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续侠义传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4746
[book_dec]章回小说。近代无名氏著。十 六回。本书是唯一描写七侠五义故事的续书, 内容与《小五义》等完全不同。书述白玉堂误入 铜网阵遇险被擒关入地牢,幸侠女翠绡相救得 与众侠重聚。颜查散上报襄阳王谋反盟单,帝 命进剿。经过艰苦战斗、多次反复终于全歼叛 逆并拿获潜逃的反党军师魏明公。翠绡受邀助 战屡建奇功,反党消灭后她奉旨与白玉堂成 婚。五鼠见朝政不明,先后辞官,遁迹江湖。玉 堂夫妇在陷空岛居住十年,生育二子,后入山 修行,不知所终。结尾打破一般侠义小说封官 厚赏的雷同格局,有一定的思想意义,在艺术 上也属一种创新。全书结构较严谨,情节亦跌 宕有致,注意人物形象刻画。有晚清刻本,前有 《侠义传》评赞。近有199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排印本,收入《中国小说史料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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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侠义传》简介
《忠烈侠义传》(《三侠五义》或《七侠五义》)末:
要知群雄战襄阳,众虎遭魔难,小侠到陷空岛茉花村柳家庄三处飞报信,柳家五虎奔襄阳,艾虎过山收服三寇,柳龙赶路结拜双雄,卢珍单刀独闯阵,丁蛟丁凤双探山,小弟兄襄阳大聚会,设计救群雄;直到众虎豪杰脱难,大家共义破襄阳,设圈套捉拿奸王,施妙计扫除众寇,押解奸王,夜赶开封府,肃清襄阳郡,又叙铡斩襄阳王,包公保众虎,小英雄金殿同封官,颜查散奏事封五鼠,众英雄开封大聚首,群侠义公厅同结拜;多少热闹节目,不能一一尽述。也有不足百回,俱在小五义书上,便见分明。词曰: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圆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今观所传小五义、续小五义等,文辞鄙陋,情节乖缪,与《三侠五义》末所述之情节无一相合,并无引人入胜之处,纯系石玉昆之后之说话人之草本,等而下之,与《三侠五义》岂可同日而语?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云:...续至二十四集,千篇一律,语多不通,甚至一人之性格,亦先后顿异,盖历经众手,共成恶书,漫不加察,遂多矛盾矣。
《续侠义传》十六回,为赵景深先生(1902—1905)藏本,捐于复旦大学图书馆。周锡山、李宗为校点。人民文学1991年版。此书未署作者姓氏名号及出版、刻印者。线装四册,刻印字体精美。框高四寸八分,宽三寸,叶十行,行二十三字。中缝有书名和回数,页码。从书品、纸张和刻印字迹等分析,当系晚清刻本。公、私藏书未见着录,古典小说版本研究着述也从未提及此书。
原书首有《侠义传评赞》二十五则,《评赞》范围通贯正、续两书,不以续书为限。将书中人物分为上上人物、上中人物等,系模仿圣叹笔法。其月旦人物,以展、白为上上人物,而以玉堂为主,展昭为主中之宾。又深恶智、沈,多所贬斥。为全书行文总纲。
此书结构精致,描写差拟《三侠五义》,远胜《小五义》诸书,当为文人作品。《三侠五义》前半以展昭为主角,后入白玉堂,间中展开三侠五义全图。说书声口,生动传神,赞扬侠义精神和用世抱负,尚多市民阶层对封官享禄、荣宗光祖的赞美和羡慕之情,实为随俗之作;此续书仍《三侠五义》,延续各色人物性格与情节发展,丝丝相扣。唯变侠义夜行窜逾为行兵对阵,不类侠义小说。且叙白玉堂出牢复活,变心高气傲为谦退圆和,功成之后夫妇归隐修仙,实为作者自道。则此书描写最成功的人物仍是展昭。如十四回诸侠争功,展昭感吕武之死,不愿分功,与智化之急切褊狭相形,人品高下立现。其他若卢方、丁兆蕙、魏明公、吕武等正反人物描写传神。
[book_title]《侠义传》评赞
颜昚敏是三侠五义领袖,看似一无所能,但观其初遇白玉堂于风尘仓卒之中,独具只眼,索盛馔则慨然应之,赠重金则泰然受之,如此气概不凡,已具宰相之器。玉堂在侠义中最为兀傲不群,乃于杯酒立谈之间,使生龙活虎自然就我钤束,即此便是驾驭英雄手段。徒以羞涩空囊,当筵豪举,谓颜、白缔交因此,则视玉堂太卑,视昚敏太浅,所见更出雨墨下矣。余故于上上人物中,不得不为颜昚敏首屈一指也。
展昭自是上上人物。写得如此精细老成,居然儒将,且有德器。
北侠亦是出色写来。但狮子搏象搏兔,处处都用全力,究是狮子笨处。且其平昔交游,至契莫如沙龙,至亲莫如艾虎,烘托殊不高妙,即主峰亦为之减色,止可定为上中人物。
丁兆兰、丁兆蕙以双侠齐名,自是难兄难弟矣。但二官人使觉妙手灵心,神光四射,大官人却乏精采。丁兆蕙自是上上人物,兆兰便是上中人物。
卢方并无正传,但写得忠厚到十二分,义气到十二分,不独四义甘心作弟,即三侠在坐亦不得不以老大哥推之,安得非上上人物。
韩彰写得稳,徐庆似逊之,然天真烂漫处亦不可及,均是上中人物。
蒋平水中功夫几成绝技,写得精神百倍,绝后空前矣。而心地过于曲折,言语过于尖酸,少一种光明磊落之概,竟是中中人物。
三侠以展昭为主,五义以白玉堂为主。观二人一见仁宗,均立授四品护卫,际遇视诸人独优,固已立竿见影,不待同拜殿帅,姑为特达之知也。书申于展、白二人;处处用两峰对峙法。苗家集双龙抱柱,其点睛处也。有白玉堂结交颜昚敏,则先以展昭救援包公引之,有白玉生娶元翠绡,则先以展昭娶丁月华引之。有白玉堂困地牢,则先以展昭困水寨引之。甚至玉堂夫妇有干、莫两剑,亦先以展之巨阙、丁之湛卢引之。而展昭之屈于玉堂,与玉堂之屈于欧阳春,皆以双侠为解围归宿之地,尤其穿插无痕者矣。就前半而论,则展以德胜,白以才胜,似乎展优于白。及地牢出险之后,玉堂如良骥追风,一日千里。结处展出白隐,则仙凡顿别,玉堂其犹龙乎!细玩全书脉络,又明明以玉堂为主,而展昭亦主中之宾。其进德之猛,避世之超,识力迥出诸人之上,在上上人物中,是谓无上上品。
柳青自是中下人物,除却哭玉堂一副眼泪,别无可取。
沙龙身价何尝不重,但如画疥骆驼,终带三分蠢气。定为中下-还是从老员外体面上挣来。
艾虎即作馆僮,亦尚不及雨墨。裁赃证主,虽云弃暗投明,究非端人举动。以此得小侠之名,不亦怪哉!后半虽出力描写,总觉身分不高,所谓“婢学夫人,举止羞涩”也。匹以玉兰,尚觉相称。吾于凤仙,有“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之感,其品次当在中下、下下之间。
智化直是下下人物。观其举动,颇多暖昧不明之处。所谓穿窬之雄也。以世家子弟无故游马强之门,徘徊不去,其心叵测。收伏钟雄似乎善于补过,然导以正言,钟雄已能乐受,又何必行诡秘之计?且有同生同死之五义在前,而彼竟视结义为儿戏。一诚一伪,判若天渊。噫,狐本媚兽也,狐而黑,黑而妖,观其绰号,何止春秋一字之贬乎!
钟雄费却无数笔墨,而观其举动,不但不得为大将,亦并不得为盗魁。其轻信智化,震于唇吻之虚锋,委以腹心之重寄,以致顷刻之间命悬掌握,全家几致丧亡。其极豁达处,正其极顸处。崠既无治军之律,又无知人之明。此人即不收伏,亦卢尤冲、杨烈等耳。并不能及吕武也,亦下下人物而已。
公孙策周旋包、颜之间,如药中甘草,处处用得着,却处处不担沉重。考其生平无一件出色之事,置之中中已觉过量。
包公之有王马张赵,颜之有焦孟龙姚,譬如庙中有一神,照例有四个皂隶;衙中有一官,照例有四个轿夫;戏场中有一个元帅,照例有四个摇旗呐喊兵丁。备数而已,不足置论。
全书中如倪继祖、金必正、汤梦兰、金辉、施俊,及破襄王时之总管、都监、防御、提辖,以及姜铠、史云、陆彬、鲁英等,均如棋中散子,无关全局之势。或写得好,或写得不好,乃风行水止,自然之文,不足计较也。
丁月华以双侠为兄,以展昭为夫,身分自然名贵,但一激即出,终欠大家风范。
凤仙、秋葵、玉兰都是野花点缀春色,不足助名闺瓶供,其身分直与飞奴等耳。
柳全蝉便超出牡丹、绛贞之上,岂所谓“随夫贱,随夫贵”乎?诵义山“我亦举家清”之句,颜、柳可谓双清矣。
然皆未若元翠绡之超群绝伦也。未写翠绡,先写其仆婢。元全是书中奴仆第一,飞奴是书中婢媪第一。继而写其世系,元侍郎是书中戚畹第一。继而写其父母,元修撰是书中隐逸第一,裴夫人是书中礼法第一。继而写其姑母,元妃是书中后妃第一。烘云托月,已将翠绡置之百尺楼上。谓之才女,才女不足尽之;谓之贤女,贤女不足尽之;谓之孝女,孝女不足尽之;谓之侠女,侠女亦不足以尽之。读其传,不独隐娘一传有青蓝、冰水之别,即一切列女传、侠女传都为之减色。不图于小说中得未曾有,即择书中侠义第一之白玉堂以为之配,亦如隐娘之适磨镜少年,铢两未能悉称耳。
元全、雨墨均是奴仆中上上。两人作翁婿,亦可云冰清玉润矣。有元全,则展忠、颜忠、裴福皆常奴耳;有雨墨,则锦笺直顽童耳。即奴仆一门,写得错错落落,亦自“群山万壑,都赴荆门”。
襄王宜是杀才,作者其有感于烛影摇红之狱乎?罪襄王所以罪太宗也!
魏明公写得狡猾可爱,巡按处竟无一谋士足以当之。若无荆门一走,竟不得谓草泽无人。
写吕武竟是《水浒传》豹子头林冲。抬高吕武,正是深恶钟雄也。
沈仲元生平,孝肃之断简而严,明公之骂详而快,智化之义,独拳拳于仲元,气味可知。
[book_title]第一回 恨在心头寻踪觅线 喜出望外诧鬼疑神
话说智化与钟雄定议,将眷属悄悄送至方山。私事已了,众弟兄聚在军山水寨,痛饮数日。展昭便与蒋平商议起程,同赴襄阳;钟雄因军山地方广阔,恳求智化留山帮同管理,智化亦自有一个怀抱,且恐钟雄一勇之夫,或有疏失,便一口应许。
次日,钟、智二位就山寨里做个饯行筵席,送众侠义下山,众人喝得半酣,起身辞行。钟雄、智化亲自送到湖干,派喽罗拨快船数只,送到渡口。
陆彬,鲁英等上了岸,便邀众侠义到陈起望盘桓几日。展昭、蒋平惦记着巡按病体初痊,护卫单弱,兼之卢方思念五弟,日夜哭泣,必须速回襄阳设法宽解,遂向陆、鲁说明。陆、鲁自回陈起望去。
众侠义一路趱程往襄阳进发,晓行夜宿,不日已到襄城。其时姜铠已由小道径回军山,沙龙、艾虎自然要先到方山看看眷属,便不进城,取路径赴方山。众侠义是夜行人规矩,直等到薄暮进城,同到巡按府的是展昭、欧阳春、丁兆蕙、蒋平、柳青五人。
早有公孙策同二爷三爷出来迎接,都一一问候,楞爷便道:“你只顾在陈起望耽搁,难道忘了大哥病体未愈幺?”蒋平等急急入房去看卢方,只见卢方骨瘦如柴,一见众弟兄,勉强坐起,便一手拉住蒋平道:“四弟,你也来了。快快设法与五弟报仇要紧!”蒋平又是着急,又是悲惨,只得指点道:“大哥,且与众弟兄相见,慢慢商量。”卢方一翻身下地,使向南侠跪倒,谢其盗骨被陷之情,吓得熊飞还礼不迭。卢方起来,众人正要与他见礼,见他又复跪倒,向柳青行礼,口中带着哭声说道:“柳贤弟,想不到你与五弟如此义气!我等与他结义一场,至今不能报仇,实无面目以见贤弟!”柳青慌忙跪下,将卢方搀起说:“同是弟兄,报仇一节是大家分内之事,何分彼此!大哥何必如此见外。”众人才与卢方相揖坐下,公孙策便问收伏钟雄之事如何,蒋平始细细说明,并将钟、沙两家现已在方山安插的话说了。公孙策道:“前者老夫人遣人来襄,因知大人忧郁成病,甚不放心,留下小公子,却遣夫人来此照料。依着大人主意,说襄阳不是善地,要将夫人立刻送回,无奈母命难违,夫人亦不放心回去。大人虽已病愈,身体尚是软弱,家眷又来衙内,更须护卫严密,所以甚盼众位前来。”展昭便问:“现在奸王处有无动静?”公孙策道:“从前襄阳县是奸王之党,替作鹰犬,被大人因公参劾,所以襄王处少一耳目,消息不灵。现在新选的知县尚未到任,料来巡按在此,新到任的自不敢勾结襄王了。邓车遭擒以后,襄王一时末敢启衅,惟闻防范甚严,竟无处可以下手。大人亦因此愁眉不展。少刻见了大人,再细细斟酌罢。”正说话间,雨墨传请众侠义到内书房相见,公孙策陪了众人进去,颜巡按已迎在书房门口,彼此见礼已毕,巡按指着上面,见壁上挂着白玉堂的小像,画得神采英爽,懔懔如生,是巡按亲笔。案上供着瓷坛,摆列香炉烛台、时新菜蔬果品,就请众英雄上香行礼。然后与欧阳春、丁兆蕙、柳青一一问了姓名,深致仰摹之意,依次坐定。巡按略问陈起望军山情形,展昭照前说了一遍。巡按洒泪道:“众英雄将骨殖盗回,固属朋友高义,但公事私仇,总以捉拿襄王为主。偏值圣上仁慈,非有谋逆确据,不能拿问;非得了盟书,无从证实。众英雄务必同心协谋,助我一臂之力。”众人都道:“无论国家公事,理当效劳,即五弟之仇,一日不报,某等亦无颜为人。自然同心设法,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公孙策见话渐渐紧了,便道:“今日且歇息一天,从容再议。酒饭理已齐备,且请众位到外间细谈。”巡按说:“恕病体初愈,不能作陪。”送出众人,仍到卢方卧室。
少顷,公孙策请众位入席饮酒。卢方勉强举杯相陪,无精打彩的,真是一人向隅,举坐不乐。众弟兄也就草草饭罢。卢方同三义入室叙话。
公孙策邀欧、丁、柳、展四人到他书室中,便对展昭道:“白五弟之事,我已密禀包相。只因大人与卢大哥报仇心切,深恐性急误事,欲请相爷劝阻,至今未有回信。今日大人光景,见众弟兄到来,便有刻不可缓之势,只却如何是好?”展昭便道:“冲霄楼虽经智大哥、白五弟探过,五弟巳死,智大哥如此灵巧,也不能得其机括详细。若冒失前去,于事无济,徒送众弟兄性命,丧众弟兄英名,岂非中了奸王诡计。依小弟愚见,总要勾结内间,探明实情,方可下手。前与智大哥临别时,曾托他寄书问沈仲元,且待回音,再作举动。目下巡按处,须得先生设法解劝延宕,卢大哥处须得蒋四弟设法解劝延宕,不知众位以为何如?”柳青接口道:“展大哥所说,原也老成。但我们侠义勾当,只凭义气上该做不该做。如是该做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也不必顾他利害。
现在白五弟因探楼而死,若不替他报仇,如何算得侠义?依小弟愚见,蒋泽长杌变百出,尽可去得。莫如今夜请他前往一探,安知不得些消息?如坐待沈仲元回音,知他真心假意?万一奸王做成圈套,逼着沈仲元引诱我们,岂不更受其赚?”众人听他说得词严义正,难以回答。公孙策暗道:“这人叫‘白面判官’,打的竟是官话,该叫‘铁面判官’才是。”
正踌躇间,蒋平从外悄悄入来,便对柳青笑道:“柳贤弟,你又给劣兄招揽买卖了。这冲霄楼却不是九节松、五峰岭可比,便是那断魂香也全然无用。我姓蒋的除了会水,如何及得五弟胆量本领呢?一去断然送命!那时柳贤弟除不肯哭我,还要说姓蒋的只会偷簪子,那会偷盟书?岂不成了个无用的贼鬼幺!我是不去,另请高明罢。”说得众人都笑了。柳青瞪了蒋平一眼,也笑道:“你原来亦有不能的日子!贼张贼智,也只好吓吓姓柳的罢了。”蒋平道:“我看巡按同大哥口气,此时除是五弟活了,方肯缓办,不然终日哭闹,以后不用过日子了!方才劝了大哥一回,丝毫不动,反说我无义气,故意推托,真真教我急死。不但柳贤弟教我探冲霄,无此手段,便是展兄教我劝住大哥,也无此口才。适才大哥睡下,我悄悄过来,正要求教一个长策,不想诸位反栽埋在我身上,如今还得公孙先生神机妙算,想个挽回的法子方好。”众皆默然。北侠道:“此仇断无不报之理!与其空言展宕,不如赶紧打听襄王处动静,再作理会。四弟认识雷振父子,何不从八宝庄一探?”众人道:“舍此亦无别法。”
到了次日,蒋平起个清早,取了随身暗器,径往八宝庄而来。
