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续红楼梦未竟稿
[book_author]张曜孙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71909
[book_dec]《续红楼梦》二十回,系未完稿本,原本系周绍良先生珍藏,海内未见第二本,周先生《红楼梦书录》中此书提要云:张曜孙撰。二十回。稿本,共九册,第一册末题:“徐韵廷抄”。书前有签云:“此书系张仲远观察所撰,惜未卒业,止此九册,外间无有流传。阅后即送还,勿借他人,致散失为要。阅后即送北直街信诚当铺隔壁余宅,交赵姑奶奶(即万保夫人)。”正文每面八行,行二十五字。张曜孙,字仲远,号升甫,晚号复生,武进人,张惠言之侄,嘉庆十二年(1807)生,道光举人,湖北候补道,著有“谨言慎好之居诗集”。书接第一百二十回。无回日,未完。第、回记丙辰秋至丁巳冬事。第二回有眉批:“口声不是黛玉,何妨另做一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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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提要
续红楼梦未竟稿二十回 张曜孙
点校说明
《续红楼梦》二十回,系未完稿本,原本系周绍良先生珍藏,海内未见第二本,周先生《红楼梦书录》中此书提要云:张曜孙撰。二十回。稿本,共九册,第一册末题:“徐韵廷抄”。书前有签云:“此书系张仲远观察所撰,惜未卒业,止此九册,外间无有流传。阅后即送还,勿借他人,致散失为要。阅后即送北直街信诚当铺隔壁余宅,交赵姑奶奶(即万保夫人)。”正文每面八行,行二十五字。
张曜孙,字仲远,号升甫,晚号复生,武进人,张惠言之侄,嘉庆十二年(1807)生,道光举人,湖北候补道,著有“谨言慎好之居诗集”。书接第一百二十回。无回日,未完。第、回记丙辰秋至丁巳冬事。第二回有眉批:“口声不是黛玉,何妨另做一部书。”
现据原稿本复制件排印。点校时,对原书文字错讹,一依《红楼梦资料丛书续书》中前书各种之处理方法,酌情办理。即,明显错别字径予校改;俗语词中借字、谐音字等按通行字酌改;个别文字不通处径行校正;衍文径删,脱漏酌补,补字加,缺字用口代之。这些都不出校记。需要说明的是,书中青棠、惜春等人在谈话时引经据典,多是凭书中主人公的记忆随口说出,我们一仍其旧,以存其真,不再引原书校正。此书稿本原无书名,周绍良先生题作《续红楼梦》。因本社所出《红楼梦资料丛书续书》中已出过秦子忱所撰《续红楼梦》,为与该书区别,故我们另拟书名为《续红楼梦稿》。
[book_title]第一回
单说宝玉自失通灵之后,神智迷惘,为贾母、王夫人、凤姐等愚弄娶宝钗后,知黛玉已死,悲痛欲绝,愈觉神魂丧失,如醉、如痴。自从和尚送了玉来,又或梦中情事,遂觉心神清朗,似乎有所觉悟。那日和尚又略说前因后果,虽不甚解,认定这和尚必是括佛真仙。因与和尚密约,欲弃家出世,和尚嘱咐道:“汝但一心觉悟,我自来接引。”宝玉原打算三场毕后,趁人不防,飘然自去;那知第三场交卷后,与贾兰一同出至龙门外,见人多拥挤,不敢向前;忽于人丛中见那和尚招手,不觉大喜,遂跟了和尚出来,将考具弃于僻处。
和尚携了宝玉,走了一回,似乎出了城。一片荒郊,人迹俱绝。宝玉问道:“师父:我们往那里去?”那和尚道:“父子天性,不可不亲往拜别。你跟了吾来。”正走间,忽见一跛足道人从前面走来,向和尚道:“那蠢物来了么?”和尚道:“来了。”宝玉知非凡人,连忙跪下叩头。那道人将宝玉细细打谅了一回,叹口气道:“此物灵根未断,尘缘终未尽了,恐从前三劫之约竟不能欲速哩。”和尚道:“且带到山中再看。”两个一同行走。
一回儿,望见人烟隐约,渐见一道长河,许多船只泊在那里。那和尚、道人挽了宝玉,上了一只大船,站在船头,命宝玉向舱中行礼。宝玉跪下、—叩了三个头起来,打了一问讯。抬头看见父亲从舱中走出来,意欲拉他。和尚、道人已将他拉了上岸。后面听得叫喊声,一会儿便听不见了。
转眼到了一座高山中。四围苍翠,奇峰插天。行至山巅,但见一带长松,中藏洞府。进入洞中,石室丹房,天然精洁。和尚、道人相对坐下,宝玉侍立于傍。和尚道:“你果然省悟了么?”宝玉道:“弟子省悟了。”道人道:“你知道你从何处来?”宝玉道:“师父曾经指示,从大荒山无稽崖来。”道人道:“你可知你本来面目?”宝玉不能答。道人笑向和尚道:“如何?我说此事不能速了。”和尚点头,向宝玉道:“你既然自言省悟,又昧却本来,如何能形质归一?你且向此间潜心打坐。此中米粮食物器具一一俱有,你若饥渴,自己料理。你一无道术,山中不可乱走,恐为邪魔所侵。我们去去再来看你。”说罢,立起身来,出洞而走。
