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二月
[book_author]柔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0478
[book_dec]中篇小说。柔石著。写于1929年11月。同年11月1日由上海春潮书局初版。小说以一九二六年前后中国社会一个普通小城镇——芙蓉镇为舞台,运用简洁优美的语言,深沉感人的独白,清新浓郁的文笔,真实地塑造了当时几种不同类型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典型,如愤世嫉俗,富有同情心而又缺乏斗争勇气找不到出路的肖涧秋;追求个性解放而得到的却是空虚、幻灭的陶岚;致力于教育救国,但对学校中教师的丑行听之任之的陶慕侃;将三民主义当作漂亮的空壳而终日挂在嘴边以充时髦的方谋等等。作品通过对几个各有主义、各有追求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形象的描写,真实地从一个小的侧面展示了风云激荡时代的生活画面,揭露了黑暗冷酷的社会现实,如实地反映了大革命失败前后知识分子的思想倾向,提出了知识分子向何处去的社会问题。对于作品的影响和意义,鲁迅曾在《三闲集·柔石作小引》中作了精辟的论述。“我从作者用了工妙的技术所写成的草稿上,看见了近代青年中这样的一种典型,周遭的人物,也都生动,……大概明敏的读者,所得必当更多于我,而且由读时所生的诧异和同感,照见自己的姿态的吧?那实在是很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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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是阴历二月初,立春刚过了不久,而天气却奇异地热,几乎热的和初夏一样。在芙蓉镇的一所中学校底会客室内,坐着三位青年教师,静寂地各人看着各人自己手内底报纸。他们有时用手拭一拭额上的汗珠,有时眼睛向门外瞟一眼,好像等待什么人似的,可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这样过去半点钟,其中脸色和衣着最漂亮的一位,名叫钱正兴,却放下报纸,站起,走向窗边将向东的几扇百页窗一齐都打开。一边,他稍稍有些恼怒的样子,说道:
“天也忘记做天的职司了!为什么将五月的天气现在就送到人间来呢?今天我已经换过两次的衣服了:上午由羔皮换了一件灰鼠,下午由灰鼠换了这件青缎袍子,莫非还叫我脱掉赤膊不成么?陶慕侃,你想,今年又要有变卦的灾异了——战争,荒歉,时疫,总有一件要发生呢?”
陶慕侃是坐在书架的旁边,一位年约三十岁,脸孔圆黑微胖的人;就是这所中学的创办人,现在的校长。他没有向钱正兴回话,只向他微笑的看一眼。而坐在他对面的一位,身躯结实而稍矮的人,却响应着粗的喉咙,说道:
“嗨,灾害是年年不免的,在我们这个老大的国内!近三年来,有多少事:江浙大战,甘肃地震,河南盗匪,山东水灾,你们想?不过像我们这芙蓉镇呢,总还算是世外桃源,过的太平日子。”
“要来的,要来的,”钱正兴接着恼怒地说,“像这样的天气!”
前一位就站了起来,没趣地向陶慕侃问,
“陶校长,你以为天时的不正,是社会不安的预兆么?”
这位校长先生,又向门外望了一望,于是放下报纸,运用他老是稳健的心,笑迷迷地诚恳似的答道,
“那里有这种的话呢!天气的变化是自然底现象,而人间底灾害,大半都是人类自己底多事造出来的;譬如战争……”
他没有说完,又抬头看一看天色,却转了低沉的语气说道:
“恐怕要响雷了,天气有要下雷雨的样子。”
这时挂在壁上的钟,正铛铛铛的敲了三下。房内静寂片刻,陶慕侃又说:
“已经三点钟了,萧先生为什么还不到呢?方谋,照时候计算应当到了。假如下雨,他是要淋的湿的。”
就在他对面的那位方谋,应道:
“应当来了,轮船到埠已经有两点钟的样子。从埠到这里总只有十余里路。”
钱正兴也向窗外望一望,余怒未泄的说,
“谁保险他今天一定来的吗?那里此刻还不会到呢?他又不是小脚啊。”
“来的,”陶慕侃那么微笑的随口答,“他从来不失信。前天的挂号信,说是的的确确今天会到这里。而且嘱我叫一位校役去接行李,我已叫阿荣去了。”
“那末,再等一下罢。”
钱正兴有些不耐烦的小姐般的态度,回到他的原位子上坐着。
正这时,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学生,快乐地气喘地跑进会客室里来,通报的样子,叫道:
“萧先生来了,萧先生来了,穿着学生装的。”
于是他们就都站起来,表示异常的快乐,向门口一边望着。随后一两分钟,就见一位青年从校外走进来。他中等身材,脸色方正,稍稍憔悴青白的,两眼莹莹有光,一副慈惠的微笑,在他两颊浮动着。看他底头发就可知道他是跑了很远的旅路来的,既长,又有灰尘。身穿着一套厚哔叽的藏青的学生装,姿势挺直。足下一双黑色长统的皮鞋,跟着挑行李的阿荣,一步步向校门踏进。陶慕侃等立刻迎上门口,校长伸出手,两人紧紧地握着。陶校长说:
“辛苦,辛苦,老友,难得你到敝地来,我们底孩子真是幸福不浅。”
新到的青年谦和地稍轻的答,
“我呼吸着美丽而自然底新清空气了!乡村真是可爱哟,我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甜蜜的初春底天气哩!”
陶校长又介绍了他们,个个点头微笑一微笑,重又回到会客室内。陶慕侃一边指挥挑行李的阿荣,一边高声说,
“我们足足有六年没有见面,足足有六年了。老友,你却苍老了不少呢!”
新来的青年坐在书架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同时环视了会客室——也就是这校的图书并阅报室。一边他回答那位忠诚的老友:
“是的,我恐怕和在师范学校时大不相同,你是还和当年一样青春。”
方谋坐在旁边插进说:
“此刻看来,萧先生底年龄要比陶先生大了。萧先生今年的贵庚呢?”
“廿七岁。”
“照阴历算的么?那和我同年的。”他非常高兴的样子。
而陶慕侃谦逊的曲了背,似快乐到全身发起抖来:
“劳苦的人容易老颜,可见我们没有长进。钱先生,你以为对吗?”
钱正兴正呆坐着不知想什么,经这一问,似受了刺讽一般的答,
“对的,大概对的。”
这时天渐暗下来,云密集,实在有下雨的趋势。
他名叫萧涧秋,是一位无父母,无家庭的人。六年前和陶慕侃同在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当时他们两人底感情非常好,是同在一间自修室内读书,也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可是毕业以后,因为志趣不同,就各人走上各人自己底路上了。萧涧秋在这六年之中,风萍浪迹,跑过中国底大部分的疆土。他到过汉口。又到过广州,近三年来都住在北京,因他喜欢看骆驼底昂然顾盼的姿势,和冬天底尖厉的北方底怒号的风声,所以在北京算住的最久。终因感觉到生活上的厌倦了,所以答应陶慕侃底聘请,回到浙江来。浙江本是他底故乡,可是在他底故乡内,他却没有一椽房子,一片土地的。从小就死了父母,只孑然一身,跟着一位堂姊生活。后来堂姊又供给他读书的费用,由小学而考入师范,不料在他师范学校临毕业的一年,堂姊也死去了。他满想对他底堂姊报一点恩,而他堂姊却没有看见他底毕业证书就瞑目长睡了。因此,他在人间更形孤独,他底思想,态度,也更倾向于悲哀,凄凉了。知己的朋友也很少,因为陶慕侃还是和以前同样地记着他,有时两人也通通信。陶慕侃一半也佩服他对于学问的努力,所以趁着这学期学校的改组和扩充了,再三要求他到芙蓉镇来帮忙。
当他将这座学校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以后,他觉得很满意。他心想——愿意在这校内住二三年,如有更久的可能还愿更久的做。医生说他心脏衰弱,他自己有时也感到对于都市生活有种种厌弃,只有看到孩子,这是人类纯洁而天真的花,可以使他微笑的。况且这座学校的房子,虽然不大,却是新造的,半西式的;布置,光线,都像一座学校。陶慕侃又将他底房间,位置在靠小花园的一边,当时他打开窗,就望见梅花还在落瓣。他在房内走了两圈,似乎他底过去,没有一事使他挂念的,他要在这里新生着了,从此新生着了。因为一星期的旅路的劳苦,他就向新床上睡下去。因为他是常要将他自己底快乐反映到人类底不幸的心上去的,所以,这时,他的三点钟前在船上所见的一幕,一件悲惨的故事底后影,在他脑内复现了:
小轮船从海市到芙蓉镇,须时三点钟,全在平静的河内驶的。他坐在统舱的栏杆边,眺望两岸的衰草。他对面,却有一位青年妇人,身穿着青布夹衣,满脸愁戚的。她很有大方的温良的态度,可是从她底两眼内,可以瞧出极烈的悲哀,如骤雨在夏午一般地落过了。她底膝前倚着一位约七岁的女孩,眼秀颊红,小口子如樱桃,非常可爱。手里捻着两只橘子,正在玩弄,似橘子底红色可以使她心醉。在妇人底怀内,抱着一个约两周的小孩,啜着乳。这也有一位老人,就向坐在她傍边的一位老妇问,
“李先生到底怎么哩?”
那位老妇凄惨地答,
“真的打死了!”
“真的打死了吗?”
老人惊骇地重复问。老妇继续答,她开始是无聊赖的,以后却起劲地说下去了:
“可怜真的打死了!什么惠州一役打死的,打死在惠州底北门外。听说惠州的城门,真似铜墙铁壁一样坚固。里面又排着阵图,李先生这边的兵,打了半个月,一点也打不进去。以后李先生愤怒起来,可怜的孩子,真不懂事,他自讨令箭,要一个人去冲锋。说他那时,一手捻着手提机关枪,腰里佩着一把钢刀,藏着一颗炸弹;背上又背着一支短枪,真像古代的猛将,说起来吓死人!就趁半夜漆黑的时候,他去偷营。谁知城墙还没有爬上去,那边就是一炮,接着就是雨点似的排枪。李先生立刻就从半城墙上跌下来,打死了!”老妇人擦一擦眼泪,继续说,“从李先生这次偷营以后,惠州果然打进去了。城内的敌兵,见这边有这样忠勇的人,胆也吓坏了,他们自己逃散了。不过李先生终究打死了!李先生的身体,他底朋友看见,打的和蜂窠一样,千穿百孔,血肉模糊,那里还有鼻头眼睛,说起来怕死人!”她又气和缓一些,说,“我们这次到上海去,也白跑了一趟。李先生底行李衣服都没有了,恤金一时也领不到。他们说上海还是一个姓孙的管的,他和守惠州的人一契的,都是李先生这边的敌人。所以我们也没处去多说,跑了两三处都不像衙门的样子的地方,这地方是秘密的。他们告诉我,恤金是有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定有。我们白住在上海也费钱,只得回家。”稍停一息,又说,“以后,可怜她们母子二人,不知怎样过活!家里一块田地也没有,屋后一方种菜的园地也在前年卖掉给李先生做盘费到广东去。两年来。他也没有寄回家一个钱。现在竟连性命都送掉了!李先生本是个有志的人,人又非常好;可是总不得志,东跑西奔了几年。于是当兵去,是骗了他底妻去的,对她是说到广东考武官。谁知刚刚有些升上去,竟给一炮打死了!”
两旁的人都听得摇头叹息,嘈杂地说——像李先生这样的青年死的如此惨,实在冤枉,实在可惜。但亦无可奈何!
这时,那位青年寡妇,止不住流出泪来。她不愿她自己底悲伤的润光给船内的众眼瞧见,几次转过头,提起她青夹衫底衣襟将泪拭了。老妇人说到末段的时候,她更低头看着小孩底脸,似乎从小孩底白嫩的包含未来之隐光的脸上可以安慰一些她内心底酸痛和绝望。女孩仍是痴痴地,微笑的,一味玩着橘子底圆和红色。一时她仰头向她底母亲问,
“妈妈,家里就到了喔?”
“就到了。”
妇人轻轻而冷淡的答。女孩又问,
“到了家就可吃橘子了喔?”
“此刻吃好了。”
女孩听到,简直跳起来。随即剥了橘子底皮,将红色的橘皮在手心上抛了数下,藏在她母亲底怀内。又将橘子分一半给她弟弟和母亲,一边她自己吃起来,又抬头向她母亲问,
“家里就到了喔?”
“是呀,就到了。”
妇人不耐烦地。女孩又叫,
“家里真好呀!家里还有娃娃呢!”
这样,萧涧秋就离开栏杆,向船头默默地走去。
船到埠,他先望见妇人,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牵着少女。那位述故事的老妇人是提着衣包走在前面。她们慢慢的一步步地向一条小径走去。
这样想了一回,他从床上起来。似乎精神有些不安定,失落了物件在船上一样。站在窗前向窗外望了一望,天已经刮起风,小雨点也在干燥的空气中落下几滴。于是他又打开箱子,将几部他所喜欢的旧书都拿出来,整齐地放在书架之上。又抽出一本古诗来,读了几首,要排遣方才的回忆似的。
[book_title]二
从北方送来的风,一阵比一阵猛烈,日间的热气,到傍晚全有些寒意了。
陶慕侃领着萧涧秋方谋钱正兴三人到他家里吃当夜的晚饭。他底家离校约一里路,是旧式的大家庭的房子。朱色的柱已经为久远的日光晒的变黑。陶慕侃给他们坐在一间书房内。房内的橱,桌,椅子,天花板,耀着灯光,全交映出淡红的颜色。这个感觉使萧涧秋觉得有些陌生的样子,似发现他渺茫的少年的心底阅历。他们都是静静地没有多讲话,好像有一种严肃的力笼罩全屋内,各人都不敢高声似的。坐了一息,就听见窗外有女子的声音,在萧涧秋底耳里还似曾经听过一回的。这时陶慕侃走进房内说,
“萧呀,我底妹妹要见你一见呢!”
同着这句话底末音时,就出现一位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女子在门口,而且嬉笑的活泼的说,
“哥哥,你不要说,我可以猜得着那位是萧先生。”
于是陶慕侃说,
“那末让你自己介绍你自己罢。”
可是她又痴痴地,两眼凝视着萧涧秋底脸上,慢慢的说,
“要我自己来介绍什么呢?还不是已经知道了?往后我们认识就是了。”
陶慕侃笑向他底新朋友道,
“萧,你走遍中国底南北,怕不曾见过有像我妹妹底脾气的。”
她却似厌倦了,倚在房门的旁边。低下头将她自然的快乐换成一种凝思的愁态。一忽,又转呈微笑的脸问,
“我好似曾经见过萧先生的?”
萧涧秋答,
“我记不得了。”
她又依样淡淡地问,
“三年前你有没有一个暑假住过杭州底葛岭呢?”
萧涧秋想了一想答,
“曾经住过一月的。”
“是了,那时我和姊姊们就住在葛岭的旁边。我们一到傍晚,就看见你在里湖岸上徘徊,徘徊了一点钟,才不见你,天天如是。那时你还蓄着长发拖到颈后的,是么?”
萧涧秋微笑了一笑,“大概是我了。八月以后我就到北京。”
她接着叹息的向她哥哥说,
“哥哥,可惜我那时不知道就是萧先生,假如知道,我一定会冒昧地叫他起来。”又转脸向萧涧秋说,“萧先生,我是很冒昧的,简直粗糙和野蛮,往后你要原谅我。我们以前失了一个聚集的机会,以后我们可以尽量谈天了。你学问是渊博的,哥哥常是谈起你,我以后什么都要请教你,你能毫不客气地教我么?我是一个无学识的女子,——本来,‘女子’这个可怜的名词,和‘学识’二字是连接不拢来的。你查,学识底人名表册上,能有几个女子底名字么?可是我,硬想要有学识。我说过我是野蛮的,别人以为女子做不好的事,我却偏要去做。结果,我被别人笑一趟,自己底研究还是得不到。像我这样的女子是可怜的,萧先生,哥哥常说我古怪倒不如说我可怜切贴些,因为我没有学问而任意胡闹,我现在只有一位老母——她此刻在灶间里,——和这位哥哥,他们非常爱我,所以由我任意胡闹。我在高中毕业了,我是学理科的;我又到大学读二年,又转学法科了。现在母亲和哥哥说我有病,叫我在家里。但我又不想学法科转想学文学了。我本来喜欢艺术的,因为人家说女子不能做数学家,我偏要去学理科。可是实在感不到兴味。以后想,穷人打官司总是输,我还是将来做一个律师,代穷人做状纸,辩诉。可是现在又知道不可能了。萧先生,哥哥说你于音乐有研究的人,我此后还是跟你学音乐罢。不过你还要教我一点做人的智识,我知道你同时又是一位哲学家呢!你或者以为我是太会讲话了,如此,我可详细地将自己介绍给你,你以后可以尽力来教导我,纠正我。萧先生,你能立刻答应我这个请求么?”
她这样滔滔地婉转地说下去,简直房内是她一人占领着一样。她一时眼看着地,一时又瞧一瞧萧,一时似悲哀的,一时又快乐起来,她底态度非常自然而柔媚,同时又施展几分娇养的女孩的习气,简直使房内的几个人呆看了。萧涧秋是微笑的听着她底话,同时极注意的瞧着她的。她真是一个非常美貌的人,——脸色柔嫩,肥满,洁白;两眼大,有光彩,眉黑,鼻方正,唇红,口子小,黑发长到耳根,一见就可知道她是有勇气而又非常美丽的。这时,他向慕侃说道,
“陶,我从来没有这样被窘迫过像你妹妹今夜的愚弄我。”又为难地低头向她说,“我简直倒霉极了,我不知道向你怎样回答呢?”
