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红的日记 [book_author]冯铿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0065 [book_dec]短篇小说集。冯铿著。收短篇小说18篇。发表于1931年《前哨》1卷1期。《红的日记》采用日记体的方式写红军女战士马英六天的战斗生活。拥有四百多个战士的一个团与农民赤卫队一道,攻占了T城。他们发动群众处决了土豪劣绅,把他们的财产登记在册,并开展了广泛的政治宣传工作,组织了“五卅”纪念活动,成立了T城苏维埃,最后又去围攻C城。小说的女主人公马英刚从学校参加部队,待人热情,工作认真,战斗勇敢,在革命斗争中处处爱护同志,但认为革命的女战士不应该向男同志表示感情,反映了作者摒弃当时流行的“革命+恋爱”的公式。作者不追求故事情节,也很少注意艺术加工,但主人公形象相当鲜明,是国统区最早介绍工农红军战斗生活的短篇。 [book_img]Z_14752.jpg [book_title]一个可怜的女子 猛烈的太阳,正高高挂在天上,射得四周的天空,连一些云霞都没有。人们在屋里摇着扇子,还怨道没有一点凉气呢!那田里的禾,被这太阳的光线射着,都低了头,弯了腰,表示它不能和这强权者宣战的模样! 这时田里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上面穿了领七空八洞的蓝布衫,下面穿一条百结的黑麻布短裤;面上布满了手甲的伤痕,和一块块的红肿;额上的皱纹积得有成十来层,不知的或者想她是几十岁的人呢!她脸上和手足,又好似戴上一层黑膜一般;这些都是她成十年来悲苦的成绩。她手里拿了一枝镰刀,曲着腰把成熟的禾稻一把把割下。通身的汗像菽米大一颗颗流出来,透得衫子都湿了。一会,她觉得热不可耐,而且力竭神疲了。她举起头望着对面几株大树,绿叶满布,树下很是浓荫,二三只狗儿在那里打瞌睡;那夏蝉也在树上唱歌,表示它的得意。她看了这般情景,眼眶里的惯泪,不觉簌簌地滚下来!她咒诅太阳,她又怨恨她的身世,为什么连狗和蝉都不如呢?她一面拭泪,一面仍旧继续她的工作。但是身体终于忍不住,竟和她起了反抗了!脑痛得要裂,口渴得要烧,偏偏那树里的狗和蝉,和似乎透出来的凉翳,都好像引诱嘲笑她一般!她决然弃了工作,走到溪边,捧些水饮下。又到树荫里,脚儿一伸直,倒下去。觉得腰脊好似铁打般的酸痛,几乎动弹不得。她再也起不得身,就闭眼略躺一躺。 停了一会,扑的一声,她被打了一个耳光!她吓得跳起来看时:原来是她的婆婆站在面前。她觉得身体的温度,骤降低了几许,浑身打颤起来。还有她的小叔也站在一旁,她才知道婆婆命他在那里监督她的工作。那时婆婆把她的手一拉,狠命地牵向屋里去。 邻家的张婶站在门口,听见伊的惨呼声,不觉叹口气道:“李婆又虐打媳妇了!贫家人无力养育女儿,宁可出世把她弄死,不要做人家养媳,活受这磨难。”说完很觉伤感。 太阳渐渐斜西了,她婆婆站在门口喊道:“阿香还不回来炊饭么?”她连忙丢了田具,走向灶边去。婆婆口里还唠叨地发话道:“平日天犹未黑,就赶快炊煮,快点充满你的烂肚。今天却和我斗气,要我们受饿。今晚偏不给你吃,看你待怎地?哼!你这烂骨头!自九岁到这里来,带累公公也死掉了,丈夫也日见不成材,赚的钱都在外边打混,却要我养你,这都是你命硬克伤所致!啐!我有朝总要把你……” 夜深了,小小的崖子里透出一线灯光。她独自一个坐在房里,右手一转一转纺着纱,泪痕布得满面都湿。可怜她自今天四点一骨碌起身,到此时——十一点——还没得休息,目前积下的头晕,肚痛,因上午受了一顿毒打,晚饭又不得吃,到了此时,忽然满眼金黄,不省人事,连人带椅都跌落地下! 明净的月儿高挂空中,伊的光亮从云中透过来,照得地平线上发出黑黯的色彩,仿佛现出凄凉景象来!这时她一步步悄走出屋外,到日间捧水吃的溪边坐下。原来她晕醒后,已经怀了死志!恍惚听着命运的神和她说道:“你的痛苦已受够了。你丈夫既不成人,你父母又都死掉。世界上一切都不值得你的留恋了!死实在快乐……” 可怜她竟信了这话!只听得扑通一声,浪花四溅,她已离开人间的地狱,到天堂去了。月亮又在云里钻出来,但伊好似不忍见这惨剧,仍旧躲入云里。这样,大地又现出惨淡的旧观了! 明天她婆婆找不见她。忽然邻家的小童报道:香姑已死在溪里了!她婆婆也觉有点懊悔,说道:“此后没人和我做工了。” 唉!当这女权伸张,人道盛倡的二十世纪,尚有此等怪剧出现,我们应该快谋救护的法子啊! [book_title]月下 这时伊正坐在窗边桌上的灯下缝衣,右手一起一落动作的姿势,在墙上映出同样的黑影来。房里除掉这两种摆动外,什么东西都是静止着。 这房里陈设的器具,华丽而且簇新,假使无论谁第一次进去,他的嗅觉便有一种油漆气味。照我们的旧习惯上想去,就可知这房子的主人,是新近才结婚的了! 伊偶而抬起头,向窗外一望时:D字形的月亮,挂在深蓝色的天空,正和伊相对。伊的眼光,不期然而然地给她吸住了!手中的工作,骤然停止。一会,伊立起身来,收了缝衣的工具,把灯儿吹熄了。同时雪般白的月光,铺满桌上,和伊站着的部分,全身好似浸在清辉里。伊重新坐下,再抬头向她凝视;觉得她的光,不特照到伊的身,竟好似射入伊的心一般!伊回头斜向窗外看去,广寂的空庭,似泻满水银,几株夜合树枝叶的黑影,很明显地映在地上,真像一幅图画。伊忽然想起去年的月夜里,和姊妹们在自己家里庭中静坐默谈,或者携手踏月,饱尝她这温和皎洁的光亮。现今呢,月儿依旧,但是伊只好在房里凝望,不能到庭中畅意地玩赏了!伊想到这里,不觉把数月来的新环境,在脑里一幕幕地表演着。 “当伊才来这里廿余天的时候,伊偶到小姑房里一下,——离伊的房子只有数尺远——给婆婆知了,说伊:‘不知礼节,做新媳妇便过家舍了。我们是世家大户,比不得……’伊听妯娌们和伊说:‘嫁来这里,要到老时讨媳妇了,才能行到门外和庭中去!……’因此伊只好和蛰伏着的昆虫一般,除三餐吃饭的地方,和早晚到家婆尊长处问安外,终日只有密坐在房里缝衣,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一举一动,都要学成泥人,说话高声些,走路行速些,粉抹得不白,花带得不多,人家就批评伊:‘轻佻,没规矩,不配做大家媳妇。’吃饭要站着不敢坐,对人要装出卑污的礼节……凡此种种,伊只有气不过时暗自流泪罢了!又有一次,伊穿了白鞋,给婆婆看见了,气得发昏!把伊大骂特骂,说这是恨她——婆婆——咒她速死的表征……不要这样的媳妇了,要送回母家去!……后来受了调停,才算平息了。伊真不解:色彩不过是和太阳光线的吸收反射各有不同罢了,穿白鞋就致这样天大的罪状吗?可怜伊薄弱的心灵,怎经起这样的播动呢?伊现在的生活,是和奴隶,木偶……一样的!丈夫呢,是个纨绔子,将来也没甚希望。现在只来数月,已受了许多恐惧,羞愤,悲哀——后来的日子正长着呢,如何忍受……” 伊这时心儿好似千万根绳索勒住一般,伊哭了!眼泪断续地流出了。任月亮怎样的可爱,伊却低下头,伏在案上,两肩上下地耸动着。 “自杀吧!人生已没有乐趣和留恋了。”伊哭了很久,再这样想着,“但是怎舍得时时在念的母亲,唉!母亲啊!你是爱我的,但这种环境,是你使我蹈入的呀!……” (十四,六,一) [book_title]从日午到夜午 是夏天的一个中午时候。她手里拿着一个不很大的筱袋,里面放着数本教科书,和一些铅笔、手巾等东西;右手握着一柄伞儿;站在门槛,举目看这满地炎阳,眉头不由嘱咐地紧皱,眼睫也微微地合拢起来! 她握着伞儿,一步步像探险般行去。脸上给太阳光的线射到,真似行近火炉边一般!脚儿蹈在地上,却像炙在传热很强的红铁上一般!扑面的风儿不但不感到凉快,而且正像一百度底的水蒸气一般温热,含着一股令人皮肤起不快感的怪气!她想:“这风儿真似社会上那卑恭、谀腆的脸色一般难受!”延长的马路,在她眼前伸展着,虽然望去似乎很难到尽头,但在不知不觉的进行间,看两种的电杆,却一枝一枝地过去了!“人生的历程,正是这个象征呀!”她心里这样想后,口里微吁了口气。举目望路上的行人时,因为太阳的光线太光芒的缘故,他们的面孔上,都紧张着,和露出困苦的形神。而且任他平日是如何苍白的人,这时脸孔都像染了胭脂一般!再看那奔驰的车夫时,他那赭黑的背上,汗珠映着日光,真起了闪烁……!“人生究竟是为受苦而来吗?”她怀疑自己重复问着! 太阳已斜向西方去了,一度地显现,又是消灭,紧紧地躲在天末的浓云里,可是,它犹卖弄它的神通,把最后的薄弱的光射发出来。这时她充满劳倦,低着头沿归途行去。看地上倒映的影儿,狭长得似一条直线,比自己身体的高度,几乎在“一与三之比”,随着她行路的姿势摆动着。“人生哪一件是真的呢?连自己的影儿都有变幻啊……!痛苦!又何必以为痛苦呢?看作快乐便是快乐了!……”她心里的思潮,跟着脚步儿一步一步地推想着。忽然一辆汽车,托地奔来,放出山鬼一样的叫声,把她的沉思震打了!慌忙举起头来,行向路边;眼光偶而斜去时,见车里几个男女的笑容,风驰云涌地过去了。她仰头一望,小鸟像撒粟一般多,在空中四面飞翔。“鸟儿呀!你们只要低下头,那么,树林,电线,何处不是你的归宿?只是茫茫的人海,那些像小舟般漂泊的人们,正不知岸地在哪里呢?” 入室一阵药香扑鼻。母亲问她热么?会不快么?又怨她怎不静养多两天,便悄悄地去了?说完,忙把扇儿轻轻地扇着她,左手伸到她的额上,把微汗拭去。她呆默然坐在母亲身边,早间所受的一切痛苦,都化作轻烟飞去了!她想:“人生虽是苦恼,没意义,但是有这伟大、沉绵的‘爱’做代价,便是怡乐、甜蜜的了!” 晚上,母亲嘱她早睡,不要用神!她只得强闪眼睛,睡床上。可是街上嚣杂异常!小贩的叫卖声,大人乘凉的谈话声,孩子顽耍的笑声、跳动声……扰得她平静的心潮阵阵波涌起来!她想:“这时,如果在柔波万顷的海边,繁星满天,和爱友携手密谈。看远处隐约的山峰,和海上数点明灭不定的渔灯,静听海潮卷来的潮音,是多么怡乐!……这时如果月明天清,在丛林清溪围绕的小屋楼中,倚在母亲的身旁,静看天上水中的月亮,远望绿波在月光里荡漾的禾秧,嗅着清风送来的不知名的花香,是多么陶醉?!……”她想得出神时,闭着眼睛,恍如身处其境!忽然一阵孩童的呼吼声,把她惊觉。一睁眼见漆黑的卧室中,由窗外透进一丝对面邻居的灯光来。她翻一翻身,又是重复地想着:“人生的要素固然是‘爱’,但却也离不掉‘自然’,‘自然’不用名山,大川,嘉木,奇卉,只要在幽静的乡村。有小小的清溪,山峰,花香,鸟语,赏不尽的皎月,明星,看不尽的自然变化……便很满足了。只可恨这样的环境,竟连这小小的要求都不能达到……!” 这时,夜幕已很深沉,约有十二点钟了。她索然坐起来,到栏杆去,下望街上悄然,人们已沉醉在睡梦中了。午夜的凉风,阵阵吹来。她怅然,爽然,仰望着深沉的天空,群星闪烁,回想早间的烦杂,有如隔世! (十四,八,二十) [book_title]默思 在一间不很大的房子里的靠窗的案上,她两手扶着头,皱着眉,很出神地看着一本书。 这时她忽然把两手松下来,身躯移动了一下,望一望窗外的天空,呼了口气,伸一伸懒腰,就势站了起来,在室中打了几个转。略一踌躇,穿上了鞋子,出门去了。 她是一个性情奇傲,鄙视一切,与众不同的人,虽然在表情上观察,有时她是有说有笑的人,但她内心的沉默,却谁也不能测度到。可是她却不是现在流行着的青年烦闷者。她以为世间的一切,只可用客观探索着;我自有我高洁的心,世间什么事值得使我纯超的心悲哀呢?……她是一个中学生,普通学科都有学习;但是她却特喜文学,她的希望是:受完中等教育以后,稍有自立的能力,到乡间去教几个幼童,或者做她所会做的工作,同时沉醉于“自然”和“文学”;不要人知,也不知人。“宇宙间什么能令人神化呢?”“只有自然和文学。”这是她胸中自己时常的问答。这种抱负,自然在一般人心目中,要说她是消极……!但是她却不要人家的了解。她的努力,有谁能得知道?她镇日处在这繁嚣污浊的都市里,过她机械式的刻板生活!下课时只有埋首在她那四面都是书本的小房里的书案上,或者仰望着天际不可捉摸的白云——她凝思时惟一的良友。 今天是一个星期日。她在上午便温习功课,看书,一直到这时——下午六点。她除和小侄说几句孩童话之外,成天里几乎未开过口。这时,她觉得有些困倦,想到外边去散步一下。 她背着手缓缓地踱着,到了马路。车马游龙,行人似鲫,一幕幕趣奇的现象,和繁嚣的轮声,步声,在她眼前耳中涌过,波动。她讨厌极了!想回家去,骤然心里勾起一件事来!低着头沉思,两只脚儿不知不觉地只管向前走去。等到她觉得自己是出来散步时,急忙把心里的思潮抑下,转身行向她尝独自徘徊的旷野海滨来。 太阳露着微笑的阳光和地上作别,映在平静的海面上,闪起淡薄的金花,不住地颤动,跳跃。天边的云霞,一抹都是黄金的色彩,可是已没有夏天那般的鲜红了。“啊!秋深了,地上的小野花呀!你还是这般得意招展。你崇高的快乐精神呀!……”当一阵凉风吹来,带着些清爽的秋意时,她自己这般说着。 她在近海的草地上打圈儿行着,脚儿踏着柔滑如茵的小草,眼光接触着那美妙的海山,心里觉爽适了一些。她想:在这种地方虽有略可接近的自然,可是一回头又是三面的崇楼马路包围着!想象在理想的乡村中,卧在豆棚瓜架之下,静读些心里爱读的天然化的诗,配着远处岩石间流泉的微妙的音韵,嗅着轻风送来的瓜豆的花香;倦了时,闭上眼睛,做些自然的好梦,任那清风把花和叶吹落在身畔……这是何等神化的,何等幽清的生活呢?……她这时又联想起她乡村里的好友,一抬头见蝴蝶式的纸鸢,在天空里翱翔。“风呀!你把我的衣袖吹得飘飘起舞,能否使我驾着空中的纸鸢飞到我的朋友那里呢?!” 秋天是比较短促的,太阳已和人们告别了。那一种秋天的黄昏情景,使她愈加有味地徘徊。半圆的月亮在暮色苍茫中,露出她的脸儿来! 等到她觉得是包围在夜幕里时,她才凝视了月亮一下,踏着月光回家,到门口时,她看见小侄儿在栏杆边灯光下,伸着头望她;同时一跳一跳的喊声:“姑姑!” (十四,十,六) [book_title]风雨 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椅上看得出神,头儿不知不觉地俯得离看的书只有寸许远,似乎要钻入书里去一般!在她这半沉醉的神经里,微感得手中的书好似渐渐披上—层灰色的幕,字形有些模糊,但是她只是眼睛一上一下地阅着。 “蔼姊!快些出来看呀……!” 和她隔着房子住的同学蕴立在栏杆边喊她。 这里高急的声浪,把沉寂的空间震破了;她猛然地把书丢落案上,立起身匆促地向外走时,瞥见窗间似一幅黑布遮住着,外面的天空山峰都不见了! “尔看……!” “怎么便变得如此了……!”她惊异地说。仰头看时,浓墨的云把天空罩得没一丝间隙:耀目的电光,一闪闪在云里透出长蛇般的光明来。四望环境里的一切色彩,都好像给黑色陶化了!“这样惨淡凶沉的宇宙啊!渺小的我,深一层地了解尔了。”她默视一会后,带着庄严的神气说。 “怎么老是爱说这样幽渺的话儿呢?”蕴望着她说。 “天下哪一种事不是幽渺呢?只要在幽渺中寻求幽渺,那便是真理了!……” 她刚要续说下去时,骤然一阵狂风呼啸地来了!接着很大滴雨点,也沙沙地降下了!蕴偏着头,踱进房去,她却依旧站着,看雨点滴到地上的土砖,很似一朵朵的圆花,一瞬间却干得没痕迹了;可是雨儿继续下着,这土砖也终于湿透了,看自己时,身上也有数点的水湿,她仰起头来,见风雨织成的空中,鸟儿像投梭般纵横飞着,黑云渐渐敞开,空中只是灰色的迷濛着;浩漫的海水,本来像界线画就般很修整地分出青红等色,现在却变成一个个的白浪花,飘浮在一片赤色的海中了。