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绣带银镖
[book_author]王度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0048
[book_dec]《绣带银镖》是小说家王度庐所著的长篇武侠小说,王度庐作品大系武侠卷第二辑之一,少年刘得飞武艺超群,曾救过在豪门受虐待的小妾许小芳,之后两人相爱。善打飞镖的女侠卢宝娥也爱上了刘得飞,她在无意中用飞镖杀死了小芳。卢宝娥悔恨不已,用刘得飞的腰带上吊身亡。刘得飞受到刺激,精神失常,流落在京城街头卖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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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论镖行重图古老梦 进城市初到贵人家
“保镖”一事,已随着交 通的便利,币制的革新,武器之改良与夫各地警察组织之进步,而成为过去的名词了。无论相距多么远,可以用现代的交 通工具将它缩短,用不着什么叫“起旱”“打尖”“投店”,无论多少款项,一纸汇票或是拍一个电报,便可以转移过去,用不着成鞘的银,整块的金往返搬运,无论有多么好的身手,或是手使什“龙泉”“太阿”削铜剁铁的宝剑绝对斗不过洋槍,再说现在到处都有警察,所谓“江湖好汉”“绿林英雄”那是一万个也行不开的。所以,保镖的这项买卖已经投人提了,它受了时代的掏汰了,现在虽还存在着一两位当年的镖头,但也都须发如银.回忆着已往,真是一场“古老的梦”。
然而今日之“古老的梦”,在五十年前便是事实。民国九年十年之间,我还在北平“煤市街”,看见一家大买卖,粉墙上用黑墨写着是:“某某镖局”。我的先辈人也都能谈述当年那保镖的种种义侠慷慨的事,尤其是铁臂刘得飞与大刀王五,他们是后世镖行,可以说是“保镖史的末叶”,两位最出色的人物,我少时听来的故事化成的印象,至今偶一思起,他们仿佛在我的面前仍然栩栩如生。实在说,他们若是在今日还活着也必等于一个废物,但,似那等的血性男儿,激昂的壮士,在现代还真是少有。
我现在就要说铁臂刘得飞,在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那年,他就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的胳臂据说有人用一辆满载着大石头的牛车的轮子去轧,也损击不了一点,我没看见,我也不大相信,但他确实有真功夫,直到七八十岁时,双手要举沉重的石锁,和“仙人担”,还是一点也不吃力。这只是说他的浑厚的力气,和健强的身体,尚武的精神;至于他一生的义侠行为,悲壮事迹,更多是令人可泣可歌。
刘得飞生在“京西”的门头沟,那地方是一片煤田,在清末时,就早已有人用了“旧式的方法”开采,卖给城里,那运输的器具——就是骆驼。
骆驼是一种庞然火物,然而它的头不大,尾巴尤小,四条细脚支着一个巨船似的身子,按说应当不大稳吧?但它的蹄子,即脚,却是很大,走起路来,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的,好象是个老于世故的,艰苦而负重的人。它的身子又真富于曲线美,在背上是两个高高的“驼峰”,是天然的一付鞍鞘,生下就为人骑或是放东西的。
这家伙大概生在寒带,所以不怕冷而怕热,它的胃部构造很是特别,一次喝足了水,就可以存蓄起来,三天五天也不会渴,它最能显露本领的地方是蒙古一带的沙漠,所谓“沙漠中的旱船”就是它。它的巨大的蹄子踏着万里的荒沙.据说真比马还快,它能够水草一点也不进,而是安然的渡过了旱海,走到甘泉.蒙古人跟它是好朋友,北平因为地理上的关系,距离蒙古很近,所以就把它请了来,豢养着它,不叫它作别的,只叫它驮煤。
养骆驼的人家多半在门头沟,夏天还得带着它到海边,最好是秦皇岛——去避暑.北平的秋风一起,落叶飞,它就得回来了,因为这时家家户户,都得买些煤,都得叫它驮运,天气愈冷,它的工作愈为繁忙,在北平随时可以看到,一串一串的,每一串更少有七八匹都用绳儿穿着鼻子,颈上还挂着铃铛,随走随发出“叮啷噹啷”的悠扬而美妙的声音,如同安慰着人们的家寒。拉骆驼的人年纪不能太老,还须要有两膀子的力气,因伪每当将大袋的煤运到人的家门口时,骆驼就把前后腿都一跪,向地下跪倒,这就算是休息了,它可不能进人的家门口,因为它的身体太大,这就必须拉骆驼的人将驼峰之间放着的大袋的煤,每袋至少也有一百来斤,背在肩头上运进了人的家,倾在院中,或是倒在仓库里。
刘得飞就是这么一个拉骆驼的小伙子。那时他年才十五岁,什么事也不懂,他没有父母,每天只是跟着叔父刘大脖子拉骆驼运煤。起先他只能作“拉”跟“看”的工作,现在,他算是长成人 了,他就也帮助拉,沉重的煤袋压在他小小的肩头,他并不觉着吃重,而且他逐渐的往上去添,后来他竞能背负二百多斤的重量,同行的人没有一个比得过他。
他简直是一匹骆驼,比骆驼还健壮,身上永远穿的是破棉袄和破棉裤,连个帽子也没有,脸是永远乌黑,他也没法洗,因为天天得沾上许多的煤,他跟他的同行一样,被人唤作为“煤黑子”,他的脸黑得看不出模样是丑?还是俊?
刘得飞的生活十分的简单,每天只盼着买卖顺利,回来时,可以在彰仪门“关里”的大茶馆,吃一顿生葱生酱卷大饼,喝几碗“土末子”的茶,这就知足了,他不抽烟喝酒,也不赌钱,更不象有几个年轻的拉骆驼的似的,脸那么黑,还天天在想媳妇。他是根本不知道媳妇是怎么回事,反认为是一种怪事情,使人觉着“不大光明”的事情。
这一天他跟着他的叔父拉着一共四匹骆驼——最后还有一个小骆,是跟着它的妈妈练着走道儿的。煤,一共驮的是三千斤,天色还黑着,就冒着寒冷的北风离开了家.来到彰仪门关里的时候,天才大亮,今天的运气好,立刻就遇着了主顾,却是一个仆人样子的人,在前面领着他们,进了城,走了不算太远,就进了一个也不知是什么胡 同里,有个好阔的一家大门,这个仆人说;“到啦!先看看地方,你们就往里边搬吧。”现在刘得飞的叔父刘大脖子,因为脖子上的一个瘤子越长越大,连低头都不方便,他就借此为理由,索性不出力气了。这三千斤谋,这个人家全都买下,而叫卸在院里,一重一重的第四重院落,还得拐过一个夹道,进两重小门的一个空院里,因为这空院是靠着大厨房的后窗,煤放在这里取用着方便,刘得飞心里有点生气,暗道:“我今天可真应了那句话,门头沟的骆驼,倒了煤(楣)啦!”这个人家的老爷也不知是个干什么的,媳妇真不少,还有,大概是老妈儿跟丫头,都还很大的“讲究”,说:“送煤的!你可留点神,别把煤洒一廊子。煤,堆得高一点,别占着半个院子,听见了没有?”刘得飞没有言语,心里说:“还他妈的用得着你吩咐?”
于是他就一袋煤一袋煤的往里来背,上台阶,过门槛,进大门,二门,三门,垂花门.瓶儿门,过穿廊,游廊,许多的廊,“咕隆”的一声,倾倒在那个“指定地”,然后抖一抖口袋,就这祥,他出来进去的,不多的时间,已将煤堆成了一座小山,而空口袋也叠起了一大堆。忽听有人说:“哎呀!怎么这送煤的就是一个小孩呀?他可真有力气!”咯咯咯的又发出一阵笑,都是“媳妇”的声音,刘得飞扭着头四下去看,到底也没看见说这话和笑的人,但是他可更有了精神.加倍的努力,又来回走了几趟,便把三千斤煤完全卸完了,拿袖子擦擦头上的汗,当然又抹在脸上不少的煤,忽又听得有两声笑。“吧!”不知是从哪儿竟扔来了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
刘得飞看见了这个苹果,不由得一怔,心说:“这是谁,跟我闹着玩?”苹果在地下已经沾了不少的煤渣子,可是它那大而红,真诱得人发馋.本来,他哪里吃过这么好的水果?当下不由得就拾起来了,笑着说:“这是给我的吗?”四面看了看,还是没有人,只那个后窗户里,还有笑声,他知道那里边必定有人,向外边看得很清楚,他可就是看不见人家。他也没去猜那窗里到底是谁,就把苹果“(口克)”的咬了一口,真是又凉又甜,好吃极了,他就背起来那一叠装煤的空袋,一边啃着苹果,就离开了这个小院,往外走去。不想才又走在第二重院内的廊子上,忽见迎面来了两个人,一人当时就把他拦住,说:“喂!送煤的小孩,你哪儿得来的苹果呀?”刘得飞本来是很顽皮的,当下他就说:“是我买的!”他这么无意中的撒了一句谎,不料,就把这两个人,弄得生疑,由生疑而发了怒.后面的那个,浑身穿着绸缎,象是这里的老爷,但这个老爷又不象他看见过的那些作官的,为宦的。
那多半是些老头儿,而这个身高,膀阔,眼睛圆,胡 子髭着,脸面黑中透亮,年纪不过三十,简直象个关帝庙里的周仓,而在前面问他话的这个人,又活象个狰狞的小鬼。刘得飞哪里怕这两人,就又把苹果吃了一口,滋着牙笑着说:“难道就瞧不起我吗!瞧我买不起苹果吃吗?”
他这样的一再的嬉皮笑脸,不说真话,那小鬼似的恶奴,抡圆了巴掌.狠狠的就打了他一个嘴吧,把他嘴里刚咬下的一块苹果也掉了,半个脸是又发烧,又疼痛。他哭着跃了起来,抓住了这个人,嚷着说:“你凭什么打我!你,欺负我!他妈的,苹果又不是我偷来的!”他一用力气,就把那个人给揪得伏在地下了,他说:“你打了我,我就得打你!”说着,哭着,他就骑在这人的身上抡着拳头,一阵乱捶。这个人挣扎着说:“好小子!你敢打我,你是要反了吗?”可是这么大的人被他按住了,竟是翻不过身来。倒是那位周仓样子的“老爷”,有些力气,一手就把刘得飞拉开了,说:“你吃个苹果,并不要紧,可是你得说真话呀?到底是谁给你的,因为这苹果是特别大的一种苹果,在外边买不着。昨天人才给我送来,我都有数儿,再赏给你一个都不要紧,可是你不应说是你买来的,因为你就是有钱也买不来,我也不能说你是偷来的,可是,或者是人给你的,或者是你从什么地方拾来的,只要你说出实话,就没有你的事!”
刘得飞这才哭着说.“你,问你们家里的人去罢!我给你们送煤,不知怎么着,就由那后窗户掷出个苹果来,我也没看见是谁掷的,我想:苹果既没有主儿,难道就不许我拾起来吃吗?你们就打我?不行!”他还要揪住那刚起来的人拚命,却又被那位“老爷”拦住了。他这位老爷倒是一位老爷,别看长得象周仓,说话倒还讲理,他说:“得啦,得啦,他虽打了你,可是你也打了他,我明白啦!苹果一定是我家里的小孩隔着窗送给你的。”刘得飞说:“不是小孩,是你们家里的娘儿们,她掷出苹果的时候,还在那窗户里喳喳的直笑呢,我听得出来,是娘儿们的声音。”这位老爷的黑脸上发红,皱着眉连连的摆手说:“算了!算了!一个苹果,给了你也不要紧,你就去罢!”那个挨了一拳头的人.此时更象是一个小鬼儿了,他说:“喝!想不到我栽了这么个跟斗,竟叫一个送煤的小孩把我打了一顿。”他的老爷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又向着他连连的摆手。同时,刘得飞又背上那一叠空口袋,依旧啖着苹果,流着眼泪,就走出去了。
他到了门外,还不住的抹眼泪,他的叔父刘大脖子正在由一个仆人的手中,接过钱来,一五一十的点着,当时也没看见他这样子,待了一会,把钱数对了,他才看了他的侄子一眼,立时就惊讶的说:“怎么回事呀,谁打的你,脸怎么都肿啦?”刘得飞哭着,把刚才因为吃了人家的苹果,挨了打的事,详细的说了一遍。刘大脖子当时就气得不得了,直嚷着说:“他们凭什么打你?为个苹果就打人,这还行?干脆叫他把咱们的煤再给装上,咱们不卖给他了!”那付给他钱的仆人,赶紧就劝他说:“你说的这叫买卖话吗,我也不是偏护着我们老爷,我们的老爷金三爷,平时真没欺负过人,哪里能够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这一定是有别的事,绝不会只为一个苹果。”刘大脖子说:“我知道呀!我早就都听明白了啊!”
“苹果一定是这里边的年轻的娘们给我侄儿的,才叫老爷吃了醋。可是,你别瞧我这侄子个子高,实在他今年才十五岁,难道就会跟娘们吊膀子吗!他不过是嘴馋,为这个,能把他脸都打肿了?”
这仆人又劝他说,“得啦得啦!你们就认点亏吧!做买卖的人,总得忍点气,已经打了,你争也争不出什么来吧!就算拉个主顾得啦,以后我们绝不叫别家的煤,你们再送煤来,我们一定连价钱都不还!”
刘大脖子的大瘤子本来气得都跟紫茄子一样了,这时才渐渐的恢复了原状,可是还气忿忿的说:“我还敢给你们这儿送谋?这一回打了我侄子的嘴巴,下一回还不得把我这个大脖子砍掉了,得啦!我不敢惹你们,你们是恶霸!”
刘得飞牵起来一串骆驼,苹果早吃完了,他的叔父却仍是气恼着。
出了这胡 同往西走不远,就有一家大茶馆.刘大脖子就向他的侄儿说:“把骆驼停住,咱们先进这茶馆,吃点什么吧!”
这家茶馆比他们常照顾的那彰仪门外的茶馆,地方稍稍狭窄一点。堂倌里也有熟人,一见他们进来,就说:“喝!大脖子,少见哪!”又看见了刘得飞的这种神情,就惊讶着问说:“怎么啦,跟人打架啦?脸怎么都肿了。”
在这茶馆里喝茶的,吃饭的,谈天的,拿着几只鸟笼喂鸟儿玩的,人本来很多,都看见刘得飞被打的这个肿脸了。刘大脖子是一脑门子的气,指着南边说:“那个胡 同里的那家人,简直是恶霸,是阎王,因为他们家里的娘们给了我侄子一个苹果,就惹得他家里的老爷发脾气,就不容说话,他们就打人!……”
他又把刚才的情形详细一说,他是为给这个熟识的堂倌听,同时也有发泄发泄心里的不平之气,却不料他说话的声音太大,太激昂,就被这里的人全都听见了。当时,这里的这些人,有的是笑,有的也表示不平,有的互相加以谈论,简直很少是漠不关心的,并且,刘大脖子也不知那家人姓什么,可是这些人就全知道了,就有人说:“是韩金刚的家里呀!他们本来就是不讲理t!”韩金刚,似乎是很有名的,他家里的事情好象是颇能作为人的闲谈资料,因此就有人在旁边闲谈起来了,说:“他巴结上了黄老公,就给他补了个御前侍卫,当时他就比中堂的派头儿还大,立刻就拿势力欺压人!”又有的说:“今年夏天。他不是又把丽春班的小玲珑拿五百银子给接出去了吗?”对面又有个人说:“你们还不知道,卖老豆腐常九的女儿才十六岁,也被他连用钱带势的给弄到他家当小婆子啦。那家伙,真是个色里魔王!”
刘大脖子倒不管旁人的这些谈论,他还是在生闷气。刘得飞是脸疼得仿佛连嘴都不能张,心里幻想着,怎么样才能报这笔仇,他们叔侄要的是大饼,夹着生葱生酱,就往嘴里吃。正在吃着,有个人就走到他们的旁边来了,说:“小兄弟!你慢慢的吃,吃完了我带着你去见韩金刚,我要去问问他,绝不能就叫他白白的打了你。”
当下,他们叔侄就都停止了吃那大饼,而翻着眼睛看这个说话的人。这人,年纪有三十多岁,长得相貌不错,衣履也很整齐,看他穿那身打扮,好象是个练把式的,会武艺的,也可以说是就象街上的流氓 地痞。手里拿着一个铁鼻烟壶儿,腰带子上插着连着皮鞘的匕首。但是,此人的态度不恶,神情也很诚恳。可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替刘得飞打这个不平。
刘大脖子是看见有人出来管闲事,他反倒缩了头,就说:“算了吧!我们还得拉骆驼运煤呢!哪有功夫跟他惹那闲气了?”
刘得飞却高高兴兴的说:“对啦!你得带我再去一趟,你们看看,我这半边脸越来越肿,牙都活动啦,非得叫他家赔我点什么才行!”说着他又哭了。
这个人却摆手说:“你先不要哭!哭,还算是好汉子吗?咱们也不是要向他韩金刚借端诈财,是至少也得叫他拿出几两银子给你买膏药。北京城里这个地方,有人是专爱欺负人,你这一回挨了嘴巴白挨了,他认为你是好欺负的,下一回就能留下你们的骆驼。这个亏不能白吃,走,我带着你问他去!”
堂倌在旁边笑着说:“好啦!彭二爷出头管这闲事了!”
这彭二似乎是很有名声,而平日颇受人尊敬的一个人,刘得飞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当时就要跟他去,刘大脖子是希望着这个彭二能够为他的侄子逼出来几个养伤的钱,还得表示他们拉骆驼的也不是好欺负的。他遂就说:“我在这儿等着,你们就去吧!至少得跟他们要五两,不,十两,还得说明了,我的侄子要是回到家里有点好歹,我还得叫他们给抵命。”
遂就在许多人的眼光相送之下,彭二带着刘得飞走出了茶馆。这里,就有好事的人,说:“玉面哪叱现在要去找韩金刚,这是成心找碴儿,说不定就得比比武呀!咱们快去看热闹吧!”当下就有好几个人也跟着走了.刘得飞被彭二拉着气昂昂的走,不多时就又来到刚才他卸煤的那个地方,他一看,正巧,门口儿停着两辆骡子车,那长得象周仓似的老爷!他就是韩金刚,带着个擦胭抹粉的小女人,刚要上车,也不知是要往哪儿去。彭二就赶上前去说:“韩爷!你先别走!”指着刘得飞又说:“是谁把这孩的脸打成了这祥?这太不对啦!”
