词,谈至更深。黛玉等他们睡后,又去看了紫鹃,知他病体将次就痊,饮食渐增,睡觉亦颇安稳,心中甚喜,回房安歇无话。
次日早起,各人梳洗回毕,紫鹃过来,先与宝琴、湘云请安,和香菱问好。因紫鹃病后,才第一天过黛玉这边,又与黛玉磕头谢赏。黛玉把他搀起道:“你才病好,该在屋子里多养几天,这会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紫鹃道:“尽在屋子里躺着也闷得很。昨儿听见姑娘们喝酒好高兴,就想出来瞧瞧,今儿定要挣扎着走几步。我病是算好的了,就是两腿还软软的。”
湘云道:“你为什么不坐着说话呢?”黛玉指着道:“就在这小杌子坐着罢。”紫鹃笑道:“我知道史大姑娘和琴姑娘在这里,先过来请请安,还要回去吃丸药呢。”说着,转身就走,但见他幌了几幌,连忙把手扶着纱窗槅子站祝黛玉道:“到底病后身子还虚。”忙叫小丫头把紫鹃扶了过去。
这里又叙兴一天,至晚各散。宝琴同香菱定要回去,黛玉知道款留不住,只得起身互相拜别。宝琴道:“姊姊起身时,我和香菱不过来候送了,望姊姊恕罪。”黛玉道:“妈妈那里我竟遵命不过去辞行了,妹妹替我多多致意谢罪。”此时香菱倒觉依依难舍,眼泪汪汪的说道:“我借姑娘这几册子书还没看完,姑娘要带回去,明儿叫人送来罢。”黛玉道:“你爱看尽管留着,这些东西我也可有可无的了。”湘云笑道:“横竖林姑娘明年就要来的,到明年你再还他罢。”香菱不知湘云是随口哄他的话,便欢喜道:“那么着很好,姑娘明年再多带几册子来,借给我看。”香菱站着还要说话,宝琴催走。大家送出门外,李纨等都说:“我们也走了,省得林妹妹又送一趟客。”
于是分路而行,各自回去,书无可叙。
再说黛玉回至房中,一面和湘云叙话,心头想起一件事来,叫老婆子到稻香村大奶奶处借一把戥子。因黛玉在此多年,从无自己使用银两之处,故潇湘馆中并无此物。湘云笑问:“这会儿要这件东西来干什么?”不知黛玉借戥子有何用处,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撰祭文痴心人悼亡 念亲情老太君痛别
话说黛玉叫老婆子到稻香村去借戥子,湘云问他要来何用?黛玉道:“我婶娘打发人来接我,除盘费之外,替另给我五百两银子,叫我起身时零星使用。想我也没有别的用头,就是我在这里住了几年,如今回家,没有这项在手头也就罢了,婶娘既想得到寄了银子来,这些丫头、老婆子该赏他们一赏。我约摸算算也用不了这些,邢姑娘怪可怜的,在这园子里单指着一个月两吊钱的月费,够他什么?听见他常当当贴补,姨妈家里有事,也想不到这上头,我送他五十两别敬。就是你,家里虽然宽裕,也到不了你手里。你那一位婶娘,早就听见人家说起来,银钱上也是很紧的,未必十分疼顾你,我也送你五十两,放在手头,给丫头们添补些针儿线儿。”湘云道:“我没有尽一点子情,怎么好叨你的呢?”黛玉道:“这算什么?不过尽我一点别忱。况且,我也不短什么用。”说着,老婆子借了戥子,交给雪雁送上。黛玉道:“你把书槅底下这只红匣子开了锁,把匣子里银子都搬了出来,打开两封,称兑二十两的封起三封来。”雪雁打开银包,拿了戥子,怔怔的瞧着。那南边来的女人站在旁边道:“姑娘吩咐我来称罢。”说着接过戥子,称了二十两的三封。黛玉道:“你再打开两封,每封内称十两,下去凑成六十两,再给我称出二十两一封,十两一封。”那女人道:“这么还得打开一封。”说着,又把银封打开。
称毕,黛玉叫把封子上贴了红签,记明数目,明儿早上起来,同雪雁到稻香村去走一趟,和大奶奶说明:“这一百两的两封,给园子里外自老太太屋里起,至奶奶、姑娘、姨娘各房里的姑娘们买花儿插的。六十两的两封,一封给各处老婆子们,一封给垂花门外小子的。那二十两的两封,一封给管厨子的柳嫂子,这一封给厨房里众人。还有二十两一封,送到栊翠庵去,敬菩萨面前的灯油。”黛玉在红签上写了:“敬献灯油”四个字。又道:“这十两一封,给庵里的小丫头、婆子,叫雪雁一个去。再拿出三封来,放在书槅子上,我有用处。统共算算还乘多少?”那女人算了一算笑道:“只乘得四十两了。”黛玉道:“刚刚留明儿一天。这会儿停当了,也了结一件心事。”
又向雪雁道:“你把这两套皮棉衣裙包好,明儿栊翠庵回来,同书槅子上一封银子送到邢大姑娘那里去,说我的别敬,请邢大姑娘留着,手头便易些,别再送回来。”雪雁答应。这里又取了一封交给翠楼说:“替你姑娘收拾着。”湘云当面道谢。
黛玉又叫雪雁,拿那一封去给紫鹃留着。又和湘云说些闲话,各自安歇。
次日,王夫人与黛玉饯行,命凤姐代陪。照样两席,也就摆在潇湘馆。除了妙玉、宝琴、香菱不来,仍邀集园中诸姊妹。
凤姐一早先打发人传贾母的
话说:“黛玉病后须要静养避风,不必过去请安辞行,起身时候与老太太见一面就是了。太太也是那么样说。”黛玉答应,来的人走了。
这里到稻香村去的女人回来,把银子逐一交代明白的话回了黛玉。停了一会,雪雁回来,也回明了栊翠庵的话,又拿了银封、衣包去送岫烟。饭后,李纨等先后到齐。岫烟见了黛玉,再三道谢。李纨也提及赏给丫头、婆子们的银子,已送过那边去了。坐至午后,凤姐才到,见过众人说:“史大妹妹同二姐姐来了,也没顾得上过来瞧瞧你们。如今林妹妹要回家了,咱们也留不住他。第一个老太太心上有几天不好过呢。明儿林妹妹走了,大家到老太太屋里陪伴说个话儿,多住几天。”说着,叫跟来的老婆子上去把银子放下,一面向黛玉道:“这二百两银子,是老太太给妹妹路上买果子吃的。这一百两是太太送妹妹的程仪。还有八条金腿、十二匣子干点心、建莲、茶叶、桂园、酱菜,这些预备妹妹路上用的东西,已经发到外边叫他们装车子,省是送到这里又要搬出去。”黛玉道:“我在这里,除别的不算,一个月倒害十五天的病,不知花了舅母家多少银子,还累得老太太、太太不够吗?这会儿又要拿了走。我笑刘姥姥是母蝗虫,我不是也成了刘姥姥了。”探春道:“‘携蝗大嚼图’里面,现成有你,不用另费笔墨。”大家都笑起来。
黛玉又道:“蒙老太太、太太的赏赐,又不敢不领,叫我怎么样呢?”话未完,跟来的老婆子上去,给黛玉磕头谢赏。凤姐道:“正是,我倒忘了,妹妹在这里又不是客,怎么要赏起他们来!刚才大嫂子打发人送过去,我就请了太太的示,按着他们月钱的分例,里里外外,一概脑儿散给他们。”说着,叫跟来的丫头过去谢赏,一面就催摆席。
不多一会,媳妇子带着老婆子们上来伺候停当。黛玉首席,各人依次坐定。凤姐先与黛玉安了席,其余丫头们送酒,觥筹交错。凤姐在座想到宝玉之事,自己心里也有些对不住黛玉。
今见黛玉一些声色不露,若无其事,天良感发,越觉不安,坐着很不舒服,又不好起身就走,正在为难,见平儿进来道:“太太等着奶奶问话呢。”凤姐便乘机走脱,向李纨、探春道:“你们大家劝林妹妹喝一杯,我去去就来。”李纨道:“你自干你的,留平儿在这里。”平儿巴不得在此和林姑娘叙话一番,听见李纨留他,只是站着不动。凤姐回头道:“大奶奶叫你在这里,别多灌酒回去发酒风。”说着,连忙去了。
