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给予者
[book_author]丘东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5019
[book_dec]现代中篇小说。丘东平等著。读书生活出版社1938年1月初版。小说出版时署名欧阳山、草明、东平、邵子南、于逢等集体创作,东平执笔。实际上其它人只是“聚谈了几次”,最后由东平独立完成。作品以十九路军在抗战前后的活动为背景,写出了这支抗日爱国的旧式军队的某些本质。这支军队有抗日爱国热情,但在政治上有很大盲目性,分不清为谁抗日。官兵们过着空虚无聊的生活。主人公黄伯祥由司机升为连长,他思想单纯,忠于职守。在日本侵略者的暴行面前,终于认识了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的一切,包括妻子、儿女和父母都“给予”了祖国。他在上海“八·一三”战斗中,指挥炮兵轰击日寇时,轰毁了他自己在虹口的家。后来他在瓦砾堆里看见了6年不见的亲生女儿。他吻了将死的女儿的前额,然后提起枪继续阔步向前。作家力图在这个人物身上体现“用了自己的全生命献身于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的爱国主义精神。茅盾曾在《〈给予者〉》中指出:“中国人民大众的抗战意志如何在压迫下、践踏下、侮辱下、欺骗下,沉郁而坚定地发展,终于达到‘由自己来担当’,发挥自己力量的地步;而这,是在主人公黄伯祥的惨痛而平凡的经历上得到了形象的反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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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卡车的驾驶者
集体创作:
参加者:欧阳山、草明、东平、邵子南、于逢
执笔者:东平
对于日本帝国主义,他是一个给予者。他并不向日本狂暴的侵略疯狗要求什么,也没有从他们那里接受了什么;反而是当他们向他乞索的时候,他给予了。他给予他们一个使全世界惊悚的战争。
对于他的兄弟们,他也是一个给予者。他不曾应用一切方法使战争只为自己所有,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战争。他没有支付金钱,怜悯,和夸张,可笑的辞令;他支付了他的生命。
一 卡车的驾驶者
黄伯祥,那灰暗、沉郁的广东人像一个窃贼似的默默地躲在那最前头的一架卡车里。当特务排的排长还未曾了解他是一个卡车的驾驶者之前,他对于特务排的排长是一个异样,有趣,然而不大妥当的人物。
特务排的排长用一枝强烈的手电把黄伯祥搜寻了出来,他突着那肥大、臃肿的肚子站立在黄伯祥的面前,像告诉黄伯祥他刚才正受了一阵意外的惊吓似的低扼着声音,而且左右顾盼着说:
“我看你还没有能力驶动这架车,——喂,兄弟,怎么样,你这样子不是对我开玩笑吗?你的身上有枪没有?”
“没有。”黄伯祥如实地回答。
“那么,你不是一个便衣队了?我以为你是便衣队呢!”
说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把黄伯祥搁开不管,走到黑魑魑的竹林下那边去了。
在漆黑的天色里,司令部门口的石灰町,像河水一样的浮幻而发白。风在左边的竹林吹过,发出一种忧郁,沉淀,近似叹息的声音。——特务排的排长在寒冷中敛束着自己,猫一样地隐匿了脚步的声音,他这样的对那站立在司令部门口向着茫然的夜色发呆的中尉副官说:
“我打算当我们开走之后,就炸毁这座小石桥,你想怎样呢?当敌军追击我们的时候,这小石桥对于他们是很有利的……”
说着,他不断变换着自己站立的方向,仿佛中尉副官对于那小石桥的印象还是模糊得很,甚至连它的位置和名称都不知道,而特务排的排长却颇愿意尽他所知道的把这些模糊不清的东西都加以证实似的……
特务排排长于是沉重地晃了晃他的巨大肩膀,用力过度似的剧烈地喘息着,——这是一种有毒的富于传染作用的喘息,它传染给两个装运炮弹的伕子,叫他们也一样的喘息着。
“现在,轮到我来当这个特务排的排长了。”他继续对中尉副官这样说,“我知道这是一件不祥的事,你不晓得我们的村子叫水溜口?水溜口这村子会出一个排长确是一种意外。哈哈,你这傻子,我用一千五百块还买不到一座像你这样好的听音机咧!哈哈!”
谁都知道,中尉副官在司令部里是最忙乱的角色,他要管辖马伕,检查马匹,押车,分配满山满谷的慰劳品……这样的忙乱叫他像一只发晕的蜻蜒似的在司令部的门口停歇下来,——他显然有乘机偷懒,逃避工作的企图,而特务排的排长,凑巧得很,几乎是有意于破坏他这种企图而来的,因此使他失去了仅有的片刻的安宁。
这时候,从吴淞方面响出的炮声,带着难以忍耐的孕育的痛苦,挣扎着,抽搐着,沉重地震击着上空,散布在卡车旁边的五个特务排的兵士像马一样高举着颈脖,——炮声又响了,炮弹在空中飞过,仿佛有无数只夜枭追逐在它的背后,激发而骚动,使发出来的声音久久不歇地震荡着四远。
两个伕子,四个伕子,六个伕子……喘息着,他们像可怖的流魂似的使司令部门口宁静的空气突起波澜。沉重的炮弹箱,麻绳和人的臂膊紧张地纽结着,搏斗似的发出严重而矜持的声音,——特务排的排长沿着小河流的岸畔一步一步的走,有意地把自己隐藏在更远更黑的地方,随后又掉转回来,找一个对手发出了责骂或询问,仿佛不忍离去的爸爸对他的儿子咐嘱了又咐嘱,叮咛了又叮咛宁似的。
现在,五辆卡车都装得满满的了。中尉副官,这又是另外的一个,他发出连串、碎什的湖南话,像发疯了似的唾骂着,负气地扳动着卡车的门板,叫特务排的兵士悉数更换在卡车里乘坐的位置,最后他竟然吹起了哨子,非常激动地几乎是发誓一样的尖叫着:
“好了,你们走吧,宝贝!‘我的英勇的战士们!’当身中子弹的时候要把腰带拉紧些,要珍惜自己,郑重自己,那么……走吧!”
他像诀别他最亲爱的亲人似的悲痛地挥着手。
五架卡车一起出动了。从司令部的门口走过了西边的小石桥,卡车像从敌人的手里劫掠过来的马似的狂暴地跳跃着,尽可能利用和路上的洞隙,石子相抵触的一刹那作为泄愤的机会,吼叫着,咆哮着。黄伯祥所驾驶的一架车走在他们的最前头。当车过大场车站的时候,他发觉他的车缺少一点水,因而停了下来,让其余的四架都走在他的前头。
和黄伯祥同坐的一个特务排的兵士忿忿地从卡车上跳下来,仿佛苦苦地蓄积了很久,已经再也不能忍耐一样的对黄伯祥发出这样的警告:
“你是哪里来的家伙?我看你的样子不像一个车伕,你到底是吃什么饭的?你刚才不知道这架车没有水么?”
黄伯祥手里拿着一个漏斗,他茫然地踌躇起来,无法决断一般地说:
“实在可惜,这架车是坏的,水装上去一下子又没有了。兄弟,如果这架车在下半夜三点才到达嘉定的话,会不会误了你的公事呢?那么你刚才是自己弄错了,你应该乘最后的那架车,如果你早点问我,我一定告诉你。确实是这样,只有最后的那架车是跑得最快的,连第二架也不行,第二架已经坏了一个轮子。”
说着,黄伯祥冷静地思索了好一会,他又对那发脾气的兵士郑重声明,他也许在路上能够弄得一架全未受过损坏的车,如果是必要的话。
就这样,黄伯祥站在一边,对士兵说出了一位朋友的名字,这位朋友也是一个开车的,是黄伯祥在虹口的一个修理汽车的工场里做工时候的一位伙计,黄伯祥知道他驾驶了一辆新车到小南翔方面去,等一等他回来的时候,也许能够在路上碰见他。
“还有一个法子,”黄伯祥继着说。“就是把车上的军用品搬一半下来,叫别的两个弟兄在这里看守,车上减少了重量,只消四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嘉定了。”
兵士很惊异,他觉得自己忿怒而他的对手并不忿怒,是他的对手的一种无理,含有敌意的德性上的奢侈,——他于是不声不响地像解除敌人的武装似的夺下了黄伯祥手里的漏斗,然后暴烈地挥起了脚尖,严重地把黄伯祥惩戒了一顿。
黄伯祥非常懊悔。他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才找出了他的漏斗。漏斗又给毁坏了。
其余的两个兵士也从车上跳下来了,一个是广东人,他和气地交给黄伯祥一个很大的漱口盅,叫黄伯祥把装水的事做得快些,他这样对黄伯祥解释着:
“老百姓如果要和军队合作,却又不懂军队的规矩,是免不了要吃亏的……”
夜更加深黑,为了防御空袭,卡车的眼灯紧闭着。发脾气的兵士频频的叫黄伯祥开足马力,对黄伯祥叱骂,好几次要从黄伯祥的手里夺下驾驶的轮盘,但是黄伯祥严重地抗拒他,决不让他的指头在那轮盘上触摸一下,因为一不小心,整个卡车有翻进河浜里去的危险。而当那卡车走了好几里远,漏完了他的水,又不能不在路边停歇下来的当儿,为了满足发脾气的兵士当提高他的不可侵犯的威力时候所不能放松的要求,黄伯祥忍耐着,任由他在身上大发雷霆……
黄伯祥对这位兵士怀下了深深的敌意,他好几次想设一点法子叫他吃些苦头,如果他不服气,他甚至愿意耗尽所有的力气和他决斗。
“让我发泄发泄吧。”他每一次不能扼制自己的忿怒的时候,总是在心里这样说:“为什么我连发泄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一切的人都成了我的仇敌,而我总是没有能力干掉他们?”
一个忠于自己的职务的人当发觉自己努力的结果不过得到一匹马或一条狗的位置的时候,他将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谁都难以预料。
二十分钟之后,漆黑的天空突然放射了一道强烈的光焰,像一阵迅急的骤雨似的在卡车的背后追逐着,——远处的树林像突然落在白天里一样显出了簇簇的迎风飞舞的细枝,卡车后面的尘土呈出了金黄色,一阵阵在低空里冒涌着。
和黄伯祥同坐的兵士突然奇怪地笑了,他作着牛犊一样的愚蠢的声音,用嘴巴附着黄伯祥的耳朵说;
“兄弟,请你煞煞车吧”
卡车停止了。
车上的人一齐跳下来。发脾气的兵士和其余的两个一同躲在路旁的电杆下,高举着枪向那绕着光焰飞行的怪物射击,——空中的敌人在漆黑的夜色里隐匿了,卡车重又开行。一分钟之后,卡车依然落在敌人的鹰眼的视线里,让那强烈的光焰笼罩着。和黄伯祥同坐的兵士顽强地吩咐黄伯祥继续把车开行,不过要开得更快些,不要再停下来。卡车于是和敌人的飞机赛跑起来了,飞机用比卡车快十倍的速率掠过了低空,远远地突过了卡车的前面,掉转头,退回了卡车的后方,随又按照着车路的直线远远地抛掷到卡车的前面去。从飞机上发出的机枪子弹,像流水似的直注入卡车的里面。坐在后面的两个兵士因为中弹而发出了呻吟。和黄伯祥同坐的兵士非常恐慌,他颤抖着嗓子,对黄伯祥重复不断的问:
“兄弟,你知道吗?他们还想不想对我们开枪呢?还想不想对我们扔炸弹呢?
“喔,是的吧?要开枪的吧?要扔炸弹的吧?”黄伯祥冷冷地回答。
过了一会,兵士朋友竟然用悲惨的音调对黄伯祥发出这样的要求:
“兄弟,尽速地把车开走吧!”
黄伯祥毫无条件的答应了他。卡车于是在敌机的压迫下威猛地吼叫起来,它发挥了比先前加强三分之一的速率。但是十分钟之后,它已经漏完了所有的水,只好停了下来。
这时候,黄伯祥非常惊异,兵士朋友突然倒下去了,他用尽了全力重重地把脑袋撞击在黄伯祥的身上,黄伯祥几乎也要跟着滚出了车外。
他用电筒检查那兵士朋友身上的枪伤,发觉他的颞颥骨已经穿了一个洞,血在上面不住的涌着,而后面的两个兵士是早就在血泊里躺着了。
[book_title]二 少尉服务员
天色变得明朗起来,无数的星儿出现了,寒冷的气流却是更加往四下流窜。猛烈的炮声像春雷似的震击着上空,发出威武,神圣的嘶声,仿佛带下了迅急的命令,从最初的第一颗炮弹起就决定了“吴越平原”的运命;上海、吴淞乃至浏河一带地区的沦陷将成为不可挽回的事实。炮声发出的方向纷乱至不能辨别,——吴淞?浏河?谁也弄不清楚。不过从嘉定听来已经渐渐的近了,每一次沉重的炮声一响,嘉定车站的玻璃窗总是剧烈地起着颤动。而闸北方面的直冲天幕的烟火,却还能够隐隐地望见着。
从吴淞,江湾,闸北全线退出的队伍,大都向小南翔方面开走了。嘉定方面,有最后从吴淞退出的一五六旅全旅和六十一师一小部分的队伍在停留着。无数的兵士和伕子在嘉定车站像一窝工蜂似的结集着。马匹、炮弹箱、无人使用的枪械、铁铲和锹子,散乱地一堆堆的抛掷着。疲惫的兵士沉默地用一种困苦、迟钝的动作继续他们的劳役;以代替副官长发命令为专务的服务员叫出的声音也变成沙哑的了。——黄伯祥像一只骆驼似的曲着背脊,从他的卡车里一个一个的卸下了三个特务排的兵士的尸体,他用沉重而痛苦的音调像一个上官似的对那一堆堆阻塞在前面的人群怒喝着:
“蠢货们呀,给我滚!给我远远的滚开去吧!”
在兵士们的疯狂的队伍中,作为一个人的黄伯祥也开始了他的疯狂。他摆动着那巨大、阔板的身体,过度地向前面倾斜着高大的上身,簸颠地、踉跄地、像受伤了一样的越过了为炸弹所击毁的崎岖不平的街道。在南门外的司令部临时设立的仓库里,黄伯祥碰见了一个奇怪的少尉服务员。
那少尉服务员是一个壮健、矫捷的中年人,他穿着一对女人的绿色拖鞋,尖而漂亮的面孔,贝壳一样的发白而有光泽,像一个惯于浪费唇舌的商人,肤浅而有自信。他低声地、恳切地对黄伯祥询问着前方的情形,黄伯祥如实地回答他,现在上海全线都撤退了。
“真槽!”漂亮的少尉服务员突然表示了自己大大的悔恨,“中国军无论如何是不能打胜日本的,这一点我老早就看得清清楚楚,用中国的军队去对抗日本是一件最愚蠢的事情,所以我决不想在军队里鬼混。我是错听了一位亲戚的话然后才走进军队来的,这是我最大的错误。我打算到北平去入大学,大学毕业之后,我一定进报馆去当一个新闻记者。不过我这个新闻记者对于中国的军队是没有好感的,我要尽可能揭发中国军队为什么不能打胜日本的诸种原因,而主要的是使全国的人们都厌恶这种失败的军队生活,就是在军队中服务的也要决然离开,像我一样的去干别的更有成效的事情……”
黄伯祥为着使自己更能够了解少尉服务员的意思而保持了很深的沉默,他的灰暗、沉郁的影子和少尉服务员的严肃而矜持的表情完全一致,——他于是困惑地叹息着,非常激动地告诉少尉服务员,和他同车的三个特务排的兵士如何惨遭日本飞机袭击的情形。
末后,黄伯祥要求少尉服务员,当他的职务完毕之后,介绍他到七十八师师部去,那边有他的朋友,也是一位卡车的驾驶员。
他得到了少尉服务员的允许。
[book_title]三 黄伯祥的朋友
黄伯祥的朋友高华素,和黄伯祥一样是广东人。他是一个在来往于香港与美洲之间的大轮船上供职,当欧战的时候因为私运军火而发财,后来没落了的海员的儿子。——他的身体比黄伯祥还要壮健,高大;有着一种暴烈而难以扼制的性格,富于果敢和机智。他的过度敏感的思虑常常取消了自己一切的打算;有时候他是黄伯祥的一个正确、可靠的保护者,但是有时候他要把自己和黄伯祥两人之间累积着的秘密破坏无存,使黄伯祥再也不能承认他是自己的朋友而陷于孤独。
“一·二八”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天的晚上,黄伯祥听从了另一个朋友的劝告而决定离开虹口的工场,向中国军的阵地逃走的主意。
他偷偷地对高华素这样说:
“走吧!兄弟,光做一个开车佬是没有希望的,如果把卡车抛掉了怎样呢?老实说,我很想到部队里去当兵去。”
“不必讨论,”高华素坚决地说,“如果要走,就在这时候走吧!几大几大(要来的事怎样大都由它吧)!犹豫不决的不是男子!”