她随即笑一笑说,
“就这样回答罢。我还要你怎样回答呢?萧先生,你有带你底乐谱来么?”
“带了几本来。”
“可以借我看一看么?”
“可以的。”
“我家里也有一架旧的钢琴呢,我是弹他不成调的,而给悲多汶还是一样地能够弹出月光曲来。萧先生请明天来弹一阕罢?”
“我底手指生疏了,我好久没有习练。”
“何必客气呢?”
她低声说了一句。这时方谋才惘惘然说,
“萧先生会弹很好的曲么?”
“他会的,”陶慕侃说,“他在校时就好,何况以后又努力。”
“那我也要跟萧先生学习学习呢!”
“你们何必这样窘我!”他有些惭愧的说,“事实不能掩饰的,以后我弹,你们评定就是了。”
“好的。”
这样,大家静寂了一息。倚在门边的陶岚,——慕侃底妹妹,却似一时不快乐起来,她没有向任何人看,只是低头深思的,微皱一皱她底两眉。钱正兴一声也不响,抖着腿,抬着头向天花板望,似思索文章似的。当每次陶岚开口的时候,他立刻向她注意看着,等她说完,他又去望着天花板底花纹了。一时,陶岚又冷淡地说,
“哥哥,听说文嫂回来了,可怜的很呢!”
“她回来了?李……?”
她没有等她哥哥说完,又转脸向萧问,
“萧先生,你在船内有没有看见一位廿六七岁的妇人,领着一个少女和孩子的?”萧涧秋立刻垂下头,非常不愿提起似的答,
“有的,我知道她们底底细了。”
女的接着说,伤心地,
“是呀,哥哥,李先生真的打死了。”
校长皱一皱眉,好像表示一下悲哀以后说,
“死总死一个真的,死不会死一个假呢!虽则假死的也有,在他可是有谁说过?萧,你也记得我们在师范学校的第一年,有一个时常和我一块的姓李的同学么?打死的就是此人。”
萧想了一想,说,
“是,他读了一年就停学了,人是很慷慨激昂的。”
“现在,”校长说,“你船上所见的,就是他底寡妻和孤儿啊!”
各人底心一时似乎都被这事牵引去,而且寒风隐约的在他们底心底四周吹动。可是一忽,校长却首先谈起别的来,谈起时局的混沌,不知怎样开展;青年死了之多,都是些爱国有志之士,而且家境贫寒的一批,家境稍富裕,就不愿做冒险的事业,虽则有志,也从别的方面去发展了。因此,他创办这所中学是有理由的,所谓培植人材。他愿此后忠心于教育事业,对未来的青年谋一种切实的福利。同时,陶慕侃更提高声音,似要将他对于这座学校的计划,方针,都宣布出来,并议论些此后的改善,扩充等事。可是用人传话,晚餐已经在桌上布置好了。他们就不得不停止说话,向厅堂走去。方谋喃喃地说,
“我们正谈的有趣,可是要吃饭了!有时候,在我是常常,谈话比吃饭更有兴趣的。”
陶慕侃说,“吃了饭尽兴地谈罢,现在的夜是长长的。”
陶岚没有同在这席上吃。可是当他们吃了一半以后,她又站出来,倚在壁边,笑嘻嘻地说,
“我是痴的,不知礼的,我喜欢看别人吃饭。也要听听你们高谈些什么,见识见识。”
他们正在谈论着“主义”,好似这时的青年没有主义,就根本失掉青年底意义了。方谋底话最多,他喜欢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主义,他说,“主义是确定他个人底生命的;和指示着社会底前途的机运的,”于是他说他自己是信仰三民主义,因为三民主义就是救国主义。“想救国的青年,当然信仰救国主义,那当然信仰三民主义了。”一边又转问,
“可不知道你们信仰什么?”
于是钱正兴兴致勃勃,同时做着一种姿势,好叫旁人听得满意一般,开口说道,
“我却赞成资本主义!因为非商战,不能打倒外国。中国已经是欧美日本的商场了,中国人底财源的血,已经要被他们一口一口地吸燥了。别的任凭什么主义,还是不能救国的。空口喊主义,和穷人空口喊吃素会成佛一样的!所以我不信仰三民主义,我只信仰资本主义。惟有资本主义可以压倒军阀;国内的交通,实业,教育,都可以发达起来。所以我以为要救国,还是首先要提倡资本主义,提倡商战!”
他起劲地说到这里,眼不瞬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这位新客,似要引他底赞同或驳论。可是萧涧秋低着头不做声响,陶慕侃也没有说,于是方谋又说,提倡资本主义是三民主义里底一部分,民生主义上是说借外债来兴本国底实业的。陶岚在旁边几次向她哥哥和萧涧秋注目,而萧涧秋却向慕侃说,他要吃饭了,有话吃了饭再谈。方谋带着酒兴,几乎手足乱舞地阻止着,一边强迫地问他,
“萧先生,你呢?你是什么主义者?我想,你一定有一个主义的。主义是意志力的外现,像你这样意志强固的人,一定有高妙的主义的。”
萧涧秋微笑地答,
“我没有。——主义到了高妙,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没有。”
“你会没有?”方谋起劲地,“你没有看过一本主义的书么?”
“看是看过一点。”
“那末你在那书里找不出一点信仰么?”
“信仰是有的,可是不能说出来,所以我还是个没有主义的人。”
在方谋底酒意的心里一时疑惑起来,心想他一定是个共产主义者。但转想,——共产主义有什么要紧呢?在党的政策之下,岂不是联共联俄的么?虽则共产主义就是……于是他没有推究了,转过头来向壁边呆站着的陶岚问,
“Miss陶,你呢?请你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主义者呀?我们统统说过了:你底哥哥是人才教育主义,钱先生是资本主义,……你呢?”
陶岚却冷冷地严峻地几乎含泪的答,
“我么?你问我么?我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社会以我为中心,于我有利的拿了来,于我无利的推了去!”
萧涧秋随即向她奇异地望了一眼。方谋底已红的脸,似更羞涩似的。于是各人没有话。陶慕侃就叫用人端出饭来。
吃了饭以后,他们就从校长底家里走出来。风一阵一阵地刮大了。天气骤然很寒冷,还飘着细细的雨花在空中。
[book_title]三
萧涧秋次日一早就醒来。他望见窗外有白光,他就坐起。可是窗外的白光是有些闪动的。他奇怪,随即将向少花园一边的窗的布幕打开,只见窗外飞着极大的雪。地上已一片白色;草,花,树枝上,都积着约有小半寸厚。正是一天的大雪,在空中密集的飞舞。
他穿好衣服,开出门。阿荣给他来倒脸水,他们迎面说了几句关于天气奇变的话,阿荣结尾说,
“昨天有许多穷人以为天气从此会和暖了,将棉衣都送到当铺里去。谁知今天又突然冷起来,恐怕有的要冻死了。”
他无心地洗好脸,在沿廊下走来走去的走了许多圈。他又想着昨天船中的所见。他想寡妇与少女三人,或者竟要冻死了,如阿荣所说。他心里非常地不安,仍在廊下走着。最后,他决计到她们那里去看一趟,且正趁今天是星期日。于是就走向阿荣底房里,阿荣立刻站起来问,
“萧先生,你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他答,“我问你,你可知道一个她丈夫姓李的在广东打死的底妇人的家里在那里么?”
阿荣凝想了一息,立刻答,
“就是昨天从上海回来的么?”
“是呀。”
“她和你同船到芙蓉镇的。”
“是呀。你知道她底家么?”
“我知道。她底家是在西村,离此地只有三里。”
“怎么走呢?”
“萧先生要到她家里去么?”
“是,我想去,因为她丈夫是我同学。”
“呵,便当的。”阿荣一边做起手势来。“从校门出去向西转,一直去,过了桥,就沿河滨走,走去,望见几株大柏树的,就是西村。你再进去一问,便知道了,她底家在西村门口,便当的,离此地只有三里。”
于是他又回到房内。轻轻的愁一愁眉,便站在窗前,对小花园呆看着下雪的景象。
九点钟,雪还一样大。他按着阿荣所告诉他的路径,一直望西村走去。他外表还是和昨天一样,不过加上一件米色的旧的大衣在身外,一双黑皮鞋,头上一顶学生帽,在大雪之下,一片白色的河边,一片白光的野中,走的非常快。他有时低着头,有时向前面望一望,他全身似乎有一种热力,有一种勇气,似一只有大翼的猛禽。他想着,她们会不会认得他就是昨天船上的客人。但认得又有什么呢?他自己解释了。他只愿一切都随着自然做去,他对她们也没有预定的计划,一任时光老人来指挥他,摸摸他底头,微笑的叫他一声小娃娃,而且说“你这样玩罢,很好的呢!”但无可讳免,他已爱着那位少女,同情于那位妇人底不幸的运命了。因此,他非努力向前走不可。雪上的脚印,一步一步的留在他的身后,整齐的,蜿蜒的,又有力的,绳索一般地穿在他底足跟上,从校门起,现在是一脚一脚地踏近她们门前了。
他一时直立在她底门外,约五分钟,他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声音。他就用手轻轻的敲了几下门,一息,门就开了。出现那位妇人,她两眼红肿的,泪珠还在眼檐上,满脸愁容,又蓬乱着头发。她以为敲门的是昨天的老妇人,可是一见是一位陌生的青年,她随想将门关上。萧涧秋却随手将门推住,愁着眉,温和的说,
“请原谅我,这里是不是李先生底家呢?”
妇人一时气咽的答不出话。许久,才问道,
“你是谁?”
萧涧秋随手将帽脱下来,抖了一抖雪慢慢的凄凉的说道,
“我姓萧,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我本不知道李先生死了,我只记念着他已有多年没有寄信给我。现在我是芙蓉镇中学里的教师,我也还是昨天到的。我一到就向陶慕侃先生问起李先生的情形,谁知李先生不幸过去了!我又知道关于你们家中底状况。我因为切念故友,所以不辞冒昧的,特地来访一访。李先生还有子女,可否使我认识他们?我一见他们,或者和见李先生一样,你能允许吗?”
年青的寡妇,她一时觉得手足无措。她含泪的两眼,仔细地向他看了一看;到此,她已不能拒绝这一位非亲非戚的男子的访谒了,随说,
“请进来罢,可是我底家是不像一个家的。”
她衣单,全身为寒冷而战抖,她底语气是非常辛酸的,每个声音都从震颤的身心中发出来。他低着头跟她进去,又为她掩好门。屋内是灰暗的,四壁满是尘灰。于是又向一门弯进,就是她底内室。在地窖似的房内,两个孩子在一张半新半旧的大床上坐着拥着七穿八洞的棉被,似乎冷的不能起来。女孩子这时手里捻着一块饼干,在喂着她底弟弟,小孩正带着哭的嚼着。这时妇人就向女孩说,
“采莲,有一位叔叔来看你!”
女孩扬着眉向来客望,她底小眼是睁得大大的。萧涧秋走到她底床前,一时,她微笑着。萧涧秋随即坐下床边,凑近头向女孩问,
“小妹妹,你认得我吗?”
女孩拿着饼干,摇了两摇头。他又说,
“小妹妹,我却早已认识你了。”
“那里呢?”
女孩奇怪的问了一句。他说,
“你是喜欢橘子的,是不是?”
女孩笑了。他继续说,
“可惜我今天忘记带来了。明天我当给你两只很大的橘子。”
一边就将女孩底红肿的小手取去,小手是冰冷的,放在他自己底唇上吻了一吻,就回到窗边一把椅上坐着。纸窗的外边,雪正下的起劲。于是他又看一遍房内,房内是破旧的,各种零星的器物上,都反映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惨的黝色。妇人这时候取着床边的位子,给女孩穿着衣服,她一句也没有话,好像心已被冻的结成一块冰。小孩子呆呆的向来客看看。又咬了一口饼干,——这当然是新从上海带来的。又向他的母亲哭着叫冷。女孩也奇怪的向萧涧秋底脸上看,深思的女孩子,她也同演着这一幕的悲哀,叫不出话似的。全身发抖着,时时将手放在口边呵气。这样,房内沉寂片时,只听窗外嘶嘶的下雪声。有时一两片大雪也飞来敲她底破纸窗。以后,萧涧秋说了,
“你们以后怎样的过去呢?”
妇人奇怪的看他一眼,慢慢的答,
“先生,我们还有怎样的过去呀?我们想不到怎样的过去啊!”
“产业?”
“这已经不能说起。有一点儿,都给死者卖光了!”
她底眼圈里又涌起泪。他随问,
“亲戚呢?”
“穷人会有亲戚么?”
她又假做的笑了一笑。他一时默着,实在选择不出当相的话来说。于是妇人接着问道,
“先生,人总能活过去的罢?”
“自然,”他答,“否则,天真是没有眼睛。”
“你还相信天的么?”妇人稍稍起劲的,“我是早已不相信天了!先生,天底眼睛在那里呢?”
“不是,不过我相信好人终究不会受委曲的。”
“先生,你是照戏台上的看法。戏台上一定是好人团圆的。现在我底丈夫却是被枪炮打死了!先生,叫我怎样养大我底孩子呢?”
妇人竟如疯一般说出来,泪从她底眼中飞涌出来。他一时呆着。女孩子又在她旁边叫冷,她又向壁旁取出一件破旧而大的棉衣给她穿上。穿得女孩只有一双眼是伶俐的,全身竟像一只桶子。妇人一息又说,
“先生,我本不愿将穷酸的情形诉说给人家听,可是为了这两个造孽的孩子,我不能不说出这句话来了!”一边她气咽的几乎说不成声,“在我底家里,只有一升米了。”
萧涧秋到此,就立刻站起来,强装着温和,好像不使人受惊一般,说,
“我到这里来为什么呢?我告诉你罢,——我此后愿意负责你底两个孩子的责任。采莲,你能舍得她离开么?我当带她到校里去读书。我每月有三十元的收入,我没有用处,我可以以一半供给你们。你觉得怎样呢?我到这里来,我是计算好来的。”
妇人却伸直两手,简直呆了似的睁眼视他,说道,
“先生,你是……?”
“我是青年,我是一个无家无室的青年。这里,——”他语声颤抖的同时向袋内取出一张五元的钞票,“你……”一边更苦笑起来,手微颤地将钱放在桌上,“现在你可以买米。”
妇人身向床倾,几乎昏去似的说,
“先生,你究竟是……!你是菩萨么?……?”
“不要说了,也无用介意的。”一边转向采莲,“采莲,你以后有一位叔叔了,你愿意叫我叔叔么?”
女孩子也在旁边听呆着,这时却点了两点头。萧涧秋走到她底身边,轻轻的将她抱起来。在她左右两颊上吻了两吻,又放在地上,一边说,
“现在我要回校去了。明天我又来带你去读书。你愿意读书么?”
“愿意的。”
女孩终于娇憨的说出话来。他随即又取了她底冰冷的手吻了一吻,又放在他自己底颈边,回头向妇人说,“我要回校去了。望你以后勿为过去的事情悲伤。”一边就向门外走出,他底心非常愉快。女孩却在后面跟出来,她似乎不愿意这位多情的来客急速回去,眼睛不移的看着他底后影。萧涧秋又回转头,用手向她挥了两挥,没有说话,竟一径踏雪走远了。妇人非常痴呆地想着,眼看着桌上的钱。竟想得又流出眼泪。她对于这件突然的天降的福利,不知如何处置好。但她能拒绝一位陌生的青年的所赐么?天知道,为了孩子的缘故,她正心诚意地接受了。
[book_title]四
萧涧秋在雪上走,有如一只鹤在云中飞一样。他贪恋这时田野中的雪景,白色的绒花,装点了世界如带素的美女,他顾盼着,他跳跃着,他底内心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的愉悦。这时他想到了宋人黄庭坚有一首咏雪的诗。他轻轻念,后四句是这样的:
贫巷有人衣不纩,
北窗惊我眼飞花。
高楼处处催沽酒,
谁念寒生泣白华!
一边,他很快的一息,就回到校内。
他向他自己底房门一手推进去,他满望在他自己底房内自由舒展一下,他似乎这两点钟为冰冷的空气所凝结了。不料陶岚却站在他底书架的面前,好像检查员一样的在翻阅他底书。她听到声音立刻将书盖拢,微笑的迎着。萧涧秋一时似乎不敢走进去。陶岚说,
“萧先生,恕我冒昧。我在你底房内,已经翻了一点多钟的书了。几乎你所有的书,都给我翻完了。”
他一边坐下床上,一边回答,
“好的,可惜我没有法律的书。你或者都不喜欢它们的呢?”
她怔了一怔,似乎听得不愿意。慢慢的答道,
“喜欢的,我以后还想读它几本。虽则,我恐怕不会懂它。”
这时萧涧秋却自供一般的说,
“我此刻到过姓李的妇人底家里了。”
“我已经知道。”
陶岚回答的非常奇怪;一息,补说,
“阿荣告诉我的。她们现在怎样呢?”