到响午时分,已到庄口,认明雷家,轻轻扣门,听得雷振咳嗽几声,出来开门。一见四爷,满腔堆笑道:“愚公,何事到此?请到里面献茶。”蒋平坐定,便问:“令郎在家否?”雷振道:“今日正是他值日。”蒋平甚为纳闷,良久道:“能给信请他来庄否?”雷振说:“事有凑巧,王府向来五日一班,小儿明日恰好下班,一定回庄,愚公如不嫌草舍,且权住一宵,候他回来如何?”蒋平无奈,只得住下,与雷振说些闲话。晚间,这老儿宰了一只鸡,沽了一壶酒,买些菜蔬果品按酒之物,摆满一桌,殷殷勤勤的相劝。蒋平有事在心,酒不尽量,便告醉要饭。饭罢,只推疲乏,老儿叫声:“安置。”亲自展被安枕,请四爷歇下,然后拄杖自回房内睡去。蒋平心中展转不能成寐,直到五鼓方才合眼,起来已是日上三竿,雷振已在门外探过数次,连忙舀水请四爷净面,摆上早饭。用罢,在堂屋陪着说话。
直至下午,雷英始由城回来。蒋平赶忙接出,各道想念。雷英又请老儿到街办了酒菜,款待四爷。饮酒中间,以话套话、才动问冲霄楼情形。雷英便道:“小可自认识恩公,便有弃邪归正之意,无如在襄王处官卑职小,不能到机密地方,所有楼中机括利害,亦止听得值班诸人传说,并非小可在恩公前藏头露尾。小人父亲受恩公救命之恩,如若愚公不嫌弃小可,就此拜恩公为师,以后诸事可以倾心吐胆,交给小可办理。”蒋平尚欲谦让,雷振便将椅子摆在中间,将四爷拉上椅子,雷英已直拜下去。拜了四拜,口称“师父”,蒋平见他父子志诚,只得受了。重复入席,便说:“巡按因圣旨相谕迫切,急于要得盟书,值班诸人有无英雄义士可以联络的幺?”雷英道:“值班的大半是江湖亡命,名在盟单,都望襄王起事,可以封侯荫子,那里联络得来?”蒋平道:“闻得有个小诸葛沈仲元颇知大义,你与他相识否?”雷英说:“此人从马强处来,刺巡按刺太守都有他在内,未敢信其为人。”蒋平便不再问,又询襄王近日举动,雷英道:“王爷两次行刺未成,反折了两员勇士,有府内一二相识,传说王妃元氏却甚贤德,屡屡劝他收心安分,王爷不但不听,反生愤恨,时时反目,以致王妃气郁而亡。王爷本多内宠,全不在意,这数月防范巡按更严,却因巡按处能人甚多,未敢造次下手。”蒋平谆嘱,遇有要事速来送信,雷英一口应诺。说话之间,更鼓已动,蒋平便告辞欲回。雷英父子尚要攀留,当不住蒋平公事紧要,拽开脚步,直到黎明城门才开,便已进去。回至署中,众人听了,俱各闷闷。
恰好沙龙、艾虎于前一日到了,在金辉处住下,来访众弟兄。
北侠便叫艾虎到沈仲元处走走,探个消息。艾虎迟至第四日,方与沙龙到巡按府回话,说:“第一日在王府左近问问,都不知道他住处。第二日在酒肆内坐坐,才知他便住在府中,又未便到府门上找他。是我想了个主意,说他家中有书带来,找他见面。沈仲元精细得很,蛔细盘诘,才约定昨日在酒楼相见。他见了是我,面色不定,半响才说,现在襄王改他做了参谋,不值日了,就值日也止能到木城。楼上轻易不准擅入,闻说楼中步步全是机括,乃是军师魏明公所制,除是他才有破法。此人绰号通天狐,广有机谋,是襄王第一亲信,全然不知忠义,如何勾结得过来?且向与沈仲元不合,因他两次行刺无成,安然回去,魏明公就此进了谗言,所以奸王渐渐疏远于他。若不是师父托他内应,他早已高飞远举了。现在师父处他也不肯通信,并嘱我不必常去,怕是走看风声。说完,便忙忙走去。我看他说话吞吐的很,鬼鬼祟祟,畏首畏尾,听的不耐烦了。要不是师父的旧交,我就要损他几句。看此情形,无从打听确信,不如大家努力硬撞。现放着义父同诸位叔叔,就是有些机括,何必怕他?包管一到成功。”北侠笑道:“你真是孩子话了!拿你五叔那般武艺,身入重地,尚为铜网所害,你却不要冒失,妄送性命!”又嘱付沙龙不可令艾虎撞醉,乘兴私探冲霄楼,沙龙答应了。艾虎大是扫兴,坐坐就与沙龙回去。卢方惟有连声叹诧,众人无计可施,都各默然。
接着新选襄阳县到了,便是白玉堂救出尼庵的汤梦兰,已经中了进士,选了此缺。他性情拘谨,却是个守正不阿的君子,先见了知府金辉,金辉命他到任便过来参谒巡按。巡按问问履历,嫌他初入仕途,恐未谙练,怕不胜襄阳繁剧。谈了一回,看他少年老成,书生本色,颇觉惬意。送茶出来,照例拜望公孙策。
汤令尹甚为周到,闻得巡按府有众侠义在此,便遍投了名刺求见,除卢方愁病心烦,不愿见客,众人便都到公孙策处相会。
北侠一眼望见,暗想:“原来就是尼庵的汤相公,发迹做了知县了。这人倒是个正经人,看他还认得我否?”口中却不便说破。汤令尹周旋几句,看着北侠,有些面善,想了一回,才问道:“欧阳兄曾到过杭州幺?”北侠笑说:“到过。”汤令尹想着是了,忙道:“弟微时在杭州一个尼庵被困,有二位英雄先后到来解救,匆匆末问姓名,莫非就是欧阳兄幺?”北侠道:“我是领小童进来的。”汤令尹连说:“幸会!”忙忙起身致谢,又问:“那位少年英雄现在何处?是何名姓?”北侠叹口气道:“可惜汤兄迟到了三个月!此人姓白,名玉堂。”指着韩、徐、蒋道:“便是他们陷空岛五义之一,天子赏了四品护卫,来此帮助巡按大人,往探冲霄楼,已被襄王害死了。”汤梦兰大惊道:“白护卫名满京都,不想就是救我之人!可惜如此年少英雄,竞尔不得善终!”说着连声叹气。正是读书人心肠软;连泪都掉下来了。众人见他诚挚,也都伤感起来,互相叹息一回。
梦兰因新到任,事烦,告辞而去。择日又备了祭席,亲自到白玉堂灵前致奠。在汤梦兰却不是揣摩上宪,此一举倒合了巡按脾味了。四义谢过,巡按留他在内斋,细谈玉堂生前许多好处。梦兰劝慰一番,方才告退。
展昭是精细绝顶的人,想着众人互相纳闷,于事无益,襄王处断不能不生事,闲着在巡按府四围踏勘。墙垣大半失修,后面有个小小演武场,一条箭道却甚辽阔,便与公孙策计议道:“从来两国相争,尚且说能守然后能战。现在且不说我们找他,他若来犯我们,这座巡按府如何守法?可以传些匠人,把墙垣都培高些。”公孙策道:“何尝不是,从前白老五也曾提过。巡按体恤属员,将就下去,到丢印后还自怨自艾呢。我们就与汤令尹斟酌去,也不至过于骚扰他。”梦兰十分认真,即日勘估,便动起工来,就是展、欧二人帮着监工。
展昭又去找了沙龙,问他:“渔猎户约有多少?”沙龙道:“共有三十四家,壮丁却有三百来人。”展昭便与公孙策回明巡按,要抽些来操练,保护衙署,就安顿在演武场中,也不致惊拜动众。
巡按应允,沙龙回到方山抽了二百余人,分一半到巡按府,一半留在府衙,府衙是焦孟管带,巡按府是史云、龙涛、姚猛管带。展昭还嫌人少,却因襄阳城内城外襄王党羽居多,不敢胡乱招人,派史云、龙涛、姚滔,到邓城、光化、谷城一带,陆续招了三四百人,一半屯在演武场中,一半屯在衙前一座净因寺内。那衙前庙宇不少,其余不过小小庵院,惟有此寺是南朝敕建的,极是广大禅林。
众英雄借此消遣,不觉混了半月有余,卢方的病经韩、徐、蒋终日劝慰,展、欧、丁、柳也时时譬解,公孙策尽心调治,居然饮食渐增,不十分消瘦了。恰好包公信回,大致说白护卫冒险殉忠,可敬可悯,嘱巡按不可性急,众义士尤不可恃血气之勇,再蹈覆辙。
巡按向来敬包公如神明,虽是报仇情切,见了此信,殊觉嗒然,反反复复的看了又读,读了又看,如痴呆一般。
公孙策在旁,得了主意,就势将襄王防范严密,众英雄为难情形,曲曲折折说了一遍,算把个巡按挤得没法,这才请众侠义进来说道:“我与白贤弟义同生死,与诸位一般。前非白贤弟相救,休说无此一官,连夫妇性命均属不保!此番又因我丢印,以致白贤弟遭其毒手。我初意急急报仇,拿获襄王后,辞官不做,送他骨殖回乡安葬,从此挂冠养母,以终余年。不料包恩师来谕如此谆切,倘因我逼迫太过,众英雄再有蹉跌,我更上无以对君相,下无以对众位。但此仇早晚总要图报,且请众位缓缓商量,求一万全之策。”卢方一面听着,一面流泪不止。展昭便道:“事难逆料,且待某等下去相机办理。”众人见巡按凄然不乐,少坐亦即辞退。
蒋平就势劝卢方道:“五弟身后报仇,是一庄事。安葬立嗣,是一庄事。记得五弟胞兄有两个儿子,长名白璨,幼名白玮。大可把小的继与五弟。大哥病体略愈,如何能前去厮杀?依小弟愚见,亡人入土为安。莫如大哥同二哥送五弟骨殖回家,与他嫂嫂商议承嗣。我与三哥在此,随着众弟兄设法报仇,岂不两全其美。”众人闻蒋平之言,均极力向卢方怂恿。卢方想了一想:“株守多时,毫无机会,四弟之话也颇有理,骨殖久在衙内,诸多不便。况柳青与五弟,不过一个酒食征逐的朋友,尚且作七日道场超度灵魂,我们弟兄一场,仅在此随着巡按朝夕奠祭,未尽一点诚心,亦不象事。且先回去将他安葬立嗣,那时巡按如不能报仇,我愿倾家荡产,拚了命干他一干,务必与襄王决个你死我活,以慰五弟于地下。”便应允了送灵回里。
蒋平托公孙策回明巡按。颜昚敏初意不愿,公孙策宛转相劝,并说:“卢方病体虽愈,尚宜令其回乡疏散疏散,不然仍恐忧郁复病。”巡按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就请四义进来说定,卢、韩两位送灵后,即行回来相助报仇。又赠银三千两,为白玉堂办葬之费。俟立嗣后,自己襄阳事定,还要亲到金华祭墓,替他嗣子立个家业。卢方道:“五弟家道甚是充足,至于葬事,卢方意在一力承担,以尽弟兄之谊。大人此款实不敢受!”巡按道:“彼此都是弟兄,何分尔我?此乃赠与白贤弟的,诸位不必推辞。”卢方等只得收下。
四义退去,大家商议起程。楞爷嚷道:“偷骨殖不要我,送骨殖也不要我,难道大哥二哥与五弟是弟兄,我便是个外人?”蒋平没法,只得又将三爷添上写下。船只定准十一月十六日吉期起程,把报仇的事暂且宕缓。
到了临行的前一日,巡按出来对众人道:“我已簇新的替白贤弟办了执事,明日亲自步行,同众位送他上船。白贤弟为国捐躯,为我丧命,公私之谊,都该如此。今夜五鼓起来,质明将事,还要与诸位大祭一次,以表愚诚。”众人都道:“大人致祭已足,至于步行亲送上船,无论白五弟阴灵不安,并且此去须出南门,正要走王府前宽街那边,王府人多,万一奸王生心,遣人行刺,就是大众保护,也恐大人受惊。不如大人不去为是。”
巡按为人极是和平,到了情义上,却有三分拗劲儿,所以为绣红之事,他能将死生置之度外,不肯牵涉柳夫人上堂。这个脾气却与锦毛鼠白五爷合得来,真是难兄难弟了。听了众人的话,虽也有理,难道因怕襄王,就连朋友交情都不管了?别了半晌气,只说了一句道:“襄王把我刺死甚好,灵魂倒与白贤弟一处了!”那泪已簌簌下来,竟呆呆的进去。众人送出,巡按头也不回。众人都说:“大人怄上气了,难以违拗。”
于是大家商定,卢、韩、徐、蒋护灵,展、欧、丁、柳护巡按,请过沙龙、艾虎同公孙策守署。夜间,三义伴当将行李收拾停当,白福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五爷衣物打叠起来,预备随灵回去。
巡按回到书房,对瓷坛哭了一回,拈起笔来,哀哀切切的做了一篇祭文,雨墨率众人备了猪羊、酒席、香烛、楮、帛之类,色色周全。上下人等闹得一夜没睡。
到了五鼓,沙、艾已到,连汤梦兰也穿了素服前来,要随班行礼。天将辨色,巡按穿了素服来至厅上,众人都以次摆列等候。白福同雨墨恭恭敬敬的将瓷坛供在正厅中间,桌上依旧挂起小像,将祭席、猪、羊以次陈设,五爷爱吃的东西摆在面前。巡按斟了酒,朝上拈香,已是两行眼泪往下直流。
奠酒已毕,含悲朗诵祭文,行了三叩。然后公孙策等挨次行礼,白福、雨墨也都跟着磕头。将要焚化纸钱,大家早忍不住了,大放悲声,哭个不住。沙龙并未见过五爷,为巡按及众弟兄义气感动,也跟着流泪不止。偏是柳夫人感念五爷搭救夫妇的恩义,也要至灵前行礼,叫家丁出来传话。那家丁挨上前来,见巡按等哭成一团,无从回话,垂手站着,在一边发怔。
雨墨一面哭着叫五爷,一面焚过祭文,正化纸钱哩,忽见纸钱起了一阵旋风,风过处,白玉堂从外昂然而入。雨墨大叫:“五爷显灵了!”众人猛听此言,一齐回头,定睛一看,不是白玉堂是谁?毕竟玉堂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一意牢笼阴谋换骨 三生因果仙语藏机
话说颜巡按等正在祭奠,忽见白玉堂从外进来,大家不论是人是鬼,将他团团拥定。巡按、卢方各抢上前,握住玉堂两手,却都哭的说不出话来,还是玉堂嚷道:“小弟回来了,众兄长休哭。在此祭奠何人?”
雨墨机伶,看出五爷穿着夜行衣靠,还佩着一剑,面貌比前消瘦许多,精采却依然如旧,不象显灵。正要挤上前来,只听楞爷嚷道:“五弟,莫非因我们不去报仇,显魂来吓我们幺?”玉堂大笑道:“我何曾死?这话是谁造的?众兄且不要哭,听我细细道来。”于是众人才坐下细听。
看官,这番白玉堂虽则未死,却也九死一生。谁知他死里逃生,却有许多曲折!
原来那夜玉堂去探冲霄楼,正遇值日将领,果是先砍了张华,后碰着徐备。刀锋一紧,徐备闪身不及,被玉堂一直赶上楼梯。徐备无处转身,回刀迎敌,哪里是锦毛鼠敌手?刀早磕飞,徐备心慌,往后一仰,将楼窗撞开。玉堂劈面又是一刀,徐备躲闪不及,只得跳入楼中。玉堂兴起,随着跳入窗内,接上一刀,瘟蝗了帐。抬头一看,里面尚有一重小窗,中间射出灯光,想着盟书定然在此。正拿刀去拨窗棂,不料徐备之尸倒地,触动了铜网机括。徐备尸先下去,跌个稀烂,玉堂亦站立不稳,一同坠下网中。四面都是利刃,却先已砍在徐备尸上,玉堂但被铜网罩住,不能动展。手中笨刀坠落,磕在左腿上,鲜血直流。值班人等因有张华、徐备在内,不敢放箭。上来验了,随即报知襄王。
襄王忙同军师魏明公及亲信人等前去看视,用挠钩将白玉堂搭上,已是昏迷。忙将笨刀及百宝囊石子袋收去,将玉堂绒绳绑住。再看徐备,坠在网底,巳被利刃砍成肉饼,也忙取出尸身。
襄王因折了两员勇将,心中甚怒,却见玉堂是个少年英俊,不觉又惊又爱,使命人将白玉堂暂行送入内花园地牢,却回至密室单与魏明公商议作何处置。
这魏明公是何等人物?乃襄阳城内一个刀笔,机诈百端,阴贼险狠。因地方官访拿他,投奔襄王门下,倚作护符。他曾娶过妻室,因与其妇家不睦,其妻一病而亡,并未遗下子女。明公是个包藏祸心的人,平日看些邪僻之书,胸中每有一段愤懑不平之志,要平地兴风作浪。到了襄王这里,立谈之下,大为襄王所赏。后来茶前酒后,襄王说起太宗如何得天下,及秦王廷美、楚王元佑如何被废。他就密室沉吟,动了一乘机篡逆之想,常常把古今亲藩夺嫡的话来打动襄王,投其所好。襄王逆谋大半是他撺掇,所有一计害三贤之策,及冲霄楼各种机括,都是他一手造成。襄王十分倚重他,便要凭他作开国元勋赵普,岂不可笑!其人最能察言辨色,迎合揣摩,在楼中见襄王神气,已知有招降之意,却也见白玉堂胆量武艺,决非襄王部下诸人所能及,意欲收为羽翼,是个绝好帮手。便道:“论理应将此人斩首,抵偿张、徐两人性命。但此人相貌武艺,身边又有石子暗器,定是颜昚敏处的什幺‘锦毛鼠’白玉堂了。如果收为心腹,岂不胜张、徐十倍?小臣有个移花接木之计,管教白玉堂俯首愿降,颜昚敏就便再请能人,也都自投罗网。”襄王便问:“是何妙计?”魏明公道:“徐备已经血肉模糊,可将他的肉饼合着石子口袋一并发出,大众传观,只说不知其人名姓,已经坠网身死。嚷得满城尽知,却将瓷坛装好,送至君山掩埋,前面挖下陷坑。闻他尚有四鼠,结成生死之交,都自命为侠义。他们江湖上举动,必来盗骨,显他手段,表他义气。那时来一个捉一个,来一双捉一双。大王先将锦毛鼠结以恩义,谅他死中求生,无不归顺。他弟兄们来时,见白玉堂降了,王爷待得如此隆重,自然同心在此,岂非极好机会?想这班人在包黑子跟前,也不过给个护卫虚衔,尚且拚命做事;如到王爷这里,大俸大禄,都做将军,哪有不愿意扶助的?但此人藏在地牢,外面却不可露一点风声,府中人多嘴杂,保不住暗中漏泄。一则怕他们来劫牢,二则那圈套就使不上了,总得十分机密才好。”襄王听明公说得十拿九稳,大喜道:“军师如此神机妙算,孤家有福,得此贤佐,真不亚汉之张良、陈平了。”便一一照他办理。
又备两口棺木,一口殓了张华,一口安下张华的笨刀,算作徐备,钉好发出掩埋。办事的不过亲信与本日值班数人,每名都赏了银两,如敢向人漏泄,即行处斩。令旨下得严切,众人又是爱财?又是怕死,谁管他的闲帐。偏瓷坛一抬出去,沈仲元要露结交广阔,便认准有石子的定是白玉堂,说得凿凿有据,连邓车等都困在鼓里了,何况雷英?