但是黄伯祥在这个决定中有着他更多的内容。黄伯祥在说一声“走”的时候必须连带着想起他的家,他有年老的双亲,弟弟,老婆和一个不满七岁的女孩子;他不比高华素那样干脆,高华素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单身汉。
但是他终于和高华素一道走了。
黄伯祥的另一位朋友,患了不能治愈的肺病的瘦鬼,他有一个奇异的健全的脑子,他要洞察一切,了解一切。为了知道的东西太多,常常使他的身体像一个倒空了的麻袋似的陷于可怜的疲乏。……他神秘地教导了黄伯祥在战地上所必具的知识,而且指示了黄伯祥当到达预定的地点之后如何加入部队里去服务的途径。
在七十八师司令部里,高华素非常厌恶那卡车驾驶员的职务,——他变得很瘦,尖尖的下颚长着凌乱的胡子,一副牙齿像给石头击碎了头颅的老鼠似的显得破碎而爆裂,鼻子又低又小,头发长得像一个囚犯,他衰丧,疲乏,然而非常激动地对黄伯祥这样说:
“来吧!来吧!到这边来吧!我们不曾看见自己用刺刀杀死一个日本人,但是我们所做的事比用刺刀杀死一个日本人更有意义些,这句话是对的,——对的!……但是我却不想这样干了!中国军有时候是螃蟹,他们的眼睛直望着日本军的阵地,行动起来却是横的,偏斜的。有时候呢,是一只乌龟,——和他们相比,十九路军是不退缩,不偏斜的一枝箭。兄弟,认清楚吧,是一枝箭!我们要做箭,我们要加入十九路军!”
他一面说,一面疯狂地拉着黄伯祥的手,在许多散兵的队伍中磕磕撞撞,——昆山城的用碎小的石子砌成的街道,污秽而狭窄,这一边的屋檐和那一边的屋檐几乎要衔接着。有时那石子砌成的街道像蛇的背脊似的突然高起,在上面走过的兵士们仿佛立足不牢似的向街道的两边倾斜着,簸颠着,时而紧紧地集拢起来,时而松懈地散了开去。黄伯祥显得萎缩而胆怯,高华素的手一挥动,他几乎为了惊惶而发出颤抖。
“走吧!走吧!”高华素继着说,“为什么老是当一个开车佬呢?你不是说过了吗?光做一个开车佬是没有用的!我们不能老是做一辆卡车的附属品!”
黄伯祥的面孔疲乏地泛着浅绿,他完全陷于被动的位置,他回答的声音很模糊,几乎是自言自语,仿佛高华素是在严厉地斥责他,而他是在苦苦地追悔着,刚才正做了一件大不了的错事似的。
高华素带黄伯祥走进一间馆子里去,请黄伯祥吃鸡,喝酒。他反复地查问黄伯祥在军队中干出了些什么,对国家民族贡献了些什么,——他的骄据、夸大、自以为是的态度常常使黄伯祥离开了嘴里所谈论的一切而发出了大大的忿怒。
黄伯祥扼制了所有的怒火,平心静气地对高华素这样说:“对于我自己所做的事,我始终未曾忽略过。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一五六旅司令部的副官长对我说:‘舅子,开车吧!’这样我把车开走了;除了开车,我不会作出别的更好的事来,——但是我已经下了更大的决心,我的意思和你的完全一样,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我愿意当一个兵!”
黄伯祥想起了许多复杂、琐碎的事,像给人在背上猛击了一拳似的痛苦而衰颓。他时时感觉到自己是一颗暴烈的炸弹,如果一撒手,这炸弹有随时爆发的可能,但是他所显示给别人的是一副灰暗,沉郁的脸相,当他在人家的面前走过的时候,他的样子只能引起他们的厌恶和忿怒。他走路的时候,头是低垂的,一副巨粗的肩膀沉重地和四周的空气起着搏击,默然地仿佛表示着自己力乏而毁败的悲哀。
晚上,黄伯祥和许多伕子一起,在一间很小的民房里歇息下来。有一个又胖又矮的中尉副官走来了,他快活地、阳气十足地闪着一对老鼠一样细小而尖锐的眼睛,笑着,跳着,企图着当他还没有走近门口之前就叫人知道他做的是怎么一回事。他抓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年约三十五光景,瘦弱,脸孔的轮廓并不是不漂亮,然而在左颊上像宣布了死刑似的无可挽回地长了一个有毛的难看的黑青疤的女人。他用肥胖的颈沉重地紧压在她的瘦弱得几乎高拱起来的脊梁上面,不时地从她的侧边伸出了一只粗糙的手猛击在她的脸上,叫她那又尖又小的青色的鼻子像要从她的脸上脱落下来似的发出颤抖。同时又挥起脚尖踢她的屁股,而他的笑,跳,永远继续着。
他发出了蝙蝠一样的怪异的声音这样唱。
“春景呀向天,
锣鼓响丁当,
江山早收场,
小卒,王孙呀公主,
江山呀——早——收——场,
……”
这刺耳的乱暴的嘈声使黄伯祥像大病方愈似的感到衰弱而乏力,他用着原来的姿态坐在一块黑色的四方木上,不说不动,有时候他的灰暗、沉郁的面孔突然地非常紧张,以至于几乎要对那中尉副官发出严厉的警告,——整个的房子都快活起来了,悬挂在壁上的马灯怪异地使发出的光亮变成排红,照红了许多伕子的脸,像喝醉了酒一样。
中尉副官撤了手,黑青疤的女人立即倒在一个伕子的身上,那是一个高大、壮健的漳州人,尖的额头,两眼离得很开,几乎和两边的耳朵相连接。他突然像发疯了似的用一种非常凄苦的声音号哭起来,不错,号哭。除了号哭再没有能够发泄他的快活的了,他紧搂着她的细腰,痛惜而悔恨,像母亲对着死去的儿子的尸身,要唤醒他,时而重重地敲击他的头颅,用痛苦叫他追回失去的灵魂,失去的智能和记忆,——而怪异的是那黑青疤的女人也快活地号哭着,不,快活地大笑着……
中尉副官于是严厉地发下了他的命令:
“好了!你这个漳州伕好了!现在要交给宋文郁,宋文郁吻她吧!吻她的手、她的膝头都可以……”
宋文郁是一个学生出身的因为犯错误而撤差,现在降为伕子的马弁。他年轻而漂亮,壮健矫捷的身材,恰像操场上所常见的活泼、英武的教官。他极力地敛束着身体,像一只蝇虎似的对着那女人的半腰猛扑下去,两个肩胛骨像鸽子的翅膀似的异样地发出颤抖。
以后是张法和杨学林……
轮到了黄伯祥的时候,中尉副官突然地冷静下来,像一只狗似的扼低着脊梁,向天的鼻孔为了发现新的异样的臭味而耸动着,他这样狞恶地走近了黄伯祥的身边,闪着两只毒辣的细小的眼睛,叫着:
“站起来!举手!”
接着冷冷地笑了笑……
但是他突然地怒吼起来了:
“滚蛋!滚蛋!——懂么?懂得这滚蛋二字么?……滚!滚!
黄伯祥像一只骆驼似的迟钝地笨重地站立起来,阔大的上身在空中摇摇不定的摆动着。
“我是一个开车的。”他冷静地说。
“什么?开车的?为什么开到我这边来?哈哈,那真奇怪了!你认得老子,老子却还未认得你呀!……滚蛋!——滚!——滚!”
他一面这样叫,一面像让人杀死了他的父亲一样的暴跳着。
整个房子都静默下来了,——马灯晕蒙的亮光照在黄伯祥的紧张,痉挛,起着疙瘩,然而非常惨白的脸上,他为了要把所有暴胀起来的怒火都倒吞在肚子里,眼睛,面孔的神情完全变了,鼻子低平了下去,上颚显得很突出,像狼一样。
高华素走来了,他壮健地站在黄伯祥和中尉副官的中间,挥着手,叫那黑青疤的女人走。
“来吧!来吧!”他痛苦地把坚硬得像石打一样的颈项扭动着,用锐利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胖得可笑的中尉副官的灵魂,“我高华素是谁都认得的,谁都认得我是高华素,来吧!来吧!副官大人有什么见教请来吧!”
黑青疤的女人像一个可怕的幻影似的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面。矮而肥胖的中尉副官嫩弱地、像吃了重重地一棒的狗似的从肠肚里哼出了一种颤抖的变态的叫声,罟骂着,怨恨着,走了,走到他的声音再不会令人听见的地方去。
黄伯祥常常对高华素这样说;
“如果我一旦变成了一个战斗兵,老高,那是多够味儿的呢!有了枪在手上,对这些专横跋扈的军棍们就用不着客气了!”
“是的,”高华素说,“只要是一个正式的战斗兵,那么除了上面直属的官长之外,谁还能够动一动他呢!”
这时,黄伯祥突然红了脸,他很不好意思地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如果我当了兵,我是不是还能够回到家里去呢?……家里,我知道,我的母亲,老婆是等着我回去的……”
高华素非常傲慢地紧闭着嘴,他抬起头来,望着屋瓦,双眼可怕地发白,这样苦苦地思索了好半天之后才回答说:
“有什么呢?兄弟,有什么呢?当兵就当了,算了,喂,怎么样?这总不是怎么大不了的事!”
黄伯祥觉得很有安慰,——这是他们碰到那黑青疤的女人好几天后的事,为了总退却的时候在前线失去的卡车太多,没有车好开了,现在黄伯祥和高华素都给降入伕子的群中,和所有的伕子一无二样,用肩膀在搬运那山样堆积着,永远搬运不完的慰劳品。他们两人的身体都变得像叫化子似的又脏又瘦,身上的单衣也破烂了。——天空低压而发白,盐一样的结成碎点的微雨在空中飘散着,从粮服部到小河边去的一条破烂而充满污泥的小街,在人们的践踏下仿佛患了不能治愈的疾病似的叹息着,啜泣着。当他们一度在木船上卸完了货物,又从那街上走回来的时候,在冷汗和寒风的侵袭之下,黄伯祥再也不能抵挡得住似的颤抖起来了,他直竖着那长长的头发,剧烈地交战着牙齿。
“如果我一旦变成了一个战斗兵,”他说,“老高,那是多够味儿的呢!有了枪在手上,也不会没有勇气,在火线上冲锋,就是下雪也不见得会怎么冷……”
“是的,”高华素说,“在今日,已经是一致对外,争取国家民族独立自由的时候,做一个战斗兵,就是战死了倒在沟渠边,也比较贵重些。”
黄伯祥沉默了半晌,他突然又红了脸。
“不过,如果我当了兵,我是不是还能够回到家里去呢?”
高华素诡谲地眨了眨眼,他回答得更空洞,更糊涂。黄伯祥却从此更坚定了起来,他获得了更多的安慰。
[book_title]四 不幸的事件
黄伯祥补上了一个兵,是在一九三三年的夏天,那正是十九路军将要离开江苏,向福建方面开拔的时候。高华素并没有依照他所说的话去做,他和黄伯祥同样希望自己会当个正式的战斗兵。但是当上海停战协定订立之后,他开始对上海怀下了新的梦想。他终于又走回上海去了。
高华素从上海寄给黄伯祥的信这样写着:
亲爱的伯祥同志,还未回来上海的时候,我以为上海已经毁灭了,现在觉得她又繁荣起来,情景和‘一二八’之前没有两样,可惜我们的老板死了,是给日本鬼子杀死的。他年纪老了,肝火又盛,死了也不坏。我有我自己的计划,我决不是活在那边,就死在那边的一个人。你的老婆和孩子都见过了,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得了一点资本,在唐山路,兆丰路口开了一间什货店子,女人也有自己的计划,在你想来大概是不会奇怪的。你的母亲还健在,她很迫切的叫你回来。你的弟弟也碰到过,他脾气太坏了,已经交上了不少的野男女,我看他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高华素所传来的关于黄伯祥的妻子的消息使黄伯祥非常感动,他知道高华素那样说(指“女人也有自己的计划”那一句)是一种过于主观的含有着侮辱意味的言辞,但是如果他的妻子真能这样做,那在他的心中是要引起一种惊动来的。
“真有本领呵,她开起一间什货店来了!”他暗暗地对他的妻子这样赞颂。
在从无锡到江阴去的途中,做了一个正式的上等兵的黄伯祥,英勇而壮健——他自从入伍那一天起就成为他们的队伍中最快活、最有朝气的一个。他没有忧愁,没有悔恨,好几次他想回家里去看一看他的妻所开的是怎样的什货店,但是不行,他什么都决定了。他的身体原来就长得不坏,只是为了上身过于巨大的缘故,显得笨重了一点,他的坚决、严肃而带有怒意的面孔说明他绝对地不是可以在别人的戏玩、奴役,以及一切的辱没中让自己无踪无迹地沉寂下来的一个人。一顶烂麻饼一样的军帽子给头上的汗弄得全湿了,帽子的舌头懒懒地低垂下来,几乎遮去了眼睛,这使他在走路的时候前胸完全突出,至于向后倾斜着上身,仿佛把全身的重力都集中在那四方形的背囊上面,而他在一连三日,每日七十多里的行程中一点也不露出倦怠的样子。
太阳在晴明无云的空中发射着猛烈的火焰,因为前几天还下过雨,路上本是稀烂的泥土现在凝结了,水门汀一样锐利,硬坚的锋棱透过了鞋底,使脚皮火热而发出泡子。小河流像一条满身淋湿,金光闪耀的水蛇,蜿蜒地向北流去。江阴的兴国寺已经远远地在望了,在那赭红色的寺宇的上空,布列着密集的几乎掩蔽了蓝天的鸦群……
高宗申,黄伯祥的班长,那慈蔼、和气的广东人快活地述说着他自己的含有教训意味的故事。
“我看过两种人,”他说,“有一种,他的内在的活动很强盛,他每一天在脑子里所想的事比做出来的要多到一万倍,有时候看来他好像很闲散的样子,而他的内心的活动是没有人知道的。我最喜欢这种人,因为他受得起打击,受得起在打击中所有的一切教训。这是他的灵魂活动的纵深地带,第一线的打击决不能使他动摇分毫。有一种恰恰相反,他没有所谓内在的活动。他注意的是热烈紧张的日常生活,一一小心些吧,日常生活这东西,就像日历,每天撕一张,撕去了就把它扔在纸篓里,以后再没有人想看它了;而我们所需要的却是一本书,是翻过了之后又可以再翻的一本书……”
那是一个群星闪耀、明月当空的夏夜,黄伯祥入伍未久,当所有一切的生疏围攻着他,使他暗暗地发出了无限悲痛的当儿,高宗申班长对他的谈话使他深深地惊异了,他立即承认那忠诚、热心而富于机智的中年人为他的最好的朋友。——在深夜中,凉爽的南风吹去了一天中身上遗留着的热气和汗臭,他们偶然地隔绝了在外面闲荡着还未睡觉的弟兄们,在一幅比麦田稍为高起的草地上走,黄伯祥静默着,紧张而激发,像一个不幸犯了错误而受教训的小孩子,高宗申的温暾而低微的音调叫他深深地起着有益于自己的思索的感动……
那慈蔼、和气的广东人很能够深切地了解黄伯祥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在军队里,他要算是第一个了解黄伯祥的一位朋友。
但是这里正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一个正午,一个有毒而易于传染的炎热的正午,嵩屿,——和厦门隔海相对,作为漳厦公路终点的一个小镇,从江苏、江阴方面出发向福建、漳州方面开拔的队伍在这里靠了岸。嵩屿的海很浅,轮船泊在稍远的海面。队伍临时征集民众的小木船以便登陆,有一只小木船悄悄地逃走了,那船伕立即遭了兵士的枪杀。
被枪杀的船伕据说有两个,父亲和儿子,但是很少有人传闻这件事,这样的事太平常了,不但以前曾经屡次发生过,而且以后还要继续不断的发生。——有一位连长却对这件事特别起了注意,他切实地加以调查,证明这件事是他部下的一个冒失鬼干的,他于是枪决了那冒失鬼,布告说是“惩此凶奸”云云。而有一个犯了嫌疑的是把他消差了——他就是黄伯祥。
太阳,从海的跃动的波澜反射而起的交织着的光焰,阴哑而失色,在空中布成了迷蒙的烟幕,威迫着人的眼睛,使人的眼睛像给针刺了似的陷于痛苦和纷乱——黄伯祥穿着浓烈地发出人的腥臭的破旧军服(军服决不会因为黄伯祥是一个新兵而跟着也是新的),背着一个小小的蓝色包裹,头上没有戴军帽子,用一条白色,两端有蓝色花纹的毛巾绷着。他的身体变得又高又瘦,黑色的面孔泛着浅绿;忧郁,痛苦而易于感动。他这样良善地对他的朋友高宗申说:
“我是要回家去的。我早就想过。我的母亲年老了,她无日不在等我回去,——我自从出门到现在没有寄过一个铜板回去,我的母亲也不怪责我,她并且还替我辩护,说人不曾过三十岁是不会有钱入手的;我的哥哥以前也一样。我的父亲却时时用我的哥哥来压倒我呢!只有他才说我的哥哥是一生下来就会赚钱的一个家伙,——我这一次回去,我的母亲一定非常欢喜。我在路上一定不发给他任何一个信息,要好像从天下降似的突如其来,这会使她老人家更加欢喜。”
高宗申一到了福建之后就高升了,他在嵩屿的临时兵站当少尉服务员,他过去没有受教育,甚至一个字也不懂,但是他有着比黄伯祥丰富的知识,一切都比黄伯祥懂得多些。他是黄伯祥的一个忠实可靠的保护者,他对黄伯祥常常是取若哥哥对弟弟般的宽恕而剀切的态度。
“我们的队伍开到漳州去之后,”他说,“我一定有信给你。我不赞成你回去,回去有什么好处呢?你的父亲要向你讨钱,你的哥哥又鄙视你,——你的哥哥是天下一个最狡猾的家伙,记得我曾经在广州见过他,——不过我看他对你还是不坏的。”
黄伯祥跳过了那湮没在蔓草中的荒废无用的铁轨,那蓝色包裹的重量对于他那阔而单薄的背脊显然有着难堪的毒害,他总是让背脊挺直,胸脯突起,以图减轻那包裹的重量,这时候,那向上仰的黑色而略带浅绿的面孔在太阳猛烈的迫射中泛着痛楚、艰涩的苦笑,至于使他的额上和两颊像老年人似的现出了可怕的皱纹。
“伯祥,”高宗申接着剀切地低地呼叫着,“你不要那样傻,你这一次回去应该和你的哥哥和好,兄弟永远是兄弟,他决不会用尖刀子戳你的脚跟,不珍惜自己兄弟的是一个最蠢的蠢货!我知道,你一定对你的哥哥一点礼节也不讲,——他现在还在广州公安局做事吗?”