宝玉送出洞外。见二人飘然乘云,倏忽不知所往,遂在洞外徘徊一回。见山高水洁,寂如太古,绝无一点尘气,心下怡然。人洞来,到处一看。见洞中石室三层,雕栏曲榭,回环深邃。石床石案,炉灶、米粮、柴草俱全。遂向石床趺坐。心中想道:“匆促间不曾叩得打坐之法;不知应何用功?”忽又想起从前看过《参同契》《悟真篇》等书,所说虽不甚明了,大旨总是摄心定性,且冥心静坐,等师父来时再行叩问。此时腹中亦不觉饥饿,遂不去做饭。垂帘调息,坐了一回,约莫过了一夜,亦不觉甚困倦。往后渐觉饥渴。走到丹房,将石鼎安于炉土,放些米,又将石瓢放了水,思量:“没有火怎么煮饭?”细细看时,炉傍有火镰火绒,遂取别将松枝烧着。烧了一回,看时,饭已熟了。取碗盛起。吃时觉芳甘可口。比御田米还好。虽无肴莱,竟比在家时吃饭更香。约莫吃了一碗有余,腹中饱了,又烧些开水吃了,遂走出洞外闲步。见风日清和,天空地旷,惟寂无声响,连鸟语泉声一时’俱绝。记得师父嘱咐,不敢下山,只在洞府前后左右赏玩了一回。
见峭壁下一块大石,晶莹洁净。有大松一株,倚于石傍,垂荫如盖。宝玉正要歇歇,遂攀着松枝坐于石上。一回,忽听得似有人说话。四面看时,并无一人。细细察昕,其声似乎在峭壁中。宝玉心中诧异,遂侧耳细听。一人道:“此事果然不得快了,累坠得很。”又一人道:“我从前在太虚幻境挂号,本约三劫后销号。仙姑说:‘且过一劫再看。’我就说:‘恐怕不能了结。’要知此物历劫已久,他经娲皇煅炼,情根极深;又经数多劫,潜修灵明通达,惟有这一点自怨自愧之心,万劫不能消灭。虽居以赤霞之宫,授以神瑛之职,—饫以美酒佳肴,名香珍茗,奇花异艳,妙舞清歌,终难融化。是以命他转人情天劫案内,到那繁华靡丽之乡,脂粉绮罗之地,阅历一番。那知情芽滋长,情根纠结,不但此心仍未融化,且劫外生劫,情外生情;即情天这千千风流冤孽,亦多未了。大抵人情如水火,水必畅其流而始平,火必空其附而始灭。如拂之逆之,其势更烈。此物虽人世一番,并未享着人间真福。算来是苦多乐少,故终不能解脱消融。依我看来,若要了当,须极天下古今人世之乐境,令其饱享而餍饫,使心满意足,更无他念,自然了悟。不知仙姑之意如何?”
又听得一人似乎女子声音,说道:“真人所见极是。我久已算到。且绛珠还泪,本一念痴情。那知前债未还,后债又积;两情固积,益复缠绵。不知再历几世几时,方能解释。其余一干冤孽,非立有善功,积有恶孽,更须转人轮回,以行赏罚。我想绛珠夙根深重。其高洁怨慕之心,历劫难消,亦与神瑛相仿。与其又入轮回,益迷本性,不如就此了之。故于其解脱之时,以小术送至其家。来访二位,共商此事。适奉上帝旨,言下界有几件大事,须令仙真数辈降生办之。除上界已遴选敕降外,通行色界欲界诸夭及各岛洞,查取夙根深厚应下凡历劫之人。我已举报一、二人,不如即将此二物一并举报,俾得尽历人世艰难恐怖、功业声名一切事端,享用富贵欢娱一切乐境。穷其之变,而后复其性之初,庶几一了百了耳。”又一人道:“如此甚好。我既带了他来,少不得将他心地中所染尘浊磨洗一番。请道人将应世之道亦令其讲究一番,仍令人世便了。’那女人道:“如此我即刻奏闻,行文各处知照。二位仍烦随时扶持,以了此缘。”二人答应,遂寂然无声。
宝玉细想:“这两人声音像同来的师父,这女人声音亦熟。”一时想不起来。’忽然想道:“既称仙姑,想来就是警幻仙姑了。所说的话,都是说我的。所说绛珠,不知何人,想来就是林妹妹。他说送他回家,林妹妹那里有家?想来就是原来的仙境,但不知在那里。我不知可能见他一见。”想到此处,心中便不自在起来。立起身来,走回洞中,依然打坐。
坐了一回,恍惚如梦:到了家中,见王夫人泪流满面,拉着他哭了一回;又见父亲,问了一回话;又见探春,说了一回离别之情。走到宝钗房中,见宝钗对烛独坐,愁容满面,一时相见,抱头大哭。又见麝月、秋纹、莺儿、五儿等垂泪叩见。忽然想到紫鹃,走到惜春那里,不见惜春。有人说道:“住在栊翠庵中。”见了惜春,说了几句别后的话。到紫鹃房中,紫鹃说道:“你怎么回来了?”宝玉道:“我有一句要紧话问你。林妹妹临死的时候,你可在跟前?”紫鹃道:“我怎么不在跟前!大奶奶和三姑娘都在跟前。曾经说过,你又忘了。”宝玉道:“我原记得,但是我打听了一个信儿,说是林妹妹没有死,教一位仙姑送到家里去了。我想林妹妹并没有家,到那里去了呢?所以回来问你。那入殓时候,到底你见棺木中有什么没有?”紫鹃道:“入殓时大家看着,岂有没有的理。但你说仙姑救了去,那岂是凡人得知的呢。你那里晓得,还到那里去打听呢。”又道:“你为什么忽而去了,忽而又回来了呢?”宝玉道:‘吾是晓得林妹妹已经成了仙,故跳出红尘找他去;又听说不曾死,回家去了,故而回来打听打听就去的。”紫鹃道:“你既回来了,他们未必放你去了哩。”宝玉道:“我要回来就回来,要去就去,他们怎能管我!”紫鹃道:“我这出家,原为林姑娘。若姑娘仍在世间,我还是要跟着他的。你得了准信,务必告诉我。”宝玉点头。忽然想起怎么不见袭人,因问紫鹃道:“汝晓得袭人那里去了?’紫鹃道:“我许久不过那边去,恍惚听见姑娘说,回家去了。”宝玉叹口气,道:“家去了倒也罢了”因起身出来。