看官,如果锦毛鼠真是坠网而死,一定是将他抛弃荒野,那有工夫收他骨殖,却置之荒僻之区,听他们盗去的?不料蒋平如此机变,当局者迷,也被他赚了,这个遇天狐真是名不虚得呢!
且说白玉堂被众人抬入地牢。这个牢在襄王内花园之中,离地有五六丈,内系土房三间,每间均有石门,安上消息,只能由外开闭,内间纵有千斤气力,休想推动。四围都是石柱,外面碎石筑成,阶梯止容一人出入,上面又用数百斤铁板盖住,亦非消息不能开闭。铁门之旁,相去二三十步,耳房三间,预备管守人等所住。襄王府地牢共有两处,因事情机密,所以下在内牢。那外地牢不知坑陷了多少人,内地牢却未曾用过,要算白五爷是开宗明义第一章。也是玉堂天性好强,所以连住地牢,都是干干净净的。
当下派的亲信八人,分作两班,一班在牢内伴宿,一班在门口值宿,五日一轮,真是密不透风。伴宿四人,将玉堂拾入。靠里一间有个土炕,旁边有张水磨石桌,两把竹椅,甚是干净,也还绰有余地。就是一点天光不漏,昼夜不分。众人连忙点上数枝蜡烛,抖去灰尘,将玉堂安在炕上。四人商议道:“就是这幺睡却不行。”正在忙乱,铁门一响,上面嚷道:“军师爷来了。”
只见一个小童提着铁丝小灯笼,扶着魏明公慢慢从坡上下来。明公进了里间,咳嗽一声,玉堂恰才略略苏醒,睁眼一看,进来一个人,儒生打扮,生得獐头鼠目,鹰鼻猴腮,口上几根黄须,约有四旬年纪,满面都是奸诈。指挥众人将带来被褥铺设在炕上,细细铺好,将玉堂放平睡下。袖中取出金创药,亲自替他敷好,又替他松了绑绳。玉堂此时不能动弹,只好听之。那人却对他拱手道:“白义士,受惊了!且请安歇,有屈一宵,明日再备酒压惊。”一面说着,一面走出,在外间吩咐众人说:“此是王爷敬爱之人。尔等要小心伺候,好则有赏,否则有罚。”众人齐声答应,那人便匆匆去了。这里众人忙将石门一重重的关上。
玉堂在炕上躺了片刻,心神略定,觉得遍身疼痛。低头一看,挠钩扎伤不止一处。举目四顾,那地牢屋子却还宽展,四围土壁都用青石灰垩过,也极光润洁净。土炕上垒着方砖。就是两支烛光还阴惨惨的,尚不如“气死猫”的通天窟,尚有一线目光射入。想道:“前日还和颜兄说起囚禁御猫之事,不想今日轮到我了!”不觉失声长叹。转念一想:“身已被擒,惟有一死,但不死于冲霄楼,而死于地牢,更丧英名!看他们举动,莫非意在招降?大丈夫岂为奸王所屈,不如养好伤痕,候个机会再掀夭动地做一番,便死也死在明处。”这一想,心中主见定了,身子却也实在疲乏,其时已交五鼓,竟昏昏沉沉的睡着。那值班的四人尚恐玉堂或是动蛮,或是自尽,担着干系,悄悄商议:两个在里间坐守,两个在外间打盹。
那地方本不分昼夜,白玉堂直睡到辰巳之交,方才醒来。外边已是探问几次,听得玉堂已醒,急忙开了铁门,送进面水。玉堂实是狼狈,少年脾气,不肯服输,便勉强的扎挣起来,盥洗甫毕,四人引进了整容匠,替他梳头挽发。玉堂一声不言语,任他服侍。整容匠退下,便是浓浓的一盏葠汤。玉堂一想:“调养好了,有气力再说。”就拿起来,一倾而尽。四人过来,调开桌椅,送上精致点心八色,又送上一盏好茶。吃毕,收拾下去。玉堂无聊,仍旧和衣躺下。到了午刻,送来一桌极丰盛的酒莱,一壶酒,一盂饭,请白爷用膳,四个人在旁穿梭般伺候。晚间又复如是。玉堂打定主意,也就胡乱吃些。
话休絮烦,以后早晚三餐均是照样,还时常调换新鲜口味,到第三日上,襄王因地牢寒冷,玉堂衣服不免挂破,送了两套新棉夹衣,均极华美,带着巾带鞋袜,色色齐备,命人请他更换。玉堂那里肯穿?只得折叠在在一旁放下。玉堂冷笑:“这便算解衣推食,要想打动白老爷,却还早哩!”这几日总是一言不发,精神却略好些。体察那四人伺候极是殷勤,但是三扇石门此开彼闭,无一刻疏防,又且终日站在屋内,明是软禁。心中搅得烦躁,便骂道:“我如果要走,你等也拦不住!如不故心,可将我房门关住,你等自在外边,非传唤有事,不许进来,省得在此惹厌!”四人畏之如虎,见他发怒,不敢违拗,忙忙退出,乐得外面歇歇。玉堂觉得耳目一清,恨不得一时创口平复,再图脱身,心中想着:“我赌气出来,原想取不着印也偷着盟书,哪知两都无着,反把自己陷在这里。索性在铜网内搠死,倒也罢了,如今弄得不死不生,真真心挂两头。当时并未通知颜兄,不知他如何忙乱?料来必去通知四位哥哥,又不知大哥等如何着急?自悔作事任性,未免孟浪,万一因丢印之故,颜兄得了处分,局面一变,后来恐不知如何收束!并且我在那里,襄王尚敢去偷印。此番颜兄左右无人,或是遣人到衙,或是回京时在路要截,怕颜兄竟要受他所害。”想到此,真真如坐针毡。
耐了十余日,外边毫无动静,又想:“颜兄写信到京,我哥哥们也该来了,何以并不来救我?想是不知我的生死下落,或者襄王处防守严密,我哥哥们竞进不来。”越想越闷,但见那八个人轮替换班,真有度日如年之苦。那八个人:王仁、王义哥儿两个,与阚贵、司富,是头班;胡千、胡万也是哥儿两个,与苟驩、元全,是二班。苟驩本是襄王的馆僮,后来做了亲随,又馋又懒,见酒没命,诨名儿叫做“傻狗”,襄王偏喜欢他老实。独有元全,乃是嫡妃元氏母家的老仆,为人极其忠谨,心思细密,口无妄言,连襄王都说他诚朴可靠,所以也派在内。哪晓得便是锦毛鼠的一个救星!
原来元妃乃礼部侍郎元辅正之女,太宗末年选配襄王。侍郎籍隶江宁,夫人郑氏,系出名门,生了一子一女。子名元谦,字虚谷,少年科第,官至秘阁修撰侍郎,性情孤介,不愿列于戚畹。因太宗晚年更多猜忌,不敢辞婚,后来见了襄王是个骄奢躁妄之人,常常规劝,因此翁婿不甚相得。那襄王年少时,亦尚不至如后来之跋扈,到了分藩出来,君子日远,小人日近,更属不可收拾。
那时侍郎夫妇却已亡过,修撰为人淡于荣利,在钟山脚下筑一别业,与夫人裴氏隐居不仕。裴夫人亦知书达礼,因修撰尚未得子,时时劝他置妾。修撰却性情超旷的很,说:“有子贤与愚,挂怀抱,固是不达。我看计较子之有无,已经不达了。”夫人替他买了婢女,也几回的设法遣去。读书坐啸,与世相忘。他与襄王性情如何能浃洽得来?归田以后,几于音问不通。却因兄妹情深,元妃岁时通问,也都亲笔答他。元妃是极明白深细的人,襄王不轨之谋,自未便于家书泄漏,且知哥哥是个绝俗忘世之高人,又何必将此等事去扰他怀抱?所以夫妇不睦之故,元府竟不甚知道。
夫人中年才生一女,小字翠绡,生得聪明美丽,元谦亲自课他到十岁上,便已通经博古,成个女中神童了。一日,修撰携了翠绡在钟山蒋王庙前闲游,观玩山景,忽来了一个道妆的妇人,约有三四十年纪,丰度洒洒落落,翛然绝尘。对修撰打了个问讯,指着翠绡道:“是儿生有夙根,但日后颇有魔难,不如交给贫道,教他些防身远害之法,再行送回。居士勿作儿女子态,割舍不得。”修撰诧异,正想答话,他一笑已将翠绡的手拉住直上山顶。修撰大惊,同从人紧紧追赶,那道姑抱着翠绡,举步如飞,休想追赶得上。穿过几重树林,已是瞥然不见。修撰与从人追的汗流气喘,坐在峰前石上,歇息了半响。四望皆是白云,离庙已四五里了。修撰还留人找寻,自己坐了篮舆下来,告知夫人,裴夫人不免痛哭,派人四出,杳无踪迹。修撰无书不读,想那道姑举止清奇,既非拐骗,定是异人,他并有送回之约,料着女儿必有归期,反深秘其事,免得传闻怪异。
那道妆的妇人,把翠绡携去,到了一个山中绝高之处,有天然有洞,石床石灶,无一不具。他告诉翠绡:“吾乃唐时聂隐娘,与尔有缘,度尔到此,可称我为师,待我传你剑术。”翠绡看那山,仙云缭绕,奇花异草,不可名状。时己深秋,和蔼尚如春令。当即拜了师傅,在石洞内栖身。隐娘取一粒丹药给他服下,便觉胆力俱壮。就日日传他轻身剑术。三年之中,渴则饮泉吸露,饥则饵术餐松。翠绢本来清秀,又不食人间烟火,更出落的水莹玉洁,仙骨姗姗。他本具有夙慧,渐渐的刺走逐飞,履空蹑险,往来无迹,已成绝技。隐娘便给了他一枝百炼匕首,形如柳叶,长约五寸,用革囊盛着,说:“此乃炼治过的精金,中人立死。你须小心收着,不可轻试,不可妄传。”遂传了他收放秘诀。翠绡接在手中,看匕首时,晶莹夺目,舒卷自如,心中甚喜,谢了师父,将革囊贴胸佩带。
一日,隐娘对翠绡道:“汝三年内刻刻想父母,我今送汝还家,汝的本领在人间已无敌手,却要守正除邪,自然逢凶化吉。你的魔难将到,须要静候机缘。他日玉堂金殿,便是你终身结果,汝须切记勿忘。”翠绡闻说回家,又是喜欢,又是依恋师傅,便跪下叩谢,含泪问道:“弟子既有魔难,师傅能否教我躲过?省得自己出头露面。以后我与师傅究竟能否相见?还求明白指示。”隐娘道:“天数已定,不能强违,至于相见之期,须待你玉堂金殿功行圆满之后,看你的志趣如何。”便携着翠绡,恍如御风而行,直送到别业门口,飘然自去。
修撰夫妇见爱女回来,问明踪迹,欢喜不尽。翠绡禀明父母,请把剑术一层不要传扬出去,自己在闺中虑着魔难将来,不免探究兵书,参透了许多阵图,预备了许多暗器,以为防身避害之计,他本聪明绝顶,又在山中得了习静工夫,所以比寻常之人情的更为透澈。
光阴如箭,翠绡年已十六,因修撰择婿甚苛,姻事尚未缔定。修撰及裴氏夫人相次以微疾去世,翠绡哭泣尽哀。好在钟山之旁,早营生藏,已是松柏蔚然。小姐在内督率世仆,办得十分周全,丧葬尽礼。只是立嗣一节,因修撰有一个从弟元谨,远官闽中,元谨与修撰相处不啻同胞,修撰在日,属意于其子,因自己年齿未老,所以因循未曾抱过房来。小姐恪遵遗命,致信入闽,尚无回信。丧事一切,小姐代了子职。
将近期年,元妃因兄姨均故,当闻讣时,便专人来吊奠,致书要接小姐到襄。翠绡本不愿去,当不得元妃屡次遣人前来,最后又说自已有病,务要侄女前来一看,翠绡不能不去了。侍郎在时,有个老仆元起,甚是可靠。生了二子元全、元成,都是侍郎给他成家。两弟兄颇有父风,也都一心向着主人。当下小姐就派元成夫妇,及其子仁、义、礼、智,看了房舍、坟茔,自己带了随身衣物及元全与丫鬟飞奴上路。元全之妻早故,膝下无子,飞奴便是他女儿,年才十四,也有几分姿色,小姐教了他些纵跳武艺,人甚伶俐捷便。翠绡十分周密,嘱咐元全父女不准将剑术在王府泄漏。
到了襄阳,原想小住即回,那知姑侄相逢,禁不住元妃苦留,不觉蹉跎下去,看那襄王举动,竟是谋为不轨。
起初元妃在内也不甚知道,后来竟勾连山盗江贼,胡作胡为,甚至嫔御辈都加了妃号,帝制自为起来。元妃不时规谏,当不得襄王正在兴头上,以为王业不日可成,哪把元妃的话在意,说得急切了,便怒道:“我家太宗皇帝,不是兄终弟及,夺侄儿德昭的天下幺?今日之事,正是学我皇考,尔妇人家哪里懂得!”元妃爱夫情切,仍乘间泣涕而道。凭你说得婉转透亮,襄王不但不听,转成反目。后房姬妾,争妍斗宠,谗间自生,若不是太宗敕配,就将他废了,亦未可定。心中极厌恶他,又极忌惮他,分付一切事情都瞒住王妃,自己更少入宫之日。
及至翠绡到此,元妃初意以为翠绡孤苦伶仃,要想在老亲中替他作主,择个配偶,以了此事。那知一见之后,侄女明白精细,竟不像十六七的女孩子,便把自己苦衷向他尽情告诉。小姐大惊,深悔此来。留心体察,姑父姑母已是仳离,是无法挽回匡救的了,便劝元妃不必再谏襄王,且自将养病体,耐到服制满后,执意求归扫墓。偏元妃病势渐渐沉重,并无子女,只有翠绡一个亲人在侧,那舍得教他回去?小姐情不可却,只得以侍奉汤药自任,想着:“姑母境况如此,料也不能久活,算送他归天便是我魔难满了。”
这元全也知王府不是安身之处,偏偏又遇着这差使。做书的,既是襄王诸事瞒着王妃,拿获护卫,禁在地牢,更是违条犯法的事,那元全是王妃母家的人,如何派在里头,不怕他漏泄幺?这却别有缘故。因元全为人和气,处得王府大大小小都说他好,襄王便给了他一个直厅的差使,把他当做亲随,以为元全没了主人,定然愿在府中的。小姐不能遽归,元全也只得混着。现在玉堂禁的是内牢,外面仆从不便派入,所以派到元全。亦且元妃常病,与襄王久不相见,襄王已渐不为意,那里想到一个老仆会出变故?真是天数安排,不由人算的了。
元全见玉堂如此举动,便知他是个英雄。况襄王无故拿住朝廷命官,私行囚禁,一发即是大祸。踌躇数日,便有意乘空放他,无奈禁令严密,孤掌难鸣。每轮到他的班儿,是二胡把住外间,傻狗同他住在中间。
不觉过了两班,玉堂身上钩伤已愈,腿上亦渐平复,魏明公便来看视劝降,玉堂如何忍耐得住?拍案大骂,越骂越怒,起身来抓打明公,众人慌忙拦住,明公一溜去了。玉堂却又金创迸裂,血流不止,众人忙着将药替他敷上,扶他躺下。
老头子越看玉堂,越觉可敬可爱,又恐他触怒了军师,被其谋害,忍不住了心内打算。如此挤杂,那有说话空儿?恰好白爷生气,不吃夜饭,肴馔本极丰盛的,又有一个烧猪,傻狗便想大吃大喝的闹酒。胡千道:“你少灌黄汤,差使要紧,”元全笑道:“胡二哥,你通个情儿。”又对傻狗道:“老傻,你尽量的吃,我夜间惊醒些,包你不误。”傻狗道:“你老人家真是好人!来,来,来!咱们大伙儿吃个痛快。”说着用小刀子乱片乱吃。二胡亦跟着乱抢起来。不一时,把一个烧猪吃个干净,莱也吃得七零八落。元全看酒时,一坛也剩不多了,凄趣儿索性每人敬他三大钟。傻狗醉的也不收拾家伙,便去挺尸。二胡听得白玉堂已睡,不敢大声,悄悄的抱怨元全。元全说:“少年人谁不贪吃贪喝?做我老头子不着,留神一夜便了。人家伤痕又裂,重重叠叠的门户,跑到那里去?”说着也都睡下。二胡亦喝得不少,未及片刻,已都鼾声震耳。元全故意叫二胡,一声也叫不醒,才嚷道:“白老爷,要什幺?”三人那里听见?他便轻轻起来,将消息一开,挟身前进,随将腰带扣住消息,预备出来。要知元全如何放走玉堂,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明忠孝妙手盗盟书救英雄无心分宝剑
话说玉堂意乱心烦,那里睡得着?正在仰屋嗟吁,忽见有人开门进来,随即坐起,便要喝问何事。却见那老仆一脸和气,蹑手蹑脚走在炕边,请了一个安,尊声:“白老爷,小人元全乃元侍郎家三世老奴,侍郎之女乃襄王正妃,小人随着小姐从从金陵来看王妃,并非王府之人。我家侍郎、修撰,两代均是名人,王妃因王爷谋逆,屡次劝他不从,致于反目。我主人主母去世,王妃将小姐接来。我小姐深明大义,也断不愿久居此间,因主妃病未大愈;所以未能遽回。小人适派此差,与老爷说句心腹话,请老爷不要疑忌。”玉堂道:“你有何话?”元全又道:“老奴劝老爷不可性急,天相吉人,总能出去的。他们劝降,不如假意应承,慢慢的俟身体大安,设法脱身。老奴没有别的能为,可替老爷打听情形紧慢。如有机会当来通报。”
玉堂初疑他是襄王心腹,来探口气,见他说的诚恳,神情也极朴实,且口音是下江人,同四哥一般,与那七人湖北、河南口音不同,也就信了。要想与他商议,却左转右转,都有些碍口,更加着不肯孟浪、不便造次两个念头,况吟了一刻才道:“难得你有此好心。我因巡按丢印,才来盗盟书,不知印藏在何处?”元全道:“印幺,丢在水里去了。”玉堂听说,几乎“呵呀”出来,忙即忍住,又说道:“你知道巡按近来有何举动呢?”