“在。但是他和我毫无关系。他也不寄钱回上海去,他写信给我的父亲说,如果所有的兄弟各人都能寄回十五元,那他一定也能寄(十五元),如果各人都能寄五十,六十也行,他倒不在乎。”
“你的父亲呢,他一点主张也没有?”
“我的父亲?”黄伯祥昂奋地发出了难以忍熬的愤恨,“他说他老早就应该发财了,他有一个儿子就已经足够,其余都是白费力气的,——但是我们这两个小的兄弟妨害了他,哥哥不寄钱给他全是为着家里有了我们这两个小的。”
说到这里,黄伯祥表现了他的稚弱而难以培养成熟的性格,额上和鼻尖都淌出了豆大的汗点,满脸通红,像刚才受了一场无端的侮辱。他的长长的手在作着空洞的舞动,那蓝色包裹仿佛是一个惊人的有毒的怪物,它像一只蜘蛛似的用小小的身体去扑杀比自己大出数倍的捕获物,让那难以制服的捕获物在空中可悲地作着绝望的摆动。
“你写信给你的父亲没有呢?”
“不!我决不写信!我的信在我父亲面前会激起了他的仇恨,那是邮票和纸的不必要的浪费!他要狠狠地使用了全身的力气撕开它,随后就连看也不看的丢进字纸篓里去,并且大声地骂起来,说我的字越写越糊涂了,——但是他接到了我的哥哥来信的时候,他要盛气地把所有的人们都吓开去,盛气地找寻他那铁剪子,并且知道怎样珍惜那铁剪子,那地方又不知是谁用的时候不谨慎,以致生了锈,这地方又给小孩子弄缺了,——他要唠唠叨叨的咆哮了整半天,然后才把信小心地慢慢地剪开来。”
高宗申的坚固、壮健的两颊现出了豁达、同情的微笑,他似乎有意要窥伺一点可以对黄伯祥进行规劝的缝隙。但是他的话这时候在黄伯祥的耳朵中已经是多余的,无效的。
“你曾经告诉我那神经病的一个(黄伯祥的一位还在乡下的兄弟),他现在怎样了?”
“还是那个样。我想,如果家里有枪,我一定给一颗子弹结果他。”
“那是什么话?”
黄伯祥狠狠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沉默了。他随即尖着嘴吹起口哨来,他吹的是广东东江他的故乡流行的一支民歌,疲乏而困倦,在一种单纯的音节里颤抖地,不断地反复和旋转,它悄悄地唤起了一种悲惨而渺然的世界,仿佛是儿时在一条山涧边遇见了一只狼,狼并不侵害他,反而和他戏玩着,互相追逐着,——黄伯祥于是把脚步弛缓下来,叹息着,忿恨着,恋恋不舍地回望那废去的车站(现在正设下临时兵站),一座红砖砌成的高房子,耳朵里听着蝉儿歌唱的强烈的声音。间或从东南面的海湾里吹来了一阵迷离,恍惚而难以捉摸的风儿,使黄伯祥觉得有点畅舒起来了,——他叫高宗申在靠近码头的小茶摊的布篷下坐下来,请高宗申吃白果羹和三角米。远望对海的厦门,那赭褐色的屋顶在燃烧而吐出了烟幕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的辽远,鼓浪屿则隐藏在一个苍绿的小岛的背面。
白果羹和三角米吃完之后,高宗申让黄伯祥付了钱,自己买了三斤龙眼交给黄伯祥,却又是黄伯祥把钱付了,——他们向来没有在钱银上分彼此,黄伯祥这次回家的路费还是高宗申送给他的,因为高宗申是少尉服务员,而黄伯祥不过是一个上等兵而已。高宗申却为了黄伯祥这样做(指付钱的事)而大大地怨责起自己来了,他的脑袋显得沉重而纷乱,——他送黄伯祥上了过海的电船,呆呆地站立在码头上,望着黄伯祥远远地还对他招手……
过了一会,电船为一处长长地伸进海湾里去的山遮住了,高宗申这才带着沉重的脑袋转回了身,在码头上的纷乱杂沓的人堆里撞磕着。
两天之后,黄伯祥又从厦门回转嵩屿来了。
高宗申非常欢喜,他觉得黄伯祥这样做是对的,——黄伯祥在厦门逛了两天,他终于变更了主意,他还不曾临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决不轻易回到他那黑暗、绝望、毫无光彩的家里去。他的母亲虽则总是迫切地要他回去,至于哄骗他,诱动他。但是他却十分地清楚,如果他一旦为母亲所屈服而一一都听从她的意思去做,他会立即陷进了丧己祸人的危险……他的日夜苦闷着,以全生命放置在上面赌博的雄心,就只好掷进泥沼里去而任其一片片的溃烂了,——他向高宗申表示了更坚强的决心,他愿意在外面流浪,从流浪中寻求生命的着落,如果他这个企图失败,他宁肯毫无音讯地在外面完结了他的一生,就像并不曾在这世界上生存过一样,但是他决不俯首贴耳地跑回家里去,那阴暗,绝望,残害意志力的家里……
高宗申却冷冷地对他说:
“只有这一点你比不及我,你总是有着这么多的胡乱的想头,好笑,我一点也不懂,随便你做去吧!不过我不赞成你回家去倒是真,你应该先有钱到手,家里的人总忘不了一个钱字……我们一起到井头去冲凉(洗澡)去吧!”
夜色开始忧郁地弥漫着,满空的蚊子像雷响一样。弟兄们歌唱着,尽量发出了最奇特最尖利的声音,怪笑,甚至绝无意义的音响,鼓掌,把石子抛上浓密的树梢里去,在勾引附近的女人,——黄伯祥暂时结束了所有暗怀在心里的奇思异想,参进了拥挤在井畔的赤身露体的人群中,争向井里汲水。
“老黄,哈哈,我前天看你匆匆地背着包裹走,疑心你要跳厦门海自杀呢!原来是何世奈跳水,倒弹!”另一个少尉服务员罗定中这祥打趣他。
“班长,”伕子宋文郁认真地说,“他妈的罗仁山那家伙看你还不曾踏过厦门就在背后画你的乌龟了!哼,睬不睬他,他连做人的方法也不懂,他懂什么?他懂个屁!还有陈杰那家伙,那才怪,他偷了我的钱,却骂起我的祖宗来,你看我要不要惩戒他一顿才对呀?”
黄伯祥什么都不管,他一点也掀不起真实的情感,只管胡乱地沉痛地鼓噪着说:
“我教你们明天到鼓浪屿去,你们有没有看过台湾妹洗澡?你们有没有闻过台湾妹洗澡用的缚着绳子的肥皂的味道?呸!蠢材!沙鱼肚!”
他汲了满满的一桶水,满足地沉迷地在自己的身上冲洗着,又尽情地像出水的牛似的捣动着全身,说话的声音模糊了,终于给笨重的鼻音和喷嚏代替了去。
这时候,在左边的山坡上,近着美孚行的油库那边,有一个兵士在吹箫,又有一个兵士用特意经过了挑选的嗓子在这样唱——
莲角开花
满天青——罗,
妹你生好(美)
兼后生(年轻)——罗;
春水人情
你要做——罗,
唔比春草
年年青——罗!
莲角开花
满天青——罗,
我要睇妹
假唔知——罗;
我要睇妹
你个bi——罗,
假在路上
拾个钱——罗!
歌声和箫声蛇似的互相纽绊着,颤动着,慢慢地溶化了,在夜的寂寞中溶化了,——井上的人们用了变态的声音远远地应和着,当箫声和歌声悄然地低落下去的当儿,每个人都似乎发现了自己内心中的毫无凭藉的空虚,至于痛楚地发出了狂暴的呼叫,企图着用这呼叫来感动自己,鞭鞑自己。
人们的毫无意义的狂暴而放任的性格在急速地蔓延着,歌声又从另一个角落里发出了——
莲角开花
满天青——罗,
妹你想食
菩提丝——罗;
脱开裤裆
你看看——罗,
昨夜下种
今日皇帝——罗!
晴朗的夜空闪耀着群星,画着一个颇为辽阔的圆形,这圆形是那样的故旧而久远,像一个迷人的幻影,每每使人忘记了远处而安定了弱小的自己,卑微的自己……
黄伯祥在嵩屿的兵站里,帮助高宗申管理军用品,输送,以及别的许多什碎的事情,——前方预备剿匪的工作日渐紧张,兵站里的工作也跟着日渐忙碌起来,高宗申在兵站里的时间很少,他总是押送军用品到漳州去。黄伯祥的苦恼却没有法子消除,他除了帮助高宗申做一点事情之外没有别的正当的职务,而他的生活是单靠高宗申一个人支持的。
高宗申那一天又押送军用品到漳州去了。他像平日一样的壮健而沉着,一点也不暴躁,不动怒。他督率好些伕子在装运迫击炮弹,一来一往的走着,挥动着臂膊,用喜悦的声叫喊着,好像正为自己庸碌的日子之永无间断而感到极大的满足和欢喜。他的牛皮一样坚固的面孔在白热的空气中现出了强健的赭褐色,——沉默着,了解着自己,尊重着自己。他在跳上那高高的卡车的一刹间从黄伯祥的眼中消失了影子……这一切的情景在黄伯祥的年轻而失意的心中总是显得过分的忧郁和沉重,但是那卡车用一种紧张而痉挛的速度载着高宗申走了,高宗申这一次一离开了他就再也不回来……
当卡车经过江东桥附近的山坡的时候,有一队“匪兵”袭击他们,而卒至杀死了全车的人,——车伕,高宗申和三个伕子。在他们五个人中只有高宗申是武装的,但是他和其余的四个都一无幸免的死了。
特务连的连长接到了消息之后,他匆匆地走进了高宗申的房子里,叫勤务兵用石头劈开了所有的白铁箱的锁子,清查了里面无论公有或私有的一切东西,随又叫勤务兵把这些东西都搬到他自己的房子里去。他于是冷冷地对黄伯祥说:
“你的朋友高升了!做大官去了!你还不跟他走?”
黄伯祥的灵魂这时候像受了一场荡洗无余的劫掠,他的空洞的内心使他全身都发出颤抖。
“哦?……他?……真的?……他高升了?”
他万想不到连长竟突然变了脸,——连长暴烈地对黄伯祥飞起了脚尖。
“给我滚吧!蠢货,给我滚吧!……我叫你滚,你听到了没有?”