[book_title]第二回 拜名师一心学武技 触情网五载印相思
韩金刚不由得一怔,当时把脸沉下来了,他可是并没立即就发脾气,他本来认得这玉面哪叱彭二,早先都是吃镖行饭的,谁还能够不认识谁。不过现在已与前大不相同,两年以前,韩金刚跟彭二一样,镖店就是家,挣来了钱就吃酒赌博 ,有时穷得能够没有一条整裤子,可是虽穷而硬,动不动就抱打不平,动不动就抽出小刀子拚命,而且还仗义疏财;但是二年以来,韩金刚却渐渐的改了样,因为他认识了一个在皇宫中颇有势力的太监,作他的干爷;同时,他又巴结上了皇上的一个本家,即是“宗室”,俗称为“黄带子”,他也拜了义父,所以他现在有两个有钱有势的干爷,他本人并且补了“御前侍卫”的官职,因此他置了房子,成了家,不但是成家,还陆陆续续的弄来好几个小老婆,雇用了许多的仆佣,交 游的都是当朝的显宦,不但他跟玉面哪叱彭二那些人早已断绝了往来,并且谁也不敢再叫他“韩金刚”!这本来是一个浑名儿,足以说明他的出身是不大高,所以他十分的忌讳。他现在只喜欢人们称他“金三爷”,因为皇上和黄带子全都是姓金,这个字儿高贵,而且叫出来又响亮,并且这时候作官的人都是指名为姓,名字的头一个字是什么便被称呼为什么爷,这样才显着“官派”,才不同风俗。
但是今天,他想不到因为一个送煤的小孩子竟惹了一场闲气,他不愿意弄得人都知道了,他是极力的忍了又忍,可是也有些实在不能忍的,就是他的几个小婆子,真是水性杨花,叫他防不胜防,而管也没法子管,气又不由得不生,这种滋味是在两年前他打光棍儿的时候,绝想不到的,尤其今天,看见个有点力气小煤黑子,就掷苹果,这成了什么事?要叫我戴多少顶绿头巾?他没法子,气又难出,这才命人套车,要带着他这最不安分的小女人,到城外“罗天寺”去住几天,他跟那寺里方丈极熟,那里也清静,颇可以消愁解闷,也可以劝劝他这个女人。不料,才出门口还没上车,彭二就来了,并且还是领着那小煤黑子来了。
这口气,本来是不能再忍了,然而打起来有什么好处?自己是个御前侍卫,他至今还是个地痞,跟他合得着吗?平素又知道彭二在镖行里是第一流的人物,不大好管闲事,这次他出了头,一定是另有原因,还是不惹他才好,于是,韩金刚把才沉下的脸又改为一种无可奈何的和颜悦色笑说:“老二!很多日子,咱们没有见面谈了,我老想叫人请你来在一块喝几盅酒儿,我的差使总是忙,应酬也多,我也知你买卖很忙的,怕你也没有功夫,就这么,倒好象是疏远了,其实咱们的交 情还跟早先是一样,今天的这事你不知道,其实没有什么.这个孩子也不是我打他的,再说他虽挨了打,可是他也打了人。”把话才说到这里,玉面哪叱彭二说:“我本来不原意管闲事,可是这件事太说不下去,原因是为一个苹果,可是苹果又不是他偷的,是你们家娘儿们给他的。”这句话把韩金刚说得满面通红,彭二又说:“老韩,我不能称呼你什么金三爷,也不管你是侍卫,刺猬,你的干爹有多大势力我也不怕。你现在发多大的财,也与我不相干,我就认识你是韩金刚,咱们在一块儿混过,有一年你过不去八月节,是我替你还的帐,还有一次,大老雕、金眼虎、绿毛猴,那几个人要收拾你,是我彭二给你解的围,干脆说,你现在阔了,你不认识我了。可是我还认识你,你的家务事乱七八糟,小老婆怎样的给你出丑,我也不问,只是你要凭仗着财势欺负人,打人,叫我知道了,我就要管管,我就得打个不平!”韩金刚这时的面已渐渐发紫,心里的气,实在无法再忍耐了,彭二又指着刘得飞说:“今天的这件事得弄清楚了,你快说苹果是谁给你的?”刘得飞就指着旁边那小女人说:“多半就是她!”
韩金刚怒不可遏,当时抡拳就向刘得飞打去,刘得飞赶紧往旁边一闪,韩金刚又一脚,当时就将刘得飞踹倒了,可是同时,刘得飞的身子一撞,又恰巧把那个小女人,撞得也坐下了,哎呀了一声,两个人滚到了一起,小女人新的花衣裳,不但摔了一身土,还叫刘得飞给沾了一身煤,在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大笑起来,彭二却一手扭住了韩金刚的衣领,一手抽出了短刀,说:“韩金刚你别打他,咱们两人拚一拚罢!今天,你打死我白打,因为你有势有钱,我彭二杀了你准给你抵命!”翰金刚伸手要夺他的刀,可当时就被彭二将腕子扣住了,韩金刚知道彭二的武艺高强,自己要是跟他干,立刻就得吃亏,这个僵局非得想法子解开不行,这个脸只好就这么丢了,以后再想法子报复罢!于是他故意的叹了口气,说:“彭二哥!你当时就要我趴下再也见不得人吗?我并没怎样得罪过你,我作的事有什么不对,你可以指教,现在,有话进到我里面细谈行不行?在这门口儿,我太难看了!”
彭二听了这话,才把韩金刚放了手,旁边的刘得飞已经自己爬起来了,那个小女人,却早已叫由里边出来的仆妇给扶起来,羞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就被搀进去了。彭二拉着刘得飞,跟随韩金刚进门,是被让在客厅里,彭二这时是完全占了上风,韩金刚是勉强的笑,勉强的谦恭客气,勉强的拉故旧,套家常,刘得飞却半糊涂半明白的,他只知道彭二是胜了,而且彭二利害得很,现在无论他要什么,韩金刚都得给,无论他说什么话,韩金刚也都得听。
彭二的意思就是劝韩金刚以后不可太骄傲了,有那钱,得作些善事,义举,别净想着弄小老婆,并说:“我因为早先跟你有交 情,近来看着你闹的太不象话了,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今天借着这件事,才来找你,这倒是关照你的意思,因为咱们两人早先有交 情,我来找你总比别人来找你事情好办。”这言外文章,是告诉韩金刚倘若如此骄奢婬佚,一意胡 为。那么被别的江湖侠客看不下去了,而出头来打不平,那时韩金刚是一定更得吃亏。韩金刚现在是只有点头的了,结果彭二却说,以后如有什么事,如资助孤儿寡妇 ,及贫病潦倒在异乡的人,自己的钱周转不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要,自然每次也只是三两五两的,用不着太多,可是不许他拒绝,这件事韩金刚答应了。彭二又说:“把这孩子的脸打肿了,你得拿出点钱来给他买膏药。”这,韩金刚当时给了十两银子.彭二也满了意,并且也没有再要求别的,于是韩金刚叫仆人给热了点酒,叫厨房给炒了两样菜,就留彭二在这儿喝酒,两个人谈起闲话来,仿佛刚才的事情都不提了,二人又恢复了旧交 。刘得飞在旁边看着,倒觉着很奇怪,彭二可也没有多坐,只饮了一杯酒,挟了几筷子菜吃了,随就拱了拱手说声:“再会!”拉着刘得飞就走了,韩金刚还要往外送,可是他已带着刘得飞出了门。
回到了那茶馆里,这时随去瞧热闹的那几个人早就都回来了,都已知道了彭二占了上风,都说今天把韩金刚管教得对,刘大脖子却早就等急了,见刘得飞回来,就问说:“这饼,你还吃不吃啦?”刘得飞依然是没事人儿似的,一句话也不说,虽然他的脸是还肿着,却一点也妨碍不着他吃东西,拿起那都已经凉了的大饼,蘸着酱,就着大葱,照旧大口的吃。彭二却坐在他们的旁边,把刚才韩金刚给的那十两银子,白花花的一大块,交 给了刘大脖子,把刘大脖子乐得大脖子上的肉都直往上耸,他笑着说:“哪用着这么些钱买膏药呀!他的这个嘴巴可倒挨得真值!”彭二说:“这不过是为争一口气,其实你的侄子刚才确实也打了人家。”又笑着说:“你这侄子不错,我倒很欢喜他的,要叫他老这么跟着你拉骆驼,送煤,未免把这孩子委屈啦!”刘大脖子说:“我也不愿意,可是要叫他在家里闲待着白吃饭,我哪儿养活得起他呀!”彭二说:“这不要紧,以后可以叫他跟着我,我教给他点武艺,并叫他学着做点镖行的买卖,他的吃,穿,住,我都供给,一个月暂且支给他五两银子,叫他全都给你。”刘大脖子笑着摆手说:“那也用不了,五两银子我能买两匹骆驼,要拿它雇伙计,一个能卖力气的,着用的人,带吃带工钱,一个月有三两银子足足的够了。”彭二说:“这就完了,那么由今天起你就叫你的侄子跟着我罢,以后你还可以随时的来看他,我就住在东边天泰镖店,这茶馆里的人全都知道。”刘大脖子笑着说:“彭二爷!这还用说吗?连我也知道呀!我这侄子能够跟着彭二爷学买卖,总比跟着我天天拉骆驼.当个小煤黑子还常受人的欺负强得多。再说,我也算是对得起他的爸爸!我那死去的哥哥呀!”刘大脖子这时是真喜欢,同时也引起了他的一点伤心,旁边,刘得飞可是乐极了,他心里想:“好!由今儿起,就不拉骆驼了,就跟着这么大的英雄彭二爷学武艺,学刀槍剑戟,斧钺钩叉,就当镖头了!好!还挣银子?谁还敢欺负我?……真好!”乐得他连饼都顾不得吃,拿大葱蘸着生酱竟往脸上去抹,跟煤渣子,还有刚才吃的苹果皮都沾在一块儿,连上红肿,显得他的小脸儿更好看了!他刘得飞真高兴得要飞起来。
事情就这样的定规了,由现在起,小煤黑子刘得飞就算是玉面哪叱彭二的“高徒”了。旁边,有些个熟人就都来给彭二道贺,彭二指着刘得飞说:“以后诸位就多多的关照他吧!”接着又叹了口气,说:“我虽然还没有老,可是这几年的江湖,我也走够了,真没有什么意思!我就愿意趁早儿歇一歇,可是我当初跟着我师父学艺不容易,这份本事白白的丢了还是有点不甘心,所以想早些收个徒弟,把武艺都传授给他,我好洗手。这个孩子你们是看不出来,他身高膀阔,膂力雄厚,要是指点指点他,学些武艺,将来真能够给我争光,再说这孩子忠厚,老实,长大了,准不至于坏事!”
他并替刘大脖子会过了茶钱饭钱,笑着说.“没有什么别的说的,待会你那串骆驼,得你自己拉回去了,无论什么时候,你要想你的侄子,就自管到天泰镖店去看他,你可千万别以为他是过继给我了,或是卖给我了!那可就误了。”刘大脖子笑着说:“彭二爷就别说了,我都知道,他跟着彭二爷这样的人,我还能够不放心吗!”当下彭二又笑了笑,随就带着刘得飞先离开了这茶馆,回到了天泰镖店。
这家镖店很大,彭二在这里也只算是个大镖头,另外还有掌柜的姓徐,却是个买卖人,一点武艺也不会,但是有资本,开镖店也得有充足的本钱,万一镖银被什么强人劫了去,就不能立时声张,先得如数把镖银垫出,才能够维持得住信用,然后,能不能把已失的镖银讨回来,那得看你的本事,讨不回来可就赔了帐,还得吃哑巴亏。这里的徐掌柜虽是个外行,但是专为拉拢买卖,因此他家的生意特别兴隆,又因为有“玉面哪叱”的名声儿震着,所以从来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其实彭二是任事儿也不管,他懒极了,整天去管闲事,去喝茶,今天他又领回来一个小煤黑子,别看是个煤黑子,待了一会,彭二在柜上支了几两银子,就带着他到街上,出去了半天,上澡塘里洗了澡.剃了头,到新衣庄买了全套的衣裳,又买了一双青布鞋,瓜皮小帽,回到了天泰镖店里,浑身上下的全都换了,嘿!谁还能够认识刚才那个小煤黑子,现在,这不是一位芳俊体面的谁家的小少爷吗?一只小脸还有点青里透红,好象是苹果似的。玉面哪叱彭二喜欢极了,就仿佛是得了个儿子似的,当日晚间他即叫来了几桌酒席,邀请来了几位朋友,在厅堂中摆上了香案,点着烛,烧着香,叫刘得飞跪在地下给他叩了三个头,可惜他是个“光棍儿”,没有师娘,刘得飞的头也就没法子再叩了,当日刘得飞就算正式的拜了师,一些朋友们全都给彭二道贺,当晚,欢呼畅饮,热闹非常。
到了次日,彭二就认真的传授给刘得飞的武艺,一清早就起来,没有别的,他先叫刘得飞举石锁,然后他把一个满装着铁砂子麻布口袋,跟刘得飞两人在院中来回的扔,并且无论镖店里有什么用力气的事情,其实他们管不着,可是彭二总是逼着刘得飞去做,因此,刘得飞觉着这一天真比拉骆驼搬煤还累,到晚间,彭二还教给了他两套拳,并向他说:“你因为已经十多岁了,筋骨儿已经发硬了,学习 飞檐走壁,窜房越脊,那些工夫,不是不行,是已经有点晚了,练不到那登峰造极之处,这些玩艺,你别以为是只有当贼的才会,咱们用不着。不然!老在江湖上,有时要是不会那些工夫,还真得吃亏。现在你只仗着你的身体还结实,当练些气力的工夫,以刚克柔,将来还许能够在江湖上闯一阵。”
刘得飞一听,这才知道学习 武艺真不是容易的事,比拉骆驼搬煤难得多了,越学越深,越深也越难,越难反倒觉着越有意思,越觉得彭二的武艺渊博,而且指点得极为得法。彭二是这镖店里镖头,柜上有饭,他可是不大爱在柜上吃,常常要到外面去叫,刘得飞虽然是个在此闲住的人,可是若在柜上混一碗饭吃,也不至于有人说什么,但彭二却不愿意这样做,即使刮着大风,下着大雨,他也是掏出钱来,叫刘得飞买着吃,买的也不过是烧饼,大饼,有时还吃窝窝头,无奈刘得飞天天练武用力气,越来身躯越高,体格也越健壮,吃得越多,他这个吃,彭二就有点供不起,何况刘大脖子来,每月还得给钱,许多人都觉彭二收了这个徒弟,简直是收了个债主,太冤枉了!然而彭二一点没有埋怨,并且他在外面时常的惜老怜贫,赈济贫病,管一些出钱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到他实在手头一个钱也没有了的时候,他就想起韩金刚来了,便叫刘得飞替他要去,有时三两,有时五两,韩金刚倒还如数的把银子交 给刘得飞,带回来给他。
就因为刘得飞常到韩金刚的家里去,渐渐的跟韩家的人都熟了,别人倒不是都知道他早先在这儿拣过苹果,挨过嘴巴,可是他——刘得飞,却只要一来到了韩家的门前,就不由得想起了在事,面脸上就一阵发烧。
他本来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但镖店那个地方不好,一些镖头们都是些无赖子,什么话都讲,专评论谁家的老婆,还喜欢说某某家的姑娘与某某家的男人的一些“私情”的事,刘得飞起初是不大爱听,后来竟渐渐的喜欢听,并且时时盼着那些人说,而供给他听了。
他的身躯渐渐长得强大,简直是一条大汉子了,因为,不觉着的光陰,已经将及四年,他的叔父刘大脖子,那脖子也不象早先那么大了,因为瘦了,也老了,并且越混越穷,早先拉过的骆驼都逐渐的死了。玉面哪叱彭二是虽还不显着老,可是已露出来了暮气。这三年多,江湖间和北京城又出了不少的,彭二虽然倒还没有栽过跟斗,可是不得不将锋铓隐起,不愿轻于和人家较量,因此他渐渐的有一些“不吃香”,他对人却完全变了和蔼的态度,不得罪人,闲事还管,可是抱不平的事不打了,对韩金刚也真算是恢复了旧交 ,除非他自己真周转不开的时候,就不得不派刘得飞去索要。
韩金刚“金三爷”,这几年是越来越阔,家里的小老婆置得更多,刘得飞去了好几次都没见着他,可是三两五两的银子算什么的,何况韩家的仆人们又都认得刘得飞,不必等着去请示,也就给他啦。早先他算代他的师父来这儿要“胳膊钱”,僻直就算是讹诈,现在,实如同求乞了,他真觉得惭愧,尤其,这韩家仿佛有一个于他有关的人,一件令他伤心的事。
这就是韩金刚家里的那个小女人,早先在韩家的那些女人之中,她的年纪最小,大约也就十五六岁,跟刘得飞的年岁相差不多,是个瓜子脸儿,眉清目秀,很苗条的女人,刘得飞跟她在这大门前撞到过一块儿。
刘得飞一见了她,就觉着她一阵脸红,有时候还笑。刘得飞认定那天的苹果就是她扔的,刘得飞打听出来她是这儿的五姨太太,名字叫“小芳”。小芳似乎也很对他有情,但二人从来也没说过一句话。这几年来,刘得飞是日见英俊,完全不象早先那个“小煤黑子”了,小芳也渐渐的身材高了,头发丰满了,更会打扮了,简直成了个美貌的年轻妇人,不再那么小丫头似的了。同时不知为什么她的神态上添了一点忧郁,她也不跟韩金刚常常的出门了,似乎是她已失了宠 。但是她倒仿佛自由随便了,每逢刘得飞来,就时常看见她,有时是在门前闲站,嘴里还嗑着瓜子,有时她又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孩,她总是那么看着刘得飞,还象微笑着要说话,想招呼一声似的,刘得飞可是不行,他脸烧得自觉着好象喝了酒。到门房好好歹歹的要了钱,低着头就走。走了之后,他可又恨自己,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觉得自己太“糟糕”,跟人家说句话又算什么的,我又不是大姑娘。人家倒还开通,我却真是泄了气。
每有这么一回,他就自怨自艾,又抱歉,又发呆,总得一天老想着这件事。他却不敢作什么幻想,因为他师父彭二的正气与至诚,实是时时对他加以无形的感化和教训。
彭二——玉面哪叱,现在留上胡 子了,镖店掌柜又聘请来了一位名叫“送魂槍”吴宝的著名镖头,那个人既有名,又会联络,师兄弟很多,盟兄弟尤众,渐渐就把他压下去了,他已成为不甚重要的角色了。有人激着他跟那吴宝比武,彭二却摇头,说:“我不比,万一比不过人,可怎么办?”其实刘得飞的武艺也可以说是学成了,在本镖店既可以添个名儿,挣点工钱,别家镖店也有人来请。刘得飞愿意干,不忍得再吃师父,喝师父,还得叫师父每月给叔父钱,他并且立志,自己只要是发了财,把历年由韩金刚那里要的钱,也都如数奉还,还给师父养老。
可是彭二不叫他干事,说:“干什么呀?镖头还是好人干的吗?你就安心学习 武艺吧,武艺是为护身,是为帮助人,不是为刚学了几手儿,就去拿他欺负,混饭!”