元全正要回答,却听傻狗在床上叫唤起来。元老儿大吃一惊,连忙摆手,又不敢就出去。侧耳在门缝边一听,却是他在那里的呓语,叫:“胡二哥,你不喝不行!”以外又听不明白,骨碌一声,又翻身睡着打起呼来了。元全才轻轻捱到玉堂炕边答道:“巡按处消息老奴一些不知,且待细细打听,再来回复。”说毕,玉堂点点头,元全复悄悄的出来,解带掩门,听那三人都是鼾睡,觉得做的妥当,也就睡了。
捱到换班之日,只说找女儿浆洗衣服,进了仪门,托人找出飞奴,到个僻静地方,将白玉堂事体细细说了一遍,便道:“此人相貌超群,武艺出众,当今万岁爷同包相爷都十分爱重他,是朝廷钦派来的护卫,非同小可。现在他因怒骂明公,创痕复发,小姐处有秘制金创药,可赏我一包去医治他。我想此事除是小姐方能救得,你且回明,请个主童。我三日后来听信。”飞奴答应着回到房中,偏生翠绡见元妃病势日重一日,终日在元妃宫中厮守,回来已是上灯时候。飞奴等小姐用过晓膳,才把他老子的话一五一十向翠绡回明。翠绡听了“玉堂”二字,心中一惊,忖度半晌,触起师父临别的话来,不觉怔了一回,想道:“难道我的终身结果在此人身上幺?救他却也不难,但涉男女之嫌,总非正礼,安知不因此生起魔难呢?况姑母病中神气日渐沉重,更无暇问此闲事。”便对飞奴道:“金创药原是救人的,可以给他,但不必说明是我的,以免口舌。至于救人的事,我看王妃之病不能持久,我们就要回去的,叫他少揽事做。”
过了两日,元全兴头头的来听回话,飞奴把药包交给他,又将小姐的话说给他听,把个老头子脸都急白了,想着:“我就仗着小姐,小姐竟见死不救,叫我从何设法,这便如何是好!”呆了半晌,揣起药,撅着胡子而去。到了宅门口站住,想了一想:“救是不能救了,且掏掏外面底儿,好去回话。管宅门薛老三他的外甥,在襄王身边做亲随,他的姊夫是管大门的总管,敢自有些的信,且到他那里讨碗茶喝,探探口气。”
随着揭起帘子进来,薛三道:“元大哥,进来坐坐。”元全坐下,薛三便道:“你当好差使呀,怎幺如此勤谨。前日从门口走过,也不进来喝碗茶水。”元全道:“真是老无用了,派着这等不见天日差使,使出一步园门都稽查的紧,所以把衣服交给女儿,赶着回去,也是渴想同三哥谈谈,今日偷空来看看。”薛三道:“大哥,你也太傻了!王爷如何查得到你。到底那姓白的怎幺样了?”
元全道:“究竟连我都不明白,这个人到底犯了什幺罪关在那里。”薛三的口最敞,便道:“你老还不知道幺?他是巡按府的人,叫什幺鼠,我可记不真了。他为的我们王爷把他巡按那块冷铜偷了来,他便来想着偷去,谁知落在网里。”元全道:“王爷要那印有何用处?如果是巡按,没了印就有关系,怎幺这多少日子也没见巡按再来找呢?怕是三哥说的不确。”薛老三急了,说道:“千真万确!我的外甥亲口告诉我,他还亲眼看见那印的。至于巡按不来找印,却有个缘故,那偷来的印是假的!”元全道:“何以见得?”薛老三道:“我告诉你,你却莫对胡老二胡老三说。他们最喜传话。王爷偷了印来,把他扔在水里了,过几日,巡按府行了文来,印文还是照旧,把王爷一气一臊,气得饭都没吃,连那偷印的都耽了不是。听得说偷印的又被王爷遣去杀巡按,倒给他们拿住了。大哥你想,王爷何苦来呢!就是这姓白的,也不是犯什幺罪。想来是不放他出来,恐他走精消息罢,王爷的天性,真叫人揣摩不出,我看老哥你这个美差不知几时才能交销,有得熬哩。”元全道:“便是天气一日冷一日,到三冬时节,那地窖真有些吃不住,真是三哥的话,只好慢慢熬罢。”
又说了几句淡话,便告辞回到园中。管园的怪他回迟,说:“上头查出来,我可吃不住!”元全只得陪个小心。
混了数日,又轮到下牢接班,元全索性自己办些酒莱,说:“秋深地窖太凉,大家消遣消遣。”依旧把二胡、傻狗灌个烂醉,悄悄进来对玉堂道:“小人已略有所闻了,王爷把印盗来扔在水里,巡按不多几日用文书到王爷这里,印文如旧,想是印已取回去了。闻得王爷因此大怒,把盗印的人责备了几句,说他盗的是假印,又叫那人去杀巡按,不知如何到巡按府,吃那边拿获。”玉堂一想:“盗来的断然不假,想是有人取回去了。”料着巡按得了印,不至丢官,才把此心放下。”但是谁能取印,又擒刺客?定是我哥哥们来了。既来襄阳,没有不来救我的理,何以杳无动静?”便问元全:“我在地牢,你估量巡按府知道幺?”元全道:“此事瞒得铁桶,连府内也不能全明白,左右亲信都赏了钱,不准泄漏。怕巡按那边难以知道。小人也想设法通信,自派此差,就吩咐不准出府一步,连他们有家小的,都不准回家,如果私出,连园丁门丁都要处死,重重稽查,无法可施。白爷且耐性等机会罢。”
玉堂叹了一口气。元全忙解劝道:“白爷且养好创口再说。小人得了一种秘制金创药,比王爷的强十倍,凭你什幺金刀伤,一服即愈,收口后并无瘢痕,待小人替白爷敷上。”就在桌上剔亮了残烛,用冷茶汁调好,替他敷治扎裹停当,把剩下的末药半包递给玉堂,方才出来。果然有效,不多几日,创口渐渐平复。
魏明公又用水磨工夫前来歪缠,玉堂想着一味动蛮于事无益,纳定性子,面壁睡着,一言不答。明公无奈,想着少年人,色上定熬不过去,回明襄王,每月派两个歌姬到地牢伴宿。襄王应允,便吩咐把歌姬排齐了,亲自挑选。上等的舍不得,下等的怕打不动白玉堂,忙了一日,眼花撩乱,却先自己选了几名,拔入嫔御之中。第二日起来,已是晌午,当做一桩正事,又加意的挑选,才挑了四名歌姬。吩咐每日两个去伺候玉堂,令人送至地牢。
在襄王看着,这是一分厚礼,料白玉堂见了,比加九锡还荣耀些。那知玉堂看得不值一屁,反倒喝骂起来,无奈歌姬等死也不去,在旁百般献媚,一则上命差遣,二则玉堂生得美秀,都想勾引上手。终日浓脂腻粉,妖妖娆娆,说些风骚话来挑逗他。玉堂的武艺,一拳一脚,打杀几个歌姬何难之有?他却恐坏了侠义的名头,捺定了气,暗自忖量:“襄王出此下策,真是无聊,也因我性情太觉高傲,所以老天想法磨难。到此地位,只得逆来顺受。”便索性给他个不闻不见,终日闭目枯坐,真如老僧入定。幸喜歌姬们畏他力量大,不敢近身,然而连眠食两字都被他们搅得不安了。玉堂立定规条:无事不许说话,吃饭时不准在前伺候,夜间赖在屋内不肯出去,不准他们上炕。只好两人打个地铺,睡在地下。
元全暗暗又是称赞,又是着急,又不便再去求小姐。并且有这两个妖娆监着,倒堵住元全夜间进来说话的空儿。却把那七个人引得咽沫垂涎,背地窃议说:“这姓白的见花不采,真真算个呆子!”到歌姬进进出出时,品头题足,不免丑态百出。元全看不上眼,一边坐着纳闷而已。
魏明公一连探了五六日,知道美人计又不能动他,料着玉堂必不肯降,留此终是一害,便劝襄王不如在地牢将他结果。襄王却终是不舍,还叫军师慢慢相劝。明公说:“再劝一次不降,王爷却不可游移了。”于是又亲到地牢。这是魏明公三入地牢了,不但元全惊慌,连做书的都捏了一把汗,怕是劝不下来,一定要锦毛鼠性命。那知玉堂绝顶乖巧,自元全通信后,知巡按之印失而复得,料定哥哥们必有人到,定然设法相救,便不肯任性求死。后来元全因王府禁令森严,无隙可乘,不能透信,玉堂正在焦躁,偏值明公又来婉劝,玉堂便道:“你要我降,我出个题目与你,我结义弟兄五人,誓同生死,如能通信叫我哥哥们来,他们归顺,我决无异言,如不能照办,就有刀山剑林,休想我回心转意。至于用美人计,止好炫惑寻常匹夫,顶天立地男子,焉能为其所动?请你免施此等妙策,早些撤退倒觉光明!”玉堂的意思明叫他透个信儿,却合着通夭狐一网打尽之计,以为白玉堂堕其术中,连连答应,将玉堂极意抚慰而去。虽不肯遽撤歌姬,却遣人打听四鼠消息,把招降之事略缓下来。
接着元妃之病日重一日,已是垂危,襄王全不理会。这一日元妃稍觉清楚,拉着翠绡哭道:“我死,你不必悲痛,看他们如此胡为,我得保全首钡以没,是万幸了!惟初意接你前来,欲为择配,不料不是爱你,反是害你!此间不是好地方,我死后,你可速速回去。”说到此处,元妃呜咽失声。翠绡之泪,更如穿珠走线,元妃便命人去请襄王,襄王正在嫔御房内闲坐,闻王妃垂危,只得勉强前来。元妃垂泪道:“妾已临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两句话要千岁采纳。一则勿听小人蛊惑,觊觎天位,庶可长保富贵;二则我身后务派妥人,送我侄女回去。于岁如果念伉俪之情,不负我的遗嘱,我死也瞑目。”襄王听得刺耳,无从答言,俄延了片刻,佯长自去。挨至夜半,王妃薨逝。众人感念元妃仁厚,无不哭泣,翠绡更哭得肝肠寸断,殡敛已毕,停在内堂。
那襄王本是忌惮,王妃一死,如去骨鲠,不但不遵他遗嘱,却就这上生出事来,草草的料理丧事,耐到第五日,便叫管家婆传话翠绡,要纳他为妾,先封贵妃,将来登大宝后便封皇后。他本是酒色之徒,见翠绡天姿国色,久已生心,只是碍着元妃,不能出口。今日放胆办去,料一深闺弱质,那里出得他的手掌?只真是元妃接来的多事,若非翠绡得隐娘真传,这场魔难如何解脱。
当下管家婆说得天花乱坠,翠绡一听,又是怒,又是羞。转念一想:“遇着这种横人,羞臊一回也了不了事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旦拿话安住他。”虽然想定主意,究竟是女孩儿家,说不出口来。良久,面上红了几次,才道:“千岁既有此意,自然天家制度,不论姑侄辈分,我亦安敢不遵?但一则我世代宦门,不能作妾,二则便聘为继室,也没有王妃之殡在堂,便行吉礼的。何况是我姑母?必须待三年服满再议。三则行聘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今已无父母,尚有叔叔元谨,远官闽中,须得通信与他,再请朝中方正大臣与我家世好的作伐,方能为定。倘若有一件不依,休怪抗命!”管家婆回了襄王,襄王听不出话中有话,喜得抓耳挠腮,但嫌三年之期太远,管家婆穿梭来往,走的腿都瘦了,说得口都干了,翠绡才答应说:须候元谨回信再商。襄王无法,只得依他。过了三七,便举殡下葬。翠绡因已有去志,也不送殡。襄王还只道他害羞,他哪里耐烦去找元谨?预备到两个月后,捏造一封假信,便可成事。一面又派几名宫娥仆妇去伺候翠绡,恨不能一时成就。
翠绡见姑母已葬,襄王之谋渐急,打算飘然一定。闺中独坐,思维回念:“我便走了,姑母一番苦志,将来襄王事发,却洗不清,哪个肯替他表扬?不但姑母一人,就我元氏世受国恩的名气,亦恐要受奸玉之累。我又是个女子,不能赴阙声明,这便如何是好?”踌躇一回:“记得元全说地牢里的英雄是来盗盟书的,必是谋反证据,不如将他的盟书盗去,送与朝廷,那便表明元氏清白及姑母苦衷。但我往那里送呢?难道为盟书做缇萦叩阍幺?也太失体。”定了一定神,得了主意了:“本须连元全带着同走,既要通知元全叫他脱身,何不顺便把那白玉堂也拯救了?听元全传说,那人屡劝不降,坐怀不乱,也算个忠正豪杰。盗了盟书,就交给他送与巡按,岂不简捷。姑母心迹自然表彰出来。况有元全传话,也不至有男女授受之嫌。且与师父所说‘守正除邪’的话相合。”越想越有理,以心问心,算斟酌得十分熨贴。胸有成竹,静等空儿,却连飞奴前一字不露。
那元全想着小姐平日志气识见,如何肯嫁襄王,况又不是无难为的人,何至惧他势要,俯首从命?传谠纷纷,却不甚信。但见着女儿,便探口气,劝小姐早早设法脱身,说王爷年纪辈分都不相当;现在谋为大逆,如何可以终身相托。飞奴也告知小姐,小姐笑笑道:“我自有主见,叫他静静儿休要瞎愁瞎忙。”老头儿外面虽不露出,心里终是着急,有如热锅上蚂蚁,几乎急出病来。
于是已交仲冬,明公悬心玉堂一事,探听骨坛被人盗去,隐约传闻似乎四鼠已到,何以钟雄报中词意闪铄?城中又有心腹,仿佛见着沙龙,打听也不得实迹。也曾回过襄王,襄王却全神都在翠绡身上,唯唯否否,无甚定见。落后听得四鼠欲送假骨殖回虽安葬,明公之意便欲从此下手。叫人在江面上凿沉其船,擒捉四鼠,以便与玉堂一同收伏。告知襄王,襄王立即应允,吩咐传令到水军去。
这年十一月十五日便是冬至。襄王因翠绡准可到手,玉堂亦有可降之机,心中颇为畅快,以庆贺冬至为名,暗暗与军师庆功,那里顾妻丧才过一月。合府上下人等都赏酒食,正殿上戏班演剧,把所有在左近的好汉光棍,都派入坐。
翠绡与飞奴计算,元全十四五正是下班,本想脱身,又听传了此信,一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午间才与飞奴说明,借事叫宅门上传元全进来。取出一个小小香盘,四粒丸药,一封简贴,命飞奴交给元全,到夜分照帖行事。飞奴略略说个大概,叫老头儿把行李检要紧的悄悄收拾。元全因两桩事憋了三个多月闷气,这才大喜过望,揣了简贴、香盒、丸药,转身要出宅门。
那薛老三本和元全要好,加着翠绡有做王妃的信,他想元全稳稳的是个大总管,所以格外应酬周到。盼到元全来找女儿,留茶留酒,没话说话,非止一次。此番元全出来,他早掀帘迎着,拖着进房,就是热热的一碗姜茶,说:“大哥,你且挡挡寒气。”元全坐下,薛老三又竭力奉承几句,还要留他喝酒。元全推说无暇,改日再扰,方才起身去了。看园门的也不像从前那般查考,元全暗想这班势利之徒还在梦中,真真可笑!巴到夜间,连地牢八人也都犒赏,白玉堂更不必说。襄王又特令送了一席与自己一般的酒馔到小姐房内,小姐随意用过,只推身体倦乏,收拾安置。众人有了几分酒,也都歇下。
小姐自元妃殁后,将元妃有关系的诗稿、信稿都取过来,自己本不作久住之计,又值服中未带书籍珍玩,止不过随身衣饰而已。人静后带着飞奴,将细软收拾打作一包,飞奴衣服也打叠停当,在灯下草草写了一书,封好放在案上,并王妃所赠衣饰箱笼,均加封锁。已交三鼓,结束整齐,贴胸悬了革囊,听得外面已无动静,约莫是酒阑人散了,便嘱咐飞奴道:“你也扎缚利落,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飞奴道:“小姐,一同走罢,已将四鼓了。”
小姐推门出来,只见皓月挂棱,浓霜满地。身子略按一按,如彩凤凌虚,不觉已蹿过几层屋脊,直奔冲霄楼而来。原来盟书悬在楼正中梁间,旁边藏有机括,挂着两只宝剑。此剑乃渔人在襄水网出,名为“干将、莫邪”,襄王门下有个识货的,买来进献,悬在楼上,但有人来盗盟书,将书匣一抽,左抽左剑出鞘砍下,右抽右剑出鞘砍下。此剑削铁如泥,血肉之躯哪里受得!白玉堂幸而坠网,如果真到内楼,也是自送其死。若非元翠绡这般飞行绝迹,哪里能到此处。
当下翠绡越过木城,区区八阵,那里拦得他住。一瞥已到楼边。见此楼八面朱窗,并无门户,笑道:“这就算八阵了!”也不管他生门死门,随手拨窗而入。里面又是一层小八阵的窗棂,翠绡又拨开进去。运动夜眼,才看见梁上悬了小小锦匣,那时灯球已灭,翠绡眼光如月,足不点地,已上雕梁。哪知触着机括,左右一望,笑道:“原来尚有消息在此。”轻轻的先摘下左边机括,抽出来是一只剑,光芒四射。又轻轻转到右边,也将宝剑取出。“约莫是两只古剑,如何落在奸王之手?不如我带去罢!”连鞘插在背后。这才将中绳一摘,盟书匣落在手中。解开匣绦,将书取出,揣在怀中,还把左右消息并锦匣仍替他安放如旧,梁间地上并末动一点尘土,这才是剑侠本领!与夜行人专靠百宝囊、如意绦、火扇儿的,大相悬绝了。翠绡穿窗而出,随手一重重替他关上,丝毫痕迹不露。飞身下楼,听那木城外巡逻过去,暗暗好笑。
回到卧室,唤出飞奴,各提包袱,回身闩上房门,却从窗内跳出,与飞奴分背包袱,越过几层房脊,已到后园。跳进园来,见铁门全是密树遮住,一望都是古梅,有半开的,有含苞的,映着月光,真是琼林玉树。小姐立在花下,叫飞奴向耳房内张望。三个人都已薰倒,不见他父亲。