空中冒起了白烟,把猛烈的太阳也遮盖了,酝酿着,像要爆裂出惊心夺目的火焰,路边的蔓草昏然欲睡,石头发着闪光,——黄伯祥让薄而沉重的眼帘痉挛地颤抖着,茫然地从这个村子走过那个村子,坚决而绝望……他从那兵站里给赶出来已经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他完全变改了一个人,头发散乱,衣服秽臭,脚胫像树干一般生起了黑色的藓苔,和一个叫化子一无二样。
这是一个污秽而破烂的村庄,——黄伯祥像一条幽灵似的,悄悄地从一个池塘的岸畔穿进了一条小巷,看不见一只鸡和一条狗,屋子的门都紧闭着,连一个老太婆或小孩子的影儿也没有,这是一个奇怪而不幸的死的村子,——死了,干干净净,像为可怖的瘟疫所围困了的一个村子。
突然,从一个角落里跳出了三个壮健的汉子,他们对黄伯祥取着严重的突击的形势,一个把黄伯祥抓住了,一个开始搜查黄伯祥的身,一个站在稍远的地方作着应援。那搜身的一个撕碎了黄伯祥的包裹,捣毁黄伯祥的袋子,又精细地检查黄伯祥的头发,耳朵和眼睛。
“你是什么地方人?”他发出了低而锐利的声音对黄伯祥讯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鬼。”
“就是这个了!”第二个汉子狞恶地叫。
“我曾经在嵩屿兵站的门口见过他?”第三个指证着。
第一个汉子于是暴烈地在黄伯祥的胸脯揍了两拳,黄伯群晕例下去了,鲜血从他的牙缝里直喷着。
当他醒了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躺在一条干涸了的泥沟里面。——这里四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山丘在环围着,灌木丛和禾田错落地参什在一起,热的风从山谷里吹了过来,摇撼着禾苗和树叶,使禾苗和树叶都冒出了白的气体。黄伯祥十分地熟习这个处所,他猛然记起了,(这是他儿时的情景。)——他有一次曾经独自一个人在田径上玩了半天,这里不远应该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这池塘的水无论干涸或盛满都是同祥的易于辨认;从这池塘的岸畔通过一所大树林,树林里,鸭子树的皮肤呈着粉白色,高高地直耸着。他沿着一条小路走,突然碰见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可怕地扼住了他的手,为了一个小提篮失去的事,没命地用手里拿着的钢骨洋伞柄敲击他的小小的头颅……
黄伯祥不自觉地眼眶里淌出了泪,勉强支持着自己的身子爬上了一个稍为高起的坟地,睁眼一望,池塘、鸭子树什么的全失掉了,山坡上,从嵩屿到漳州去的公路在猛烈的太阳光下痛楚地痉挛地斜躺着,呈着蛇肚一样的白色,——和公路相距不远,有一个赤色的小山阜,那边,在靠近一簇小竹林的草埔上,许多新筑的白坟子,用新的石灰的白色在阳光里刺眼地闪烁着。黄伯祥决不至于连这块地方还认不清楚,——这里距角尾约三十多里,在北面的山背后就是那形势险隘的江东桥。他的朋友高宗申就是在这里遭遇了“匪兵”的袭击而致命的,那些白坟子正就是他的朋友高宗申和其余四个被难者的长眠地。
黄伯祥远远地望见了,高宗申的坟上赤烂烂地,仿佛在那里晒着一张红毡子。他觉得有点奇怪,走上去一看,什么红毡子,是那坟墓受了损坏,——筑坟墓的人显然把旷穴挖得太浅,简直不曾用铁铲子在地上面开动过,那坟墓筑起来就像番薯畦般的突出地面上,现在那高高突起的坟墓陷落下去了,显出了一个很大的洞,葬在里面的尸体有一半暴露在外面。黄伯祥终于从这里发现了更可惊的秘密,那尸体并没有盛在棺木里,不过用一条草席随便包扎着罢了……
第二天的下午,黄伯祥像一只疯癫的野兽似的踉跄地出现在嵩屿兵站的门口。他很迫切于和特务连的连长见见面。
特务连的连长叫他进去了。
但是一分钟之后,特务连的连长就飞起了脚尖像踢狗一般把黄伯祥倒踢出来——
黄伯祥把他所看到的关于他的亡友的坟墓如何受损坏的情形报告了连长,还请求连长多拨一点款子为他的亡友买一口棺木,——但是他绝不知道,他是把连长侮辱了;人都明白,在军队里,一个兵死了,就拨下了二十元的埋葬费,(少尉以上又作如何规定却还不知道。)黄伯祥现在无异对连长作了露骨的指责:连长是把那四十元的埋葬费吃掉了。
在军队里,对上官施行侮辱是绝对地不被容许的,——而况这当儿,在连长对面还有一位体面的客人在坐着;这是从角尾友军旅部派来的中尉副官。他年纪又轻,人又漂亮,新的漆黑的短统靴配着新的黄绒的绷腿,——他坐在连长对面的一张有着靠腰的竹椅上,精神饱满,态度安详。他茫然地凝望着那奇怪的家伙,——直到连长发怒了,还听不清那奇怪的家伙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正有一件要紧的事急待要办,——他们旅部有一个传令兵带着匣子枪逃走了,他现在是带了旅部的公事就便到这里来商借十五个武装兵,帮助他们捉回那传令兵。他们知道那传令兵在本日下午六点以前就潜进了嵩屿。他必须从嵩屿趁电船过厦门,然后才有法子逃到远远的地方去,但是从嵩屿到厦门的电船因为漳州吃紧,嵩屿戒严,在五点半就停班了,这样断定他不曾逃出厦门,还在嵩屿附近一带的地方。
连长立即命令特务连全连出动,把嵩屿全部的民房都搜索过了,却找不到那传令兵的半个影子。三十分钟后,连长接到了可靠的密报,知道那逃兵正躲在左边山坡上美孚行油库附近的乱草丛里面。——有八条手提机关枪把那乱草丛紧紧地包围着,却没有一个敢于走进那里面去作试探。
在龙眼树脚的一张让行人歇息的凳子上,连长远远地望见了,那刚才从兵站里给驱赶出来的家伙,正像一条毛虫在抗拒敌人的时候一样的蜷伏着,——连长对着他挥手,因为这时候正好用得着他。
连长用嘴巴挨紧了他的耳朵这样说:
“那里面,有一只兔子在躲着,你走进去看一看吧,——它听见你拨得那草响,一定着了慌,我们有枪,它一跑出来就杀死它!”
黄伯祥的残败的灵魂在连长赫然的权威之下完全地没落而失陷,他诚恳地听取着,——他的眼睛发射着黄色的异样光焰,摆动着两只长长的手,企图着将他败坏了的身体把握得更准些……
前面,就在那耸着高枝子的山茶树那边,那锐利的枪声响了。
八枝手提机关枪一齐地对那发出枪声的地方猛烈地倾注着。——起初还听见还击的枪声,后来什么声息也没有了。
那逃兵从头到脚不知中了多少子弹,浑身湿落落地,像端午节的粽子一样。黄伯祥却是在第一响枪发出的时候就躺倒了。
他打伤了一条腿。
他的勇敢的行动使连长起了同情和怜悯,——等到他的伤口平复之后,他不但恢复了一个上等兵的位置,而且——这是谁都不能理解的——不久又升给他一个上士班长的职位。
他盲目地杀死了一个企图摆脱军队的黑暗、腐朽的枷锁生活而实行逃遁的弟兄,却为了这事而获得了上官的赦免和嘉奖。当然,他已经从死中活转回来了,但是他赢得了一身的羞辱!
[book_title]五 陈金泉
在永春,在福建的山洞中蕴积着的热气火辣地、久久不散地在低空里浮荡着,使人们的灵魂胀大而沉重,仿佛在他们的身上遗留了无数的毒箭。山腰上的松树经不起太阳的烈焰的燃烧,慢慢地变成了焦黑,葫芦草的绿色也变成晕浊的了,洋柿子的红色泛着太阳的毒液。……太阳快下山了,桃溪的响声一阵阵地显得辽远而沙哑,溪水峻急地、激荡地冲击着溪岸,震撼着沿岸用木桩搭架起来的房子,房子用背脊向着溪流,往前倾斜,看来是一个尾随着一个背后,狼狈而恐慌,仿佛要逃开那乱暴地叫喊着的溪流的侵袭。——桃溪向着南面流去,在和永春城接触的时候突然把面积扩大起来,峻急、激荡的波澜慢慢地静止了,而响声则显得更加辽远下去……
陈金泉,四十九师二十五旅的兵士,一个学生出身的年轻、面孔漂亮、身体瘦长的福建人,偶然从他的同伴的群中分开出来,独自一个人在田径上走。他是刚从桃溪洗完澡回来的。他背着那将下坠的太阳,白色的内衣发出奇怪的令人目眩的闪光,整个的面孔呈示着黑色。——在昨天,他接到他的弟弟的来信,他的弟弟,那热情、敏感的可怜的孩子,为了不能在家庭忍受无希望的原始生活,像给打断了脚骨的狗似的发出可悲的叫鸣,他凄切地请求哥哥给予他帮助,只要得到哥哥的一次回信,在回信中对他说了一点安慰的言辞,他就突跳起来了,复了原,像吃了一帖最神验的药一样。
“……哥哥,”——他在信中这样写着,“你告诉我,你是穷困的,你没有巨大的能力可以在这局促、痛苦的环境中开辟一个世界。你是一个中国人,尤其是一个中国的青年,在这悲戚的日暮途穷的国境中你蒙受着全世界的人所不曾尝受的悲痛,但是对于我,你成为独一无二的维护我的天神。你安慰我,鼓励我,使我屡次从烈火一样的痛苦中逃出,在这一点上你有你的精神上的丰饶的宝库(那里面充满着勇敢和毅力),你表示了全世界最高的富有……”
陈金泉暗暗地一背诵着这些句子,就愕然地给惊住了。当年纪还未过二十,脚步还未踏进社会的门口以前,他也是靠着一两句格言,靠着修身课本里的几个故事,华盛顿,林肯,以及那火车上的卖报孩子爱迪生等等养大的,然而这些原始的营养品对于他已经成为无味的,正如为母亲的ru头所喂大的孩子一转眼就厌绝了母亲的ru头,而当他切求着乳液以外的更多的食品的时候,他立即遇到了严重的饥馑……现在,他眼看着他的弟弟正沿着自己的绝望的足迹走来,他不是真能安慰他,是有意的对他施行一种毫无实质的刺激和欺骗,而他(他的弟弟)果然一步步的接近着来了,就这样,他在引诱他的弟弟踏上他自己正陷身其中的陷阱。
为了要走近路,他穿过了一幅种满着番瓜的田圃,在那累累地结满着黄色番瓜的瓜棚下走,吹着口哨,一条白色的毛巾在手里一东一西的拂着,蚊蚋像雨点似的追击着他,纷纷地落在他的脸上,雷一样的叫鸣着。
忽然手里觉得一阵沉重,定脚一看,有一个又大又黄熟的番瓜落下来了,像一个婴孩似的躺在铺满着麦秆子的泥土上,那是给他的毛巾绊落下来的。
“你打算送给我么?好的,我一定把你带回去……我好久没有吃番瓜了!”他自言自语说。
这样他真的把这番瓜带回去,他不晓得这就是一种犯法的行为,但是他似乎隐然地意识着这是一个严重的事件的开端,在回来的路上,他本能地用那白色毛巾在番瓜上覆盖着。
他的朋友有胡麻子、番狗仔、赵继盛……黄伯祥也是其中的一个,而且是他所有的朋友中比较要好的一个。
这天晚上,他没有和朋友谈过什么话,在五里街见到黄伯祥的时候,他告诉黄伯祥关于一个“没落政派”如何依附于日本人的翼下,在福州预谋举事的新消息,这是一位旅居福州的友人在来信中提到的。有一个姓张的自称为“复活的孙逸仙”的家伙,勾结了许多武装的台湾人,教他们在福州捣鬼,捣鬼的目的在于提高这位“复活的孙逸仙”自己的政治地位。他的计划是这样:等到台湾人真的捣起鬼来的时候,他就对福州的当局献策说:
“交给我吧!把权力交给我吧!现在是我最有办法的时候了,我认得许许多多的台湾人,如今要镇压台湾人的捣鬼可不能不找到我……”
说着,陈金泉无精打采地笑了笑。
黄伯祥对他问:
“这位‘复活的孙逸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
“怎样的一个人物?”他非常匆忙地一面走一面说,“这么高,这么大,聪明,饱学,是美国哈佛大学的一个博士!”
这天晚上,谁也不知道他在厨房里做出了什么事情,——总之,为了烧番瓜的事,他和伙夫刘联芳吵了架。
“我一定告发你,不告发,我是一个狗生的。”刘联芳,那黑面孔,消瘦,中等身材的四川人激烈地这样赌咒,“你偷人家的番瓜,做贼,扰乱治安!……我敢保证,福建人,姓陈的家伙,他有这样的劣迹决不止一次;你看他多么狡猾!多么不要面子!当心些吧!可不要动我一动,不然老子就对不起你!”
满屋子都喧腾起来了。陈金泉卷着袖口,他决不愿意在刘联芳这猎狗一样凶狠的老鬼面前扼制他的怒火,也不还刘联芳的嘴,却直截地招刘联芳决斗。
那冷静、精警的四川人是不会接受这个挑拨的,他正确地回避了陈金泉那少年刚锐的气势,再也不叫嚷了,悄悄地从一个小门走出去,他报告了连长……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高敬梓,那一身充满着哲理和智慧的连部的老书记这样说:
“这样的一件事,是天然的,没有一点人意加在上面。谁都不能对这件事表示怨怼。请将一件事的结果作起点,向一切的原因回溯上去吧!我们发见一个人笑嘻嘻地,像小孩子戏玩似的投入那最后决定下来的圈套,没有谁能够阻止他,恰恰相反,所有的条件都只能帮助他‘投入’,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必忌讳,每个人像屠户一样的残酷,他们含笑地把一只牲口摆在屠案上,坦白地对那可悲的牺牲者表明:我们都这样做了,全世界没有一个会发出怨语!”
这里在坐着的有排长张瑞标、副排长曹东明、还有老兵翁泉、罗锦田、王梅和新任班长黄伯祥等等。
“依你们看,陈金泉,那冒失鬼有这样的下场是不是应该的呢?”他用一种非常爽朗的嗓子,像诵书一样继续地说,“没有回答,对的,你们决不能在这样的问题上妄置一言。陈金泉是一个成事有余、运气不足的孩子。……明天,这可怜的孩子临到了死期,师部军法处对他判决了最高的刑罚。”
排长张瑞标的壮健,血红的面孔突然地完全失色;翁泉垂着头;曹东明的眼睛湿着泪水……黄伯祥铁青着面孔,像一座石像似的直挺地站立着。
果然,第二天,上午九时三十分光景,在桃溪东岸的石滩上,陈金泉的胸脯给穿过了三颗子弹,像鳜鱼似的张大着嘴巴,直躺着。
为什么会被判决死刑的呢?这里所通过的方式很简单:他从连部给解上了营部,从营部给解上了团部,再又从团部给解上了师部,他是那样的“笑嘻嘻地,像小孩子戏玩似的投入那最后决定的圈套……”
和枪决那冒失鬼同时,师部召集了一个热烈的军民大会,张×,那少年师长鼓着鲫鱼般的阔大的两腮,在公共体育场的主席台上站起来了:
“亲爱的父老,兄弟,诸姑,姊妹,和官兵同志们,我们十九路军是抗日的标准队伍,我们负有盛大的荣誉,在全国各地,无论哪一个角落,受民众热烈的拥戴和欢迎,师长认为这是全国军队中一个既成的宝贵的表率,这表率决不是一个虚有其名的骗人的东西,我们可以从他们作战的勇敢,军容的强盛,平时纪律的严明,一件,两件,三件,四件,五件,六件的加以证实。
“——我们可以自豪,可以对一切的人们夸耀,凭着神圣的军纪,我们有权力随时随地把一个犯法的兵士处决。军队之有军纪,正好比人身之有装饰;现在以隆重的装饰显示给大众,我们毫无憾意,我们有着无上的快乐和光荣。”
经过了这件事以后,四十九师的兄弟们,像潜行在海洋里的潮水,暗暗地鼎沸起来了,骚动起来了。
负有“革命家”之称的老头子陆振环,第三连连部的一个司书,在很早以前就和黄伯祥做了毫无隔阂的突破一切的朋友,他高大,肥胖,眼睛下面有一个黑圈,四方脸,厚嘴唇,大耳朵,他倒在一张破烂的竹椅上,深深地叹息,深深地沉思,烟斗的旱烟在燃烧。——这是一间和牛栏连在一起的民房,天下着雨,窗外的雨点滴溜溜地像明珠一样的闪耀着,四巷里很寂静,墙壁发散着热气,隐隐地还透过了那为了下雨而不能放出的牛的气息。黄伯祥默默地拘守着自己,肃饬着自己。毫无成见地让陆振环把所有的问题一件件摆出来,一件件加以论断,以至拿出正确无讹的结语。
“法国莫泊桑的小说,”他说,“你读过了没有呢?有叫做《勋章》的一篇,写得非常正确、有趣。故事记得是这样。一个没落官僚的老婆偷了另一个男子,有一天给丈夫撞见了,那男子幸而走得快,但是匆促之间留下了一件外套。‘现在可不能狡赖了。’丈夫说,‘证据都在手上了。’妻子不慌不忙的回答说,‘你错了,这外套是你的,我昨天还看见你穿在身上,你看,那上面不是有你的勋章在挂着么?’丈夫一看,果然有一个勋章,灿烂耀目,上面有狮子也有太阳。‘可怜’,他心里想;我的妻子误会了,她以为这勋章是我的。那么我还是承受下来吧!一个人必须有这样的勋章挂在身上,才能显示出他的光荣!于是他说:‘对了。我的脑子有点纷乱,我几乎弄错呢!’。——用这个故事来羞辱这样的一个男子,已经够毒辣了,但是还比不上它羞辱我们的民族英雄张X将军的毒辣。……我们的民族英雄张X将军的光荣的勋章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这时候,他突然狞恶地大声地笑了。“‘误会’!这是中国民众的‘误会’!”