黛玉便拉平儿坐下,湘云笑问道:“你几多回儿在你们二奶奶跟前发过酒风?”平儿道:“听他的话呢!”一面叫小丫头递过酒壶,与黛玉并各人面前斟了一杯。探春道:“咱们在这里热闹了两天,连你个影儿也不见。”平儿道:“前儿就听得大奶奶同姑娘们派公分给林姑娘饯行,我倒很想来呢。一来不敢附分,二来也实在顾不上,不然我早赶了来瞧个热闹,趁着喝你们两杯酒也好。”湘云道:“前儿还有琴姑娘,连妙师父也来的,当真比前年那一晚咱们和二哥哥做生日还有兴呢。”
探春忙瞧了湘云一眼,湘云会意,便不言语。黛玉接口道:“二哥哥身子一定还没大好,出不得门,所以没过来。如他挣扎得起,肯不来凑个兴吗?我明儿起身,要去瞧瞧他。”平儿听见湘云提起宝玉,料定黛玉耳中决然听不得这两个字,不觉身上凛了一凛;及见黛玉神色怡如,反替宝玉圆释,若心中一无芥蒂,竟出平儿意料之外;又听黛玉说到明儿要去瞧宝玉,更与凤姐捏了一把汗,只是呆呆坐着出神。黛玉看见,反照杯过去道:“太太委你奶奶做主人陪客,你奶奶走了,你便是奶奶的替身,怎么到这里来发心事?别白熬着替你奶奶省酒。”
正说着,雪雁来回柳嫂子说:“这会儿才出空了手,领着厨房里的人都来磕头谢赏。黛玉吩咐雪雁道:“你去对柳嫂子说,我在园子里叨扰他们这几年,这一点儿算不得什么。叫他们打一壶酒喝,倒劳动他们。去罢。”
这里众人知道平儿量大,都要灌他,重又豁拳行令,比凤姐在座时甚为高兴。接着,又来了鸳鸯,平儿问道:“为什么这会儿才来。”鸳鸯道:“我趁着老太太睡觉,脱滑儿到这里给林姑娘谢赏呢。”黛玉道:“这句话就该罚你。”说着,连忙让座。众人道:“罚他先吃三杯酒罢。”鸳鸯饮酒,和黛玉叙些闲话。想黛林玉初来,在一个屋里伴了几时,后来搬进园中,也时常见面,今日分离,实出意外,未免依依。一时恐贾母叫唤,不敢久停,起身告辞。平儿道:“要走同走。”二人出席,又到紫鹃屋里坐了一坐,出了潇湘馆,一路谈论黛玉近来光景不提。
这里席散后,一宵易过。次日天明,外边一切预备停妥,伺候黛玉起程。
且说宝玉得了黛玉凶信,哭晕后醒过来,已打定主意,却不知凤姐设计瞒黛玉回生一事。有时追忆前情,还拉住袭人盘问林姑娘临终光景。袭人只得将错就错,饰词宽慰他道:“你头里讲过,晴雯做了什么花神,我不信,林姑娘是花朝日生,真是花神转世的。那夜里,人家都听得花丛里有鼓乐之声,迎他去归位了。”宝玉问道:“林姑娘提起我没有呢?”袭人道:“林姑娘既做了神仙,无论人家待他好待他不好,都就撩开了,还提起你什么呢?”宝玉又问道:“我娶宝姑娘的事,林姑娘到底知道没有呢?”袭人道:“那倒没听见说他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管你们这些事情了。”宝玉听了,将信将疑,不免伤心流泪。奈明知花谢水流,返魂无术,便把从前多愁多虑、如醉如痴的念头,渐渐消去,于七情上,只缠住一个“哀“字,倒觉易于支持。又加以医药扶持,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便要往潇湘馆祭奠黛玉。袭人听了,暗暗好笑,又十分着急,百般劝阻。幸亏贾母、王夫人都来说道:“好孩子,你的病才好,别这么着。就要到园子里去逛逛,也等自己身子硬朗了再出去。你不听话,我们都要生气呢。”宝玉没奈何,只得耐性挨着。到了黛玉起身的一天,宝玉和袭人说:“叫老婆子去吩咐柳家的,明儿端整一桌供菜,开我的帐,这里送钱去。”袭人道:“钱不钱没有什么要紧,柳嫂子自然知道的。二爷到底吩咐明白,这桌供菜那里使用呢?”宝玉道:“我叫端整了,自然有个用处。”说着,又叫麝月研墨,自已取了一张纸,焚了一炉香,握管构思。抬起头来,见袭人站着不动,宝玉催他道:“你为什么不依我的话吩咐去?”袭人只得慢慢走开。宝玉又叫住道:“就叫厨房里买办多买些银锭、纸钱,同供菜一搭儿用的。”袭人明知宝玉的心事,走出房外,到别处去转了一转,来回宝玉说:“已经叫他们办去了。”
这里,宝玉提笔写了几句,叫他们都走开,思索一回,又写。不多时,脱了稿,重取素笺一幅,端楷誊请,从头至尾念了一遍搁开。取了底稿,来至宝钗屋里,便递与他看道:“我明儿要去祭林妹妹,做了一篇祭文,你瞧着有什么不妥之处,替我斟酌些儿。”宝钗笑道:“你做林妹妹的祭文很难着笔,不如不做的好。”宝玉拍手道:“你的话一点也不错,浮泛了,不是我祭林妹妹的话头;粘滞了,又恐唐突,真难落笔。先前晴雯死了,我还做一篇祭文,林妹妹也见过的。难道林妹妹反不如晴雯?”宝玉一面说,宝钗自看他祭文,看完说道:“文章是好的,题目不大切贴。”宝玉道:“你不见字字行行都是咱园子里的点缀,我和林妹妹这几年相聚的故事,还道不切题吗?”宝钗止不住要笑,道:“我原说的不是文章的不切题目,是题目不切文章。”宝玉道:“你别说这样巧话,总不过是文章不好罢了。”宝钗才讲出口,正在后悔,这几句怕宝玉听了动疑,谁知他并没理会,向宝钗手中接过底稿,自去收拾。一夜无话,次日起来,便催买办的东西,要往潇湘馆去。袭人再三劝阻不住,没法儿去请凤姐。
却说上一天凤姐等平儿潇湘馆回去,问起:“我走后林姑娘说什么话没有?”平儿答道:“我瞧林姑娘,竟脱体换了个样儿,像把头里的事都撩开了。听说明儿起身,要过来瞧宝二爷,这便怎么呢。”风姐点点头,半晌不语,才开口道:“这件事我却料不到,如今只要挨过这一半天,就可保无事了。”
到了次日,凤姐一早起来,先打发人来园子里去探听林姐姐起身信息。一面催促外边车轿人夫,赶着预备停妥。此时听说袭人来请,想来为宝玉的事,赶忙过去。
这里到潇湘馆,自黛玉以及丫头、媳妇们同李妈的铺盖行李,并包裹箱笼忙乱发运。湘云的随身物件,搬在紫菱洲与岫烟同祝紫鹃亦挣扎起来,伺候黛玉,想起多年主婢相聚情分,只是离绪满怀,又说不出所以不能一同回南的苦衷,柔肠寸断,向黛玉跪下磕了四个头,只说得姑娘“路上保重”四个字,早已泪随声下,咽住了说不出话来。湘云在旁看了,也觉酸心。
接着李纨姊妹、岫烟、迎春、探春、惜春联袂而来。黛玉移步出槛,刚至回廊边,只听得一声“姑娘回家了。”黛玉抬头微笑道:“不是他叫唤这一声,我竟忘了他。”忙叫了雪雁,把鹦哥架子移下,看食罐、水罐里都添了没有。雪雁道:“都已添得满满的了。”黛玉便命老婆子:“提去交给垂花门外的小子拿出去,叫他们提着,别挂在车上磕碰着。”一面迎着李纨这班人道:“又要劳动大嫂子同各位姊妹起了个早。”李纨道:“不是我赶紧催他们起来,再停一会儿,林妹妹倒已上车走了好几里路了。”说着,见紫鹃已哭得眼红声咽,便道:“我瞧紫鹃这会儿不如跟着你姑娘走罢,别丢在这里尽着伤心。”黛玉道:“正是我走了,刚剩他在这里,单靠两个老婆子伴着也怪孤冷。大嫂子就叫他搬了过去的好。”一面叫紫鹃避风不用出来。此时黛玉款移细步,出了潇湘馆门,绝无留恋旧居之意。