原来交四鼓时,打更的从门口打过去了。元全回来早已开看简帖,便借王爷赏的酒莱,把二胡、傻狗灌个烂醉。到了时候,依小姐柬帖,自己先将丸药塞鼻,焚起闷香。那三个也不知是醉,也不知是香薰的,真像三个死狗。元全大喜,持了香盒,径开铁门之锁,扒入地牢。消息一坠,铁门依旧阖上,他便一层层开进去,随开髓薰。一面叩住消息,预备出来。一面看二王司阚时,已闷倒了。他用左手闭住香盒的口儿,右手开门进去。
白玉堂听外面悉索有声,早己惊醒,瞥见元全进来,正诧异要问,元全慌忙递赶药丸,悄说:“白爷,快把鼻子塞住,我要放香了。”左手便把香盒一放,对着歌姬鼻尖上一凑,本是睡着,那里得醒?玉堂早知是闷香,便道:“够了,这一刻工夫他便要明日饭时才得醒。”笑问:“元全,你这老头儿如何会有此行货?难道是巡按府有人来幺?”元全道:“是我家小姐的。”便将小姐救他同走的话,拣要紧的说了几句。就着残烛犹明,送过简帖请他看了。玉堂见小姐书法秀劲,暗暗喝采,盘问他:“你家小姐想是文武兼全,不然何以有此暗器?”元全便又把遇仙的话提明,玉堂自八月被囚,已经三月,如鹰隼入笼,恨不插翅飞去,这一喜,竟是梦想不到的,便拉着老头儿说:“是时候了,且到梯边去等。”老头儿揣起香盒、简帖,说:“白爷,外面甚寒,添件衣服罢。”玉堂道:“我耐了三个月,临去还穿他们衣服幺!”一面说,一面已走出来。
元全退出一重关一重,给他掩得结结实实,站在梯边,不多时,铁门豁的一声开了,玉堂真如脱锁猕猴,直撺上去。只见开门的是个丫环,也穿的夜行衣靠,浑身是青,背着包袱,跨着佩刀。元全也跟着上来,关上铁门,仍旧锁好。指着飞奴道:“这是我的女儿。”便问飞奴:“小姐呢?”飞奴指指梅花,玉堂举目一看,翠绡头罩翠蓝绫帕,浑身翠蓝的夜行衣,胸佩革囊,背插双剑,包袱放在林中,独立在梅花之下。真是脸晕朝霞,目横秋水,丰神如天半惊鸿,态度如云中飞鹤。连忙上前深深一揖,致谢搭救之恩。小姐看见玉堂气概不凡,也便还了一福。映着满轮皓月,分明一对玉人。
元全过来,便向小姐道:“白爷手无寸刃,万一遇着入,如何是好?”小姐便解下剑来,要分给他。月下一看,却是雌雄二剑,似乎不便。但已是解下,飞奴伸手来接,小姐略一踌躇,把莫邪递与飞奴,飞奴递与元全,元全才交给玉堂。小姐使叫元全快走,飞奴推开房门,替他提出包袱,放下锁匙,也照样闩门,跳窗而出。玉堂暗想:“婢且如此,其主可知。”此时已是五更天气,元全引路,不走后门,恐怕遇着看园守更等众,又要碍手。迤逦走到墙边,小姐已耸身出去了,玉堂吃惊,暗说:“我今儿才信书上所说的剑仙,竟真有如此神妙本领!”元全说:“我不能纵跳,飞儿你驮得住我幺?”飞奴道:“我的力小,又有包袱,驮了爹爹,如何跳法?”玉堂道:“待我来。”先将他包袱掷出墙外,把老头儿背起。元全直叫“罪过!”玉堂早已纵上了墙头,飞奴跟着跳下。老头儿挎上包袱,玉堂在前引路,径望巡按府前而来。望见府街,翠绡道:“元全且住,我有话说。”要知小姐说出甚话,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宴华堂弟兄谈旧事 开妆阁姊妹订新盟
话说元翠绡行至中途,因有话暂且住脚,玉堂用手指道:“此间非讲话之所,不远便是太上老君庙,甚是干净,只有一个老道看守,离巡按府甚近,不如我去开山门,请小姐入内暂歇,从容说话。”翠绡点头。
玉堂急行了几步,到了庙旁,跳入墙内,转到前面,把山门开了,剔亮殿上琉璃灯。小姐与元全父女已走进来,元全关上山门,都到殿中,就桌上放下包袱。玉堂在殿后院内,找了一条板凳,掸去灰尘,说:“小姐胡乱坐坐。”随即解下宝剑,还给元全。小姐道:“宝剑赠与烈士。此本是王府之剑,非我随身所佩,护卫可以留用。”玉堂谢了。小姐道:“我想护卫因公去盗盟书,始遭此难,若无盟书带回,岂不又费周折?”话犹未毕,把个玉堂连羞带急,满面绯红,无言可答。小姐忙道:“我因国事为重,已将盟书取来,护卫此去,便可销差。”
小姐入殿时,已将盟书压在包袱之下,当即交与飞奴。元全也觉神异,玉堂更惊喜交集,慌就元全手中接过,真比救他出地牢还加倍感激,暗想:“我在忠烈庙题诗,开封府盗宝,自以为英雄无二,自遇北侠始知天下尚有能人。岂料闺中一女子,更有此神出鬼没的手段!又如此深稳不露。”回想平日目空一世,真乃井底之蛙,连忙又深深一揖,谢道:“玉堂自愧无能,致中奸谋,非小姐垂救,焉能出死入生,那里还敢想得盟书!但不知片刻工夫,小姐用何策将盟书取出,愿闻其详,以开茅塞。”小姐约略说了。
玉堂道:“非有此神术,焉能取下!若靠玉堂等拚命前往,真是徒劳无功。此真国家的福运,巡按的造化!”小姐正色道:“护卫未知我意。闺中孤女,那有要功立名之心!所以取书者,亦非全为护卫忠义所激。因襄王谋逆,我姑母规谏不从,衔恨以没。元氏世代忠良,深恐因襄王戚党,他日累了清名。护卫此去,致意巡按,他日逆案定时,将我先姑母志节表白一番,便是护卫大德,殁存均感!我俟黎明即带同元全父女,扁舟回里。便请护卫早回衙中,商议正事。”
玉堂连应说:“此事都在玉堂身上,请小姐放心。”翠绡叫飞奴在包袱内取出元妃诗文稿一本,递给元全,交与玉堂,玉堂接了,小姐便向玉堂福了一福,一半谢他,一半是催他就走之意。
玉堂还礼不迭,急忙向元全道:“管家,小姐大恩,我也不敢言报,小姐回府,我也不敢强留。但是由此回到金陵,全是水路,你如去觅船只,倘被王府之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不如在此庙小坐片刻,待我到衙一转,疾速代雇船只。兼之小姐为我连行李都未带得,途中老大不便,也要略略制备,我心内方过得去。请你向小姐回明,万勿性急。”
说着揣上盟书等件,向殿后唤醒老道,引见了元全,说:“此系巡按府亲戚,即刻衙内便有人来照料,你快烹茶伺候。”老道见山门不开,殿上忽有数人,心中诧异,却认得白五爷是巡按府里人,慌忙答应,便问道:“白五爷,你老是出差回来呀,怎幺一晌不见?”玉堂含糊答应。又私下叮嘱元全,叫他“千万留住小姐,等我就来料理,”
维时天已黎明,元全送出玉堂,闭上山门,玉堂便一直奔往巡按府,恰正是颜昚敏等设祭的时候。看门人等无不惊诧害怕,不敢上前拦他,玉堂无暇细问,三步作两步走进,被众人围住哭泣,茫然莫解。直到楞爷问他“是人是鬼?”才知上面祭的就是自己。便请众人坐下,将如何被擒,如何被救,说个大概。众人无不破涕为笑。
巡按喜极,回过脸对卢方道:“我们其非做梦幺?”卢方喜的说不出话来,还是怔怔的瞅着玉堂。玉堂忙说:“并非是梦,小弟还有正事。现在元小姐主仆暂在老君庙内,那里焉能久坐,他急欲回家,小弟想该找个地方请小姐住下,预备饭莱,一面派人去雇船只,还要备三份行李,送些盘缠,请仁兄同众位哥哥快快去办。我还得亲身前去照料他们。”巡按一想道:“船倒现成,但小姐们行李难以猝备。我想这元小姐救贤弟出来,我们就这幺放走他也太淡漠。你嫂嫂现已来署,不如将小姐接来署中再说。”回头问诸位:“此说妥当不妥当?”众人都道:“大人想的周到。”玉堂道:“想不到嫂嫂已来,这是极好的了。”巡按便一面叫两个亲信家丁,飞马到庙中传夫人之命,教留小姐,一面传进去,叫夫人派两名仆妇,带了衣服去接元小姐,那个内堂传话的家人,先见众人哭的发怔,后又听白五爷说的发怔,连大人分付入内传话,他怕也未曾听明,雨墨过来推了他一下,他才明白,赶着去了。
遣按又命人预备轿子马匹,停停当当的伺候着,莫要迟延,家人回说早间预备跟殡轿马,现成的都在门下,一叫就到。巡按定一定神,见玉堂穿的夜行衣已破,便道:“贤弟身上如此单薄,不冷幺?”也不管身上穿的是素服,解下来要给他穿。雨墨眼快,早飞跑进去,取了一件瓤裘,替五爷披上。他显捷伶,对着巡按道:“五爷回来大喜,请爷们房内坐坐,换上吉服罢。”巡按答应,正要让众人进屋去,内堂传话的回禀说:“夫人请大人进内,有话商量。”
巡按去了,玉堂且不扣衣服,走到灵前将小像瓷坛及未收祭筵看了一遍,洒泪向众人道:“小弟这回如果真死,有众兄长这一番高义,也不枉了!”当与众人一一携手致谢,北侠引见了沙龙,汤梦兰也过来叙旧道谢。
正在说话,巡按已匆匆出来,对玉堂道:“你嫂嫂想着元小姐是大家闺秀,怕差人去迎,必不肯来,贤弟去,也不便强留,已经由后门坐轿,自己去邀元小姐了。”玉堂道:“嫂嫂真是看重小弟。却是元小姐极有斟酌,非嫂嫂去邀,也未必来。嫂嫂既去,小弟只好不去了。”众人都说:“大人怜才,夫人也谦光诚挚,真令某等感佩。”
玉堂一面扣起衣服,蓦然的在案上一拍,道:“我真忘了大事!”把众人吓了一跳,忙问何事,玉堂道:“小弟回来,诸兄长当是做梦,我却还一个不是梦的证据何如?”喜孜孜的从怀内取出盟书,递给巡按道:“小弟九死一生,毕竟得了盟书,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了!”巡按一手接过盟书,与众人这一喜又像天上掉下来的,巡按道:“贤弟如何有此闲情,还上冲霄楼去?”玉堂道:“小弟如何有此手段,是元小姐取来的。”就把小姐庙中所说之话,细细说了一遍,真个一字不漏。又将元妃诗稿递将过去,巡按与众人无不十分感激钦佩。巡按就将诗稿同盟书略略一看,交给公孙策说:“先生且谨谨收起,明日再办此正事。我先想着元小姐是女中英杰,我们似应见他一见,以谢其救援白贤弟之恩,况且又盗出盟书,更是当谢。”众人见救出玉堂,已是惊奇,盗得盟书,尤为骇服,与巡按都忙忙的回房去换吉服。雨墨、白福忙忙的撤去祭筵,卢方等更是费手,叫伴当重新打开箱笼,才把衣服取出收拾停当,齐在厅上恭候。汤梦兰便先告辞去了。
小姐在庙中见天已大明,对元全说:“白护卫觅船,何时可到?”元全说:“白爷是个正汉人,他必就来,老奴已令老道收拾茶点,侍候小姐用些。”
正说之间,巡按处家人赶到敲门,说明来意,叫元全进去回话,小姐同飞奴早巳换好衣裙,听元全说夫人欲请入衙中,小姐叫元全回复:“不去惊动夫人。如衙中无暇觅船,便自觅船回里,叫他回去谢谢夫人盛意。”
两个家人那敢去回?一个同元全到老道房内说话,求他留小姐,一个骑马回去请示。走出十余步,又一个家人飞马来说:“夫人就到,亲自来迎小姐。”同这个家人一齐跑回山门,叫老道快快收拾,老道哪敢上前?元全进殿内回明小姐,小姐进入里间,算七手八脚的把殿旁摆上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将庙中做醮的铺垫陈设起来,后面又来了茶房,预备好茶、点心,在院内摆张茶桌。
收拾刚定,马蹄得得的,说“夫人到了!”柳夫人不用执事,只带两名仆妇,四个家人,从后门悄悄而出,绕到庙前。
小姐暗想:“不过救一个护卫,何至巡按竟叫他夫人前来,难道姓白的是他内亲不成?不然是为盟书幺?”正在忖度,柳夫人巳下轿进来,小姐只得迎出,柳夫人便下全礼说:“外子遣来亲迎小姐,并谢救出盟弟白玉堂之恩。”小姐对拜起来,夫人将小姐一看,穿着淡素衣裳,宛如姑射仙子。心想:“如此娇柔的风神,如何有这般本领。”携住小姐的手,走入里间坐下。小姐看夫人年纪不过二十余,端庄文雅,礼意谦和,也暗暗称赞。不等夫人开口,便道:“所有细情,已嘱白护卫回明巡按,夫人想亦知道。我主仆三人急须回里,就是代觅船只,亦出白护卫之意。如夫人能遣仆从代雇扁舟最妙,断无入署之理。此来殊亵渎夫人,深为抱歉!”夫人道:“小姐未知愚夫妇之意,且请鉴察下情。白盟弟与外子乃生死患难至交,有如自家手足,因公失陷,传说已死,外子为之愁急成病。今蒙小姐拯救,不是救白盟弟,便是救愚夫妇一般,大恩难报,还有许多肺腑之谈,须与小姐细说。此间非久坐之地,料想遣人前来,小姐断不肯留,所以愚夫妇才一办虔诚,自来恳求到署的。”说着立起来,又是一福。小姐尚是踌躇,禁不得柳夫人一味软款殷勤,缠得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柳夫人大喜,摆上茶点,彼此只顾说话,也未动箸,就吩咐仆妇看轿。仆妇取出衣裙,小姐说:“有服,不便。”柳夫人请小姐先上了轿,飞奴小轿跟随,夫人才自己上轿出了庙门。
夫人知巡按等要面谢小姐,便仍走后门回去。众家人同着元全,骑马簇拥着小姐大轿,从正门抬将进去。里面早开中门,迎接到大厅院内,将轿停住。
元全上来一揭轿帘,小姐早见一班文武,穿了公服,恭恭敬敬立在院内。小姐心中诧异,低问元全:“夫人何往?”元全说:“夫人从后门进去了。值堂的说,大人是迎接小姐的。”翠绡一想:“这是哪一家的规矩!”已经到此,只得扶了飞奴,落落大方的下轿出来。
巡按拦轿就是一揖,随即抢行几步先到厅上等小姐入厅。巡按便道:“下官谨谢元小姐拯救盟弟之恩。”一面说,一面便跪下去。小姐不慌不忙的还礼。卢方见巡按拜罢,回头对玉堂道:“五弟,想未曾谢过,一同行礼罢。”便同众豪侠抢上厅来,也向小姐叩谢。小姐回礼起来,巡按又是一揖,谢他取出盟书。小姐回了一福,道:“大人多礼,同是国家臣民,何须称谢。”便扶着飞奴转入屏后。
柳夫人早已在仪门院内等候,携手同入中堂,叙礼献茶。夫人便叫设宴款待。外面卢方等伴当忙着打开行李,从新安床。白福也将五爷行李衣服取出。玉堂分付白福检一付铺盖,给与元全,要换衣服时,却因囚了多日,便要沐浴,自进房中去了。展昭心细,便与公孙策商议,嘱咐合署人等不准声张,一面遣人封襄王府左近探听动静。
徐庆正因五弟回来,乐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听得二人窃议,便嚷道:“打听个什幺!盟书已到了手,便是确凭确据。趁他冷不防,弟兄们今夜杀进王府,拿住奸王,管他是镶的整的,我总要剁他十八块!冲霄楼怕机械,难道王府处处都是机械幺!如此岂不爽快干净,早依我不早结了。苦苦的要等盟书,几乎把老五坑死在地牢里,这是那里说起。放着我们许多人,竟被他什幺军师赚糊涂了。”公孙策见楞爷又说呆话,只好劝他。楞爷是越劝越上脸,说个不了。卢方出来说:“三弟少出主意,今儿五弟天幸出来,我们也让他歇歇。你这一说,把他好胜报仇的性子提起来,不是顽的!”楞爷见大哥不以为然,才把话剪住,坐在一边,又拉柳青说别的。
巡按入内书房少歇,想起大家忙了一夜,早晨连滴水也未饮,先号后笑,连饿都忘了,就命人送出两桌点心,请众英雄充饥。又命雨墨叫厨房赶备两桌筵席,在厅上调开桌椅,静候玉堂出来叙话。
巡按喜的在枕上静了一静,哪睡得着,便叫雨墨把元全传进书房。元全叩头,巡按拉了起来,叫雨墨搬个杌子令他坐下,元全说:“老奴不敢放肆。”巡按道:“你辛苦了一夜,且是救白爷的义士,但坐不妨,不必拘礼。”雨墨三番五次的推他坐了,巡按先问小姐家世,元全细细叙了一遍,巡按道:“原来是元修撰的闺秀,你知道幺,我先人与你家修撰是同榜进士。”元全道:“老奴却是不知。”巡按又问小姐何以来至襄阳,现在多少年纪,已否缔姻,元全一一回答。巡按沉吟了一回,又问:“五爷在牢,一切仗你维持,想是你去求小姐搭救的了?”元全就把第一次去求小姐,因嫌疑不允,后来因王妃薨逝,反谋日急,小姐也不能脱身,恐日后王妃苦心埋没,还受叛逆之累,才授计老奴救出白爷的。家小姐一片忠孝之心,老奴都传给白爷,想来都代察大人了,.,
巡按见元全措词得体,暗想仆且如此,其主可知。当即着实奖励元全一番,起来给他一揖,说:“你知道白爷如我亲弟兄一般,若非你内外用心,何能出险,我真感念你家小姐与你不尽!”