他把话暂时停顿了下来,快活地像一匹狂渴的马奔临了河边似的深深地纵情地吸他的烟斗。
“然而我们中国民众其实并没有‘误会’,中国民众有他们不能不‘误会’的原因。因为在一·二八的当时,除了十九路军之外再没有别的军队能够为祖国执行抗战,这是十九路军兵士健儿们的功绩,而我们的张X将军——岂只他一个而已!——却真的以这一点为自己个人无上的光荣。”
说到这里,他忿忿地站立起来,用他的巨粗的拳头猛击着桌子,叫上面摆着的玻璃杯剧烈地互相碰触,发出蝉儿一样悲感、颤动的叫鸣。
雨下得渐渐的大了,屋子里在雨声的包围中显得更寂静,凛肃的空气使黄伯祥的灵魂强健而缩小,他的灰暗的眼睛发亮了,惨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
“十九路军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陆振环继续说着,“谁都能回答出来,他们和中国所有其他旧式封建的军队没有差别。如果有一点差别,就是他们曾经在上海和日本人打过一回战。离开了上海之后,他们又露出原形来了,所有的军官和做皇帝一样的骄纵,他们虐待兵士,残杀农民,打日本在他们不成为一件了不起的专务,他们蹂躏中国的革命队伍和打日本同样的卖力。”
黄伯祥不能不大大的失望了,——他自从在上海逃出了日本的炮火,逃出了家庭,用一个卑微,可怜的人民的地位投身在祖国的腐朽、破烂、充满着兽性的队伍中,牺牲了自己,忍受着种种的凌辱和折磨,而结果是证实了:他自始至终未能脱离那泥坑一样的痛苦的地位,他不明白在这样的队伍中受苦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是从火中逃出来的,却不料纵身一跃,已经落进了海里。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过日子呢?”他凄切地说了,仿佛在对他的好友哀求一件什么,“我们总得走了。我们在这样的队伍中吃饭毫无意思。”
“是的,我们总得走了!”陆振环沮丧地说:“从七月起,我们整个的队伍都要加上‘剿匪’的阵线,——伯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聪明人总会知道,这是投降了日本,遵守了日本的默示和指使,无灵魂地把枪口对准了我们自己的胸膛!”
[book_title]六 “八·一三”的前夜
八月,正当上海虹桥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XX边境有三师左右的陆军沿着京沪线向上海方面开拔,——黄伯祥又加升了一级,他以一个排长的姿态在队伍中出现着。这之间,他们的部队虽然有了变动,但是他一样的不能消除自己的苦恼,他的逃走也成了一个幻梦。——火车迎着暴风雨直驶,玻璃窗外布列着飞行疾走的烟云,铁的声音在暴风雨的骚乱中沉淀了,隐匿了,火车整个地坠入了激发、紧张的梦境,在暴风雨的掩盖中潜行着。黄伯祥变得比前苍老了,他的额头可悲地折起了老年人一样的皱纹,目光迟钝而乏力,面孔焦黑,他坐在三等车的椅上,长而阔大的躯干像睡眠的蛇似的盘曲着。他有五年的时间未回上海。上海是他的第二故乡。五年后的今日他由一个人民的地位变成了祖国的正式的战士,向着上海进发,他很激动。但是“一·二八”的失败常常在他的面前投下了一个阴影,他觉得抗战是绝望的,因为由于“一·二八”所得的教训,他知道中国人并不想真正地在日本侵略疯狗的高压下奋起抗战,他们从未立下抗战的决心……
暴风雨更大了,黑色的云卷在低空中飞舞,时而紧紧地扭绞在一起,像一个巨大可怖的阴影似的投在地面上,使地面上立即起了浓深的黑暗。——火车在真如停止了,在暴风雨的袭击中,队伍像一条腐朽、寸断的链子,仿佛要跟随着暴风雨的呼吸而飘散。黄伯祥驼着背,重重的背囊和锹予像一个恶鬼似的抓住了他,叫他的上身可悲地、毫无自主地作着摆动,时而重重地撞在别的同伴的背上,快要倾跌下来似的,木棍一样的笨重的两脚在深达一尺的烂泥中互相地敲击着,交绊着。——他们默默地向真如东南靠近着群治大学旧址的一个村子前进,在暴风雨的鞭打中,默默地、毫无声息地构成了一个哑的队伍,旗子藏起来了,左胸上的符号也摘掉,南方的马是不足道的,它们是那样的低矮、瘦弱!暴风雨用狂暴的、突发的力猛击着他们,叫他们这个破烂、薄弱的队伍像中了鞭条的蛇似的痉挛地屈曲着,卷旋着。黑色的云卷像一个不能分开的密集的鸦群,低低地掠过了他们的上空,模糊了他的形象,仿佛踪迹不明似的模糊下去了,遥远下去了……
已经到了故乡——上海的近郊,为了厕身在行伍里面而不能踏入自己的家门,黄伯祥软弱了下来,为一种灰色的情感所制服。他的兴奋是一时的,五年来——不,一生的惨淡的生活使他养成了这弛缓的、不容易紧张起来的惰性,那坚苦、沉郁的灵魂像一个茫无涯际,白雪一片的凛冽的严冬;在雪中多送一些冰,对于他一点也不在乎,而烈火却并不能使他立即得到温暖。
在这里,他的情绪恰好降低到最低点,——因为他知道,他将要看到自己的久别的家,有许多反常的碎什的打算包围了他,他甚至打算乘机逃走,有时梦想带他的家眷回广东去。——朋友中有一个福建的华侨,瘦长,矫捷,曾经做过远东运动会的选手,在新加坡,他和他的兄弟开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农场,他每一次来上海定准带给黄伯祥许多特等的咖喱粉、咖啡,以及别的上好的食料。他常常写信给黄伯祥,劝黄伯祥不要那样傻,老是在军队中过那黑暗、无望的日子……这样的事,黄伯祥都把它放在脑子里,盘旋着,一点一滴的加以斟酌和考虑。
“这一次是轮到我来了。”一个名叫钟坤的广东同伴快活地这样说,“‘一·二八’的时候,我在十九路军七十八师的炮兵营里面当一个战斗兵。——炮兵,很短的炮,我们叫做‘手炮’,正如步枪中的‘手枪’……在吴淞,我们清楚地望见敌人的炮舰向着我们的阵地开炮,一!二!三!像报数一样。区寿年那契弟忽然生气了,他跳着说:‘把我们的炮都摆出去吧!尽所有的炮弹向敌舰放,不要留存半个!’我们的营长,一个势利、肤浅到极点的东北佬吴丹,漂亮的面孔搽着胭脂,扑着干粉,学着女人一样的声音,尖着喉咙叫。‘放!’我丢那妈,‘放!’‘放’个屁,五枝手炮赤虾似的跳起来了,卷曲着,发出凄惨的吼声,——越吼,天地越阔,我们的阵线从吴淞,江湾到闸北,真是一望无穷!日本飞机不怕落雨,低低地飞着,又黑又大,忽然打了几个转,向指挥部报告了我们在金家宅附近的炮位。好了,有三十个以上的炮弹,从张华浜,从黄浦江和宝山方面的炮舰同时飞来,落在我们的炮兵阵地上,半天开花,落地开花,子母弹,把我们五枝手炮炸碎了三枝,我们的连长断了头,一个四川人粉碎了尸身,两个贵州人一个断脚,……一个断手……只剩了我一个人活着。恐怖!我闭着眼,不敢看那两枝剩下来的直挺挺的手炮,——现在又来了,朋友,我真快活,这一次定准会轮到我……”
他兴致勃发地耸着那尖尖的脑袋像小孩子似的跳跃着。
这正是“八·一三”的前夜,天上的浓云毫不消减,雨停了,狂暴的风还在吹着。黄伯祥有点兴奋,他会到了他的弟弟黄四九。——黄四九是刚从虹口来的,他的面孔是短的,扁的,鼻子像鹰嘴一样的尖,两眼发射着惊人锐利的闪光,身材矮小,和黄伯祥完全两样。走路的时候,脚尖一点一点地,像利害的窃贼一样。
黄伯祥把黄四九介绍给他的朋友钟坤。——钟坤更加快活了,像一只百灵鸟似的,屋子里永无休止地只听见他发出的声响。黄四九像一只狼似的挂着凶狠的微笑,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尖利,似乎有点金属的成分,很快,但是很简短。仿佛还未确定了射击目标的机关枪。黄伯祥用一种冷静,狞恶的目光望他,也不对他多说话,像碰见了仇敌一样。
黄四九敛束着身子,把声音弄得更尖更低,简直是切切私语的耗子。
黄伯祥开口了,他毫无理由地、狂暴地吼叫着,像雷响一样。
在闸北中兴路小菜场旁边的一间馆子里,他们三个人喝起酒来了。
钟坤独自地在唱——
奴奴的在首旁,哎哎哟,
今朝,
起来,
失了呀奴的针!
哎哎哟哟哟,
哎哎哟哟哟,
失了呀奴的针!
伊呀——伊都哟……
黄伯祥显得更加沉默。黄四九——那青年工人这时候的打算恰好和他哥哥相反。他有他哥哥一样的热情,却并不像他哥哥那样的由热情而陷于冷淡。他有极强盛的意志力,他告诉他哥哥,他和自己的许多朋友之间正有了一个崭新的战斗企图。
黄伯祥用一种凄苦的,非常矜持的声音对他的弟弟这样说:
“快些回去吧!要立即叫我们全家的人都搬走,大战就要爆发了,——要搬到哪里去呢?由你们自己决定好了!……我了解一切,看穿一切,骗自己的东西不要拿来骗我!你要钱吗?唉,你还想在我的面前图赖些什么?”
黄四九青了脸,他大大地惊异了。
“我的哥哥喝醉了!”他偷偷地对钟坤这样说。
他像一只耗子似的悄悄地溜走了,——为着成全他自己的崭新的战斗企图,他没有把哥哥的意思转告家人,他决不把哥哥的话放在耳朵里。
[book_title]七 弟弟
在北江西路的一条腐骨落肉的灰暗的巷子里,黄四九像一条前行的蛇似的胆怯而精警,他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破旧的黄色衬衣,一条又短又窄的黑裤子叫他的两腿像给人用铁锤重重地敲击过似的弯曲着,痉挛着,他用一种扼制得很低的声音对他的同伴周多全这样说:
“我的哥哥的军队开到闸北来了,两天之内,他们就要在北四川路,虹口一带大杀日本人,大战就要爆发了,——你们要不要逃呢?逃吧!契弟,逃吧!逃到法租界,逃到香港,逃到远远的地方去!这有什么呢,人家决不会说你怕死。你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身材比我高大,样子比我好看,已经做了我们中华民族堂堂的一员壮丁,但是你们的日子还长得很,要好好地宝惜自己,珍重自己,时候一到,你的日子一定比我好过得多,大概吃饭的时候总不会缺少燕窝,鱼翅,——但是我呢,是不想走的,老周,你明白吗?我不走是有原因的,我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周多全,那牛一样壮健,但是狐狸一样狡猾的少年人诡谲地了那双层的女人一样美丽的眼睛,精警地这样说:
“你的母亲,你的嫂子们呢?”
“她们也不走。”
“她们也有任务吗?”
黄四九知道这句话多少含了些挖苦的意思,但是他表示毫不为意似的说:
“当然,没有任务留在虹口‘把察’么!”
周多全不会不知道,黄四九完全撒谎,黄四九那流氓在这样的日子中决不会有什么任务,——但是周多全不想揭穿他。周多全凛然地板起了面孔说:
“我也是不走的,我也有任务。”
黄四九像一只刚从水底爬起来的獭似的抖擞着身体,使他的身体在一秒钟中肿胀而扩大,壮健地快活地哈哈大笑了。
这时候,他们刚刚走出了老靶子路,在一个犹太人所开的Apartment的门口遇见了一个相识的台湾人,那是一个医生,他像刚刚从病室走出来似的穿一条白色外套,瘦弱的身体渺小地、鬼鬼祟祟地像一片鸡毛似的在空间里一倾一斜的飘荡着。他对着黄四九点头,在梦中睡着似的昏昏沉沉地走去了,忽然回转头,对黄四九招着手,用一种蹩脚的国语这样叫:
“这边来吧!这边来吧!”
他善意地微笑着,一只手非常亲昵地拍了拍黄四九的肩膀。
“你的那一位朋友呢?”他问。
“哪一位朋友?”
说着,黄四九回头对周多全望了望,意思是问他,是不是那个姓周的周多全。
台湾入神经衰弱地用一条赭色、抖颤的手指敲击着那布满青根的小脑袋,极力地叫他脑袋倾向左边,又望一望那高悬在空中的街灯,频频地企图着勘正自己站立的方向和位置。
“不是,不是。”他否认着。接着又说,“他是一个广东人,是你们的同乡,他欠我三十五元的医药费,他是无钱的时候走我处来,有钱的时候到正式医院里去,永远不承认我是医生的一个狡猾的家伙,——如果你看到他,请你叫他当心,我两日后定准和他算账!”
他突然变得非常威武起来,仿佛要离地上升似的一倾一斜的走去了。
周多全对黄四九问:
“这台湾人是一个革命党么?”
“不。一条走狗,一条日本入的蹩脚的走狗。”
“他的住址你知道么?”
“知道的,在老靶子路疗养院对过的冈崎药局里面。”
“我们预备杀他的头吧!”
“要小声一点!”
从闸北和苏州河以北的公共租界向沪西移动的中国居民的队伍把老靶子路、北四川路完全填满了,五洲药房门口的日本兵横着雪亮的刺刀,拼命地抖擞精神,预备着在瞬息之间造出最强健,最威武的事功。街灯发出晕蒙的白光,无精打采地照映着。在日本兵的万丈的气焰高压之下,黄四九像给当头击下了一棒的狗似的,失去了全身的均衡,低扼着脊椎,频频地转回头来,在拥挤不堪的人行道上疯癫地卷旋着……
在一间灰暗的破烂的亭子间里,黄四九和周多全会见了他们的朋友,一个略带神经质的苦闷的青年叶志超。——黄四九喘息着,但是一走进这亭子间之后他的胆子又壮大起来了,眼睛放射着锐利的闪光,情绪紧张而激动,他极力地叫自己保持着常态,镇静地这样说:
“老叶,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哥哥的军队已经开到闸北来了,我的哥哥,他再不是一个开车佬,他做了一个排长,他一切都比过去进步,样子也比以前老成得多,坚定得多,我刚才去找他,他和他的朋友带我到馆子里去喝酒……那么,大战的爆发是一两日间的事了!”
叶志超患着永远治不愈的疥疮,用自己制造的药——一种硫磺、猪胆、芝麻的混合物敷着全身,裂开着衣襟,一只手拿破仑似的永远探在衣襟里面搔痒,整个的房子发散着强烈、刺鼻的奇臭。他坐过了八年的监牢,长期间的监牢生活使他近视,咯血,剩下来的身体大约还在三分之一以上。他躺在一张破烂的帆布床上,帆布床中间的破洞叫他的胸脯深深地塌陷了,看来的确是一个时运不亨,命途多舛的物体,仿佛在高空里受了可怖的暴力的制御,给猛力地掷落下来,就叫他非在那落下地的上面入土三尺不可似的……他从那帆布床爬起来,驼着背,不断地呛咳着,口沫和空气里的灰末在飞溅着,整个的下颚几乎要失落下来,他夹带着呛咳,把自己弄得非常热闹地对黄四九这样问:
“谁?你的哥哥?他的军队开到闸北来了?”