到了园中,见风景萧条。正在慨叹,忽见前面走来了一人,似乎黛玉。急上前看时,却是五儿。宝玉道:“你来接我了么?”那人正要开言,宝玉细细一看,失惊道。:“你不是晴雯姊姊么?”那人道:“二爷还认得我?”宝玉不禁一把拉住,伤心痛哭。拭泪问道:“你不是做了芙蓉神么?你这回子从那里来?你晓得你去之后我万苦干辛,你这回子晓得林姑娘到底在那里?我生生死死总要找到了方罢。”晴雯道:“我从太虚幻境来,正来告诉你:林姑娘叫警幻仙姑救了,送到扬州家里住着。棺木收殓的乃是仙家幻形。如今仙姑已将你同姑娘前因后果奏闻上帝,还要在世办什么事。我们这班人里头,也有了结了的,也有没了结的,还要转轮。仙姑叫我来告诉你。”宝玉道:“这自然是真的了,但不知林姑娘如何忽然有家,如何又在扬州呢?”晴雯道:“我也问过仙姑的。仙姑说,林姑老爷有几房姨娘。姑老爷病中,自己知道不得好,恐怕林姑娘一时不得到,致为家人们诱拐,故而各给银两,一一打发了。苏州的回苏州;杭州的回杭州;常州的回常州。及至林姑娘到时,姑老爷已经不在,只剩得几个家人。林姑娘但知姨娘们俱已各散,心上恶他们无情义,也就不去追究。其中有位姨娘是扬州人,姑老爷最爱他,独他最后打发。当时怀了三月身子,姑老爷吩咐他:‘回家暂住。俟孩子生下来,是男是女,,将他养大了,送给我女黛玉,你再去嫁人。’那姨娘回去,同他母亲一块过活,竟不嫁人。林姑娘到扬州时,他还来见过,送姑娘起身回苏州的。后来生下一个哥儿,如今已有十岁了。现在林姑娘就在他家住。”宝玉道:“在什么地方呢?”晴雯道:“这倒没有问。横竖总在扬州地方罢了’不难访问的。”
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晴雯道:“前儿我就说的,你得了这个信,一辈子离不了尘世。你这会子不僧不俗,算个什么呢!惫不快回去。”宝玉道:“好姊姊!我们一同回去!”晴雯拭泪道:“我么,还有回子哩。”宝玉道:“我舍不得林姑娘,你是晓得的。我舍不得你,你难道不晓得?”晴雯道:“可不是!仙姑昨儿还打趣我呢。你放心,我少不得也是要来的。还有几个要来的呢。”宝玉问:“是那个?”晴雯道:“我也不很清楚,横竖日后总明罢了。你快回去罢!”说着,忽然不见。
宝玉要出园,忽觉眼前一阵阴冷,天日昏惨。一阵风过,闻得啼哭之声。见一群恶鬼押着几个披枷带锁的人,一步一打的走来。内中一个披锁散发的妇人,认得是凤姐,不禁“呵呀”一声,心中害怕。只见凤姐赶上一把拉住。哭叫道:“好兄弟!,快救救我!”宝玉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一面哭着道:“姊姊怎么了?”听些恶鬼赶来吆喝。宝玉正在着急,忽听得霹雳一声,悚然警醒。眼中黑暗,定了一回神,渐渐光明。看时,依然坐在洞中。
只听得洞门外声声大笑,一僧一道飘然而人,两边坐下。宝玉忙下榻来,叩首侍立。和尚道:“你如今该明白了?”宝玉道:“弟子尘浊已甚,又未蒙指示用功之法,是以神魂恍惚,梦境离奇,毫无了悟。”道人呵呵笑道:“你所见所闻,这倒是真境,并非是梦。”宝玉不敢回答。和尚道:“你如今还要人世,大加历炼。这番不比前番。前番系游戏人间,此番乃奉有敕旨。你须努力用功。我今授你明心见性之法,你须用百日之功,将后天尘浊渣滓陶洗尽净,然后再请真人带你到榔环福地领略一番。庶几体用皆有把握,方可勉承帝眷。”宝玉道:“顿首受教。”道士遂将口诀密授,要言不烦,:宝玉意:下了悟。二人即起身去了;宝玉遂依法静坐,觉得心地光明,气息宁静,脉络通畅。渐渐不饥不渴,绝无困倦。
不觉百日功毕。见道人飘然而来。携着宝玉出了洞府。半云半雾,倏忽到了一个所在。但见琪花馥郁,瑶草缤纷,楼阁连云,烟雾回绕。面前一座大石坊,上刻“榔环福地”四大字。进了石坊,见许多童子,三五成群,耷彼玩耍。见他来了,各自交头接耳,指点说笑。宝玉低头,跟宁道人进了两重殿宇,到了一处。即见牙签万轴,芸芨千箱,插架连甍,堆床接栋。道人进人中间。对面有一小道士迎出,叩首问讯。道人笑道:‘有一顽石奉敕下凡,要来领略领略书卷灵光,庶不致顽仙之诮。”那小道士便让坐奉茶,说道:“既是奉敕的,小仙自当伺候。”道人叫过宝玉道:“此中乃天上人间古今经史典册。奇书秘芨,无所不有。虽岛洞列仙,多未窥见。你到此间,可谓侥幸。”宝玉心中想道:“这些书不知拣哪部读。”正要开言动问,道人笑道:“这些书,你便读十年百年,亦读不完。我授你含英咀华、聚精会神之法。你且持行百日,再来看你。”遂对小道士拱手道:“请烦照应一、二。”遂起身去了。宝玉送至门外,道人倏已不见。小道士道:“侍者请自行功,小仙失陪。”拱一拱手去了。宝玉只得依着道人所授之法,席地打坐。暂且不题。
且说林黛玉自病重之后;但求速死,心中反觉空旷。这日自己觉得神魂将离,所有旧事一件一件都上心来,十分难过。拉着紫鹃嘱咐了几句话。忽然想起宝玉,不禁恨道:“宝玉,宝玉!你好无情!”尚未说完,忽见床前立着一人,仿佛妙玉。将他一把拉住,下了床。回头将一把拂尘往榻上一撂。挽了黛玉,走出院门来。