她默默地对着一切,和谛听这滴热的声,呼吼狂啸的风声杂着海涛声,好像感悟出什么事理一般,微微地笑了! “又是这样幽渺地笑了!”蕴站在她房里的窗窥她,头儿倚在窗间笑着说。 她为了风猛,便入室去了,依旧坐在案前那只椅上,两手编成枕儿般靠在椅背,头儿枕在上面,眼睛默默地注视壁上挂的一幅歌德的像。 很久之后,她忽地站起身来!就壁间取下雨伞,走落楼下,立门外一看:一片光明,黑云已消灭得没踪没迹了,但是风雨却依然狂猛地吹着下着,她略一踌躇,便打着伞去了。出街口,路上没个行人,只一二架人力车,很迅速地奔驰而去。青黄的落叶,在泥水中铺满地上;她一步步踏着它,无目的地幽灵般慢慢行去,雨儿一点点地淋她满身,狂风竟在后面吹着推她!她想:“这时能够乘风吹到心里所要到的地方,是多么愉乐……!?”她又觉得这时心里清明,空洞……一切似乎没丝毫遗留,伞外吹来的一阵阵雨珠,扑到面上,起一种凉快的感觉。 回来,她静悄悄地推开房门,挟了水湿的衣服,坐在椅上,眼光偶而射向墙边时,见斜倚着的雨伞,雨水一点点地滴到地上,注成一片! [book_title]海滨 这是一个清和的秋天早晨。 她日来不知怎样,一下课便跑往海滨去,独自一个地只是向海波,远山,白云……徘徊着出神。“姑姑,和我一齐去——去海滨,我这时也没功课呢。”今天却巧早二堂没有课,她刚跨出校门时,她的小侄在后面飞跑来,两只手儿抱住她的手,跳跃着央求她。她笑着点一点头。他忙又喊了两个小朋友,互相携着手儿一同去。 她牵着小侄,安闲的向海滨行去,可是活泼的他们,总是跳跃着,欢呼着,不时地把小脚踢着地上的石子砂砾,看它在地上飞驰地玩耍着。这样牵动得她的手臂时时摇动着。 “姑姑!看……捉呀……瑞!在这里,捉!快点呀……”她正呆立在沙渚上对着那像罩着轻纱的远山出神,小侄却东跑西跳地捉着小蟹。她回头来看他那忙碌异常的情形,不觉笑了一声。弯下身子看时,沙渚上满布着一粒粒的细沙做成的小珠,又有很多小洞,洞里的螃蟹出没其中。 “好玩么,姑姑!上几天我和瑞来这里,捉了两玻璃瓶的蟹儿呢。”小侄蹲在很多小洞的地方,等着蟹儿出来时捉它,抬起头来,头发刚拂着她的面颊。“倒也很有趣。”她也蹲下去在小侄身旁,无意识地把瓦片抹平了很多沙珠。“怎么愈等愈不出来呢?”她有些烦躁地说。“天下事哪一件不是如此呢?就如……”她心里这样想着。“啊!一只……”他像发现了宝藏一般,忙把小手把它按住;它见来头不对,要跑回它的洞里时,但已是在人家的掌中了!“唉……”她像有感触地叹了一口气。他握着它在手里,没有地方可放,便把它藏在衣袋里。 “瑞和芬呢?往哪里去?”“我叫他们四处找蟹去呢?唔,就在那里不是瑞吗?”他弯转身把手指着说。她回头一望时,他们各人都蹲在一个地方,很留心地捉蟹,她顺势站起身来,行了几个圈儿,坐在海滨的石上。 秋天的太阳好似温柔的姑娘一般,照着这个大地。海水一阵阵徐徐地卷来,澄碧柔媚,发出一种微妙的涛音。朝着太阳的那一面海上,像点着万盏银灯,远望似成了一个银光颤动的湖;又似万朵活妙光明的花儿,在眼前跳舞。她不觉神化了,仿佛是全身浸在海里! “姑姑,你平日一人来时,也是这样的一人坐着对海吗?”不知在什么时候,侄儿已站在她的身边,睁着神秘的眼睛问她。“啊……”她不觉悠然地涌上了说不出的感觉来。 她引着他们,沿海滨跑向对面的草地去。他们不曾来过这地方,都带着神秘的新感觉。“啊!你伟大的孩子呀!我怎配做你们的引导者呢?”她很惭愧地想着;同时不觉地退了几步。 “哦!你看洸的袋里,怎么走出蟹儿来?”芬惊异地说。“哈哈!”他们都笑了。“你们的呢?捉有几多?”洸把它握在手里问。“没有东西可装,捉后都放它回洞里了。”“横竖拿回家里也不是久存的,我们以后勿捉它罢,就在沙渚上和它玩就行了。”“那么,这一只我放了它了。”洸说。“不知它会泅么?抛向水里去罢!”瑞说。“啊!完了,看不见了?”蟹儿在水里一挣动着,便沉下去了。这时她只跟他们行着,默察着他们的言谈动作。 这是如何的有诗意的环境啊!这景物,这秋情,这孩子……她心里欣赏着,赞美着;同时他们也正高兴地在草地上唱歌舞蹈…… [book_title]开学日 “今天便是开学了。”她在床里醒来:睁开眼翻了一翻身,对床头放着的两本创作集和一枝干了的水仙花儿在凝视,同时心里便涌上了一阵思潮,“光阴过得真快,月余的假期便结束去了;可是我还恨它不再跑快些过去,一个人在世界上就是一幕幕的演着人生的剧本。尝试这些游戏时,倒也有神秘的奇趣……不知日后的剧情是怎么样?这时如果能够赶快地表演着,尝尝些新奇的游戏多么好。真的,日后要演的情节何以不可在现在先编完?但是不好的,已经明白了时,不是失了神秘性吗……?啊!怎么又联想向渺茫上去了?”她自己很不满意地从一种思想里逃出时,眼光也由床头的东西移到帐外桌上那整齐不曾移动过的课本上去,同时脑里想说的话,又是冲动起来。“唉!又要和它们接近了!……这个寒假的生活真迷惘了,但是也很快乐……可怜这月余来堆在桌上的它们,只有给尘埃一层层覆着,里面的什么定理,原则,在我脑里也像罩着灰尘般模糊,虽然有时也想拿它来温习一下;但是,唉!哪有如许心情……?自然的,要用心这种学理,何不去背着手独行海滨更……?可是,自己也知道自己近来是太于狂放!没料理到一些做人应该做的事,没想到一些……啊!上日雪君问我近来生活有什进境,我答她:‘老友,别来毫无善状;只是跑路和飘放的思想却大有进步。’这真是近来生活的特征……读书,开学了,唉!这层压迫!……不知道新来的教员和同学是怎样,可以增加我观察一切的资料么?那个上学期初来的新教员讲书时的形神……”她脑里幻现了那幅景象,但又联想到他种什么上去了。 “姑姑,醒了么?你不是个好学生了。今天开学,你这时还不起身。”侄儿把制服都穿好了,在门外静站了一会,轻轻地推开房门,伸着头儿入来。 “你说什么呢?我要起身了,你入来罢!”她把思潮收拾了,伸了一个懒腰。 “姑姑!起来罢!”侄儿倚在她床前,把小手和她拨去了披在额上和脸间的乱发。 “怎么?你这时才起身吗?七点六十分呀!快些!”她的一个比较相知的同学蓉君踏进房里来,邀她同去学校。“昨天,小弟很早在门口站着时,看见你侧着头行向草地去。怎么今天开学倒睡得晏了?昨晚上又是看书了不会睡吧?!” 她刚在漱口,蓉君就在床沿上坐着。 “你老是起身后不把被儿叠好,让我和你作罢。” “不用呀!任它凌乱着才有趣,何必弄得呆呆板板的整叠着?”她说得太快了,漱出来的水喷一些在地板上。 “你总是这样的性格!”蓉君有意无意地拿起了床头的一本书在看。 她俩都沉默着,她蹙着眉慢慢地一下下只顾刷着齿,忘记另换了清洁的水儿。 “蓉姑,你也要往学校去么?”侄儿跑进来拉着蓉君的手。 “是的,你看这个好学生,打扮得齐齐整整了。”蓉君放下书,摸着他的头发。 “不知道这学期的生活又是怎样?蓉!你看去年这时开学的情景还在眼前一般,想起来真有趣。你我的一切,却变更了许多了!……你以为日子过得快好还是缓好?” “那自然是缓好。谁都这样想的。” “正是人人这样想,所以我觉得自然是快的好!” “姑姑,快点呢!不要尽谈罢。你们说的我又听不懂。”侄儿和她拿出在柜里的制服来,披在她的身上,当她梳洗好了时。 “我真的要读书吗?还是不要了罢。但是……”她把新的课本买了,拿在手里掀阅着。“理智总要压迫着我的……你们呀!何苦呢……” “如何?这期的课本很难么?我们都换新的,连上期没读完的也换了。”一个同学拍着她的肩说。 她没意识地说:“也许都是那样罢。” “明姊,你来了!假期内我寄了一封信和贺年片给你,收到么?”又一个同学手里拿着一大堆东西,笑着脸问她后,便匆匆跑过了。 “唔!收……” “书买好了罢?下午才上课呢。往海滨去吧!”蓉君和两个同学挽了她的手儿行去。 她们经过休息所,她看见很多的问学都兴高采烈:有的对着面深谈,有的手舞足蹈在打台球。几个新来学生却静坐在桌边;里面一个约有十六七岁的姑娘,似乎一向不曾入过学校,坐在和她同来的母亲(?)的身旁,怕人看又好看人地周围辐射她的眼光。路上晤到的同学,都三三两两地手拉着手,跑来碰去,买书,找座位,觅课室……音乐室里同学们嘹亮的歌声和琴音,一阵阵地透入她耳膜。她低着眼叹了一口气! “假期在家里做什么事?书总读得很好罢!”同学萱君这样问她。“我觉得你比从前更其沉默了!……近来发现了什么玄理呀?” “什么玄理!连正当的问题都弄不清楚呢!……自己想起也奇怪,不知这四十天的生活怎样消耗了。读书呢,现在是你们的了。我好似……” “我便知道她:在假期里她真没用功,镇天像失去一件什么般麻乱着!”蓉君笑着说。 “唉!海波仍是这样颤动,我的思潮却变更了许多了!……对着这些人,只有滑稽和无聊!还是它——海——会把我沉醉在它的密谈笑貌里。”她一个人站着在对海水出神。 她们都回校去了,她抬转头儿时:只有蓉君远远站在她侧的沙渚上,叉着手,斜着头在注视她。 “什么?看得这样出神!” “啊!这瞬动的海波,这幽咽的涛音,尤其是配着这个呆立不动衣发飘扬的幽默的你,真是一幅诗意画。”蓉君渐渐地行近她身旁。 “啊!我沉醉着海,你却沉醉着环境,不知道海又沉醉着什么?” “又是坐在这只椅上了……”在午间的一点钟,她给一阵铃声震醒了。夹着头,低着头,又是跑进那间课室去。坐落在从前那只椅儿上,抬起眼:那杂着灰白斑的黑板滞板地摆在眼前。 室内外嘈杂的人声,繁杂而迅速的鞋声,很不规则地播入她的耳膜。她只茫然地呆望着那块黑板! “这时虽然生活是讨厌,但是将来呢?怕不……?!”她注视着那个新教员的一只拿着铅笔画点名簿的微颤的手儿时,耳朵里似乎微感觉有一个飘颤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姓。 (十五,三,十八夜) [book_title]夏夜的玫瑰 春是归去了,住不惯我们这个灰色枯燥的人间,她终于又是归去了!虽然多情的春神,在明岁的开始,又会含着微笑,披着灿烂的衣裳来抚慰我们;可是现在啊!现在只有她那临别时的一丝残痕,深刊在诗人的脑里,印在回忆的脸上。人类呢?一般的人类呢?却好似踏入成人境界的孩童,从前一切的一切,只是模糊了,变更了;反而漠然不动,当他(她)们是偶而浮现了一些浅薄的回忆时。 “人间是这么深沉闷郁了!”那更其同情于我们的月姊,露着她那一钩淡淡的眉儿,显着惊疑的脸色,和她那渐次出现的星儿们说。她仰转过头儿来看时,夏的神正露浓艳的笑脸向她,两个笑靥儿真像酒一般的迷醉,桃花一般的娇红欲滴。我们雪般纯洁的月姊,却把脸儿遮藏在白云里去了。 真的,这个人间已是绿叶成荫了。灿烂明媚的花儿,只有青的果实在枝头上了。白昼里夏的神把火红的脸儿,助着太阳烘热。夜里深蓝的天空,衬着电一般闪烁的星儿。充满我们人类的心里的,只有热烈烦躁,火一般的志气,那柔媚沉醉的花一般的心情,却轻烟般消失去了。可怜的我,虽然心里被火一般的热情激荡着,但是,却从哪里去反抗呢?白天呢?除掉在大路上——蚁儿在热锅盖上一般——跑来跑去和蒙着满身重汗,对着书本在喊着哭丧的声音之外,便是闷恹恹地躲在燕笼似的床里。倒是晚间,背着手凝视那深沉的绿荫,徘徊在繁枝密叶的大树下,望望醉人的红霞。仰视灿烂繁星,默思一两件深沉的心意,幻忆些明媚的花儿,却也得到了一些儿的安适。 可是,那些令我不敢正视的一般男女们,一对对三三两两地在我周围包绕。两眼巨蛇的汽车,铃声震耳的人力车,卖凉食的小贩……在我面前背后奔驰。这个有时使我载了一身厌恨归来。索性紧闭了窗儿,在灯下痴望着白热的灯光,对面的镜子里,烘出我额上的汗珠,在做微弱的闪烁。 是一个月夜:外面的清光,引逗我携了小侄到街上去。又是那些电灯的光亮,人气的嚣杂。我仰起头来望望月儿时,只似一个白亮的圆形。低下头,地上都铺满了黄的灯光和人影……我低了头疾忙回来,到一块新发现的寂静的地方徘徊。月亮是再恢复她的清明了,她的光,照到一家的粉墙上,雪白得可怜;她的光,照在地上,路旁的小草儿,像盖着雪白被窝,安睡在母亲的怀里一般;她的光,射到我的心湖上,荡起了沉潜清明的光波……我无抵抗地沉醉了。“月明如水浸瑶阶。”一回头,活泼的侄儿的小影,静寂地映在那片墙上。他像受了什么的潜化一般,呆望着月儿,一些儿不动地在念出他那赞美的诗来。这静穆的心情,这温柔的沉醉,我幻想着如在万花灿烂的园中。 自己就是月亮,把清明的光紧吻着一朵朵轻颦红晕的笑涡儿上……又像在万绿丛中,我的光从树隙里映射在那对林中歌舞的女儿的雪白衣裳上…… “姑姑!来抱我起来看里面是什么花儿……!”“花儿……”我清醒地行去,在那片粉墙侧面的墙儿,中央镶着数块方形的绿花窗。绿的叶儿几片是从它那花纹的隙处里伸出墙外来。侄儿的两只手攀住它,耸着身子在求援。“怕是人家的庭院吧?……”我行近来先把两手托着他的身,他便一耸站在那窗上了。我定睛看时,原是人家小小的院子,方形的周围怕没有四十步宽,接着便是一座小小的洋式屋子,院里种着的花儿剩了绿叶,月光下觉得很是沉幽清雅。小盆里数朵白的茉莉花,隐约中一阵阵的香气透入鼻里。“却也很清幽!”“姑姑!看那株绿叶底下是一朵花儿……”我连忙张着我的眼睛。“在哪里?……啊,现在还有这样的一朵可爱的玫瑰花儿……?”我真欣幸极了,在光明的月色下,找寻到梦幻里的花儿……“现在还有这么好看的花儿,我们天天都来看吧,姑姑!” 以后,我俩晚饭一吃饱了,行人稀少时,便呆站在窗外欣赏它。侄儿也像受了爱美和好奇心的引诱,很耐性地等到夜深了才同我回家。在这明月下,我们难晤到的这朵娇艳的花儿,真的,谁也都会发生爱感和欣慰的吧。 一晚,我俩正在窗外痴望着时,侄儿和我说:“姑姑,我们想个法子把它偷摘下来给蔼姑看好么?”真的,我那时恰巧心里正在念着蔼,恨她不能够同来欣赏呢。“不好,这是他人的,等她来时叫来一同看就好了。”可怜小小的孩子,便有想偷人家东西的念!但谁叫我们便没有呢?“万绿丛中一点红。”他忽地高喊了一句。“不要高声!”可怜我俩这数晚是常常来的,给主人知道了时,怕会疑我们是不正当,或者竟以为是痴狂。“阿五!门儿要关呀,要留心!”果然的,厅上的电灯一亮,一个妇人抱着水烟筒走出院里来,在叶隙里睁着眼看我俩。“是要怎地?”这句话儿,像在她口里就要滚出来一般。我心里一阵跳,慌忙抱着侄儿下来,走回家里不住地喘息。侄儿却莫名其妙的,只叫:“姑姑,什么呢?” 隔天我把这事告诉蔼,她笑着说我胆怯心痴。“你胆大的就和我一同去!看那妇人的那副表情!”我又闷又恨地答她。 “姑姑,月亮要出来了,去看我俩爱惜的花儿罢。”不解事的侄儿挽着我的手。“不去了。”我很自暴自弃地说。“为什么?姑姑,你不是说等它谢了我们还要去看它吗?”“它的主人不许我们看呢,不去了。”“不会吧,我们又不是要偷折她的。我……”他望着我的脸色不好,便咽住不说了,挽了母亲出去乘凉了。在白热的灯光下,我一个闷坐着,在想我那花儿,又想着我那朋友。 “怎么只是闷坐在灯下,这么热的天气?两晚来又不到外间散步去了……马路上多么凉……日夜看书,怕不弄成瞎眼了……”母亲蹙着眉这么说时,使我愈加想着那花儿,愈加痛恨一切! “姑姑,今晚一定要去看那花儿了……你在想什么?那花儿在念你呢……真热呀!出去罢!”今晚的我好似很听他的要求了!其实我也忍不住了,我站起身来就牵他一同出门。 在路上我幻想那朵花儿一定开得很灿烂了,瓣儿上的娇红,怕会浅淡下去……它知道我为它兴起了多少思潮,增加了几多愁闷么? 又是先扶侄儿站了上去,在暗淡的星光下,我忙低了头,睁着眼看时,绿叶掩映中,我们的花儿似没在了!