吓得元全连忙跪下,说:“大人如此,不折死老奴幺!”巡按叫雨墨把老人家扶起,吩咐雨墨道:“我把他交给你,好好看待,他是救五爷的人,你谅也懂得一切,我想不到的,你想着为要。”又命人取铺盖赏他。雨墨道:“五爷已经给了。”元全叩谢退出,巡按还送他到门口,欠欠身子,方才走进书房去。
雨墨引元全出来,说:“你老人家偌大年纪,我敬声伯怕罢,也好随时承你老指教。”元全心想:“一念之慈,救了白爷,以为是个官罢,不想他与巡按是盟兄弟,自己骨肉一样,竟如此隆重相待。看这个局面,怕未见得放小姐便走。”又见雨墨神情,是巡按有体面的管家,又礼意谦和得很,相貌也长得俊秀,不禁老实起来,说:“论礼我不敢僭大,但承你如此亲热,竟不好客气了。”便叫声:“老贤侄,我是老朽无用,一切都要你照应。”两个人甚是投契,问长问短,雨墨便让他到自己房,备些茶点请他,竟是一见如故的光景。
歇了一回,雨墨估量玉堂浴罢,便进房来,只见白福正叠折换下的夜行衣靠,向箱内收藏呢。雨墨抢上前说:“五爷不乏呀?大人在厅上等久了。”玉堂便同雨墨出来。巡按对众人道:“下官因白贤弟之事,病体颓唐,甚是简慢众位。今日乃非常之喜,且请诸位开怀吃一杯,下官一是替众位道歉,一是替白贤弟道喜。”众人谦逊了几句,巡按便邀大家入坐,左席上是沙、柳、韩、徐,蒋、艾、公孙策作陪。右席上是三侠、卢、白,巡按作陪。
先是巡按安席,玉堂也接着各敬一杯,巡按又吩咐另备一桌,叫雨墨、白福等去陪元全。还叫元全上来,亲自赏了一杯酒,四义也都出位谢他,把个元全谢得忙不过来,雨墨旁边一一指点与他,拉他下去入席。巡按把方才元全问答的话,约略告知众人,大家开怀畅饮。
玉堂见巡按与大哥十分消瘦,凄然道:“两位兄长定是闻小弟凶信,悲伤成病。幸而小弟未死,否则九原之下,也觉不安!”卢方道:“我见你回来,病就好了。你看我不是又吃又喝幺?”巡按想趁此规劝玉堂两句,又怕他脸薄受不住,含泪道:“贤弟,你想我丢印与丢贤弟,孰轻孰重!贤弟以后千万不要把自己视若鸿毛,这就是疼顾愚兄们了。”说得玉堂低头无语。
公孙策过来,擎着一杯酒,说:“都是我多一句话,致五弟有此蹉跌,今儿愚兄才把心头疙瘩解开,这杯酒算愚兄谢罪,也算替五弟洗尘。”玉堂笑道:“先生太多心了!是我一时冒失,与先生何涉?”笑着把酒饮干。
公孙策归了坐,众人便将如何捞印,如何闻凶信,如何拿获邓车,如何偷骨,展、徐被陷,以及柳青哭祭,蒋平盗簪,并收伏钟雄的话,你一句,我一句,告诉玉堂。玉堂出席,谢了展、柳二人,便说:“邓车之事,元全却约略打听得些,告知小弟。但他何以不知我在地牢,竟不直说。”蒋平道:“邓车或是不知,或知而不说,都在意中,此外钟雄、雷英也都不得确信罢了。沈仲元自居小诸葛,他没有不晓得的,却也替襄王瞒住,更可诧异。这不连智贤弟也受他赚了?看来沈仲元竟不可靠。”艾虎道:“想是沈仲元在襄王处不甚亲信,连他也瞒过了。不然他与师父的交情,断不说假话哄人。一定那魏明公谗间他是真的。”韩彰道:“坛内骨殖,却是何人?我们打开看过,还有五弟的石子口袋、百宝囊盖在上面,所以再不疑心了。”玉堂想了一想道:“我追到楼中,砍了一人,因尸身触动机关,才坠入网中,大约是此人了。那时昏昏沉沉,醒来不见石袋、宝囊,定是他们解去,预备赚人的。”楞爷便嚷起来道:“坛内这骨头却便宜他,白赔了我们多少眼泪,白受了我们多少头,快扔出去喂狗罢!”巡按道:“不可!若非此人先坠下铜网,替了白贤弟,恐贤弟亦不能保全。古人泽及枯骨。”便命人拾去掩埋。众人都说:“处置得好!这小子也算死得值了!”
卢方便问玉堂跃下铜网,曾否受伤,玉堂就将坠网后,腿被刀伤,体被钩伤,细细的说了。卢方忙着要看伤痕,玉堂道:“也亏得元全赠药,巳经痊愈。”卢方不放心,立逼着解开看了,居然毫无瘢痕,喜极道:“8竟如此灵验!将来须问他要这方子。”北侠问沙龙道:“沙大哥,你同白五弟都是襄王器重的人,当时软禁,是否也在地牢?”沙龙道:“却不在牢里,时时有人劝降,烦杂的很,倒不如五弟在地窖子里,耳根清净。”玉堂笑道:“够清净的了。”
便说地牢如何黑暗,才想超通天窟同展大哥玩笑,真是报应。众人都大笑不止。玉堂道:“我算出了牢了,我们牢里的人也恐襄王来救,难道几个月竟没有举动幺?”公孙策道:“解京不放心,下牢也恐劫夺。那金太守老到的很,将邓车与五弟拿获的申虎问了问口供,都监毙了。”柳青问玉堂道:“五弟的性气,这几个月料来劝降非止一次,你怎幺打发呢?”玉堂道:“好在几次都是软磨,后来用到美人计,却被他缠得日夜不静。”北侠笑道:“比尼姑缠汤相公如何?五弟何不放出制伏尼姑手段来呢?”众人又大笑起来。
丁兆蕙道:“地牢里真热闹的很,昨夜想都被你们结果了。”玉堂道:“我那时手无兵器,全仗元小姐的闷香。”蒋平笑着对柳青道:“以后你这买卖不算独行了。”
展昭道:“冲霄楼的消息,闻智大哥说来利害得很,元小姐是怎生盗下书来的,五弟知其详否?”玉堂道:“闻元全说,他小姐曾遇异人授过剑术,昨晚看元小姐纵跳飘忽,与小弟真有霄壤之隔。庙中说个大概,我也未便细问,想来剑侠本领,机括定难他不倒。众兄长不见我佩一枝宝剑幺?据说便是梁上机括。也被元小姐取了下来。”兆蕙便问是何宝剑,玉堂回头叫白福取来,说:“我也匆匆的,尚未赏鉴呢。”兆蕙就白福手里接过,才一拔出,霜锋犀利,寒气逼人,喝采道:“真好剑!”递给南侠道:“展兄品品,是甚幺剑?”南侠反复一看,说:“这剑当有两只,这只是莫邪,其文漫理。尚有一只干将,刻的龟文,在何处呢?”玉堂道:“小姐原佩了两枝,我以为小姐的防身兵器,一到庙便行解还,小姐才说明是楼上取下的,所以相送。”于是众人把宝剑互相传观,赞不绝口。巡按见玉堂回来,喜得无话说话,便掉起书袋来,说:“熊飞真好眼力。此剑是吴王时,夫妇二人剪爪发铸成,又名‘龙阙、太阿’,后来两剑埋在丰城狱中,光烛牛斗,晋朝张司空遣雷焕去宰丰城,取出剑来,后皆飞入襄水,不料又为襄王所得。怪道他那楼叫冲霄楼呢!剑本埋于狱中,贤弟出地牢时,恰好得剑,真是两美必合。物得所归,非偶然也!”
便命人请夫人向小姐取那枝剑一看,果是干将,叫取一盆水来,置双钊于上,映着日光,精芒眩耀,如欲飞去。大家赞扬不已。卢方道:“五弟尝羡慕展大哥丁二弟的湛卢、巨阙,得此足以鼎足而三。可谓天从人愿矣!”送了干将进去,重复换上热酒,外面已是散席。雨墨带了元全谢酒,元全退出,雨墨回身给玉堂筛了一杯酒,一转眼的空儿,他笑嘻嘻的端上一盘鲤鱼,说:“是大人与五爷上祭的,五爷快吃罢,冷了就要发腥。”玉堂笑道:“这孩子真会淘气。”众人喝个尽兴,方才用饭。散席后,沙、艾也就辞去,
巡按邀众人至书房小坐,玉堂见了案上祭文草稿,细细看过,又不免感叹一番,恰好柳夫人请巡按入内说话,众人方才退出。玉堂找四义谈心,三侠、柳青同公孙策闲话。巡按进来,夫人说明已将小姐留住。
你猜小姐如何肯留?只因柳夫人与小姐叙出元、颜两家年谊,夫人又倾心吐胆,说起夫妻患难,全亏玉堂搭救,详细告知小姐,小姐见他真挚,也就将遇仙传授剑术,及姑母迎接来襄的情节告知夫人。那师父的临别赠言,与裹王见逼,自然绝口不提了。彼此席间说得情投意合,夫人缠住小姐,要拜姐妹。小姐再三谦让,当不得夫人之意甚诚,叙起年庚,夫人二十五岁,小姐十八岁,当下焚香结拜。拜罢,小姐仍是要行,夫人便说出两层道理:一层是襄王那里时有刺客,外面护卫虽多,内宅却是空虚,愚姊胆小,终日害怕,要求贤妹在此相伴;一层你救了白盟弟出来,襄王难保不到金陵胡搅,妹妹本领虽不怕他,但贤妹意在韬晦,万一生出枝叶,转觉无谓,不如在此避嚣,等事定后,回家侍奉姑嫜,亲送贤妹回去。”小姐见他情意恳切,也要等等表扬元妃的旨意,方才答应暂住。颜巡按白玉堂失陷后忧郁成病,总在书房住宿,所以内宅甚是清净。恰好夫人住房后面有三间别院,十分幽雅,花木竹石,小小有个结构,即请小姐下榻。就是巡按偶然上来与夫人闲话,亦不相碍。
当下柳夫人说明原委,乐得巡按如获异宝,忙着出来告诉众人。众人亦皆大悦。
玉堂与四义叙了一回话,也同到公孙策处聚谈。到二鼓时候,巡按要与玉堂同榻抵足谈心,拉着手到书房去了。展昭说:“探事人回,王府虽无动静,但彼处诡计极多,不可不防。盟书、印信,千万不可大意。今夜我们要格外小心,分班照应,以免疏虞。”众人都喜欢的忘了疲乏,果然轮流的察看一夜。不知夜间有无变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颜巡按拜表请除奸 庞太师泄机私报信
话说巡按府畅聚了一日,夜间无事,公孙策已将奏稿办妥。
次日,巡按同玉堂起来,都说不早了,忙忙的收拾完毕,请进众人,取出盟书,展开绣龙黄绫包袱,盟书是个黄绢册页,上面写着“风云际会”四个篆字。揭开一看,前后盖着私雕宝玺,一行行都是伪官名姓:
开国元勋军师通天狐魏明公
四镇元帅:君山飞叉太保钟雄西梁山铜头方相尤冲马窟山无敌将军杨烈百丈山铁臂哪咤吕武
五虎将军:飞天狻猊郑天雄金毛狮子钱猛金钱豹子冯威独角兽周霸三眼犼褚大勇
八骁将:插翅夜叉刘鹏开道神牛超穿山甲侯飞虎瘦脸狼侯飞豹赛灵官皮象龙九头鸟寇灵大力鬼王匡一夔醉判官狄熊
前队先锋:金面神蓝骁
水军正都督:分水犀邓舟副都督:闹海狗赖柱
招贤统领:霸王马强太岁马刚
参谋官:小诸葛沈仲元赛陈平贾配谈天口荀谟铁算盘苗恒义
以外王府裨将、各镇头目均有细单。方韶、张华、邓车、申虎等都在裨将数内,不必细表,后面还写着僭称年号、月日。
巡按对众人道:“天下岂有如此强盗皇帝!这襄王愚诞如此,岂能成事。”又看摺稿,叙着翠绡取盟书救玉堂情节,亦颇曲折详尽。还附奏元妃忠谏不从,忧郁而殁,恳恩褒恤,及收伏钟雄的话。
巡按送出众人,自在书室,又构思删改了一回,请玉堂来看,说:“元妃之事,公孙先生原稿还不吃紧,愚兄将他归入正摺。则小姐是奉姑命而行,更觉光明正大,两事合写元家忠孝风范,更有精神。贤弟以为何如?”玉堂称是。巡按道:“我意欲交给嫂嫂,再请小姐斟酌斟酌。你昨日要见嫂姨,嫂嫂因吾弟之事,日夜忧心,也想见见贤弟,就同进去罢。”于是玉堂随着巡按同至上房。无非玉堂谢姨嫂昨日之劳,夫人问玉堂数月之厄,无庸细叙。夫人随将撰稿亲自送给翠绡阅看。小姐见叙元妃之事十分恳至,且补了姑命一层,更泯嫌疑,心中深感巡按细心周到。当下向夫人称谢,并说:“盟书一节似乎不值铺排,还要请大人删削几句。”
夫人应了,将稿送还巡按,并传翠绡之语。巡按笑道:“要加几句使得,要删几句怕不能遵命了。”笑着同玉堂出去,随将定稿发交公孙策,密缮元妃诗稿,送还翠绡。盟书收在卧室,写一副本留备,严拿逆党。巡按想事体重大,恐由驿或有疏虞,便要屈展南侠一行。展昭一口应允,要请韩彰同去为助。
展、韩二人悄悄收拾兵器行李马匹,扮作客商入京。到了次日,摺已写就,连盟书都包裹了,巡按换上公服拜摺,却先拣几件例奏事件,发交驿递,以掩外间耳目,才将密摺递与展、韩,并附上包相密启。
二人辞了巡按及众侠义,带着伴当,绕道出城。一路饥餐渴饮,格外小心,且喜到京无事。于时已交冬月之杪,二人先去见了包公。
包公拆信一看,惊喜交集,传进展、韩二人,问了详细,说道:“颜学士办理此事,甚是机警老到。你们摺件都交给我,待我替他面递,方免精泄。二位辛苦,且去安歇,明日听信便了。”
次日包公入朝,先递了一个密奏,要在便殿面陈机务。天子知有要事,就在隆儒殿召见包公。包公才将颜昚敏之奏取出,恭呈御览。天子反复一观,圣心震怒,说:“襄王乃朕之叔父,向加优礼,屡次案情发觉,朕念骨肉至亲,疑为奸人托名卸罪,不忍诘问,恐伤襄王之心,不料竟如此胡为!觊觎大宝,弃祖宗一本于不顾,此皆朕不德所致。今谋逆已有实据,党羽四布,恐颜昚敏、金辉两个文官办不下来。朕意文彦博克贝州有功,狄青平侬智高,探通兵法,或派他二人为经略,前往征剿。包卿之意以为何如?”包公奏道:“襄王逆谋,尚未发觉,如派文彦博、狄青前往,调发京营,会合各路人马,必须两三个月,旨意一经明发,襄王得了风声,先行起事,据了荆、襄,害了颜昚敏、金辉,转如火之燎原,不可收拾。臣询展昭、韩彰,似襄王处尚未知盟书被获。颜昚敏虽是文臣,办事甚为稳细,且喜众侠义均在襄阳,莫若下一道密旨,准颜昚敏节制京西路州军人马,疾速调度,将襄王拿解进京,似不必过于张皇。并且襄王能俯首就缚,尚可援议亲之例,予以不死,上副主上仁孝敬睦圣心。臣意如此,尚求宸衷内断。”天子听了,连说:“卿真面面想到,便是如此办理。”又问到元守正家世,包公奏道:“元守正居官清慎,先朝称其守道不阿,此陛下所深知者。其于谦人亦学问优长,旷淡高洁,可惜竟无子嗣。不意有此贤女,深明大义,真不愧世臣贻训也!”
天子遂与包公定议,降了一道密旨:“颜昚敏着节制京西路各州郡人马,随宜调遣。襄王爵招纳亡命,谋为不轨,革去王爵,即着颜昚敏拿解来京治罪,并严缉逆党,毋令漏网。钟雄畏罪自新,俟立功后再行奏闻。”又在摺尾批了数行宸翰是:“逆案盟书留中。元妃规谏不从,确有证据,俟案结再行褒恤。元翠绡按其父元谦品级给予月俸,由襄阳给发,并赏宫锦十端,内制玉柄佩刀一口,事定由官护送来京。”等语。
次日,又令包公带领展昭、韩彰在便殿觐见,详问襄王谋逆情形,及云翠绡救出白玉堂取获盟书的大概。二人一一奏明。天子略加奖勉,又令传谕颜昚敏妥为办理,毋令滋蔓。
二人退出朝门,回到相府,王、马,张、赵定要杯酒叙旧。展、韩因钦限紧迫,即刻候了包公回书,连密旨恩赏收入包内,忙忙的驰驿回去。
谁知包公如此机密,尚有人透了消息,不是别人,便是与包相作对的庞吉老贼。其时庞后已经去世,朝廷立了曹后。庞吉想着:“外有包公,内无庞后,恩宠已衰,眼看死灰不能复燃了。”因廖天成从前曾做过襄王府寮,便勾串上了,许他即位之后仍做丞相。入盟以后,廖天成亡过,庞吉替他又勾串了孙荣一班失职怨望之人。虽通谋未久,却是走的火热。庞吉倚着朝列中尚有余党,内监中亦尚有马朝贤,余党里钩外连,都是些不逞之徒,一念贪图名利,想做佐命元勋,却把朝纲法律丢在脑后。
那日,庞吉闻天子单见包黑,就有些心惊肉跳,又闻襄阳的差官召见,就猜着襄壬之事有些发觉,正忙着托人探信。内监在御前的都是陈林一伙,庞吉那里能结识他?所结交的都非内监中高品。其间有两个差使稍靠近的,一个是御前带刀的太监,名叫鲍仕,一个是尚衣的太监,名叫宋性。这日恰好轮着鲍仕在殿廊侍直,仿佛听见说襄王盟书,说话也听不真,是怎幺取来的,便托宋性有意无意的打听,御前近侍也说不明白,就听得包相说要拿襄王治罪。两人慌了,一下值便给庞吉送信。庞吉大惊,深恐盟书上有自己名字,踌躇一回,就忙忙的写一封密书,告知襄王:事已泄漏,巡按得旨便要拿问,不如占个先着。取了五十再银子,命庞福之弟庞禄,骑匹快马;星夜飞奔到王府去送信。并嘱两个太监,随时打听详细。庞禄起身比展、韩早了一天,又是日夜不停,所以他竟比两人先到,险着误了大事。
且说襄王府冬至大宴,上下人等无不尽兴沉酣,直至次日巳牌时分,二胡、傻狗方才醒来,齐说:“今儿可太晚了,地牢内姓白的准要动气。”还估量着元全素来起早,或者面汤早点已经送过。却见门是关着,出来一望,铁门锁尚未开,齐道:“元老爹那里去了?”连忙去厨房叫脸水,带着整容匠回来,开了铁门。二胡下去开门,却见二王阚司尚都睡着,忙叫醒道:“你们是睡死了?”