黛玉心上恍惚。又听得潇湘馆中哭声大作。想着大约自己已经死了,但不知妙师父何以忽来引我。正要动问,即见那人向黛玉笑道:“妹妹认得我么?”黛玉仔细一看,见其装饰与妙玉相仿,—而尤为飘逸;丰姿略似秦可卿,而艳冶过之。觉得似乎见过,一时竟说不出来。那人道:“妹妹!人世一十八年,前因已昧,自然不认得我了。我都为你而来。我们且到前面少坐二谈。”说着,挽了黛玉走至一处,似乎省亲别墅正殿。进人中间坐下。黛玉道:“敢问仙子缘何降临?”那人道:“我即所谓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我与你相好多年,你因一念之痴,遂人情天劫案。我见你缠绵束缚,不能解脱,故而亲来一看。”黛玉听了心中晓然,若有所悟,便起身裣袖道:“多谢仙姑指示,弟子如梦方醒;”警幻笑道:“你的梦还不能醒呢。你可知泪债未偿,情根益固,虽历劫不能解脱。我不忍你再人轮回,致失本性,故不惮远来,了此因缘。”黛玉道:“弟子记得病已垂危,此时侍坐,究竟是真是梦?”警幻道:“我若不来,你便死了,死后仍须下世。倘情缘纠结,益转益歧,必致返还无路;不若暂留尘世,将情根销尽,然后归人太虚,永无尘劫苦趣,岂不妥当?故略施小术,以麈尾幻你形骸,将你送至故乡,自有神瑛前来寻访。”黛玉道:“弟子已无心尘世,求仙姑即为解脱,同返太虚。”警幻道:“你方才说的什么话!如何能解脱呢!况神瑛之缠绵固结,与你相同;你便解脱,他亦不能解脱,仍是不了。你是拂郁已甚,似乎厌世,殊不知此情一刻不断,万劫不能超尘。此番住世,不比从前,可以畅遂心胸,一舒郁结。但你后天气禀甚薄,疾病甚多,以致性情似乎偏戾,我当先为汝除之。”遂命侍女看酒。
一霎时,见绿衣宫妆侍女十数人,铺开桌椅,摆列杯盘。警幻上坐,黛玉侧坐相陪。警幻袖中取出丹药三丸,一红,一黄,一碧,皆如鸡头子大小。先将碧色的人茶杯内,令黛玉服之。警幻道:“此茶名千红一窟,饮之能除烦恼毒怒、一切疾病,从此你宿疾全除,终身壮健矣。”黛玉起身拜谢,即时服下。警幻又指案上道:“此皆仙家果品,你随意吃些,可以延年却老。”黛玉答应,姑取少许食之,甘美异常。觉腑脏宽舒,精神清爽。警幻又将红色者人酒杯内,进入黛玉,道:“此酒名为万艳同杯。此丹能养性情,炼魂魄,助艳福,驻丹颜。服之终身不老。”黛玉又复拜谢服之。警幻道:“你家有一庶母舒氏,你还记得否?”黛玉道:“从前弟子进京时才七岁,记得舒姨娘才来了一年。第二年,父亲病中有信到京。弟子急赶回,父亲已经身故。那些姨娘们各自分散,只剩得几个家人。记得这舒姨娘是扬州人,其时亦已回家;弟子到扬州时,曾会过一两面。弟子那时想着,这些姨娘没有一个有情义的,故亦不甚理他。不知仙姑所说可是这位?”警幻道:“正是。此人乃汝父亲所最钟爱者。汝父遣他们,具有深意。他们并不个个薄情。这舒氏甚有节操,人亦贤明才干。现有遗腹一子,年已十岁。此子亦有来历,你到彼自然详知。我当送汝前往,汝暂依之,不久仍须到京也。”
说着将一丸黄色丹药付与黛玉,道:“此丹能收摄真元,明心益慧,虽极人世[悲]欢哀乐之境,怡情快意之场,永无坠落之患。汝可噙于口中,徐徐含化。”说毕,立起身来。唤侍女青棠、绿绮,吩咐道:“汝二人随我前去。”遂携了黛玉,走出殿门。见殿前驾着一辆鸾车,与警幻同坐在内,侍女坐在车外。一时青鸾振翼而起,御风而行。但觉习习轻风,森森空响。黛玉将丹丸人口,觉味淡而弥永,气清而且芳,渐渐消化;
倏忽间,到了一个地方。城郭人烟,宛然在目。黛玉心中思想:“必是扬州城了。”只见侍女下车,警幻携了黛玉,同下车来,转眼车已不见。有两乘大轿,两乘小轿,歇在河干。侍女招呼,将轿抬至跟前。上轿走了一回,见街衢热闹,仿佛前番光景。到了一座大门楼,侍女下轿走入门去。见门内走出两个家人,年纪具有四五十岁,来至黛玉轿前,请安道:“不知姑娘到这里,姑娘可是从京里来否?”黛玉见那二人,似乎认得,却记不出名字。只得说道:“你们可是先老爷旧人?”二人道:“正是。小的叫程忠,他叫向贵。前年都见过姑娘的。”正说时,门内又走出来两人。说:“快请轿子。”即见正门大开,轿子人至大厅。警幻下轿,早有老妈妈、丫头前来搀扶。警幻挥手道:“你扶你们姑娘去。”说着飘然人内。黛玉随着进来。走至院中,见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不施脂粉,缟衣素服,丰姿秀雅,迎了出来。黛玉仿佛认得,却记不真,来敢厮认。警幻走人中堂,向着那人道:“舒夫人!贫道稽首。”那人还礼。警幻指着黛玉道:“这是你家小姐,今日将他送来。”黛玉过来行礼。舒姨娘连忙还礼。着手,说道:“小姐一别十年,且今日归来,真是梦想不到。”警幻道:“且坐下再谈。”于是各自坐下。警幻道:“你家小姐患了不治之症,已将咽气。贫道与有夙缘,故而救他。那贾府中不便再留,将他送来与夫人相依。夫人这里一起情事,吾已略与小姐说过。你们再行细谈,吾先别过了。”一面叫青棠:“你且在这里伺候小姐些时。”向黛玉道:“此婢尚灵慧,不在紫鹃之下。你且使唤着。我再来看你。”