我定神细看时,那株玫瑰树只有一条枝儿托着一个枯杈,还附着数片颓败的干杈儿。“花儿是谢去了……”我那两只挟侄儿的手一松,正在伐望的他,险些要跌下来。我心里横遮上一阵迷惘和惆怅,只呆视着那残了的杈儿。“姑姑,那花儿呢?”仿佛侄儿在向我这么说…… (十五,七,廿五夜灯下) [book_title]觉悟 模糊里周身觉得凉凉的,耳边簌簌的又似一阵阵细碎的脚步声……她由半感觉里翻了翻身,全意识渐渐苏醒起来,手和足好似掉在冷水里。勉强地睁开眼睛,帐儿像波浪般飘荡,涨得饱满地又低垂下去。侧着耳朵听时,滴答答的是狂急的雨声…… 起身来走到案前,一阵凉风挟着雨珠劈面吹来;她不觉两手握着拳,无抵抗地打了个寒噤。 “啊!都湿透了……”她慌忙关上了窗,拿起午睡前未完成的一本残稿在手里,紫色的墨水字湿透得像天上一朵朵的彩霞般,很多很多是看不清楚了。“不要了它罢,横竖这时意思也连串不下了。”她随手把来丢在案下的字纸篓里,心里随着起了一阵微微的惋惜。 “哧”的一声,她又打了个冷嚏。抬起头,她像觉悟般忙在衣架上拿下件外衣披了。“不要又着寒,病了又累着母亲蹙眉皱额;自己也懒了。以后勿午睡更好……” 她自己除了每天两三点钟机械地工作之外,便独坐房里,没朋友来找她,她也没朋友可找——没和她同调的朋友可找。不是蹙着眉头默坐,便是闭眼躺在床上;不是低吟静看着书,便是执笔乱写。虽然这是无聊,但她却时常感得自己所认为比较有聊的就是这个。 她把案旁的微湿的书本挪开。又拭干了案上的水湿。外面的风雨来得真狂猛,她把脸凑近关上了的玻璃窗,又见白茫茫的一片濛濛无际,那株树干扶着青黄的枝叶在左右乱摆,就似一个醉了的人在跳舞。远远的一个人撑着伞儿撩起裤脚渐渐地跑到窗下,又过去了,颤动的背影在迷蒙里消失。“如其母亲不在家,这时去这风雨里乱跑多么好!……上次雨中海边的情景……”她的心情隐隐地回复到凄清,寥阔……的追忆上去。 窗下门外一阵的雨点滴到紧张着的东西上的音波,接着是一阵敲门声。“明君在家吗?……”仿佛是这一句;底下的给雨声嘈乱了。 “谁?”她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真君来找你呢。”一阵楼梯声响着,出她不意地见妹妹引着月余来没见面没讯息的真君上楼来。 “衣裙都湿透了,好,你觉得有趣吗?”她很欣喜地迎她入房里。 真君全身就像在池里捞起一般,额上的短发流着一条条的雨水到她绯红的两颊,两只掩在乱发下的眼睛,灼灼地只顾盯住她。从前活泼天真,一见面就张着笑脸高谈大笑的真君,今天像变了一副脸嘴。 “赶二次车来的吗?换一换干衣裳罢!”她心里起了一阵的疑惑,知道真君必是带了一桩什么不快的事同来。从前同学时,给谁怄了气的真君,便独自一个坐在校园里的树下发呆,等到自己看破了时,又是有笑有说,跳跳嚷嚷了。 “换它做什么?……其实你也不能替人类换了环境的……”真君的话说得有些玄虚了。接着她睁着眼睛吐了一口纡徐的气,把手指很吃力地敲着坐下的椅子。“你知道么?我们害死一个人呢!但也好说是救脱了一个人的灵魂……今天在路上我学了你,心里沉思了很多事理,雨滴到……” “知道什么呢?你这个人何时变了那么不爽直,害了什么又救了什么?白直地说明罢。”她皱着眉发问了。 “我特地告了一天假来告诉你的,你想:淑如大前天晚上自杀了呢!死在她家附近那条溪里!去年我俩……” “什么?死了么!她……她不在G女校读书吗?”她心里微微地起了阵战栗,一幅黑暗的房子,惨淡枯瘦的淑如的印象,立地在她脑里闪了一下…… 淑如是真君的堂姊,也是明和真君的幼年同学。明在八岁时,跟着外祖母在她(淑如)的C乡的半似学校半似私塾里念书,一直到十岁那年,仍回到A市的家里,便进了这地的小学校。真君的父亲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乡下人,也送女儿来A市读书,恰巧便和明同进一所学校。她俩一直同学到前年中学完了业。顶不幸的就是淑如了!她只有个寡母亲和已出了师的做金工的哥哥。自然地,她也照着一般乡村里姑娘的样,长大了,在家里缝衣裳,唱弹佩和女伴们谈天斗精巧的针线儿玩。但她还好看小说,所以《三国演义》之类的书,也时常发现于她的床头和做活计的筐里。一封普通的“妆次,闺安”的信也会写了。自然呀,环境把她们三个人的思想志趣都改换了。自回A市后,明已经没把她放在心上了。虽然从前三个人是行坐难分的好朋友。只有时会向在假期回家来校后的真君问一句“你淑姊近来好么?”的套语而已。此外或者是多一句带笑的“近来粉搽得到什么程度了?”一类的话。真呢,除较长期的假日在家,偶而和她晤到,回答她几句A市女人怎样装束,打扮之外,有时也劝劝她同来读书,和她讲究一些事理。她只有笑着没说什么;或者竟是这么的回答着真:“你以为读书好么?乡里的人在背地骂你呢!其实大了的女子读书也容易惹事……久了,真弄得不像样……像某家的某女儿,便是一个好例……”她也很羡慕着像弹词里的才女一般读书;不过她就不喜欢这些似真君们的女学生,自然真也就不大和她亲近了。 四年以前,淑如是十八岁了,倒生得模样好,性格儿柔淑,又一手好针线。两三个侄儿,她帮着嫂嫂抚养得来,助着母亲也把家计理得井井有条。愧得一个姨母,只有一个儿子在南洋营商,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家里也很有几个钱。姨母平日就很爱惜她。假如伊的媳妇会像她一般,第一问题她便不须千好万好地央求私塾里的教员和她每十数天记一次出入账——记得不清不楚的账,还赔了不少的钱粮和年节的食物。所以这年的夏天,她俩老姊妹便是亲家了,只预着在明年冬季,叫儿子由南洋回来完婚。 姨母更加爱惜她了,隔数天便一次地叫小婢由数里远的邻乡带上些新巧的吃用东西给她。 姨母家有的是钱,外甥也勤谨会做商业,又是给自己的姊妹做媳妇;她母亲心里真满足,暗里羡赞女儿的福气比自己好的多。她呢?她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满意;总有不满意的地方,也没权利可给发表。 隔年,她是十九岁了,她成天的心里只是衣服要怎样做才会精致,绣枕上的花儿要怎样做才会美丽……到冬天,她一切的妆奁都预备好了。几个女伴都接来家里居住,她们镇日里羡赞她的福分,又和她打趣儿。把她的将嫁的情调混散了。有时只觉得心里有一些未曾尝到的心绪,呆呆地暗弹着泪。 是十一月十六(日)了,只差八天便是结婚之期了。表兄因为商业不得脱身。姨母催了几次信后,才决定在十九日便由南洋抵家。 事情可全糟了!就是在十九晚上,她和女伴们正在房里吃晚餐,母亲却在厅上和几个婶姆嫂嫂们收拾她的妆奁,箱角里都放着好意儿的东西,衣裳都钉着红绿线儿。孩子们在庭中厅上赶热闹,嚷着跳着,她拿着碗儿,慢慢地很费力地吃着。 “还不快些吃,多几天才装斯文吧,现在还不是新娘呀!”一个女伴着笑说她。 “可不是,我们又不是你婆家的老婶,老妗,老姨,老……”第二个没说完已掌不住放声笑了。“……其实你要站着待人家吃了才吃,到那时也饿得慌,怕装不得斯文了……” 她们都笑了一阵,她无言地悄然滚下一滴泪珠在碗里饭上,放下着不吃了。 “不要听她的鬼话,他家里只一个亲姨母的婆婆,人又不多,没困难。”另一个安慰着她。“快吃吧!等下子你母亲又要忙着另煮东西给你吃了,何苦累她老人,她这两天真忙煞了!” 她勉强地重拿起碗箸呆思。 忽然一阵惨呼声陡起在厅上:“我的淑儿呀!你怎么这样苦……!”她们都唬了一大跳!只见她嫂嫂慌张跑入房里来说:“姑娘!表叔在船里死了呢!尸身都给洋人丢下海里!他家的张妈这时来……” 砰的一声,她手里的碗箸跌碎落地上,她也从椅上晕倒了。 自然的,受了旧礼教的包围,和自己看过了一些贞节忠孝(?)的弹词的被称为大家女子的她,守节便是她应该有的责任了。如其日后能够名留青史,或给人家建筑上节烈坊,那么,做人的荣誉便不外如此。 母亲因为她年纪轻,姨母家又没个可慰伴的人,所以要等多六年后——她廿五岁时,才给她回夫家去。同时也要姨母买个男孩子来给她抚养承嗣。自然姨母是答应了,还马上拨了数千元的现款给她在母家费用。 她足足哭了几十天,没吃过一次和平时那么丰满的餐饭。后来她发誓:不穿艳丽的衣服,不戴花,不搽粉,做几件孝服穿了,一切备嫁东西,她也发誓不拿出来,只是锁着了。她要求母亲给她一间房子,她一个人和姨母处送来的小婢住着。她不出房门一步,吃饭睡觉都是在这个房里。 她所过的生活都不是一个人所过的生活了!她决意为了那个略识面貌的名义上的丈夫牺牲一切了。 去年的暑期,明又到外祖母家去。时时地和真君在乡村里漫游,每个山边水旁林际……都去过。而真君家附近那一条清溪,溪沿种着几株梧桐和龙眼树的地方,尤其是她俩整天流连着的所在。 “唉!你看我们这三个自小就相识的人中,淑姊的命运便这么判决定了!究竟有什么意思……”真君把钓竿抛了,跑近来坐在梧桐下,向着在默思的明这样说;接着把短裤一撩起,坐在明对面的石头上。 “其实你我应该想个法子把她觉悟才是……看着她快陷入无底的深坑去还不解救,尚谈其他么?”明皱着眉头在叹息。 “她一向就和我们谈不下的,何况现在。你也知道吧,她那个房子都不愿意谁进去,除非是她母亲……不过,昨天菲妹和我说:她近来也看起新小说来呢。她母亲见她镇天都流眼泪,躺在床上,变尽方法使她开心。上次和我借了几本书诗小说等给她。放下了月余她才翻阅着,谁知一看就有兴了,又把书后面那些广告里的目录写了下来,叫她哥哥到A市买去。现在日夜都阅着呢,她母亲欢喜得什么似的,天天跑来问我书目。” “她看得懂吗?” “字是识得的吧,也不过看个大意,阅些故事儿玩罢了。” “不怕她往后不会了解她该怎样做人了……去!和你一同找她去,我几年没有见她了,六年前来外祖母家时晤她一次而已……”明忙站起来要行。 “不知她愿意见你不愿呢?平日和她要好的女伴她都拒绝呢。”真君也站起来在踌躇。 真君的家离淑如家只有十余步,她俩来到她的房前了。房门上是挂着一幅竹帘,明在外面张看时,见隐约的她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一枝放在床前小椅上的菜油灯下——模糊的灯光里看着。 一阵油秽和似潮湿的气体滚到她俩的鼻里,当她俩叫一声淑姊后,掀开帘子进去时;同时一幅幽黯朦黑的世界,在她俩面上伸展着。那朵不用罩的豆油灯光,给掀帘时震荡着的空气吹得左右乱晃了几下之后,又是悠然地继续着吐它的微光了。 六年不见的淑如,今日在明的眼里真变得可怕了——其实只将一年前的淑如,和今日的已像两个人了。眼眶和两颊都深陷得可容纳初生婴儿的拳头,枯黄的脸上是一层皮遮着骨骼,那副凄厉羞涩的表情,和呆定笔直的眼光在向着她凝视……配着这个空间,明的心里跳跃得厉害,眼前就似误入地狱那一般可怕!似乎没有再见外面那清明美妙的天一般!…… 出人不意的淑如竟向她俩表示一丝欢迎的样子,给让在案前两只椅上坐下了。明不住地把眼光向上辐射,好似要避去目前这可怕的现象!她见案旁壁上的紧闭着的木窗儿的铁栓子都上锈了。她想:怕自淑来住在这个房子后,这窗儿就永不曾有过开着的日子了。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想不到这三个人中,就是……像你们才有希望,有幸福……”淑如坐在床沿上低着头,那流惯的眼泪又乘机出发了;把枯瘦如柴的手背拭了又拭。“现在就不相信天地生我来给一切所坑害……”她抽咽得更其厉害了。 还是孩子性的真君,只有陪着她落泪。就是顷间胸有成竹的明,也给失败了计划了。只呆呆地瞪着那朵灯儿,心里就似站在万头攒动的群众上面。 她的啜泣和灯心时而爆炸的音波在凄黑里颤动。 在去年夏间,真君和明翁一次在那房里晤见她后,明便写了一封信给她;劝她应该做个真正的人;劝她把从前的观念行为改变了……又劝她最好是先谋个自立的才好。临回A市时,她又和着真君到她房里去晤谈一次。 她俩开学后不断地寄着杂志书报给她,又写了很多的信给她,她也回答了她俩。 那年秋末,真君的菲妹在家里寄给真君的信内里一段道: “……淑姊近来真变了——怕是外面内心都变了,她房里那两面窗门都打开了,晚上只关了一面。白天里她再没点上那盏菜油灯了——那盏使我恐怕的灯。我放学时常到她房里去谈。有时她叫我拿些她做的文章给我校里的先生改,叫我不要和先生说是她做的。但他初次问我是谁做的时,我一时想不出,就胡诌说是我自己做的。先生笑着说我诳他,说我才十四的女孩子断没做这样凄清的文字。幸而以后他便不再问了。你想我的先生多么聪明,他一看就知不是我做的……我又忘记了告你:她近来很常出那门了,半夜里又好一个人走去站在溪边。那晚上小哥哥和父亲去朋友家里吃酒回来,已是十点多钟了,我早已睡了觉,他从西边过时,见一个人站在那里,唬得他连忙躲在父亲背后说有鬼。但父亲说那是淑姊。这个你不要问她,连她母亲都不知道呢,想是不给人知道的。十五那一晚上,小翠和华去溪边悄悄地想钓鱼时,也见她在溪边石上,在月光下看书……”她信里还附着说:“淑姊近日的脸孔照着太阳会发红晕,颊上的两个xiao穴也渐渐平复了。她案上的瓶总爱插着将枯了的秋柳,和白的野菊花儿……” 淑如的母亲渐有些疑惧她的举动,但以为她是自寻开心,倒也欢喜,不过有时就劝她应宁静一点。 今年的春天,淑如是G女师的学生了。 真君去年寒假回家后,和她筹划了许多计策,她开始和母亲提出要到A市读书的问题了。 这个,在她母亲好似平地起了一个霹雳!她剪发,绝食……来要求母亲。但伊终没有答应。伊的意思是:到外面读书去的寡妇,简直便和失了节操一般不名誉,如其给人家知道时。而且又因为:“淑儿如果贞静地安心守节呢,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她,我死后家财便交给她了。她定要到外面读书去时,那么,我家也不愿意有这样的媳妇了,任她自由吧……可见年青人总没静心的……”姨母的这些话——尤其使母亲感得好似雪亮亮的银子在面前快要飞去一般恐慌的话,伊死也不愿意女儿读书。 淑如私把姨母给她的一部分现资——不消说一部分是给母亲拿去代为收管着——放在一口小布袋里,又带了几本平日心爱的书,和真君在梧桐树下的溪边下船,向A市进发了。晓天的残星在朦胧的碧空里闪烁,引起她脑里那从前认作终身的归宿的黑房子和那盏菜油灯,在映现着;同时她只对着那条摘下的梧桐枯枝在叹几口气。 得到真君和明的介绍和保证,G女校的校长再把他的疑惧的眼光重新打量了淑如一番,才点头答应她入学。“两位女士都同是学界人,而且曾闻过,自然是万分信任的。不过,现在学界里也发生许多……这位又没父兄家长的印信,所以要谨慎一点……哈哈!……” “人类是不能互相了解着心里的纯真的……和他坦白地说明了还疑惑,没父兄家长统辖着自己就不能入学?!……”淑如第一步走入社会时,便觉得人类真非易与。 淑如来校里三个月余了,机械般的功课使她感到乏味,孤凄的生活使她沦入悲观……同学呢,起初大家也颇有说有笑;后来她们渐渐有些疑惑她了。由校长处传出来的消息,知她是个来历可疑——私逃来校的寡妇。于是“寡妇”“私逃者”“弃妇”……种种的头衔,时常给带笑的声音喊出来在她的左右前后。她们渐渐地疏冷鄙弃她。有时还一群群像小雀儿般故意发出那使她会听见的刻薄的讥议来。 她渐渐觉悟到社会上的一切了,人类的一切了!她觉得廿余年来所受的母亲的爱还不是高洁的,何况这些毫没关系的同学,人类? 