簇拥着李宫裁姊妹、迎、探、湘、岫这几个人,彼此说笑出了园门。一路上丫头、老婆子们磕头的络绎不绝。黛玉与众姊妹都往贾母处来。贾母见了,由不得一阵心酸,滴下泪来。黛玉趋步上前,抱住贾母的腿跪下磕头。贾母一把拖住,泪眼模糊,对着黛玉端详了一会,暗暗想道:如今我瞧林丫头这模样儿,不像是没福寿的,我先前真是老糊涂了。贾母忍住了泪,说道:“千丈的树枝子落叶归根,既然你婶娘接你回家,也了我一桩心事。留你多住几天,白不中用。你这会儿走了,底下再想见你……”贾母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声,半晌没有言语。黛玉此时,虽已将前事尽付东流,一无挂碍,然想起多年依傍,贾母从前疼爱光景,离情别绪,触景交萦,禁不住珠泪莹莹,相感而滴。向贾母道:“外孙女儿蒙老太太豢养之恩,饮食药饵,抚育扶持,无微不至,真是昊天罔极。如今这场大病回了过来,何以仰慰慈怀?外孙女儿回家,惟有在菩萨面前朝夕焚香礼拜,保佑老祖宗福寿康宁,长恬蔗境,享受满门团聚之乐,胜似外孙女儿常依膝下。”说着,便倒在贾母怀里,哽咽了一回。
再说凤姐赶到宝玉屋里,正见宝玉换好衣服,手里拿着一卷纸,要往园子里去。宝钗同袭人两个抵死相劝,只是不听。
凤姐一到,硬把宝玉拉住道:“宝兄弟,你听着宝姊姊的话不错。老太太同太太怎么和你说话,你还是这样。老太太知道是不依你的。”宝玉道:“老太太、太太不过为我病着不叫出门,如今我的病已大好了,叫我尽着住在屋子里,只怕我的病倒还要发呢。你们这班人也太狠心了,林妹妹病的时候,不叫我去看看,如今他死了好几个月,我要去烧一张纸也不叫去。你们不知道我有满肚子的委曲,须得抚棺大哭一场,呕出我的心来,就用我的眼泪把我的心洗干净了,放在林妹妹棺材里,也算了结这件事了,好叫各人去干各人的正经。我今儿到潇湘馆去了一趟,以后再去,凭你们剁我的脚也使得。”凤姐们听了宝玉说的又是疯话,怕他旧病复发,正急得没法儿;见平儿又喘吁吁地赶到,在凤姐耳边不敢提“林姑娘”三个字,恐被宝玉听见,只说:“那一个已在老太太屋里,怕就要过这里来呢。”
凤姐不等平儿说完,忙和袭人道:“我把宝玉交给你们,我要去干我的事了。”一面回身就走,口中道:“好歹只争这一刻儿工夫,撞破了可再没厮罗了。”赶忙走进贾母院中。见王夫人已先在那里,李纨等众姊妹正送黛玉出来,贾母泪眼汪汪,一只手搭住鸳鸯站在台基上,黛玉又回转身去,辞了贾母,对王夫人道:“甥女要过舅母那边去磕头,还要到风姊姊屋里去谢谢。”王夫人道:“在这里见了面就算了。”凤姐接口道:“妹妹竟听太太的话就是了,给妹妹拣的好时辰起身,这会儿也不早了,我请太太的示下,派了一房家人媳妇,还同两个老妈子路上伺候。雇了四辆大车,妹妹就坐我的轿车子,走长路套个四六挡也就使得。到王家营后换船,已打发前站先去预备停当的了。”
黛玉便与王夫人、凤姐行礼道谢,心头想起一事,敛摄戚容,微露笑脸对王夫人道:“二哥哥有好几个月没见面,甥女也为病着才好没有过去。听说二哥哥的身子还不大好,咱们相聚多年,今儿回家,理该过去辞辞;连二哥哥同宝姊姊大喜的事,甥女儿也没和他们道过喜,今儿打总儿去走了一趟,也算尽了我的礼了。”王夫人听了,一时无言可答。凤姐忙接口道:“我刚在宝兄弟屋里来,他还睡着。宝妹妹也因感冒了,不能出来送你。妹妹也不用过去,我替妹妹说到就是了。”黛玉本心并非一定要见宝玉夫妇,今因凤姐姐止,便应道:“既是这么,凤姊姊替我致意,别忘了。”凤姐答应,心头才定,同着李纨、纹、绮、湘、岫、迎、探、惜姊妹,一径送黛玉至垂花门前。随后,鸳鸯、平儿也赶了来。此时垂花门内站着奶奶、姑娘及丫头、媳妇、老婆子们,黑鸦鸦挤了一大群。垂花门外一溜儿站的年轻小厮,候着磕头谢赏。风姐到了垂花门,转身就回。李纨等等黛玉上了车,各人洒泪而别。岫烟先回园去,李纨瞧出贾母心事,仍邀众姊妹至贾母处热闹。
凤姐先进贾母屋里,见贾母闭着眼歪在炕上,一个小丫头在身后捶背。王夫人站在旁边,默默无言。停了一会,贾母叹口气道:“你们头里说林丫头和宝玉两个人,彼此存些私念,他们的病都是为此,或者他们两个从小在一堆儿玩惯的,分外亲热一点子,也是他们正经情分。你们瞧林丫头今儿的光景,若讲有什么别的心迹,再别委曲了他。林丫头果然有别的意思,如今知道宝玉娶了宝丫头,他提起宝玉来,还是这个样儿吗?”
凤姐脸涨通红,与王夫人面面相觑。鸳鸯笑道:“当真林姑娘比先前改了样儿了,我瞧着他满脸福气,那都仗着老祖宗福庇呢。”贾母摇摇头道:“那里是我的福庇,刚才当着林丫头,我不好提这句话,没的惹他淌泪抹眼的。想我只有一个女儿,远远的嫁了,谁料他命苦,生了一个女孩儿,自己早就死了。我也为可怜他的娘,接了林丫头来住了几年。早知道是这样,先前别去接他来倒也罢了。林丫头今儿这一走,别再想见他的面了。”此时,王夫人与凤姐俱看出贾母心事,坐立难安,不敢开口,然又不能不劝慰贾母几句。凤姐勉强陪笑道:“林妹妹的婶娘疼顾他,自然要替林妹妹访定一门子好亲事,为官作宦的,内外升转不定。或者一两年里头,林妹妹就进京来给老祖宗请安。那时候,老祖宗瞧见才欢喜呢。”贾母听了点点头,半晌才说道:“如今只要宝玉的病好,别的事都不用提了。”
又向湘云道:“你们今儿都在这里吃饭,陪我抹个牌儿解解闷。”
凤姐见贾母颜色稍霁,搭趁着便吩咐:“姑娘们的饭都送到老太太屋里来。”一时,王夫人、凤姐伺候贾母用过饭,李纨、探春、湘云陪贾母抹点子牌。李纹、李绮、迎春拉了琥珀一桌子打天九。贾母见王夫人、凤姐还站着,便说:“你们也该回去吃饭了。”于是,王夫人、凤姐才退了出去。
这里,鸳鸯坐在贾母背后,与贾母洗牌,斗了一转庄,贾母手气不好,揭不起大牌。鸳鸯因贾母今儿心上不乐,想法儿要叫贾母开开心。这一牌轮着贾母做庄,鸳鸯趁桌子上算帐的空儿,一手揸起牌来,叠了一副把牌,做个雀口摊在桌上。凑巧李纨坐在贾母对面,鸳鸯递了个眼色。李纨开了牌,贾母第一张揸起,接连起了六张天牌。贾母便喜笑颜开道:“这副可要赢你们几个钱了。”问:“文总、武总这两张牌你们谁揭了,快放下来。”李纨道:“我们都没有揸呢。”鸳鸯笑道:“大奶奶发急也不中用,快摇将罢,再别摇个六出来就好。”李纨道:“我要瞧老祖宗补了牌再摇。”谁知贾母伸手第一张就补了文总,接着又补了一张文武总。贾母更乐的了不得。众人睁着眼瞧李纨摇将,偏又摇了两只六。湘云拍手道:“这可乐不得。”鸳鸯道:“这一牌是开足的了,算也不用算,得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副。老祖宗再抹一百年牌,也难得碰见这一副。”