说着起身。黛玉觉得依依难舍,泪下不止。警幻笑道:“何必悲伤呢。”舒姨娘正要挽留,已飘然走出。连忙送至大厅,见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这里黛玉随着舒姨娘复至上房,舒姨娘挽了黛玉的手,走到房中。一面吩咐丫头青鸾、翠篑;…快收拾对面卧房,与小姐居住。”一面问黛玉道:“小姐!你的行李呢?想在船上。不知还有何人护送前来?方才这道姑是那里来的?听他说话不甚明白。”黛玉正欲开言,忽见外面一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说道:“奇怪!了不得!”大家都吓一怔。不知因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卑说黛玉正要开言告诉,忽见程忠跑进来,向舒姨娘道:“奇怪得很。方才这道姑同着侍女出去,我们连忙上前招呼,说去雇轿子来。那道姑不会应,走出大门,一转眼就不见了。这不是奇事广那舒姨娘道:“吾正在这里问小姐哩。”黛玉道:“这并不为奇。这道姑原是仙子,我病中见他来拉着我,便送我到这里。坐着一辆鸾车,在半空中走的,约莫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我却并无行李,亦并无别人护送。”因将病中一起情形大概说了一遍,舒姨娘啧啧称奇,因道:“想来小姐亦是个仙子临凡,敖尔仙人如此关切。将来小姐必有大福气的。”黛玉道:“我的兄弟呢?怎么不见?”舒姨娘道:“小姐你怎么晓得的?”黛玉道:“是仙姑说的。”舒姨娘向程忠道:“你派人到学里去,请少爷告个假回来:就说京里的大小姐回来了,不要说别的。你亦嘱咐家人们不要乱说,惹人诧异。”程忠答应出去了。舒姨娘道:“小姐不知,我们从前姊妹四人。老爷太太恩典,都是极好的。惟独待我更好。”说着一面将帕子拭泪,一面说道:“那年小姐进京去了,老爷的意兴便是一年差一年,常常说着小姐年幼,身子又单薄,虽然外祖母爱惜,究竟不比家中,不知住得惯住不惯?我说:‘老爷既然忆着,何必大远的送去?’老爷说:‘其外祖母来接,我又不好不叫去。又闻得他家有个衔玉儿生的孙子,比小姐年纪大一岁。这人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将来必有好处。若得亲上做亲,也了却吾一番心事。然这话要等他们说,我自己不能先说,不知究竟是怎样?”后来老爷身上不舒服,自己起了课,向我说:“我是不久了。你们眼前四个人都无子女,我家中又无嫡亲子侄,将来作何依靠!不如趁此各自散了罢。”我当时不肯,就说:“我现在怀着孕。况且小姐现在京中,将来总有依靠的。”老爷说:“小姐现在依靠外家,岂能顾你?你虽怀孕,是男是女,能否长大,都不可知。我死之后,你如何过日子呢?不如你也回娘家去,还有母亲可依。你若念我恩情,等生下或男或女,养活起来,能得长成更好,不能,你再赶你的事。你年纪才十六岁,便再耽阁十年还不老。据吾数中看来,你怀的竟是儿子。此子将来必贵,你还能享他的福。但究系渺茫的话,不可不依事势而行。”老爷说了几回,吾总不肯。就将那三个姨娘,每人随身衣饰,又给五百两银子,各自打发去了。后来老爷总记挂小姐,是我再三劝着:“何不打发人把小姐接来,等老爷病懊后再去呢。”到了冬间,老爷觉得病重,随自己写了信,使人去接小姐的。去了几天,老爷把所有东西一一拣点,将书籍、、古玩等物留与小姐。一分与我,捡出老爷自己写的字幅扇子册籍几件,包了一包,说:“这个你收着,你要不忘记吾,见我写的字,就见了我了。将来生下的男女,亦教他认得父亲的手泽。”那时便立逼着叫吾回去,我死活不肯。老爷生气道:“你不回去,我死了,你一个年轻女人,并无一人照应。尽是些家人,这算什么。将来叫人造些丑话,连这个身孕也说不明白哩。”那时吾听了这话,明白老爷意思,即便答应,将行李什物带回娘家,自己仍旧进来伺候。有一日老爷向我说道:“我大约等不及小姐到的l你很有情义,你还随着我,我得你送终也罢了。吾死后,若小姐到来,你来见见他,把留下的东西交付明白,其余的话,且不必向小姐说,反叫他为难牵挂。将来若生下男女,长成了,再通知小姐;若不长成,就算罢了。”我说道:“此时既不告诉小姐,后来如何相信呢?’老爷道:“那不消虑,吾留下一张字就是了。”我说道:“为什么不要告诉小姐呢?’老爷道:“小姐依居外家,你若告诉了他,叫怎样处置呢!若要同你回家同住,贾府必不肯;单送你回家,家牛又无依靠之人。况且既知你怀着身孕,断不肯教你住在娘家的,这不是大家为难!万一生下男女,不能长大,那时候又怎么样呢?你守又守不住,回又回不来,不更苦了你了!’我听了这话,晓得老爷一番苦心,思算周到,故而小姐到后,我见了两回,总不敢提及。那时候小姐见我,亦落落寞寞,我体谅小姐怪我不该回去,故而厌恶我;欲待与小姐说明,又恐怕违了老爷的遗命,只得忍着。今年正在这里说,再过几年,琼儿巴得进京,要到贾府去找姊姊,说明前后情由,不想小姐从天上掉下来,、真是意外奇事,大约亦是老爷的灵感。”黛玉一面听着,一面落泪。听到此际,已是鸣呜咽咽的哭。