她放学后便拿着课外的书本到校园里一块僻静的树下静看着,又把些尝来的事理慢慢沉思。好几次吃饭的铃声她都听不到,但她没吃饭有时也不觉饿。 她的心情时常起了一种无名的烦躁,忧闷,快要膨胀般却没可发泄! 真君脸孔一紧张,真同时也打了个冷嚏。“上月就回家去了,还没放暑假以前她死得就真奇!又不知究竟何以要跑回家去?我那里离她校是很远的,一个月前我连寄二次信去,都不见她的答复。你也有信叫我述她的近状给你,我便跑到她校里去。房号说:她回家去十余天了,倒把我唬一大跳。怕是她母亲赶来迫她回去罢?但随后菲妹来信说是她自己回去的,她母亲始终不知她是入哪个学校呢。虽然伊自己跑来A市找了两次……” “这又是怎么呢?她不是说从此断不再回去吗?难道母亲还会欢迎她?在家住了几久?”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嘈杂里,真君提高着嗓子说话: “就是不知道她要回去的理由。在家住了十多天呢,又像从前一般一句话都不和人说,书也不看了,关上窗门,白天里仍旧点上那盏灯躺在床上闭着眼——这是菲妹打探得的。她母亲虽恨她,但还是望她回心;亦望姨母收回那不承认她做媳妇的成命……” “她死的时候有说什么?”明在竭力想找寻出一些证据。 “有的,那晚上饭后她忽携住她母亲的手凝视着她,一会便去睡了。天明时她的尸身却浮在我俩最爱去的梧桐溪上。在她的案上写着几个很端正的大字在纸上道:‘我已彻底地觉悟了!’前天我特地回家去看她时,谁知入门她母亲正倒在棺木边痛哭呢!唉!……我把她的几本书检查着,里面她乱写着许多‘人生’‘为什么’这几个同样的字在书上;还打了许多个‘?’号在页里。” 风雨很凶急地狂泻狂吹,她俩中间都沉默了一会。 “可惜我们就比不上她了,不能够自己理解出彻底的觉悟来!……”明忽地站起来很吃力地拍着真君的肩…… (十五,九,十四午汕头) [book_title]C女士的日记 六月二十日 晴 “唉!这随波飘荡,憔悴了的萍儿般的我的生活啊!……”提起笔来,我不觉得这样地写在这册日记上面。 今天心头总是闷塞不快,连呼吸都几乎转不过来! 在门前闲望,绿衣人来了,得到M的一封来信。他说我近来对他的态度好像冷淡了;说等了一个月还没有接到我的去信……唉!近来的我穷得不堪,连四分邮票都成问题哩,写明片又说不痛快,所以索性不寄了! 但是对他的态度自己也真感到有些冷淡,这给社会震簸得飘荡流离日趋沦落的心情,真再也鼓不起像过去那样般的热情来啊! 夜,失眠! 六月廿三日 晴 近来食欲不振,夜里又失眠,神经更是整天昏乱!此身真像初秋败叶,怎禁摧残? 今天决计把从C女士处借来的五块洋钱找西医诊视去。回来的时候,袋里只有几只角子在锵锵作响了。 下午,敏忽然走来找我,他是刚从H港放暑假回来的。他邀我一同去外面用餐。 还账的时候,一卷大而腐烂的钞票从他袋里不经意地掏出来。那时,我的心里又不客气地起了可耻的念头!唉…… 我没有应他坐汽车兜风的要求便回来了。今晚又失眠,在床上看Y氏新出版的小说到两点多钟。 六月廿五日 晴 敏真不客气了,这个时候是晚上十点多钟,他在东美旅社叫侍者来请我上坐谈。“抽屉里的香烟只剩五支了,皮鞋也快要穿洞,还有医生说不得不继续吃下去的药水呢!……”踌躇了一会,我决意披上旗袍上门外的车子了。天哪!…… 六月廿六日 微雨 昨晚到一点多钟才由旅社回来。路上午夜的凉风一阵阵地在薄醉的我的心头上回环,愁然地忆起过去,想及后顾茫茫的生活来! 敏还算是老实人,像毫没其他目的般只和我谈些东东西西,我可猜不出他的心情呢!难道他别无野心想继续我们的友谊? 在那里喝了几盅酒,昨宵又一直辗转到了天亮! 下午潇潇地下起雨来,我刚倚栏低吟着小词,菲便来了。溪乡要聘小学教员,可为介绍,问我要不要。 想起那整天身体精神两方都没有余闲,而过的又冷酷不堪的待遇和讨厌的接触时,我真没有勇气再干这样的职业了!不过,唉!还没有回断她。这样胡闹下去是很危险的呦!恶魔正在前面伸着巨爪哩!在现在,你要找适当的职业是等于找求梦里青花,你不是投机,堕落做肉的享乐者便是穷迫以终,虽然你不断地奋斗着! 六月廿八日 雨 整天的狂雨真把我脆弱的心儿滴得破碎不堪啊! 昏茫里我坠入虚无渺茫的境地中,想着种种自杀的方法;但有时又兴奋起来,想忍着头皮多碰几下!…… 六月廿九日 雨 下午敏又来了,送了我许多装饰品之类,和……唉,我真不愿写下来! 这分明是在侮辱我啊!难道那种词色是真的为友谊上帮助我?但我终于腼颜把它装进钱袋里去了!他的态度真有些不对了! “哼!你瞧着罢!究竟是谁上谁的当!?……”我心里只这样代自己辩护着。 但自己之所以要和他接近,不也是希望有这样的一天吗? 这个社会如果不根本推翻,那么,最奇妙不过的,无如所谓人这动物玩着的把戏了。 在敏面前总是想到M。他,无论怎样分析都是个配我爱上的男人啊!偏偏他给社会所遗弃而不得不走到远隔千里的乡村去谋生活! 晚上写信给他。 七月一日 晴 昨夜在床上反复,雨声中忽然忆起两年前和M在细雨潇潇M的夜市的旅馆中之一幕来!唉,那时我们两颗全未染到尘埃的纯洁的心儿的颤动!…… 我们那时明明是毫无苟且地拥抱着对泣了一个整宵。社会啊,家庭啊,便毫不迟疑地把我们遗弃了!为的只是他和我是名义上的表叔叔和侄女儿。 我再想到那可怜而可恨的消息不通的老母身上去! 昨夜就这样地一直失眠到天亮。 今早太阳一出,便把炎热带来了。 “怎样生活下去呢?怎样生活下去呢?!……”我对着朝阳只不住地感到茫然! 七月三日 晴 G来信叫我搬去K村的一座楼房里居住。“借此养养病,和讨厌的X市脱离吧!” 我也想借此脱去了敏的渐入危机的进攻。 七月五日 早上辞别了她们,带了两个提箧来赶车。 绿的田野一片片在眼前飞过,屏山,苍黛的隐约在白云间……呼吸了几口自然的空气后,胸头不禁清爽许多。 一个小农村在眼底飞过了!“呃!那小桥,桥旁的几株杨柳和一带粉墙真像故乡的影子!”没来由的,我几乎在车里淌下泪来!近来真过于伤感了,怕是病的缘故啦! G在站上等我,一同到她家里吃了午饭。她说那座小楼是她一个学生的哥哥活时住的,他死后便没人住过了。下午我们便向那里去了,离G的家门还不上百余步。 开了生锈的锁,踏进门来,两旁的野草几乎把小径埋没了!野蔓里却长着一朵猩红的小玫瑰! 我安置在楼上的一间东向的房子里,窗儿正面着一片荒凉。 萧然的怅惘上身来,G去后我倒在床上沉寂了许久不动。 七月七日 晴 蒙眬中给鸟声嘈醒来时,强烈的阳光已射满室里,把夜来幽凉哀感的情调都扫除净尽了。“袋里现在尽有二三十元的钞票,还是借这个清幽的小楼来用功一下,休养一下吧!难道前途真的便黑漆了吗?奋发呀,奋发!”白热的阳光像给我剂兴奋药,这旷静清幽的境地把我的纯真重新从心头涌上来了。 此时是繁星闪烁的晚上了,早间那种心情也消散得如烟如梦! 唉!颓废,颓废!……让自己这样地消沉下去吗?前面是高高的战垒,要努力也是徒然哩!…… 七月八日 晴 在日记里我还没有提及这里的风景呀!就是这样:小楼位置在K村的西南部。西面是一带由疏林望去,不高不低的蔚蓝山峰;东面由栏上望去,却是一片苍黄的稻田,直接到隐约不见的邻村。园里一株不知名的老树刚在窗下的石梯旁边,整天把白色的落花缤散在石级上,窗棂上……我独自一个地整天东瞧西探。一会儿静站在幽凉的石级上,让花瓣散满肩际,头上;一会儿脱去鞋子,在草地打滚,倦了时便躺下去静听柿树上悠闲的蝉声;一会儿又凭栏远望,瞧那稻田波间,露着上半身慢慢走路的行人;一会儿抽竹心;一会儿把杂草连根拔起,又重新把它种下去;一会儿在龙眼树下高诵心爱的诗歌;一会儿凝视悠悠的碧落和纡徐的白云做着种种幻想……把苦闷的心身都混过去了! “能够这样幽花般和心爱的他一同生活下去是多么幸福啊!”心里虽尽是这样幻想着,但时代不同了,横在眼前的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呢? 七月十日 晴 在这小楼里一切的生活都是自己劳作的,真是与世无争的生活啊!弄饭是没有一定的时候,懒得动手时,宁可按着肚皮捱一餐!不过今天我却煮了四次东西了,为的还不是无聊? 淘了米,生了火,把锅儿搁上炉子时,红炎的炭火朵朵上升。至此像得了个归宿,以后便是坐待其熟了。一般女性和男性的结合,我想也是这样。 饭沸了,一颗颗的米粒跟着沸起的水泡跃起来又沉下去的景象,时时把我注视得呆了。 带来的几册破书都翻看无遗了。下午在C那边搬来许多新出版的文艺书籍。 七月十三日 晴 在这里几乎忘记是身处三伏炎炎的酷暑下哩!整天都有凉宛的南风吹来。午睡醒来,躺在栏上的竹眠椅上,薰风挟了远近树梢头的蝉声吹来,在似睡似醒的景况中,真使人软软洋洋的,连动弹都不想呢! 下午刚伏在栏杆上远望时。G和由X市到来的菲推门进来。我懒得启口招呼她们,静看着她们四面找我的情景,不觉笑出声来! 菲瞧下这小楼便吐着舌头说我胆子大,说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里独过一个晚上!“有幸福有希望的人才会胆小的;在我,胆小又待怎样呢?”数年来漂泊无依的结果,把自己昔日那娇怯、浅薄的心情完全抛弃去了。 晚上,我恰巧独自一个地捧着小锅子牛肉粥,坐在草地上用餐时,菲忽然傍着个小白脸的青年又从G处到这里来。经菲的介绍,说是她的堂兄弟,曾经在上海念过书,爱好文艺的青年。他劈头给我的坏印象是那条从西装里掏出来碧色花丝巾,和那急遽地摸出“陈青如”的名片而鞠躬呈来的神情!语调是模仿着青年们流行的俗腔,什么村居是很诗化的;什么人生是太无意义了;什么……但他那灵活的眼睛和颊上女人般的红晕,正表示着他是个未入社会的有的是钱和青春的美少年,不知不觉我的心头便印上可爱的他了!唉,天哪!我何以会变成如此的滑稽呢? 七月廿五日 晴 我此时又在明灯灿烂,车马游龙的闹市的午夜了!唉!我简直莫名自己心境的变迁,更会如此其速哩!昨宵,就是那样的一个昨宵,好几次勉力矜持着的双唇竟和他的接成一片了!……他,陈青如! 我在这几天是怎样地警惕着自己,勉励着自己啊!但终于是……我还爱我的M,我还要找求光明的前路,我如何能够沦落、消沉下去呢……? 我早间在他的腕里挣扎出来了,我下了决心,明天乘小轮船到T地去帮H的忙,在她那里想不至于连饭都得不到吃的,只要刻苦。 可是,他会跟踪找到这里来吗?天哪!见了他时我又将怎样……? (十八年夏故作——岭南A村中) [book_title]乐园的幻灭 温柔,和煦的初冬的朝阳,刚好从那株盘踞在园的角落里的榕树梢头,斜抛向一面差不多水晶也似明亮的小池上。 池水是那么的清幽,澄澈,它把孕着白云的蓝空和池边丛生着小草的倒影都印进自己那沉潜的怀抱里去。这好像一幅优美的情景,渗进在人们那沉醉着的心灵里般巧妙的,毫无痕迹的。但我们那顽皮的阳光是如何的淘气呢,它时而借着晨风的翅膀,便很轻快地一面吻着池水一面跳跃起来,它的闪烁的光芒,把那些倒影都搅得凌乱了! 逆着不十分耀眼的初阳,她沿着细石砌成的小径,从院里跑进园来。她是个十八岁大小的少女,有着健全的、燃烧着青春热力的肉体和灵魂;她的那对老像是在微笑着的眼睛和口角,却令人感到她内心还蕴藏着柔和优美的另一种情绪。她穿着蓝的上衣和黑短裙,白的颈巾的两颗下垂的绒线子,跟着她走动的姿势便一左一右地摆动着。 “今天的气候很好啦!……”她轻轻地这样说着,她像感到意外的满足般对周围的景物细细地爱赏着。这景物在什么时候都会令她感到欢爱的;但在今天,它好像另摆上一副新鲜、悦乐的笑脸,处处都会勾引她的眼睛去做一个长时间的逗留,处处都会引起她想再贪看一下的兴趣!一切于她真太亲切了,美妙了!她轻轻地吹着甜蜜的口笛,慢慢地坐下在池边的椅子上。 阳光从榕树梢头慢慢地但又像轻快地升起来,它很均匀地和园里的一切接着早吻——那畦里新开的野菊花,那鲜红欲滴的美人蕉,那一堆滑得闪光的石子……更有草地上的露珠,它们很轻狂地,卖弄风情般尽是闪烁着,闪烁着。 初阳的热力增加她身上循环着的血的暖流,那完全帖服着的心房好像起了微微的跳动。她把微嫌闷热的颈巾松开,把两只手膀伸过脑后,搁在椅屏上,像很娇懒地让自己陶醉在这柔和、优美、鲜丽……交织成的情景里面。她的短发不加梳理地让它披拂在额角、耳际,她斜侧着头,一任温软的颈巾由左肩上垂下到草地去,吹面不寒的轻风尽向她的颊上、鼻尖掠过,蓬松起来的颈巾上的绒丝也跟着颤动、摇曳……这些点缀着她,表现着她少女的浪漫的风情,这笼罩在暖日底下的美妙、恬适的一切,也正像我们少女的眼睛和心情一样的可爱! 像她这样年轻的姑娘,在这样的风光里正该和同伴们耍完了早晨的运动,便跟着钟声一同到课室里探求她的学问去的吧?但她没有那样的环境,那在这个时代正给有产的小姐们所擅有!她到这所半像私塾半像幼稚园的小学校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必然地,她开始也怀着一般年青人所共有的求进欲,为前途苦闷着!但小学生们是太可爱了,这不与世争的小学校和略加修葺的废园也值得她的青睐!逐渐地,她近来反而感到这恬淡,但是活泼的生活很为可爱——比着学生时代所受的呆滞和无聊的生活更为有趣了!谁说教师的职业是痛苦的,粉笔和黑板的生涯是黑暗的呢?早晨,跟着朝阳而起,就在这园里预备些故事、诗歌的课材,自己弄些喜欢吃的东西做早餐;接着那由邻家雇来的老妈子会过来帮她修理,打扫一切;往后,哟!这些小天使似的孩子们便陆续跑来了,一天的活力便由这个时候跃动起来了!带他们在草地上游戏,混进他们当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年龄,甚至躯体般,她常常低弯了身子,和他们手牵手地做着孩童的玩耍,听着他们的领袖的指挥!等到课室里的小铃给老妈子摇动起来时,她也混进这一群脸上还堆满笑痕,笑声还从小口里溜出来的孩子里面,在小径上织成一条小小的河流,滚进课室里去了。 在晚上她独自地缝些衣裳,看些书本——这一月来她读了许多由小学生芸的哥哥处所借来的有着新的启示的书籍。她虽然没有证实这里面的理论和事实,她很喜欢读它——写些母亲姊姊的书信……在休假日她便约了她的小伴侣,一同到这小市镇里的郊外游玩,或者在他们的家庭里,很亲切地被他们的母亲们接待着,聚谈着……一切都很舒适,恬静而又活跃!她不感到寂寞,也不曾有怎样苦闷的梦幻;一切于她是现实的,愉快的。她很少预算着前途,但也不追忆着过去!…… 大约是享受了多量闷热的阳光的缘故吧?这时她那恬静的心情忽然从陶醉里渐渐地蠢动起来,她那止水般的心湖忽然漾起阵阵的微波! 突然地,但又像滋生的般,她的心上给遮着一层不快的暗影,这暗影很迅速地掩覆了她整个的心窝,另一种可厌的、恐怕的情绪从它里面侵袭起来!她下意识地把身体转动了一下! 这暗影渐渐地凝聚起来,形成了两幅清晰的但又模糊的印象! 虽然是江南的初冬天气,但夜里的冷风已使人感到有些森寒了。昨晚上她因为贪看多一点喜欢读的书,吹熄了煤油灯上床去时,隔壁室里的挂钟已敲了十二下了。她把困倦的眼皮刚好合上,突地那面临街的小窗上好像给敲打着般响了两三下! “什么?……”她睁开眼来,下弦月刚好从那面窗幔遮不到的上部射进室里,在桌子和地上延着一条淡青色的幽光,周围悄静得很,只有由这小市镇的远处,传来两三声隐约的犬吠。 她仍旧闭拢她的眼睛。 “督督!”声音又继续响着,还好像有男人在咳嗽般! “谁……”她含着懊恼的心情翻开了被窝跳起身来,恐怕和危险的意念还没浮上她的脑里,她把窗幔掀开来,蓦地有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影,在凄冷的月光下由窗外溜去了! “吓!