萧涧秋也慢慢的答,同时磨擦他底两手,低着头,
“可怜的很,孩子叫冷,米也没有。”
陶岚一时静默着,她似乎说不出话。于是萧又说道,
“我看她们底孩子是可爱的,所以我允许救济她们。”
她却没有等他说完,又说,简慢的,
“我已经知道。”
萧涧秋却稍稍奇怪地笑着问她,
“事情我还没有做,你怎样就知道呢?”
她也强笑的好像小孩一般的,说,
“我知道的。否则你为什么到她们那里去?我们又为什么不去呢?天岂不是下大雪?哥哥他们都围在火炉的旁边喝酒,你为什么独自冒雪出去呢?”
这时他却睁大两眼,一瞬不瞬地看住她。可是他却看不出她底别的,只从她底脸上看出更美来了:柔白的脸孔,这时两颊起了红色,润腻的,光洁的。她低头,只动着两眼,她底眼毛很长,同时在她深黑的眼珠底四周衬的非常之美。萧仔细的觉察出——他底心胸也起伏起来。于是他站起,在房内走了一圈。陶岚说,
“我不知自己怎样,总将自己关在狭小的笼里。我不知道笼外还有怎样的世界,我恐怕这一世是飞不出去的了。”
“你为什么说这话呢?”
“是呀,我不必说。又为什么要说呢?”
“你不坐么?”
“好的,”她笑了一笑,“我还没有将为什么到你这里来的原意告诉你。我是来请你弹琴的。我今天一早就将琴的位置搬移好,叫两个用人收拾。又在琴的旁边安置好火炉。我是完全想到自己的。于是我来叫你,我和跑一样快的走来。可是你不在,阿荣说,你到西村去,我就知道你底意思了。现在,已经没有上半天了,你也愿意吃好中饭就到我家里来么?”
“愿意的,我一定来。”
“呵!”她简直叫起来,“我真快乐,我是什么要求都得到满足的。”
她又仔细的向萧涧秋看了一眼,于是说,她要去了。于是一边她还在房内站着不动,又似不愿去的样子。
白光晃耀的下午,雪已霁了!地上满是极大的绣球花。
萧涧秋腋下挟着几本泰西名家的歌曲集,走到陶岚底家里。陶岚早已在门口迎着他。他们走进了一间厢房,果然整洁,幽雅,所谓明窗净几。壁上挂着几幅半新旧的书画,桌上放着两三样古董。萧涧秋对于这些,是从来不留意的,于是一径坐在琴边。他谦逊了儿句,一边又将两手放在火炉上温暖了一下。他就翻开一阕进行曲,弹了起来,他弹的是平常的,虽则陶岚说了一句“很好”,他也能听得出这是普通照例的称赞。于是他又弹了一首跳舞曲,这比较是艰难一些,可是他底手指并不怎样流畅。他弹到中段,戛然停止下来,向她笑了一笑。这样,他弹起歌来。他弹了数首浪漫主义的作家底歌,竟使陶岚听得沉醉了。她靠在钢琴边,用她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音键底每个发音上,她听出婴记号与变记号的半音来。她两眼沉沉地视着壁上的一点,似乎不肯将半丝的音波忽略过去。这时,萧涧秋说,
“就是这样了。音乐对于我已经似久放出笼的小鸟对于旧主人一样,不再认得了。”
“请再弹一曲。”她追求的。
“我是不会作曲的,可是我曾补过一首歌。现在奏一奏我自己底。你不能笑我,你必得首先允许。”
“好,”陶岚叫起来。
同时他向一本旧的每页脱开的音乐书上,拿出了两张图画纸。在这个上面,抄着萧涧秋自填的一首诗歌,题着“青春不再来”五字。他展开在琴面上,向陶岚看了一看,似乎先要了解她的感情底同感程度的深浅如何。而她这时是愁着两眉向他微笑着。他于是坐正身子,做出一种姿势,默默地想了一息,就用十指放在键上,弹着。一边轻轻的这样唱下去:
荒烟,白雾,
迷漫的早晨。
你投向何处去?
无路中的人呀!
洪漦转在你底脚底,
无边引在你底前身,
但你终年只伴着一个孤影,
你应慢慢行呀慢慢行。
记得明媚灿烂的秋与春,
月色长绕着海浪在前行。
但白发却丛生到你底头顶,
落霞要映入你心坎之沁深。
只留古墓边的暮景,
只留白衣上底泪痕,
永远剪不断的愁闷!
一去不回来的青春。
青春呀青春,
你是过头云;
你是离枝花,
任风埋泥尘。
琴声是舒卷的一丝丝在室内飞舞,又冲荡而漏出到窗外,蜷伏在雪底凛冽的怀抱里;一时又回到陶岚底心坎内,于是她底心颤动了,这是冷酷的颤动,又是悲哀的颤动,她也愁闷了。她耳听出一个个字底美的妙音,又想尽了一个个字所含有的真的意义。她想不到萧涧秋是这样一个人,她要在他底心之深处感到惆怅而渺茫。当他底琴声悠长地停止以后,她没精打采地问他:
“什么时候做成这首歌的呢?”
“三年了,”他答。
“你为什么作这首歌的呢?”
“为了我在一个秋天的时分。”
她一看不看的继续说:
“不,春天还未到,现在还是二月呀!”
他将两手按在键盘上,呆呆地答,
“我自己是始终了解的:我是喜欢长阴的秋云里底飘落的黄叶的一个人。”
“你不要弹这种歌曲罢!”
她还是毫无心思的说出。萧涧秋却振一振精神,说:
“哈,我却无意地在你面前发表我底弱点了。不过这个弱点,我已经用我意志之力克服了,所以我近来没有一点诗歌里的思想与成分。感动了你么?这是我底错误,假如我在路里预想一想我对你应该弹些什么曲,适宜于你底快乐的,那我断不会拣选这一个。现在……”
他看陶岚还是没有心思听他底话,于是他将话收止住。一边,他底心也飘浮起来,似乎为她底情意所迷醉。一边,他翻起一首极艰深的歌曲,他两眼专注地看在乐谱上。
陶岚却想到极荒渺的人生底边际上去。她估量她自己所有的青春,这青春又不知是怎样的一种面具。一边,她又极力追求萧涧秋的过去到底是如何的创伤,对于她,又是怎样的配置。但这不是冥想所能构成的,——眼前的事实,她可以触一触他底手,她可以按一按他底心罢?她不能沉她自身到一层极深的渊底里去观测她底自身,于是她只有将她自己看作极飘渺的空幻化——她有如一只蜉蝣,在大海上行走。
许久,他们没有交谈一句话。窗外也寂静如冰冻的,只有雪水一滴滴的从檐上落到地面,似和尚在夜半敲磬一般。
萧涧秋一边站起,恍恍忽忽的让琴给她:
“请你弹一曲罢。”
她睁大眼痴痴地:
“我?我?……噫!”
十分羞却地推辞着。
萧涧秋重又坐在琴凳上,十分无聊赖似的,擦擦两手,似怕冷一样。
[book_title]五
当晚七点钟,萧涧秋坐在他自己房内的灯下,这样的想:
——我已经完全为环境所支配!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我接触了两种模型不同的女性底感情的飞沫,我几乎将自己拿来麻痹了!幸福么?苦痛呢?这还是一个开始。不过我应该当心,应该避开女子没有理智的目光的辉照。
他想到最后的一字的时候,有人敲门。他就开他进来,是陶慕侃。这位中庸的校长先生,笑迷迷的从衣袋内取出一封信,递给他。一边说,“这是我底妹妹写给你的,她说要向你借什么书。她晚上发了一晚上的呆,也没有吃夜饭,此刻已经睡了。我底妹妹是有些古怪的,实在因她太聪明了。她不当我阿哥是什么一回事,她可以指挥我,利用我。她也不信任母亲,有意见就独断独行。我和母亲都叫她王后,别人们也都叫她‘Queen’。我有这样的一位妹妹,真使我觉得无可如何。你未来以前,她又说要学音乐。现在你来,当然可以说配合她底胃口。她可以说是‘一学便会’的人,现在或者要向你借音乐书了。”陶慕侃说到这里为止,没有等萧说,
“你那里能猜得到,音乐书我已经借给她了。”
就笑着走出去了。
萧涧秋不拆信,他还似永远不愿去拆它的样子,将这个蓝信封的爱神的翅膀一般的信放在抽斗内。他在房内走了几圈。他本来想要预备一下明天的教课,可是这时他不知怎样,将教学法翻在案前,他总看不进去。他似觉得倦怠,他无心预备了。他想起了陶岚,实在是一位希有的可爱的人。于是不由他不又将抽斗开出来,仍将这封信捧在手内。一时他想,
“我应该看看她到底说些什么话。”
一边就拆了,抽出二张蓝色的信纸来。他细细的读下:
萧先生:
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信,你可在你底日记上记下的。
我和你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谈话不上四点钟。而你底人格,态度,动作,思想,却使我一世也不能忘记了。我底生命的心碑上,已经深深地刻上你底名字和影子,终我一身,恐怕不能泯灭了。唉,你底五色的光辉,天使送你到我这里来的么?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这样苦痛过,从来没有!虽则吐血,要死,我也不曾感觉得像今天下午这样使我难受。萧先生。那时我没有哭么?我为什么没有哭的声音呢?萧先生,你也知道我那时的眼泪,向心之深处流罢?唉,我为什么如此苦痛呢?因为你提醒我真的人生来了。你伤悼你底青春,可知你始终还有青春的。我想,我呢?我却简直没有青春,简直没有青春!这是怎样说法的?萧先生!
我自从知道人间有丑恶和痛苦之后,——总是七八年以前了,我底智识是开窍的很早的。——我就将我自己所有的快乐,放在人生底假的一面去吸收。我简直好像玩弄猫儿一样的玩弄起社会和人类来,我什么都看得不真实,我只用许许多多的各种不同的颜色,涂上我自己底幸福之口边去。我竟似在雾中一样的舞起我自己底身体来。唉,我只有在雾中,我那里有青春!我只有晨曦以前的妖现,我只有红日正中的怪热,我是没有青春的。我一觉到人性似魔鬼,便很快的将我底青春放走了,自杀一样的放走了!几年来,我全是在雾中的过去,——我还以为我自己是幸福的。我真可怜,到今天下午才觉得,是你提醒我,用你真实的生命底哀音唤醒我!
萧先生,你或者以为我是一个发疯的女子,——放浪,无礼,骄傲,痴心,你或者以为我是这一类的人么?萧先生,假如你来对我说一声轻轻的“是”,我简直就要自杀!但试问我以前是不是如此?是不是放浪,无礼,骄傲,痴心等等呢?我可以重重地自己回答一句,“我是的!”萧先生,你也想得到我现在是怎样的苦痛?你用神圣的钥匙,将我从假的门里开出放进真的门内去,我有如一个久埋地下的死人活转来,我是如何的委曲,悲伤!
我为什么到了如此?我如一只冰岛上的白熊似的,我在寒威的白色的光芒里喘息我自己底生命。母亲,哥哥,唉,我亦不愿责备人世了!萧先生,你以为人底本性都是善的么?在你慈悲的眼球内或者都是些良好的活动影子,而我却都视它们是丑恶的一团呢!现在,我亦不要说这许多空泛话,你或许要怪我浪费你有用的光阴。可是无论怎样,我想此后找住我底青春,追回我底青春,尽力地享受一下我底残余的青春!萧先生,希望你给我一封回信,希望你以对待那位青年寡妇的心来对待我,我是受着精神的磨折和伤害的!
祝你在我们这块小园地内得到快乐!
陶岚敬上
他读完这封信,一时心里非常地踌蹰起来。叫他怎样回答呢?假如这时陶岚在他的身边,他除出睁着眼,紧紧地用手捻住她底手以外,他会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会说不出一句话来的,可是这时,房内只有他独自。校内的空气也全是冷寂的,窗外的微风,吹动着树枝,他也可以听得出树枝上的积雪就此漱漱的落下来,好像小鸟在绿叶里跳动一样。他微笑了一笑,又冥想了一冥想。抽出一张纸,他自己愿意的预备写几句回信了,一边也就磨起墨。可是又有人推进门来,这却是同事方谋。他来并没有目的的,似乎专为慨叹这天气之冷,以及夜长,早睡睡不着,要和这位有经历的青年人谈谈而已。方谋底脸孔是有些方的,谈起话来好像特别诚恳的样子。他开始问北京的情形和时局,无非是些外交怎么样,这次的内阁总理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以及教育部对于教育经费独立,小学教员加薪案到底如何了等。萧涧秋一一据他所知回答他,也使他听得满意。他虽心里记着回信,可是他并没有要方谋出去的态度。两人谈的很久,话又转到中国未来的推测方面,就是革命的希望,革命成功的预料。萧涧秋谈到这里,就一句没有谈,几乎全让方谋一个人滔滔地说个不尽。方谋说,革命军不久就可以打到江浙,国民党党员到处活动的很厉害,中国不久就可以强盛起来,似乎在三个月以后,一切不平等条约就可取消,领土就可收回,国民就可不做弱国的国民,一变而为世界的强族。他说,“萧先生,我国是四千年来的古国,开化最早,一切礼教文物,都超越乎泰西诸邦。而现在竟为外人所欺侮,尤为东邻弹丸小国所辱,岂非大耻?我希望革命早些成功,使中华二字一跃而惊人,为世界的泱泱乎大国!”萧涧秋只是微笑的点点头,并没有插进半句嘴。方谋也就停止他底宏论。房内一时又寂然。方谋坐着思索,忽然看见桌上的蓝信封,——在信封上是写着陶岚二字。——于是又鼓起兴致来,欣然地向萧涧秋问道,
“是密司陶岚写给你的么?”一边就伸出手取了信封看了一看。
“是的。”萧答。
方谋没有声音的读着信封上的“烦哥哥交——”等字样,他也就毫无异疑地接着说道,几乎一口气的:
“密司陶岚是一位奇怪的女子呢!人实在是美丽,怕像她这样美丽的人是不多有的。也异常的聪明:古文做的很好,中学毕业第一。可是有古怪的脾气,也骄傲的非常。他对人从没有好礼貌,你到她底家里去找她底哥哥,她一见就不理你的走进房,叫一个用人来回覆你,她自己是从不肯对你说一句‘哥哥不在家’的话的。听说她在外边读书,有许多青年,竟被她弄的神魂颠倒,他们写信,送礼物,求见,很多很多,却都被她胡乱地玩弄一下,笑嬉嬉地走散。她批评男子的目光很锐利,无论你怎样,被他一眼,就全体看得透明了。所以她到现在,——已经廿三四岁了罢?——婚姻还没有落定。听说她还没有一个意中人,虽则也有人毁谤她,攻击她,终究似乎还没有一个意中人。现在,你知道么?密司脱钱正积极地进行,媒人是隔一天一个的跑到慕侃底家里。慕侃底母亲,大有允许的样子,因为密司脱钱是我们芙蓉镇里最富有的人家,父亲做过大官,门第是阔的。他自己又是商科大学的毕业生,头戴着方帽子,家里也挂着一块‘学士第’的直竖匾额在大门口的。虽则密司陶不爱钱,可是密司陶总爱钱的,况且母兄作主,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女子一过廿五岁,许配人就有些为难,况且密司脱钱,也还生的漂亮。她母亲又以为女儿嫁在同村,见面便当。所以这婚姻,恐怕不长久了,明年二月,我们大有吃喜酒的希望。”
方谋说完,又哈哈笑一声。萧涧秋也只是微笑的静默地听着。
钟已经敲十下。在乡间,十时已是一个很迟的时候,况且又是寒天,雪夜,谁都应当睡了。于是方谋寒肃的抖着站起身说,
“萧先生,旅路惫劳,天气又冷,早些睡罢。”
一边又说句“明天会”,走出门外。
萧涧秋在房内走了两圈,他不想写那封回信了,不知为什么,他总不想立刻就写了,并不是他怕冷,想睡,爱情本来是无日无夜,无冬无夏的,但萧涧秋好像没有爱情。最少,他不愿说这个就是爱情,况且正是别人良缘进行的时候。
于是他将那张预备好写回信的纸,放还原处。他拿出教科书,预备明天的功课。
第二天,天晴了,阳光出现。他教了几点钟的功课,学生们都听得他非常欢喜。
下午三点钟以后,他又跑到西村。青年寡妇开始一见他竟涰泣起来,以后她和采莲都对他非常快乐。她们泡很沸的茶,茶里放很多的茶叶,请他喝。这是她想的唯一的酬答。她问萧涧秋是什么地方人,并问何时与她底故夫是同学。而且问的非常低声,客气。萧涧秋一边抱着采莲,采莲也对他毫不陌生了,一边简短的回答她。可是当妇人听到他说他是无家无室的时候,不禁又含起泪来悲伤,惊骇,她温柔地问,
“像萧先生这样的人竟没有家么?”