舒姨娘起身自去开箱子,取出一大包东西来。丫头们说:“请姨娘陪小姐吃饭。”舒姨娘出至中间,让黛玉上坐,黛玉让了一回,只得坐了。吃完饭,茶毕,复到房中。舒姨娘指着桌上道:“这都是老爷手泽,小姐请看。”黛玉—边检阅,见是些纸扇册页字幅诗笺各种,也有人家书画,下了双款的,也有父亲自己写的,中间有一封书,上写着“黛玉大女手览”。黛玉展开,认得是父亲笔迹,那眼泪滔滔滚滚的下来。看那书道:
吾病已人膏盲,自知禄数已尽,思汝一见。日前有
书专人前去,不卜能否南来,吾恐不能待矣,伤哉!吾
四妾俱已遣,惟第四妾舒氏媚香恋恋不忍去,自云矢志
守节。然无可依赖,势不能留,亦强之使去。舒氏已回
母家,而仍旧人署侍吾,观其意似不忘恩义也。渠现怀
孕三月,计明年五月可生。无论男女,命名琼玉。吾与
之约:俟男女长成,令以此书告汝。计其时,汝亦长成
有家矣,当能善视之。舒氏听其自便,若能矢志则亦可
嘉耳。此时不即告汝者,恐汝措置为难,且未知男女,
能否长成,徒生支节而萦怀抱,无益也。嗟呼!,人生百
年,无不死者。后嗣无替,亦关命数。听之而已。乙巳
十一月廿一日。父挥泪书。
黛玉读毕,痛哭不止。舒姨娘及丫头们再三劝解,方才止住。只听中间屋里说:“少爷回来了。”丫头打起帘子,琼玉走人房中,向舒姨娘道:“这就是大姊姊么?”黛玉起身看时,相貌神情与父亲仿佛,不觉心酸泪下,一手挽着,说不出话来。琼玉已经跪下,黛玉连忙拉起琼玉,含泪道:“兄弟长的这么大,今儿才晓得。不想我也有了亲兄弟了。”说着挽了琼玉,挨着自己坐下。
琼玉看着桌上道:“姊姊看见父亲的遗书了?”黛玉道:“方才看完。”琼玉流泪道:“可怜兄弟生不识父。跟着姨娘,又不得回家,又不得出头。。我几次要到京中找姊姊去,姨娘又不许。这回子姊姊来了,好得很。姊姊是从京里来的?”舒姨娘忙将黛玉所说的话述了一遍。琼玉道:“这真是奇事,不知贾府中知道不知道?”黛玉道:“仙姑用幻术,将拂尘变了吾的形骸,那边此时正在那里忙乱着装殓呢。”琼玉道:“大概姊姊也是仙子,故有仙缘。”舒姨娘道:“吾原如此说呢。”黛玉因问:“兄弟今年几岁了?”舒姨娘道:“今年十岁了。”又道:“老爷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归天的,老爷临了时,还睁了眼,向我说:“吾今儿是要去了,你要哭回家去哭,不要恋在这里。”吾当时天靠晚就回家来了,就在家里成服,第二天进去看着成殓了,再回来。”那时候,吾依着母亲过活。及至送了小姐起身后,到五月里,便生下他来。那时候吾母亲说:“你既然不嫁人,生了少爷,这就要算计正经过日子,抚养少爷长大,攻书上学。有许多事情,不是吾母女二人能够支得下来的。这个地方沿街浅巷的小房子,亦不是个局面。”正在踌躇,这程忠、李义、向贵、孙财他四人送了小姐北行后,来到扬州。知道生了少爷,前来探望。我母亲与他们商量。这程忠很有才干忠心,其说“我们四人都受老爷恩典,跟了多年的旧人,都得过老爷赏赐的遗命。我们家里都有饭吃,这回子姨娘守志,抚养幼主,我们四人若不出力帮扶,还成个人!’大家都说极是。因把四人一块邀着,说道:“你们那位不愿意的,倒不可一时高兴,勉强将就。要身投别路发财,或要回家安享,这都是应该的。若说念旧主恩义,要做一番忠义的事,那是眼前只有吃苦,并无一点好处。须要把起精神,忠心赤胆,一心一意,不可一些苟且,熬下十载廿年,方才能够全始全终,不然反惹人家议论。”众人都道:“你这话更是。我们如今各自对天立誓,如有心志不坚,有始无终,怀着二心的,天诛地灭,合门死尽。”当时果然个个都罚了咒。我母亲便将一切事情交于程总理。他年纪又大些,才干又好些,因作主寻了这里的房子,搬了过来,贴上老爷的封条。有同年故旧过往的官员,知道的来问,总是程忠拿了少爷的名帖答应,有相好念旧的,亦陆续送些银子来。又把老爷给的东西,除用过的,一概通变卖了。共有三万多银子。他们四人分头营运过日子。这几年积蓄将有十倍。现在有两个当铺,有二三处买卖,有几处田地市房,还时时走水路贩卖,诸是程忠一人调度。家中男女上下有四十多人,每年除用度之外,总要剩下几万银子。从前里头一切事,诸是吾母亲经管,吾不过帮着料理。今年正月吾母亡过了,吾正愁掌不住这家,要想到京里去找小姐去。又想琼玉儿年纪到底还小,不放心叫他去。不想天爷怜我们孤儿寡妇,小姐忽然来了。吾如今不愁了,一切都靠小姐作主了。”