……”寒气和恐惧一齐袭上她的身心,她起了一阵战栗! “昨晚……这,说不定是个小偷……但那很像个兵士……今晚上叫老妈子不要回家去吧!……” 她的心里渐渐有着憎恶的、惊恐的预感,眼前的一切好似偷偷地溜去了它的光明、绮丽,另一幅映像又显现起来! 这小小的市镇近来也难免它的厄运!据说邻村不时发生着明火打劫的盗案,所以驻城里的营部派来×连全连的兵士来驻扎在离学校不远的祠堂里,这是娟的母亲告诉她的。几天前蘅忽然一连三天没到校里,她跑到家里探望她时,只见蘅坐在门口守着她的一群小鸡,嬉笑和活跃的小脸孔完全给呆滞了般,见她来了,只跑前来凄怨地喊着她。她正感到诧异,但蘅的祖母由屋里跑出来了,她有着一对哭红了的眼睛和满头蓬乱的白发!她哭诉她的儿子因为给驻军们白买了猪肉——她的儿子是挑卖猪肉的小贩——不给钱,他不该说了他们几句,便给毒打了一顿和禁锢了一天一夜,好容易等她把豢养数月的一只猪卖了,亲自把白银捧到祠堂里去磕了几多个响头,才允许她央求两位族人把遍体鳞伤的儿子抬回来!…… 我们的少女生长在虽然清苦,但还没受到灾厄的家庭,青春的优美的温情在她心身里蓬勃,一切于她是太单纯、安稳了!她还未跑进那可惊的、复杂的社会,没有体验到丑恶、凶残、悲痛、惨酷等等的人类的遭逢!虽然她只有看过两只溃烂了的乞丐的脚,听过一些可怕的罪恶的传述!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地作恶呢?……他们害了蘅的一家……听说还做了许多凶恶的横行……为什么这些民众们不想反抗呢?……”不安和懊恼虫样地侵蚀她的心,她的脑壳里像有空洞的一隅,填补着它的是不愿意有但却不断地映现着的丑恶的幻影! “先生!早!先生!……”像黄莺在枝头叫着般,一阵娇婉的笑声把那些可憎厌的幻影冲开去了!这声音挟来了愉快、活跃的力,帮着她把沉重的闷压打败了!眼前依然是光明、美妙,依旧是充满着令人陶醉的风光! “啊!来,快来!我的小天使!……”笑涡在她颊上浮现,愉快占满了整个的心,她望着张开两臂向她跑来,红的缨络在黑的短发上摇动的芸,这样喊着。 “你今天多早啊!”她用全身的热力在芸的小颊上亲了个吻!她未尝和异性接触,她不懂得爱情,她只感到像这样会使她沉醉的愉快,只能在母亲怀里和小伴侣们的脸上和笑声中领略得到! 接着又来了芳、琳、惠……的一群,她像往日一般混着他们嬉耍,她完全恢复了她固有的一切! 早间娇艳的朝阳,此刻已经很严肃地,但慈惠地由刻着各种古旧花纹的窗眼,斜穿进课室里来了。他很匀整地照着室里各个小生命的头部、肩际。他们的衣饰有着不同的式样和花纹,有些鲜丽,还点缀着一两颗闪光的珠饰;有些平凡,有些甚至是残旧;但他们的小脸上都浮荡着同样感到满足的笑痕,小口都微微地张开着,耳朵里都充满着教师的音乐般的声音,眼睛里都放射着追求的、温敏的稚光,这光线向同一的方向射去,凝聚在他们面前那灵动的、亲切的教师身上!他们好像忘却了自己个体的存在,他们的灵魂融合着,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他们自己很难分别出谁是这镇上富室的小姑娘,是缙绅的子弟,谁是贫苦的农民的子女,谁是穷老船户的儿孙……是有着可爱的美貌还是有着蠢陋的表情,肥白的小肢体还是营养不良的枯瘦的黄脸……他们这个时候都有很匀整的呼吸,一致的情绪,恬适的空气在日光里轻轻地流荡着,流荡着! 她呢,渗进在这融泄的灵魂里面的还有我们那年轻的教师的心灵,她把自己蕴蓄着的一切智慧和情绪都流露出来,流进他们那纯洁和空灵的脑里!她接受着他们那贪求的神秘的眼光,她是怎样地感到自己的伟大、可夸啊! 他们今天讲的课题是小蜜蜂。她把自己编成的一则关于小蜜蜂的故事讲着。她是讲得那么的有趣,巧妙,把他们的小心房都打动了! “……小蜜蜂们真没有办法啊!老的和少的看看都要饿死了……”她望着他们,他们的脸上都罩上一层成人所不轻易表现着的悲哀! “但是,蜜蜂们终究没有法子吗?他们是那么的多数,一百,两百……但凶残的老鹰只有一只,只有一只啊……!他们想不想把被老鹰抢夺去的粮食拿回来呢?……他们……” “对啊,对啊,把粮食抢回来呀!……” “把他们的刺螫着老鹰啊,他们飞,他们一齐飞去螫老鹰!……” “对啊,先生!叫蜜蜂们把粮食拿回来!” “杀死老鹰,把那只老鹰打死吧!……” 他们有的握拳头,使劲地向空中挥舞;有的站起来喊着;他们的脸上都有兴奋激昂的表情! “……” “……” “小姐,我的好小姐呀!那些祠堂里的兵老爷们打从园门口跑进来啦!……这,这……是为什么?!……”突然地,在他们喧闹着的声音当中,老妈子颤着两唇飞跑进来了!她的眼眶里已经挂着那预感到不幸的泪水! “什么?……什么?……”她像突被掉进另一个荒旷的所在般,她听不清楚老妈子的话! 全室里的喧嚣像被一阵猛烈的寒潮所凝住了般,蓦地里悄静得连它的余音也听不到! “他们,兵士想怎样呢?!……”丑恶的暗影很迅速地,更阴惨地恢复了在她脑里的地位! “他们的教师呢?……在这里?……” 她已经听见这像怒叫的声音,看见两三个可憎恶的灰色的人影由园里跑进课室来! “不要打,哟!这没有,没有什么!……”像醒觉了一下般,她忙站近那些呆定了的孩子们。 “你是这里的教师吗?……呃……”像长官模样,满脸麻子,两眼吐着阴狠而又狡猾的光芒的男子跑进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两个插满短刀、手枪的护兵。 “这,有什么事情呢?……”不幸的预感像已经实现般,她茫然地问着。 “没有什么。不过因为我们的地方太狭窄了,此刻偶然看着这儿的地方还不错,要把这里做办公的机关……晓得吗?……你就喊学生们回家去吧!别的椅桌这些东西可不必动它……”他的一对眼睛只上下交替地注视着她! 像又被掉进个黑暗的深渊,她不晓得要怎样应付眼前的事变!突地有打破这重压着的空间的尖锐的哭声刺着她的心房!她眼看邻家娟的母亲跑进来把娟带走了,两三个孩子却恐怖得哭起来!别的都睁着无助和惊疑的眼光凝视着她。 “可以……请你找别的地方么?……这是学校哩!……”她立刻明白自己和这些小孩子们都要从这儿被赶出去,永没有再聚合的一天了!她感到万分的苦恼,她真不愿和他们分离,她鼓起勇气来想说退他! “哼!学校便怎么样?我们负着全镇人民性命财产的责任,办公的职务不算重大吗?……好!李胜!你回去把我个人的东西搬过来,把那两个××匪徒也解押到这儿来!”连长决然地向护兵吩咐着,回头他又对别的一个说:“你还不会替我把孩子们赶散吗?站着干么?” “这不行,不行!……老妈子,你快请校董王先生来罢!……我的孩子们,你们不要怕,不要怕!……”热血在她的周身沸腾,她张开两手来拦住那行凶似的护兵。 孩子们的哭声高涨了起来,两三个邻舍闻讯而来的孩子的母亲们都仓皇地跑来。 “你们不要回家里去吧!我的孩子们,我们不要离开,不要离开这里……”少女的温情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她的心里燃烧着反抗强暴的烈焰,她不愿离开这安和的乐园,她的身子给护兵叉开了去! “哈哈!你们的校董不要说不敢来,就来了要我奈何呢?……你这个姑娘真长得不错……你不愿离开这里是很好的,说不定我还可以任用你做个女书记!……”连长嘻嘻地对她笑着。 “狗!这害民众的恶东西!……”愤怒的烈焰使她的身心颤动,她受到丑恶的侮辱了!她在待着爆炸的一瞬间,她要咬破他那凶恶的脸孔,撞击他那斜系着皮带的胸膛! “但,但这有什么用处呢?……我那样做时我的衣裳会给扯破,肉体会被打伤,会受到更丑恶的侮辱……而孩子们依然会被赶散,我们终要分离!……”她整个的身心都强烈地颤动着,她昏惘的神经清醒了一下! “对的,对的!……我眼前自己只好对他退让,屈服!我们要忍耐,要合力,要组织,然后才反抗,对一切丑恶的反抗,那些书本不是这样告诉我们么?……我觉悟了,这样优美的乐园在此刻已没有我再事贪求的可能了!……”她的脑里闪上一幅光明的前路! (一九二九初冬于上海) [book_title]突变 这是圣诞节的前夜。给几天来那衬映出残年急景的冻云紧紧压住的空间,虽然没有撒下些点缀这盛节所应有的雪片,但那由北方吹来的隆冬的夜风,却把这大都会附近的一所荒野似的小村落里的几间小泥屋,刮得呼呼地有些震撼起来! 女工阿娥把晚饭吃完,把她那发了几天热的孩子哄得睡觉了后,便赶忙把这仅可容身的斗室修理着。她的这半间小泥屋自然也和邻居别的泥屋般有着一副填满了稻草的卧具,一方长方形的横挂在壁上当桌子用的木板,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破衣,杂物;但它所与众特异的是木板上面还粘有一幅圣母和她怀中抱着的基督的图像,五彩精印的。这圣像虽然已失却了它本来的色泽,但居高临下的,它的似庄严,似慈爱……的潜在的神力,却紧密地支配着它下面的一切,洋溢于这小小的空间;再从它那纤尘不染的纸面上看来,我们便知道它是给这室里的主人翁怎样地崇奉着,宝爱着哩! 因为明天是圣诞节,是一年里阿娥最感到快慰和兴奋的日子——能够恢复她像儿时过新年那样有兴趣的日子!她把室里杂乱的东西检理了一番,看看这本来就很晦暗的天空已经完全黑魆魆的了!她摸摸索索地把放工回时买来的一束快要枯萎的花儿插养在一只香烟罐子里,把来供在圣像下面,点上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洗干净了手,她站在木板前幽幽地向它们观玩着。由泥壁的裂缝外透进来的缕缕的风丝,把微弱的灯光吹得摇晃不定,灯光里那几朵黄白相间的不知名的花儿露出了一种幽冷的惹人怜的可爱!她很想就在这个时候跪下去深深地祈祷,找寻她幻想里的幸福。但病了几天的儿子不能不给他向她所认得的惟一的黄牧师娘乞些施济穷人的药品,今晚上的比较隆重的祈祷会她也得到那里参加去。她静听外面怒吼着的风声,冷的预感立即袭上心头,无抵抗地她起了一阵寒战! “我应该去了,莫过了晚祷会的时间!……”阿娥这样自语着,立刻鼓起勇气,披上她惟一的破外棉袄,俯视一会那紧裹在破棉絮里沉沉睡去的儿子,按一按他灼热的额角,熄灭了灯,便走出外室来。 “三妈!你睡觉了吧?”阿娥站在同居着的王三妈床前。 “阿大还没回来呢!不晓得今天的小车子又推到哪儿去了!……我哪里睡得着?”年老的三妈由棉絮里透出来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是啦,阿大哥还不回!……三妈,谢谢你替我关照一下小囡,我要到离这儿很远的牧师娘家里赴晚祷会去,总要两三点钟后才赶得回来。好三妈,阿囡醒的时候,谢谢你替我哄一哄他,说娘到外面买东西给他吃好啦!……” “啊唷!天这样黑了还到外面去吗?外面的北风多利害啊!……” “冷我是不怕的!明天是圣诞节啦,三妈!……阿大哥怕快要回来了,在路上碰到他,我会喊他赶快些回来!……谢谢你三妈!我去了……”阿娥把那单扇门拉开了,外面的狂风找到了一处可以再给它膨胀的罅隙,很猛烈地吹打进去!惹得三妈拼命地卷紧了棉絮战了一阵! 全身的衣服好像立刻变成坚冷的铁质般,连心窝里的暖意都消失去了!密针似的狂风向脸上扑来,紧紧躲在袖筒里的十只指头就像掉在冰窖里般发痛!阿娥在那黑得瞧不见路道的小径上走了几十步后,才跑到那条清冷得只有几盏街灯点缀着的马路上去。街灯虽然是那样的昏黄、凄冷,但那好像一朵朵的火炬般把她的勇气添上,寒威也退减了许多。 “感谢上帝!啊,请您赐给我热力!”阿娥把两条冻得快要僵硬的腿加快地跑着,刚才完全给寒威冻麻了的脑袋开始在描想着牧师娘家里那陈设得十分讲究的厅堂——壁炉里燃着熊熊红炭的和暖的小会所,美丽高贵的各种挂在壁上的圣像……接着是开会时牧师们演讲着的虽然不十分听得懂但会使人信服的教理,神话,姑娘们的仙音也似的赞美歌声和音乐……血开始在她周身急激地循环,冷的战栗渐渐地弛缓了! 阿娥她是个诚朴且简陋的典型的中年女工,也是个虔信的基督教徒。她的丈夫死掉了,她没有戚好,只有个七岁的儿子和幻想里的基督。她的半生虽然已经受尽了世上多种多样的痛苦、悲凉和惨酷的待遇,但她还是那么的勤苦,忍受!她在丈夫死后便信奉了比她高贵、幸福、智慧的牧师娘的说教,信仰了梦幻里的天国。她没有愤慨,不敢怨尤,只有很屈辱地,谦卑地接受着一切外来的压迫、欺诈和凌辱!她的脑筋和腰骨因了整天过于劳苦的工作而感到疼痛,她的工资因了工头们的吞蚀和延搁而使她和儿子老也得不到一餐温饱,更因了不能抚养儿子,整天把他掉在那荒野的室外或小泥屋里面,使营养不良的儿子三天病了两趟,病了便没有看护没有医药地只让他静倒在那堆稻草上!……这些,这些只使她悲苦地流泪,流着泪悄悄地祷告!有时她虽会怀疑着自己所信仰的慰安是过于渺茫,幻想里的天国是那么遥远!但这怀疑总得不到明白地解答,她的哀心也不想把它明白的解答出来!她是那样的不识不知,她找不到真正的别的出路——可以解救眼前身受的痛苦和为前途奋发的目标!她只好信仰着冥冥中的神祇,希求着描想里的天国,她只有忍受,忍受!她的泪越惯流便越容易流,她的祷告的次数还比流泪的多了几倍!她是黄牧师娘认为值得怜悯的忠顺的奴婢,同伙们认为可以模范的刻苦的工人,她是生活在现实的地狱里而痴望着空虚的天国的可怜的妇人! 转过了弯角,阿娥跑到有车马行人的×路来。这儿是×路电车的终点,两旁都有大小不等的商店或弄堂,狂猛的风势给它们遮杀了许多。一辆电车刚好停在身旁就要开行,她很想跳上那最后的拖车厢里去舒适一下,但她晓得袋里所仅有的几只铜板是要留下来买点糖果或玩具带给儿子的。儿子终年都没有吃过或玩过一次价值几十文钱的东西,明天是圣诞节了,牧师娘去年不是说:做父母的莫论怎样穷也要给孩子的赠品吗?何况他又在病中?!……她一面想一面再看着车窗,里面的搭客们都像装在只玻璃匣子里般很舒适地谈笑着,有些却贪玩地张望外面的景物。她想起从这儿起要跑完很长很长的×路,要跑过外滩,此外还要有三分之一的路线才到达目的地,全身不觉懒惰起来!她今天己做了十二个钟头的劳工,在那丝毫不容你有别的意念或休息的喧闹的机器面前已把一天的精力销蚀净尽,加之跑了几里早出晚归的路途,此刻本应是倒下去睡觉的了,现在却在彻骨的寒风里再要跑完长远的路线,她感到腰部有些酸溜溜起来!她前走了几步又退后两步地想跳上车去,她在踌躇,但车掌已把拖车装上了车身,车里也塞满了搭客,电车又负着它另一次的使命前进了,她只好茫然地跟在它后面跑着。 阿娥跑了一阵,跑到每天跑惯的到工厂里去的路口上。下意识地几乎把身子跟习惯向左转下去时,她才猛然记起一件事情来,这把天国的幻想立即中断了! “今晚恰是工友们召集开会的时间哩!放在这儿附近的阿金家里……他们又是在讨论着对付那残虐不仁的厂主的方法吧!向他要求医治阿二嫂和赔偿她的损失吧!这一次的事情真太令人伤悼、悲苦啊!……唉,唉,叫他们反抗也不见得便有效果呀!我是决定不参加他们胡闹去的……唉!阿二嫂怕没有活的希望了!……”倒卧在溅满鲜血,还照旧转动着的机器下面,渐渐浸浴在从自己身上喷射出来的血泊里的阿二嫂的映像,很清晰地在阿娥脑里涌现着!她不禁战栗了一下,眼前也昏花了一阵!她看过工友们不幸给机器辗伤或惨死的已不只一两次了,但几天前阿二嫂这一幕却特别给她以深刻的印象! “工会里的工友们老在叫我们要反抗压迫,要解除痛苦……这,这如何做得到呢?