彭二对刘得飞感情有如父子,而亲敬有如兄弟,有时,感动得刘得飞都几乎要哭。彭二的名气是一天比一天低,时运愈来愈劣,最近他因为管闲事,在衙门押了他半个多月,出了狱就害了病,为去治病,又恰巧有个同去治病的人,丢了银子,硬说是他偷去的,气得他病势日重。韩金刚是到外省出差去了,钱也不能再派刘得飞要。他还有个穷干妈呢,八十多岁了,最近死了,也是他给发葬的。幸亏这一个月,刘大脖子还没来要钱,可是那追魂槍吴宝,却不断的向他们师徒寻衅,就在院里大声嚷着,什么他妈的玉面哪叱?他也配!带着个什么他妈的徒弟?也能算这镖店的人?一个月之内,我叫他们滚开,不然,我拿槍把他们连师傅带徒弟,全都挑出去!”刘得飞听了,忍不住气,当时由壁间摘下来宝剑,就要出屋跟吴宝去拚,彭二却一伸手就将他拦住,脸上毫不动气,说:“合得着吗?这话又不是天泰镖店的掌柜说的,若是掌柜说的,咱们师徒当时就走。他可不行,我不认得他,也不愿跟他一个小辈怄气。我在这儿吃定了,住定了,可也不跟他还手。就等着他来拿槍把咱们挑出去,等他挑的时侯再说。”
师父能忍这个气,刻得飞可实在忍不了。但又不敢不听他师父的话。他天天在气忿,忧急,感动之中生活;同时遥遥的仿佛还有一点渺茫的相思,在牵系着他的心,他就只有加紧的日夜不绝练习 功夫、武艺。
这天,吴宝真的手持着“追魂槍”挑他们来了,站立在屋门外,把刘得飞叫出去,说:“你们该让让屋子啦,我家里的人要来这儿住,我已跟掌柜的说了,他也叫你们今天就走。本来,你师父有两年都没帮着镖店作买卖,他还算这儿的什么镖头?你,这儿更没有你的份儿。走!不是我追魂槍吴宝不懂交 情,是你们看不起我,成心在我的眼前穷腻,想耍无赖!”刘得飞当时脸就紫了,但是,没有师父的吩咐,还是不敢不忍气,最令人难堪的是镖店里那几位跟彭二相交 多年,跟刘得飞也很熟的人,现在没有一个给从中调解,却全在袖手旁观,刘得飞的肺都气炸了,可还极力的忍耐着,说:“我师父现在屋里病着起不来,等我们见着掌柜的再说,好不好?”吴宝却说:“掌柜的上保定府收账去啦,十天也回不来,我就是掌柜的。”刘得飞却忍不住大骂道:“你也配!”
只这么一句,招得吴宝当时就抖起了他的追魂槍,瞪著眼说:“好吗!你竟敢骂你吴大太爷?”刘得飞说:“你妈的狗屁爷!”此时,毒蛇似的长槍就向着他刺来,他却疾忙躲进了屋,吴宝因为自己是个使长家伙的人,得防着屋里地方窄抖不开槍,所以不能追进屋里,只站在门外暴跳如雷的不住大骂,用他那杆“追魂槍”向门框上直扎,这时,刘得飞已忿怒的自壁间抽出了宝剑,三尺青锋,光芒闪闪,可是病卧在炕上的彭二忽然一滚身下了地,连鞋也没穿,只光着袜底。刘得飞着急说:“师父!你还是躺着吧!我学了武艺是为干什么的?能够眼看着叫这么个人,这样的欺负咱们?”他执剑正要出屋,他的师父玉面哪叱早已抢先出去了。
吴宝的追魂槍,见了彭二反倒不扎了。彭二此时虽然带着沉重的病容,可是因为一振奋,精神依然十分的畅旺,双目一瞪,两年来也没这样发过脾气,他说:“吴宝!你也是走江湖的,就是不明白江湖义气,也不应任意凌人,我彭二从来没得罪过你,你可是欺我太甚?”
吴宝说:“这话你说不着,现在这个镖店,作买卖只仗着我一个,你跟你那徒弟,咱们没交 情,你们为什么白吃?”彭二一笑,点头说:“这行,由现在起,我就不吃柜上的饭,不要一个钱。”吴宝摇头说:“那也不行!”彭二瞪着眼说:“什么不行?”吴宝拧槍说.“立时我就得用槍把你们挑走!”未容他的槍刺来,彭二就一个箭步跳跃过去,要徒手去夺他的槍,但吴宝的身手也颇漂亮,身向旁闪,槍反扎来,他的槍,无怪名叫“追魂抢”,的确是狠毒而且疾快,幸亏彭二也闪得疾速,同时刘得飞手抡宝剑来帮助他的师父,那槍尖才自彭二的脸旁扎空。彭二趁势急急的退后,刘得飞的宝剑抵住了追魂槍,剑似青虹闪闪,槍如梨花乱坠,交 手了三四合,吴宝就觉出刘得飞这小子,剑法高低且不说,力气是非常之猛,他可是有点着急,心里不得不打一打算盘了,因为他欺负彭二,原是因彭二尚有一点虚名,打了他,也可以给自己愈增名气,可是彭二这个徒弟又不好惹,万一吃了这怔小子的亏,那可是“弄巧反拙”。此时彭二虽向刘得飞斥道:“得飞!你快躲开!我还行,今天还是绝不用什么家伙,非跟他拚到底不可。来!姓吴的,你的槍自管再来!”吴宝却冷冷的笑,双手持槍,眼晴不单盯着彭二,还得时时的溜着刘得飞,因为这小子未必真听他的师父的话,这小子的力大,猛勇,宝剑仿佛也很沉。
现在彼此在虎视耽耽,相持未见胜负。在旁瞧热闹的人,这时才过来解劝,可吴宝仍然不下台,他说:“众位哥儿们,你们给做个见证,我要跟姓彭的拚到底,我要是不把他挑出去,我就自己滚蛋,好在我是个保镖的,他也是个在江湖混的,谁也不算欺负谁,只凭的是各人的武艺、功夫,我虽是力壮年轻,他可也不老,我们的身材又一般高……”吴宝的这话倒说得真对。
因为二人的身材和肥瘦,几乎是一个样,要是只看后影,真分不出来,都是腰细膀宽的一条好汉,不过,彭二有些黑胡 子,又因为病.所以是削瘦枯黄,不象吴宝的脸那样黑中透着紫,当下吴宝表明了并不是欺负彭二,只为是叫他走开,同时又说得“拚到底”,可是不跟刘得飞干,因为“合不着”,“他不配!”
旁边的人又劝着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或是约订个日期再比武?现在先冲我们的面子,再叫他们在这儿住一天?”吴宝还没有还言,彭二却先大怒,他拍着胸说:“姓彭的不是怕谁,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走。我在这镖店十几年,我不忍得给这镖店惹事。吴宝,你要是不服气,今儿晚上咱们就订个地方?”吴宝昂然说:“订个地方?好!西直门外头高亮桥,你敢去吗?你可不能带你这徒弟,因为我不能理他。”彭二点头说;“好!就是高亮桥,慢说我这徒弟,我决不带他,若有个别人帮助我,我也不是人!”吴宝说:“好!一言为定了,晚上六点钟,不去就是胆小的鼠辈!”当下他把槍又掉了个花儿,忿忿的走了,那几个人也跟着一同走去了,这里彭二的怒气好象渐渐消散了,看了看他的徒弟,脸上现出一种很难过的样子。刘得飞赶紧一只手提着宝剑,另一只手前去搀扶,就回到屋里。彭二常常的叹气,说:“想不到我竟受人这样的欺负.连病也养不了!”刘得飞就忿忿的说:“他是因为趁着师父得了病,才来欺负您;平常,他大概也不敢。可是师父,您老人家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您还照旧养你的病,今天我去,我到高亮桥去会一会他!”彭二微微的笑,摇着头说:“你自然是一片好心,初生的犊儿不怕虎。可是!我如今要是死了倒还可以,我却还活着,还没把你的武艺教成……”刘得飞说:“成了,我觉得我已经学成了,练好了。慢说他一个追魂槍吴宝,就是十个追魂槍,二十个吴宝,我今天也得把他打在高亮桥的桥底下!”
彭二本来是正在躺着,听了这括,就不禁哈哈大笑,坐起来说:“你真是小孩子的见识,无论怎祥,追魂槍吴宝也是目前站得起来的一位英雄。他的朋友众多,其中不少都是具有真功夫,好武艺,今天不定得有多少个人去帮助他……”刘得飞忿然说:“我也去帮助您!”彭二沉下脸来说:“刚才你没听我向吴宝说的什么吗?我决不能请别人助拳,更不许你去。因为这倒是我一个恢复名声的机缘,本来我已倒霉这些日子了,别人都以为我玉面哪叱不行了。今天我趁着病,要打败吴宝,跟他那些朋友。从此以后,我的威名更得远震,我还得硬棒硬棒,振作振作,要不然将来连你想找一碗饭都难,至于你,好徒弟,别太自满!你的武艺还差得多呢.还得学两年,我才能够带着你,一家一家去登门拜托,告诉各位老师、前辈,说你跟着我学成了。那时你才算出师自立,我才能够把你放手,砚在,你就听我的话,好好在家里待着吧!别看你帮我不成,反倒跟着我吃了亏,叫人家笑话,我把个还没教熟了的徒弟,就拿出来了,那才真是给我玉面娜叱丢尽了名声,泄尽了气!……”刘得飞觉着师父也未免“言之过甚”了,便象是争辩似的说:“可是,师父,你如今病得这样,还跟他们去怄气,我怎能放心?”彭二发怒说:“我用不着你关心着!本来咱们江湖人的性命就是浮萍草,不定几时就吹飞了,你将来若是武艺学成,走南闯北,我也不能净跟着你,那时也得由你的命,这不象是妈妈孩子,谁都不能离开谁。学得硬棒点,我死了你也不要哭。还有,学武艺练功夫的人,都得心无二用,近来我就看你时常的散了心,好像外头有什么事似的。所以,韩金刚的家里,我也不叫你再去了!”
这句话却把刘得飞说得面红过耳,好像是心里的事,就是常常想着韩金刚家里的那小女人的事,已被师父猜着了似的,他不禁低下头去,惭愧着。彭二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说:“你要是不听话,今天硬去帮助我!咱们师徒,可就绝交 了,我不能再认识你这个徒弟了!”这话把刘得飞吓得身上有点发颤,同时心里委屈得恨不得大哭一场,师父从来也没跟他说过这样无情的话,今天可也难怪,本来他就病得很重,又受了吴宝的无理欺侮,所以他的脾气改变了,他现在好象是个疯人。
[book_title]第三回 长河助武师徒乖离 小院栖身豪杰落魄
彭二现在是十分的兴奋也不再躺下歇着了。他就换衣裳,换了一身紧箍着身的。俐落的衣裳,又往怀里带了点钱,披上他的一件老羊皮袄,就向刘得飞说:“你看着家,晚饭你还是出去买几个烧饼吃,就得了。炕上,凉席底下,有钱,你可以随便的拿。”刘得飞点头答应着,就见他的师父走了,这使他非常的难受,因为见他的师父脸是那么红,一定是又发了烧,而且身子还有点晃摇,走路都仿佛没有劲儿似的,这样的一个病人,去跟追魂槍吴宝那些个凶徒拚命,今天晚上还能够回得来吗?……所以,彭二走后,刘得飞一时也在屋里待不住,他就想.“师父虽说不叫我去帮他,可是到了现在,我要不帮助他,难道眼看着就叫人把他打死?欺负死?我不能够那么听他的话,那么没良心。干脆,这时追魂槍吴宝大概还没走,不用等着他去到高亮桥,限我的师父去干,我就先跟他干一于得啦!”
当下,刘得飞想着他的师父出了镖店,一定已经走出很远了。他就拿起了宝剑,出屋去找吴宝,可是.只见这时的镖店,是清静极了,原来吴宝等一些人,早就都出去了。只有一个写账的先生,在柜房里看着“瞽人词”.是什么“呼延庆大上肉邱坟”,嘴里还在哼哼着。刘得飞就向他问说:“高亮桥在哪儿?”这管账的先生看了他一眼,便笑着说,“怎么?你也要去看看吗?我劝你趁早把你师父拉回来吧!别跟吴宝赌这闲气了!吴宝,论名气他现在比你师父大,武艺也比你们高。闹出事来,掌柜的回来,明着是你们有理,可也得落个没理!”刘得飞的心里更气,就着急的说:“你快告诉我,高亮桥到底在哪儿?”这管账的先生眼晴还不住的看那本小书,嘴里微笑着回答,说:“你还拉过骆驼呢,连那个地方全都不认识!出了西直门的关厢就是,那个地方,常有人约定好了,在那儿打野架!”刘得飞转身就走。
他也不回屋去,就一直出了镖店,对门就是一家烧饼铺,这几年来,刘得飞几乎天天在这儿买烧饼当饭吃,所以他跟那烙烧饼的熟极了,这时那烙烧饼的人,隔着窗户看见了他,就高声的叫道:“小刘!你还要芝麻火烧不要,你要是要,我就给你留下几个,再待会,可就没有啦?”刘得飞摆着手说:“不要!不要!”他此时是什么也不顾的了,急匆匆的就走,他本来认识西直门,抄着近路走了——因为离着彰仪门大街这个地方太远,他走了约有一个钟头才到,出了城,就是关厢,关厢之外有一道河,河上的坚冰尚未溶解,一座不大的石桥建在河面,透原来就是“高亮桥”,这一个往来的要道,附近十分的荒凉,有空旷的田地,疏疏的树木,远处还有那苍翠的西山,这正是正月底的天气,天气犹寒,北风呼呼的吹着,吹得人的身上打战,日已快落了,大约至少也有五点多钟了,可是这里并不见有人。
刘得飞诧异着想:“怎么?看不见他们呀!我师父没来,吴宝他们也没来,莫非他们已经打完了,不然就是换了个别的地方打去了?”他在纳闷,来回的走了一会,突然见由南边来了一大群人,他定睛一看,原来就是吴宝,还有些个都是帮助他的人,提槍的提抢,拿棍的拿棍,看那样子全都气势汹汹,刘得飞就想要迎过去,跟他们先“大战一场”,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等到师父来的时候,就没事儿了,可是忽又见这群人之中,就有他的师父彭二,神气还很昂壮,手里也提着一杆扎槍,大约是他们刚才在关厢茶馆内见的面,喝过了茶,便一同来这儿比武,刘得飞现在倒为了难,师父不叫我来,我偏来了,无论我是好心是歹心,师父一定也先把我大骂一顿,不叫我在这儿,那我不就白来了吗?于是他就赶紧跑开,远处有一个坟墓,他就将身向下一蹲,用坟墓隐住了身形,手中却紧紧的握住宝剑,偷眼向那边去看,就见那边吴宝的一些朋友围了个大圈子,就把彭二困在了垓心。
刘得飞这时的心十分紧张,只是离着那边太远,那边的人影行动,在这儿虽看得清,可是那边讲的话,这儿是一句也听不见。刘得飞的心里真着急,就见,大约是彭二说了些话,吴宝也不愿当时就“以众凌寡”,所以,立时他的那些朋友,全都散开了,吴宝的一杆槍和彭二的一杆槍,当时就对斗起来。两杆槍都带着红缨子,吴宝的追魂槍,缨子既长且新,槍头儿也闪闪发光,彭二却不知是由哪儿抄来的一杆破槍,缨子既都要掉光了,槍尖也发了锈,是黑的,所以两人得槍很有分别,当时对斗起来,越杀越紧,只见追魂槍宛如梨花,吴宝确实是很不弱。彭二生平不以长槍著名,刘得飞跟他学了三年多的武,虽也学过长槍,晓得师父对此并不外行,可是还没料到竟是如此的熟练,虽是一杆破槍,使用起来却不在吴宝以下,他竟往来驰驱,槍如毒蛇恶蟒一般,就与吴宝厮杀了三十余合,把旁边那些人的眼睛看直了,刘得飞也索性站起身来,并且索性不用在坟头后面藏着了,他就手提宝剑往近去走,他就看出来师父所用的是叫“盘龙槍”,这种槍法是可以护身,而不易制胜,吴宝的槍法却是另一路,着数都极毒狠,槍法十分的特别,他不愧是专学槍的,一定受过特别的传授,下过清苦的功夫,因此彭二的槍法起先还可以施展,进取。后来,也是因为他身有重病,气力不足,他就只有剩了招架了,刘得飞一看心说:“不好!”只见吴宝的银槍乱点,处处追魂,彭二是木杆虚抡,看着就要败走,那些人都一齐狂呼:“来!再使点劲!吴老弟!行!……彭二眼看就完了!”