一面和素云取笑道:“快给奶奶扛钱去,园子里来回要跑得你腿酸呢。”贾母道:“今儿偏偏凤丫头被他逃脱了,我知道他们没有这许多现钱搁着,咱们散了场再记帐罢。”不说这里贾母十分欢喜,要知凤姐出去怎样光景,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怡红子泣黛感残春 滴翠亭诉鹃传密信
话说凤姐与王夫人伺候了贾母的饭出来,平儿早在廊檐下站了好一会,便跟着凤姐出了院门,王夫人自回房去。平儿回道:“潇湘馆的帐幔铺垫,连那些陈设古玩,一箍脑儿收拾起来。史大姑娘搬到邢姑娘房里去住了。奶奶吩咐的话,里里外外都已知道,再没有人在他跟前走漏一半句话的了。”凤姐叹口气道:“我也是白操心,你可听见老太太的话,还不是委曲死了人再没处去诉冤?”平儿道:“老太太的话,也不过今儿见林姑娘走了,心里自然不耐烦,过了几天,也就没有什么了“凤姐道:“不是这句话。里头说的宝玉在园子里见了袭人,便认做林姑娘,讲了好半天的私语。又是什么‘为着不放心,都弄的一身病出来’这不是袭人亲口告诉太太的话,我那里知道他们这些钩儿麻藤呢。”平儿道:“不是昨儿我和奶奶说过这话,林姑娘这个人真是奇怪,瞧他今儿走的光景,怨不得老太太见了,想起头里这些话要不舒服呢。”凤姐道:“这也叫人家想不到的事,我那能未卜先知。”一路说话,回到自己屋里。平儿道:“奶奶一早起来也没吃过一点东西,叫他们摆饭罢。”凤姐道:“可不是吗,戴了石臼子提猴儿戏,我是费力不讨好。闹了一早上,这会儿觉着肚子里有些饥呢。”平儿忙叫传饭,凤姐又打发小红去看宝玉,回来说:“这会儿也在那里吃饭,就要到园子里去呢。”凤姐叫平儿道:“你在这里吃了一点子,同我到园子里去走一趟。如今可由他去罢。就是别叫我太太得知,保不定又要生气发恼呢。”
当下凤姐用过饭,带着平儿正要往宝玉屋里去,听说宝玉已到园子里去了,凤姐连忙赶上。宝玉才进潇湘馆,袭人先已吩咐厨房里把祭礼抬来,摆设齐整。宝玉走进屋内,举目四睁,止不住泪珠扑簌簌滴下来,便问:“林姑娘棺停何处?”凤姐赶忙上前道:“林妹妹的灵柩,打发人同紫鹃送回南边去了。”
宝玉叹道:“林妹妹生前是爱住这屋子的,也该多停几时,到月朗风清时候,他自然还要出来赏玩院子里这几竿竹子。怎么急巴巴的送他回去?连紫鹃也走了。总恨我这一场病误了事,生不能见其死,死不得见其棺。”说着,上香洒酒。袭人忙把拜垫铺好,宝玉双膝跪下,不等拜完,放声大哭,泪涌如泉,几乎晕去。袭人等在旁百般劝慰,勉强节哀忍痛起身,将祭文焚化炉内。又亲自走出院内,在假山石边烧化纸钱,那火光冲起,竹枝上的雀儿,飞鸣旋绕,起而复下。宝玉道:“这些雀儿,想也因林妹妹成仙去了,找寻故主不见,其鸣也哀,大有感旧之意,何况于人!”说罢,呆呆的看了一会,踅身往里便走,到黛玉卧室内坐下,见炕帐门帘铺陈等物收拾一空。黛玉平日所坐这把圈椅还照常安设,宝玉就在椅上坐下,回首茜纱窗上竹影迷离,宛然如旧,而室在人亡,不胜今昔之感。无奈袭人等再三催促,只得起身,一步挨一步的出了潇湘馆。袭人等跟着也不敢引往别处,仍由原路而回。只见落红已尽,叶满枝头。宝玉仰天叹息道:“可怜一岁春光,又在病中过去。记得林妹妹《葬花诗》里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奈红颜未老,霎时粉碎香销,不想谶语即应于此日。落花不知有林妹妹,林妹妹亦不知有落花了。然昔年落花而葬花者,尚有林妹妹;今林妹妹死了,连棺木也不得一见。是落花为林妹妹知已,我待林妹妹,反不如林妹妹之惜落花,岂不痛哉!”
宝玉唧唧哝哝,袭人在旁只是好笑,不敢做声。一时出了大观园,袭人等因贾母叮嘱在前,命宝玉不必过去请安,此刻才祭了黛玉回来,余怯未尽,不便引宝玉到贾母处,一径同他回到自己屋里。凤姐自与宝钗叙谈。
宝玉因刚才进园触景伤春,想起黛玉的《葬花歌》,与袭人索取纸笔研墨,写道:
灯残吟罢想伊人,令我如痴问宿因。
恨到无言花入梦,俨然花里梦中身。
独立珊珊映绣衣,定晴还认是耶非?
怜卿命为红颜薄,一片悲心付落菲。
流年如水美如花,迟误青春恨已赊。
寄语鹃儿须细拣,休教连理惹人嗟。
人自娉婷花自芳,惜花偏其是红妆。
痴情吟到春残句,埋冢花魂也断肠。
香满花朝浴水盆,知卿花与是同根。
他年艳骨囊收拾,树树溅红滴泪痕。
香云稽首问天街,毓秀如何黛复钗?
手镜自怜消瘦甚,芳心已共落红埋。
花谢花开十二时,晴雯偃蹇已如斯。
香消此日谁人惜?惟有蓉神尚鉴之。
香归红了入情锺,步转潇湘拭泪容。
偏是绿衣知解语,隔帘频唤葬花侬。
宝玉接连吟了八绝,还在吟哦构想。袭人过来把笔砚端开道:“才到园子里去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躺着养养神,尽是闹这些什么呢!我拿去给二奶奶瞧瞧。”宝玉被袭人一语提醒,恐被宝钗走来看见,连忙取过自去藏了,便和衣倒在炕上不提。
再说宝玉先往潇湘馆祭奠黛玉之时,岫烟、惜春在贾母屋里看抹了一会牌,随后厮跟着走了。二人进了园门,行至沁芳桥分路。岫烟一个人走过潇湘馆门外,只听得里头热闹,止步细听。见一个老婆子出来,岫烟问其缘故。那老婆子瞧着没有别人,便和岫烟悄悄说道:“我告诉姑娘一件事,心里我们都不得明白,今儿才知道底细。原来林姑娘病死后回了过来,见瞒着宝二爷的。姑娘你评评有这个道理吗?一个人的死活,可得混说得的?林姑娘年纪轻轻,活咒他死了,也不知上头谁出的主意?老太太那么个疼林姑娘,倒这样委曲他,老太太知道肯依吗?姑娘你听听,这就是宝二爷的声音,在里头哭林姑娘,那么伤心呢!我和姑娘说了这话,再别到上头提起,叫我们落不是。”岫烟听了,心中大以为不然,呆了半晌道:“你放心,我再不告诉人家就是。”说着,一径自回紫菱洲。
少停,贾母处牌局散了,湘云同迎春回来。湘云一进屋门,先叫一声邢大姊姊,道:“你看,天下竟有这样竟想不到的事!头里紫鹃不过和二哥哥白说句玩话,闹的连林之孝家的要打出去。今儿林姊姊当真回家了,我听说二哥哥的病已经好的了,怎么躲的影儿也没见?前后炎凉,判如水火,难得颦儿竟像不理会似的,反说要去辞别他。这两个人行事古怪,倒是一个样儿的。热起来,比太上老君炼丹炉还炎,冷起来,如同水晶宫里的冰块还凉。”邢岫烟笑道:“我今儿听见一件事,你知道了越发要生气。”湘云问道:“你又听见什么?”岫烟道:“头里上头嘱咐叫人家别在宝玉跟前提起林姑娘,我只道是为宝兄弟听见‘林妹妹’三个字,怕勾起他的旧病来,今儿才知道,大家都哄着他林姑娘已经死的了,可是奇不奇?”湘云不信道:“是那里的话?”岫烟道:“刚才我从潇湘馆门首走过,宝兄弟正在里头哭林妹妹呢。”湘云道:“原来有这些缘故,怪道今儿二哥哥还没有出来,还阻止林姊姊不叫去辞行呢。这个主意,也再没有第二个人盘算出来的。我想林姊姊家里倘或没有打发人来接他,到底把这一个人藏放那里去,真个把他硬装在棺材里头不成?这算心机也使尽的了,就是太苦了颦儿。偏偏知道得迟了,倘早上知道这件事,定要和林姊姊说明,别叫他错怪了人。”