这不是违反了上帝的意旨么?他叫我们要和平,要忍受……不过,我们所忍受的痛苦委实太难于忍受了!自己,譬如自己也像阿二嫂般……不,不,上帝总跟着我存在的吧?上帝不是终要降福给我们吃苦茹辛的善人吗?……阿二嫂人那么的温和,那么贞节地拒绝了工头儿赵大爷的诱惑,威迫……那不是个好人吗?但,但是上帝终要降福给我们的,迟早总有一天!我要为她祈祷,为她祝福,像她这样的好人定会被延进天堂里去吧?天堂,唉……多遥远的天堂……!”阿娥一面跑一面断续地自语着;她已跑到外滩,江头狂猛的寒风起劲地向她打来,上下床牙齿相碰的声音她都听得出来,今晚上的寒威真够人忍受啊! 跑,跑,跑!紧紧缩着身子的向前跑去,到头阿娥跑进那握着这大都会的总枢纽的××路来。凭你胸中已占有怎样坚定的意念,但从那深渊似的小村落里一转进这儿来时,你的眼睛会不由地睁大起来,你的脑里会骤袭上一层出乎意外的映像!阿娥她也自然不在例外,她刚好转进这步道上的时候就像走进个和早间绝对不同的环境里!蓦地使她睁开眼睛和张着紧闭的口儿的是眼前那金碧辉煌、纷扰模糊的景物,和拥进耳朵的各种不同而混合着的音响!接着她看清了两条形成长蛇般的灿烂的电灯,在完全瞧不见的夜空中曲线似的伸展着,终于交叉地汇成一点。这长蛇点缀着它们身后的建筑物,使人感到像画图里那连绵的城堡般庞大和巍梧!把视线收拢了来,从身旁擦过的是香艳娇美的小姐、太太,高贵风流的绅士、少爷;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神迷的是大商店陈列在玻璃窗里的物件——特别是这些物件,它像伸出几只手儿来拉她般,她不知不觉地把步伐放慢,把身子靠近它去!这些物件毫无遮隔地摆在自己的眼前,完全透明的大玻璃窗映着灯光就像失去它本身的存在,使她几次驻足凝视的时候会不觉地把自己的额角碰着它,心头痒溜溜地老以为只消伸手便可把它拿到!她开始凝视着一些光可鉴人的西洋乐器和有画图做封面的书籍,但这些不会引起她的情绪,她不晓得它们是什么东西,只略略看一下便跑开了!在一些古玩和玉器之类的窗前站住,那雕镂得玲珑精巧的小牙象或别的形象都使她感到人工的可惊叹;在一处挂着好看的杂用东西的窗前又使她勾留了几分钟……她虽然曾经在这儿跑过了几多次,但那都是白天匆忙的时间;只有今晚,她觉得这儿的晚上处处惹人的眼睛,怪特别的!她想起这样东瞧西玩会延去多量的时间,她只好决心地拽开大步,让纷华可爱的物件由眼角恍惚地溜去! 阿娥渐渐感到眼前的一切越前进越是光明,等她把视线由身旁投射向前面去时,那恍如白昼、闪烁耀眼的几座庞大的完全像火星装成的大公司已涌现在眼前了!这使她的心头跳动起来,她仰望这天国似的闪烁着的高耸在黑空中的圆或尖的塔,忽红忽绿的火炬,她呆视了一会!等她把头低下的时候,她急把身子挤进有无数男女围观着的大窗饰前面去。 “啊!多好看的玩具啊!……”阿娥夹在人丛里忘形地赞叹着!窗里面装着一座比去年牧师娘家里都大得多的圣诞树,绿的松针里挂着各种华贵、精美的孩童恩物,有穿着真的绸绉制成衣服的西洋囡囡,有斑斓的小野兽,有不知名的许多可爱的玩具……树上还缠绕有闪眼的金银的链子,很精巧的小灯、小铃……五色的电灯映照在这上面,由那不同的光波里令人感到不同样的爱玩。这些,她晓得这些都是特为圣诞节陈设的儿童赠品。她想起她的阿囡来!她忘怀一切地把做母亲的意念打算着从这些里面给他拣买一件带回去。她细细地玩看着这一件又是那一件,这些都各有它可爱之点,都适合做她给阿囡的赠品,她不能够定夺,她有些茫然了! “呃!……”从完全没有注意只盛到耳际充满着观众们的啧啧赞羡声中,忽然浮上一阵争执似的语调,突的一声孩子的哭喊声把注意力集中的观众们都转换了目标,阿娥也猛然地回过头去!她看见一个比她穿着得好的妇人拉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想退出这围阵,孩子像因母亲不给他买这些玩具反而捱了耳光般,尽哭喊着不愿离开! 这把阿娥的意识弄得清醒起来!她觉悟到自己袋里所仅有的铜板,她以为这样好看高贵的东西最少也要三四只角子的代价才买得到。还有,她自到上海来,这几年也没机会进过一次这样的大公司,就算她有了角子,她又怎敢穿着这样褴褛的衣裳,跑到里面交易去呢?这最少也会给那满脸凶光的守门巡捕赶打出来的!她想到这里,两条腿不由地跑了开来。她仍旧是那样懦弱、愚蠢!她以为自己这样的穷苦、卑贱而希冀着她所得不到的东西是过于奢望,过于不安分了! 跑过这公司的大门,瞥眼里地看见里面正有许多华贵的仕女们买这样,购那样地憧憧来往。但大门的两旁正站着两个可怕的巡捕,她不敢多看一眼地连忙拽过去。 阿娥跑了十几步又不自觉一连地跑向一面大玻璃窗前去。起初她不想挤进人丛里,只在步道的边沿上站着。这窗里的东西又自不同,一堆堆圆或六角或……的像白雪制成的块体上面都搁有红的玫瑰和绿的叶儿,或者是别种的花朵。这些都做得美妙、鲜丽,使她以为那是什么活花缀成的玩品!但由观众们的论调中听来时,才晓得它们都是糖这一类制成的食品。她跑近去细看时还看见这儿也搁有去年牧师娘家里有着的圣诞糕!不过那就没有这么大,这么好看! “这也是给他们有钱的圣诞节吃用的食品啊!……”阿娥没有吃过这些东西,她此刻尽描想也描想不出它的滋味来!但直觉会告诉她那是又香又甜。 “我的一生定没有吃这好东西的一天吧?!……”阿娥的肚里像感到饥饿。馋涎在舌上不住地汹涌着,眼光里不自觉地发射出贪欲的光线来! “这么大人了还贪吃么?……”她自己轻轻地笑着,想把这笑来缓和那虫般侵蚀着的欲念,但她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那上面! “他们吃了好的饭菜还要吃这样值钱的饼食,我们呢,却连三餐的大饼稀饭也吃不够饱!他们整天闲暇,我们终年辛苦!为什么呢?上帝不也是说:人类都属平等吗?……”这在平时会以为是妄念的疑问此刻在阿娥脑里膨胀着,赶赴晚祷会的热情早已给她忘却,她的神经正为这些诱惑所刺激而突奋,同时也感被彻骨的寒风透进那酸溜溜的腰部,一阵阵不住的抽痛起来!但她沉醉在眼前的憧憬里,她再恋恋不舍地转向那挂着衣饰的窗前去。 抬起头来瞻望时就使阿娥几乎吓得一跳!那高可丈许的玻璃窗里正站着一位天仙也似的外国小姐,她嫩红的面颊衬着金黄的柔发,微微地侧着头部在斜睨观众。她的两只臂膀和胸部完全裸露,这上面绕着浑圆的珠粒。披在她身上的是一袭轻纱也似的灿烂夺目的红裳,她的纤手正提起裙端的一角,姿态满有风情地娇媚的样子!…… “啊哟!这可不是活的外国小姐啦!……又是蜡制城的大玩具吧?!……”阿娥把鼻头贴住玻璃窗地凝视了许久,许久,小姐的眼睛丝毫没有溜动,姿态也完全呆定,这才使她恍然大悟起来! “这真和活的外国小姐一点不差啊!……”阿娥的惊叹的声音弄得前后左右的观众们都哄笑着。她不好意思地把眼光慢慢溜开。身子也退缩出来。她的那对已经燃着欲念的眼睛立刻给右边那窗皮货吸引了去,这些毛茸茸的兽皮使她越看越感身上的寒冷!一个野念袭上她的心头,她希冀着把自己这时冰冷的手掌伸进去躲在那雪白的长毛里,抚摩着它,一阵温柔和暖的软意便会由指尖立刻流进自己的全身来!她那样地痴想着,两只手儿竟下意识地由袖筒里伸出来!完全没有触觉的指尖碰到坚硬的玻璃是一阵针似的刺痛,心头也跟着跳了一下!她眼看着当前的毛茸茸的一堆,但这一堆好像有无形的几千百层铁壁给它遮住。你明明是看得见,甚至几乎是闻得着,可是你终于碰不到它,也拿它不到手。它就是顽皮的孩子般特地把香甜好看的糖食炫示你,假意说要送给你,一等你心里痒得煞不住而伸手近他的时候,他便会给你一个耻笑而把糖食带走了! 一种毒菌般的欲念,像白纸上给洒下墨水而滋开着般,在阿娥脑里繁殖起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少数人穿了这样温暖的皮衣而高坐在密不透风的汽车里,在烧着壁炉的厅堂里;我们呢,我们却一辈子只穿着这破烂的棉袄在寒风里战抖!我们没有衣服穿的人多着呢!还有许多失业的工友、乞丐……!他们,小姐们穿着那样高贵华美的衣裳,但我们呢,我,唉,我自己年青的时候也不曾穿过一件那红格子的花布衣衫!唉……年青时一直苦到现在……”蓦然地,那几幕幼年时曾捱着饿跟姊姊在雪地里向人家讨饭吃;年青时给丈夫——凶狠的丈夫——打骂后,在深夜里一面啜泣着一面摇着纺织机;以及丈夫死后所历过的更为惨刻的印象,都在脑上闪过来!她越追忆过去越炽热着眼前的欲求!她偷眼看看身旁的观众:他们有比她高贵许多的人物,也有和她一样或比她更加不如的褴褛者。从他们的眼光中她会了解到他们胸里正有着和她同样的欲念——特别是一位叫卖着一小木盆削了皮的荸荠的女孩子,她像忘记了自身的使命般只一面战栗着一面眼不转瞬地注视那个窗里站着的外国小姐!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许多的群众们都想得这些来御寒而不可得,公司的老板们却尽紧紧地把这些占住,把它留下来供少数的贵客们兴之所至的享用呢?……这女孩,她怕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吧?她离那渺茫的天国更比我们遥远了!她要捱的痛苦,要忍受的压榨还比我们更多更长啊!而且,我的阿囡呢?他!他……!我们在地上所忍受的苦厄太多了,太多了!我们的天国在哪里呢?那怕不是比我们高贵,比我们有钱的牧师娘所编造出来的吗?……我给骗了,给他们欺骗了!我,我们已经忍受的痛苦委实太多了,我们要找求现实的地上的平等慈爱……我们要吃得饱,穿得暖!……”那些毒菌尽腐蚀了阿娥那故陋的脑袋,她体验到未尝像这样燃烧着的欲念的可怕了!她的梦幻里的天国正似已给惊醒来的噩梦般已经越是模糊,越是遥远,轻烟似的完全飘散了,消失了!她只执着地要满足眼前的欲念,燃烧般的欲念! “同伴们呀!不要懦怯,不要游移!勇敢地,尽死力地向前进去吧!……一切都是我们的,我们劳力得来的!向他们安坐而得者手里夺回来吧,抢夺回来吧!……”像天启般的,这些平时所不大经意的工友们的呼喊忽然在脑里复苏,在耳际浮现了!这把她那近于麻木的灵魂震撼着,火般的欲念更加猛烈起来! “呼呼!……”一阵尖锐刺耳的汽车声在阿娥的身旁怪叫起来!这狠狠地像把她从梦魇里给惊醒转来般,真把她那兴奋得有些迷惑的脑袋猛刺了一下!同时身子也给缩拢来的观众们拥挤着,向后倒退了两步!汽车恰在这儿停住,两道耀眼的车灯光很猖獗地向观众们直射着。车门已经打开,一团像家庭模样的中年男女和两个小孩子由拉开了的公司门里嬉笑地踱将出来便走进汽车里,跟在后面的两个捧着大包小包的人员也把这堆东西送进了去。阿娥的两眼狠狠地由车窗外注视着那堆东西,她瞧不见包扎在里面的究竟是什么,但她晓得那定是这些她所希求着的东西!汽车从屁股后放出了一阵着臭味的蓝色轻烟便又怪叫地驶去了。 阿娥的燃烧着的欲念渐渐变成了愤懑的毒意!她妒恨这个家庭,那美丽的母亲,活泼的孩子!她忽而连这些想得到手的东西,热切地想自己享用着的东西都厌恨起来!……一个变态的异感突入她沸腾着的脑海,内心的怒吼快要从唇间溜出,她想迸力地大声疾呼,喊这些涎脸痴望的观众们攘出了他们的拳头,鼓起人们的野念,向若有若无的玻璃窗猛碰,撞破了它,把它击得粉碎,把里面的一切都抢夺出来,把来掉在路上让车轮碾坏,让人足践踏…… “滚开去,猪猡!在这里鬼鬼祟祟地阻碍人家的进出,滚开去!猪猡!……”雪白的枪刀在阿娥的眼前一闪,那个守门巡捕由门里伸出上半身来向观众们怒骂后又闪进了去。他的光亮的枪刀在背上闪了几闪,把阿娥从热狂里清醒了一些! “这,这是不行啊!……”阿娥感到自己这样的意念是太于浅薄了,会马上遭失败的!“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工人的汗血制成的,毁坏它做什么呢?我们要得到它,要把它全数地夺回来!……可是这要怎样做法呢?我……我们……”阿娥的意识有些模糊,有些彷徨,有些失望起来! “对了,对了!我应该参加进工友们的集团,和他们取一致的行动!他们能够指示我们怎样反抗,能够帮助我减轻自己的痛苦!我们,工友们通通联结起来便能够把压榨反抗了,把他们占据着的东西抢夺回来!我要找求世上现实的天国!……呀!我得赶快去跑到阿金家里参加他们的会议,到阿金家里,到阿金家里找寻我们的幸福!……”阿娥的心房重新跳动起来!她的全身有了新的生命力,她把握到真理的臂膀!她丝毫不感到冻冷地在寒风里向原路跑回,她跟着脑里那线光明的希望前奔! (一九二九,十二,二日上海) [book_title]小阿强 这里:我们新时代的弟妹们,革命的小儿女们!不是“从前有一个……”,也不是“却说……”,那些都太于陈旧,太于俗套,是历史的轮轴已经从上面滚过,是大人们用来哄开你们的小口,睁开你们惊异的眼睛,而尽从淡灰色的浓雾中描画出模糊的想象来的什么英雄、神怪!那些于你们不是都太遥远了,太神秘了么?这里,亲爱的小朋友们,请猜一猜我要给你们写下些什么呢? 是一件很平凡然而却真真挚挚的,你们不但从这儿读到而且在可能的环境内还可以直接目睹耳闻的事情。不用说,在这样的时代里像下面所说的一位小同志当然不单单乎只有一个,那怕有很多,很多,我相信,然而,不幸的是我还没有机会可以多所采集,现在只就我晓得的这一位先说一说吧!有机会,当然想尽量地给你们多讲一些。 不幸得很,我们的这位小同志是生长在一个极穷极穷,父母亲都牛马似的终年给狠毒的地主们榨压,虐待,只有一小间破茅屋的家庭里。他到世界上来已经度过了十三个冬天,现在刚好满了十二岁又四个月。名字叫阿强,是一个有一头柔软的赤头发——这是因为它整天和太阳接吻的原故吧,本来我们东方孩子的头发不都是漆黑的么?——还有两只大眼睛的农家孩子。 然而贫穷到底是他的不幸,受压榨终于是他们的苦厄吗?不,不是的!因为是穷人——极穷苦的孩子,你们里面不也有许多和他同样、同阶级的孩子们么?所以才会了解我们急切需要的革命,才会努力干着伟大的工作;而现在,让我说来吧,也让你们读下去才明白现在虽是穷人,是受压迫,可是我们丝毫也没有什么不幸!因为,假使没有暴风雨的前夜到来,那明天还会有那样扫净纤云的澄碧的天空么?小弟妹们,你们懂得这个道理吗?想它一下吧! 现在阿强是中国那一片在地图上已经染成红色的一个村里的少年先锋队队长,是一位飘扬着鲜红的领巾,把两只虽然小可是却很有力很结实的臂膀,撑起一面比身子还要大两三倍的红的旗帜,挺着小胸脯,和群众们一同大踏步前进的小布尔什维克! 可是刚刚到十岁的童年时,他还是一个地主们的小奴隶。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披着差不多一尺多长的赤头发——那怕是因为母亲太忙了,太累了,没机会给他剃光或剪短而任它长下去吧——和同样的邻童们不论晴雨寒暑地天天给人家看牛。在山野上,在河沿和田亩间,和同伴们偷偷地玩着,唱些没腔调的歌;滚在地上扭打着,把已经很脏的脸孔、头发……弄得更其脏透,有时还把衣服撕成一片片地快要脱离它整个的组织! 这样的生活还是他的幸运,碰到不幸,小小的头颅便会发青发黑地浮肿起来许多疙瘩——因为大人们凶暴的铁似的拳头居高临下地向孩子们头上送下去是很不费力的,只要他们高兴!这些拳头虽有各式不同,然而最习惯的还是雇主三老爹和父亲的两只!给捶打了痛楚只在皮肤,打惯了,阿强也不感到什么特别疼痛,他顶害怕的却是不时还要绞着肚子白白捱饿的时光! 