刘得飞看见他的师父在这紧急之时,他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了,舞动了宝剑飞奔过去,同时大喊道:“你们这么些人,欺负我师父一个?他还正害着病!来!我跟你们来!”彭二一看是他来了,就怒斥了一声:“滚开!你不要管……”
自已还要努力的与吴宝拚杀,可是刘得飞已经搅在他们的当中,用剑向吴宝猛砍,吴宝大怒,说:“混账!你也要陪着你的师父送死吗?”挺着长槍,向刘得飞的咽喉猛刺,刘得飞却并不闪避,只用剑去磕,只听“咯!”吴宝就觉着两只手都发麻,再换力,拧槍去刺他的腹部,不料刘得飞的剑又“咯……”虽没把槍杆给削折,他的槍可当时就撒了手,他慌了!大惊失色,刘得飞的剑又挟着风向他的头顶削来,幸仗旁边他那些朋友,一齐抡动了家伙上前,十多个人齐把刘得飞围住,槍杆齐递,刘得飞却剑法不乱,竟似虎入狼群,一霎时……吴宝已经又拾起他那棍槍来,晃动着喊说:“停住!停住!本来说好彭二是不叫他这个徒弟帮助,如今,眼看彭二就栽跟斗了,却又忽然使出他的徒弟来瞎搅,算了!咱们不打了,彭二他要是有脸,叫他以后还见人,言而无信,枉称了半世英雄好汉,敢情跟娘儿们一样,咱们不跟他斗了!跟他这还没出师的小徒弟更合不着!胜之不武……”他虽是这样说,他那几个朋友却不但打不过刘得飞,还有的被宝剑所伤,躺在地下“哎呀哎呀”的直叫,刘得飞又凶猛的直奔吴宝,却被彭二用槍拦住,怒斥道:“走!走!走!这里有你的什么事?走!……刘得飞还不服气,还瞪着那些人,只是他的师父用槍拄着他的后腰,逼着叫他离开这里,他没有法子,只好随走随回头,他的师父却永远在身后跟着他,逼着他,那边的吴宝等人都不住的一齐鼓掌大笑。
刘得飞既恨那些个人,可又怕他的师父.被他师父逼着就进了西直门。他几乎要哭了,他的师父彭二却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冷淡,对他说:“你就先回去吧!”说毕,彭二就手提着扎槍,无精打彩的往东去了。他还想追上他的师父,可又怕再碰钉子,只好自己就回去吧!心里气忿不平,可又有些欣喜,暗道:“吴宝那些人原来真不成,我的武艺总算学得不错了,今天虽然违背了师父的话,可是幸亏我来,我要不来,师父准得吃亏。我看师父面上虽是不高兴,心里也准是喜欢吧!”一边走着一边想,又烦恼可又高兴,不觉着回到了天泰镖店。
天已黑了,就见那厅堂之内,灯烛辉煌,一片豁拳行令之声 ,十分的热闹,原来吴宝那些人早就都回来了,按理说,他们今天应当算是输了,并且有个人受了剑伤,还许要打官司,可是没那些事.他们快乐得很。刘得飞不由心里纳闷,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他们反倒庆贺起来了,莫非是故意气我们师徒吗?好!你们等着!只要我师父不管我的时候,咱们再干!”忿忿的回到了他的屋内,把宝剑再挂在壁间,点上了灯,这时彭二就回来了,刘得飞赶紧就笑迎着说:“师父,您老人家回来了!快歇歇吧!”彭二却沉着脸摆手说:“从今以后,咱们不算是师徒!”刘得飞不由怔住了。彭二说.“你不要见怪,因为今天你不听我的话,叫我在许多人的面前,失信!丢丑!我得走。刚才我已见了吴宝,我对他说:算我栽了!就算是他用追魂槍把我挑出去了,从今晚起,我就不在这儿住!”刘得飞的心中难受,立时就愁眉苦脸的说:“师父!你别这样生气,你饶我一次,今天的事,是我错了!”彭二摇摇头说:“你也没有错,不过你叫我失信,我没面子再见人!”刘得飞掉下泪来,说:“师父!那么你一定要走,我也跟着你去!”彭二哈哈大笑,但笑过之后,立刻就绷脸,怒冲冲的说:“你能够净指着我养活你吗?你这么大,也应当自立了,永远跟着我,还行!你可以去想法子谋生,或是再回家找你叔父拉骆驼去,干什么不能够吃饭呀?可是,你要记准了我的话,第一不许你去偷盗,第二不许你再指着我的名字找韩金刚要钱,第三,你斟酌着办吧,反正别给我坏了名气!”说着他把他的那简单的随身东西,收拾了收拾,拿起来就走。刘得飞赶紧揪住他的衣襟,哭着说:“师父!我跟你去!”彭二狠狠的说:“你要敢跟着我,出了门,我就一刀断了你的命!”刘得飞跪下了,彭二却把他一脚踢倒,忿忿的说:“你的腿竟这么软,你不是我的徒弟!咱们爷俩,永远不必见面了!”说毕,带着愤怒走去了。这里的刘得飞真恨不得痛哭一场。
但是他站起来了,心说:“师父既是这样的脾气忽变,一点情义也不讲了,我再求他也是没用,还是跟着他?他说得对,我这么大了,也应当自立了。不过我们师徒这次的失和,都是追魂槍吴宝给挑拨的,干脆我跟他去
拚,去要他的命吧。”他却已抄起了宝剑要往外走,却又自己将自己拦住了,暗想:“师父刚走,我何必就给他惹事!慢慢说吧,反正我不离开北京,他也跑不了!”于是放下了宝剑,却又思虑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离开这儿呢?要是还在这住着,吴宝也不能够把我奈何,可是何必要那泼皮?又给师父坏名气?不如我也从今儿就离开这儿,也叫他们看看我,不是离开师父我就不能活,也不是离开这儿就没地方住.妈的!追魂槍吴宝!有什么话咱们日后再说!当下他也动手收拾彭二给他留下的这点东西,并发现在炕席底下,有几吊钱,知道这是他师父故意留下的,怕他立时就没有饭吃,他感动得又不由一阵鼻酸。并发愁师父那病,恐伯也许从此就见不着面了,他不由眼泪一对一对的往下直掉,但当时又自己斥责自己,“哭什么?好汉子,大英雄,眼泪就这么容易掉吗?妈的,我永远不再哭!”他好像是自己跟自己生气,使劲,要使自已坚强,现在,先得找今儿晚上睡觉的地方,可是,在这城里,认识谁呢,师父的朋友自已也不愿去求,自己却只认识对门的卖烧饼的。于是他就赶紧到了对门的烧饼铺,这铺子里有一个专管烙“吊炉”烧饼的名叫张歪子,一个管炸油麻花的叫冯大.还有一个小徒弟,另外有两个天天背着筐子,摇着个手鼓在外面卖“货”的,一个姓陈,是个麻子,一个姓岳,是个老头。掌柜的年纪也很老了,就是张歪子的爸爸,也是京西的人,跟刘得飞说起来是“乡亲”。这几年来,彼此熟得跟一家人一样,当下刘得飞来了,据实的一说,烧饼铺的人就全替他抱不平。张歪子说揍他去!我拿我那铲烧饼的铲子,跟他的追魂槍干干!陈麻子说:“彭二爷也是,徒弟救了他,他反倒跟徒弟绝啦,那个人,我看是要倒霉。”张老掌柜的却道:“你搬到我这儿来住吧!慢慢再找事,找不着事,或是你还回家拉骆驼,或是在我这儿,学着烙烧饼。旁的话不敢说,烧饼,麻花,还能供得起你吃,有钱没钱都不要紧!”刘得飞这时倒喜欢了,他遂就回到镖店里,到柜房去说:“我师父搬走了,我可也要搬走了,把房子交 给你们吧,你们可别以为我们是让吴宝给挑出去的,他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本来掌柜的现在没在家,柜上的写账先生跟几个伙计也都作不了主意,可也惹不起追魂槍,他们要走,就走吧,也省得再住下去,镖店里就许出事。所以没有一个人劝他,也没人催他去走。刘得飞气忿忿的,取了他的那点随身东西,拿着他那口宝剑,就往对门的烧饼铺里住着去了。
他住在这烧饼铺,这里的人虽都对他很亲热,他可是觉着没有在天泰镖店里舒服。在镖店里是他跟他师父两个人住着一间大房,那院子就是他们的,爱怎样抡拳打脚,甚至窜房跳墙,都没关系。自天整天睡觉也没人管,这烧饼铺可不行,五六个人都挤在一间小屋的小炕上,虽然暖和,可是脚臭气就难闻,并且他紧挤着陈麻子睡。陈麻子人是很好的,可就是身上的虱子太多.这几年,他舒服惯了,与他拉骆驼的时候不同了,他受不了苦了,可是,有什么法子,他还得甘心的受着。他刚一睡,也就是半夜一点多钟,张歪子,冯大,跟那小徒弟,就都起来了,烙烧饼,炸麻花,得一直工作到天明,烟油的气味弥漫着,刺激得他在梦里也咳嗽.简直睡不好觉,次日,也一天不断的有买卖,或是有人来找老掌柜的闲谈,他一个寄住在人家这儿的,更不好占着人家的炕头睡大觉,他的性情。这几年很受玉面哪叱的影响,什么事都要“面子”,都不愿意叫人不愿意,不独是这儿陈麻子他们煮的面条,让他吃他也不肯吃,连他吃这里的烧饼、麻花,也是当时就付钱的。他整天闲着没有事,一看见对门的吴宝等人出入,他就气得眼红,他又怀念着他的师父,曾向很多熟识的人去打听,也没有人知道,简直,仿佛玉面那叱彭二已经离开了北京,而高飞远走,或是已经因病死在什么地方了,他的心里实在难受,他的叔父刘大脖子倒也进城来了一趟,先到天泰镖店去找他,听那里的人说:“刘得飞不在镖店里了,在对门的烧饼铺里闲住着了。”所以就又来到这儿找他,他见了他的叔父更不由得难过,因为,刘大脖子简直又病,又穷,不象样子了。说是“骆驼全都卖光了,就仗着给村子里的一个小茶馆,烧烧水,灌灌茶,混两顿饭吃。”倒是没有跟他要钱。
临走时却嘱咐他:“有功夫你应当回去一趟,因为咱村里的骆驼赵家,他现在养着五十多个骆驼,正要雇伙计,知道你有力气。你要是回去,他一定能雇你.咱干什么的,结果还得去干什么。彭二教了你几年武艺,现在他不管了,你还能够拿着武艺换饭吃吗?在这烧饼铺里闲住着,你可又不卖烧饼,也不是个长事呀!”刘得飞对他的叔父,无一言可以回答。叔父走后,他的胸头更为抑郁,他一心一意的要想在镖行找个事做,北京城的镖店不下七八十家,他师父的老朋友,至少也还有十个八个的,平常不大见面,现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拜访,说明了他是要找个事,只要能够管吃管住,他就于愿已足。但是他师父的那几个“老朋友”,如利合镖店的铁天王薛五,就说:“现在各镖店的买卖全都不好,裁人还裁不够啦,谁还能够邀镖头,找伙计。”悦远镖店的唐金虎见了他就吸着气说:“你不行呀!你还没出师呀!武艺还没学好呀!镖行这门坎儿,你怎么能够进呀?”他又去找他师父的兄弟,卷毛狮子周大才,周大才反倒骂他一顿,说:“你把你的师父气走了,却来叫我给你找事?别说我也给你找不着,能找我也不管呀!好!你跟追魂槍吴宝结下了这样的深仇?追魂槍吴宝,太岁刀韩豹,判官笔小罗崇,黑虎鞭焦泰,双锏灵官陈锋,赛黄忠马宏,金眼夜叉……”当时他说了一大片人物,说,“这些个人跟追魂槍吴宝都是生死兄弟,你得罪了一个,就把他们全都得罪了,你师父都站不住脚了,都躲啦!你不但不快些离开京城,还想在京城混?想在镖行充人物?那你这小子可想错了,趁早别打算吧!”刘得飞听了这些活,气得肺都炸了,当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回到了烧饼铺。不想烧饼铺也住不成了,因为吴宝对这里的张掌柜的已说了话,说:“你们叫刘得飞住在我这镖店的对门,就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要找别拗,是气我。限你们当时就把刘得飞赶走,要不然,我拿追魂槍给你们拆了铺子!”其实,张老掌柜的倒是豁得出去,说,“让他拆吧!我拼出跟他打官司了,拼出我这条老命了,你自管照旧住着!”
冯大踉岳老头儿却是吓得不得了,冯大竟要卷铺盖辞工,连今天晚上的油麻花,他也不敢炸啦。刘得飞觉着这不对,不能因为自己一个人与别人结了仇,就拆了人家的买卖,人家留我住是好意,是恩情,我不能反倒把人家害了。所以自己情愿立时就搬走,就是今晚上睡在大街上;呢,也不愿累及人家。
结果,算是陈麻子给他找了个住处,离着这儿还不远,有一座破庙,是关帝庙,庙里的道士把所有的殿宇全都租给了一些小贩,群居着生活,这些小贩都是“京师”附近各县的人,每年秋后到北京来做小买卖,春天再回家去种地,等秋后再来,如此的周而复始,其中自然也有不少是长期以此为业的,他们卖的,多半是老豆腐,炸豆腐,熏鱼硬面饽饽,这都是北京人所最爱吃的点心和夜宵,位们大半是凑在一起,大批的做好了,而分途去卖,也有掌柜的和伙计。这种地方,叫做‘锅伙”,都是些个光身汉,没有一个女人。陈麻子因为天天在街上卖烧饼,所以也就认识了这些个人,当日他把刘得飞带到了这里,介绍给了卖熏鱼的江 四,跟七八个卖熏鱼的住在一间屋,言明,他在此住一天,要给江 四的房钱,制钱二文,这倒还不算多,同时,这儿住的全是男子,店门日夜不关,一切方便,刘得飞住着最合适,而且,院子虽脏,但是宽大,正好练剑打拳,殿宇虽旧,却是结实,窜房越脊,也不至于踢掉了瓦。
于是,刘得飞就在这里住下了。不过住处虽然有了,钱却渐渐的没了,他怕把钱花光了,所以一天只吃一顿饭,其馀,虽是饿了,也宁可勒勒肚子。他咬着牙,决不太显露出穷样子来,可是他眼前的路,却越来越窄,简直的走不开了。春风已暖,草木重生,北京城的景象越来越繁华,连卖老豆腐的常九,都说他近日来的买卖很不错,不必再指着他的女儿补贴他了。可是刘得飞呢,这最年轻,最强壮的“好汉英雄”,却已经感到日暮途穷,无以为生。
[book_title]第四回 打镖车英名震京师 买豆腐小鬓传绣带
北京所谓的老豆腐,其实倒是一种比较嫩的豆腐.是在锅李,煮得很熟,连汤盛上一碗,外调以酱油,香油,芝麻酱,豆腐乳汁,韮菜花,虾酱,辣椒油……很多的滋味,这么一碗,可以就着烧饼吃,也可以独自的吃它,算是“点心”,也可以算是菜。从早晨就有卖的,一直卖到傍晚。在这庙里住着的,做这种行业的也有四五个人,其中以常九为最老,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听说他从十几岁就卖“老豆腐”,至今已约五十年,其间,他也娶过妻,还生过一个女儿。他挣过钱,积蓄过,可是后来又叫他胡 里胡 涂的都花光了,他的妻也死了,依然抛下他一个人,他仍然是每天挑着份担子,出去卖老豆腐。
有人说:“别看常九那个样儿,他的女儿比鲜花还好看,是个有钱人家的小老婆,常来给她的爹送钱,人家常九,比咱们有办法!”这些话刘得飞倒还不大往心里放,不过。他每天的一顿饭,就是一个玉米面的贴饼子,和一碗老豆腐,他的心里也跟老豆腐那些调料似的,咸的,辣的。简直什么都有。尤其他忍受不住追魂槍吴宝的气,他躲到这儿来,吴宝还派了个镖店的伙计素日与他熟识的,特地找了他来,说:“小刘!你别在这儿住啦!连你的师父都因为惹不起他们,才跑了。你还干吗在这儿,成心当他们的眼中钉?现在天泰镖店,都得听追魂槍吴宝的,他又请来了好些个本领高强的朋友,你惹得起他们吗?何必还在这一带住着?何必还常上那烧饼铺,拿眼睛瞪着天泰镖店?我来劝劝你,到别处去闯一番江 山去吧!在这儿,那追魂槍可对你没怀着好心!”刘得飞微微的笑,点了点头,说:“好吧!过两天我就走,以后大概我也不能再到北京来啦!”那伙计点头说:“对啦!外省的钱好挣,彭二爷就是不定上什云南,云北,发大财去了。你出外去闯闯,过十年八年的回来,那时或许比韩金刚还阔!千万躲一躲追魂槍,他可不是个好东西!”刘得飞又点头,他现在老实极啦,简直跟个骆驼似的,那么温 驯。镖店的伙计走后,他又暗中在长叹。
心说:“师父!我不能再听你的话了,我得跟追魂槍吴宝干干,也得跟北京这些霸道横行,欺压良善的恶镖头,都得干干了!”当日他出去了一趟,听人说:“天泰镖店应了一号大买卖,是走张家口去的,银子多少车,富商和宫员官眷有多少位,这件买卖,有多少家大镖店,争,抢,运动,都没到手,因为追魂槍吴宝的名头大,所以叫他给得着啦!这笔钱一定挣得不少,天泰镖店跟吴宝都发了大财啦!”刘得飞在烧饼铺里坐了坐,把这些事全都打听明白了,当日,他可吃得很饱,并赊了几个烧饼带回去,一夜 他神经兴奋得简直睡不好觉。次日一清早,那常九已经把老豆腐做好了,可还没有挑出去卖。他就去吃了两碗,把昨天赊来的几个烧饼也都吃了。“老豆腐”也是赊的,他说明白了,自己的口袋里只余了二文钱,还得给今天的房钱。因为他平常为人老实,所以常九也仿佛很可怜他似的,就说:“不要紧,你几时有钱,几时再说吧!”他此时因为吃饱了,所以全身都有力气有精神,想起来了追魂槍吴宝这些日来对他的欺压,凌害,怒气就从胸中直升。他去拿了宝剑,走出了破庙,就一直奔向天泰镖店,这时候,太陽才将滋牙儿,时间还早,但天泰镖店的门前热闹极了,今天因为有镖车要往外走。而且应得是一件特别的大买卖,所以得特别的郑重其事,吴宝可还不能为这个买卖就亲自出马,他得留着点身份,以便将来再比这还大的买卖,并且得防备着万一镖车出去了,而发生了事故,那时候他还能够出头去办理。今天他派的是他的师弟太岁刀韩豹,盟兄赛黄忠马宏,还有从大同府特邀来的,出名的好汉罗崇,因为这人年轻,而又生得短小精悍,所以江湖上都称他为“小罗崇”,使的是一对特别的家伙“判官笔”,这一回的镖,就抑仗着此人。但是他昨夜宿在娼寮里,现在大概还没起来啦。门前已停着有十多两车,现在可还都是空车,得等着小罗崇来,才能够去装镖。
听说银子大概就有几十鞘,现在,十多个赶车的,正在预先就争论着,你的车上装多少,我的车上装多少,谁也不愿意多装,听说这有几个大掌柜的,和几位官员,和首眷,此次也都“搭帮”,一同走路,约定的是上午九点钟,在利通诚票庄的门前见面,就从那里出发.现在才六点多钟,镖店门首来了不少“赶档子”做小买卖的,什么老豆腐,杏仁茶、烧饼油炸果,全都在这儿摆设起来了。一些赶车的,和镖店里的小镖头大伙计们,都在门前,各选所好的吃起了早点.吃完了就预备走张家口去啦,这有多么高兴呀!现在这些伙计镖头们就都阔得很,都穿着新做的“短打”的衣裳,肥裤裆,系着纺绸的腿带,有的穿着薄底的靴子,有的是靭鞋,腰间都系着宽宽的“什衲”的板儿带子,这表示出来他们是“练家子”,是保镖的。个个兴高采烈的正在门前吃着,说着。这时,就见刘得飞从西边走来了,这里有不少的人都认识他,有的就向远远指着他,笑说:“喝!这小子倒还没饿死,听说他一天就吃一顿饭,也能够活着,可真是怪事!”又有人谅讶着说:“他拿着宝剑来干吗呀?别是他饿极了,穷疯了,来这找对头吧?这小于可怔,也有点力气,咱们可得提防着他点!”有人就要进店去报告追魂槍,却被别的人拦住了,说:“干吗呀!这么点儿事,值得就去告诉吴大爷吗?看他能够怎么样?”此时,刘得飞已来到门首,有人假笑着向他招呼,说:“小刘!起来得真早啊!吃一碗呀?”刘得飞却怔柯柯的,什么话他也没听见,手持着宝剑向镖店门里就走,当时两个小镖头,也顾不得正吃着的东西,赶忙来拦他,刘得飞却不容分说,一拳将一个打得脸肿鼻青,一脚将另一个踹得坐在地下,他三步两步,闯进了镖店。那太岁刀韩豹眼快手快,急忙抄了一口“扑刀”,迎过来,就说:“喂!刘得飞!你想要干吗?有话可以跟我说!”刘得飞瞪圆了眼睛,脑上的青筋也都迸起来了,大声的说:“我跟你说不着!我要找吴宝,叫他还我的账!”韩豹说:“喂!你先说说,吴大爷到底欠你什么?”