萧涧秋答,
“有家倒不能自由;现在我是心想怎样,就可以怎样做去的。”
寡妇却说,
“总要有一个家才好,像萧先生这样好的人,应该有一个好的家。”
她底这个“家”意思就是“妻子”。萧涧秋不愿与她多说,他以为女人只有感情,没有哲学的。就和她谈到采莲底读书的事。妇人底意思,似乎要想她读,又似乎不好牵累萧涧秋。并说,她底父亲在时,是想培植她的,因为女孩子非常聪明听话。于是萧说,
“跟我去就是了。钱所费是很少的。”
他们就议定,叫采莲每天早晨从西村到芙蓉镇校里,母亲送她过桥。下午从芙蓉镇回家,萧涧秋送她过桥,就从后天起。女孩子一听到读书,也快活的跳起来,因为西村也还有到芙蓉镇读书的儿童,他们背着书包走路的姿势,早已使她底小心羡慕的了。
[book_title]六
当天晚上,萧涧秋坐在他自己底房内,心境好像一件悬案未曾解决一般的不安。并不全是为一天所见的钱正兴,使他反映地想起陶岚,其中就生一种恐惧和伤感;——钱正兴在他底眼中,不过是一个纨袴子弟,同世界上一切纨袴子弟一样的。用大块的美容霜擦白他底脸孔,整瓶的香发油倒在他已光滑如镜子的头发上。衣服香而鲜艳,四边总用和衣料颜色相对比的做镶边,彩蝶的翅膀一样。讲话时做腔作势,而又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似乎都是纨袴子弟的特征,普遍而一律的。而他重读昨夜的那封信,对于一个相知未深的女子底感情底澎湃,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好。不写回信呢,是可以伤破女子的神经质的脆弱之心的,写回信呢,她岂不是同事正在进行的妻么?他又找不出一句辩论,说这样的通信是交际社会的一切通常信札,并不是情书。他要在回信里写上些什么呢?他想了又想,选择了又选择,可是没有相当的简洁的而可以安慰她的字类,似乎全部字典,他这时要将它掷在废纸堆里了。他在房内徘徊,沉思,吟咏,陶岚的态度,不住地在他底冷静的心幕上演上,一微笑,一瞬眼,一点头,他都非常清楚地记得她。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难题。他几乎这样空费了半点钟,竟连他自己对他自己痴笑起来,于是他结论自语道,轻轻的,
“说不出话,就不必说话罢。”
一边他就坐下椅子,翻开社会学的书来,他不写回信了。并用一种人工假造的理论来辩护他自己,以为这样做,正是他底理智战胜。
第二天上午十时,萧涧秋刚退了课,他预备到花园去走一圈,借以晒一回阳光。可是当他回进房,而后面跟进一个人来,这正是陶岚。她只是对他微笑,一时气喘的,并没有说一句话。镇定了好久以后,才说,
“收到哥哥转交的信么?”
“收到的,”萧答。
“你不想给我一封回信么?”
“叫我从什么开端说起?”
她痴痴的一笑,好像笑他是一个傻子一样。同时她深深地将她胸中底郁积,向她鼻孔中无声地呼出来。呆了半晌,又说,
“现在我却又要向你说话了。”
一边就从她衣袋内取出一封信,仔细地交给他,像交给一件宝贝一样。萧涧秋微笑地受去,只略略的看一看封面,也就仔细地将她藏进抽斗内。这种藏法也似要传之久远一般。
陶岚将他底房内看一遍,就低下头问,
“你已叫采莲妹来这里读书么?”
“是的,明天开始来。”
“你要她做你底干女儿么?”
“谁说?”
萧涧秋奇怪地反问。她又笑一笑,不认真的。又说,
“不必问他了。”
萧涧秋也转叹息的口气说,
“女孩子是聪明可爱的。”
“是,”她无心的,“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她。”
停一息,忽然又高兴地说,
“等她来时,我想送她一套衣服。”
又转了慢慢的冷淡的口气说,
“萧先生,我们是乡下,农村,村内底消息是传的非常快的。”
“什么呢?”萧涧秋全不懂得地问。
她却又苦笑了一笑,说,
“没有什么。”
萧涧秋转过他底头向窗外。她立刻接着说,
“我要回去了。以后我在校内有课,中一的英文,我已向哥哥嚷着要来了。每天上午十时至十一时一点钟。哥哥以前原要我担任一点教课,我却仰起头对他说,‘我是在家养病的。’现在他不要我教,我却偏要教,哥哥没有办法。他有对你说过么?嗨,我自己是不知道什么缘故。”
一边,她就得胜似的走出门外,萧涧秋也向她点一点头。
他坐在床上,几乎发起愁来。可是一时又自觉好笑了。他很快的走到桌边,将那封信重新取出来,用剪刀裁了口,抽出一张信纸,他靠在桌边,几乎和看福音书一样,他看下去:
萧先生,我今天失望了你两次的回音:日中,傍晚,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此次已夜十时了,我决计明天亲身到你身边来索取!
我知道你一定不以我为一位发疯的女子?不会罢?那你应该给我一封回信。说什么呢?随你说去,正似随我说来一样,——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
你应告诉我你底思想,并不是宇宙人生的大道理,这是我所不懂得的,是对我要批评的地方。我知道我自己底缺点很多,所谓坏脾气。但母亲哥哥都不能指摘我,我是不听从他们底话的。现在,望你校正我罢!
你也应告诉我你底将来,你底家乡和家庭等。
因为对面倒反说不出话,还是以笔代便些,所以你必得写回信,虽则邮差就是我自己。
你在此地生活不舒服么?——这是哥哥告诉我的,他说你心里好似不快。还有别的原因么?校内几个人的模型是不同的,你该原谅他们,他们中有的实在是可怜——无聊而又无聊的。
一个望你回音的人
他看完这封信,心头却急烈地跳动起来,似乎幸福挤进他底心,他将要晕倒了!他在桌边一时痴呆地,他想,他在人间是孤零的,单独的,虽在中国的疆土上,跑了不少的地面,可是终究是孤独的。现在他不料来这小镇内,却被一位天真可爱而又极端美丽的姑娘,用爱丝来绕住他,几乎使他不得动弹。虽则他明了,她是一个感情奔放的人,或者她是用玩洋囡囡的态度来玩他,可是谁能否定这不是“爱”呢?爱,他对于这个字却仔细地解剖过的。但现在,他能说他不爱她么?这时,似乎他底秋天的思想,被夏天的浓云的动作来密布了。他还是用前夜未曾写过的那张信纸。他写下:
我先不知道对你称呼什么好些?一个青年可以在他敬爱的姑娘前面叫名字么?我想,你有少年人底理性和勇敢,你还是做我底弟弟罢。
我读你底信,我是苦痛的。你几乎将我底过去的寂寞的影子云重重地翻起,给我清冷的前途,打的零星粉碎。弟弟,请你制止一下你底红热的感情,热力是要传播的。
我底过去我只带着我自己底影子伴个到处。我有和野蛮人同样的思想,认影子就是灵魂,实在,我除了影子以外还有什么呢?我是一无所有的人,所以我还愿以出诸过去的,现诸未来。因为“自由”是我底真谛,家庭是自由的羁绊。
而且这样的社会,而且这样的国家,家庭的幸福,我是不希望得到了。我只有淡漠一点看一切,真诚地爱我心内所要爱的人,一生的光阴是有限的,愿勇敢抛过去,等最后给我安息。不过弟弟底烂漫的野火般的感情我是非常敬爱的,火花是美丽的,热是生命的原动力。不过弟弟不必以智慧之尺来度量一切,结果苦恼自己。
说不出别的话,祝你快乐!
萧涧秋上
他一边写完这封信,随手站起,走到箱子傍,翻开那箱子。它里面乱放着旧书,衣服,用具等。他就从一本书内,取出二片很大的绛红色的非常可爱的枫叶来,这显然已是两三年前的东西了,因他保存得好,好像标本。这时他就将它夹在信纸内,一同放入信封中。
放昼学的铃响了,他一同和小朋友们出去。几乎走了两个转角,他找住一个孩子,——他是陶岚指定的,住在她的左邻。——将信轻轻的交给他,嘱他带去。聪明的孩子,也笑着点头,轻跳了两步,跑去了。
仍在当天下午,陶慕侃从校外似乎不愉快地跑进来。萧涧秋迎着,向他谈了几句关于校务的话。慕侃接着,却请他到校园去,他要向他谈谈。二人一面散步,一面慕侃几乎和求他援助一般,向他说道:
“萧,你知道我底妹妹的事真不好办,我竟被她弄得处处为难了。你知道密司脱钱很想娶我底妹妹,当初母亲大有满意的样子。我因为妹妹终身的事情,任妹妹自己作主,我不加入意见。而妹妹却向母亲声明,只要有人愿意每年肯供给她三千元钱,让她到外国去跑三年,她回来就可以同这人结婚,无论这人是怎么样,瞎眼,跛足,六十岁或十六岁都好。可是密司脱钱偏答应了,不过条件稍稍修改一些,是先结了婚;后同她到美国去。而我底母亲偏同意这修改的条件。虽则妹妹不肯答应,母亲却也不愿让一个女孩儿到各国去乱跑。萧,你想,天下也会有这样的呆子,放割断了线的金纸鸢么?所以母亲对于钱的求婚,竟是半允许了。所谓半允许,实际也就是允许的一面。不料今天吃午饭时,母亲又将上午钱家又差人来说的情形告诉妹妹,并拣日送过订婚礼来。妹妹一听,却立刻放下筷,跑到房内去哭了!母亲是非常爱妹妹的,她再三问妹妹,而妹妹对母亲却表示不满,要母亲立刻拒绝,在今天一天之内。”陶说到这里,向四周看一看,提防别人听去一样。接着又轻轻地说,“母亲见劝的无效,那有不依她。于是来叫我去,难题目又落到我底身上了。妹妹并限我在半夜以前,要将一切回覆手续做完。萧,我底妹妹是Queen,你想,叫我怎样办呢?密司脱钱是此地的同事,他一听消息,首当辞退教务。这还不要紧,而他家也是贵族,他父亲是做官的,曾经做过财政部次长。会由我们允就允,否就否,随随便便么?妹妹虽可对他执住当初的条件,可是母亲却暗下和他改议过了。现在却叫我去办,这虽不是一件离婚案,实际却比离婚案更难,离婚可提出理由,叫我现在提出什么理由呢?”
他说到这里,竟非常担忧地,搔搔他底头发。停一息,又叹了一口气,说,
“萧,你是一个精明的人,代我想想法子,叫我怎样办好?”
这时萧涧秋向他看了一看,几乎疑心这位诚实的朋友有意刺他。可是他还是镇静的真实地答道,
“延宕就是了。使对方慢慢地冷去,假如你妹妹真的不愿的话。”
“真的不愿。”慕侃勾一勾头,着重的。
萧又说,
“那只好延宕。”
慕侃还是愁眉的,为难的说,
“延宕,延宕,谁知道我妹妹真的又想怎样呢?我代她延宕,而妹妹却偏不延宕了,叫我怎样办呢?”
萧涧秋忽然似乎红了脸,他转过头取笑说,
“这却只好难为了哥哥!”
二人又绕走了一圈路,于是回到各人底房内。
[book_title]七
采莲——女孩子来校读书的早晨。
这天早晨,萧涧秋迎她到桥边,而青年寡妇也送她到桥边,于是大家遇着了。这是一个非常新鲜幽丽的早晨,阳光晒的大地镀上金色,空气是清冷而甜蜜的。田野中的青苗,好像顿然青长了几寸;桥下的河水,也悠悠地流着,流着;小鱼已经在清澈的水内活泼地争食了。萧涧秋将采莲轻轻抱起,放在唇边亲吻了几下,于是说,
“现在我们到校里去罢。”一边又对那妇人说,
“你回去好了,你站着,女孩子是不肯走的。”
女孩子依依地视了一回母亲,又转脸慢慢地看了一回萧涧秋,——在她弱小的脑内,这时已经知道这位男子,是等于她爸爸一样的人了。她底喜悦的脸孔倒反变得惆怅起来,妇人轻轻的整一整她底衣,向她说,
“采莲,你以后要听萧伯伯底话的,也不要同别的人去闹,好好的玩,好好的读书,记得么?”
“记得的。”女孩子回答。
一时她又举头向青年说,
“萧伯伯,学校里有橘子树么?妈妈说学校里有橘子树呢!”
妇人笑起来,萧涧秋也明白这是引诱她的话,回答说,
“有的,我一定买给你。”
于是他牵着她底手,离开妇人,一步一步向往校这条路走。她几次回头看她的母亲,她母亲也几次回头来看她,并遥远向她挥手说,
“去,去,跟萧伯伯去,晚上妈妈就来接你。”
萧涧秋却牵她的袖子,要使她不回头去,对她说,
“采莲,校里是什么都有的,橘子树,苹果的花,你知道苹果么?嗨,学校里还有大群的小朋友,他们会做老虎,做羊,做老鹰,做小鸡,一同玩着,我带你去看。”
采莲就和他谈起关于儿童的事情来。不久,她就变作很喜悦的样子。
到了学校底会客室,陶慕侃方谋等几位教师也围拢来。他们称赞了一回女孩子底面貌,又惋惜了一回女孩子底运命,高声说,她底父亲是为国牺牲的。最后,陶慕侃还老老实实地拍拍萧涧秋底肩膀说,
“老弟,你真有救世的心肠,你将来会变成一尊菩萨呢!”
方谋又附和着嘲笑说,
“将来女孩子得到一个佳婿,萧先生还和老丈人一般地享福呵!”
萧涧秋摇摇头,觉得话是愈说愈讨厌。一边正经的向慕侃说,
“不要说笑话,我希望你免了她底学费。”
慕侃急忙答,
“当然,当然,书籍用具也由我出。”
一边就跑出做事去了。萧涧秋又叫了三数个中学部的学生,对他们说,
“领这位小妹妹到花园,标本室去玩一趟罢。”
小学生也一大群围拢她,拥她去,谁也忘记了她是一个贫苦的孤女。萧涧秋在后面想,
“她倒真像一位Queen呢!”
十点钟,陶岚来教她英文的功课。她也首先看一看女孩子,也一见便疼爱她了。似乎采莲的黑小眼,比陶岚底还要引人注意。陶岚搂了她一回,问了她一些话。女孩子也毫不畏缩的答她,答的非常简单,清楚。她一回又展开了她底手,嫩白的小手,竟似荷花刚开放的瓣儿,她又在她手心上吻了几吻。萧涧秋走来,她却慢慢地离开了陶岚,走近到他底身边去,偎依着他。他就问她,
“你已记熟了字么?”
“记熟了。”采莲答。
“你背诵一遍看。”
她就缓缓的好像不得不依地背诵了一遍。
陶岚和萧涧秋同时相对笑了。萧在她底小手上拍拍,女孩接着问,
“萧伯伯,那边唱什么呢?”
“唱歌。”
“我将来也唱的么?”
“是呀,下半天就唱了。”
她就做出非常快乐而有希望的样子。萧涧秋向陶岚说,
“她和你底性情相同的,她也喜欢音乐呢。”
陶岚媚媚地一笑,轻说,“和你也相同的,你也喜欢音乐。”
萧向她看了一眼,又问女孩子,指着陶岚说,
“你叫这位先生是什么呢?”
女孩子一时呆呆的,摇摇头,不知所答。陶岚却接着说,
“采莲,你叫我姊姊罢,你叫我陶姊姊就是了。”
萧涧秋向陶岚又睁眼看了一看,微微愁他底眉,向女孩说,
“叫陶先生。”
采莲点头。陶岚继续说,
“我做不像先生,我做不像先生,我只配做她底姊姊,我也愿永远做她底姊姊。‘陶先生’这个称呼,让我底哥哥领去罢。”
“好的,采莲,你就叫她陶姊姊罢。可是你以后叫我萧哥哥好了。”
“妈妈叫我叫你萧伯伯的。”
女孩子好像不解地娇憨地辩驳。陶岚笑说,
“你失败了。”
同时萧涧秋摇摇头。
上课铃响了,于是她们三人分离的走向三个教室去,带着各人底美满的心。
萧涧秋几乎没有心吃这餐中饭。他关了门,在房内走来走去。桌上是赫赫然展着陶岚一时前临走时交给他的一封信,在信纸上面是这么清楚地写着:
萧先生:
你真能要我做你底弟弟么?你不以我为愚么?唉,我何等幸福,有像你这样的一个哥哥!我底亲哥哥是愚笨的,——我说他愚笨。——假如你是我底亲哥哥,我决计一世不嫁,——一世不嫁,——陪着你,伴着你,我服侍着你,以你献身给世的精神,我决愿做你一个助手。唉,你为什么不是我底一个亲哥哥?九泉之下的爸爸哟,你为什么不养一个这样的哥哥给我?我怎么这样不幸……但,但,不是一样么?你不好算我底亲哥哥么?我昏了,萧先生,你就是我惟一的亲爱的哥哥。
我底家庭底平和的空气,恐怕从此要破裂了。母亲以前是最爱我的,现在她也不爱我了,为的是我不肯听她底话。我以前一到极苦闷的时候,我就无端地跑到母亲底身前,伏在她底怀内哭起来,母亲问我什么缘故,我却愈被问愈大哭,及哭到我底泪似乎要完了为止。这时母亲还问我为什么缘故,我却气喘地向她说,“没有什么缘故,妈妈,我只觉得自己要哭呢!”母亲还问,“你想到什么啊?”“我不想到什么,只觉得自己要哭呢!”我就偎着母亲底脸,母亲也拍拍我底背,叫我几声痴女儿。于是我就到床上去睡,或者从此睡了一日一夜。这样,我底苦闷也减少些。可是现在,萧哥哥,母亲底怀内还让我去哭么?母亲底怀内还让我去哭么?我也怕走近她,天呀,叫我向何处去哭呢?连眼泪都没处流的人,这是人间最苦痛的人罢?