有一次,阿强牵牛回去后便跑回家里去,那是夏天的黄昏,他还记得一些星星已经亮亮地嵌在深碧的天空里了。他走前去看见在家屋前的铺满湿草,杂着牛鸡等粪溺的泥尘上,平时凶悍得一头野牛似的父亲现在却软弱得如同一只小猫般毫无抵抗地给一个汉子按住痛打,又扯了他的耳朵,好像强迫他舔吃地上的秽物! 呆了一下,父亲在暴力下面忍耐着的痉挛一阵阵好像榨压机般紧紧地压得阿强的心头有些疼痛! ——那不是阿二爹么?!那汉子!…… 那汉子抬起闪着野火般的眼光的脸孔来时,阿强的心头更狂跳得利害!这不是骇怕、惶惑!他小小的心房汹涌起来一阵按捺不住的洪流毒焰在里面燃烧起来! 阿二爹是地主兼土劣黄大爷的一等走狗,他专门代主人榨压和凌虐一般农民,现在他正发泄着兽性把拳头足尖粗暴地捶下在棉花般的不敢反抗的奴隶身上,却冷不防天地好像翻了个转身般,自己的头部上给重重地打击了一下! 阿强正想把手中的粗木棒准备第二下有力的痛击,但倒在门口哀哭着的母亲突然发狂似的跳起来把他拉开了! ——大祸,天大的祸呀!……你,阿强你疯了吗?……他是阿二爹,是我们黄大爷的……呀!是我们委实没有力量偿还他的地瓜……你,阿二爹呀!……我求你,求你……这孩子是疯病了的呀!…… 接着不用说,阿强的小身体也不晓得给一些什么人横打直抽地打得死去活来!父亲和母亲只有倒在地上抽泣着,哀哭着! 地主们无理地凌虐农民,难道阿强不可以反抗一下么!然而你们看吧,在地主土劣的淫威下面没有有力的组织和团结的斗争是终归失败的,何况阿强单单是一个小孩子。 阿强以后越发对阿二爹和黄大爷们愤恨透了!整天都想找机会反抗他们,他惟一的愿望便是把这些吸血鬼们通通杀净了,把可爱的牛儿和田地都归他们农人自己耕种、享用。 他们村有一位族叔阿柏,是一个顽健得如同一条好水牛的农民。他敞开上衣从田里回来,忽然看见阿强躺在草坪上呆望着牛儿吃草,别的孩子们却搅成一团地在游戏。 ——你呆想着什么呀?孩子! 阿强睁起他的大眼睛,但这眼睛里面放射出来一些忧郁! ——你,不瞒你柏叔叔说,我委实恨透了阿二爹他们,我们穷人真的没法子对他们反抗吗? ——哈哈!你倒是有思想的孩子!你恨他们吗?……不要愁,我们穷人对他们的斗争快要到了,那时,你瞧罢,只可惜你孩子不懂得!…… ——真的么?……孩子为什么比不上大人呀?你瞧,柏叔叔,我站起来快要和你的肩头一样高了,什么事我不会干?好叔叔,只要你肯给我设法子! ——等着罢!这不是为你个人的法子,是整个村里的。现在还不是时机,时机到来的时候你也许会尽一份力量。我晓得你是个真正的小布尔什维克,你父亲,他太不行了!…… “布尔什维克?!”小弟妹们,你们也许不大明白这个名词吧?这是大人们对你们隐瞒着的字句。但读下去罢!像阿强这样的一个孩子便是小布尔哩! 阿强很快乐地跳跃着,不消说他从来就没有听过这样新奇的名儿!但阿柏叔给他解说得明明白白,还对他说了很多同样从来没有听过、想过的事情。 ×军的进展快要逼进阿强的乡村,你们晓得×军是专要铲除万恶的制度和肃清吃人的地主土劣们——黄大爷和阿二爹、三老爹这一类人——的,而在我们的阿强和大众的农民工人们却是无上的救星,是真正的同志斗士! 一个夜里,阿柏叔悄悄地踏着树影和月光凌乱的山野,领阿强到一个石洞里去! 去做什么呢?原来阿柏叔和村中别的许多叔叔哥哥们都是觉悟了的农民,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他们响应着外面距离只有二十里的×军,秘密会议着怎样里应外合地做最后的斗争!打倒他们的敌人地主土劣,建立起来真正的苏维埃区域! 黄大爷的走狗乡团们当然大卖气力地严重搜查,把守,请救兵……可是他们的末运已经到了,他们恐慌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阿强,还有别的许多村民,他们的心里却充满着兴奋极了的喜悦! 这两天已经派出去的几个送信者都遭了狗们的缉获,外面的×军不晓得村里的实情,再耽延一两天下去,等到帮助敌人的军兵到来时那便糟了! 在石洞里,门光斜斜地透进来,照着阿强的眼睛在闪耀,他忽地伸出小拳头来说: ——让我冲出狗们的把守送信去罢!就在今夜里。我是小孩子,不怕的,我可以乘机瞒混他们的侦缉!我,我要担负起这重大的使命! 在×军的集团里,×的兵长叶和高兴得紧紧地把阿强拥抱起来! ——看这个敬爱的小同志!兄弟们!……前进吧,兄弟们! 乡团给缴械了,黄大爷们统统给农民枪杀了,大部分的×军开进村里来时,英勇的阿强高高地撑起一面血红的旗帜,走在他们面前引路。 ——看呀!好个真正的小布尔什维克,好个英勇的搴旗手! 蓄着脏乱的胡子的×军士兵和农民们,在路上错乱地叫着! 新时代的小弟妹们!你们都愿意做这样的一个小布尔什维克,小斗士吗? 现在,阿强是个小布尔什维克,他是个英勇的搴旗手! [book_title]贩卖婴儿的妇人 一天,是寒雨满街的仲冬时候,冷湿的空气荡在空中,刺着人的皮肤,好像微细的虫豸钻入衣服里面向皮肤咬着的样子。天色很灰暗,街上虽然还有许多车马在奔驰却显得格外冷静。 在一家荐头店中,里面坐满了许多老的少的失业妇人们。她们都冻红了鼻尖,两手缩进在袖子里面,收短了项颈,瑟缩地挤坐在椅子上。她们底整个的心都给生活的实际的绳索缚住了,似乎什么都施展不得。其中有一个比较年青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虽则她底两眼还蕴藏着青春的火焰,可是一副脸颊却枯燥得几乎和骷髅一个样子。她一会凝视着街上的雨丝,一会凝视着中堂上所悬挂着的关公像。这样,她呢呢喃喃地默求着: “菩萨爷爷,快给我一个东家罢!否则我不能度过这个冬天了。” 一边,她的眼泪就流下来。 “李细妹,你又哭做什么呢?”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约五十岁的老婆子向她劝慰道,“你不会很久找不到东家的,你比较的年青。现在一班雇娘姨和乳母的人,都先拣选又强壮又白嫩的去的。像我们这样的年纪,总是老坐在这里望马路。你不要哭罢!” “我却坐在这里二十九天了,”她说,“这样下去,我哪里付得出饭钱。” 可是正是这个时候,却从门外踏进了一个商人风度的中年男子,穿着皮袍,上面套着橡皮雨衣,雨水涔涔地滴下来。他的态度似陌生而匆忙的,向屋内的周围乱转。 店里许多人给他的眼光一扫,人人抖擞精神,无意识地整理着衣袖和头发。有的从打盹中给同伴推醒过来,两手不住地揉着眼睛。 老板本来和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在搓麻雀,这时也立刻停了赌,站起来招待他,一边摇晃着他的肥胖的身子。 她们的胸膛都微微跳动起来,眼光盯住在那个雇主的身上,似乎都想向他吸引进去。 “这个怎么样?”他指着李细妹说,“不过要试一试奶。” 老板滑稽地对她笑了一下,吞吐地答: “她,她,好,最好……” “但是,”那个雇主又说,“在她自己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这先要安置好以后才可到我家里去。” 老板承接着和气地说: “这当然,”一边转头向李细妹,“你想……” “我知道的,”妇人答,“不过我没有亲戚可寄托,而且……他的爸爸才死了!” 一边她又流下泪。这不单是悲哀,还交织着得了职业的欢喜和想要主人通融准她带婴儿去工作的复杂心理。 “我就因为内人临身了才来请奶妈的,哪里能够……”雇主皱着眉头说,“我是要你的奶,否则……” “快点打定主意罢!你看,这里人并不是你一个。”老板摸着胡子催着她。 “等我想一下!”她哀恳地带着泪声说。接着心里匆忙得不堪,想要职业,便不得不抛弃婴儿;要婴儿便没有职业。结局总要失掉一件!两全的方法,在眼前是没有了!她看着怀里的婴儿,红红的闭着眼,像虫一般在蠕动,自己的干皱的两个乳房看看内面的乳汁已快要完了——一面婴儿在吃乳,一面没有充分的食物的她,近来觉得乳汁稀少得可怕,婴儿常常哭着,是因为吃不饱。她想,如果没有职业,一月半月之后,不怕自己和婴儿都不化成了饿鬼!还是自己救自己吧!婴儿虽然可爱,但贫穷的母亲已经到了没有乳汁喂养的地步了,不得不抛弃了!…… 她苦想了一会,决然地说: “我愿离开婴儿!”她想起饥饿的妖魔在纠缠着她时的苦况,重又说着,“我愿单身到你家里去!” “那好了。”雇主微笑地点着头。 “虽然这样,我的孩儿到底安放到哪里去呢?”她像追悔一般,惨然说。 “拿到育婴堂去吧!”老板对她说。 “育婴堂?……算罢!那么,老板须等我把儿子送到育婴堂那里去之后,才能够到你家里做工。今天怕赶不上了,明天一早好吗?……”她决然地一气说了。 那雇主只得留下地址给她。 她想到自己不得不把自己的儿子丢掉而去服侍他人的未来的儿子时,胸头不禁燃起了万丈愤恨之火,想不要受雇,但回头生活便来苦追着你!儿子暂时离开了,将来或许还有重圆的希望;不然,眼前就只有死……她一面想着一面目送着那个向雨中隐没了背影的雇主。 她这样决定了之后,马上便出了荐头店,抱着婴孩,撑着破油纸雨伞,跑向育婴堂方面去了。 雨越下越大,从伞的隙缝流下来的雨水滴在婴孩的头上,他哑哑地哭了。她一面抚慰着他,一面和风雨抵抗。 中途,她遇着了从前是邻人的朱妈。朱妈慌张地问她到哪儿去。 “到育婴堂去!”她简单的答。 “育婴堂?”她惊讶起来了,过了一会,方渐渐明白她的底细。 “细妹!我劝你育婴堂不要去!把这末一个小婴孩送进那里,就像一块肥肉送进虎口一般,不用巴望会活的了。”朱妈很认真地说。 “为什么?育婴堂不是专门替穷人们养育儿子的吗?为什么你倒说……”她不能了解朱妈的话。 “外面自然是说得十分好听,可是内里就糟糕到令人痛恨!我的甥女不是因为无力养育孩子,才把出世不够三个月的婴孩送到那儿去。几天前我去看看,可怜婴孩已经饿死了!我气不过,问里面的人为什么把孩子弄死了,你听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你们这班穷人胆敢生子,自己一个人不饿死就是万幸了。到这里来的孩子还巴望他平安地长大,真是梦想!像这样的孩子一天不知要死几个哩!如果人人像你一般要来罗唣,那么,我们只好关门了……’细妹,明知孩子养不活也不要把他送到那个地方去……”朱妈又悲哀又愤激地说。 “那么?……”李细妹听后只呆望着怀里的婴儿,“要把他怎么办呢?我又不能带他去做工!” “卖掉好哩!有钱买儿子的人大概家当都比我们的好,胜似我们自己养着。”朱妈教她把儿子卖掉。 “卖掉?”她目注着朱妈又注视婴孩,茫然的。 “难道白送到育婴堂去让他饿死吗?卖了又有钱用,孩子本身又妥当。”朱妈说着,“你自己细想吧!”便自去了。 她一个人呆站在路上,想了好久,滴了几点热泪在婴儿的头上之后,便拔开步很快地跑向小菜场那儿去。 菜场里卖着鱼,菜,肉,牲畜,花,什么都有,但是卖婴孩的却只有李细妹一人。她怀里抱着婴孩四处兜售,又不便高声,遇着人,只悄悄地问: “要小孩吗?两个月,男的。” 有的人以为她疯了,笑了一声便跑开去;有的好奇,跟着她调笑。 卖买的人渐渐稀少了,菜场里不像刚才那样的拥挤了。细妹的婴孩还卖不出手,她十分焦急地逢人便问:“要不要小孩?男的!” 有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工人模样的,听她叫卖小孩,心里一动,便走近她身边来。因为他的老婆近日生了一个小孩,不幸死了,现在正在悲哀着,而且两只乳房给乳汁胀得大而且坚,苦痛到了不得。 ——如她不要高价,买回去,她一定高兴哩。他这样想时已经跑近李细妹身边了。 “卖小孩?好奇怪!要多少钱?”他问着。 “啊,你说多少钱啦!”她喜欢得很,因为居然有人来接洽了。 “哈哈,货物是你的,倒来问我价钱呢!”他笑起来了。 “两块钱吧!”她说。 “啊!两块钱?”他惊异了,这简直是便宜之至的价格。一只鸡亦须一块钱哩! “一块钱吧!”他照买菜时的习惯,只还了一半的价。“要不要?老实说,我此刻身上亦只有一块钱,再多点便买不起了。” “好的好的!”她略为踌躇一下,便满口答应了。 当他俩在做交易的时候,围拢来看的人很多,差不多围得水泄不通了。在菜场维持治安的印度巡捕背着枪跑近来查看。同时有个中国人的包探亦跑近来了。 围看的人纷纷散开,包探把李细妹捉住。 “好大胆!在做什么勾当呀!贩卖人口!胆敢贩卖人口!” 当李细妹被那个庞大的印度巡捕的长着粗毛的手抓着向菜场外拉去的时候,她呼喊着: “我没有饭吃了,要做工,主人不准我带孩子;我要孩子就没有工作。放进育婴堂去又只有死;把他卖了,你们又说我犯罪!……我把我的儿子救活,你们不肯;一定要我和儿子都饿死,你们才称心了么?……把我们都杀尽了,你们才欢喜的!……” 但是,巡捕丝毫不睬她,无情地把她拖去,街上是落不尽的寒雨。站满在菜场檐下的群众只是愕然,骚然着。 [book_title]遇合 二月廿三日 我到校里来已快五个星期了。 今天是我再次开始记日记的第一天哩!在这沉寂的境地里捱着的我,记日记这件事情真是再好没有的了。在我童年以至过去的两年里,我是天天都不断地记着记着的;可是自去年陷溺于刻骨的悲哀里以后,寸心纷扰不宁,就把它间断着了——直至现在。我相信人类处于紊乱的情绪中时,是不能够把自己的心情、事迹,理性地描写,述记下来的;必待事过境迁,往后无聊、枯寂的时候,才会慢慢地把过去那烙印着的印象,一幕幕从心头移到纸上去的。所以我今天想把日记续记下去了,一方可以消除些长日似年的光阴,一方也可追忆过去那死也不能忘掉的我和他的种种爱的痕迹。 正是去年这样春光绮丽的岭南气候哩!桃花谢后的二月初头,学校开课那天,可爱的苍白瘦脸的他的第一次印象,便映入我的眼中心上了!啊啊!我怨造物,怨时间,怨机会……连那学校和它的一切环境都怨恨起来呢!不是为了他们的作弄、偶合,那么,生长峨嵋山下的他,怎会和我相逢于南国的春光里呢?又不是为了他对我有爱而又不得不离绝的苦衷,那我们此刻不是欢愉的一对情侣吗?此刻我怕还是童心未泯,青春宛在的一女人哩!啊!我的心头真隐痛起来了!我悲哀过去,灰心现在,讨厌将来……不是都为了去年与他那段悲凉凄咽的离合吗?……不是为了我和他是同校的教职员,不是为了我们的情投趣合,不是为了他的献身革命和有着同为事业牺牲,因而漂流四散的他的昔日爱人,那么,我们又哪会合演了这样的一幕悲剧呢?…… 就在去年这个时候的春晚上,我由窗里偶而看着他那捧了一册文艺书籍,在校园里的柳树下呆站着的那一瞬间…… 呀,就寝的钟声怎么敲得这样早呢?我只好停笔了! 二月廿五日 昨夜是辗转了一个整宵!唉!我的神经衰弱怕跟着这无聊赖的光阴一同长进吧! 我怨恨自己的多事啦!好好地记日记就记罢了,何必把过去的伤痕表露出来呢?要在止水似的心湖上荡起波澜做什么呢?真是矛盾啦,既然努力想把过去的忘掉、洗净,却反而想把它遗留痕迹于人间,无乃太滑稽了吧?昨天为要撕掉上面的或不再记下去了的问题踌躇着,终于间断了一天没有记下而就不得解决!唉,于此可见我近来心之脆弱了!由它去吧,想写什么便写什么,懒得写的时候就给它间断吧! 唉!让我来写些现在这讨厌无聊的学生生活吧!于此我又不得不附带地写了所以要由教书生涯再次过着学生生活的缘故啦。自去年除夕那晚和他在×市朋友芳君家里握别,看他在寒风刺骨的昏黄的街灯下把背影逐渐消逝了去之后,第二天便不能够看见他的苍白的瘦脸了!……唉!