刘得飞气忿得都要哭出来了,说:“他欠我的可多啦!他欺负我们师徒,把我的师父气走……”韩豹说:“你师父彭二是自己愿意走的,因为他在北京城混不开啦!跟吴大爷有什么相干?”刘得飞又说:“我在对门烧饼铺里住,吴宝把我攒走,我搬到庙里,他还叫人告诉我,得离开北京。他妈的欺负我到了什么地步?”这时赛黄忠马宏赶过来了,他本来没见过刘得飞,但是大概常听人说,他当下便从中给劝解,说:“不至于吧?吴镖头一天忙到晚,他哪有闲功夫跟你作这个对?你别是受了谁的骗了吧?”刘得飞却不听他的劝解,一直就奔向吴宝住的那屋子。马忠赶紧又追去拦,并说:“喂!你再听我说,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事,那不要紧,三吊五吊的,我们都可以帮你个忙!”刘得飞顿脚大骂说:“谁是来找你们告帮,我就找吴宝,叫他得还我的账。”这时,他把那追魂槍吴宝可骂急了,吴宝是正在屋里洗脸,听见了这话,立时推开屋门探出头来,怒声的说:“好个小子!你耍无赖竟敢耍到吴大爷的头上?来!把他拉出去揍他!”此时各屋
里镖头,什么,黑虎鞭焦泰,金眼夜叉钱禄,一些人都出来了,而且个个全都抄起了兵器,门口外的那些人也全都拿着家伙,把大门给堵住了,处处是刀光闪闪,棍影沉沉,更有什么钢叉,铁鞭,仿佛就要立时把他打烂在这个地方。刘得飞却昂然持剑,毫无惧色,并且骂的更厉害了,说:“吴宝!你这不算能为!你应当自已出来,老子今天要斗一斗你妈的追魂槍!”吴宝却在那屋门口冷笑,吩咐众人上前,当下七八个人手举着家伙,就向着刘得飞逼近,刘得飞把剑一抡,准备着厮杀,但此时柜房里的徐掌柜的,赶紧跑出来了,急得直摆双手,说:“别打!先别打!刘得飞!你上柜房来!有话可以跟我说。你师父本是我的好朋友,他帮我做了不少年的买卖,我没在柜上的时候他走的,现在我还正找他呢!刘得飞!好侄子!有什么话可以跟我来说,千万别在我这门儿里闹出事来!”
刘得飞听了,就点头说:“好!”把宝剑指着那屋子说:“追魂槍吴宝,小子!你滚出来!咱们到门外干去!”说着他向外就走,那堵门的几个人都笑了,说:“哈!这小子倒会自找台阶,他看见事不行了,他要跑!”所以也都不拦阻他,让刘得飞出了门,刘得飞却站在大街上,又向着镖店大骂,指出名字,非得叫吴宝出来跟他干干不可。那徐掌柜的还直在院里劝,说:“今天咱们的买卖还没出门呢,千万可别惹事!”那太岁刀韩豹却因为今天是他们出门保镖,他气的不得了,说:“买卖还没出门,就先来了这么个小子这样的大闹,咱门就都没办法,这还配保什么镖?出了门更不定得受谁的欺负了,人家主顾对咱们还能放心吗?我非得把这小子打死不可!”当下,就由他领头,追赶上刘得飞,刘得飞却反扑过来,拧剑向他就刺,韩豹急忙以扑刀相迎,两三合,韩豹就觉出刘得飞的剑虽轻,可是力气却真浑厚,剑的着数又不但壮,而且巧妙,他不得不后退了三四步,焦泰扬起了铁鞭,钱禄晃动起来了钢叉,一齐跑过来帮助他,这本来是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很多,可是现在这几个人拚杀起来,吓得车也都停止住了,坐车的跟赶车的,还有走路的,及特意赶来的一些闲人,全都在两边拥挤着看这热闹,——镖店的门口打架,原是常事,也是人们最喜欢看的事儿,所以,连烧饼铺的人也都出来看来了。刘得飞的宝剑就舞起来,只见寒光闪闪,先是黑虎鞭焦泰过来与他斗,黑虎鞭焦泰这个人身体强壮,膀阔腰细,脸色黑得跟铁一样,却真是与他的外号相合,手中的七节钢鞭有数十斤重,举起来向刘得飞的身上就砸,旁边看着的人全都捏着把汗,但刘得飞很巧妙的就躲开了他的剑,同时也巧妙地进取,三四回合之后,黑虎鞭就显出慌张的样子来了。太岁刀韩豹急忙抡刀助战,刘得飞的宝剑闪烁,有若银蛇,身体往来闪避,辗转,并且有时更猛烈的向前逼进,他抵住了这一个太岁,一只黑虎,他却更显着剑法绰然有馀,而神情沉稳,不慌不忙的,使得那两个人都显出发累着急的样子,光抡着家伙却近不得他的身。
这时那金眼夜叉钱禄,“哗啦啦”的舞动着“三股钢叉,好象是大法船上纸扎的那个“开路神”,又如游台上的“金钱豹”,真是凶猛至极,蹿到了近前,就专叉刘得飞的咽喉,却被刘得飞用剑“噹”的一声将叉磕开,同时左侧的黑虎鞭又盖顶砸来,他却不敢以剑去迎,疾向旁闪,而右边的太岁刀却又向他的脖颈来砍,他赶紧闪身,后退,不料那双剑灵官陈锋,自他的后边也来了,一对双剑虽不太粗,可是加起来也有百十来斤重,一只向他的后腰来拄,一只却向他的肩膀猛然砸下,这时看不出刘得飞是怎样躲闪的,居然他和燕子一般的轻快的就躲开了,杀出了重围。不想那赛黄忠马宏,抡着一口长把的大刀也拦他,同时吴宝手挺着追魂槍也出了镖店,怒喝道:“一齐上手!他妈的!咱们这么些个人,连这么个小子也收拾不了吗?”他发急,跺脚,那赛黄忠等人一见大镖头出来了,更都是精神百倍,他们一共是两口刀一对剑,一只鞭,一杆钢叉,真可以说是各样的兵刃全有从四面齐向刘得飞来进。两边远远看热闹的人看着都不平了,有的喊起来说:“不公道!”追魂槍吴宝瞪着眼,向人丛去找那喊的人,他倒没有找着,他可看见了被阻住的那几辆车,有外城御史衙门的陈文案,这是他的老朋友;有敬武镖店的卢天雄,这可真叫人家看不起,连个无名的小辈,我们都打不过,还敢应大买卖,那可叫这“同行”耻笑了,他又看见了一辆车上,坐着个抱着孩子的小女人,他也认识。这是他的朋友韩金刚的姨太太,一个女人,不叫赶车的转别胡 同,赶快的回家去,却在这儿坐在车上,卷起了车帘,看这些男人们打架的拚命,这有什么可看的?也不伯吓着孩子,韩三哥可也太没家教了,真是,人不可以老婆太多。当下,追魂槍吴宝看见旁边有这些人都正在看着,镖车本来都快到了,走的时候了可是现在反倒都闪到一边,这真令人着急,而觉得面上难看!此时他手下那些灵官,太岁,夜叉,黄宏,鞭剑刀叉等等的简直是瞎抡了,竟然就打不过刘得飞一个。刘得飞的宝剑飞舞,前遮后护,身体往返跳跃,煞是英雄。
他觉着自已要再不上手,真不行了,于是他就大叫一声。“都躲开!叫我一个人跟他较量较量!”他抖动了追魂槍也扑奔过来,但他不来上手还好,刘得飞只是为施展武艺,表现身手,他还怕把人伤了或死了,得打官司,现在他见追魂槍也来了,他可是真急了,当时宝剑就使得更紧,使出来了毒辣的着数,先一剑刺着了赛黄忠的右胸,这老家伙当时扔了大刀,就倒在地下,刘得飞从他的身上跃过,宝剑又直取金眼夜叉,那夜叉拽叉而逃,黑虎鞭上前来救,刘得飞却斜劈一剑,正中此人的右臂,黑虎当时也扔了鞭趴下了。追魂槍吴宝将槍梨花乱点,追了上来,狠狠向刘得飞的后心就刺,刘得飞翻身剑取,只一两合,追魂槍便要“糟糕”,幸仗太岁刀飞身上前,但刘得飞反手几剑,又将“太岁刀”刺倒,此时,金眼夜叉是早已跑回了原阵,再也不出马了,只仗着双剑灵官来帮助追魂槍,但这两个人更是敌不过刘得飞。此时看热闹的人有不少高声喝采的,刘得飞就越发的精神抖擞,同时他也看见一辆车上坐着个小女人,正在望着他笑,那正是小芳,前几年就扔给过他苹果的那“心上人”,他更高兴了,更不知所以了,剑舞身回,英风倍起,此时吴宝拽槍退后,陈锋的双剑难抡,刘得飞想着:“这时还不报仇吗?反正已伤了三个啦,官司是一定得打了,为什么不叫吴宝也受点罪?”可是他挺剑专取吴宝,追魂槍吴宝,虽然尽力的招架,可也腕软槍沉,真是危在顷刻,却又没脸,也无法逃脱。正在这时候,他的救星来了,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精悍的小伙子,赤着膀子就奔来了,双手持着一对怪样的武器,却是都有二尺多长,浑铁打成的,形如两根短棍,但“头儿”都极尖锐,刘得飞猜着这就必定是“判官笔”。此时,吴宝和陈锋都躲开了,只由这才从娼寮中睡够了觉来的,今天那档子“大镖”全仗他一人保着的“判官笔小罗崇”,这是大同府最出名的英雄,北方镖行后起唯一的好汉,他的“双笔”就像鹿的两个犄角。
而刘得飞的剑也如犀牛的那只独角,就互斗起来了。二人几乎是势均力敌,煞的好看,一连二十余回合,越杀越紧,难解难分,四面的人都看直了眼,烧饼铺的张歪子恨不得飞出个烧饼打着小罗崇的眼睛,好叫刘得飞趁势得手,那车上的小芳更着急,小脸儿都发紫了,恨不得她下车去帮助,追魂槍吴宝见刘得飞连战了这么半天之后,如今小罗崇来了,竞还不能够胜他?就想:这小子可真可以,有这小子,天泰镖店非得关门不可,我们非得没饭吃不可。可是,他赶紧就招呼着手下所有的伙计,不管会武的不会武的,说:“你们都一齐快拿家伙去帮助小罗崇,杀死了这个小子,我去打官司!”他嚷嚷着,他手下的人纷纷去拿家伙,可是敢过去上手的简直就没有一个。他急得像被大火焚身,喊声愈为暴烈,把一杆追魂槍直抡,那边的刘得飞是单剑飞舞,小罗崇以双笔招架,也还未分出了胜败。忽见那些看热闹的人一齐乱跑,车也乱跑,马也乱奔。原来,外城御史衙门已经派了班头,捕役,约十多名,“吧吧”的挥着皮鞭,“哗哗”的抖着锁链,都赶来捉人。小罗崇回身跑进了镖店,刘得飞也趁着这一阵乱,他就溜走了。一阵乱过之后,夭泰镖店的门前,反倒显著平静了,刚才还虎斗龙争,车拥人挤,现在却几乎连个人也没有了,车也都跑净了,只还留下预备“走镖”的那几辆空车,可是那边!吴宝应得这档子“大镖”的那些主人,巨商,官员跟官眷,已经派了两个人来到,通知着说:“今天不走啦!过几天再说吧!镖还没有走,你们的镖店就先出了事,我们可不放心了!买卖咱们另商量罢!”吴宝这时更着急,也更忙碌,他把外城御史衙门的几位老爷,都给请到镖店里,并把受伤的赛黄忠马宏黑虎鞭焦泰,太岁刀韩豹,全都叫人给抬进来,请官人一一去看,请官人立刻就去捉拿刘得飞,并说:“那个小子就是彭二的徒弟,彭二一定还在北平啦,这一定是彭二在背后主使。最好连刘得飞带彭二一齐捉来!”官人却说:“你们是互殴呀!要打官司也得两造一块儿去打,都没有什么便宜,又没出人命,顶好还是私了啦罢?你们斟酌斟酌罢!”
追魂槍吴宝可真发愁,小罗崇也怕打官司,他却不怕将来跟刘得飞再较量。当下,众班头捕役们,在门前又查看了一番,彼此商量商量,就都回衙门请示去了。这种镖头互殴,本来是常有的事,仅仅伤几个,没有出人命,向来都不打官司。可是此时的刘得飞,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得提着宝剑,又回到庙里,心想待会官人一定来捉他,这他倒不怕,然而觉得刚才的那场架,打得实在无味,虽然多少也出了点气,可拦不住追魂槍吴宝还作他那大镖头,自己的师父也不能因此就回来,而自己呢,还是没钱,还是得挨饿!
他早晨本来吃得很饱,现在天气还没到晌午,可是,这一定是因为刚才那一场恶战,太用力气了,把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太快了,现在又空了,饿得慌,又想吃,可是哪儿来的钱?妈的!看你能把我饿死不能?我偏不吃东西!他跟自己的肚子赌着气。
待了会,好!他打架的事情,原来这庙里的人全都知道了,卖熏鱼的老王伸着大拇指,说:“行!刘兄弟!你真可算武艺高强,一个人能杀他们那些人,真是赵子龙复生,李存孝再世!”卖炸豆腐的徐二可还批评他,说刚才他不应当把力气都白用在黑虎鞭,双剑灵官得那些人的身上,以至判官笔来到,未能收胜。擒贼应先擒王,打人应先打强,把他们里最强的那个小罗崇若先打趴下,其余那些个人也都没用了。卖老豆腐的常九,别看是个老头子,他还很佩服着这年轻的好汉,他向着刘得飞说:‘你今天打得对!把天泰镖房拆平了,那你才算好样儿的。天泰镖店除了你师父,他还是一个好人,其余什么追魂槍,黑虎鞭,跟新来的那判官笔,都是些混蛋,都是些恶霸,杀了他才好!”卖熏鱼锅伙的掌柜的江 四,走过来向常九摆手,说:“得啦:你还不去作你的买卖?还在这儿等着谁啦?你的姑娘不是昨天来看过你啦吗?今儿她不能再来啦,刚才有人看见她抱着孩子坐在车上,看了半天打群架的。你等着你的姑娘来了,再夸得飞吧!现在干吗呀?他年轻气盛的人,还能禁得住你这样老奸巨滑的人一捧?他今儿没弄出人命来,可也得罪了不少的人,你以为这是好事儿呀?”