这里正在说话,不料探春来找湘云,被他听见了,笑着嚷进来道:“错怪了人怎么样?正要他错怪了人才好呢。”于是大家一笑,让坐。探春向湘云道:“这件事你告诉了林姊姊,斩钉截铁之后,又藕断丝连起来,到底要替他想条出路,叫他怎么样呢?他们这样办虽然心狠手辣,好比砒霜、巴豆杀人之药,只要投得对症,亦可救人。我知道你这张嘴是快的,将来见了宝哥哥切不可吐露一半句话。明明一座火焰山已借铁扇扑灭的了,经不得再去一挑,势必复燃,又将何法救之?”岫烟道:“史大妹妹,你听三妹妹的话不错。翻腾出来,要落多少人抱怨?”探春道:“落抱怨没要紧,破釜难以瓦全,公愤每多偾事,你细去想罢。”湘云道:“这口气怕按不住,我也再不到这里来了。”岫烟、迎春听了都笑起来。
少表紫菱洲众人议论,再讲黛玉那日出了荣府,顺便过邢夫人处,并到东府里辞了行,坐车至水路换船,一路行程迅速。
到了家里和他婶娘相见,自有一番叙话。又叫丫环引少爷来见了姑娘。黛玉把他兄弟抚摩一会,心甚欢喜。
当下拣了一坐院落,院内也有太湖石、金鱼池,点缀精雅。
间植几种翠竹、几株桃杏,浓荫轩窗,两边超手游廊,栏杆曲折似有潇湘光景。一进内室,见房屋精洁,铺设整齐。朱漆架上摆着几盆素心建兰,幽香满座。楼上三间,黛玉在西首一间内做了卧房,命将书籍一切摆在中间,以为坐落之处,留出东首一间,供奉大士画像。对面两座厢楼,安顿了老妈子、丫头,并放置箱笼等物。逐一部署停当,那边又打发人过来,另立小厨房起火,便于呼应。荣府来的家人因南边有应办事件,同他媳妇暂且禀辞走了。留下两个老妈子和黛玉的乳娘李妈,就在院内廊房安歇。
黛玉婶母常过黛玉这里闲话,深服黛玉心地明白,才干宏通,自是闺秀中出色之人。是时,因有粤东任内带来的赈济抄册,恐接手藩司挑剔纠缠,偶与黛玉谈及此事,黛玉便叫把底册一齐搬过,细细核算,并无错舛。不久果有公文到来咨查,即便开具简明清析,命管事家人具呈,由江都县详转咨覆完结。
以是越显黛玉长才卓识,凡有家务大事,无不与商。
黛玉回家后,经历一切,并安葬林公夫妇,非无可记之处。
因黛玉这一个人,原是书中之主,如今离了大观园,与宝玉诸人隔绝,却又似主中之宾,所事皆非前书关键。若逐一铺叙,未免写成两橛,似无趣味,不如一概删除,俟到斗榫合缝,峰回路转之时再为接叙,以省笔墨。
且讲贾母自黛玉去后,虽不免心中牵挂,细想事已如此,留在此间有许多关碍,不如走的干净。又见宝玉早晚过去请安,起居饮食如常,心中欢喜。凤姐更以黛玉回家,一刀两断,陈平妙计已得收功,可以在王夫人面前挣个满脸。
一日,正在自己屋里与平儿两个开了箱子打东西,贾琏不知在那里喝了酒,大醉回来,趔趄着脚步走进屋门,一屁股歪在椅子上。平儿听见,因手内不空,小红又支开他去了,不在跟前,就叫小丫头去倒茶。那小丫头托茶盘进来,被门帘一带,几乎把茶碗打翻。平儿看见连忙出空手来,去接了茶碗,送在贾琏面前。贾琏豹着两眼嚷道:“如今这班人,一个个都吃饭不管事的了。只怕过几天,连端茶递水都要自己动手的日子还有呢。”一头说话,吃了几口茶,赌气把碗摔在桌子上自去睡了。凤姐听了贾琏的话,便把箱盖关上,东西也不找了,叫平儿进去说道:“这又是那里来的这一股子邪气?不知在什么地方灌了一泡子黄汤,家里来打闷葫芦,这个日子还过得吗?”
平儿听了也不敢言语。
到了明日起来,贾琏酒醒。把上一天的事竟全彀儿忘了,反喜皮笑脸的向凤姐道:“我有一句话和你商量,不知你依不依?”凤姐道:“二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请说。”贾琏又陪笑道:“林妹妹回了家,听说紫鹃没有跟去,横竖白闲着,我看屋子里的人也不够使,你去回太太一声,何不把他叫到这里来呢?”
凤姐冷笑道:“原来为这句话,所以昨儿来装下马威压派我们的。这有什么要紧,也不犯先发这一肚子气。紫鹃本不是林妹妹家带来的人,林妹妹回去了,他现在没有主儿。二爷要叫他过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就听见他病着,过几天他病好了,我去回太太一声,谅来紫鹃也没有什么不愿意。”贾琏听了甚是感激凤姐,难得他那么大方起来。停了一会,吃过早饭自出外去了。
接着林之孝家的进来回话。凤姐吩咐了他几件事,又问道:“林姑娘走了,那屋子里上夜的老婆子们还在不在?”林家的道:“正要回奶奶这句话,他们都是经由那一带歇息的,因是左近没有可住的屋子,还照旧在那厢房里歇着。他们倒来请过示,奶奶叫他们怎样呢?”凤姐道:“屋子尽闲着,就叫他们住在那里看看门户也使得,只吩咐他别熬夜赌钱、吃酒。”说着,使问:“紫鹃还在那里住吗?”林家的答道:“就是林姑娘走的时候,搬到大奶奶屋里去住了。”凤姐道:“紫鹃家里可还有他老子娘没有?”林家的道:“他老子娘都已死过的了,只有他一家子的叔子、婶娘都在京里。”凤姐道:“紫鹃本来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伺候了林姑娘这几年,如今退回去,倒叫老太太见鞍思马,难免伤心。过一两天,你叫他婶娘进园子里来,一径到大奶奶那里领了他出去,任凭他叔子去许人家。我见了大奶奶再提这话就是了。”林家的答应了一声“是”,便起身走了。
这里凤姐笑着和平儿说道:“你瞧二爷这个人,真是夹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心思单单在这上头,紫鹃没有跟林姑娘走,偏他察听得这样明白,就盘算到他身上去了。要个丫头原是一件淡事,你想紫鹃这个人,可放得在这里的吗?一见宝玉,叨噔些什么话出来,就是太太也断然不依。这件事,如今在二爷跟前且不必提,等紫鹃出去了,我和二爷明白讲罢。”平儿听了,没敢做一声,想到紫鹃相依林姑娘寸步不离,霎时间回南的回南,遣去的遣去,出于人情意料之外,心中未免怅怅。
讲到紫鹃送到黛玉后,搬到稻香村住下,病已养好,梦想眠思忘不了主婢恩义。一日饭后闷坐无聊,便一个人走出门外看看园景,定不准到那个地方去好,由着脚步向前,不知不觉的到了潇湘馆门前。见院门虚掩,推门进去,悄无人声。但见竹影重重,绿阴满地。紫鹃一径跨上台阶,走进黛玉住的屋子里间,恍如旧识重逢,十分亲热。一时神魂飘荡,似入梦游。