黄四九喝了一口凉开水,停顿了很久才说:
“我们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决斗就要开始了。中华民族在这决斗中有一个最迫切的问题必须反躬自问:这决斗的结果是叫我们死,还是叫我们活的呢?毫无疑义,这决斗的结果一定叫我们活,这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天经地义,中国的人民是老早就决定了,中国的政府在六年来的挣扎中也已经确立了这个自信……我们呢?老叶,我们的日子近了,我们无需观望,——炮声,在‘一·二八’听熟了的炮声又要在上海轰动了……”
他的喉咙变得有点沙哑。亭子间的空气严重而紧张。叶志超不自觉地停止了呛咳,双眼发出脓白色,愕然地环顾着亭子间的四周。——静默下来了,整个的亭子间都静默下来了。周多全双手在胸口交叉着,凛然地垂下头来。
夜深了,日间为难民所拥挤的北四川路现在已经断绝了行人,电灯用惨然的亮光照在寂寞的柏油路上,电车的铁轨发出白色的反光,水银似的从这一端一直流射过那一端,一股股的寒风在宽阔无物的空间里默然地荡散着。夜巡的日本兵的脚步声沉重地永远保持着固定不变的节拍。——黄四九像一只猫似的在空洞的马路上流窜着,他回到家里来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左右。
在兆丰路的一个小小的弄堂里,一枝插在墙角上的电灯直照着对面的一个黑色、残破、充满烟灰的窗口。——洋蜡一样的五支光的电灯突然发亮了,黄伯祥的妻,阿刘,一个面部臃肿,鼻子细小,牙齿露出,约莫二十八岁光景的女人,用一种爽快的声音这样问;
“见到了没有呀?”
“见到了。”黄四九冷冷地回答。
“他同你说了些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说。”
“钱呢?”
黄四九忿然地看了嫂子一眼,凶狠地格格磨着牙齿。随即倒在他的床板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这样说:
“告诉你吧,你贡(慌),贡什么呢?我和哥哥见面的时候,哥哥正喝醉了酒。”
“什么?他喝醉了酒?你撒谎,他一生不会喝酒的,——哦,你……你……你一定把钱输了!对我说,他到底拿了多少钱给你?”
她从床上跳下来,像一只狮子似的用力地摇着颈项,使她散乱的头发在空中飞舞着。
“没有,我敢发誓,一个铜板也没有!”
他把裤袋里的一个小皮包拿出来,狠狠地撕开它,随即用力地把身上的衣服捣动着。
阿刘的臃肿的面部突然地缩得很小,她也不跳,也不叫,嘴唇紧紧地合闭着,疯狂地在房子里卷旋了好几周,终于她抓到了一个热心牌的热水瓶,——她极力地扭动着阔大的肩胛骨,把热水瓶摔得粉碎。
一个衰弱得浑身颤抖的老太婆从一张很阔的床板上爬起来了,接着是一个老头子,一个十二岁光景的大眼睛、圆脸孔的小女孩……
一个名叫阿芳的工人,那瘦骨落肉的老头子深深地凹陷着两颊,瘦得鼻子、牙齿、面孔,什么全没有了,只剩了一对充血的栗子一样的红眼睛,他轻轻地拉开那中间房的门板,在门缝里露出了半个脑袋,像窥探一种秘密似的怀着满肚子的疑团这样问:
“什么事呀?”
老太婆突然变得非常清醒,她对着阿芳摇手:
“没有,伯祥回来了,他带着军队回到阐北来了,四九刚才正到闸北去看他……”
阿芳酸溜溜地吞下了一口又辣又苦的口涎,拼命地紧缩着又尖又小的鼻子,仿佛她肚皮里有一条绳子缚住了那鼻子,要立即把它紧紧地拉进肚皮里去的样子。
等到阿芳连自己一个人都缩了回去的时候,老太婆把四九叫到面前,非常怜惜地问:
“喔,吵嘴,吵什么的?哥哥回来了,他究竟带来了多少兵?你看到他没有?”
老头子像一只坐下的狼似的耸着高高的上身,犀利,精警,保持着深深的沉默,“什么我都知道,然而什么我都不说。”他是知道他儿子回来的消息的,这时候他却又被一种更新的消息所吸引。阿刘和四九怎样吵嘴的情形他全清楚地听在耳朵里,——结果是怎样的呢?他必须屏息地静待这个结果。
四九悻悻地对母亲这样回答说:
“看到了,看到了……他带了不少的兵,他们正预备在北四川路把日本鬼痛痛快快地大杀一顿。”
“他不跟你回来吗?不回来看看我吗?”母亲接着问。
四九不耐烦地沉默着。
“他吩咐你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有吩咐。”
老头子按捺不住了,他立刻插嘴问:
“钱呢?”
四九像一只躲在黑暗里的猫似的把一对锐利的眼睛放出惊人的闪闪的磷光,气汹汹地在屋子里一来一往的走了好几步,半声也不回答,仿佛下了一个大大的决心,在一张会发出响声的竹椅上像猛掷一个沉重的物件似的倒躺下去。
为了儿子的回来而感受的快乐改变了那老太婆平时焦急、狭隘的性格,她对四九非常怜惜地这样说:
“钱一定有的,四九,是不是给你赌光了?”
四九一点也不使自己再受激动,他冷冷地如实地回答说:
“没有,一个铜板也没有。”
“真的没有吗?你没有和他要吗?哦,你倒大套(摆空架子)呀!我们要搬了,全闸北的人都搬了,我们一个钱也没有!”
“搬什么,我们住在虹口的中国人是有组织、有计划的,我们全不搬……哼,搬,搬了,就完事了?世间上的事没有这样干脆!”
“什么?不搬?日本人的刀你怕不怕?”
四九忍遏不住了,他猛然地站立起来,像预备决斗的野兽似的露出牙齿,对着母亲怒吼:
“静着!——我不准你多问!”
耸着高高的上身的老头子冷冷地在旁边讥讽着:
“今日也不是你带兵回来,你到底神气什么?”
[book_title]八 高华素
第二天的早上,唐山路,兆丰路一带,因为时局紧张,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只有阿刘开的小什货店,在黄四九的指挥之下一如往常似的开了门,满店子摆着银锭、火炮、酱油、皮蛋、花生米和从广东自运得来的蚝脯……那小小的字号牌子是黄底的,非常新鲜地写着蓝色的“广成昌”三个大字。——天上依然没有太阳,中秋的天气已经有点儿冷了。
阿刘把头发梳得很亮,穿一件刀锈色的旧棉袍子,把又脏又烂的短褂子换去了,臃肿的脸上薄薄地秘密地敷着干粉,她勤勉地亲自把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粗重一点的事交给阿芳去做,自己的手闲着又觉得无聊,在店子门口的石块砌成的阶上,忙忙碌碌的洗起衣服来。她发觉只有洗衣服是一件最确当的事了。老头子在联柜里边的高高的木凳上坐着,得其所哉地很舒服地耸着那弯弯的脊椎。老太婆带了小女孩子从街道的这一边度过那一边,在那排成了紧张、拥挤的继续搬迁的人们、家具、货物、老虎车、卡车、洋车所汇成的洪流中凑热闹似的撞碰着,卷旋着,……别的人都惶乱了,只有他们一家却快乐得好像过一个大节日。
八点钟的时候,黄伯祥的老朋友高华素在广成昌门口走过,他们是住在韬明路的,也搬了,赶着一架给家具、箱子什么的堆垒得完全看不见轮子的老虎车,已经有家室了,带着一个大肚皮的老婆,两个孩子,……碰见了老头子的时候,他问:
“大叔早上好!伯祥哥有消息么?”
老头子冷冷地回答:
“他回来了。”
“哦,他回来了?为什么不通知一声?他在哪里?”
“在闸北军营……”
“那么,他是跟军队来的了?”
“他跟军队?”阿芳侧着颈脖,非常坚定地说,“是军队跟他呵!老高,你为了爱惜你的尊夫人,缩回家里来了,不然,喔,怎么样?今日的话,不比我们的伯祥兄更威武么?”
高华素红了脸,他紧张着面部的起着疙瘩的筋肉,仿佛有人用两只手撕开它,嘴巴更尖了,牙齿像给人用铁锤击过似的完全破碎。他格格地笑着,转回身打发那停下来的老虎车伕继续走他的路,他的脑袋一转动,那破碎的牙齿几乎要立即掉下来的样子。
“真可惜,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找他,我们搬家了,……没有法子!”
这时候老太婆走来了,他和高华素打了一个招呼,立刻找起四九来。
四九从一个角落里跳出来,他的眼睛喷射着蛇一样的毒焰,像和高华素从来并不相识似的对高华素凝视了好半天。
母亲微笑地带着有点羞辱的样子说:
“说吧!四九说吧!你昨晚怎样看到哥哥的,说吧!对着华素哥说吧!喔,傻子,怎么不说呢?”
四九突然对高华素挥手,他坦然地毫不掩饰地这样说:
“哦,是你,华素哥,你站在门口干吗?光线都给你遮去了!我差一点认不出你!怎么?搬家吗?你的老虎车去得很远了,怎么还不跟着走?”
高华素突然像患病了似的踉跄地退下来,面孔发青,非常客气地抬头望一望那黄底蓝字的“广成昌”的字号牌子,说一声:“再见。”走了,像一道流魂似的依附在两个小孩子和一位大肚夫人的背后。
当九时五十分光景,在天通庵,横浜路一带活动的日本陆战队一小队,越过淞沪铁路,侵入西宝兴路附近中国军的警戒线,发生了不大激烈的哨兵战,向沪西方面迁移的中国居民像河水暴涨似的汹涌着。虹口的严重程度达到了极点之后,广成昌迫不得已把门关闭了。——母亲暗暗地感觉着四九的主张的不妥当,她把老头子偷偷地拉到隔壁——一个关闭了的理发店的门口那边,对他说:
“你有没有猜想这个呢?——四九教我们不要逃,我看他必定有一个打算,这孩子近来变得厉害多了!”
“真是好厉害!……但是我很久就不管事了,而且,我管它干吗!我看我目前还可以活得很壮健,但是你的儿子却总是迫着要我去死……”
他非常昂奋地这样说,小孩子一样的掉下了眼泪。
老太婆交绊着两手的指头,十分地柔和、嫩弱而易于感动,她低声地像母亲安慰小孩子一样的说:
“别生气了!别唠叨了!这是什么时候呢?我们还有工夫和自己的儿子斗气!”
老头子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深深地叹息着,——当他拿自己和那不争气的儿子们对比的时候,他表示自己是钢一样的倔强,对于自己的衰弱,老迈一点也不承认。
“那么,说一说你老人家自己的意思吧!”
“我……我……什么也没有,但是我想,搬走是妥当的,但是……钱呢?房子呢?广成昌的生意,怎么?可以把它丢掉么?”
“你为什么不和四九商量商量呢?”
一提起四九的名字,老头子非常发火,他狠狠地咒骂起来:
“四九!四九!你把他当神仙了!他懂个屁!靠他,我得等脚尖朝天的时候才靠他!……喂,怎么样?还是搬开妥当得多……”
“不,你看错了。四九决不像你说的那样愚蠢,那样傻,——他近来变得厉害多了,我看他必定有一个打算……”
天通庵,西宝兴路一带的枪声隐隐地冲激着人的耳鼓,虹口一带逃难的中国居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惶乱,——老太婆觉得有些焦急。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四九从外面匆匆地回来了,母亲一看到他就立即得到很大的安慰,她快活地这样问:
“你到哥哥那边去了没有?打仗的是不是你哥哥的军队?……喔,下一次看到哥哥,记得同他说,父母都年老了,恐怕没有再多的日子来等你,但是,可不要对他提起钱的事,不要太过催迫他,世界上谁不知道钱的宝贵呢?我们,有脚,有手,我们会做活,有饭吃,有地方住也就够了,我们的日子并不比别人来得苦……”
她的激动的情绪使自己陷入了一种难以支持的困乏,衰弱的身子摇摇欲倒,——她不需要四九和她多说话,只需要四九给予她一点单纯的安慰。
“妈妈放心吧!”四九说,“什么我都决定了,我已经把许多工作都推动了,我相信这样做对哥哥的军队一定很有帮助,——我们用不着走,用不着担心,凡是我们所不能解决的问题都可以拿到哥哥那边去解决。”
[book_title]九 四十个
……太阳晕黄地搁在右边的一座皮革厂的高高的烟囱上,放射着金黄色的光焰,闸北整个的楼房都发出异彩。喘息的黄浦江为了和这里相隔太远而显得沉默,如果从高空里向下远望,可以看到那为敌人的炮舰所激荡的江面上,正有一重重的雾气在浮动,不时在太阳光的照映中现出艳丽的彩虹。
队伍像一条又小又短的水蛇,默默地在那坟墓一样的死寂的街道上向东出动,——他们是从中兴路附近沪大车站那边开来的,还未逃尽的中国市民们,默默地沿着街道的两边站立着,对于这样严重、紧急的情形,他们半点也不会在精神上受到烦扰,却一个个都能以懂得尊重战斗的秘密为自己的无上的光荣似的,只是默默地、仿佛为了对战士们的匆忙的行动表示极度的关切而沉思。他们彼此之间决不互相地发出任何询问,他们只显出一种对战士们崇敬,信托的态度,这态度是忧郁的、凄苦的,似乎带着无限的情意,对于这些开赴火线的战士们,他们决不会觉得好玩或奇特,——无论老年人或壮年人,女人和小孩子也一样,他们的面孔都是严肃的,激发而昂奋……
碧绿的灌木丛吞没了人影,细致的树枝鞭打着人的耳朵和眼睛,泥土是冰冷而潮湿的,草鞋和袜子衔着水发出烦腻的声音,有时竟是装满了水的低地,叫人整半身都陷进水里去。
天很快的黑下来,顺着那辽阔的平原极目四望,天边的过于辽远的星儿碎什而撩乱,有时仿佛有千万颗的星儿受了捣搅,纷纷地聚集在一起,又纷纷散开去,像飘散在空中的磷火,神秘地互相投射,不断地使自己分裂成无数的个体,——天通庵,八字桥方面的机关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低低地、难以追寻地、断断续续地响着,炮声是那样稀疏,在广东路一带燃烧的火也熄灭了,——自从十三日战端发动后的一周中,依照敌第三舰队长谷川司令的报告,他们第三舰队所指挥的第十战队,第十一战队以及第五驱逐舰队,已受伤的军士达七千六百余人,已死的军士达五千八百余人,军舰方面有巡洋舰两艘,驱逐舰三艘及炮舰四艘受伤,其中“鸟羽”成废物,运输舰已有两艘受伤沉没,飞机(包括轰炸,驱逐,侦察)炸毁及失踪的共四十二架,受重创者十六架,轻创者二十二架(包括由台湾飞来者在内),坦克车毁坏者四辆,受伤者十二辆,日本侨民死亡者达八百余人,……据说,他们的援兵又开到了,正又预备着反攻。
半个钟头之后,队伍变转了方向,离开那潮湿的洼地,沿着一条白光掩映的小河流的岸畔走。战士们伛偻着身子,成为怪异的蠢动的黑线,像一条毛虫似的爬行着,在草鞋的践踏下裂开了的河岸上的泥土喷射着苦涩的浓烈的气味,不时的有发松的泥土从脚边落下水里,仿佛有人用手轻轻地把水拨动,清朗的声音寂寞而悦耳。——队伍越过了一个靠近了江湾路的村子的背面,在一幅麦田上歇息下来。辽阔的天幕,远远地、茫无涯际地展开着,千万道的星光撩乱地交射着静默的平原。八个战斗斥候不整齐地排列在队伍的前头,像一道无光泽的浊流,在掩映的星光里作着令人目眩的浮动,……依照着他们所发出的警讯,整个的队伍迅急地完全卧倒了,树林的幢幢的黑影由晴朗的天空作着反衬,高高地突出在地面上。八个战斗斥候开始在左边的柏树丛里急速地流窜着,在和队伍相距半里外的地方,沉寂的空间使发出的枪声变成凶恶,可怖,仿佛是鹰鹫般的一种长声而令人滴出眼泪的叫鸣……
于是激烈的变动开始了——
在前面约莫五里远的公路上,突然发出了一阵猛烈的排枪。相隔不到五秒钟,左边稍远的黑色的高屋上,有连射三千多发的机关枪在叫嚣着。这是一种出人意外的突发的骚动,密集的枪声竟像春天的蛙鼓似的到处呼应着,互相传染着,每一阵的枪声发出之后,总是久久不歇地在四面的树林和房屋之间作着缭绕,而且重重地蓄积起来,使空气变得沉重而紧张,至于疲乏地发出气喘。有时较高的声浪突然地掀起了汹涌的波涛,仿佛把千百只的狼赶向空中,叫它们互相搏斗着,啮咬着,发出激烈的咆哮。有二十五个中国军人从队伍中最先出动,他们取了不同的方向,沿着两边的田径左右展开,按照一定的时间不断地放枪,藉以激刺敌人的脑子,叫他们疲乏地快要把枪声停息下来的时候,又突然提起了兴趣,继续那热烈、惊人的音乐,使这小小的队伍毫不寂寞地度过那令人心急得难以挨熬的长夜——为了等待明晨的战斗而令人心急得难以挨熬的长夜。