江 四的为人平常最刻薄,嘴说出来的话,尤真难听,当下他这么一说,别人就都不言语,因为犯不上跟他“抬杠”。刘得飞这时却不住的发怔,心里思量着,莫非韩家那小女人,就是常九的女儿?她也常到这儿来看她爸爸?我怎么没遇见过呀?……细想了一想,蓦然就想起来,前两天,仿佛是常九的屋里有女人说话的声儿,本来这庙里住的虽都是些男人,可是有时也从外面来一两个妇女,那都是附近的住户,跟这儿这些卖东西的都很熟,有时一清早,就拿着个碗来买什么老豆腐,跟熏鱼,为的是一来邻居的关系,可以便宜点,多给点,二来为的是赶个“开锅热”,不过那些个妇女多半是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的,还多半是毛头小丫头子,所以自己向来也不注意,没想到小芳也常到这儿来,这儿还是她的娘家,这样一来,以后常九的老豆腐,我更——不好意思吃啦!
此时江 四却向他说:“得飞!其实你也不是我们这一行的,我本不愿意叫你在这儿住,都是因为陈麻子的面子。可是你别出去惹事呀?你要惹得那些个镖头来这儿一闹,砸了我的家伙,我可找谁给赔?找你赔吗?得飞!老弟!这些日子你手里一共有几个钱,我还不知道吗?你连饭都没有辙,还打什么穷架?真的!我说话太嘴直,你听了可别恼!”刘得飞没有言语,一来是还正在幻想着那小芳,二来是江 四本来说得对,“饭都没辙”,这是北京的俗话,干脆就是挨着饿了,任凭天大的英雄,若是挨了饿,还能说什么呀?
他不禁在暗中叹气。卖熏鱼的,卖老豆腐的。连常九都担着他们各自的货物,又出去谋生去了。刘得飞在这里一天也没做什么事,衙门也没有来抓他,可是他一天也没吃饭。
次日,起来得很晚,天气还照样的睛和,日子还这么长,好不容易才捱到近午,他可还是决定不吃东西,因为也实在没有钱买东西吃。肚里难受,而口水特多。
尤其在这里,所有的人除了卖吃食的,就是做吃食的,这屋里熏鱼,那屋里炸豆腐,常九那边又磨老豆腐,还有,那硬面饽饽整整烙一天,为的是夜里才出去卖。所以处处是烟油的香味,眼前尽是充饥的东西,而围绕着他这个饿人。他想尽了救饥谋生之法,竟没有一条道路,他又真不甘心饿死,心想着:只好再找张歪子去赊几个烧饼吧?那究竟是乡亲。同时,再去看看天泰镖店的景象如何?判官笔要是在那儿,我还是得跟他决一胜负,当下,他倒是没有再带上宝剑,出了屋,一看,敢则天色已经不早,太陽都转向西了,天空的乱云也都有些发黑,且都镶上了金黄色的边儿,一块一块的搅得他的眼睛发花,两腿尤其的发软,他心想:不好!真得找点什么东西吃去,不然,饿死倒不要紧,妈的什么追魂槍,判官笔,趁着我没力气,来找我复仇,那才是干吃亏!走到院子,还故意的挺直了腿.想迈大步,可是身子禁不住的就发晕,他更得谨慎了,走出庙门的时侯,他几乎要用手扶着墙,在这时,就见门口儿站着一个穿着蓝布褂,花缎裤子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胳臂夹着个手巾包,手还拿着个空的大碗,正站在庙门口儿,向外张望,看见了刘得飞,就问说:“常九没回来吗?……”
刘得飞站住了,把这小站娘细看了看,就见她仿佛还有别的事似的,因为她有点偷偷摸摸的样子,好象怕叫人看见,因就问说:“你是要找常九买老豆腐吗?”这小姑娘摇着头说:“买不买老豆腐倒不要紧,我还要找刘得飞……”说时就用眼直直的盯着他。刘得飞倒不禁很是纳闷,点头说:“我就是刘得飞,你找我干吗?”这小姑娘噗哧的一笑,说:“你就是刘得飞呀!得啦!我就快给你吧!老豆腐我也不买了!”说着,把她夹着的那手巾包儿交 给了刘得飞,她转身往南就走,走得还很快。
刘得飞赶紧拿着这包儿往前去追,问说:“喂喂!你先别走!你先告诉我,这包儿里是什么东西呀?”小姑娘说:“你不会打开看吗?”刘得飞怔柯柯的说:“是谁叫你给我的呀!”小姑娘笑了笑,脸上仿佛也有点红似的,说:“是我们五太太叫我给你送来的,她说也不用跟你细说,你全明白!”刘得飞心里说:“我哪儿明白呀?”小姑娘又说:“这事可也别让常九知道,你看……”举起那只空碗来说:“我是假装儿给我们小少爷来买老豆腐,我才出来的,其实就为送给你那包儿。我们五太太说了,这是她的点小意恩,将来,有什么话再说吧!……”说着.忙忙的又走,但是才走了几步,忽又自己转回来,跟刘得飞距离很近的悄俏的说:“咳!还有几句话,也是五大太叫我说的,我差点儿就忘了告诉你!五太太说,今儿上午她赶紧就去见了外城御史胡 大人的三太太,替你托了人情,说是你打伤人的那事,已经没事儿了,叫你放心!她还叫你得拿钱吃点好东西,因为身子骨儿比什么都要紧!……”刘得飞听到这里,不禁鼻子觉着发酸,眼泪仿佛都要流下来。小姑娘笑了笑说:“我回去啦!再见吧!”说着,她就拿着那只空碗,跑跑颠颠的就走了。这里刘得飞的心里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看这半天,胡 同里也没有人来往,他就把这手巾包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带子,也就是练武的人腰间常扎的那种“板儿带子”,是又宽又硬,用丝线衲出极为精细的各种花样,这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是做不成的,心说:“她送给我这么一条带子,是干什么呀?是为叫我系着吗?这是她买来的现成儿的?还是她亲手特为我做的呀?”又见这条带子上附着有三个口袋,都是为装钱用的,全都鼓鼓囊囊的,里面真许是有钱,他就全都掏出来,只见是两个很小的金“如意”,一锭金子,还有几张钱庄开的票子,他虽不大认识字,可是这种庄票他还见过,上面的字也能略略认得出,只见有一两的,有二两的,还有一张是五两的,总之,真不算少。当下,刘得飞的神情紧张万分,腿都发抖,手也乱颤。
为怕有人看见,他赶紧就把这些财物全都装好,而就将这条带子系在自已的腰间,他连饿也忘了,精神倒振发起来,因为想不到,都快要饿死了,突然发了这么一笔财,这可真是救了我,我先快找个地方去饱餐一顿罢!于是他高高兴兴的出了胡 同,来到大街,他也不会找什么著名的菜馆,却就又到了那个早先他拉骆驼与彭二相遇的那家大茶馆。因为他已有两三年没来,这里的堂倌也都不认识他了,当下他就像个“阔大爷”似的,找了条板凳一坐,吩咐堂倌说:“给我快来一份大饼,两碗卤面,把你们新做的肉火烧拿十个来,再炒一盘肉片,灌一碗丸子,煎几个荷包鸡子,来一盘剥羊肉……”他尽量想也想不出什么菜名儿来,就说:“够了,够了,快点来吧……”堂倌连连的答应了以后,待了一会,就先把肉火烧跟大饼给他拿来,他就一只手拿着肉火烧,一只手拿着卷着大葱,蘸着生酱的大拼,往嘴里去填,就觉着真香,真好吃,吃到肚子里立时就舒服。厨房那边刀勺乱响,待了一会儿,把什么卤面,丸子,鸡子等等,陆续的都给他送来了,他眼看着这些东西,都是属于自己的,他吃得简直顾不过来了,并且,一没小心,还咬着了自己的舌头,觉着生疼。
他把空空的肚子很快的给装满,他得松一松腰间新系上的带子了,摸着了带子,又摸着了钱,他蓦然觉出这件事情有点不对,虽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可也有点不光明,这是娘们的钱,是人家姨太太的钱,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花这个钱可真寒伧得慌,我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自己,要叫我的对头追魂槍他们知道了,得把我看成一文不值!
放下了筷子发着怔,恨不得当时就去找那个小姑娘,那一定是小芳用的丫头。跟她说明,带子我可以留下,金银和那“如意”,我是一点也不能要,请她照旧给她们的“五太太”送回!但是,如今已经吃了,回头就得拿这钱给。
我不用,也算是用过了,到那儿再借点钱,给她补上,再还给她,那才对,是得这样,她看得起我,那另说。向什么外城御史替我托人情,也不是我求的她,她跟我有缘;从打扔给我那个苹果的时候,我们就有缘,可是这只能记在心里,我将来再报答她。她要也是个男的,我可以跟她八拜成交 ,不愿同出愿同死,她却是一个女的,还是韩金刚的姨太太,这我可怎能跟她接近呢?不行!不行!我刘得飞是个人,是彭二的徒弟,我不能够干这事。
当下他倒发起愁来了。
[book_title]第五回 春风得意奇技惊人 雨夜扬镖娇娥思嫁
刘得飞还正在这儿吃饭,这个茶馆里,现在的人也不少,并且有很多的人都交 头接耳的谈话,眼睛可全看着他,还有的用竹筷子表现出来刀槍的架势。他就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在谈论他呢,他的心中非常的高兴,就想:我刘得飞今儿是行啦!有了名,又有了钱,可是名是真的,是我打出来的,钱呢?是怎么来的?想起来可真叫人惭愧!
心里正在想着,嘴里也还不住的填,突然有几个人自外进来了,都是镖头的打扮,这倒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是追魂槍吴宝那些个人,找他报仇来了。但是,等到这几个人走到灯光临近,他才看清了,原来他认识,其中就有悦远镖店的唐金虎,是他师父彭二的好朋友。他还没有言语,唐金虎一眼就看见他了,几乎喜欢得要跳起来,说:“老侄!你真叫我们好找!我们找到庙里没有你,找到烧饼铺也没有你,原来你在这儿啦?……”刘得飞发怔的问说:“你们找我干什么?”唐金虎说:“找你来有事,有好事儿,你吃完了没有?喝!你一个人吃这么些个?你真有钱呀!得啦!都算我的啦!堂倌!堂倌……”当时他把堂倌叫过来,给算账,他就替刘得飞把钱给了。刘得飞说:“唐三叔!到底有什么事,你说明白了啊?”唐金虎笑着说:“你就走吧!反正是件好事儿,你到时自知。”当时,唐金虎就拉着刘得飞的胳臂,跟着的那几个人也全都笑嘻嘻的,出了这茶馆,就唤来了骡子车,唐金虎跟刘得飞坐在一辆车上,当时就“咕噜噜”的走去,不一会就到了悦远镖店,上次刘得飞曾来过,曾向唐金虎求事没有求成,反倒遭受了一场奚落。
今天的情景,却与那日大不相同,他简直是一位贵宾,被这些镖头们给恭敬的请来。原来这里还有好几个很阔很阔的人,唐金虎就一一地给刘得飞介绍,这几个人就是追魂槍吴宝应的那档子“大镖”的主人,都是大商人,和给大官当差的,所谓“二爷”。因为他们那档子“镖”,金银太多,本来是讲妥请天泰镖店给保,他们相信追魂槍吴宝手下的人才济济,可是不料今天早晨,刘得飞去一闹,就把吴宝手下的那些“人才”,全都给打了。他们才退了镖,临时改变行期,要另请高手保护。唐金虎这才趁势一赞,说今天大闹天泰镖店,力敌众人,给追魂槍吴宝十分“难看”的那位小英雄刘得飞,正是他的师侄。所以他才摆席请客,请来了刘得飞,当面讲好,那档子买卖是由他们悦远镖店做了,明天就起镖,由唐金虎亲自出名保护,同时聘请刘得飞为本店的大镖头,明天就一块儿走,——保镖去往张家日.干脆,刘得飞也听明白了,这档子镖就归给他了,算是他从吴宝的手中把镖夺过来了,不过由唐金虎出名,其实,刘得飞不但一个人得负责保着这档子镖,还得同时保护着唐金虎呢。
镖主儿对这位新出的英雄刘得飞,是完全信赖,唐金虎以跟彭二的面子.请刘得飞务必帮忙,刘得飞哪受过这样的荣幸,当时他就十分的高兴,满口的答应了,又大吃了一顿,吃得他倦了,就想回去,唐金虎却笑着说:“你还回去干吗,我已经派人把你庙里存着的东西。宝剑跟破铺盖,全都拿来了。屋子也都给你预备好了,你就从此在这儿住吧,这镖店是我开的,以后也就是你的。咱们师叔侄.同心同意,以后专搅大买卖,凭着你的武艺,再凭我的名气。咱们要是不发财,不在北京城的镖行称雄,那才叫怪呢!老贤侄!你是赵子龙,今早晨天泰镖店门前那一战,那就是长板坡;我是刘备,以后我的江 山,都得仗你保着呢!”刘得飞听了很乐,觉得自己真是走了运啦!于是,就到唐金虎给他预备的一间干净敞亮的屋子,盖着新被新褥,去睡觉了,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夜 ,次日,唐金虎又买来了新衣叫他换上,新衣上再系着那条“板儿带子”,腰里还有金又有银,他真个阔起来,自己洋洋得意。一霎时,门前摆满了昨天天泰镖店的那些车,镖主儿,还有女眷,也都坐着车来了。唐金虎还命人严加防备,恐怕追魂槍吴宝,判宫笔小罗崇,那些人也前来搅闹,复仇。
此时门前也聚满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料到必定又有一场大战,可是不料,追魂槍那些个人真的认了输.到了十时左右,还没个人来。唐金虎哈哈大笑,吩咐着:“起镖!”当时一大列车,辚辚的走动,无数的镖旗鲜明招展,唐金虎骑着大马,意态昂然,手下的一些小镖头,小伙计,也莫不眉飞色舞。街上的人就象看娶媳妇似的那么拥挤,齐把目光注视在刘得飞的身上,刘得飞穿着新衣,系着新板儿带子,挂着宝剑,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只是一样,他骑马就跟驶骆驼一样,姿势不大好看,然而他可真是神气,谁不说:“这么年轻的人,竟有这大的本事,一下子就从最有名的追魂槍吴宝的手里,就把这么大的一档子镖给夺过来了,以后,镖行的生意还有别人做的份儿吗?不得全是他的吗?……”不过刘得飞也不骄傲,他只是乐不可支,当下他就象新中的状元,跨马游街似的那样荣耀,保着大队的镖车就出了“西直门”。往张家口走去,一路上春风扑面,遇见了不少骆驼,越过了不少高山峻岭。唐金虎很细心,他知道那判官笔原是大同府的镖头,在这一带地方很熟,现在抢的是他的镖,他还能够服气,还不来找点麻烦?所以就得特别的小心,并且嘱咐刘得飞,刘得飞仍旧是不在息,心说:“判官笔哪能就来呀?来了我不怕他。”所以镖车成队,再往北行,不料走到了一个地方,名叫“马脖子岭”,地势极为险恶,山路迂回,风沙扬起,走了大半天,也没看见个别的人,这时就忽听得“嗤嗤”的一阵声音,极为尖锐,刘得飞还以为是鹞子叫唤呢,就仰面向天去看,看了半天,可连一支鸟儿也没有,此时车夫们可都惊讶起来,唐金虎来到刘得飞的近前,悄声说;“听见了没有?”刘得飞发怔问说:“听见了甚么?”唐金虎说:“口哨子响,一定是有强人。”刘得飞向四下里张望着说:“在哪儿啦?我怎么没有瞧见?”唐金虎摆手说:“先别声张!叫车上的客人知道了可不好,再说还有女眷,更不可大惊小怪的!不过听了这声音,可知附近必定有强人,他们已看见咱们了,可是他们也得先斟酌斟酌,未必就敢冒然下手!”刘得飞一听,当时就锵然一声,亮出了他的宝剑。
一边走,一边向各处张望,只见山岭连云,如同翠障,那狭窄的小路蜿蜒有若长蛇,如是,又向下行约五六里,只见前面的山岭上出现了十多个人,个个的手中全拿着光芒闪烁的刀槍,而后面,也自远远的一遍松林之中,驰来了十多匹马,马上的人也全都拿着兵刃,这里,跟着镖的众伙计们,有的就喊道:“不妙!要是熟人,说几句话,也就过去了,生手子可就麻烦啦!”说着话,也一齐亮出来了家伙,唐金虎手使着一根“齐眉棍”。他先向车上的众客人说:“没有什么的!大家放心,我们有办法!……”刘得飞却不等着对面的贼人往下来,他就催马迎上去了,那十多名强人,持刀撑剑,向他扑来,为首的这还嚷:“你们是悦远家的镖不是?快答话,要不是他家的镖,我们就不截……”刘得飞却说:“你们这些小子,既是来了,想不截还不行呢?……”他抡剑就舞,有人还问他:“你是不是刘得飞?”刘得飞却大声喊,‘我是张飞!”当下他因为骑着马,厮打不惯,就一跃而下,宝剑如一条银蛇,向这些人乱钻乱扎。十几个强人齐力与他争战,却抵不过他的身躯伶便,别人的刀槍都挨不得他的身。他的剑法可又十分厉害,差不多劈一下,就准砍倒一个人,刺一下也必定就倒下一个,他是功大身猛,如虎入羊群,一霎时山坡上就倒下了五六个,其余的强人尽皆逃窜。此时那骑马的群盗也来了,已经与唐金虎等人,杀在一起,唐金虎骑着马,抡着齐眉棍,已经被陷在重围之中了,张惶着嚷说:“得飞!老侄!你快来吧!”刘得飞又挺剑自山坡跑下,他跑得真比马还快,同时他看见这十几个马上的强人,为首的就是那个判宫笔小罗崇,他怒喊道:“小罗崇!你来得真好!咱们在城里没打够,来这儿再拚拚吧!”