四人醒来,兀是倦怠,都道:“什幺时候了?我们喝的不多,如何醉的失了晓呢?”六个人又悄悄的道:“姓白的也没有叫唤,别是昨儿有了酒,给那两个引上了套儿罢!”彼此一笑,才开门进去,见两歌姬还在地下酣睡,姓白的却没有影儿,吃了一惊,嚷道:“白老爷那里去了?”歌姬才惊醒,披衣揉眼,坐起发怔。王仁、王义便问:“你们把白爷藏在那里?”歌姬立起来,说:“你们把着门,人丢了,怎倒问起我们来?”众人这才四面乱找,哪有踪迹?二胡先出了牢,告诉傻狗,俊狗道:“姓白的准有隐身法儿,藏着吓人,咱们且磕头,一央告准就出来。”二胡道:“休乱讲。”阚司也就上来,便问道:“元老儿呢?”胡千道:“便是他也不见。他素来起得早,别是王爷叫他把姓白的带去问话去了。”
于是众人分头去找元全,也找不着,这才慌了。看园的,打更的,都丛过来诧怪。园丁说:“我园门是一更就关的。”更夫说:“五更头打到这里,房门铁门都关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响动。”又去看看后门,也仍旧紧紧锁着。众人面面相觑,想着这干系不小,只得去回王爷。
王爷因昨夜大醉,也才起来。七人上去一回,襄王大怒,跳起身来便嚷:“快请军师!”魏明公慌慌张张的进来,不等襄王说完,便道:“小臣亲去踏勘再说。”带着七人去了。
襄王正在纳闷,又见管家婆带着宫娥等来回说:“元小姐今早房门不开,因小姐昨夜身体不快,所以奴婢等不敢惊动,这时候叫唤不应,掇进门去,主婢二人均不见了!忙到各官去问,都说没来,故此禀知。”襄王这一惊,比丢白玉堂更急,大叫“怪事!”随即亲自进内去看。进了闺门,只见帐帏虚掩,炉篆犹存,书籍箱笼排列的整整齐齐,不象是有外盗,便问:“飞奴向住何处?”众人说:“他向在小姐屋内套间住。”四面细看,窗壁一无穿撬的痕迹。襄王连声诧异,一回头,见书案上白玉镇纸,底下压了一封书。取来拆封一看,前面劝他改过自新,勿忘姑母遗嘱,后面淡淡的说几句潜身远害的话。又夹一纸,开明元妃所赠衣饰之类,一毫不动。
把个襄王几乎气死:骂道:“这丫头真不受抬举!元家种子都是妍皮裹了痴骨,怪我眼瞎,看错了人!”将信扯得粉碎,掷在火炉内,气轰轰的走了出去。
魏明公也踏勘回来,说:“园内牢中一无破绽,追问众人口供,实系不知情。揣度起来,定是元全那厮勾串放跑了。但这班人都说元全从未与姓白的说过私话,这案真不能断了!”襄王又将翠绡主婢昨夜也逃去的话,告知明公,并说:“定是元全老奴才里外勾通,连他小姐拐跑,不然殿宇深严,两个小小女子,怎生跑得出去?”明公道:“莫非元全通了消息,颜昚敏派人来劫牢?不然,小姐同元全父女怎幺出的去?”襄王大怒,不问青红皂白,传令将管家婆及宫娥等,并地牢值班的七人,更夫、园丁,都打了一顿,同两名歌姬,发去监禁。真是无妄之灾!又分派管事人等,前前后后,内内外外的查看一遍,并未遗失一物。通天狐总疑外有救应,亲自到冲霄楼踏勘,也无痕迹。府内翻江倒海的忙了一天,这也算乐极生悲了。
次日,魏明公又遣人到巡按府打听,知白玉堂果然回去,却打听不出元小姐下落。因公孙策办事细密,当晚便将署内羊、杜二公祠的道士与老君庙的老道对调。王府中人无从踹着实信。明公查问巡按处已回却官船,便止住水军将领,无庸在江上拦截。并计算玉堂此去,巡按必不能安静,就派了几名将领到武汉一带察看地形,及官兵强弱,并可招徕豪杰,一同起义。
襄王是现现成戍的一个继妃被他走了,还不死心,又派两个亲信到金陵查问。小姐既为柳夫人留住,巡按也派人替他送回家信,嘱咐元成小心守墓。却是王府人到的早一步,巡按府人到的晚一步,所以元成茫然不知,反向王府亲信追问情由。亲信无法,左邻右舍一问,都说未回,止好回去销差。
那知亲信尚未回到襄阳,庞禄已经赶到,管门的问他来历,庞禄说太师有机密要信,非见王爷不能交。管门的见他来的慌张,说的郑重,忙即去回襄王。襄王正在内殿与军师闲话,便叫传来人进见,庞禄进来,磕头毕,急急的从怀内掏出书函呈上,便退到外间。王爷见封上有个“密’字,重封叠裹,就知道这事不小。抖开信一看,方知盟书已经盗去,天子准了颜昚敏的参奏,即日派兵拿问。究是未经过大事的人,不觉面如土色,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方把信给军师一瞧,说道:“你看!”
魏明公看王爷神色惊慌,也猜着几分是密谋发觉,却不料到盟书盗去,将信看罢,定一定神,便请将庞禄传入,细究情形。襄王便叫明公邀庞禄问话,自己不得主意,躺在榻上发怔。良久,明公进来道:“我巳问明,且开发了庞禄再说。”随即赏了百金,不写回信,请太师遇有机密,随时来报。庞禄谢赏,匆匆自去。
明公便与襄王同上冲霄楼,看个水落石出。到了楼上,见盟书匣子好好悬着。命人盘到梁间,将消息一抽,剑已丢了,明公大叫“怪哉!”摘下匣子,中已空空!襄王一言不发,目瞪口呆,把空匣子望地下一掷,回顾明公,道:“军师前次不是踏勘过的?如何竟尔遗失!”明公性善遮饰,便道:“小臣当日是亲自取下匣来,明明盟书在内,这定是有高手贼随后取去的。看窗棂以内,尘土一点不动,此人本领非凡,决非白玉堂所能也。”
于是下了高楼,同至密室,王爷呆呆的问:“军师此事如何办理?”明公道:“小臣问明庞禄,他出都在颜昚敏差官之先,沿遍未见差官越过,此真天助千岁成功。这庞太师是个老成,信上明明写着请王爷先行下手,正与小臣主见不谋而合。颜昚敏自白玉堂逃回后,一无举动,明是候旨。便旨意到了,叫他调兵,三五日亦不能调齐。总镇是个无用之人,府县都是书生,就仗着几个侠义,难道我府内这班将士抵他不过?事不宜迟,就此调集丁壮,打他个措手不及,未始非好机会。”襄王被军师一说,又觉气壮,便道:“军师作速料理。”
襄王城外有四十八家庄户,每庄招集无赖亡命一二百人不等,约有万余人,都精悍敢死,比官兵强壮十倍。明公未虑胜,先虑败,将府内宝器辎重,分水陆运往各庄。嫔御人等,也改妆从水门出去。都是本府粮船往来,真个人不知鬼不觉,三日之内,细软都已运出水陆各门。饶你查得严紧,七长八短的汉子,或扮乞丐,或扮客商,或扮九流三教,或扮乡村人户入城,也混进了千余人。城门是总管管理锁钥,那班管门的都是照例当差,稽查如何周到,无怪其然。
那时仓卒起事,五虎中是周霸、褚大勇,八骁中是皮象龙,都出外招徕亡命以作党羽,未在左近。明公就在密室中斟酌布置,先差一个亲信,赍了令旨,命西梁山尤冲攻打宜城。又令在庄中驻扎之虎将钱猛、骁将狄熊、侯飞虎、侯飞豹各带裨将,调集各庄人马,分围四门。各门均潜伏勇士,预备斩锁犯关,接引外军。水军邓舟、赖柱整顿船只,由襄河上来接应。襄王自带二虎郑天雄、冯成,四骁牛超、刘鹏、寇灵、匡一夔,带着千余人,去打巡按府。
留下裨将等及值日护卫,约五六百人,把守王府。都于本日三更动手。魏明公带着谋士沈仲元等,都去城外调度接应。
临行,明公对襄王道:“此举胜则据襄阳,败则走宜城,万无一失,请王爷放胆做去。”布置巳定,专等时候。这里巡按府自从展、韩去后,颜昚敏怕的有事,便借防范群盗为名,请总兵操练人马。那总兵程效忠是从资格上推升的,到襄不久,年近六旬,武艺是平常的,性格则庸懦的,还加上人地生疏,虽是巡按面谕札催,止不过虚应故事。巡按焦急,知金辉忠实可靠,汤梦兰也甚稳当,便与府县密密定议,把襄阳所属各县,暗暗的调了千余步兵到城。无奈宋时兵制,大半罢软,充数的居多,与襄镇之兵,算是一样官派。汤知县却把衙中马步都头,及手下士兵捕役,挑得整整齐齐。幸喜襄阳城垣有名的坚固高大,太守去踏勘了几回,密密的预备了许多防守器具存在府库,到也不慌不忙,办得有了头绪。
北侠与沙龙商议:“不久必有战争,方山孤悬城外,难以照应。智贤弟这计策尚不妥帖,况且百丈山现有贼党,这里一拿襄王,那吕武必不肯坐视,难保不来攻城。方山是他必由之道,万一被扰,如何对得住钟贤弟。不如大家迁入城内,我们人少,女将们也用得着,趁此替艾虎完了姻,彼此省得回避。”沙龙之意,不愿草草,无奈金辉也想凤仙姊妹来帮着保护衙署,便也赞成其事。沙龙应允,回到方山与甘妈妈料理。柳青也去帮忙,还助了甘家婚费。到了吉期,北侠带着艾虎成札,自然是先娶凤仙,后纳玉兰,不必细表。
过了三朝,北侠、柳青回到巡按府,金太守也在署中收什房屋,把沙、艾、凤、兰、秋葵、甘妈妈都接来,保护衙署。沙、欧两人早在府署后身,托府里借了一处宽大的住宅,也将姜夫人及子女接进城来,桌椅家具也算十分周全,一面通知钟雄,一面叫武伯南当心伺候,如有短少的,可到巡按府太守两处来要。其静密安稳,不减方山,且喜无人知觉。
巡按将公事略略布置,稍觉放心。却因玉堂坠网,是个惊弓之鸟,每每独自踌躇,想:“他是个好胜脾气,请事抢先,无人劝得他住。他们侠义行藏,所干之事,都是性命呼吸的事,指日旨意回来,一定是叫我拿解襄王,他没有不第一个出头的,又不便叫他不去,设再有疏虞,如何是好?虽此番出险后,细细体察,似乎心高气傲处比从前好些,然拿襄王是一桩大事,我也愿他立个首功。众侠义本领不相上下,那时节谁是能帮助他的呢?”左思右想,算着元小姐与他有救命之恩,他又极佩服小姐的剑术,德容工貌是不用说的了,就看着无意赠剑一事,竟是天缘,莫如我夫妇从中作成。若二人在署完姻,以后上阵行兵,倒是他一个好帮手。便与柳夫人密密商议,常把话探小姐口气,但提到婚姻上,小姐便说:“父母去世,我已勘破尘缘,俟为父母立嗣后,便找师父入山修道。”语甚坚确,柳夫人竟不使出口,回复了巡按。巡按皱眉,未敢孟浪,只得因循下去。
接着人报丁兆兰来到。原来展昭出京时,便送眷回茉花村。丁母知襄王有事,已欲令大爷前去,兆兰不肯。随后兆蕙信来,说玉堂坠网,襄王声势甚大,不日便有故事,巡按留他相助,不能回乡的话,丁母便对兆兰道:“汝父为国宣劳,教成你等武艺,原要你等显亲扬名,成一番事业,振起家声。从前捉拿花蝴蝶,事不干已,我所以拦阻你们。襄阳事大,非去一恶棍可比,你可以前往帮着你兄弟、妹夫,彼此也有个照应,庶不负汝父期望。我年尚未衰,有两个媳妇及妹子侍奉。况近年两房都添了孙孙,你妹也得了外甥,你就去,我这里很不寂寞,休得违我之命!”
大爷听母亲说出一番大道理来,焉敢不遵?且见众侠义都在襄阳聚会,也愿去立个名儿。退下来,叫人到城内约他内兄陆致怡到村,双侠所娶乃陆氏双生姊妹,致怡系世代名门,家道小康,是个饱学秀才,不求仕进。兆兰兄弟每出游览,便托他照料家事,此番仍旧请他管理。遂收拾行李,选了两个家人同去,并在箧中检出一柄古刀,也是老总管遗留下来的,虽然不及湛卢,也是战场上数得着的利器。别了母妻及妹,趱行来到襄州,径找二爷。
兆蕙忙与众人迎接出来说:“真是万想不到的!”兆兰说明母命,二爷站着敬听,众人无不佩服。大爷见了玉堂,愕然动问,众人说明缘故,甚是欣快,才知展昭已与韩彰递折入都。便约玉堂、兆蕙引他同见巡按。玉堂替述了来意,巡按称赞将门家教,非比寻常,当晚具酒洗尘。
不过数日,展、韩已回,巡按接了旨,便道:“日来探事的说这两日王府的人出入颇乱,怕因失了盟书,定期起事,亦未可知。我得了旨,便可约总管府县商量。”一面令公孙策速办文书,调各处人马,须臾文武均到,谈了许久始散。文书办齐,赶即发驿,忙到傍晚,方才备些酒莱,请众侠义小酌,替展,韩接风。饮至半酣,门上来回说:“有个老者求见蒋四爷,说有要话面回。”要知来者是谁,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襄阳王夜攻巡按府 元翠绡火烧冲霄楼
话说蒋平正与众人聚饮,听见有人来报机密,命将那人带到自己房中,一看却是雷振,面带慌张,不及行礼,便道:“恩公,不好了!王府今夜要来打巡按衙门,抢城池,听得有数万人马,里应外合。”一面说,一面喘。蒋平大惊,忙说:“你且坐下歇歇。”雷振定了一定,蒋平也不等他喘息完了,问道:“你令郎为何不早来通信?”雷振喘的说不出来,吃了一口水,才道:“前两日我儿子见府中出入的人太杂,料是有事,无奈机密的很,打听不着准信,自己偏又当直,不能出来。好容易带了一个口信,叫小老儿进府。小老儿今早方进了府,从午刻候到平西,央了几个人,才把儿子找出。可怜儿子已派定守府,悄悄的对我说了一遍。我还要问时,里面就叫他进去了。我几乎被门上扣留不放,幸是进出的人乱糟糟的,我才混出府门,一气跑到这里。愚公呵!事不宜迟,快些想法子去罢。”蒋平道:“如此你不能出城了,且住在我屋内,我去回巡按,叫他们备饭与你吃。”一面说着,一面出来回明巡按。
巡按这一惊不小,忙问众人作何准备,展、韩二人更是诧怪,说:“我们是人不卸衣,马不卸鞍的赶回,怎的倒被他占了先着!”公孙策道:“午间已见过总管,此时可速即传令,叫他派兵上城要紧。只要城外的人马闯不进城,城内贼党料来不致太多。就请众弟兄把净因寺演武场人马调齐,分守衙署,相持至天明时候,他必退走,那时再设法拿他。”展昭道:“我看那总管是老迈疲软,怕不可靠。城外百丈山那股贼兵必然猛攻,万一被他攻破城池,这就槽了,一个衙门那里坚守得住?依展昭的愚见,分几位兄弟帮着守城,断他内外接应。这里分兵到街口截住,不准他近署来攻,倒还较守署扼要。”北侠说:“我们人少,又顾城门,又顾衙署,有一处疏虞便坏了大局。不如用围赵救韩之计,就现在兵力,先去围他王府,把守城的事传绐府县金太守办理,守具已颇齐备,还有沙、艾相帮,一夜工夫,料想不至失事。”众人都说:“事不宜迟,快些办理。”巡按便差人去通知文武,就叫蒋平探王府动静。
这里白玉堂第一个抢先要去攻王府,巡按拦他不住,议定南、北侠、丁兆蕙与玉堂先行,相机跳入府内,接应外军。丁兆兰、卢方、韩彰、蒋平传齐队伍,带三百人前去攻打王府,徐庆、柳青带百余人守署。
布置略定,蒋平已踉踉跄跄进来,说:“了不得了!王府已齐了队,我在高处一望,大约一二千人马。快去抢险要守住再说!”
玉堂道:“我们还是去打王府,丁大哥同大哥、二哥、四哥截住他。等王府攻破,我们回来,两面夹攻,不得劲幺?”说着就要撺上房去。蒋平一把扯住,说:“我在道上想着,要攻王府,为什幺不请元小姐去?他的技艺既高,路径又熟,同去必更妥当。”巡按忙道:“我真吓糊涂了,怎幺忘了元小姐。”便叫雨墨速速进内通知。雨墨自五爷回来后,磨着五爷,教了他几路枪棒,早扎扮俐落,手上拿把短刀,站在巡按面前。听这话,忙把刀插入鞘内,进去禀知夫人。
夫人正与翠绡闲话,听雨墨说了半截,已是颤得说不出话来。翠绡一面听话,一面看雨墨扎扮的样儿,暗暗发笑,便道:“你请众位爷们先行,我随后就到。还说我的意思,众寡相悬,耽阁时候,莫如火攻,请众位带些火具前往。”说毕,就同飞奴回房,换了衣靠出来。雨墨早已出去,夫人还怔怔的坐着。见翠绡要行,便扯住不放,却是说不出话来。翠绡指着飞奴道:“留他在此保护姊姊,万无一失。我去去就来,姊姊不必害怕。”看一班媪婢忙忙的闭住宅门,聚在一处发抖,小姐一笑,推开夫人的手,一瞥眼已是不见。
雨墨飞奔出去,把小姐的话回明巡按,众人都说好计。展、欧、丁、白四人忙忙的取些引火之具出来。卢方又悄悄嘱咐三侠照应玉堂,三侠答应着,急与玉堂飞出衙署,直奔大街。路上已见襄王大队蜂拥而来,好在四人是在屋上,连纵带撺,毫无耽搁。
到了王府左近,只见冲霄楼上三五道白烟,透出火光,四人大喜,忙急撺上围墙,越到木城,见小姐立在木城之上,那火势已渐延开,王府人声鼎沸。三侠对玉堂道:“你看小姐,真是飞仙,我们如何赶得上?真令须眉愧死!”四人急将引火之物扔上木城,从城上一齐跃下,大呼:“奉旨擒拿奸王!降者免死!”