紫鹃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流了一回泪,走出院子里,见假山石畔一堆纸钱灰,紫鹃吃了一惊,叹气道:“不知我姑娘在这里结了些什么不解的冤仇,他们摆布得我姑娘还不够?那一个黑心的人,见姑娘走了化些纸钱,在这里咒诅他呢?”当下气愤愤的出了院门,才转过弯,对头撞着小红,见他跑得喘气吁吁的。小红见了紫鹃,便煞住脚问道:“姊姊那里去呢?瞧姊姊脸上倒像和人家闹了气似的。”紫鹃便将看见纸钱灰的缘由和小红说了,又道:“这件事我查了出来,一定要去告诉老太太的。妹妹,你的耳朵长,替我留心查察查察,有了些踪影,悄悄来告诉我,我决不带累你的。”
小红对紫鹃怔了一会,便道:“这里怕有人来,不便讲话,寻一个僻静地方去。”说着便紧走几步,超过山子背后,回转身来,把手招着紫鹃。紫鹃在后面跟着,到了蜂腰桥。小红望桥上亭子里走了进去,紫鹃随后赶到。小红拉着紫鹃的手,靠近坐在窗槛上,说道:“姊姊要查潇湘馆化纸钱的人,我倒有些影响,但不便告诉你。你也怨不得化纸钱这个人,我劝姊姊把过去的事都撩开了罢。现在姊姊有一件祸事到了,我来报你个信呢。”紫鹃惊问道:“我有什么祝事?”原来小红听见贾琏对凤姐说要紫鹃,凤姐已经应的。后来吩咐林之孝家的话,小红却不在跟前,并未知道。因他从前在怡红院当差,也常往黛玉处跑动,与紫鹃说得投机,今听了这个信,来告诉紫鹃,便道:“昨儿我听见二爷和我奶奶说你没跟林姑娘回南,总是闲着,要叫你过那边去呢。”紫鹃怔了一怔问道:“你奶奶怎么样说呢?”小红道:“奶奶是应许了,说回了太太来要你。你想这个地方可以去得的吗?平姑娘这么样一个人,常在那里受委曲。别人不知底细,坑儿卡儿的事,那一件不在我肚子里。”
紫鹃不等小红说完,便狠命地指着地上啐了一口道:“我不是在你跟前说,你们爷同奶奶他两口子的心肠到底怎么样生的?把一个林姑娘摆布走了,如今还不放手,要盘算到我身上来了。”小红笑道:“你瞎生气也不中用,我来告诉你,原叫你思前算后拿个正经主意才是。”紫鹃道:“有什么正经主意,简截一句话,我不愿意过去就是了。”小红说:“这也由不得你,二奶奶回了太太,太太作主,你拗得过吗?”紫鹃道:“别说太太做主,我是老太太给林姑娘的人,就是老太太有别的
话说,我拚着这条小性命,什么事不了?”小红一面听紫鹃说话,想起从前故事,把窗子推开半扇,瞧着外面并没有人来,因又说道:“你既住在大奶奶那里,我的意思,不如回去求大奶奶想个法儿,不要那么瞎蹦。我趁奶奶睡中觉的空儿,瞒着平姑娘赶进园子里来找你,我出来有时候了。姊姊你坐着,让我先走。”说着,便飞跑的去了。
这里紫鹃无心打采的,独自一个在亭子里头坐了一会,站起身来离了蜂腰桥,也无心绪到别处地方去走动,慢牟仍回稻香村来,坐在自己屋里纳闷。见素云进来找他道:“奶奶叫你说话呢。”紫鹃便跟着素云来见李纨。李纨瞧着紫鹃,叹了一口气道:“林姑娘回家很该带了你走的,就为你病着没好,多耽搁几天也没什么要紧。我听林姑娘的话,估量你们已经说明白的了。谁知林姑娘走后,听起你的话来,还是要去跟林姑娘的。为什么不早拿个主意?如今这件事叫我怎么样呢?”紫鹃怔怔的听了,知道就是小红的话发觉了,便赌气道:“大奶奶也听了他们的话,那是我死也不愿意过那边去伺候的。”李纨道:“你的话是那里来的,谁又叫你到那边去?”紫鹃听说,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站着。李纨把紫鹃拉过身旁,悄悄的说道:“这件事也难怪你不得明白,我告诉你就知道了。为的是林姑娘走了,你还住在我屋子里,怕宝玉到园子里来瞧见了你,勾起他的旧病了,所以上头做主,要叫你婶了进来把你领了出去配人家,并不是要你到那边去伺候谁。你听听这些话,我敢留你住在园子里吗?”紫鹃听了李纨的话,心想:“刚才小红说来,保不定琏二奶奶因琏二爷有了这句话,又弄的鬼。
这是我倒感激他。若说宝玉见了我怕勾起他的病来,我想如今的宝玉,未必像头里了。他们既然虑的到打发我出去,我能死赖在这里吗?我出去不打紧,今生今世别再想和姑娘有见面的日子了。”
此时紫鹃把从前欲见宝玉的念头已灰,懊悔不跟了林姑娘回南,以致变生不测,身不由主。一时气苦伤心,便鸣鸣咽咽的哭个不祝李纨看了紫鹃这般光景,便道:“好孩子,且别哭。林姑娘再三叮嘱照顾你的,如今叫我替你想不出个法儿来。要送你到林姑娘家里去,这会子,那有这样凑巧妥便的人?我这里住不得,更没有你可住的地方,偏偏头里料不到有这件事。早知这样,史大姑娘回家的时候,回到他家里去暂住几时也使得。”紫鹃住了哭道:“那也不成一件事。况且,史大姑娘当不得家,跟他去算什么呢?既然大奶奶这里不便,我倒要盘算出一个地方来了,只要大奶奶作主,还得到二奶奶那里去担当下来,底下等有便人再送我到林姑娘家去就是了。”说着,便跪下磕头。李纨忙把紫鹃拉起道:“你有话尽管讲,到底这个地方去得去不得?”不知紫鹃心想去的是那一个地方,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巫峡残云对姊唤妹 芸房幻梦兆吉疑凶
话说紫鹃想出有一个可去的地方,李纨问何处,紫鹃说是“栊翠庵”。李纨笑道:“这也难为你想得到,果然妙师父那里轻易没有人走动,且去住着。等我再想法儿送你到南边去。二奶奶的话,我去给你担下来。妙师父那里,你可自己去求四姑娘和他说声,估量也没有不允的。”于是,紫鹃便往蓼风轩来,见惜春正和妙玉下棋,紫鹃与惜春请了安,便向妙玉问好。
妙玉瞧着紫鹃:“你不跟林姑娘回南去吗?”紫鹃答道:“姑娘起身时候,我还病着,底下想要去呢。”妙玉一面听紫鹃的话,只顾下子道:“一半年的时光,在这里住着也使得。”惜春笑而不语。紫鹃因妙玉在此,不便说话,到彩屏屋里坐了一会,等妙玉走了,来求惜春,细细说明缘故。惜春道:“你就在大奶奶那里住着也没相干。既然大奶奶胆小,你到妙师父庵里去暂住几时,底下再瞧光景。明儿你过去就是了,所有你的东西,不用都搬过去,省得一番唠叨。”紫鹃谢了惜春,仍回稻香村来,把惜春的话回了李纨。过了一夜,紫鹃自往栊翠庵去。
且讲李纨到凤姐处告诉了紫鹃的话,凤姐心中虽以为不然,因是李纨作主,只得勉强应许,道:“大嫂子可叮嘱紫鹃,不许走出庵来。万一撞见宝玉,可是不依他的。我吩咐他们,打听有京官家眷回南的,便就打发一个老婆子送了他到林姑娘家里去。”李纨道:“因是林妹妹再三叮嘱我的,看紫鹃这孩子也实心,他不愿意出去,竟是这样办法妥当。”一面说话,李纨便同凤姐到王夫人处去了。
再说宝钗与宝玉完婚后,惟于夜间分床寝宿,日则相伴相依,一无避忌。宝钗每每留心察看,宝玉或于梳妆时也喜调脂弄粉,或于握管时代为研墨拂笺,一种款款勤勤的光景,竟似把当日爱慕黛玉之心,渐渐移到自己身上来了。岂知宝玉向与宝钗缱绻之处,视迎、探姊妹虽略有不同,较之视黛玉的心思,又迥乎各别。所以曾向宝钗褪取香珠,偷觑一弯玉臂,有若生在林妹妹身上,将来可以亲近之想。如今可以亲近了,虽极意绸缪,却仍以从前姊妹相好的情分相待。此是宝玉不肯负黛玉的痴心,宝钗如何猜得透?