此时,那判官笔小罗崇,一眼看见了刘得飞,就像是看见了欠他债的人,说.“好!我找的就是你,咱们两人来,叫他们全都住手!”于是,他手下的十多个骑马的人一齐闪开,唐金虎逃出了重围,赶紧去保护着镖车,在马上还不住的喘气,山头上那几名被刘得飞杀散了的强人,此时又都聚在一起,在上边又抡刀抡槍的给小罗崇助威。
悦远镖店的镖头伙计们,是都持着家伙,神气十足,可是全不敢上前拚命,只把眼光都盯在刘得飞的身上,那小罗崇也下了马,手中的一对怪家伙——判官笔,对准了胸和咽喉,就恶狠狠的来了。刘得飞只横剑挺身站立,问说:“你是要镖?还是要命?要镖就提防我的宝剑,要命你就赶紧逃走!”小罗崇狞笑着说:“什么?你还叫我走?走也行,除非是你立时将镖交 还,还得把你的脑袋割下来,给我才行!”刘得飞气的拧剑向他就刺,小罗崇以“笔”相迎,他的这对判官笔.既可以当作双剑,去刺人,更可以作为短棍,所以,只要是刘得飞的宝剑一来到,他就用“笔”去磕,本来就是凶得绝伦,至今更拚出了一切,他右手的“笔”,如同毒蛇钻穴。突突的不住向着刘得飞的胸膛去点,左手的“笔”,是(口克)(口克)的专磕刘得飞的宝剑。有如“吴刚伐桂”之势。同时,脚下是一步紧一步向前进逼,口里还喷着唾沫说:“凭你这小辈,拉骆驼的小煤黑子,连你师父都不要你了的龟孙子!你竟敢——惹了追魂槍.还另论;你还胆敢来冒犯我?你也不打听打听,大同府的三对笔?我父亲魁星笔老罗龙,我哥哥阎王笔大罗岱,那,都比我还利害哩!你竟敢惹我们罗家的笔?好个瞎了眼的龟孙子,蹩小子!……”刘得飞被他骂得益为忿怒,超先巧妙的与他迎杀,将剑时时躲避着他那“笔”,因为究竟剑是一种轻巧的兵刃,不可与浑铁去撞,所以他的剑只是挽花,撩月,趁虚进取,怎奈小罗崇不管这一套,依然是凶猛的逼迫,这可真招得刘得飞的性起了,呼呼呼反向罗崇逼近,也不顾他的“笔”能撞损了剑鳞,更不惧他两面同时进取。只见寒光闪闪随风至,小罗崇可也不含糊,双笔齐抡,待刘得飞的宝剑劈下来,他就将“笔”去架,架住了,然而他也觉出刘得飞的力大剑也重,一霎时,刘得飞忽又抽剑挽花,他又将“笔”去扎刘得飞的胸际,不料刘……就向旁一侧身,腾步跳起来,真是“得飞”,一点也不错,比鹰还疾速,那剑就如鹰的翅膀子,“刷”的一声向下来击,小罗崇就好象一只兔子,他的“笔”就象兔子的两只耳朵,但这兔子也很利害,就用两只“耳朵”猛的去迎鹰翅——宝剑。
却未料到刘得飞的宝剑并不向下击,竟又以拨云撩月之势,向旁展开了。他就疾忙以笔去迎,更不料刘得飞的宝剑“呼”的向下削来,同时忽又翻飞而上,这一下,乃是“玉面哪叱彭二”真传的剑法,更兼刘得飞的力猛手快,竟使得小罗崇无法招架,一时的慌乱,就听“(口克)”的一声,小罗崇喊叫了一声,立刻摔倒在血泊之中,一只右手连腕子带那枝笔,全被斩断,疼的他身体紧缩在一起,但那另一只手中的笔,还握着不放,并且猛向刘得飞掷去,可是不行,掷的不准,立时被刘得飞躲开了。那边的唐金虎喊一声:“好侄子!快再给他一剑吧!”刘得飞当时又将宝剑举起,但心中有点犹豫,因为小罗崇已经受伤了,何必还要杀他?……所以剑还未落,而这时那山上的,和骑马的强人全都一齐摆手,嚷嚷着说:“不要!不要……”一个人就下了马,过来向刘得飞抱拳,说:“刘大镖头!请你手下留点情。他已经成了残废,今天我们都算是栽了跟斗啦!可是,君子人不做绝事,你给他留一条活命,将来冤仇还可解,你要是下毒手,那他可还有他的老子跟哥哥,并有许多的朋友!”刘得飞说:“我也不怕他的什么老子跟哥哥,又什么魁星笔,阎王笔,谁管他什么笔?刘大爷全不怕。你们把他抬回去吧!叫追魂槍吴宝可也小心一点!”当下,他也就不再理这些人了,向着唐金虎笑笑,说声:“咱们走吧!”遂又上了马,这时的一些人看了这场“血战”,有的不禁胆战心寒,有的却又皱眉咧嘴,车上的女眷们把眼睛闭着,连看一眼也不敢。当时这一队镖车又“咕隆隆”的走动起来,爬过了这道山岭,迎面虽仍有挟着沙尘的风,阵阵的吹来,可是毫无阻挡,刘得飞意态自得,一些人对他是越发的敬佩,如是,又走了一天多,便到了张家口。
这样大的“镖”,恁一个人保着,竟能够毫无损失,平平安安送到了此地,也不用有人给传扬,这里的人,尤其是镖行,早就都知道了在马脖子岭,刘得飞剑伤判官笔的那件事情,何况跟来的小镖头,大伙计,和那些赶车的又是一宣扬,把北京城天泰镖店门前的那件事,说了个真真切切,谁能够不信?
还有一个新从北京城来的呢,那也是北京镖行有名的人物,开设着敬武镖局,姓卢名天雄,在那一天,天泰镖店门前的情景,他是亲目所见,刘得飞不但是个后起之秀,简直是猛勇无敌,可称为江湖第一,卢天雄本来就是此地的人,又很有名,经他这么一说,立时,就无人不知刘得飞了。
按理说,镖到了当地,保镖的人应当亲自拜访本地的各家镖店,唐金虎在这里原有不少熟人,他刚要带着刘得飞向大家去介绍介绍,同对想给他有己也吹一吹,“我是他的师叔”,不料,他还没有这样去办,本地十多家镖居的大镖头,就全都到“栈”里来拜访刘得飞.这个问他与追魂槍吴宝靖仇的经过,那个向他又细问与判宫笔恶战的情形,这个说:“久仰大名”,那个也说:“尊师彭二爷也是我的老朋友!”简直把刘得飞给捧上了天,刘得飞真受不惯这个,他也不会说什么话,只是见了人就抱拳,拱手。
卢天雄是比他们前一日赶来的,好象是另有用意,特别的跟刘得飞接近,当晚就请刘得飞到他的家里去吃饭,他是住在一家名叫“镇成镖店”内,这镖店的掌柜的就是他的胞兄,名叫卢天侠,外号叫“长镇城”,是一位老英雄了,买卖做得也不错,在本地可称第一,用着不少镖头和伙计,却没有外人,不是他的儿子,侄子,就是他的徒弟,他有一个女儿,不但会写账,还里外的事情全管。
刘得飞是同着唐金虎来的,他一进门,这里的许多人就争着瞻仰他,先被让到柜房里,他就看见了有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坐在账桌旁,正在“劈啦吧啦”的打算盘,手上戴着两三个金戒指,长得虽说有点黑,可是模样真不错,她专心写算,并没有注意刘得飞,等到刘得飞被让得落座,卢天雄向他的哥哥卢天侠,又夸赞起来刘得飞在天泰镖店门前,及在马脖子岭,那两件堪称“惊天动地”之事,把刘得飞说的真如生龙活虎,旁边的人听了,都目瞪口呆的对着刘得飞,那位写账的姑娘,就不禁也直向他这边来看。
她的爸爸跟她叔父也没有给她向刘得飞介绍,她就好象有点不高兴似的,推开算盘就走了,临出屋的时候,她由刘得飞的眼前经过,又盯了一眼,刘得飞也看了她一下,见她穿的是青衣裳,绿裤子,梳着一条大松辫,脚下是窄小的绣花鞋。
刘得飞不好意思多看人家的姑娘,他除了对于这位姑娘会打算盘也会写账,感觉得有点稀奇之外,他并没有想到什么,唐金虎却问说:“这就是侄女吗?”卢天侠点头说:“对啦!就是那孩子。”唐金虎又问:“你老哥只是这一位千金吗?”卢天侠捻着那花白的胡 子,微笑着说:“她是第二的,大女孩子已经出嫁了,这个孩子……”唐金虎说:“想必是写算皆通了,你老哥可真会养女儿。”卢天侠笑着说:“什么吧!不过是小孩子家,没什么事,叫她帮帮我,好在我这柜上也没有外人。只是这个孩子的脾气不好,总是缺少教训之故。”卢天雄却在旁说:“找可不是夸我这侄女,她还是文武全材呢,文的虽不是会什么诗词歌赋,可是写封信,记个账,都是清清楚楚的,又好又快,武艺是自幼跟我学的,刀法精通,真叫她当个镖头都可以,她还自已练了一种武艺……”他哥哥卢天侠.又去说别的话,仿佛故意拦阻他,而卢天雄却又说.“我这个侄女,名字叫卢宝娥,简直真是我们家里的宝贝,我哥哥的这镶店一时也离不开她!”卢天侠又笑着说:“因为我老了,常常想,奔波了半世,到如今这年岁,还不享点清福吗?天雄他自己在北京做着买卖,不常回家,也不能够帮助我,幸亏我还有这么一个丫头,所以我把什么事,全都交 给她办,我才算省了心。”卢天雄指着他的胞兄说:“我这哥哥的脾气怪,连我嫂子都常跟我说,他只叫女儿给照料买卖,却永不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想一想……”
卢天侠又笑着说:“我这个女儿可不能够马马虎虎的就嫁出去,想要娶我的女儿,他非得有一表的人才,精通的武艺,赫赫的名头,家里也得过得去,……”卢天雄向刘得飞说.“你听,嫂子时常托人带去话,催着我给我侄女在京城找个女婿,可是我哥哥挑得又这么严,我上哪儿给他找去呀?”说着,他就不住的望着刘得飞,唐金虎却又用话在中间直搅,又去说别的,待了会儿,就入席饮酒,接着菜饭也端上来了,吃完了,唐金虎就催着走,说是得回栈房去歇歇,卢天雄挽留不住,便命镖店里的车,把唐金虎、刘得飞二人送回去了,是时,已是二更时分。
他们住在栈房,是分为两个单间,为什么二人不在一个屋里住呢?这就是唐金虎要摆一摆派头,现在这栈房的屋子,几乎全都被他们的人包下了,唐金虎嘱咐刘得飞在此:“千万不可露出一点穷气来,处处都得吹着.这与咱们的买卖有关,因为这次出了名,以后就许不断的要来张家口,卢天侠是这里镖行的头领,咱们不可得罪他。他的兄弟卢天雄又在北京,咱们都是同行,嗣后更得常联络着,可是……”说到这儿,忽然他又不说了,只把眼睛看着刘得飞,带笑的问:“刚才你看见卢天侠的女儿没有?”刘得飞说:“看见了又怎么样?”唐金虎笑着说:“我不过是问问,你觉着那姑娘长得如何?”刘得飞说:“我没看清楚,我也向来不爱看人家的姑娘。”唐金虎故意纳闷的说:“那么你将来就不娶媳妇了吗?”刘得飞听人谈到“媳妇”两个字,就好象大姑娘听人说到“婆婆”似的,立刻脸就红了,摇着头说:“要媳妇于吗?不娶媳妇就不能够活着了吗?”唐金虎伸着大拇指头向他夸赞着说:“对!这才是英雄的话,为人无论多大的本事,一近女色就完了!我看卢天雄现在是要用美人计,……”刘得飞问说:“什么叫美人计?”唐金虎笑着说:“没有什么的,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这些话就不必提了,咱们还是说点正经的。现在镖是交 了,明天大概就可把账全都算清,其实依着我的意思,明天就回去,回到北京你就看吧,不定得有多少号儿的大生意,都在那儿等着咱们昵。可是这些伙计都愿意多歇两天,他们还都想办点货,什么口磨,羊皮等等,都想要带回去再赚一笔钱,可是我主张咱们决不可在此多留.后天,无论如何也得走!”刘得飞也愿意快些回北京去,他是另外有一件心事,就是现在腰间系着的带子和那些东西,“小芳待我真不错,她给我的这些东西跟金银,我要不收下,倒象是看不起她啦,可是她对我的这些好意,我拿什么报答她呢?给她买点什么呢?……”因此也颇费了一些心思。
次日,唐金虎的“镖主儿”把账都算清楚了,沉沉的银子四五封,约有三百两,他就先给了刘得飞四十两,叫他先花用着。刘得飞十分高兴,跟一个同来的小镖头,出去,买了五斤口磨,一对狼皮褥子,还有一盒子奶酥,两幅牛毛毯子,这全都是张家口的名产,他买来了,也不说明是送给谁,就拿回到栈房里。卢天雄又在这里了,可是见刘得飞一回来,他却就走了。唐金虎把他送出门去,回到屋里又气又笑,说:“到底是叫我猜着了!卢天雄用的果然是美人计!”刘得飞又问说:“什么叫美人计?”唐金虎说:“这事情我也不能瞒着你,卢天雄跟随在咱们的后边来到张家口,他原来不只是看望他的哥哥,他却是想给他的侄女做媒,他看上你啦,他的哥哥要招门纳婿,叫你到他的家里,不但作养老女婿,还得给他当伙计,卢天雄也是想跟你拉成了亲戚,以后借重你的名声和武艺,好帮助他保镖!”
刘得飞一听,不由有点生气,同时又想那卢姑娘,她叫什么卢宝娥,长得可也不错,会写会算,听说还有一身好武艺……
唐金虎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侄!你不用生气,我已经用话把他们顶回去啦,我说:不行!刘得飞他自己说过,他决不娶媳妇,他是一条好汉子,以后是专心练功夫,交 朋友,走江湖,决不要家口之累……”
刘得飞倒有些怔住了。唐金虎又拍了他的肩膀说:“老侄,我是跟他们这样说呀!叫他们死了心,断了念头,其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又没出家,还能够真一辈子也不娶媳妇吗?只是,凭你刘得飞今日有如此的名头,又有咱们这买卖兴隆的镖店.你想说亲,真的,要多少有多少,这就得端端架子了,得细细的挑一挑,选一选啦,凭卢天雄的侄女,昨天咱们看见的那个姑娘,长得那么黑,好象是尉迟恭的二姨,张飞的三舅妈,李逵的妹子,包公的大姐,真还没有我俊俏昵,会能够配得上你?再说十八岁的姑娘还没订亲,整天跟些镖头伙计在一块,谁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认得几个字,会算账,可是那算什么?开镖店,做买卖,要叫媳妇管账,那还能有出息?所以我就跟他们说了,不行!不行!刘得飞是我的侄子,由我这儿就不行!”
刘得飞眼里的那个卢宝娥,倒实在不像唐金虎说的这么难看,不过既是已经说出“不行了”,那就不行吧!实在说,可也真不行,我将来的媳妇,也是得挑选挑选.我觉着最合适的就是小芳,因为我们两人有缘.从扔苹果的时候她就跟我好,直到现在给我绣带子、赠金银,她实在是最关心我的,她长得又那么白,而且好看,他的爸爸老常九人也不错,只是,根本这是瞎想,根本这更不行,因为她不但已嫁了韩金刚,还有了孩子,我刘得飞是好汉子,决不欺天害理,做遭人唾骂之事!