黛玉道:“姨娘抚孤守节,不但可敬,且又基业日长。吾父亲后继有人,将来兄弟显亲扬名,这都是姨娘的大功劳。我父亲母亲在天亦必感激赞叹的。我做女儿,病也不晓得,终也没有送。姨娘这么节义,兄弟长到这么大,吾也不晓得。我是个大罪人,终天抱恨的了。”说着又不禁痛哭。舒姨娘再三劝道:“小姐快不要过伤,如今一家全仗小姐哩。小姐虽说服了仙丹,究竟病绑,请歇歇,我们明儿再慢慢的谈。”随教翠篑:“你们收拾的房子怎么样了?’翠篑、青鸾道:“久已收拾妥当了,请小姐过去看看,有不妥当的,请说过再收拾。”舒姨娘起身,同着黛玉,走过对面房子。原是一带五间,上手二间姨娘同琼玉居住,下手二间收拾与黛玉住。黛玉走进看时,床帐箱笼镜台妆奁都已摆设停当,大致精雅,遂让舒姨娘亡首坐下,舒姨娘道:“呵呀,还有一位神仙姊姊在这里,住在那里呢?’青棠走过来道:“姨娘不要费事,我不论那里好住的。”舒姨娘一想,仙姑留与黛玉,自然要与黛玉相近。便道:“小姐里间,吾本要多派两个丫头过来伏伺,既这么着,就委曲姊姊住在这里间罢。“我叫翠篑在小姐这间,晚上陪伴,白天把铺盖撤到里间就是了二青棠道:“不对,里间再有一二人同住亦好。”舒姨娘道:“吾怕他们不干净;污触了你。”青棠道:“不怕的。”舒姨娘道:“既这么着,吾再派两个丫头来伺候。厢房里派两个妈子,预备粗生活就是了。”又笑道:“神仙姊姊,你是不吃荤腥的,想来你到底要吃什么,则是要请姊姊告诉。我们凡人,实在不晓得的。从没有伺候过神仙呢。”青棠道:“姨娘说笑话了,我是不吃烟火的,姨娘不要费心。”琼玉道:“这位姐姐是姊姊带来的?”舒姨娘道:“是那个仙姑留下给姊姊的。”琼玉站起来道:“吾还没有见。”走过来作了一揖。青棠检袖回礼,道:“少爷,不敢当。”舒姨娘道:“小姐,你且略歇一歇,你要什么告诉他们。”舒姨娘、琼玉出来。”
黛玉坐了一回,同翠篑、青鸾、青棠说了些话。送进晚饭,黛玉叫翠篑;青鸾二人陪吃,二人让青棠,黛玉道:“你烟火不吃,酒荤可以吃的。你一点不吃,大家看着不安。”于是青棠坐卜,青鸾、翠篑终不肯坐,黛玉告诉他:“我在贾府中,老太太派来伺候我的叫紫鹃’。我常叫他妹妹,常陪我吃饭,你两个是伺候先老爷的,年纪还比吾大些,该叫你姊姊哩。现在舒姨娘派在我,这里,你不必这么拘的。”二人方才请安,告了坐。吃毕饭,黛玉就歇下了。
舒姨娘出来,叫了程忠等四人进来;告诉他:“如今我们大小姐回来了,一切都要听他作主。你明儿把家人媳妇们传齐进见,并把历年账目,开出一本简明的,送进来,也见得你们勤劳营运的好处。再者姑娘此来,未免人家听着诧异,你们传知合家人不可向外人乱说。”程忠应道:“小的已经吩咐过,’只说贾府中派人、护送前来的。”舒姨娘道:“很是。”程忠等已出,舒姨娘来至黛玉处,见黛玉已歇下了,便走至里间看时,只见青棠坐在榻上,见了徐徐立起,舒姨娘道:“姐姐还不睡?”青棠道:“我方才替翠篑姐姐说,吾是不睡觉的。晚上不如我在外间,伴着小姐,小姐要叫人,亦便当些。翠篑姐仍睡在里间,翠篑说,是姨娘派的,姨娘你向他说一声。”舒姨娘道:“恐怕小姐不肯烦劳你。”青棠道:“这有什么烦劳呢。白天的事,我倒有些做不来的,晚上不过添衣倒茶罢了,还有什么?况且这位小姐,我是伺候过的,他如今是不记得了。”舒姨娘向翠篑道:“既这么说,你们就依着神仙姐姐罢。几时闲着,我要细细同你谈谈,你们仙姑说的话,我究竟不大懂,又不敢问他。”青棠道:“回来我同姨娘细细的谈,只怕你未必就相信呢。”说了一回,进房睡了。
次日黛玉醒来,觉得心神舒泰,支体安和,细想那些旧病,影儿都没有了。对镜梳洗,见面庞丰满,颜色娇丽,绝无病容;再看手臂肌肉,亦比从前肥泽。想道:“这仙丹果是非凡,大约我的病表从此去了。但是在此虽可安身,究竟如何了局?”心上未免愁闷。忽又想道:“我是垂死的人,若非仙姑,此时不知何往,安能复住人间。仙姑既如此作为,必有一番调度。吾且安心净守,又何必胡思乱想,再蹈从前烦恼境呢。”想到此间,心下豁然开朗。
青棠在傍微微含笑道:“小姐可觉得大好了?”黛玉回头见是青棠,便道:“真是丹药神奇,我此时不但无病,更比从前未病时还好:’青棠道:“从此再无可议的了。”黛玉知他话中有话,不敢回答。一时梳洗已毕,至舒姨娘房中来。舒姨娘道:“我正要来看小姐,昨夜睡得安稳么?不觉得乏么?”黛玉道:“安稳得很。姨娘只怕劳乏了。”舒姨娘道:“我是惯了的,并不觉乏。”
说着琼玉从里间出来问好,黛玉道:“兄弟在外读书么?”琼玉道:“那几年本在家读书,因这先生叫鲍盐商家硬请了去,先生带兄弟到那里读书,同先生一处起居饮食。昨日知道姐姐回家,故告了二天假,要同姊姊谈谈。听说姐学问大得很,要教导教导兄弟。”黛玉道:“你如何晓得我有什么学问呢?”琼玉道:“是神仙姐姐说的,想来不错。”黛玉道:“我从前从了贾雨村先生读了两年书,就进京去了。不过闲着无事看看书,姐妹们高兴做几句诗罢了。兄弟读了多少书?”琼玉道:“书呢,《四书》《五经》《尔雅》《周礼》《仪礼》《孝经》《国语》《国策》都读了,也读了些古文、时文,也学着做文章,总做不好。也学着做两句诗,要求姐姐细细教我。”黛玉道:“你才十岁,不过五年功夫,就读了这些书,’实才难为你了。你这么读,就读了万卷也不难。但不知读了得?”琼五道:“读了却都记得,就是做文章难,做了自己觉得好,先生总教不好。上年学院考时,兄弟去交卷,学院正坐在主上,看见了,叫着问:“你几岁了?’兄弟卷上是填的七岁,就说七岁。学院道:“七岁是不止,大约有十二岁了。,”黛玉道:“可不是,你真像十二三岁,长得这么高。”舒姨娘道:“这孩子读书倒还不怕,现在这古先生很欢喜他,说:“我教了一辈子学生,没有这个能读书的。我舍不得这学生。”所以把他带了去。”