仔细查察他们自己的行动,他们也许是太粗疏,太鲁莽,简直对于军事学上的任何禁忌全都不懂。但是营长周明,一个面孔血红、略胖、壮健而高大的少年人却顽强地带领着他们,他的自恃的态度几乎比一个百战百胜的老将军还更骄纵。……天上的星儿变成野菊儿般的黄色而略带碧绿,他们因为对着黑夜凝视得太久的缘故,以为自己的眼睛已经可以和猫的眼睛一样的透射黑暗,却不知晨光将要降临,阴深的夜色正在渐渐的褪减。周明的激烈、暴躁的情绪是谁都能够了解的,他喜欢极力地使战斗的场面单纯化,依照着他的意思,当最初第一次的排枪发出之后,他就要从弟兄们的身上取得是否胜利的答案了,然而这战斗却并不如他的意想那样的单纯……
中国的战士们必须熟悉自己的地形,如同熟悉自己身上的钮扣,——这一点他们是毫无遗憾地办到了。——他们信赖自己,把全军的命脉完全交在自己的手上。他们跨过了一幅广阔的荒废的旷场,在蒺藜丛里涉过了一条很浅的河流,登上了一条小小的田基,于是整个的队伍完全卧倒了,在田基上作着蛇行。八个斥候兵神秘地报告了敌人的哨兵的岗位,教整个的队伍远远地避开了他们,偷偷地越过了敌人的哨线,像蝙蝠似的从他们的头上飞掠而过。
天色微亮了,其美路一带的暗灰色的房屋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凭着尺子一样的准确的目力,他们在一座小木桥的桥栏边发见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陆军的影子。
他们最初第一次发出了排枪,射击的目标完全对着那两个日本兵的身上。
这里相隔约有三十秒钟的死一样的静默,——在这个最迫切、最暴躁的时间中他们停止了呼吸,为着等待这排枪发射之后所起的反应,他们把壮健、强大的生命力紧缩成小小的一团,痉挛地,苦苦地,用最大的警觉性来挨熬这僵尸一样的静默。
有两架机关枪从左边的一幅小小的菜园里向他们左边的一条很长的围墙用毁灭一切的威力作着扫射,古旧、腐朽的围墙一角一角的崩陷下来,为子弹掠过的地面像发出旋风似的卷起了白色的尘土,久久不歇地在地面上笼罩着,渐渐的成为一重浓雾。
从木桥上冲出的敌人发射出最猛烈的火力,像潮水似的把中国军淹盖着,——另外,有一大队的敌人在刚才所说的两架机关枪掩护之下从小小的菜园那边出动了,他们有着惊人的、镇慑一切的勇猛,他们在同一个时候一律中了弹似的完全倒卧在地面上,可是瞬息之间又像死尸复活似的一齐地直站起来,他们的动作是这样敏捷,刚刚从对面出现,倏忽之问就迫近了中国军的阵地。——敌人的这种闪电似的迅急的动作实在使中国军除了发出惊讶之外,其他可以说一点准备也不能有。这一队小小的散乱、单薄的中国军只好暂时对这一部分的敌人实行躲避,他们决定最先就用迅速、有效的手段来支解从木桥上冲出的敌人。但是不行,来自菜园里的那一队敌人太厉害了,他们对中国军可以说毫无顾忌,他们有着极强盛的战斗的冲动,这冲动在作为敌对者的中国军身上简直有着居高临下、不可抵御的破坏作用,如果偶一不慎,中国军很有立即被歼灭的可能。
为第三排排长高峰——一个面目清秀,身体壮健的壮年人所率领的八个兄弟,沿着一条干涸了的流水沟向东作着蛇行,穿过一重败坏而未加修理的篱笆,迅急地去奔就那菜园里的敌人。晨光熹微中,高峰和八个兄弟的蓝灰色的影子像田鼠一样的流窜着,他们显然为另一方面的敌人所觉察,在杂乱的枪声中,那流水沟的岸上一阵阵扬起了白色的尘土,子弹掠过了地面,低扼地、短促地叫鸣着,但是那蓝灰色的影子没有被击中半个,他们终于一个个逃进那铅白色的篱笆里去。——于是,有十五个人的队伍,在周明的铁铸的同一命令之下出动了,他们像发怒的猫,从鼻管里发出呼啸,——为着绝对地对于中华民族的强大的意志的尽忠,为着整个中华民族的神圣胜利之夺取,他们一个个把躯体扩大了,他们摆动着那巨人一样的黑色而阔大的背影,像人熊似的,沉重地、吃力地、企图着在一举手、一动足之间,把整个的空间完全占领。他们,这十五个怪物的出现在敌人的猛烈的火力之下成为一个耀眼的目标。在这里,人类的官能可以接触到一个神秘的沉寂的场面,——十五个人所发出的排枪,夹带着一种震撼一切的威力,使整个的空间起着剧烈的颤抖。这颤抖,叫人在一时之间完全丧失了聪明和智力,并且天上所有的发光体都摇摇不定的坠入了黯淡、晕蒙的境界。他们迅急地从左边的敌人的阵地取得极短的距离。倏忽之间,十五个黑色、高大的影子和敌人的队伍紧紧地掺合在一起,发出一道迷人的灰色,阴哑的浊光,像为狂风所卷起的泥砂,浓密地掩蔽着低空,使整个的阵地处于一种忧愁的梦境。——黄伯祥夹在他自己所直接带领的二十五个人所组成的散兵线里,用公路边的低地作着掩护,清楚地目击着这激烈的惊人的变动。有三个中国军和八个敌人紧紧地扭绊在一起,像有人用最高价的实物投掷在他们的中间,叫他们彼此作着没命的争夺。——同时,有由六个人所组成的小小的队伍像迷途的狼似的,踉跄地、毫无自主地落在十五个以上的敌人的手里,他们屡仆屡起,恋恋不舍地,挺着雪亮的刺刀,缠夹在敌人的队伍中,使敌人疲惫,厌倦,结果是束手无策,即使要把他们抛弃不顾也成为不可能。另外,有十五个以上的中国军,像平地里发出的旋风似的,急速地投入在敌人的大队里面,使敌人的大队卷起波涛,接着像一个山阜突然崩陷似的,力乏而气喘的声音在空中痉挛地颤抖着,抽搐着。
他们不断地变换着进击的目标,每一次把进击的目标变换,每一次总是把全力摆在上面,使敌人对他们长长地作着包围的阵线总是突然中断,而战斗的中心也没有一定的地点。
四十个中国军,像猛发的箭似的,沿着和菜园相连接的低地驰上那碎石筑成的宽阔而逐渐往前高起的街衢,为消灭盘踞在那高屋上的敌人而激烈地作那高屋的夺取战。菜园里的敌人的机关枪老早已经落在第三排的手里,第三排的兄弟们占领了东边附近的一座碉堡式的新建的洋房,将他们自己的和夺取得来的机关枪架在屋顶上,把木桥方面的敌人暂时搁开不管,用全部的火力向那高屋上的敌人倾注,使敌人不能不像啄木鸟似的,畏惧地、羞涩地躲避了他们的视线,纷纷地集中到高屋的背而,让那四十个矫捷如猴的中国军飞速地登上那高屋的露天的扶梯,叫隐匿在高屋里的敌人大吃一惊,一个不留神,就有四十个强劲的对手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这四十个看来都是高大的,壮健的,他们的行进有着可惊的速度,在晴朗的晨光中可以清楚地望见,一个年轻的中国军从那高屋的交互倾斜的楼梯的下一段走到了上一段,当他攀登依着楼梯扎成的一丈多高的障碍物的时候,他简直在肩膀上插了翅膀,像一只鸽子离地上升一样。有一个年近五十的老中国军人,他的头上包裹着白色的毛巾,肩膀很阔,两手像敛束着翅膀,预备离地高飞的鸱鸟似的紧缩着,双脚像刀板似的朝着相反的方向分开着,走起来上身像铁打一样的坚定,似乎任何暴力都不能把他动摇分毫。一枝雪白的刺刀映着清晨的亮光在他的腰边闪耀着。——望着那高大、壮健的背影,令人在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情绪,简直要发出热烈的语句远远地呼叫他,称他一声“伯父”表白了人与人间的最诚挚的爱慕。——他走在所有的中国军的最前头,——他有一只高大、勇武的黑毛狗,它热烈地陪伴着那老人家的严肃、静穆,甚至有近乎单调、寂寞的行程,卷动着尾巴,把四只脚掩藏得无影无踪,像一条刺虫似的在那露天的扶梯上滚动着,不时的转回头来,报告那老人家这严重的阵地并不怎样的寂寞、可怕,又像和他戏玩似的,把他兜弄着,发出汪汪的叫鸣,——这特殊的四十个在作战的时候有一种富于恐怖作用的沉默,他们像悄悄地燃烧起来的火焰,在那老战士的黑毛狗的热烈的鼓噪中显得尤其沉默,战斗的白热的情绪直接地支配着他们每一个灵魂,使他们每一个的灵魂都紧张而缩小,除了向敌人的阵地直奔之外再没有更多的活力。这是如何令人惊叹的情景!四十个,中华民族的英勇的斗士如今要在数十秒钟的极短的时间中奢侈地毫无顾惜地耗尽了他们毕生的暴戾和勇猛,……架在那碉堡式的洋房上的机关枪早已停息下来,四围的街道也显得很沉寂,没有一个战士(无论敌我)不为了看到那四十个的矫矫的雄姿而羞辱自己,怀疑自己身上所涂抹的色调,厌看了手里的武器,他们这时候最好是坐下来做一个观众,不过要平心静气的看,不要用那四十个的勇武来激动自己,以至于不自觉地独自在比脚划手,扬眉掀唇……
一条高大、勇武的黑毛狗热烈地鼓噪着,四十个中国军在急速的行进中依然是寂然无声。躲藏在高屋背后的敌人放射了一两发的步枪,看情形是街上的寂寞的景象使他们不自觉地受了传染,他们也不能不跟着觉得无聊起来,静待他们的同僚们给予他们更新的音讯。谁能相信他们真是这样的百无一知的蠢物,他们每一个都不知道这漫天的大祸的到临?
中国的健儿们,你们当心些!你们饶恕了你们的懦怯的对手吧!如果他们要投降,你们也不妨接纳他们,可不要妄加杀戮,因为他们不是你们的敌手,你们要珍惜自己的武器,要对你们的对手加以选择,是比你们更高些的,更有胆略些的……
于是人的心里怀着这样的一种强烈的希望,希望躲在旧屋里面,不作一声的敌人是一种有意的埋伏,——这正是意料中的可能的事,但是还希望他们是敌人中的精锐,他们必得严峻地、毫不宽容地向他们的对手执行战斗的任务,给予他们的对手可惊的打击,使中华民族的缺少教育的战士们的放荡和骄纵成为不可能……
果然,这时候有一阵猛烈的机关枪突然发射了——
四十个中有一大半应着那机关枪声倒下了,把枪杆抛向空中,一个个从那交互倾斜的楼梯上滚下来,枪声淹盖了黑毛狗的叫鸣。在枪声失去之后,黑毛狗像中毒了似的用一种破裂的、变态的声音疯狂地呼啸着,剩下来的少数的中国军在急速的行进中依然是寂然无声,其美路全线的战士们(无论敌我)现在都把视线集中在这少数的中国军的身上,中国军的愚蠢的行动使他们发出无限的惊讶:这少数的中国军现在只好等待那高屋上的敌人第二次的机关枪的发射了!人们都不明白,他们总觉中国军在这样的一种单纯的战斗方式上所得到的机缘是怎样微小,正如征服银岭的勇士用一条绳子把自己悬挂在白色、透明的绝壁上面,——这一小部分的中国军是怎样地去博取他们的“观众”喝彩的呢?这是一个谁都不能解答的哑谜!战斗的利弊的关键确实是这样的难以捉摸,在这里,他们仅仅要求短促至无可再短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以通过他们的强健的活力,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过后,他们从敌人的手里夺取了绝对的胜利,竟成为毫无疑义的一件事……
于是那可惊的,震人心脾的场面开始了——
一条黑毛狗和少数的中国军像一道跟随天上的流云飞行的黑影似的投入敌人的队伍里面,在这样的短兵相接的肉搏中,听不见一响枪声。——在敌人的庞大的黄色队伍中看不见一个中国军的影子,这残酷的战斗永远令人在灵魂上和它保持着难以消解的隔阂,目击着当场的情景的人们,请尽着自己的脑力去回忆吧,……这是没有法子弄清楚的,人们只能把自己搁在蒙胡的梦境里面,——这少数的中国军是怎样战胜敌人的呢?谁也不能窥破此中的秘密,看来,那高屋的顶上仿佛有厚厚的雾气在笼罩着,不过还可以清楚地看出,那呈现在眼前的场面很简单,高屋上的敌人在中国军的格杀之下已经完全地歼灭了,在高屋东南面的小小的斜巷里,逃命的敌人有着极众多的人数,十五分钟之后,从其美路至狄思威路一带横直约莫一千五百米达的大街小巷中,有两个连队以上的敌人在溃退着,——敌人把重要的兵力藏匿在那高屋的背后究竟有什么企图不得而知,而危险的却是这个秘密必须等中国军把那高屋占领之后方才发露……
其美路一带的敌人的溃退直接使靶子场方面的敌人的阵地起了大大的波动,靶子场方面的敌人显然神经过敏地想象到中华民族的勇士们在胜利的情势之下所必将淋漓尽致地发挥的威力,他们在逃命之前所给予中国军的猛烈的反攻竟使中国军陷于苦战的地步,——广东人谢日尧,谢伟谋和黄伯祥,三个人被迫退入一间倒闭了很久、空而无人的南货店里,——黄伯祥,那最初参加战斗的新任排长不能不呆住了,他的高大、阔板的身体蠢笨得难以移动,仿佛平时所有的智力都低减了,他不知躲在这个黑魆魆的角落里到底有什么作为。——战争是这样开始了,中国和日本帝国主义的神圣战争就这样开始了,这战争,正是他过去五年来所日夜祈求着的战争,然而,当战争这样摆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却反而认不清楚了,对于他,这战争的面目竟是这样的蒙糊不明……谢日尧像一只耗子似的冒失地跳跃起来,露出两个黄色的边缘上生着锯齿的将军牙,大声地叫着:
“冲出去……”
他的圆大的眼睛燃烧着痛苦的火焰,两只瘦小的手紧紧地握着那对于他似嫌过重的枪杆,低着腰,久久不使这个姿势有所变换,不时像发现了异样的猎取品似的回转头对别的人招手。于是他们重又投入战斗的漩涡……
黄伯祥恍惚听见谢日尧那孩子尖声地在呼叫他的名字。但是他看不见谢日尧的影子。敌人的猛烈的火力在他们所立足的巷里冲洗着。小钢炮,手榴弹,和密集的机关枪声混合,构成一种强烈的震破耳鼓的声音,使黄伯祥的脑子陷于纷乱,——谢日尧像一匹从远地驰骤而来的骏马,他的瘦小的影子突然在黄伯祥的眼前闪过了。黄伯祥自己觉得软弱了下来,几乎要为谢日尧那孩子的运命直觉地叹息一声;他看见一个豹子般的壮健,威猛的敌人,正挺着雪亮的刺刀紧紧地尾随着谢日尧的背后,毫不放松他追赶着。不过倏忽之间,黄伯祥看见那追击的敌人在石砌的街上倒下了,他的身上正中了非常准确的一枪,这一枪是黄伯祥发射的,这时候,黄伯祥又觉得耳朵里有自己发出的狞恶的笑声在激荡着,——但是黄伯祥在一间理发店的门口倒下了,他的左颈已为敌人的枪弹所击中……
为周明所直接带领的第一连这时候几乎担任了其美路战斗的全面,他们的坚实的战斗力使其美路至狄斯威路一带的敌人要把自己的武器作为掩护退却的工具也成为不可能,——这时候,黄伯祥隐隐地听见其美路南面一带的街道上正发出了一片令人昂然奋起的噪音,他知道,这是他们全线的战士们,在追击敌人的时候,为了欢悦,并且为了自己的过于残暴而发出的叫喊。这声音是低扼的,仿佛要把耳朵紧贴在地上才可以听出来,但是它能够使很远的人们都听到,似乎是靠着整个地壳所起的震荡而传播出来的一种声音,从这声音可以隐隐地望见了一幅图画,中华民族的勇士们,散布在那黑灰色的街道上,和敌人的尸体,以及从敌人的手里遗下来的枪械混在一起,为了他们所占有的空间太多,他们的影子都缩得很小,简直像一群山鼠,每一个都是把上身过分地突向前面,疾驰而进的两脚掀动了泥土,而他们所取的方向是一致的……
[book_title]十 决心
……子弹从前面射穿了左颈,流了不少的血,医了整整的二十天。——临到要出院的时候,医生对黄伯祥这样说:
“走路或站立的时候,常常朝向右边望吧!这样你可以补救一个缺憾,你的头有一点向右倾侧的趋向……”
黄伯祥觉得医生这样说是多余的,他已经完全好了,——而且比以前壮健得多,活泼得多。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新制的广东广肇公所慰劳的棉布短衣,底下还是一条灰色的军裤,在那又滑又洁净的地板上,急速地跨着阔步子走着,像一个新从学校里毕业出来、学识饱满、品性优良的学生似的很有礼貌地,不断地转回头来,用一种适合的姿势摆动着右手,鼓着洪亮的嗓子郑重地说:
“得了!得了!……”
带领着黄伯祥走的营部的中尉副官,一个壮直、豪爽的高大的山东人请黄伯祥到卡德路的一个广东馆子里吃了一顿饭,交给黄伯祥十块钱的奖金。他的嗓子很爽朗,说话的声音像吹芦笛一样,他非常客气地这样说:
“恭贺你好得这样快!这一次不会死,以后永远不会死了!……请吧!这螃蟹还不坏,你们广东有螃蟹么?”