当日他的脑筋很乱,这才难办呢?打天泰镖店,斗追魂槍,杀判官笔,那都不算什么,惟有这些事,——将来说媳妇的事,可真为难!卢宝娥既不行,小芳更不行,将来就是遇见“行”的,我也不要,我真决心作和尚了。
晚间,他宿在他那屋里,孤灯一盏,客味凄清,窗外又簌簌的落下雨来,他将屋门关好,躺在炕上,先解下那条板儿带子。
翻来覆去的看了多半天,觉着活计真细,小芳的手儿真巧,这比打算盘写账可难得多啦,女人还是应当学这本事才对。他又把那两个小“如意”拿出来细看了看,这种东西也是金子做的,薄薄的,前面象是个小老虎头,连着一个小铲子似的,这就叫“如意”,听说它的样式很象是草书的“如”字,取言利之意,皇上赠给有功的大臣,大臣赠给他的亲友,尤其是订亲,或是祝寿,大都要用这种礼品,小芳把这东西赠给我,可不知是什么意思,她也是愿意我处处随心,事事如意吧?她可不知道,无论我出多大的名,发多大的财,受多少人的恭维,我也还不算如意,我不喜欢,我心里还有时难过,除非是再遇见我的师父彭二,他老人家照旧的跟我好!……
想到他的师父,他确实的伤心,窗外的雨声,如增添他的愁绪,他就吹了灯,睡去了,可是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他在梦里,突发生了一点惊异的感觉,立刻就醒来了,这也是师父彭二把他训练成了的,只要是一醒,脑筋当时就清楚,现在他觉出屋门是开了一道缝,外面籁籁的雨声,还不断在响,有一股潮湿的雨气,随着风儿吹了进来,他觉出是有人进屋来了,他可不敢抬头去看,因为这时要是一动弹,进屋来的这个人必定拿着刀,钢刀一落,自己的性命就完了,所以他依旧装睡,两眼却微微的睁开,只见进屋来的这人已到了炕边,穿的是黑布裤子,身材似乎不大高,竟伸来了一只手,刘得飞一看,不由得惊讶,因为这是一只纤纤的女人的手.指头上带着三个戒指,他可真害伯了,当时就翻身而起,嚷一声:“你是干什么的?”这女子却也惊吓了一跳,当时由炕上拿起来一件东西,呼的一声就跳出屋去了,屋门就开了,外面的雨下的还真不小,刘得飞着急说:“把我什么东西拿了去?”他找了找,裤腰带也在身旁了,可就是没有了那两个小如意,他当时就明白了,想必是在自己没睡觉的时候,在灯旁拿出那两个小如意来玩赏,大概在那时,就有人隔着门缝儿偷偷的看见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她拿了去就拿了去吧!我也不要啦,反正我也知道她是谁啦!于是,把屋门又关上,点上灯,系好了板儿带子,穿上鞋,细细的再查看,别的东西全没丢,就是那两个小如意,真没有了,未免心里有气,就骂着说:“好不要脸!”而这时,突然间门又开了,“扑”的一声,外面的人,把他的灯给吹灭了,其时快极,他简直没看清楚外面那人的模样,他立时大怒,抄起宝剑就追出了屋,只见那人在雨中一纵身就上了对面的房星,却飞来了一支暗器,刘得飞一伸手就接住,原来是一支钢镖,说:“你就是这本事呀?我犯不上理你。”遂就带着气把屋门又关上,关得严密的。把灯又点上,灯捻挑得很高,屋子真是亮得很,他就心说:“你再来吹把!反正我不来理你。我刘得飞是好汉子!”当对,他就象赌气似的,索性不睡了,待了半天,外面那人再也没来,他就又把得来的那支镖,就着灯光细看,觉着分量极微,又细又小,这是一种“女镖”,打也打不死人,不过,太讨厌了,我真得赶快离开这儿。
雨下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还不止,路上尽是污泥,车马都不能够走.这可真没法子动身。唐金虎出着急,说:“我还不放心家里呢,昨儿夜里我做一个梦,梦见咱们一走,追魂槍吴宝就到我家里大闹,把我的小孩都给打伤了!”刘得飞说:“不致于吧?吴宝要是那样,他一生的名头更算完了。”唐金虎说:“是啊!我做的是梦呀,可,万一要是真的呢?也别说吴宝就不能够干那事,他气疯了,什么事情全都做得出。”刘得飞没有言语,唐金虎也没提昨儿夜里的事,大概他是不知道,刘得飞也没有告诉他,就把那支镖收起来了。
雨下得真愁人,待了些时,忽然镇成镖店又派了一辆骡车来,说是请唐掌柜的跟刘大镖头前去吃酒,那儿全都已经预备好啦,刘得飞摇头说:“我不去啦!”唐金虎却又有点犯馋,就悄声说:“咱们别不去呀!本来昨儿卢天雄来提亲,我满口的说不行,不行,卢天雄脸上的颜色就不大好看,今儿请咱们,咱们要是不去,那可就把他们得罪了,既是同行,将来还要在这条路上做买卖,总是不得罪人为是,何况人家的卢宝娥长得虽然黑。可是个黄花女儿,人家自己还看得很重呢,咱们不要,别人抢还许抢不来呢,那件事就不用提啦,咱们还是不妨去吃他的菜喝他的酒。”
刘得飞也不愿把事情弄得太僵,所以他就跟唐金虎坐着车,冒着雨,又到了镇成镖店,今天这里的菜酒预备得特别的丰富,卢天侠,卢天雄,对刘得飞招待得更为殷勤,吃饭的地方仍是在那柜房,一来的时候倒是没有看见卢宝娥,可是待了会儿,因为有几个伙计从外面收了帐回来,这就不能够不把管帐的小姐请出来给算一算了,当时卢天雄一边吃着饭,一边就派人到里去请,并且说:“你去告诉宝娥姑娘,这儿没有外人,还是唐大叔,跟她的刘大哥,她要是还没吃饭,就叫她也到这儿一块来吃吧、我们的菜,还没有动哩。”一个伙计答应了一声,出屋去后,待了好长的时间,才见那卢宝娥打着一只油纸伞从里院出来,走到这柜房的门前卸了伞进了屋,却谁也不理,唐金虎带着笑招呼了一句说:“我们这儿给姑娘留着座呢?来吧!”宝娥却摇头说:“我吃过了。”她真是连眼皮儿也不抬。她今天换了装束,穿的是红缎子的小袷袄,绿绸子的袷裤,特别显出来妖娆,一直就奔那账桌“吧啦吧啦”的去打算盘,这里刘得飞不由的向那边看了一眼,心里却想起来昨夜的事,暗想,我应当问问她,得叫她把那两个小如意还给我.因为那是人家的,可是,万一昨儿晚上的那人要不是她,是我猜错了,那可就麻烦了!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斟酌了半天,结果是不好意思去跟人家要,因为那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更因为昨夜那件事,既是连唐金虎全不知道,也就不必再说出来了。他发着呆挟菜,卢天雄给他斟了酒,他也就喝,此时,卢天雄当着面又夸赞她的侄女,说卢宝娥的刀法多么强,镖打的多么准,“既能写,又会算,这不是夸,她要是个男子,是我的侄儿,我早就把她带到北京去啦,真的,说实话,她也许早就把什么追魂槍吴宝,跟判官笔小罗崇打的降服了,唐大哥跟刘镖头你们可别恼,果真那样,这次的买卖你们也许落不着,我们在这儿有家,又有买卖,这条路上必定比你们吃的开,无奈!宝娥是个姑娘,是我的侄女,可就不能帮助我干什么了!”
卢天雄当着大家夸他的侄女,原不要紧,但是他这话味儿里却带着有点妒嫉唐金虎,轻视刘得飞的意思,刘得飞不禁笑了笑,但这笑似乎近于一种冷笑,唐金虎也忍不住说:“这也不要紧呀!卢二弟,你应当把侄女接到北京去,叫她帮你做做买卖,那你一定得大发其财!”卢天雄却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哥哥他把女儿养得太为娇贵,在柜房上办事.他还放心,有几次宝娥都打算跟着镖车出去闯练闯练,可是她爸爸不愿意。”这时卢天侠倒是在旁直摆手,说:“为这事,天雄常常跟我抬杠,咱们也不是把女儿养成千金小姐,却是咱们原是好人家,虽说以保镖为业,可不是江湖卖艺的,哪能够指着姑娘出去作买卖呀?”他望着刘得飞说这话,刘得飞听了就颇表赞成,连连说:“对!对!女的哪儿成?我在镖店也这么几年啦,从来没听说谁家镖店有过女镖头。……”他是无意之中说出了这话,不料就被那边的卢宝娥听见了,当时就用眼睛向这边来狠狠的瞪。刘得飞又微笑一笑,他这一笑,可笑出祸来了,那卢宝娥立时就站起身来,气忿忿的问说:“你笑什么?你刚才谈论我什么?”刘得飞也不由得生气,就说:“我笑,你还能够拦得住我吗?这太岂有此理了!谈论你那是你的爸爸。”卢宝娥说:“你也说来的!”那账桌旁边的两个正在交 帐的伙计。赶紧给劝解。唐金虎跟卢天雄却都不言语,卢天侠倒是说:“宝娥!不可跟刘大哥这样!”卢宝娥却尖声的嚷起来说:“他是谁的刘大哥?我不认识他!什么他在镖行多年?我就没听说有他这么个人!现在来到咱们这儿……”刘得飞也忿然站起身来说:“不是我要来的,是你爸爸跟你叔父请我们来的!”卢宝娥却说:“他们请你来?我今儿却要叫你们滚出去,以后你们还休想来到张家口!”刘得飞不由得更是冷笑,说:“你好大的口气呀!”
这时突见卢宝娥抄起算盘打来,幸亏刘得飞伸手给接住了,要不然准得把杯盘碟碗尽都打碎,这时卢天侠气了,怒喊道:“宝娥!你这是怎么啦?给我得罪朋友,教人笑话我没有家教!快走!……”他的女儿可又抄起砚台,用手高高举着,还要向刘得飞来打。刘得飞也怒目相视,说:“你来吧!你的镖我都不怕,这什么算盘、砚台,我更不怕了!”卢天雄倒怕下不来台,赶紧把他的侄女劝出屋去,劝回了里院,这里唐金虎一声气也没有哼,他倒是愿意卢宝娥跟刘得飞揪打起来,顶好卢天侠卢天雄也跟他们打到一块儿,那样一来,虽说交 情是吹了,以后还许成仇,可是毕竟比他们卢家兄弟用美人计,把我好客易给请到手的刘得飞夺了去,叫他们又得女婿又发财,叫我一个人落场空,将来还得挨吴宝的打,给判官笔找我去报仇!那又强得多了。所以他现在就是“坐山观虎斗”,愿意刘得飞怔来一气,把卢家的人全都给得罪了,才好。没想到,没有打起来。卢宝娥“蛾眉直竖.杏眼圆睁”的凶了一阵,经她的叔父一劝,她就往里院去了,卢天侠又给刘得飞敬酒布菜,说:“我这个女孩子缺少管教,刘镖头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刘得飞居然又笑了,连连摇头说:“没有什么的,我决不放在心上!”唐金虎却心说:喝!你的心可真宽,就是不能因此发生了嫌隙,可也不应当立刻就饮酒和好呀!因此他不大赞成刘得飞,本想再讥讽他几句,使他生一场大气,拂袖而去,可是又想不起说什么话,才能够有效;正在思索着,卢天雄进屋来了,说:“得飞!你可别在意,我那侄女就是这个脾气,她回到了里院直哭,这都是我哥哥嫂嫂自小时把她娇纵的,可是你也别以为她跟你那样,就是瞧不起你,那可就错了,我这个侄女的脾气怪,她看得起谁,才跟谁发脾气呢,她越佩服谁,才跟谁越厉害,其实她的心里倒是一点也不厉害,她要是看不起的,就连理也不理,瞧也不瞧。”
唐金虎也不知他是说了些个什么,照他这样一说.卢宝娥扔算盘扔砚台,向着刘得飞大发雌威,那还是因为跟刘得飞特别的好啊?他们是还没忘了要把她嫁给刘得飞吧?这可不行,这是成心给我过不去,我非得想法子给他们拆台不可,于是就笑了笑,说:”二位卢老兄,说句实话,你贵府上的这位小姐,我跟我这个师侄,可都惹她不起,咱们也别因此耽误了交 情,我们已经打搅半天了,现在就要告辞!”
[book_title]第六回 金镖宝剑再度相逢 侠士蛾眉深宵聚首
他是没等着菜上齐,就要走,故意做出来不大高兴的样子,刘得飞也要跟他走,卢天雄说:“怎么着?莫非真叫我那侄女,把你们二位得罪了吗?”唐金虎摆手说:“没有的话!却是因为那位姑娘现在院里直哭,我们在这儿喝酒,也喝不下去啦!再说万一姑娘再看得起我们,一边哭着,一边拿出刀来跟我们拚命,那时我们可怎么办?动手吧?不对,不动手吧?干挨,所以我们不如趁此告辞吧!”那卢天侠的脸色此时颇不好看,唐金虎假若再说几句,他们真能够打起来,刘得飞也仿佛气有些不出,发着呆,瞪着眼、握着拳头。卢夭雄恐怕事情弄僵了,就赶紧叫镖店里的车,把唐金虎,刘得飞两人送回去了。
两人回到栈房,唐金虎又把那卢宝娥挖苦了一顿,说:“长得不但黑,脾气还那么暴,简直是个夜叉精,谁能够要她作老婆呀?倒贴两万银子十顷地,连我也不要。他们还想招你作养老女婿,这真叫作看不起人。明天,无论雨住不住,咱们赶快的走吧!倒不是怕他们,是真要跟他们打起来,太有点合不着!”刘得飞越想越是生气,不过,要说那卢宝娥的脾气暴,是真的,说她长的黑,那却未免太甚,因为她长的虽有点黑,却不难看,擦上胭脂粉还真漂亮,可是,谁管她漂亮不漂亮,快些离开这儿是真的!此时的雨,虽还在下着,但是越下越微细了,天光也越来越亮,到了傍晚之时,居然晴了天,夜间,有些月色,刘得飞在屋里真不敢睡,想起那个小如意,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可是究竟不甘心,不过又想:也犯不上为这么点事就去向卢宝娥索要。
一夜 无事,次日,车已套齐,马也备好,带着这次保镖赚得的钱,和办的一些土物,唐金虎,刘得飞,和他们手下的一些伙计,就离开了张家口,也没人给他们来送行,卢家兄弟更都没再照面,唐金虎心里倒很喜欢,暗道:这么一来,胆们的那想头就算吹了,省得戎好不容易才搭上这个伙计——刘得飞,要叫他们一个黑丫头就给拉了去,那我才冤呢!因此,他在路上就对于刘得飞表示亲热,尊重,不想走了一夭,就又到了马脖子岭,那个险要的地方了。
来到这里,才过了山坡,刘得飞又想起那天与判官笔小罗崇,在这地方额一场恶斗,真是痛快,闯江湖有那么一件事,是永远也不能够忘.如今来到这儿,手还觉着有点痒痒,最好什么魁星笔老罗龙,阎王笔大罗岱,也再来了这儿,跟我较量较量,那才算是更为痛快了!这时唐金虎却催捉着说:“快点走吧,这地方可有点悬,你看四边除了山就是树林,连个村庄连个人都没有,咱们不怕谁,可是犯不上在这儿再出事,因为已经卸了镖,又没有客人跟着,咱们就是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也没人看见,也不能给你去传名,咱们要自己去跟人说,人家倒说咱们是瞎吹。走江湖的人就是,把本事要显在明处,在这儿要是再跟人瞎打,那算是白得罪人,白费力气,一点也不能因此抬高身份。快走吧!快点走回北京,咱们再跟同行的夸耀夸耀去!”他一边笑着,一边这祥的说,表现他的经验、阅历,仿佛全都高人一等似的。无奈因为是才下过雨,地面大滑,尤其这下坡路,骤子跟马实在都不能快走,所以无论唐金虎怎样催促,依然是走得很慢。唐金虎不由就生气了,骂道:“你们真都是饭桶,怪不得我的镖店开了十多年,永远没应过一件大买卖,从来没保过一件象样儿的镖,敢情真不行!要不是我师侄!人家得飞帮助我,咱们将来真得挨饿!”他向他的一个老伙计,名叫秃尾巴鹰的,狠狠抽了一鞭子,说:“你还笑什么?你不会接过鞭子赶着车,领头在前,快一点吗?……”
他正在使脾气,蓦听“飕”的一声,一件什么东西,从他的耳朵旁边飞过去了,绝不是鸟儿,倒好象飞镖,他不由吓得打了个大冷战,赶紧回首去看,就见那出坡上站着一匹黑马,骑马的却是身穿一身青衣,头上蒙着一块桃红色纱帕的女人,手擎着单刀向下叫道:“刘得飞!你站住!……”唐金虎看出来这正是卢宝娥,他不由笑着说:“啊哈!这个丫头的脸可真大?人家不要她,她还追下来?待我去……”他刚想拨马迎上去,却又觉着不妥,因为不知道这丫头的本领到底如何?她既追了来,来意就必定不善,我把她弄不回去,再吃了她的亏,那可真寒伧。于是他就向刘得飞看看,说:“怎么样?她现在是逼上咱们来了,她又有镖,这丫头不讲理!咱们是应当躲着她,还是跟她干干呢?”这时那山坡上的卢宝娥,又连打来了两镖,全都被刘得飞毫不费事的接在手中,唐金虎一看,对于刘得飞就更加倍的钦佩,同时他一点也不发慌了,就说:“怎么样?你去斗一斗她吧,反正不给她点厉害看看,她是不死心,她是决不肯走,我不好意思跟她怎么样,因为我是她的长辈。”刘得飞虽是很生气,可真是不愿意跟个女人去争较,这时卢宝娥又在上面叫他,说:“刘得飞,你有胆子来吗?别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你敢跟我打一打才算……”这时候连唐全虎,带一些个伙计和听赶的人,全都哄然大笑,把刘得飞笑得倒好难为情,他更生气,抽出宝剑,催马向上就走,到了山坡上,那卢宝娥在马上抡刀向他就砍,刘得飞以剑相迎,他也不下马,只探身伸臂,巧妙的以剑抵挡,并想趁空叫卢宝娥负一点轻伤,也就算完了。可不料卢宝娥非常的凶悍,把一口刀舞动如飞,寒光乱闪,逼进了刘得飞。刘得飞也就不客气了,运剑迎杀,两人交 手二十余合,那卢宝娥竟拨马往北山坡跑了下去,这下边的一些人又都大笑狂嚷,刘得飞也就往下去追,明知道卢宝娥必定要回手打镖,所以不容她缓手,就紧紧的追到她的背后,相离不过二尺,卢宝娥在马上翻身抡刀.刘得飞却将剑平着向她的左肩一拍,“啪”的一声,说声:“你还不快些走!”卢宝娥吃惊一下,当时更急了,脸儿真气得黑中透着红,“飕飕飕”抡刀又向刘得飞紧砍,马也拨回来,向着刘得飞紧逼。两匹马的马头几乎顶在一块儿了,她把刀又高高的举起,狠狠的杀来,刘得飞却以剑一迎,只听“噹啷”的一声响亮,刘得飞忿怒着说:“我是不愿意伤你!你要是不服,咱们就都下马,或是比拳,或是刀对剑,痛快的厮杀一阵,怎样?”他瞪着老虎一般的眼睛,只见.卢宝娥的脸更红,涔涔的由鬓边滴下来汗珠,她忽的嫣然又一笑,虽然还举着刀,却不再凶狠,只是似羞似恨的说.“我问你:你为什么瞧不起我?”刘得飞说.“我也不是瞧不起你,我也用不着瞧得起你!”卢宝娥又问:“那?……为什么我叔父跟你们说了,你可不愿意?”刘得飞莫明其妙的说;“你叔父跟我说什么啦?我怎么不知道?”卢宝娥的脸儿更红了,咬着嘴唇,待了半天,才说:“他大概没跟你本人说.他可是跟唐金虎说了,说!你别假做不知道!”又瞪了刘得飞一眼,刘得飞这才恍然的明白,自己也觉着有些难为情,同时又更生气,就说:“原来你为的是那事呀?告诉你,那不成!我怎能给你家作养老女婿?那办不到!”卢宝娥说:“不是叫你到我们家里,是……你说叫我跟你到哪儿去,我就跟你到哪儿去!……”说到这里,她羞得似乎要哭了,刀放下去,头也低了下去。刘得飞摇头说:“不是养老女婿,我也不干。凡是当女婿的事儿,我就不干。”卢宝娥抬起脸来问说:“那么?你要干什么?什么你才称心?”刘得飞说.“我要干?我就干镖行,我就保镖,别的什么事我也不干!我什么事也不能够称心,除非跟我师父见了面!”卢宝娥用手指指他,笑说:“原来你是个傻子!得啦,我也不跟你费话啦,反正你明白,你已经把订礼给了我,你不能够再娶别人啦!”刘得飞急了,说:“谁给你订礼啦?你怎么胡说?你这个女的,是怎么回事呀?”卢宝娥冷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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