哥哥,现在我要问你。人生究竟是无意义的么?就随着环境的支配,好像一朵花落在水上一样,随着水性的流去,到消灭了为止这么么?还是应该挣扎一下,反抗一下,依着自己底意志的力底方向奋斗去这么呢?萧先生,我一定听从你底话,请你指示我一条罢!
说不尽别的话,嘱你康健!
你底永远的弟弟岚上
下面还附着几句:
红叶愿永远保藏,以为我俩见面的纪念。可是我送你什么呢?
萧涧秋不愿将这封信重读一遍,就仔细地将这封信拿起,藏在和往日一道的那只抽斗内。
一边,他又拿出了纸,在纸上写:
岚弟:
关于你底事情,你底哥哥已详细地告诉过我了。我也了解了那人,但叫我怎样说呢?除出我劝你稍稍性子宽缓一点,以免损伤你自己底身体以外。我还有什么话呢?
我常常自己对自己这么大声叫:不要专计算你自己底幸福之量,因为现在不是一个自求幸福之量加增的时候。岚弟,你也以为我这话是对的么?
两条路,这却不要我答的,因为你自己早就实行一条去了。不是你已经走着一条去了么?
希望你切勿以任性来伤害你底身体,勿流过多的眼泪。我已数年没有流过一滴泪,不是没有泪,——我少小时也惯会哭的,连吃饭时的饭,热了要哭,冷了又要哭。——现在,是我不要它流!
末尾,他就草草地具他底名字,也并没有加上别的情书式的冠词。
这封信,他似乎等不住到明天陶岚亲自来索取,他要借着小天使底两翼,仍叫着那位小学生,嘱他小心地飞似的送去。
他走到会客室内,想宁静他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的心。几位教员正在饭后高谈着,却又谈的正是“主义”。方谋一见萧涧秋进去,就起劲地几乎手脚乱舞的说,
“喏,萧先生,我以前问他是什么主义,他总不肯说。现在,我看出他底主义来了。”萧同众人一时静着。“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底思想非常悲观,他对于中国的政治,社会,一切论调都非常悲观。”
陶慕侃也站了起来,他似乎要为这位忠实的朋友卖一个忠实的力,急忙说,
“不是,不是。他底人生的精神是非常积极的。悲观岂不是要消极了吗?我底这位老友底态度却勇敢而积极。我想赐他一个名词,假如每人都要有一个主义的话,他就是一个牺牲主义者。”
大家一时点点头。萧涧秋缓步地在房内走,一边说,
“主义不是像皇帝赐姓一般随你们乱给的。随你们说我什么都好,可是我终究是我。假如要我自己注释起来,我就这么说,——我好似冬天寒夜里底炉火傍的一二星火花,倏忽便要消灭了。”
这样,各人一时默然。
[book_title]八
第三天,采莲没有到校里来读书。萧涧秋心里觉得奇怪,陶慕侃就说,
“小孩子总不喜欢读书。无论家里怎么样,总喜欢依在母亲底身边,母亲底身边就是她底极乐国。像我们这样的学校总不算坏的了,而采莲读了两天书,今天就不来。”
下午三点钟,萧涧秋退了课。他就如散步一样,走向她们底家里。他先经过一条街,买了两只苹果——苹果在芙蓉镇里,是算上等的难得的东西,外面包了一张纸,藏在透明的玻璃瓶内。——萧涧秋拿了苹果,依着河边,看看阴云将雨的天色,他心里非常凉爽地走去。
走过了柏树底荫下,他就望见采莲的家底门口,青年寡妇坐着补衣,她底孩子在旁边玩。萧涧秋走近去,他们也望见他了,远远的招呼着,孩子举着两手,似向他说话。他疑心采莲为什么不在,可是一边也就走近,拿出一个苹果来,叫道,
“喂,小弟弟,你要么?”
孩子跑向他,用走不完全的脚步跑向他。他就将他抱起,一个苹果交在他底手里,用他底两只小手捧着,也就将外面的一张包纸撕脱了,闻起来。萧涧秋便问道,
“你底姊姊呢?”
“姊姊?”
小孩子重复了一句。青年寡妇接着说,
“她早晨忽然说肚子痛,我探探她底头有些热,我就叫她不要去读书了。采莲还想要去,是我叫她不要去,我说先生不会骂的,中饭也没有吃,我想饿她一餐也好。现在睡在床内,也睡去好久了。”
“我去看看。”萧涧秋说。
同时三人就走进屋内。
等萧涧秋走近床边,采莲也就醒了,仿佛被他们底轻轻的脚步唤醒一样。萧低低地向她叫了一声,她立刻快乐地唤起来,
“萧伯伯,你来了么?”
“是呀,我因你不来读书,所以来看看你。”
“妈妈叫我不要读书的呢!”
女孩子向她母亲看了一眼。萧涧秋立刻接着说,
“不要紧,不要紧。”
很快的停了一息,又问,
“你现在身体觉得怎祥?”
女孩微笑地答,
“我好了,我病好了,我要起来。”
“再睡一下罢,我给你一个苹果。”
同时萧涧秋将另一苹果交给她,并坐下她底床边。一边又摸了一摸她底额,觉得额上还有些微热的。又说,
“可惜我没有带了体温表来,否则也可以量一量她有没有热度高些。”
妇人也探了一下,说,
“还好,这不过是睡醒如此。”
采莲拿着苹果,非常喜悦的,似从来没有见过苹果一样,放在唇边,又放在手心上。这时这两个苹果的功效,如旅行沙漠中的人,久不得水时所见到的一样,两个小孩底心,竟被两个苹果占领了去。萧涧秋看得呆了,一边他向采莲凑近问,
“你要吃么?”
“要吃的。”
妇人接着说,
“再玩一玩罢,吃了就没有。贵的东西应该保存一下才好。”
萧涧秋说,
“不要紧,要吃就吃了;我明天再买两个来。”
妇人接着凄凉地说,
“不要买,太贵呢!小孩子底心又那里能填得满足。”
可是萧涧秋终于从衣袋内拿出纸刀子来,将苹果的皮刮去了。
这样大概又过了半点钟。窗外却突然落起了小雨。萧随即对采莲说,
“小妹妹,我要回去了,天已下雨。”
女孩子却妖娇地说,
“等一等,萧伯伯,你再等一等。”
可是一下,雨却更大了。萧涧秋愁起眉说,
“趁早,小妹妹,我要走;否则,天暗了我更走不来路。”
“天会晴的,一息就会晴的。”
她底母亲也说,
“现在已经走不来路,雨太大了,我们家里连雨伞也没有。萧先生还是等一等罢,可惜没有菜蔬,或者吃了饭去。”
“还是走。”
他就站起身来,妇人说道,
“这样衣服要完全打湿的,让我借伞去罢。”
窗外的雨点已如麻绳一样,借伞的人简直又需要借伞了。萧涧秋重又坐下,阻止说,
“不要去借,我再坐一息罢。”
女孩子也在床上欢喜的叫,
“妈妈,萧伯伯再坐一息呢!”
妇人留在房内,继续说,
“还是在这里吃了晚饭,我只烧两只鸡蛋就是。”
女孩应声又叫,牵着他底手,
“在我们这里吃饭,在我们这里吃饭。”
萧涧秋轻轻地向她说。
“吃了饭还是要去的?”
女孩想了一下,慢慢说,
“不要去,假如雨仍旧大,就不要去。我和萧伯伯睡在床底这一端,让妈妈和弟弟睡在床底那一端,不好么?”
萧涧秋微笑地向青年寡妇看了一眼,只见她脸色微红地低下头。房内一时冷静起来,而女孩终于奇怪的不懂事地问,
“妈妈,萧伯伯睡在这里有什么呢?”
妇人勉强的吞吐答,
“我们的床,睡不下萧先生的。”
采莲还是撒娇地,
“妈妈,我要萧伯伯也睡在这里呢?”妇人没有话,她底心被女孩底天真的话所拨乱,好像跳动的琴弦。各人抬起头来向各人一看,只觉接触了目光,便互相一笑,又低下头。妇人一时似想到了什么,可是止住她要送上眼眶来的泪珠,抱起孩子。萧涧秋也觉得不能再坐,他看一看窗外将晚的天色,雨点疏少些的时候,就向采莲轻微地说,
“小妹妹,现在校里那班先生们正在等着我吃饭了,我不去,他们要等的饭冷了。我要去了。”
女孩又问。
“先生们都等你吃饭的么?”
“对咯。”他答。
“陶姊姊也在等你么?”
萧涧秋又笑了一笑,随口答,
“是的。”
妇人在旁就问谁是陶姊姊,萧涧秋答是校长的妹妹。妇人蹙着眉说,
“采莲,你怎么好叫她陶姊姊呢?”
女孩没精打采地,
“陶姊姊要我叫她陶姊姊的。”
妇人微愁地说,
“女孩太娇养了,一点道理也不懂。”
同时萧涧秋站起来说,
“不要管他,随便叫什么都可以的。”
一边又向采莲问,
“我去了,你明天来读书么?”
女孩不快乐的说,似乎要哭的样子,
“我来的。”
他重重地在她脸上吻了两吻,吻去了她两眼底泪珠,说,
“好的,我等着你。”
这样,他举动迅速地别了床上含泪的女儿和正在沉思中的少妇,走出门外。
头上还是雨,他却在雨中走的非常起劲。只有十分钟,他就跑到了校内。已经是天将暗的时候,校内已吃过晚饭了。
[book_title]九
萧涧秋底衣服终究被雨淋的湿了。他向他自己底房里推进门去,不知怎样一回事,陶岚正在阴暗中坐着,他几乎辨别不出是她。他走近她底身前,向她微笑的脸上,叫一声“岚弟!”同时他将他底右手轻放在她底左肩角上。心想,
“我却随便地对采莲答她等着,她却果然等着,这不是梦么?”
而陶岚好似挖苦地问,
“你从何处来?”
“看了采莲底病。”
“孩子有病了吗?”陶岚问。
随着,他就将她底病是轻微的,或者明天就可以来读书;因天雨,他坐着陪她玩了一趟;夜黑了,他不得不冒雨回来,也还没有吃饭等话,统统说了一遍。一边点亮灯,一边开了箱子拿出衣服来换。陶岚叙述说,
“我是向你来问题目的。同时哥哥也叫我要你到我们家里去吃晚饭。可是我却似带了雨到你这里来,我也在这里坐了有一点钟了。我看托尔斯太的《艺术论》,看了几十沛迟。我不十分赞成这位老头子底思想。现在也不必枵腹论思想了,哥哥等着,你还是同我一道到家里吃晚饭去罢。”
萧将衣服换好,笑着说,
“不要,我随便在校里吃些。”
而她嬉谑的问。
“那末叫我此刻就回去么?还是叫我吃了饭再来呢?”
她简直用要挟孩子的手段来要挟他,可是他在她底面前也果然变成一个孩子了。借了两顶伞,灭下灯,两人就向门外走出去。
小雨点打着二人底伞上,响出寂寞的调子。黄昏底镇内,也异样地萧索。二人深思了一时,萧涧秋不知不觉地说道,
“钱正兴好似今天没有来校。”
“你不知道他底缘故么?”
陶岚睁眼地问。他微笑的,
“叫我从什么地方去知道呢?”
陶岚非常缓冷的说,
“他今天上午差人送一封信给哥哥。说要辞去中学的职务。原因完全关于我的,也关于你。”
同时她转过头向他看了一眼。萧随问,
“关于我?”
“是呀,可是哥哥坚嘱我不能告诉你。”
“不告诉我也好,免得我苦恼地去推究。不过我也会料到几分的,因为你已经说出来。”
“或者会。”陶岚说话时,总带着自然的冷淡的态度。
萧涧秋接着说,“不是么?因为我们互相的要好。”
她笑一笑,重复问,
“互相的要好?”
语气间似非常有趣。一息,又说,
“我们真是一对孩子,会一见就互相的要好。哈,孩子似的要好。你也是这个意思么?”
“是的。”
“可是钱正兴怎样猜想我们呢?神秘的天性,奇妙的可笑的人,他或者也猜的不错。”她没精打采的。一时,又微颤的嗫嚅的说,
“我本答应哥哥不告诉你的,但止不住不告诉你。他说:我已经爱上你了!虽则他知道我爱你的‘爱’是他爱我的‘爱’深一百倍,因为你是完全不知道怎样叫做‘爱’的一个人,他说,你好似一块冷的冰。但是他恨,恨他自己为什么要有家庭,要有钱;为什么不穷的只剩他孤独一身。否则,我便会爱他。”陶岚说上面每个“爱”字的时候,已经吃吃的说不出,这时她更红起脸来,匆忙继续说,“错了,你能原谅我么?他底语气没有这样厉害,是我格外形容的。卑鄙的东西!”
萧涧秋几乎感得身体要炸裂了。他没有别的话,只问,
“你还帮他辩护么?”
“我求你!你立刻将这几句话忘记去罢!”
她挨近他底身,两人几乎同在一顶伞子底下。小雨继续在他们的四周落下。他没有说。
“我求你。因我们是孩子般要好,才将这话告诉你的。”
他向她苦笑一笑,同时以一手紧紧地捻她底一手,一边说,
“岚,我恐怕要在你们芙蓉镇里死去了!”
她低头含泪的,
“我求你,你无论如何不要烦恼。”
“我从来没有烦恼过,我是不会烦恼的。”
“这样才好。”她默默地一息,又嚅嚅的说,“我真是世界上第一个坏人,我每每因为自己的真率,一言一动,就得罪了许多人。哥哥将钱的信给我看,我看了简直手足气冷,我不责备钱,我大骂哥哥为什么要将这信给我看?哥哥无法可想,只说这是兄妹间的感情。他当时嘱咐我再三不要被你知道。当然,你知道了这话的气愤,和我知道时的气愤是一样的;我呢,”她向他看一眼,“不知怎样在你底身边竟和在上帝底身边一样,一些不能隐瞒,好似你已经洞悉我底胸中所想的一样,会不自觉地将话溜出口来。现在你要责备我,可以和我那时责备哥哥为什么要告诉,有意使你发怒一样。不过哥哥已说,‘这是兄妹间的感情’。我求你,为了兄妹间的感情,不要烦恼罢!”
他向她苦笑,说,
“没有什么。我也决不愤恨钱正兴,你无用再说了!”
他俩一句话也没有,走了一箭。她底门口就出现在眼前。这时萧涧秋和陶岚二人底心想完全各异,一个似乎不愿意走进去,要退回来;一个却要一箭射进去,愈快愈好;可是二人互相一看,假笑的,没有话,慢慢地走进门。
晚餐在五分钟以后就安排好。陶慕侃,陶岚,萧涧秋三人在同一张小桌子上。陶慕侃俨然似大阿哥模样坐在中央,他们两人孩子似的据在两边。主人每餐须喝一斤酒,似成了习惯。萧涧秋的面前只放着一只小杯,因为诚实的陶慕侃知道他是不会喝的。可是这一次,萧一连喝了三杯之后,还是向主人递过酒杯去,微笑的轻说,
“请你再给我一杯。”
陶慕侃奇怪地笑着对他说,
“怎样你今夜忽然会有酒兴呢?”
萧涧秋接杯子在手里又一口喝干了,又递过杯去,向他老友说,
“请你再给我一杯罢。”
陶慕侃提高声音叫,
“你底酒量不少呢!你底脸上还一些没有什么,你是会吃酒的,你往常是骗了我。今夜我们尽性吃一吃,换了大杯罢!”
同时他念出两句诗:
人生有酒须当醉,
莫使金樽空对月。
陶岚多次向萧涧秋做眼色,含愁地。萧却仍是一杯一杯的喝。这时她止不住的说道,
“哥哥,萧先生是不会喝酒的,他此刻当酒是麻醉药呢!”
她底哥哥正如一班酒徒一样的应声道,
“是呀,麻醉药!”