经了芳君的多方劝慰,和代我解决了暂时的经济问题,硬压着我来这全国中心的上海来进进大学,再读读些书,我只好决意跑到这里来。其实他走后的×市顿变成触目不堪的伤心地,我真再也没有勇气在那儿呼吸着了!虽然她是我度过了六七年来学校生活的第二个故乡。他走后的隔天便是旧历的新年,我一直躺在芳君家里流着眼泪,到轮船复工的初五晚上,便离去我们的伤心纪念地×市了。临行时我连近在数里的故乡也不想去一去。白发满头的老母也不忍别一别了!唉唉!…… 不知不觉又勾起过去的伤痕了,天呀,你要怎样来主宰我这无着落的心呢! 在此除每天紧抱着英华辞典,面着枯燥无味的课本之外,其他的生涯就全葬送在孤独的无聊里了。不要说同学们是连半句话也说不上的,就使她们于唱完“毛毛雨”,擦完脂粉之余而想和我攀谈时,我报答她们和我之间是隔着高厚的一道垣壁了,我要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沉默无聊的孤零者哩! 自己一个在抽着嫩芽的篱笆下慢慢踱着,听着自己轻匀、沙沙的足音时,真领略了不少生平所未有的幽寂的情调啊! 窗外那片麦田已展开成无尽的绿波了。这时故乡正是绿满郊原,春风沉醉的仲春晚上了,但这里的柳条却还未到翠拂行人首哩。唉,故乡呀!母老家贫的故乡呀!……更有我那苍白瘦脸的他呀!你这时漂泊到哪儿去呢?在春浓的南国风光里呢,抑是在春雪霏微的北方呢?……但愿你能够把我这可怜的女子忘掉了,努力你的事业,幸福地再和你那消息隔绝的昔日爱人重圆好梦!那我这被遗忘的孤独者,是愿意寂寞地过我的一生的!……唉!唉! 我几乎忘记写下今天较为可纪念的一回印象了。当我早上挟了课本,拥挤于上下课所必经的楼梯上时,照例眼前那几幅肉感丰富的女同学们的裹在花花绿绿的旗袍子摇摆着的臀部之中,却杂了一个黑裙深绿色上衣的看来不像肥白的浙江女人的身子来。她和我同跑进上法文课的讲室里,这给我那无聊赖的心情以可注意之点了。她有着一个不施脂粉的微赭的长脸孔,和一对灵光射人的藏在微处的眉峰下的眼睛。照她那脸勇毅沉着的表情来看,她不是毫无社会人生经验的娇嫩的少女了,年纪约有廿多岁吧?我想再细细地注视她时,那教授已开始讲解动词的时间性了。以后整天都没碰见她。 二月廿七日 上海真成了激刺性浓厚的一个国际上的都会呀!昨天傍晚我一直散步到电车站上去,茫然地跳上了电车,又茫然地在外滩那里跳了下来,匝着寒威犹存的晚风,这都会的整个的缩影是开展在我眼前哩。黄浦江上麇集着的船舶,和由那各色不同的烟囱里发出来的尖锐刺人的惨叫声;马路旁停着的那些擦得光可鉴人的成一行列的汽车;巍然壮丽的外国银行等的建筑物,在黄昏里拖着他庞大的阴影于地面,阴影上有珠光宝气,显露于汽车窗里的飞驰来去的外国贵妇人,绅士,我们的时髦漂亮的少男少女,跑着的成群的由工厂里出来的疲乏的工人,彳亍徘徊的无聊的流浪者……那些,都在它的阴影中纷扰着;不知不觉地那消沉下去的热情,又在心头激荡着了,我应该干我所该干的事情,跟着他,跟着他尽我应尽的天责,让光阴这样无聊赖地白白消逝去了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但是在这样的境地里的我真不能维持那激昂的情绪哩,在夜灯粲然的凄冷的归途上,我的心又仍旧给落寞的情怀占领去了。 唉,世间还有什么会比处女的第一次无着落的爱所感到的悲哀?…… 近来每每感到精神不济,头痛心跳,唉,不说也罢了! 原来那天我注意着的她叫王渊如,和广东人李同房子的。我今天把文选拿还李去,才知道她是新进来的同学。她把那深沉的眼光向我掠了一下后又挺直腰杆看她的书。李说她整天除吃饭散步外都是这个样子地坐在案前。 “她倒和我有些相像呢……”我这样想。 昨夜忽然梦见他,梦见和他在校园里的草地上坐着,他忽而像过去那样紧握我的手儿仍是低头沉思!……啊,在世上有谁能告诉我他的行踪呢?…… 三月初一 我和王认识了,我们认识的经过是这样的: 今天的气候暖和极了。晚饭后我跟着那天末逐渐苍茫下去的红霞,慢慢在一碧无涯的麦田中踱着,让整个的心融化在骀荡的春风里了。循着麦田塍转了一个弯,踱到一家古旧村屋前面。门前几株毵毵下垂的柳条下面,两个红衣的小姑娘正嬉笑地拍着皮球,跳来跳去地就像一对蝴蝶。我呆望着她们,追忆起去年和那些小学生们一起玩的情景来。“啊!我的童心消失到哪里去呢?过去那天真活泼的少女青春期,现在在这样阴沉的脸上怕连一些痕迹也找不出吧!……”我正沉醉在伤感的情怀中时,忽然背后有足音传来了。回头一看,那正是王呢。她两手放在背后地跑近我的面前,把她那沉潜的眼光向我目礼了一下。我像受她的催眠般竟向她点起头了,她也在冷然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来报答我。 “你也喜欢到这儿来散步吗?”出我不意地,她把恳挚的声音向我发问了。听她的口音像很习熟,倒像从前听惯了般。 “您贵乡是哪儿呢?”我不觉冒昧地问她。 “啊!是成都……”她漠然地答。 “成都!……”我的心房激荡起来呢,原来是他的同乡!“啊,风景幽丽的一个故乡啦!”我勉强找出这句话来弥缝我对成都感到兴奋的表情。 “是的!……不过我离开故乡已很久了。你的呢,是南方人吧?”她把那对眼睛朝远处望去,不经意地说。 “我是岭南人,我的故乡是广东×市的近村……” “广东!啊,那儿的风光也是很好的,听说那儿的革命空气还很浓厚呢!……” 她忽而把眼光收转回来射着我:“你从广东独自跑到这儿来读书么?……” 她定感到我冷僻的态度吧?定在同情我的孤独吧?…… 沉默了一会,她向我说声再会,把慈和了的眼光向我望了几望,像叫我不要再孤零地站在那里般,向前跑去了。我只把眼睛跟着她那深绿色的上衣在暮霭苍茫中消逝了去。 三月初五日 忽然潇潇地下起雨来! 晚上凭栏远望,眼前那片碧草绿树都给迷濛的细雨罩住了;凉冷的雨珠扑到脸上手上,整个的心沉酣在他人所不能领略的情绪中!啊,我对自己都惊异着早日那奔放的热情到哪里去了呢?…… 自认识王后,不晓得怎样的他又在我脑里萦绕着了!我一方感到死般的沉寂无聊,他方又觉方寸凌乱,纷扰不宁!“唉!你可爱的苍白瘦脸的他呀!你此时是在天涯,在地角?……” 整天不是凭栏对着如烟芳草,便是在麦田中踯躅徘徊,只有茫然地迷惘,迷惘! 可怜的母亲犹在希望我的学业和前途哩!读了她的来信真使我不能不流起泪来呢! 唉!雨呀!淅沥不断的雨呀……!故乡门前那个小塘一定涨满绿萍吧?小侄呀!你定赤着脚捉青蛙去吧?但是没有姑姑为你做伴了!…… 我又忆起去年那狂雨声中,和他在灯下默默相对的情景了!……唉,我还是停了笔罢!让悲楚来充塞我的心罢!…… 三月初八日 今晚上我和王又在雨后初晴的郊野上碰到了,我们竟交谈了一个长久的时间哩。 一听了乡音和他相似的王的声音,我便兴奋起来了!我本不想和她交谈下去的,但不知不觉地竟被她谈话的吸引力吸了去!关于学术、政治、社会……她都有很精确的见解和思想。看来正是我们的同志呢!她向我发挥她的社会见解就像他一般慷慨、透切,使我不住地追忆着心之创痛! “你们四川人的革命性都很浓烈啦!” “那可不见得!不过……”她再把那锐利的眼光射向我脸上来。 “这里的同学们是半句话也谈不上的,唉!……” “可不是么?看你这样年青的姑娘真不可太于冷寂了!怕是你太喜欢文艺的缘故吧!你闷的时候仍来找我谈谈好啦!”她像对弱妹般慈和地对我说。 为什么像她这样富有思想的人,也愿意跑到这儿来受这灰色的,被时代遗忘了的教育呢?……有机会时真要问问她。她读的是英文系经济科,我们有几样功课是相同的。 窗下那几株绣球花,给缠绵的春雨打得零落满地哩!从前我对那些以自己飘零的身世喻着落花的人们总觉得是俗不可耐;但此刻我才感出此中的无限凄凉呢!呀!落花呀,委身于流水污泥的落花呀! 三月十二日 春雨声中,病卧床上已经三天了!唉!白天仍是昏茫茫地给淅沥的雨声填满了这空虚的心,夜里呢,蛙声盈枕地只有睁开眼在细数滴答的钟声!啊啊!白发满头的母亲呢?苍白瘦脸的爱而不得的他呢?远了远了,伴着我的只有帐中这个孤影了! 除医生外,这病床是没有第二个来揭开帐儿,向我存问一声的!我盼望王来看看我,但她怕不知我的病倒吧? “灵芬!我的身心是交给伟大的事业了!不怕我是同样地爱着我灵魂中的你,爱着我那隔绝的敬爱的同志的爱人黄冰华!……但我不得不离开你了!我要完成我的使命,我要盼望你得到幸福的伴侣!灵芬!……请你恕我吧!请你让我离开你罢!……” 他的这些临别诀言,在病中心情脆弱的我追忆起来,是怎么令人悲凉怆痛的呢?…… 四月初五日 唉!没和这日记相见已快满四个星期了,让春光悄悄地从病中溜去的,又是梅子黄时节了! 近两天来差不多可以说是告痊了。但一病之余,剩下的只有这怯弱的身子了!自己看看镜里那褪了色的苍白的两颊,呆滞的深陷的眼睛……和裹在衬衣里的消瘦了的躯体,袖筒下那失了弹性的纤细的手腕……自己真忍不住惊叹起来呢!假使这时回到故乡去,第一个认我不出的,定是我那老眼婆娑的母亲了……啊啊!青春已跟着落花谢去了——毫无留恋地谢去了!虽然此刻我只整整地度着二十次的春光! 自病后第五天,搬到和王的卧室相对的病室来后,和她成了知心的朋友了!她差不多每天都没有上课去,昏迷里偶而睁开眼睛时,老是看见她坐在我床前的靠椅上,默默地看她的书陪着我的。她劝我慰我,服侍我,无微不至;朋友,姊妹,母亲……的各种情谊,她对我真可说是兼而有之了!谁个能相信她那冷寂的脸上,心头却蕴藏着无限的热情呢……没有她,这异乡卧病的孤零的我,真不知此刻是死是生呢?……我要怎样用我这支笔来记下对她那刻骨的铭感和敬爱呢?…… 关于我的身世和过去的一切,我都坦白地告诉她了。啊,我记着她那睁大眼睛的诧愕的表情,当我把他由口中介绍给她的时候,她说她有一个弟弟,就在两年前为革命而逃亡到广东去的,不知他就是他么?她问了关于他的年龄、相貌、性情……我只模糊地答她,我那时止不住流下眼泪了,她便沉默下去!真对她不住啊,我至今还没有把他的真姓名告她!我要让那苍白瘦脸的他始终占据我心房秘密的一角——除掉芳君一个——我怎能告诉她呢?…… 假使他证实真是她的弟弟时,那我将更其苦闷了!我把她的弟弟弄得此刻怕也和我同样地悲闷了着哩!唉唉! 她的一切我也明白了。她是个坚毅热烈的身经变故的女革命家呢!她也在那时抛离了故乡流浪着的。她那不避险恶,忍苦耐劳和铁般的热情,真使我钦佩极了!惭愧极了!她真配做他的姊姊哩。但她和他的姓氏不同,且从前并没听他说过有这样的一个姊姊,我可真太富于幻想啦! 四月初七日 今早只得搬回卧室来了,那幽静的病室我真不忍离开它哩! 看了同居者们那些满涂脂粉的脸,满铺花生皮的房间……我的心头真作呕不堪!唉,丑悲极了,这些专供少爷、绅士们淫乐的女学生!…… 钟声响了,她们都忙着整衣对镜地跑出去后,这沉寂的空间才把我平静的心情恢复起来。 凭窗望去,眼前的景物真把我的灵魂震撼起来了!阴沉欲雨的天空下,远处那抹郁的树林,熟透了的金黄的麦田绕着月季花盛开的柳条下的篱笆……啊啊,是初夏啦,故乡那血红甜蜜的杨梅,衬在翠绿的芭蕉叶上,挑到深巷中叫卖去了!……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从来不曾吃过杨梅的他,竟吃得把白衣衫都滴着点点的红汁哩!…… 四月初十日 今天又接到家里的来信了。每次读了那行简歪斜的小侄的天真的语句,母亲的亲自附注的千万叮咛!……要使我不痛哭真是不能够的了!…… 晚上和王由细雨霏微的泥径上踱回校时,门房把一片字条子给她,说是刚才找她不着的男客人留下的。她刚接过手来便惊呼了一声,接着那沉潜的脸上忽挂着暴露的笑痕来!但她即刻把剧烈的情感逐渐恢复了,说一个存亡不卜的好友居然可以会晤了!她匆匆地和我告辞,冒着渐次大起来的夜雨跑去了。 想来这男客人定是她的爱人吧?祝她从此幸福,祝她和他这时是甜蜜的会晤! 四月十二日 王自那晚出去后,至今还不见回来哩!和她的爱人谈得不可开交了吧? 这两天自己总是孤零零地跑到校门外等她,呆望着跑过的车马行人地等着她!一病之后,我真把她当成我亲爱的姊姊呢。没有她,我又恢复月前那掉在冰窖里的生活了! 在这样的心情、环境里,是很适合于写些颓废、伤感的诗歌的,但不知怎地近来连嗜好若狂的文艺热也灰懒着了!提起笔来,又是让它纡徐地放下去! 啊,王呀,渊如姊姊呀!你定躲在爱人温暖的怀里,而把凄冷的我忘掉啦!…… 四月十三日 呀!天呀!我这时仍在颤动着的手尖真没有握笔的力量呢!我的失了理性的心房也震荡得剧烈不堪呢!呀…… 我们这不幸的三个真是小说里的遭逢啊,我清醒一点的时候,我真不相信我的身心正陷在这样离奇、变幻的境地里啦!天呀! 我真不知以后——就在明天——我们这三个——我和她和王,不,和他的早日爱人黄冰华——又将演着怎样的Romances呢!唉!我此刻所以要勉强记下这些来的,是因为我的日记到这里可说是成一段落了。以后的我能再有勇气和心情来继续记它下去与否,真非我此刻所能预料了! 唉唉!我今天的遭逢真太使我感到无限的神秘和离奇了!事情是这样的:早上我刚跑到校门前又想站着等她的时候,近面并肩而来的是我那苍白瘦脸的他和王了!我朝前去惊喊了一声,接着我那病后不耐激刺的衰弱的神经便昏眩下去了!以后是如何地躺在冰华的床上,如何地给他紧紧地握着手儿,皆非我所知道了,一直到恢复意识的时候。 谁能想到和我日夕相处的王就是他昔日的爱人冰华呢?谁更能想到诀别远去的他,又会和我和她相逢于这黄浦江畔呢?…… 自别我后,他是在省度过了残春的,几天前跑到上海来流浪的时候,碰见了故友,因而得到她的消息,更因而和此生以为不可再见的我重逢了!我们去年那段痕迹,不消说她是知道了。她再三劝慰我,让他和我对谈,自己反而跑到外面去!那真使我不知所措呢! 唉!“爱不是独占的……”但我们三个能永久维系这样的关系下去么?……不能,不能……能……能……我真不知以后的生命史上,又要掀起怎样的波澜呢? 我这段不完整的日记就让它在此告终了!以后——我真不敢再设想这“以后”两个字呢!……天呀! [book_title]友人C君 友人C君终于在秋风海上正黄昏的异乡里和我们把晤着了,这看来真有些近于奇迹! 就在那天晚上,我和朴刚好踏着路旁落叶,从工作所跑回我们的亭子间里,坐下去悠悠地吐着几口气的时候,耳际忽地跳跃来几句喊着“朴兄,朴兄!”底纯熟的乡音,接着后门也被轻轻地敲打着! “哟呀!……”我们都诧愕着!“这儿还有谁个故乡的朋友会找我们来呢?……” 我连忙从窗口俯瞰下去,来客的瘦白的脸庞恰好望上来和我打个照面! “哟,是C君,C君呀!……” 我还没有把头部调转回来,朴已经泻水一般在楼梯上滚下去了。 大家都颤动着指头紧紧握了一回手。我看C君,他的唇微微地在颤动着,枯涩的眼里现在好像浮上一撇的光芒。 “真想不到的,C君!你竟来了!你……” “你此刻刚上岸的吧?真想不到!一个人独自跑来的吧!?” “唉唉!……此刻刚到的……唉呀!……”C君的样子兴奋极了,但依然是叹着气的调子!他并不把眼光来答复我们的脸孔,忽然紧紧地打叠起两道眉峰,有些惶惑地溜视着一切。 “唉唉!这就是你们的房子吗?分租的?”他在小桌旁坐下了,还没有抬上他的眼睛,而且声音是很局促的。 他开始好像很不相信这样狭小湫污的亭子间,便是我们两个的睡觉吃饭……之所,后来,他把眼睛很急速地向我们闪视了几下,点着头。 我自然性急地追问他为什么突如其来的原故。 “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