讲到凤姐常在宝钗屋里走动,看见他们亲热的光景,便与王夫人商量道:“老太太头里因宝兄弟病着,要给他冲喜,趁老爷在家,急办了这件事,把宝妹妹娶了过来。我如今看宝兄弟的病已大好了,镇日一堆儿混着,不给他们圆房,也不成一件事。太太何不回明了老太太,算起来此时还在国孝里头,依旧不用惊动亲友,拣一个好日子给他圆了房,岂不是好?”王夫人道:“我也想过,你今儿提起,我就回老太太去。”当下王夫人去回贾母,贾母笑道:“我只算宝玉是已经完姻的了,倒忘了他们还没圆房。这也不费什么,你就赶紧去办罢。”于是王夫人就叫凤姐吩咐林之孝家的,叫外头去择了吉日,不过祭祖家宴,新房铺设一切预备现成,并无可记之事,书不琐叙。
且说宝玉圆房之后,与宝钗伉俪绸缪,而于夫妇敦伦之乐,却甚淡然。宝钗身分持重端庄,断无反去俯就之理。一日,宝玉梦中只记得娶的是黛玉,回房进来连叫:“妹妹”。见紫鹃在旁笑指床上,宝玉宽衣就枕,来缠黛玉。黛玉半推半就,任宝玉恣其欢爱,一似梦游太虚幻境与仙女初试云雨滋味。岂知醒来却是宝钗,口中犹唤“妹妹”不已,宝钗也不言语。
次日起来,宝玉正靠桌上看宝钗临写灵飞经字帖,想起昨夜梦中之事,惟恐宝钗盘问,只是默默不语。听得秋纹在院子里说道:“兰哥儿来了。”宝钗把帖收起,放在一边。贾兰进来请了安,宝玉命他坐了。贾兰就在炕旁杌子上坐下,宝玉问道:“你近来的文字,太爷可说你有些长进没有?”兰哥儿答道:“太爷说道,倒还有些思路,叫侄儿上紧用功呢。”宝玉道:“你该听太爷的话,努力用起功来,等到明年秋天,咱们同去下场。”贾兰欠身回答道:“可不用等明年秋天,侄儿正为这件事来回二叔叔。刚才听见琏二叔说,早上在内阁里见过上谕,因当今得了太子,不等明年元旦颁发恩旨,已敕礼部议奏,行文各直省,定于本年八月恩科,也是想不到的一件事。侄儿想二叔身子已强健了,何不带着侄儿去走走。”宝玉道:“没有的是谎话?”贾兰道:“不是谎话。”宝玉点点头,恍然如有所得,接口连说两句“我要去呢”。贾兰见宝玉高兴,便越发欢喜,要跟着宝玉下场,又说了几句闲话,告辞出去。
宝玉笑道:“我还急巴巴盼到明年,嫌这日子长远,梦想不到蹦出这件巧宗儿来。正是:喜熬人,一封丹凤诏,速速成全我怡红院公子的心事了。”宝钗道:“头里老爷逼着你念了几个月书,后来因你病了,就没去上学。俗语道的‘生蚕做硬茧’,摆着荒疏了常久,饶是你学富五车,只怕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也该静静的用点功夫才好。”宝玉听说,便向书架子上乱翻。袭人上前问道:“二爷要寻什么东西就言语一声儿,等我们给你找。”宝玉道:“我的读本呢?”袭人听不明白,怔了一怔。宝钗道:“找他上学的书本儿。”袭人道:“真正我的好爷,你从园子里搬到老太太屋子里,越发顾不得了。地方换了两三处,怎么不问一声儿,尽仔在架子上乱找!”宝玉听了袭人的话,一时想过来了,也没言语。袭人便问:“二爷为什么一时又想念起书来。”宝钗道:“刚才兰哥儿来说起开科的话,要跟着他叔叔同去下场,他听了忽然高兴,急巴巴的临阵磨枪呢。”宝玉道:“可见你们这些人的话,尽由着自己说的。才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就谨遵台命,要找书本子温习温习,又道临阵磨枪。”宝钗想着这话,果然一时里说到两岔去了,搭讪着叫秋纹、碧痕到怡红院去收拾书籍过来。袭人道:“这些东西,怕他们去经手不来。”说着,便自己同了碧痕往怡红院去。
不多时,两个人把书籍搬了过来。宝玉亲自检点一番,把几种无关举业的书撩开,命袭人搁在架子上了。随手命了一本精选制艺,是代儒选的近科魁墨,吟哦咀味起来,竟似从前贾政在学政任上有回来的信,一时怕查功课,埋头苦读的光景。
宝钗陪坐一旁,想宝玉向以禄蠹讥人,如今大病才好,并无父命师箴来相督责,因听贾兰一语,忽然功名念切,殊出人意外。
细细揣度起来,想从前因与黛玉一片缠绵之意胶滞于中,有所急即有所缓,浓乎此即淡乎彼;一朝割绝私情,便心归于正。
凤姐瞒天过海之计,下的针砭,实于宝玉大有裨益。又因宝玉,推到黛玉身上,想其情未必不甚于宝玉,为黛玉设身处地想来,又将何法融化这一团块磊?便觉心上有许多过不去处。正在出神,见宝玉摇头摆膝,壹志凝神在那里用功。又想此番开科,宝玉果然功名有分,将来玉署瀛洲,也是意中之事,岂不博得堂上欢心,自己夫荣妻贵。想到此处,又喜孜孜得意起来,把替黛玉设想的念头渐渐忘了。话不细表。
且说宝玉苦志用功,非温习经书,即揣摩时艺,把先前焙茗所买这些《飞燕外传》、《武则天》、《杨贵妃外传》都焚化了。一切玩耍之事,净尽丢开,只知黄卷青灯,不问粉香脂艳,竟大改旧时脾气了。宝钗甚为纳罕,便告诉了贾母、王夫人,都道:“如今没有他老子来逼他,自己肯这样发愤起来。”
暗暗叹美宝钗为人能识大体,果然金玉烟缘相夫得力。而宝钗因宝玉病后,身子不免虚弱,保养为要,深喜宝玉淡于床笫私情,倒也相安。宝玉先前见了“文章”两个字便要头疼,如今专心于此,不但不以为苦,反觉探讨些滋味出来,毫无厌倦之意,自是日亲日近的功夫。看看场期将近,宝玉、贾兰叔侄二人,援例入常又因贾政升了外任道员,编入官卷。凡场前应办事宜,贾琏自去妥为料理。
再说紫鹃在栊翠庵住下,心想我不跟姑娘回家,原为姑娘的事,见了宝玉一面,讨个准信儿,好拿主意。谁料他们起歹心的起歹心,变法儿的变法儿要撵我出去,谅来也难与宝玉见面的了。暂且躲在这里,求大奶奶趁早想个法儿,把我送到南边,但凭姑娘拿个什么主意,我死活跟着他过一辈子就是了。
紫鹃此时已心灰意懒,住在庵中度日如年,也不敢挪移寸步出庵,恐惹是非。惟听晨钟暮鼓,随着妙玉虔心礼拜观音大士,只求菩萨暗中保佑林姑娘身体康宁,早早主婢见面,日夕焚香祷祝不已。一日,惜春看见他,笑道:“妙师父倒像新收了一个徒弟了。”紫鹃道:“妙师父肯发慈悲,我不想回南去跟林姑娘了。”惜春道:“你姑娘要做妙师父的徒弟,如今听你也说这话,佛法平等,你和姑娘是师弟师兄了。”妙玉道:“这会儿你同林姑娘都是这条心,将来怕由不得你们做主。我果然收了你做徒弟,有人和我要起人来,便怎么样呢?”紫鹃听了,也没理会。妙玉自与惜春到芸房对局,至午后,惜春方回。
紫鹃到了晚上,因时交初秋,余暑未净,独自步出院外,就在梧桐树下一只石凳上坐着。仰见云敛碧天,桐叶枝头露出一钩新月。那边佛殿上钟磬无声,炉内香烟未烬,虽此身尚在大观园中,已另是一番境界。
惟听砌畔虫鸣唧唧,万虑俱生,百感交集。一个人对着月儿,想起那年林姑娘来到荣府,先在老太太那边,后来搬到园子里。
宝玉和他往来稠密,种种起居言动,凡笔不能写,画不能描之处,犹如记日清帐本一般,都打叠在我肚子里。如今宝玉隔绝,姑娘远离,把他两人的事故从头想起,归根儿有意外之变。可见普天世界的人情都是假的了。紫鹃只是呆呆痴想,恍如梦境迷离,不觉夜深露重,浑身上下衣裳都已湿透,只见一个老佛婆来催他道:“紫鹃姑娘,快进来睡罢。夜深了,尽仔在院子里坐着,受了凉是要害病的。”