同时又念了两句诗:
何以解忧,
惟有杜康。
萧涧秋放下杯子,轻轻向他对面的人说,
“岚,你放心,我不会以喝酒当作喝药的。我也不要麻醉自己。我为什么要麻醉自己呢?我只想自己兴奋一些,也可勇敢一些,我今天很疲倦了。”
这时,他们底年约六十的母亲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头发斑白的,向他们说。
“女儿,你怎么叫客人不要喝酒呢?给萧先生喝呀,就是喝醉,家里也有床铺,可以给萧先生睡在此地的。天又下大雨了,回去也不便。”
陶岚没有说,愁闷地。而且草草吃了一碗饭,不吃了,坐着,监视地眼看他们。
萧涧秋又喝了三杯,谈了几句关于报章所载的时事,无心地。于是说,
“够了,真的要麻醉起来了。”
慕侃不依,还是高高地提着酒壶,他要看看这位新酒友底程度到底如何。于是萧涧秋又喝了两杯;两人同时放下酒杯,同时吃饭。
在萧涧秋底脸上,终有夕阳反照的颜色了。他也觉得他底心脏不住地跳动,而他勉强挣扎着。他们坐在书室内,这位慈和的母亲,又给他们泡了两盏浓茶,萧涧秋立刻捧着喝起来。这时各人底心内都有一种离乎寻常所谈话的问题。陶慕侃看看眼前底朋友和他底妹妹,似乎愿意他们成为一对眷属,因一个是他所敬的,一个是他所爱的。那末对于钱正兴的那封信,究竟怎样答覆呢?他还是不知有所解决。在陶岚底心里,想着萧涧秋今夜的任情喝酒,是因她告诉了钱正兴对他的讽刺的缘故,可是她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呢?她想不出。萧涧秋底心,却几次想问一问这位老友对于钱正兴的辞职,究竟想如何。但他终于没有说,因她的缘故,他将话支吾到各处去,——广东,或直隶。因此,他们没有一字提到钱正兴。
萧涧秋说要回校,他们阻止他,因他酒醉,雨又大。他想,
“也好,我索兴睡在这里罢。”
他就留在那间书室内,对着明明的灯光,胡思乱想。——陶慕侃也带着酒意睡去了。——一息,陶岚又走进来,她还带她母亲同来,捧了两样果子放在他底前面。萧涧秋说不出的心里感到不舒服,这位慈爱的母亲问他一些话,简单的,并不像普通多嘴的老婆婆,无非关于住在乡下,舒服不舒服一类。萧涧秋是“一切都很好”,简单地回答了,母亲就走出去。于是陶岚笑微微地问他,
“萧先生,你此刻还会喝酒么?”
“怎么呢?”
“更多地喝一点。”
她几分假意的。他却聚拢两眉向她一看,又低下头说,
“你却不知道,我那时不喝酒,我那时一定会哭起来。否则我也吃不完饭就要回到校里去。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是人间底一个孤零的人。现在你们一家底爱,个个用温柔的手来抚我,我不能不自己感到凄凉,悲伤起来。”
“不是为钱正兴么?”
“为什么我要为他呢?”
“噢!”陶岚似乎骇异了。
一时,她站在他身前慢慢说,
“你可以睡了。哥哥吃饭前私向我说,他已写信去坚决挽留。”
萧涧秋接着说,
“很好,明天他一定来上课的。我又可以碰见他。”
“你想他还会来么?”
“一定的,他不过试试你哥哥底态度。”
“胡!”她又说了一个字。
萧继续说,
“你不相信,你可以看你哥哥的信稿,对我一定有巧妙的话呢!”
她也没有话,伸出手,两人握了一握,她踌躇地走出房外,一边说,
“祝你晚安!”
[book_title]十
如此过去一个月。
萧涧秋在芙蓉镇内终于受校内校外的人们底攻击了。非议向他而进行,不满也向他注视了。
一个孤身的青年,时常走进走出在一个年青寡妇底家里底门限,何况他底态度的亲昵,将他所收入的尽量地供给了她们,简直似一个孝顺的儿子对于慈爱的母亲似的。这能不引人疑异么?萧润秋已将采莲和阿宝看作他自己底儿女一样了,爱着他们,留心着他们底未来,但社会,乡村的多嘴的群众,能明了这个么?开始是那班邻里的大人们私私议论,——惊骇挟讥笑的,继之,有几位妇人竟来到寡妇底前面,问长问短,关于萧涧秋底身上。最后,谣言飞到一班顽童底耳朵里,而那班顽童公然对采莲施骂起来,使采莲哭着跑回到她母亲底身前,咽着不休地说,“妈妈,他们骂我有一个野伯呢!”但她母亲听了女儿无故的被骂,除出也跟着她女儿流了一淌眼泪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妇人只有忍着她创痛的心来接待萧涧秋,将她底苦恼隐藏在快乐底后面同萧涧秋谈话。可是萧涧秋,他知道,他知道乡人们用了卑鄙的心器来测量他们了,但他不管。他还是镇静地和她说话,活泼地和孩子们嬉笑,全是一副“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的态度。在傍晚,他快乐的跑到西村,也快乐的跑回校内,表面全是快乐的。
可是校内,校内,又另有一种对待他的态度了。他和陶岚的每天的见面时的互相递受的通信,已经被学校的几位教员们知道了。陶岚是芙蓉镇里的孔雀,谁也愿意爱她,而她偏在以他们底目光看来等于江湖落魄者底身前展开锦尾来,他们能不妒忌么?以后,连这位忠厚的哥哥,也不以他妹妹底行为为然,他听得陶岚在萧涧秋底房内的笑声实在笑的太高了。一边,将学校里底教员们分成了党派,当每次在教务或校务会议的席上,互相厉害地争执起来,在陶慕侃底心里,以为全是他妹妹一人弄成一样。一次,他稍稍对他妹妹说,“我并不是叫你不要和萧先生相爱,不过你应该尊重舆论一些,众口是可怕的。而且母亲还不知道,假使知道,母亲要怎样呢?这是你哥哥对你底诚意,你应审察一下。”而陶岚却一声不响,突然睁大眼睛,向她底哥哥火烧一般地看了一下,冷笑地答,“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
一天星期日底下午,陶岚坐在萧涧秋底房内。两人正在谈话甜蜜的时候,阿荣却突然送进一封信来,一面向萧涧秋说,
“有一个陌生人,叫我赶紧将这封信交给先生,不知什么事。”
“送信的人呢?”
“回去了。”
答完,阿荣自己也出去。萧涧秋望望信封,觉得奇怪。陶岚站在他身边向他说,
“不要看它好罢?”
“总得看一看。”
一边就拆开了,抽出一张纸,两人同时看下。果然,全不是信的格式,也没有具名,只这样八行字:
芙蓉芙蓉二月开,
一个教师外乡来。
两眼炯炯如鹰目,
内有一副好心裁。
左手抱着小寡妇,
右手还想折我梅!
此人若不驱逐了,
吾乡风化安在哉。
萧涧秋立刻脸转苍白,全身震动地,将这条白纸捻成一团,镇静着苦笑地对陶岚说,
“我恐怕在这里住不长久了。”
一个也眼泪噙噙地说,
“上帝知道,不要留意这个罢!”
两人相对。他慢慢地低下头说,
“一星期前,我就想和你哥哥商量,脱离此间。因为顾念小妹妹底前途,和一时不忍离别你,所以忍止住。现在,你想,还是叫我早走罢!我们来商量一下采莲底事情。”
他底语气非常凄凉,好似别离就在眼前,一种离愁底滋味缠绕在两人之间。沉静地一息,陶岚有力地叫,
“你也听信流言吗?你也为卑鄙的计谋所中吗?你岂不是以理智来解部感情的吗?”
他还是软弱地说,
“没有意志,我此刻就会昏去呢!”
陶岚立刻接着说,
“让我去澈查一下,这究竟是谁人造的谣。这字是谁写的,我拿这纸去,给哥哥看一下。”
一边她将桌上的纸团又展开了。他在旁说,
“不要给你哥哥看,他也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
“我定要澈查一下!”
她简直用王后的口气来说这句话的。萧涧秋向她问,
“就是查出又怎样?假如他肯和我决斗,他不写这种东西了。杀了我,岂不是干脆的多吗?”
于是陶岚忿忿地将这张纸条撕作粉碎。一边流出泪,执住他底两手说,
“不要说这话罢!不要记住那班卑鄙的人罢!萧先生,我要同你好,要他们来看看我们底好。他们将怎样呢?叫他们碰在石壁上去死去。萧先生,勇敢些,你要拿出一点勇气来。”
他勉强地微笑地说,
“好的,我们谈谈别的罢。”
空气紧张地沉静一息,他又说,
“我原想在这里多住几年,但无论住几年,我总该有最后的离开之一日的。就是三年,三年也只有一千零几日,最后的期限终究要到来的。那末,岚,那时的小妹妹,只好望你保护她了。”
“我不愿听这话。”她稍稍发怒的,“我没有力量。我该在你底视线中保护她。”
“不过,她母亲若能舍得她离开,我决愿永远带她在身边。”
正是这个时候,有人敲门。萧涧秋去迎她进来,是小妹妹采莲。她脸色跑到变青的,含着泪,气急地叫,
“萧伯伯!”
同时又向陶岚叫了一声。
两人惊奇地,随即问,
“小妹妹,你做什么呢?”
采莲走到他底面前,说不清地说,
“妈妈病了,她乱讲话呢!弟弟在她身边哭,她也不理弟弟。”
女孩流下泪。萧涧秋向陶岚摇摇头。同时他拉她到他底怀内,又对陶说,
“你想怎么样呢?”
陶岚答,
“我们就去望一望罢。我还没有到过她们底家。”
“你也想去吗?”
“我可以去吗?”
两人又苦笑一笑,陶岚继续说,
“请等一等,让我叫阿荣向校里借了体温表来,可以给她底母亲量一量体温。”
一边两人牵着女孩底各一只手同时走出房外。
[book_title]十一
当他们走入妇人底门限时,就见妇人睡在床上,抱着小孩高声地叫,
“不要进来罢!不要进来罢!让我一个人跳下去好了!”
萧涧秋向陶岚愁眉说,
“她还在讲乱话,你听。”
陶岚低着头点一点,将手托在他底臂上。妇人继续叫,
“你们向后看看,唉!追着虎,追着虎!”
妇人几乎哭起来。萧涧秋立刻走到床边,推醒她说,
“是我,是我,你该醒一醒!”
小孩正在被内吸着乳。萧从头看到她底胸,胸起伏地。他垂下两眼,愁苦地看住床前。采莲走到她母亲的身边,不住地叫着妈妈,半哭半喊地。寡妇慢慢地转过脸,渐渐地清醒起来的样子。一下,她看见萧,立刻拉一拉破被,盖住小孩和她自己底胸膛,一面问,
“你在这里吗?”
“还有陶岚先生也在这里。”
陶岚向她点一点首,就问,
“此刻心里觉得怎样呢?”
妇人无力地慢慢地答,
“没有什么,只口子渴一些。”
“那末要茶吗?”
妇人没有答,眼上充来泪。陶岚就向房内乱找茶壶,采莲捧来递给她,里边一口水也没有。她就同采莲去烧茶。妇人向萧慨叹地说,
“多谢你们,我是没有病的。方才突然发起热来,人昏昏不知。女孩子大惊小怪,她招你们来的吗?”
“是我们自己要来看看的。”
妇人滴下泪在小孩底发上,用手拭去了,没有话。小孩正在吸奶。萧涧秋缓缓地说,
“你在发热的时候,最好不要将奶给小孩吃。”
“叫我用什么给他吃呢?——我没有什么病。”
萧涧秋愁闷地站着。
这样到了天暗,妇人已经能够起床。他们两人才回来。
当天晚上,陶岚又差人送来一封信。照信角上写的No.看起来,这已是她给他的第十五封信了,萧涧秋坐在灯下,将她底信展在桌上:
我亲爱的哥哥。我活了二十几年,简直似黑池里底鱼一样。除了自己以外,一些不知道人间还有苦痛。现在,却从你底手里,认识了真的世界和人生。
不知怎样我竟会和你同样地爱怜采莲妹妹底一家了。那位妇人,真是一位温良,和顺,有礼貌的妇人。虽则和我底个性有些相反,我却愿意引她做我底一位姊姊,以她底人生的经验,来调节我底粗疏与无智识的感情是最好的。但是,天呀!你为什么要夺去她底夫?造物生人,真是使人来受苦的么?即使她能忍得起苦,我却不能不诅咒天!
我坐在她们底房内,你也瞧着我吗?我几乎也流出眼泪来了。我看看她房底四壁,看看她底孩子和她所穿的衣服,又看看她青白而憔悴的脸,再想想她在病床上的一种凄凉苦况,天呀!为什么给她布置的如此凄惨呢?我幻想,假如你底两翅转了方向,不飞到我们村里来,有谁怜惜她们?有谁安慰她们?那她在这种呓语呻吟中的病的时候,我们只想见两个小孩在床前整天地哭,还有什么别的呢?哥哥,伟大的人,我已愿她做我底姊姊了。此后我们当互相帮助。
至于那个谣言,侃哥先向我谈起。在吃晚饭的时候,他照旧喝过一口酒感慨地说,“外边的空气,已甚于北风的凛凛。”哥哥也鄙夷他们,望你万勿(万勿!!!)介意。以后哥哥又喝了一口酒道,“此系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德也。”不过哥哥始终说,造这八句诗的人,决不是校内同事。我向他辩驳,不是孔方老爷,就是一万同志。他竟对我赌起咒来,弄得母亲都笑了。
萧先生,你此刻怎样?以你底见识,此刻想一定不为他们无端所恼?你千万不可有他念,你底真诚与坦白,终有笼罩吾全芙蓉镇之一日!祝你快乐地嚼着学校底清淡的饭。
弱弟岚上
萧涧秋一时呆着,似乎他所有底思路,一条条都被她的感情裁断了。他迟疑了许久,才恍惚地向抽斗拿出一张纸,用钢笔写道:
我不知怎样,只觉自己在漩涡里边转。我从来没有经过这个现象,现在,竟转的我几乎昏去。唉!我莫非在做梦吗?
你当也记得——采莲底母在呓语时所说的话。莫非我底背后真被追着老虎吗?那我非被这虎咬死不成?因为我感到,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位可怜的寡妇“一个人跳下去”!
我已将一切解剖过。几乎费了我今晚全个吃晚饭的时候。我是勇敢的,我也斗争的,我当预备好手枪,待真的虎来时,我就照准它底额一枪!岚弟,你不以为我残暴吗?打狼不能用打狗的方法的,你看,这位妇人为什么病了?从她底呓语里可以知道她病底根由。
我不烦恼,祝你快乐!
你底勇敢的秋白
他写好这信,睡在床上,自想他非常坚毅。
第二天一早,女孩来校。她带着书包首先就跑到萧涧秋底身边来,告诉他说,
“萧伯伯,妈妈说,妈妈底病已好了,谢谢你和陶姊姊。”
这时室内有好几位教师坐着,方谋也在座。他们个个屏息地用他们好奇的眼睛,做着恶意的笑的脸孔注视他和她。萧涧秋似乎有意要多说几句话,向女孩问道,
“你妈妈起来了吗?”
“起来了。”
“吃过粥吗?”
“吃过。”
“你底陶姊昨晚交给她的药也吃完吗?”
女孩似听不清楚,答,
“不知道。”
于是他和往日一样地向采莲底颊上吻一吻,女孩就跑去。
[book_title]十二
第二天晚上,萧涧秋在房内走来走去,觉得非常地不安。虽则当夜的天气并不热,可是他以为他底房内是异常郁闷。他底桌上放着一张白信纸,似乎要写信的样子,可是他走来走去,并不曾写。一息,想去开了房门,放进冷气来,清凉一下他底脑子。可是当他将门拉开的时候,钱正兴一身华服,笑容可掬地走进来,正似他迎接他进来一样。钱正兴随问,声音温美的,
“萧先生要出去吗?”
“不。”
“有事吗?”
“没有。”
钱正兴又向桌上看一看,又问,
“要写信吗?”
“想要写,写不出。”
“写给谁呢?”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向房内乱转,似要找出那位和他通信的人来。萧涧秋却立刻答,
“写给陶岚。”
这位漂亮的青年,一时默然。坐在墙边,眼看着地,似一位怕羞的姑娘底样子。萧转问他:
“钱先生有什么消息带来告诉我呢?”
钱正兴抬头,笑着,
“消息?”
“是呀,乡村底舆论。”
“有什么乡村底舆论呢?我们底镇内岂不是个个人对萧先生都敬重的么?虽则萧先生到我们这里来不上两月,而萧先生大名,却已经连一班牧童都知道了。”
萧涧秋附和着笑了一笑。心狐疑地猜想着,——对面这位情敌,不知对他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一边他说,
“那我在你们这里真是有幸福的。”
“假如萧先生以为有幸福,我希望萧先生永远住下去。”
“永远住下去?可以吗?”
“同我们一道做芙蓉镇底土著。”
很快的停一息,接着说,
“所以我想问一问,萧先生有心要组织一个家庭在芙蓉镇里吗?”
萧涧秋似快乐的心跳的样子,问,
“组织一个家庭?你这么说吗?”
“我也是听来的,望你勿责。”
他还是做着温柔的姿势。萧又哈的冷笑一声说,
“这于我是好事。可是外界说我和谁组织呢?”
“你当然有预备了。”
“没有,没有。”
“没有?”他也笑,“藏着一位很可爱的妇人呢!实在是一位难得的贤良妇人。”
萧冷冷地假笑问,
“谁呀?我自己根本还没有选择。”
“选择?”很快地停一息,“外界都说你爱上采莲底母亲。她诚然是可爱的,在西村,谁都称赞她贤慧。”
“胡说!我另有爱。”
萧涧秋感得几分怒忿,可是他用他底怒容带笑地表现出来。钱又娇态地问,
“谁呢?可以告诉我吗?”
“陶岚,慕侃底妹妹。”
“你爱她吗?”
“我爱她。”
萧自然有力地说出。钱一时默然。一息,萧又笑问,
“闻你也爱她?”
“是,也爱她,比爱自己底生命还甚。”
语气凄凉地,萧接着笑问,
“她爱你吗?”