王府的人见火起,都已心慌,正忙传人救火。夹着空中飞下四人,登时大乱,被众英雄连砍翻几员裨将,抢到正殿,又放起火来,北风甚大,风助火势,火逞风威,登时把王府烧成一片火山,比上元放灯还觉热闹。玉堂新试莫邪剑,犀利无前,甚觉得意,与三侠真如猛虎出林,谁能抵挡!将弁从人等,看势头不好,也有从旁门走的,也有逃不了死在火里的,也有弃了兵刃跪求饶命的。
雷英见火起,知道巡按府有兵将前来,就约了他几个心腹伙伴,迎着四人高叫:“小人雷英在此引道。”展昭等都说:“来的甚好,快引我们去搜襄王的文卷。”雷英尚未答言,翠绡在高处叫道:“王府眷属文卷都已搬移,我早查过了,诸位速速折回,夹攻襄王人马要紧!”四人听说,翻身又杀将出来。
到了门口,四人提了刀剑,回头一望,火势十分浩大,照得天都红了。那冲霄楼机器劼劼刮刮,四面爆开,愈烧愈猛。北侠问雷英道:“我们迎上去,不知襄王是分几路攻巡按府?”雷英道:“王爷带了郑天雄、匡一夔是中路,冯威、牛超是东路,刘鹏、寇灵是西路。一路都有四五百人。”丁兆蕙道:“擒贼擒王,我们从中路迎上去。”白玉堂附耳向雷英说了几句,并向他各伙伴道:“你们同雷堂官速去办事,巡按必有重赏。”雷英见火林中逸出骡马,便与伙伴牵了几匹过来,分头去了。四位英雄穿出大街,跳上人家屋脊,看襄王兵势。
原来襄王三路人马直奔巡按衙门,恰好丁、卢、韩、蒋四人队伍也出了府门,走不多路,蒋平跳在一座牌坊上一望,远远的望见旌旗招展,刀仗鲜明,火把灯笼照耀满街,如三枝火龙一般直冲过来,急忙跳下,说:“不好!他是三路杀来,我们截住一路,那两路抄过去围了府,三哥同柳贤弟也支持不住。我们分三路罢。”韩彰说:“有理。”忙带百余人径奔东路,蒋平带百余人径奔西路,卢方说:“二弟四弟各当一路,怕有疏失。”忙叫兵丁飞马回署,请徐爷、柳爷分道接应,署中留着史云等也够了。丁兆兰道:“大哥,这个巷口很得地势,我们就堵在这里。他进巷子,止能一人一骑,施展不开,我们好设法阻挡。”卢方道:“我也正想如此。”
两人忙把队伍摆开,强弩在前,长枪伏后,预备停当,襄王大队已来。当头一员好汉“飞天狻猊”郑天雄,拍马舞刀,冲杀而前。这郑天雄是湖南岳州人氏,身长一丈,手持一柄大砍刀,重六十余斤,武艺为五虎之冠。襄王慕他之名,由尤冲聘请来府的。天雄的马正要驰出巷口,卢方大喝一声:“贼人慢走,你卢大爷在此候着你呢!”一朴刀砍将过来,天雄急举刀相迎。丁兆兰便叫:“放箭!”箭如飞蝗一般,天雄左右兵丁也有受伤的。飞天狻猊却不理会,左一刀,右一刀,只顾直取卢方。
丁兆兰看来将面如黑炭,相貌狰狞,黑盔黑甲,骑着一匹乌骓,就象画的元坛一般,卢方刀法渐渐有些支持不住,暗想:“我去助战,也怕赢不得。”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仗着手脚灵便,一纵身已上了民房,大叫:“大哥,我在空中助你!”顺手拾起几片瓦,对郑天雄打将下来,郑天雄动也不动。兆兰说:“这人难道是铁铸的?”定睛一望,后面小队弓刀拥着曲柄黄伞,襄王在马上指挥。兆兰便从屋上跳将下来,一刀将黄伞砍倒,大喝:“奸王休走!”直奔襄王马前。襄王慌的倒退,左右大叫:“救驾!”天雄听得后面扰乱,只得拍马折回。丁兆兰砍翻一二个裨将,禁不住保驾人多,一时冲不过去。看见天雄折回,他已跳上屋去。
其时前面阵脚已被弓箭手射住,卢方因众寡不敌,便在巷口支住,并不前进。襄王阵内匡一夔见前面扰乱,从后拍马赶来,与郑天雄护着王爷,来取卢方。丁兆兰是高处看低处,暗处看明处,屋上有的是瓦,随手乱掷,也有掷伤兵士的,也有掷灭火把的。无奈郑天雄本领高强,匡一夔也甚为骁猛,喝令后面军士施放乱箭,阻住丁兆兰。匡一夔舞动浑铁槊,冲将过来,与卢方厮杀。卢方虽则艺精力大,病后尚未复元,又兼与郑天雄支持半晌,已觉疲乏,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丁兆兰在屋上中了一箭,又见卢大哥气喘吁吁,十分着急。抬头一看,南方一片火光,便大叫道:“裹王府火起了,你们还敢前进幺!”郑、匡认是军师攻破南门,不但不理会他,一发鼓勇杀来,杀得卢大爷倒提朴刀,败将下去。
郑天雄催动人马,杀出巷来,如潮涌海啸一般。丁兆兰急了,正欲跳下屋脊,只见半空中一道白光,“呵呀!”一声,把个匡一夔倒跌下马来。卢方大惊,一回头,见匡一夔拖在马上,顺手一刀,招呼弓箭手重复站住。
郑天雄诧极,拍马舞刀,正欲杀出,后面发起喊来,又连倒了几员裨将。襄王忙欲查问,有探马飞到,说:“王爷,不好了!府第已焚,军师攻城不能得手,请王爷速奔南门。”接连几匹马,把襄王听的慌乱,抬头一看,火光正是府中,麻杂杂的。听军士喧嚷,都说府中将士十停杀了八停,军师也被守城人截住,又听得那两路人马也被巡按杀退,在马上便打起晃来,大叫:“郑将军快些回马!”军士们不等传令,便都回头,争拥出巷去。郑天雄见王爷折回,军士已无斗志,想着如此孟浪,有退路并无出路,如何是好?即令心腹数人,飞向南门接应军师入城。自己断了后,护着襄王,缓缓而行。丁兆兰与卢方会合,略喘息片刻,招动兵丁,随后尾追。
郑天雄赶上了襄王,嚷道:“王爷还回府幺?末将之意,传齐那两路人马,奔南门会合军师为是。”襄王点点头,挨着天雄之马而行。那时首尾不能相顾,后队灯笼火把,半明半灭,七零八落,绕出宽街,却好会着两路头领。
原来两路上冯威、牛超遇着蒋平,刘鹏、寇灵遇着韩彰,相持良久,韩、蒋已是不支,徐、柳二人匆匆赶到,也是勉强遮拦。忽然飞马报来,说:“王爷受伤败退,径出南门,请即回兵救应。”冯威等看来报的都是王府差官,平日熟的,有何疑忌?随叹口气,撤队回来。在马上也不及叙话,合队同行,刚走到街头,欧、展、丁、白劈面迎着,郑天雄正没好气,一马向前,轮起大砍刀夺路。欧阳春忙举刀拦住,这里寇灵抵住玉堂,牛超抵住兆蕙,展昭见北侠战天雄不下,便发出弩箭,从面门射去。箭到处,如中铁石,反把箭激了回来。南侠大惊,拔剑双取天雄。冯威见来将均是劲敌,便提碗灯,就沿街屋放起火来,喝令军士推开墙屋,刺斜里取路。天雄刀法纯熟,逼着南北侠腾挪不开,刚刚战个平手。
元翠绡早从空中飞到,看得亲切,说:“这人是金钟罩工夫,比用槊的十倍利害,何苦如此呆战。”便再取出匕首,喝声:“看剑!”一道寒光,如雪练一般,直射天雄耳门。天雄大吼一声,声未绝口,已从马上栽下。南北侠刀剑并举,取了首级。冯威恰好烧了一条火弄,慌着同诸将拥定襄王,从瓦砾上乱踏乱跑的飞抢而去。牛超一见白光,魂不附体,早已回马飞奔。寇灵被玉堂剑锋逼住,苦想脱身,又被匕首飞起,砍将下来,那时襄王军中知道巡按处有了剑仙,人人胆落,簇拥裹王南行的登时散了一半,
看官,翠绡立在屋顶,那有看不见襄王的?当时一剑枭了奸王,不更省事?却不知小姐开此杀戒,也是为国为家,万不得已。他想着襄王是姑母敌体,他日自有国法,何必我亲加刃于他?所以任其得路远扬,把匕首一招,径自回署。
这街中逆党,被十个英雄前拦后截,又为火势延逼,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染盈衢,于是合队向前追赶,看看已近南门。
原来金太守仅留女将守署,自己同艾虎守北门,汤知县同焦赤、孟杰守西门,沙龙同水军守水门,都监廖充带着四员防御守东门。南门紧要,恰是程总管带着四员防御、八员提辖把守,兵力最厚,魏明公当襄王出队时已调齐人马,分打四门,水军亦逼水门甚急。幸亏四门预备得早,灰瓶石子,纷纷打下,守得有如铁桶。襄王派来夺门的,见王府火起,正自惊讶,兼遇雷英等骤马奔来,说:“王爷已打破巡按府,军师已进北门,令其回府救火。”竟轻轻将一伙壮士吹散。城外攻打许久,见府中火起,又不见门口接应,锐气渐衰。
程总管也照应得乏了,叫防御等当心抵御。自己骑马下城,带着两名提辖,百十兵丁,在城下巡绰,恰好冯威等拥定襄王逃至城边,总管一见,忙即回马,叫提辖抵敌。牛超、刘鹏急了,飞马面前,把两个提辖斩于马下,兵丁四散。总管吓得面如土色,手已呆软,宣花斧抬不起来。正想跳上城去,冯威举起双锤,打得头浆迸出,算是忠则尽命了。
冯威一面叫人放火,截住城上及后面追兵,一面砍开城门,与三骁将保着襄王,一拥而出。魏明公见城门大开,催动人马拥将进来。
城上几个防御提辖闻报总管阵亡,城外金鼓震天,城内火光耀日,慌的没理会处。幸亏十位英雄赶到,拦住截杀。展昭、丁兆蕙抢先一步,见城门已破,飞的跃上城门,喝回军士,把千斤闸放将下来,把那挤进挤出的贼党压成肉泥,这才把城守住。魏明公大怒,喝令架起云梯扒城,众英雄也一齐上来,指点众军士矢石交下。
忙了一阵,天已微明。玉堂在城上,见襄王与军师立马观阵,怒从心起,从新百宝囊内取出石子,觑得亲切,飕的一声,把襄王头盔打下,襄王大惊,回马便走。
明公见城内已有准备,急切不能取胜,军士混战了一夜,已觉疲劳,遂传令收队,退兵五里,在大安镇扎了营寨。那三路也都退下。安营埋锅造饭,除丧了一虎二骁外,裨将护卫兵丁,死亡伤失者不少。
襄王闷闷不悦,与军师商议办法。魏明公道:“昨夜互有损伤,也未曾折了锐气,且休息一日。小臣已飞檄至百丈山,调吕武来此。他那里攻城之具齐备。我们一面轮流攻打,使他昼夜不能安歇,钟雄、杨烈两路足以牵制郢州、光化援兵。一面听宜城捷音,仍是进退自如,何用忧疑。”
不表逆党筹画,且说城中自元小姐回署,巡按知襄王已逃,我军得手,便请小姐坐镇署中,自领龙滔,姚猛及丁壮百十人,各处巡察。先令人到王府救灭余火,冲霄楼及正殿毗连的余房,都已烧成平地,后殿及花园幸未延烧,当令搜寻禁物,却已鞭徙一空。旋报各城解严,襄王斩关而出,现已退屯大安,即会合府县查点,丧亡总管一员、提辖两员,其余官弁兵丁亦折了二三百名,兵民受伤者不计其数。宽街及南门口火已扑灭,焚毁民房大小二三十间,人口亦烧毙十数名。除总镇忠骸由家属具棺成殓、开丧受吊以外,官发恤赏,家自掩埋,不能细述。巡按随令汤知县细细搜查奸细,五城严办保甲。王府余房交官管理,照例详细注册。然后率同太守都监上城巡察,激励慰劳了一番。各城添备防守器具,派定欧阳春、展昭、丁氏兄弟替总管守了南门。卢方、徐庆守了西门,北门加了韩彰,东门加了沙龙、柳青,水关上改派廖充,加了蒋平。
史云、雷英等一干随着蒋平、白玉堂,参见巡按。先谢了丢印之罪,随说明与投城诸人奉白爷密谕,分往各路报信,乱起军心。巡按说:“丢印入水,乃襄王首谋,尔如何违拗?此次报信两功,深堪嘉尚,我当存记,与众人一体有赏。”即派雷英随着知县去搜奸细。
日已向午,玉堂保着巡按才回衙内,用过午膳,约了府县到总管署内祭奠一番。那都监廖充,人甚懦弱,围城之中无从拣调良将,只得叫他暂护总管襄阳兵马印信。好在一切兵机城守,巡按都亲揽本纲,廖充不过挂名看印,也还不敢贻误。
部署小定,巡按回来与金辉、公孙策、白玉堂密商退敌之策,公孙策道:“各路调兵文书发去才一日,止有邓城较近,明后日或可入界,但是兵力单薄,难于夹攻。城内地广兵稀,久持必致疏失,为之奈何?”金辉便说:“且编丁壮帮同守城,以辅兵力之不及。”巡按应允。即送出金大守,迅速办理。
到了傍晚,玉堂带了雨墨,亲赴各城巡绰一番,传巡按的话,教大家分班歇息,用心防守。下得城来,已是灯火满街,各城立起守望局,悬旗击柝,居然整齐严肃。玉堂在马上想道:“这金太守、汤县令也算有才,一日工夫竟能办得如此周匝,回到署中告知巡按放心。”
巡按总觉防守未固,尚自愁眉不展。公孙策道:“昨夜事起仓卒,尚能化险为平,现在城高壕深,守御器械足备,文有金汤,武有诸义侠,支持十日半月,定可无虞。大人倒要宽心定气,方能应变出奇。”玉堂道:“何必待各路兵马,依我说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今晚上我兄弟们再奋勇前去,掩其不备,劫他营寨,包管一举成功。如此死守,岂不折了锐气!”巡按踌躇一回,答道:“贤弟之言甚壮,但众兄弟劳顿了一夜,恐也疲乏,不如歇息几日,待外援大集再议。”
接着做公的凭雷英做眼,搜获了十馀名王府逃匿的余党,又在僻巷中盘获几名面生可疑之奸细。蒋平亦在水门捉住六七名想出辕的贼目,均讯明口供来回。巡按立即正法,以靖根株。四门巡绰的愈加严紧。
第二日,巡按又亲自上城,并出示晓谕民人照常安堵。到了第三日,天色微明,忽然城外炮声震天,襄王又引兵进来。原来百丈山人马已到大安,吕武曾任军官,用兵有法,他在西夏屡攻敌寨,攀高破险,是其长技。当即一马当先,便将土车捱近城濠,就势驾起云梯,五百名短刀手腾踔而上,甚是凶狠。好在城上欧展二丁都是心细手灵的好汉,有的是矢石,悉心防范。那短刀手坠而复上,尽量仰攻,兀自不退。那三门亦复如是。相持到了日中,三侠都急了,便发火箭,烧他云梯。吕武急以水筒救火,一面仍趁乱上城,竟有扒至城边者,被展昭一弩箭射翻。于是一阵乱砍乱搠,攻势才略缓下来。真是严守紧攻,棋逢敌手。四城扰攘,到了天昏月黑,方才退去。
城上各英雄商议,如此株守,殊非胜算,连夜遣精细兵卒,缒下城去,探听敌情,兼通外援消息。无奈城外要隘,均被襄王党羽扼险驻扎。四门缒出十余人,倒折回了七八名,余下的不知死活。众英雄十分焦急。蒋平道:“不如夜间由水关放出几个水军,或者可以绕道出去。”遂同史云选了六名渔户,都是水中工夫纯熟的,到三更后,轻轻开了水门,泅出城去。
魏明公志量坚锐,四门分打合攻,搅得城内不能休歇。这日他又全队专攻南门,却令邓舟、赖柱驾了艨艟大舰来攻水关。
襄阳水军在周世宗时颇有声名,赵家承平百年,却因循废弛,存个虚文,加以程、廖几个官儿养尊处优,如何整顿得起来。所有战船分布襄河,大半被襄王夺去,在水门把守的都是些老弱,比陆军更不济事。蒋平、史云拨了渔户,止得百数十人,那禁得襄王的强兵利舰乘势猛攻?廖充已是遍体生栗,目瞪口呆。幸得蒋四爷十分捷便,令史云下面堵住水关,多用铁鏁木脾碍船之物,助了铁叶水门之势。水军渔户,分守女墙,寂无声息。直等敌船飞近城下,这里发一声喊,火瓶石子同时抛下。登即篙师水手,眯目的眯目,受伤的受伤。如此一连几次,算把他头船抵住不能上驶。
邓舟怒极,把手中令旗一挥,后面飞出划船二三十艇,每艇上水军三五人,左执藤牌,右持短刀,后梢双桨如箭的到了水关,矢石也截他不住。水军到了水关边,扑通通的,一半跳下水去,便来挖门。史云早受四爷之嘱,将缴关掣动。那下面水轮上,都是新安的利刃,挖门的触着刃锋,水中冒了一阵红,便浮起尸首来。邓舟见防守严密,方才鸣金收了划船。蒋平在城上,又一阵火箭射将过去,算把水军截退。南门见水军不能得手,也就罢攻,仍是按日忽分忽合的扰它城守。要知襄阳能否解围,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用火攻踏雪解重围 扼水险分兵占三县
话说襄王围了襄阳,彼此相持。襄王是个锦绣丛中生长的人,从未受过鞍马的劳顿。那夜杀出城门,受尽惊恐,已是胆落魂飞,才晓得做开基皇帝大是辛苦艰难。况且隆冬天气,坐在那洞房曲室,羊羔美酒,低唱浅斟,还觉得重裘不温,却教他在千军万马中耽惊受怕,纵是貂狐帐幕,侍卫森严,也觉风凄云惨,坐卧都不安稳。勉强的挨了数日,直不耐烦,口中算未叫出苦来,未尝没有点后悔。
这一日恰好尤冲飞报捷音,已经破了宜城,襄王喜动颜色,便与军师商议,要赴宜城养息,安顿宫眷。魏明公道:“王爷在此,将士锐气百倍,襄阳兵力甚薄,必能一鼓而下。若王爷先退示弱,益坚敌人城守之心,倘外援大集,两面夹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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