紫鹃只得起身进房安歇,朦胧睡去,听得有人叫道:“紫鹃姊姊,你为什么不去瞧宝二爷和宝姑娘拜堂呢?”紫鹃听了这话,猛吃一惊,连忙起来,赶到一个素日没有走惯的地方,果见琏二奶奶随着老太太、太太都在那里看宝玉做亲。晴雯扶着新人拜堂。紫鹃急得满肚子的怨气无从发泄,一时拚舍着脸,走过去问问宝玉,两脚犹如钉住的一般,只是怔怔的呆看。停了一会,见新人揭去盖头巾,却不是宝姑娘,是他林姑娘,面前也挂着像宝姑娘的一样金锁。心中正在疑惑,听得旁边有人叫道:“紫鹃姑娘,你为什么刚在这里瞧热闹,不上去伺候你姑娘?”又听凤姐道:“你们别支使他,他也在这里等着妆新呢。”说声末了,只见老婆子们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拉上,还拉了晴雯一同到里间屋子里去,妆扮完毕出来,宝玉和林姑娘同坐着叫他们磕头。紫鹃摸不着头脑,心里又急,脸上又臊,禁不住直声叫了两声“姑娘”,自己惊醒,却是一梦。那时同房睡的老佛婆听见,叫道:“紫鹃姑娘醒醒,你做了什么怕梦了?”紫鹃答道:“想是我的手在胸前压着,没有梦见什么。”
老佛婆又道:“我听见你发急的叫‘姑娘’,这会儿林姑娘倒隔了好几千里路了,还睡梦里忘不了,怪可怜的。”
当下紫鹃也无心绪和老佛婆接话,只想刚才的梦真是古怪,晴雯是死过的人了,为什么他来伺候姑娘,还和我同拉扯在里头?想起来总不是吉兆,不是应在姑娘身上还有些灾晦,一定是我这条小性命该断送的了。思前想后,不多时窗上发亮。又挨了一会,起身梳洗,便在佛殿上焚香叩祷,暗暗通诚梦中之事,但求脱晦除灾,又不便将此事告诉旁人,惟有朝夕系念,独自发愁,书且少表。
那边凤姐因李纨将紫鹃安顿栊翠庵中,恐怕走漏消息,预防贾琏再提此事,先想定了话。一日贾琏果然向凤姐问及,凤姐道:“这件事我早要告诉你,又怕你疑心我在里头作梗。其实太太那里我早就碰了钉子来的,因还要替你想个法儿,所以没回报你。那林妹妹回过来,瞒着宝玉的话,你是知道的。上上下下都嘱咐遍,可再没有一个人敢在宝玉跟前说长道短,就只紫鹃这个人,太太说断乎留他不得,也不过怕宝玉见了他,难免翻腾些话出来,保不定又勾起宝玉的旧玻所以我要请教二爷一句话,二爷要紫鹃过来,不过当一个丫头使唤,各处跑动,太太看见了先不依,我也耽不祝据我的意思,很可不必。
倘还有别的想头,我倒替二爷盘算出一个主意在这里,不如也像娶尤二姐,在外头弄了屋子,叫紫鹃悄悄去躲着,再别到里头来,也碍不着人家的事。请二爷示下好去办。”贾琏笑道:“罢,罢!我不过说的一句闲话,来不来都没要紧,你不用这样东拉西拽的来辖治我。正经宝兄弟同兰哥儿下场的话,到底定准了没有?”凤姐道:“宝兄弟近来很用功,看来是定的了。大嫂子说兰哥儿年纪还小,比不得宝叔叔,叫他等到明年正科再去。太太说兰哥儿既然高兴,难得他小孩子有志气,就跟他叔叔去走一回。大嫂子也不好拗太太的主意,你别管他们定不定,只管去办你的事就是了。”贾琏道:“部照、监照已经现成,这里问准了,礼部里头还有要关照的话。前儿有江西引见的官儿进来,说起老爷的官声很好,管的那一带地方,有几处遭了虫灾,在那里办赈。我再去细细打听打听。”说着,就往外走了。
凤姐便叫平儿到跟前说道:“你闲着到大奶奶那里走一趟,只当是闲逛去似的,留心紫鹃回来没有。倘然大奶奶提起,你说是我的话,要大奶奶嘱咐他别出来走动。我留心察访,妥便送他到林姑娘那里去。出来走动没要紧,碰出乱子来,我同大奶奶可不能给他担呢。”
平儿答应着往园子里来,静悄悄并不见一个人,便径往稻香村。见李纨正看着素云、碧月在那里收拾一只旧篮子,地上摊着铜罐、风炉、竹筌、油布等物。平儿看了,不知什么用处,便笑问李纨。李纨眼圈儿一红,道:“这篮子是大爷用过遗留下来的,因兰哥儿要去下场,叫他们拾掇出来,看缺的什么,还得去添补上。”平儿笑道:“这些东西值得几个钱,哥儿要下场,替他置备一副新的不好吗?”李纨禁不住滴下几点泪来,一面拭泪道:“你不知,东西不矜贵,因是他老子遗下的手泽。
我苦苦的管教他这几年,虽然还巴不到读书成名,今儿有志观光克承父志,也不枉我抚孤守节一番,就是大爷在九泉之下也瞑目的,我所以不肯撩弃这些旧东西。”平儿会意,便帮着挪这件看那件,道:“兰哥儿果然肯念书,我也听见太太时常在我们奶奶跟前说他好的。真是大奶奶福气呢。”平儿又与李纨讲了一会闲话,笑问:“紫鹃如今不在这里住了,可还来走走没有?我要去瞧瞧他,又怕惊动妙师父。”李纨道:“因是你奶奶叫嘱咐他的,难得他也肯听信。听见说,庵门也没有出,自从前日到那边,连我这里也没有来走过一回。你去告诉奶奶可放心,别惦记这件事。”平儿听说,笑了一笑道:“我还去瞧邢大姑娘呢。”
说着,转身就走,径往紫菱洲来。路上碰见莺儿同了个老婆子,手里提了一个衣包。平儿便问:“往那里去?”莺儿道:“姑娘叫我去瞧邢大姑娘呢。”平儿道:“我也要去,咱们同走。”说着,三个人来到邢岫烟屋里,见他低着脖子在那里扎大红枕顶上的花。岫烟见平儿进去,便把针线连忙放下。平儿和莺儿都上前问好。岫烟让他们坐了,平儿便笑道:“姑娘在这里赶紧置备那些针线活计呢?”岫烟飞红了脸道:“如今夜长了,白日里动动这些,省是打盹儿,黑间睡不着。”说着,又道:“难得你们两个人同来逛逛。”平儿道:“奶奶叫我们瞧瞧姑娘。刚才从大奶奶那里来,路上碰见他同来的。”莺儿接口道:“姑娘因这天气交了秋,早晚就凉了,昨儿找出两件棉衣,叫送来给姑娘的。”说着,便在老婆子手里接过,送与岫烟。岫烟也不打开包袱,便递给篆儿拿去放好,一面说道:“又要你姑娘费心,回去给我道谢。”平儿道:“如今有宝姑娘到了我们家里,诸事周到,我们奶奶便少操了许多心。”岫烟道:“我在这里承你们奶奶多少照应,我总是感激的。”又问莺儿道:“如今宝二爷的身子可越发健朗了?”莺儿道:“如今大好了,这几天倒狠念书。姑娘你不知道,二爷还要去下场呢,所以园子里也没有来。”岫烟道:“这园子里不来也罢,别的地方去逛逛是没要紧的,二爷进了园子,保不定不到潇湘馆去走动。再像先前这样,他自己心里也熬煎,人家看了也不像个样儿。”莺儿道:“姑娘说的很是,我想不如回明老太太,把潇湘馆拆毁了,二爷便进园子来,没看见这屋子也就不想林姑娘了。”平儿道:“你别胡说,老太太听见了要生气,就是你姑娘知道,也不依你呢。”
岫烟因问平儿道:“送林姑娘回南的人可回来了没有?”
平儿道:“去的人为田租上的事耽搁住了。前儿有个禀帖,专差脚子来的,说路上平安的话,已回过老太太的了。”又道:“这几时史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没来。如今园子里冷静,他们来了,自然还住在这里。姑娘也有个伴儿,再热闹几天也好。”
邢岫烟道:“我听史大姑娘的口气,总等这里打发人去叫他,他婶娘才肯放呢。”平儿道:“可不是,我们奶奶说赶中秋前老太太要打发人去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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