一个慢慢地答,
“爱过我。”
“现在还爱你吗?”
“不知道她底心。”
“那让我代告诉你罢,钱先生,她现在爱我。”
“爱你?”
“是。所以还好,假如她同时爱两人,那我和你非决斗不可。你也愿意决斗吗?”
“决斗?可以不必。这是西方的野蛮风。萧先生,为友义不能让一个女人么?”
萧一时愁着,没有答。一息说,
“她不爱你,我可以强迫她爱你吗?”
钱正兴却几乎哭出来一般说,
“她是爱我的,萧先生,在你未来以前,她是爱我的,已经要同我订婚了。可是你一来,她却爱你了。在你到的那天晚上的一见,她就爱你了。可是我,我失恋的人,心里怎样呢?萧先生,你想,我比死还难受。我是十分爱陶岚的,时刻忘不了她,夜夜底梦里有她。现在,她爱你,——我早知道她爱你了,不过我料你不爱她,因为你是采莲底母亲的。现在,你也爱她,那叫我非自杀不可了!……”
他没有说完,萧涧秋不耐烦地插进说,
“钱先生,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呢?你爱陶岚,你向陶岚去求婚,对我说有什么用呢?”
钱正兴哀求似的接着说,
“不,我请求你!我一生底苦痛与幸福,关系在你这一点上。你肯许允,我连死后都感激,破产也可以。”
“钱先生,你可拿这话勇敢地向陶岚去说。我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有的,萧先生,只要你不和她通信就可以。慕侃已不要她来校教书,假如你再不给她信,那她就会爱我了。一定会爱我的,我以过去的经验知道。那我一生底幸福,全受萧先生所赐。萧先生的胸怀是救世的,那先救救我罢!救救我底自杀,萧先生会这样做吗?”
“钱先生,情形不同了。她也不会再爱你了。”
“同的,同的,萧先生,只求你不和她通信,……”
他仍似没有说完,却突然停止住。萧涧秋非常愤激的,默默地注视着对面这位青年。他想不到这人是如此阴谋,软弱。他底全身几乎沸腾起来,这一种的请求,实在如决了堤的河水流来一样。一息,又听钱说道,
“而且,萧先生,我当极力报答你,你如爱采莲底母亲组织家庭。”
萧涧秋立刻站起来,愤愤地说,
“不要说了,钱先生,我一切照办,请你出去罢。”
一边他自己开了门,先走出去。他气塞地愤恨地一直跑到学校园内,倚身在一株冬青树的旁边。空间冰冷的,他似要溶化他底自身在这冰冷的空间内。他极力想制止他自己底思想,摆脱方才那位公子所给他的毫无理由的烦恼,他冷笑了一声。
他站了半点钟,竟觉全身灰冷的;于是慢慢转过身子,回到他底房内。钱正兴,无用的孩子已经走了。他蹙着眉又沉思了一息,就精疲力尽地向床上跌倒,一边喊,“爱呀,爱呀,摆脱了罢!”
[book_title]十三
光阴是这样无谓地过去。三天以后,采莲又没有来校读书。上午十点钟,陶岚到校里来,问起她,萧涧秋答,
“恐怕她母亲又病了。”
陶岚迟疑地说,
“否则为什么呢?她底母亲也是一个多思多虑的人。处这样的境遇,外界又没有人同情她,还用带荆棘的言语向她身上打,不病也要病了!我们,”她眼向萧转一转,说错似的,“我,就可以不管人家,所以还好,不生病,——我的病是慢性的。——像她,……这个社会……你想孩子怎样好?”
她语句说不完全,似乎说的完全就没有意义了。萧接着说,
“我们下午再去看一看罢。”
正这时,话还未了,采莲含着泪珠跑来。他们惊奇了,萧立刻问,
“采莲,你怎么?”
女孩子没有答,书袋仍在她底腋下。萧又问,
“你妈妈底病好了么?”
“妈妈好了。”
女孩非常难受地说出。她站着没有动。陶岚向她问,蹲下身子,
“小妹妹,你为什么到此刻才来呢?你不愿来读书么?”
女孩用手掩在眼上答,
“妈妈叫我不要告诉萧伯伯,还叫我来读书。弟弟又病了,昨夜身子热,过了一夜,妈妈昨夜一夜不曾睡。她说弟弟的病很厉害,叫我不要被萧伯伯知道。还叫我来读书。”
女孩要哭的样子。萧涧秋呆站着。陶岚将女孩抱在身边,用头偎着她头。向萧问,
“怎么呢?”
他愁一愁眉,仍呆立着没有说。
“怎么呢?”
“我简直不知道。”
“为社会嘴多,你又是一个热心的人。”
他忽然悔悟地笑一笑,说,
“时光快些给我过去罢,上课的铃,我听它打过了。”
同时他就向教务处走去。
在吃晚饭以前,萧涧秋仍和往常散步一样,微笑的,温良的,向采莲底家里走去。他感得在无形之中,他和她们都隔膜起来了。
当他走到她们底门外时,只听里面有哭声,是采莲底母亲底哭声。他立刻惊惶起来,向她底门推进,只见孩子睡在床上,妇人坐在床边,采莲不在。他立刻气急地问,
“孩子怎么了?”
妇人抬头向他看了一看,垂下头,止着哭。他又问,
“什么病呢?”
“从前天起,一刻刻地厉害。”
他走到孩子底身边,孩子微微地闭着眼。他放手在小孩底脸上一摸,脸是热的。看他底鼻孔一收一放地闪动着。他站着几分钟,有时又听他咳嗽,将痰咽下喉去。他心想,“莫非是肺炎么?”同时他问她,
“吃过药么?”
“吃过一点,是我自己想想给他吃的,没有看过医生。此刻看来不像样,又叫采莲去请一位诊费便宜些的伯伯去了。”
“要吃奶么?”
“也似不想吃。”
他又呆立一回,问,
“采莲去了多久?”
“半点钟的样子。大概女孩又走错路了,离这里是近的。”
“中国医生么?”
“嗨。”
于是他又在房内走了两圈,说,
“你也不用担忧,小孩总有他自己底运命。而且病是轻的,看几天医生,总可以好。不过此地没有西医么?”
“不知道。”
天渐渐黑下来,黄昏又现出原形来活动了。妇人慢慢地说,
“萧先生,这孩子底病有些不利。关于他,我做过了几个不祥的梦。昨夜又梦见一位红脸和一位黑脸的神,要从我底怀中夺去他!为什么我会梦这个呢?莫非李家连这点种子都留不下去么?”她停一停,泪来涌阻着她底声音。“先生,假如孩子真的没有办法,叫我……怎样……活……的下……去呢?”
萧涧秋心里是非常悲痛地。可是他走近她底身边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人。为什么要说这话?梦是迷信呢!”
一边又踌躇地向房内走了一圈,又说,
“你现在只要用心看护这孩子,望他快些好起来。一切胡思乱想,你应当丢开它。”
他又向孩子看一回,孩子总是昏昏地,——呼吸着,咳着。
“梦算什么呢?梦是事实么?我昨夜也梦自己向一条深的河里跳下去,昏沉地失了知觉,似乎只抱着一块小木板,随河水流去,大概将要流到海里,于是我便——”他没有说出死字,转过说,“莫非今天我就真的要去跳河么?”
他想破除妇人底对于病人最不利的迷信,就这样轻缓的庄重地说出。而妇人说,
“先生,你不知道,——”
她底话没有说完,采莲气喘喘地跑进来。随后半分钟,也就走进一位几乎要请别人来给他诊的头发已雪白了的老医生。他先向萧涧秋慢慢地细看一回,伛着背又慢慢地戴起一副阔边的眼镜,给小孩诊病。他按了一回小孩底左手,又按了一回小孩底右手,翻开小孩底眼,又翻开小孩底口子,将小孩弄得哭起来。于是他说,
“没有什么病,没有什么病,过两三天就会好的。”
“没有什么病么?伯伯!”
妇人惊喜地问。老医生不屑似的答,
“以我行医六十年的经验,像这样的孩子底病是无用医的。现在姑且吃一服药罢。”
他从他底袖口内取出纸笔,看着灯下,写了十数味草根和草叶。妇人递给他四角钱,他稍稍客气地放入袋里。于是又向萧涧秋——这时他搂着采莲,愁思地。——仔细看了看。偻着背走出门外,妇人送着。
妇人回来向他狐疑地问,脸上微微喜悦地,
“萧先生,医生说他没有什么病呢?”
“所以我叫你不要忧愁。”
一个无心地答。
“看这样子会没有病么?”
“我代你们去买了药来再说罢。”
可是妇人愚笨地,一息说,
“萧先生,你还没有吃过晚饭呢?”
“买好药再回去吃。”
妇人痴痴地坐着,她自己是预备不吃晚饭了。萧涧秋拿着药方走出来。采莲也痴痴地跟到门口。
[book_title]十四
第二天,萧涧秋又到采莲的家里去一趟。孩子底病依旧如故。他走去又走回来,都是空空地走,于孩子毫无帮助。妇人坐守着,对他也不发微笑。
晚上,陶岚又亲自到校里来,她拿了几本书来还萧,当递给他的时候,她苦笑说,
“里面还有话。”
同时她又向他借去几本图画。简直没有说另外的话,就回去了。
萧涧秋独自呆站在房内,他不想读她底信,他觉得这种举动是非常笨的,可笑的。可是终于向书内拿出一条长狭的纸,看着纸上底秀丽的笔迹:
计算,已经五天得不到你底回信了。当然,病与病来扰乱了你底心,但你何苦要如此烦恼呢?我看你底态度和以前初到时不同,你逐渐逐渐地消极起来了。你更愁更愁地愁闷起来了。侃哥也说你这几天瘦的厉害,萧先生,你自己知道么?
我,我确乎和以前两样。谢谢你,也谢谢天。我是勇敢起来了。你不知道罢。侃哥前几天不知怎样,叫我不要到校里来教书,强迫我辞职。而我对他一声冷笑。他最后说,“妹妹,你不辞职,那只好我辞职了!一队男教师里面夹着一位女教师,于外界底流言是不利的。”我就冷冷地对他说,“就是你辞了职,我也还有方法教下去,除非学校关门,不办。”到第二天,我在教室内对学生说了几句暗示的话,学生们当夜就向我底哥哥说,他们万不肯放“女陶先生”走,否则,他们就驱逐钱某。现在,侃哥已经悔悟了,再三讨我宽恕。并对你十二分敬佩。他说,他的对你的一切“不以为然”现在都冰释了。此后钱某若再辞职,他一定准他。哥哥笑说,“为神圣的教育和神圣的友爱计,不能不下决心!”现在,我岂不是战胜了?最亲爱的哥哥,什么也没有问题,你安心一些罢!
请你给我一条叙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再,采莲底弟弟底病,我下午去看过他,恐怕这位小生命不能久留在人世了,他底病,你也想得到吗?是她母亲底热传染给他的,再加他从椅子上跌下来,所以厉害了!不过为他母亲着想,死了也好。哈,你不会说我良心黑色罢?不过这有什么方法呢?以她底年龄来守几十年的寡,我以为是苦痛的。但身边带着一个孩子可以嫁给谁去呢?所以我想,万一孩子不幸死了,劝她转嫁。听说有一个年轻商人要想娶她的。
请你给我一条叙述你底平安的回字。
你底岚弟上
他坐在书案之前,苦恼地脸对着窗外。他决计不写回信,待陶岚明天来,他对面告诉她一切。他翻开学生们底习练簿子,拿起一支红笔浸着红墨水,他想校正它们。可是怎样,他却不自觉地于一忽之间,会在空白的纸间画上一朵桃花。他一看,自己苦笑了。就急忙将桃花涂掉,去找寻学生的习练簿上底错误。
第三天早晨,萧涧秋刚刚洗好脸,采莲跑来。他立刻问,
“小妹妹,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女孩轻轻地答,
“妈妈说,弟弟恐怕要死了!”
“啊!”
“妈妈说,不知道萧伯伯有方法没有?”
他随即牵着女孩底手,问,
“此刻你妈妈怎样?”
“妈妈只有哭。”
“我同你到你底家里去。”
一边,他就向另一位教师说了几句话,牵着女孩子,飞也似地走出校门来。清早的冷风吹着他们,有时萧涧秋咳嗽了一声女孩问,
“你咳嗽么?”
“是,好像伤风。”
“为什么伤风呢?”
“你不知道,我昨夜到半夜以后还一个人在操场上走来走去。”
“做什么呢?”
女孩仰头看他。一边脚步不停地前进。
“小妹妹,你是不懂得的。”
女孩没有话,小小的女孩,她似乎开始探究人生底秘密了。一息又问,
“你夜里要做梦么?因为要做梦就不去睡么?”
萧向她笑一笑,点一点头,答,
“是的。”
可是女孩又问,
“梦谁呢?”
“并不梦谁。”
“不梦妈妈么?不梦我么?”
“是,梦到你。”
于是女孩接着诉说,似乎故事一般。她说她曾经梦到他:他在山里,不知怎样,后面来了一只狼,狼立刻衔着他去了。她于是在后面追,在后面叫,在后面哭。结果,她醒了,是她母亲唤醒她的。醒来以后,她就伏在她母亲底怀内,一动也不敢动。她末尾说,
“我向妈妈问:萧伯伯此刻不在山里么?在做什么呢?妈妈说:在校里,他正睡着,同我们一样。于是我放心了。”
这样,萧涧秋向她看看,似乎要从她底脸上,看出无限的意义来。同时,两人已经走到她底家,所有的观念,言语,都结束了,用另一种静默的表情向房内走进去。
这时妇人是坐着,因为她已想过她最后的运命。
萧走到孩子底身边,孩子照样闭着两眼呼吸紧促的。他轻轻向他叫一声,
“小弟弟。”
而孩子已无力张开眼来瞧他了!
他仔细将他底头,手,脚,摸了一遍。全身是微微热的;鼻子闪烁着。于是他又问了几句关于夜间的病状,就向妇人说,
“怎么好?此处又没有好的医生。孩子底病大概是肺炎,可是我只懂得一点医学的常识,叫我怎样呢?”
他几乎想得极紧迫样子,一息,又说,
“莫非任他这样下去么?让我施一回手术,看看有没有效。”
妇人却立刻跳起说,
“萧先生,你会医我底儿子么?”
“我本不会的,可是坐守着,又有什么办法?”
他稍稍踌蹰一息,又向妇人说,
“你去烧一盆开水罢。拿一条手布给我。最好将房内弄的暖些。”
妇人却呆站着不动。采莲向她催促,
“妈妈,萧伯伯叫你拿一条手布。”
同时,这位可爱的姑娘,她就自己动手去拿了一条半新半旧的手布来,递给他,向他问,
“给弟弟洗脸么?”
“不是,浸一些热给你弟弟缚在胸上。”
这样,妇人两腿酸软地去预备开水。
萧涧秋用他底力气,叫妇人将孩子抱起来。一面他就将孩子底衣服解开,再拿出已浸在面盆里底沸水中的手巾,稍稍凉一凉,将过多的水绞去,等它的温度可以接触皮肤,他就将它缚在孩子底胸上。再将衣服给他裹好。孩子已经一天没有哭声,这时,似为他这种举动所扰乱,却不住地单声地哭,还是没有眼泪。母亲的心里微微地有些欢欣着,祝颂着,她从不知道一条手巾和沸水可以医病,这实在是一种天赐的秘法,她想,她儿子底病会好起来,一定无疑。一时房内清静地,她抱着孩子,将头靠在孩子底发上,斜看着身前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也搂着采莲的青年。她底心是极辽远辽远地想起。她想他是一位不知从天涯还是从地角来的天使,将她阴云密布的天色,拨见日光,她恨不能对他跪下去,叫他一声“天呀!”
房内静寂约半点钟,似等着孩子底反应。他一边说,
“还得过了一点钟再换一次。”
这时妇人问,
“你不上课去么?”
“上午只有一课,已经告了假了。”
妇人又没有声音。他感到寂寞了,他慢慢地向采莲说,
“小妹妹,你去拿一本书来,我问问你。”
女孩向他一看,就跑去。妇人却忽然滴下眼泪来说,
“在我这一生怕无法报答你了!”
萧涧秋稍稍奇怪地问,——他似乎没有听清楚。
“什么?”
妇人仍旧低声地流泪的说,
“你对我们的情太大了!你是救了我们母子三人的命,救了我们这一家!但我们怎样报答你呢?”
他强笑地难以为情地说,
“不要说这话了!只要我们能好好地团聚下去,就是各人底幸福。”
女孩已经拿书到他底身边,他们就互相问答起来。妇人私语的:
“真是天差先生来的,天差先生来的。这样,孩子底病会不好么?哈,天是有它底大眼睛的。我还愁什么?天即使要辜负我,天也不敢辜负先生,孩子底病一定明天就会好。”
萧涧秋知道这位妇人因小孩底病的缠绕过度,神经有些变态,他奇怪地向她望一望。妇人转过脸,避开愁闷的样子。他仍低头和女孩说话。
[book_title]十五
上午十时左右。
阳光似金花一般撒满人间。春天之使者似在各处舞跃:云间,树上,流动的河水中,还来到人类的各个底心内。在采莲底家里,病的孩子稍稍安静了,呼吸不似以前这么紧张。妇人坐在床边,强笑地静默想着。半空吊起的心似放下一些了。萧涧秋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女孩是在房内乱跑。酸性的房内,这时舒畅不少安慰不少了。
忽然有人走进来。站在他们底门口,而且气急地。——这是陶岚。他们随即转过头,女孩立刻叫起来向她跑去,她也就慢慢地问,
“小弟弟怎么样?”