“广东?大把得很!”
说着,黄伯祥作出很沙尘(乖张)的样子扭动着颈项,——他觉得脑袋似乎变得轻了一些,聪明了一些,那痊愈了的颈项却比前还要牢固。
山东人又非常客气地这样问:
“你这一次对中日的战争有什么感想呢?”
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抱负,他希望能够做一个中等县的县长。又问黄伯祥要不要多拿一点钱,他说他拿钱帮助朋友一点也不吝啬。
从广东馆子出来的时候,黄伯祥对他说:
“请你代我向营长请半日的假吧,我打算去找——找我的兄弟。”
山东人毫无条件地答应了,他非常客气地和黄伯祥握了手。
黄伯祥匆匆地爬上了电车,在拥挤的人群中极力地把自己藏匿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是一个从火线上受伤回来的排长。
一个满口湖南腔的卖票员耸着肩膀,凶狠地从电车的头等卡里冲了过来,用空着的手猛力地撞击在一个搭客的背脊上,发疯了一样的问:
“在军工路打胜仗的中国军是什么人的队伍,你知道么?”
“不晓得是罗卓英还是叶肇,谁也不明白,——这次的战争不比一·二八了,政府有整个计划,凡是关于军事的都要严守秘密。”一个穿秋外套的老头子这样说。
“老爷,你的话说得真对!谢谢你!但你这样说有什么用呢?秘密!秘密是知道了之后严守着的才是秘密。我的jiba!秘什密呢!如果你确实知道是罗卓英或叶肇,那倒不坏,原来你自己还弄不清楚!宝贝!我的舅子……”
卖票员像宣布那老头子的死刑似的用一种严厉的态度对那老头子突然地施行逆袭,而当车停了下来,有许多人迫着要开门下车的时候,他甚至愿意与全车的搭客为敌似的忿忿地发出唾骂:
“汉奸们,滚吧!给我远远的滚吧!”
电车在先施公司门前停下来,遇到了《社会晚报》在下午一时发出的“号外”。小孩子像闪电似的迅急地在马路上狂奔着,嘶哑着喉咙叫喊着:
沪战以来之大胜利!
我英勇空军轰炸敌舰!
我军今晨五时占领汇山码头
陆上残敌日内可告肃清——
[今晨九时报告」据我司令部公布,我军已将汇山码头占领,并占岳州路、昆明路及唐山路一带……
一个眉毛浓黑、身体瘦小的青年突然受了三个童子军的盘问:
“你是什么地方人?”
“……福州……”
卖票员像一只猫似的蹑手蹑脚地从那静默地在围看“号外”的人堆里走出来,不声不响地一只手揪住那福州青年的胸脯,死命地捣动着,接着举起那青年的轻如麻雀的身体,猛力地把他抛出了车外。
电车开始离开那什沓、纷乱的人群。谁都惊愕得铁青着面孔。——湖南腔的卖票员强烈地、狂暴地在三等卡车的窗口举起了一只手,大声地像一个军队里的官长似的发出口令
“打死他!——打死他……”
整辆的电车在铁轨上剧烈地捣动着,发出凌乱的、互相妨害的声音,继续钻入了第二个激发、紧张的人堆里去……
天色晴明,鲜丽的太阳光在平静的黄浦江上披泻着,——受了警告的、少女一样美丽而俊俏的法国军舰远远地退到和平神以南的江面,江水在太阳光下发出碎金一样的令人眼迷的闪光,三日来的浦东与黄浦江之间的炮战已经把停泊在日领馆前的敌舰迫走了,一只日本的水上飞机在浦东的高空里盘旋着,从北四川路底,江湾方面发出的炮声密集地、继续不断……
电车在外滩公园的门口停下来,只剩了黄伯祥一个人在三等卡车呆坐着。
湖南腔的卖票员忿忿地说:
“兄弟,你是一个报馆的新闻记者,还是从电影公司派来的呢?……那末你可以下车了,从外白渡桥过去是Astore House,再过去是百老汇路,唐山路,兆丰路,……去吧!壮大着胆子去吧!为了职务,有什么法子呢!什么路比较安全,日本军官会告诉你的,他们对你这样的人特别有交情些,……”
说着,他壮健地摆动着膊臂,把黄伯祥看作一只鸡子似的作着驱赶的姿势。
黄伯祥无情打采地从电车上跳下来,他低着头,懵懂地直望着外白渡桥走。
一个漂亮的英国兵从容不迫地走来了。他的壮健的皮靴声叫黄伯祥恢复了失去的智力,当黄伯祥回转头看他的时候,他像一座漂亮的石像似的直站着,嘴里嘘着气,对黄伯祥示意。
黄伯祥用蹩脚的英语对他说:
“I…I go home…(我回家去)”
英国兵咕噜着,他一只手捉住了黄伯祥的衣领,把黄伯祥带回到电车站那边去。
黄伯祥痛苦地、悲戚地独自个在黄浦滩上作着徘徊,——他突然碰见了营部的中尉副官,那壮直、高大的山东人。那山东人从第二轮电车追上了黄伯祥。他说:
“兄弟,我真不行,我的心里有些迷乱,我应该再拿十块钱给你的,……十块钱,喂,都拿去吧,要接济你们的眷属,还少得很。”
黄伯祥十分地受了感动,他的灰暗、沉郁的面孔阔达地现出了微笑。
“我再不能回去了。”他说,“我已经没有了家,用不了这些银子……”
[book_title]十一 那灰暗、沉郁的面孔没有变改分毫
……日本军以虹口为根据地,继续那残酷的战争。他们焚烧,炮击,轰炸,奸淫,杀戮,消灭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壤上光荣地生活过的痕迹,阻塞整个中华民族的生机。——虹口的中国居民呐喊着说:
“英勇的,中国的战士们呵,你们用猛烈的炮火向虹口这边轰来吧!因为虹口已经成为敌人的营垒,我们的房屋,我们的财产,生命宁愿和敌人的营垒同归于尽!”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上,黄浦江罩着灰白色的炮火的烟幕,——岳州路,韬明路一带的中国军在敌人的猛烈的炮火中向虬江码头方面突进着。黄伯祥已经升任了第二连的连长,他带领了一百二十个壮健的战斗兵,合着由×××团分拨过来的步炮排,——这一排炮兵也是由他指挥的,——在唐山路附近担任战斗。
日本飞机从早上五时起就在虹口的上空出现了,它们骄纵地,毫无忌惮地作着直下投弹,——有二十五架的日本飞机不断地互相交替,炸弹在低空里像鸽子似的成群结队地飞翔着,尖声地叫鸣着,每一颗炸弹爆炸,那箭尖一样锐利、水晶一样满身锋棱的破片总是带着泥土,带着碎石,带着低地里的污臭的积水向空中直喷着,飞舞着,——有时落在黄浦江里的炮弹把黄浦江的水带上了高空,又从高空里猛洒下来,变成了一阵骤雨,——从炮火中带来的烟尘使所有的战士们都变了原来的样子。七寸口径的大炮像疯狂的狮子似的吼叫起来,痉挛地捣动着,抽搐着……
从吴淞路方面出动的敌人,有一千左右在唐山路、兆丰路一带的地区集结着。七寸口径的大炮极力地使射程缩短,炮兵自己可以望见炮弹的落着地。
有五百左右的日本兵,由六辆高大的坦克车作着掩护,在一个广阔的装有无线电车的电线的十字路口闪耀着那黄狸一样的黄色,漂亮的影子,——坦克车徐徐地,沉重地行进。坦克车的履带鼓着波浪,有时候是牢固地,可怕地啮咬着地壳,使地壳隐隐地发出颤动;装在上面的小钢炮喷出火来了,蛇一样的摇弄着血红的舌头……
一百二十名的战斗兵,他们用机关枪对日本兵的密集队伍发射出最猛烈的火力,使日本兵一个个从坦克车后面的“死角”里分离出去,——中弹的日本兵一个个像突然要从地上飞去的山鹰似的张开着两臂,挣扎着,倒仆着……最初向马路的中间、两边涌出去的少数的中国军倏忽之间分成了无数的碎点,依据着各个碎点迅急地作着交互前进,接近起来了,迅急地接近起来了,十个人摇晃着那高大的、因为背着背囊而显得突出的背影,在敌人的坦克车的小钢炮喷出的液火的袭击之下,他们像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一个个毫无遮掩地交出了自己,一个个静静地不声不响地倒下去。这是决定了的,只可惜他们的武器比别人坏些,过于勇敢,躁急的性格又使他们不能不赤裸裸地在敌人的面前完全显露……然而又是十个,二十个的加上去了,——有另外的十五个,他们取着不同的方向,抱着同一个目的在对一架坦克车施行逆袭,——他们都坦然地把自己交出了,坦然地任凭敌人的选择,哪一个应该先倒下,哪一个能够留存下来,使自己的战斗的生命得以延续,他们似乎对敌人这样说:
“英雄们,都由你们去决定好了!这些对于我们都没有什么……”
于是敌人的坦克车翻倒了,像打了一个欠伸似的翻倒了,——从车上分离出来的履带像一条百足虫似的软软地摆在地上,还在微微的颤动着,……有一架受伤的坦克车痛苦地,模糊不清地把额头猛撞在一座大石块筑成的墙壁上,使墙壁发出惊愕,徐徐地震撼起来了,徐徐地倒塌了,把坦克车葬没在乱石堆里……
又是十个,二十个的加上去……
黄伯祥清楚地意识着,现在,战场上的事是由他自己来担当了,——他已经成为有权力可以直接地支配这战斗场面的人们之中的一个。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他们能够和敌人相见,他们总是有法子把敌人完全摧毁;虽然日本兵一向的无敌的威武,要使他不能解答中国军怎么能够战胜他们的这一问题。他终于在战场上发现了一个自己可以自由发挥的园地,他认识了自己的力量,他已经赤裸裸地把自己交出了,谁也不能对他的强盛的战斗意志加以毒害……
黄伯祥把他的巨大的身体缩小了,像一只黄鼠狼似的胆怯地、然而精警地从一处为炮弹所击毁的破屋的瓦砾堆里爬了出来。很平静,一点也不紧张,说话的声音没有高低,一字,一句。吃力地然而非常清楚地说着,他的灰暗,沉郁的面孔还是一个样。
他说:
“四百米突,看准些,——一间铺子……这地方是熟悉的,它现在成为敌人主要的退路,——那么……轰吧!”
六个结实的炮兵像工蜂似的结集在那庞大的油着藓苔一样的青色的炮架旁边,每个人都惊愕地把嘴巴张大了,蠢笨的炮身痛苦地、痉挛地抽搐着……闪电,液火,——和白昼的太阳光互相争夺……
炮兵推进到四百米达以外的地区去了。
黄伯祥走得很慢,简直是没精打采的样子,——日本飞机飞得很高,好像几片银灰色的芦花似的在淡黄色的阳光里闪动着,……高射炮喷出的白烟一朵朵的迎着他们。
黄伯祥奇怪地站定下来,——他突然为一幅幻梦一般的图画所吸引。那为炮弹所击中的铺子整个地坍倒了,从这里朝南而望,危墙,断壁,绵亘两三里地。染着赤血的石块、泥砂,放出阴哑的闪光。在八个日本兵的尸体中有一个给炸断了一条腿的女孩子,清醒地从血泊中抬起头来,她睁大着一对绿色的、深陷的眼睛,奇迹地对着黄伯祥的面孔凝望着。
“爸爸!爸爸!……”她开始这样叫了。
……过了五年了,五年之中,黄伯祥的灰暗、沉郁的面孔没有变改,——他像一个高大,可怖的幻影似的对那女孩子的残破的身躯作着俯瞰,那阔大的背脊仿佛疲劳过度了似的稍为高拱着。他也不带手枪,他轻视驳壳、左轮一类的家伙。一枝挂着雪亮的刺刀的“三八式”横架在两股的上面,——这“三八式”完全控制了他全身的平衡。
女孩子用颤抖的、微弱的声音告诉他:四九叔不在了,给日本人抓去了。母亲,公公和祖母,……都在那塌陷了的破屋的乱石堆里面……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使她的眼睛朝着那塌陷了的破屋的乱石堆凝望,——
黄伯祥把手里的“三八式”放下,他对着那女孩子俯下了铁铸一样的强硬的上身。当他的下颚挨近那女孩子的额头的时候,他的全身遭了猛力的一击似的立即起了一阵沉重的颤抖,——那失血过多的女孩子死了,大大地睁着绿色的美丽的限睛……
然而这可悲的情景是短暂的,二十秒钟之后,黄伯祥重新把“三八式”拿在手上。他踏着阔步,踉跄地,剧烈地捣动着沉重的上身,寂寞地往前面走去,那灰暗、沉郁的面孔没有变改丝毫。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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