“谢谢天,好些了。”妇人答。
陶岚走进到孩子底身边,低下头向孩子底脸上看了看。采莲的母亲又说,
“萧先生用了新的方法使他睡去的。”
陶岚就转头问他,有些讥笑地,
“你会医病么?”
“不会。偶然知道这一种病,和这一种病的医法,还是偶然的。此地又没有好的医生,看孩子气急下去么?”
他难以为情地说。陶岚又道,
“我希望你做一尊万灵菩萨。”
萧涧秋当时就站起来,两手擦了一擦,向陶岚说,
“你来了,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呢?”一个问。
“她已经知道这个手续,我下午再来一趟就是。”
“不,请你稍等片刻,我们同回去。”
青年妇人说,
“你不来也可以。有事,我会叫采莲来叫你的。”
陶岚向四周看一看,似侦探什么,随说,
“那末我们走罢。”
女孩依依地跟到门口,他们向她摇摇头就走远了。一边陶岚问他,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除出学校还有别的地方吗!”
“慢些,我们向那水边去走一趟罢,我还有话对你说。”
萧涧秋当即同意了。
他慢慢地抬头看她,可是一个已俯下头,问,
“钱正兴对你要求过什么呢?”
“什么?没有。”
“请你不要骗我罢。我知道在你底语言底成分中是没有一分谎的,何必对我要异样?”
“什么呢,岚弟?”
他似小孩一般。一个没精打采地说,
“你运用你另一副心对付我,我苦恼了。钱正兴是我最恨的,已经是我底仇敌。一边毁坏你底名誉,一边也毁坏我底名誉。种种谣言的起来,他都同谋的。我说这话并不冤枉他,我有证据。他吃了饭没事做,就随便假造别人底秘密,你想可恨不可恨?”
萧这时插着说,
“那随他去便了,关系我们什么呢?”
一个冷淡地继续说,
“关系我们什么?你恐怕忘记了。昨夜,他却忽然又差人送给我一封信,我看了几乎死去!天下有这样一种不知羞耻的男子,我还是昨夜才发现!”她息一息,还是那么冷淡地,“我们一家都对他否认了,你为什么还要对他说,叫他勇敢地向我求婚呢?为友谊计?为什么呢?”
她完全是责备的口气。萧却态度严肃起来,眼光炯炯地问,
“岚弟,你说什么话呢?”
一个不响,从衣袋内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一处清幽的河边,新绿的树叶底阴翳,铺在浅草地上。春色的荒野底光芒,静静地笼罩着他俩底四周。他们坐下。他就从信内抽出一张彩笺,读下:
亲爱的陶岚妹妹:
现在,你总可允诺我底请求了。因为你所爱的那个男子我和他商量他自己愿意将你让给我。他,当然另有深爱的;可以说,他从此不再爱你了。妹妹,你是我底妹妹!
妹妹。假如你再还我一个“否”字,我就决计去做和尚——自杀!我失了你,我底生命就不会再存在了。一月来,我底内心的苦楚,已在前函详述之矣,想邀妹妹青眼垂鉴。
我在秋后决定赴美游历,愿偕妹妹同往。那位男子如与那位寡妇结婚。我当以五千元畀之。
下面就是“敬请闺安”及具名。
他看了,表面倒反笑了一笑。向她说,——她是忿忿地看住一边的草地。
“你也会为这种请求所迷惑吗?”
她没有答。
“你以前岂不是告诉我说,你每收到一种无礼的要求的信的时候,你是冷笑一声,将信随随便便地撕破了抛在字纸篓内?现在,你不能这样做吗?”
她含泪的惘惘然回头说,
“他侮辱我底人格,但你怎么要同他讨论关于我底事情呢?”
萧涧秋这时心里觉得非常难受,一阵阵地悲伤起来,他想,——他亦何尝不侮辱他底人格呢?他愿意去同他说话么?而陶岚却一味责备他,正似他也是一个要杀她的刽子手,他不能不悲伤了!——一边他挨近她底身向她说,
“岚弟,那时设使你处在我底地位,你也一定将我所说的话对付他的。因为我已经完全明了你底人格,感情,志趣。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的,深深地相信你的。不过你不该对他说话。他是因为造我们底谣,我们不理他,才向你来软攻的,你竟被他计谋所中吗?”
“不是。我知道假如你还有一分爱他之心,为他某一种魔力所引诱,你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向你求婚的。何况,”他静止一息,“岚弟,不要说他罢!”
一边他垂下头去,两手靠在地上,悲伤地,似乎心都要炸裂了。陶岚慢慢地说,
“不过你为什么不……”她没有说完。
“什么呢,”
萧强笑地。她也强笑,
“你自己想一想罢。”
静寂落在两人之间。许久,萧震颤地说,
“我们始终做一对兄弟罢,这比什么都好。你不相信吗?你不相信人间有真的爱吗?哈,我还自己不知道要做怎么的一个人,前途开拓在我身前的又是怎样的一种颜色。环境可以改变我,极大的漩涡可以卷我进去。所以,我始终——我也始终愿意你做我底一个弟弟。使我一生不致十分寂寞,错误也可有人来校正。你以为不是吗?”
岚无心地答,“是的,”意思几乎是——不是。
他继续凄凉的说,
“恋爱呢,我实在不愿意说它。结婚呢,我根本还没有想过。岚弟,我不立刻写回信给你,理由就在这里了!”停一息,又说,“而且生命,生命,这是一回什么事呢?在一群朋友底欢聚中,我会感到一己的凄怆,这一种情感我是不该有家庭的了。”
陶岚轻轻地答,
“你只可否认家庭,你不能否认爱情。除了爱情,人生还有什么呢?”
“爱情,我是不会否认的。就现在,我岂不是爱着一位小妹妹,也爱着一位大弟弟吗?不过我不愿尝出爱情底颜色的另一种滋味罢了。”
她这时身更接近他的娇羞地说,
“不过,萧哥,人终究是人呢!人是有一切人底附属性的。”
他垂下头没有声音。随着两人笑了一笑。
一切温柔都收入在阳光底散射中,两人似都管辖着各人自己底沉思。一息,陶岚又说,
“我希望在你底记忆中永远伴着我底影子。”
“我希望你也一样。”
“我们回去罢?”
萧随即附和答,
“好的。”
[book_title]十六
萧涧秋回到校内,心非常不舒服。当然,他是受了仇人底极大的侮辱以后。他脸色极青白,中饭吃的很少,引得阿荣问他,“萧先生,你身体好吗?”他答“好的。”于是就在房内呆呆地坐着。几乎半点钟,他一动不动,似心与身同时为女子之爱力所僵化了。他不绝地想起陶岚,他底头壳内充满她底爱;她底爱有如无数个小孩子,穿着各种美丽的衣服,在他底头壳内游戏,跳舞。他隐隐地想去寻求他底前途上所遗失的宝物。但有什么呢?他于是看一看身边似乎这时有陶岚底倩影站着,可是他底身边是空虚的。这样又过十分钟,却有四五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学生走进来。他们开始就问,“萧先生,听说你身体不好吗?”
“好的。”他答。
“那你为什么上午告假呢?先生们都说你身体不好才告假的。我们到你底窗外来看看,你又没有睡在床上,我们很奇怪。”
一个面貌清秀的学生说。萧微笑地答,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缘故要骗你们。我是因为采莲妹妹底小弟弟底病很厉害,我去看了一回。”
接着他就和采莲家里雇用的宣传员一样,说起她们底贫穷,苦楚,以及没人帮助的情形,统说了一遍。学生们个个低头叹息,里面一个说,
“他们为什么要讳言萧先生去救济呢?”
“我实在不知道。”萧答。
另一个学生插嘴道,
“他们妒忌罢?现在的时候,善心的人是有人妒忌的。”
一个在萧旁边的学生却立刻说,
“不是,不是,钱正兴先生岂不是对我们说过吗?他说萧先生要娶采莲妹妹底母亲?”
那位学生微笑地。萧愁眉问,
“他和你们谈这种话吗?”
“是的,他常常同我们说恋爱的事情。他教书教的不好,可是恋爱谈的很好,他每点钟总是上了半课以后,就和我们讲恋爱。他也常常讲到女陶先生,似乎不讲到她,心里就不舒服似的。”
萧涧秋仍旧悲哀地没有说。一个年龄小些的学生急急接上说,
“有什么兴味呢,讲这种话?书本教不完怎样办?他以后若再在讲台上讲恋爱,我和几个朋友一定要起来驱逐他!”
萧微笑地向他看一眼,那位小学生却态度激昂地,红着脸。
可是另一个学生却又向萧笑嘻嘻地问,
“萧先生,你为什么不和女陶先生结婚呢?”
萧淡淡地骂,
“你们不要说这种话罢!这是你们所不懂得的。”
而那个学生还说,
“女陶先生是我们一镇的王后,萧先生假如和她结了婚,萧先生就变做我们一镇的皇帝了。”
萧涧秋说,
“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愿做一个永远的真正的平民。”
而那个学生又说,
“但女陶先生是爱萧先生的。”
这时陶慕侃却不及提防的推进门来,学生底嘈杂声音立刻静止下去。陶慕侃俨然校长模样地说,
“什么女陶先生男陶先生。那个叫你们这样说法的?”
可是学生们却一个个微笑地溜出房外去了。
陶慕侃目送学生们去了以后,他就坐在萧涧秋底桌子的对面,说,
“萧,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昨天钱正兴向我说,又说你决计要同那位寡妇结婚?”
萧涧秋站了起来,似乎要走开的样子,说,
“老友,不要说这种事情罢。我们何必要将空气弄得酸苦呢?”
陶慕侃灰心地,
“我却被你和我底妹妹弄昏了。”
“并不是我,老友,假如你愿意,我此后决计专心为学校谋福利。我没有别的想念。”
陶慕侃坐了一回,上课铃也就打起了。
[book_title]十七
阳光底脚跟带了时间移动,照旧过了两天。
萧涧秋和一队学生在操场上游戏。这是课外的随意的游戏,一个球从这人底手内传给那人底。他们底笑声是同春三月底阳光一样照耀,鲜明。将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操场上的人也预备休歇下来了。陶岚却突然出现在操场出入口的门边,一位小学生顽皮地叫,
“萧先生,女陶先生叫你。”
萧涧秋随即将他手内底球抛给另一个学生,就汗喘喘地向她跑来。两人没有话,几乎似陶岚领着他,同到他底房内。他随即问,
“你已吃过中饭了么?”
“没有,我刚从采莲底家里来。”
她萎靡地说。一个正洗着脸,又问,
“小弟弟怎样呢?”
“已经死了。”
“死了?”
他随将手巾丢在面盆内,惊骇地。
“两点钟以前,”陶岚说,“我到她们家里,已经是孩子喘着他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孩子底喉咙已涨塞住,眼睛不会看他母亲了。他底母亲只有哭,采莲也在旁边哭,就在这哭声中,送去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底灵魂了!我执着他底手,急想设法:可是法子没有想好,我觉得孩子底手冷去了,变青了!天呀,我是紧紧地执住他底手,好像这样执住,他才不致去了似的;谁知他灵魂之手,谁有力量不使他蜕化呢?他死了!造化是没有眼睛的,否则,见到妇人如此悲伤的情形,会不动他底心么?妇人发狂一般地哭,她抱着孩子底死尸,伏在床上,哭的昏去。以后两位邻舍来,扶住她,劝着,她又那里能停止呢?孩子是永远睡去了!唉,小生命永远安息了!他丢开了他母亲与姊姊底爱,永远平安了!他母亲底号哭那里能唤得他回来呢?他又那里会知道他母亲是如此悲伤呢?”
陶岚泪珠莹莹地停了一息。这时学校摇着吃中饭的铃,她喘一口气说,
“你吃饭去罢。”
他站着一动不动地说,
“停一停,此刻不想吃。”
两人听铃摇完,学生们底脚步声音陆续地向膳厅走进,静寂一忽,萧说,
“现在她们怎样呢?”
陶岚一时不答,用手巾拭了一拭眼,更走近他一步,胆怯一般,慢慢说,
“妇人足足哭了半点钟,于是我们将昏昏的她放在床上,我又牵着采莲,一边托他们一位邻舍,去买一口小棺;又托一位去叫埋葬的人来,采莲底母亲向我说,她已经哭的没有力气了,她说,
“‘不要葬了他罢,放他在我底身边罢!他不能活着在他底家里,我也要他死着在家里呢!’
“我没有听她底话,向她劝解了几句。劝解是没有力量的,我就任自己底意思做。将孩子再穿上一通新衣服,其实并不怎样新,不过有几朵花,没有破就是,我再寻不出较好的衣服来。孩子是满想来穿新衣服的。像他这样没有一件好看的新衣服,孩子当然要去了,以后我又给他戴上一顶帽子。孩子整齐地,工人和小棺都来了。妇人在床上叫喊,‘在家里多放几天罢,在家里多放几天罢!’我们也没有听她,于是孩子就被两位工人抬去了。采莲,这位可爱的小妹妹,含泪问我,‘弟弟到那里去呢?’我答,‘到极乐国去了!’她又说,‘我也要到极乐国去。’我用嘴向她一努,说,‘说不得的。’小妹妹又恍然苦笑地问,
“‘弟弟不再回来了么?’
“我吻着她底脸上说,
“‘会回来的,你想着他的时候。夜里你睡去以后,他也会来和你相见。’
“她又问,
“‘梦里弟弟会说话么?’
“‘会说的,只要你和他说。’
“于是她跑到她母亲底跟前,向她母亲推着叫:
“‘妈妈,弟弟梦里会来的。日里不见他,夜里会来的。陶姊姊说的,你不要哭呀。’
“可是她母亲这时非常旷达似的向我说,叫我走,她已经不悲伤了,悲伤也无益。我就到这里来。”
两人沉默一息,陶岚又说,
“事实发生的太悲惨了!这位可怜的妇人,她也有几餐没有吃饭,失去了她底肉,消瘦的不成样子。女孩虽跟在她旁边,终究不能安慰她。”
萧涧秋徐徐地说,
“我去走一趟,将女孩带到校里来。”
“此刻无用去,女孩一时也不愿离开她母亲的。”
“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么?”
“邻舍都走了,我空空地坐也坐不住。”
一息,她又低头说,
“实在凄凉,悲伤,叫那位妇人怎么活得下去呢?”
萧涧秋呆呆地不动说,
“转嫁,只好劝她转嫁。”
一时又心绪繁乱地在房内走一圈,沉闷地继续说,
“转嫁,我想你总要负这点责任,找一个动听的理由告诉她。我呢,我不想到她们家里去了。我再没有帮助她的法子;我帮助她的法子,都失去了力量。我不想再到她们家里去了。女孩请你去带她到校里来。”
陶岚轻轻地说,
“我想劝她先到我们家里住几天。这个死孩的印象,在她这个环境内更容易引起悲感来的。以后再慢慢代她想法子。孩子刚刚死了就劝她转嫁,在我说不出口,在她也听不进去的。”
他向她看一看,似看他自己镜内的影子,强笑说,
“那很好。”
两人又无言地,各人深思着。学生们吃好饭,脚步声在他们的门外陆续地走来走去。房内许久没有声音。采莲,这位不幸的女孩,却含着泪背着书包,慢慢地向他们底门推进去,出现在他俩底前面。萧涧秋骇异地问,
“采莲,你还来读书么?”
“妈妈一定要我来。”
说着,就咽咽的哭起来。
他们两人又互相看一看,觉得事情非常奇怪。他愁着眉,又问,
“妈妈对你说什么话呢?”
女孩还是哭着说,
“妈妈叫我来读书,妈妈叫我跟萧伯伯好了!”
“你妈妈此刻在做什么呢?”
“睡着。”
“哭么?”
“不哭,妈妈说她会看见弟弟的,她会去找弟弟回来。”
萧涧秋心跳地向陶岚问,
“她似有自杀的想念?”
陶岚也泪澄澄的答,
“一定会有的。如我处在她这个境遇里,我便要自杀了。不过她能丢掉采莲么?”
“采莲是女孩子,在这男统的宗法社会里,女孩子不算得什么。况且她以为我或能收去这个孤女。”
同时他向采莲一看,采莲随拭泪说,
“萧伯伯,我不要读书,我要回家去。妈妈自己会不见掉的。”
萧涧秋随又向陶岚说,
“我们同女孩回去罢。我也只好鼓舞自己底勇气再到她们底家里去走一遭。看看那位运命被狼咀嚼着的妇人底行动,也问问她底心愿。你能去邀她到你家里住几天,是最好的了。我们同孩子走罢。”
“我不去,”陶岚摇摇头说,“我此刻不去。你去,我过一点钟再来。”
“为什么呢?”
“不必我们两人同时去。”
萧明白了。又向她仔细看了一看,听她说,
“你不吃点东西么?我肚子也饿了。”
“我不饿,”他急忙答,“采莲,我们走。”
一边就牵着女孩底手,跑出来。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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