黛玉道:“吾替你算着,一天不要读了一二百行么,则真是少见的。”琼玉道:“一二百行都能读的,就是做文章难,那时学院问道:“这文章是你做的?’我应道:“是我做的;;学院摇着头道:“这文章不像十二岁人做的,只怕是枪手。”我就答应道:“求大宗师面试。”学院道:“你既说你做的,你背来。错了一个字,就不是你做的,吾还要问枪手呢。”兄弟就将两文一诗背了一遍。学院笑道:“我出个题,你做四句诗来’,就说是“幼童’两字,我便念道:
童子年虽幼,文章却是真。
鲍门桃李盛,小草一枝新。
学院赞道:“很好,这诗比文章更好。”当时又有别个童生上来交卷,看见学院问了许多话,大家都站在堂上。学院叫:“都上来。”问道:“这林琼玉你们认得么?’有些人说:“认得。”学院说:“我方才疑心他,故盘问他,你们多听见了么?’众人说:“多听见了,这林童生本聪明能读书的。”学院道:“你们晓得他,实年几岁了?’那认得的齐声应道:“实年七岁。”七岁的幼童能这么着,不可不鼓励他。”当时就说:“我从宽你,把你进了学,你往后认真读书J好做吾的桃李。”我就打一躬,谢了下来。多少人拉着说:“你倒好,案都没有发,倒先进了。”我下来了倒害起怕来,假使叫我站着再做篇文章我竟做不出来,幸喜只要做四句诗,骗着一个秀才,后来把文章送先生看,说不好,还亏这四句诗,才进了。”
黛玉道:“哦!你竟是个小秀才了。我还没有晓得。”一面拉着他手,笑道:“我今儿也得了这么个亲兄弟了。姨娘不晓得,我在京里,举目无亲,见人家兄弟姐妹,不知怎么的羡慕,眼泪也不知淌了多少。这么个好兄弟,怎么总不给个信我呢!”又叹口气道:“若是父母亲尚在,不知怎么样欢喜呢。”说着又落下泪来。舒姨娘道:“原想今年等他去下场,或者再能侥幸中了,明年中己送他进京去接姐姐。古先生又说,中是还难望,还当用几年功。我想巴到十六岁,无论中不中,总要叫他、进京去见姐姐。他也说起来就想姐姐哩。”黛玉道:“我早不知道,倒也罢了;若是早知道,不得见面,也是伤心。这回子又是伤心,又是欢喜。”舒姨娘道:“可不是,老爷原恐怕姐姐为难,所以不教告诉的。小姐如今既见着欢喜,就可以不必伤心了。”说着一面吃了点心。
黛玉问琼玉道:“这学院还在这里?”琼玉道:“还未任满。姐姐你道是那个,就是父亲的同榜同年。父亲是探花,他就是状元,叫石其仁,号叫纯金。复试交卷时,学院细问家世,自己说的。后来又进去见他,问了多少话,还问到姊姊的。”两人正谈得热闹,外面众家人媳妇丫头齐集叩见。
黛玉携了琼玉出至中间,程忠带领家人、小子十余人,进至檐下叩头。黛玉起身,叫程忠、李义等四人进至堂屋内,裣袖说道:“你们四人,都是先老爷教训的。辛苦勤劳,扶着少爷,这是我极感激的,我谢谢你们。”说著福了两福。程忠等连忙跪下说:“小的们再当不起。”黛玉忙叫起来,叫媳妇们赏坐。媳妇们随槛边安了四把小杌子,四人请安坐下。黛玉归坐,说道:“少爷才学俱好,这是先老爷遗泽深长,不枉姨娘一番苦节,不日就要发达。望你们始终扶助,将来姨娘、少爷总要一一谢报,同享荣华的。”四人站起来回道:“小的们蒙先老爷恩典,家中本有饭吃,又蒙姨娘恩待,小的们惟有竭力伺候少爷。今年姨娘正愁着家事重大;内外无人,小姐回来,正好主持一切,小的们不胜欢喜。这也是先老爷在天之灵……”
说着呈上一本账,媳妇接过,送至黛玉跟前。黛玉置于桌上,道:“一切事还是姨娘主持。我年轻没有经过,有懂得的,自然帮着料理。外头诸事,全仗你们同心协力。”众人都答应着,退了下去。媳妇们粗细老幼八人,见过了黛玉,一一问过了姓名乡贯。丫头自青鸾、翠篑以下,大小辈八个,一一都叩见,问了名字。黛玉人房中,琼玉又与黛玉谈起诗文来,姐弟二人说得十分鬲兴。一面送进饭来,,姐弟二人对坐,青鸾、翠篑下陪,吃毕又说。当黛奉传见家人时,舒姨娘将青棠招至里间,同他细细谈及仙姑的情形。青棠将警幻仙姑“位分极尊,管理人天一切因果”大略说了一篇。说到黛玉:“这是一位仙子临凡,为些因果,先历魔劫,后享富贵?我们仙姑与这位仙子有姐妹之好,故而暗中护持。此时魔劫已尽,因将他送到这里。其中详细,我亦不能尽知,将来总要一一明白的。”舒姨娘道:“从前我家老爷说,贾府中有位衔玉儿少爷,有大来历的,我家老爷将小姐亲事,属意于他。不知后来怎么样的?我又不好问小姐,姊姊你该晓得。”青棠道:“吾方才说的因果,就是这个因果了。因魔劫未消,所以良缘未就。不然小姐也不死:也不到这里了。”舒姨娘道:“这么说,小姐是为此而病的了?”青棠点头。舒姨娘道:“将来如何?”青棠道:“自然成就的,还有大事业哩。”舒姨娘道:“大约是一品夫人?”青棠道:“只怕还不止些。”舒姨娘道:“吾将来结果如何?”青棠道:“夫人的福泽,是现世修的,不必问前因后果。”舒姨娘道:“怎么叫起我夫人来了?”青棠道:“难道我们仙姑没有叫过?将来还要添几个字儿呢。”舒姨娘道:“我这孩子将来如何?”青棠道:“这亦何必问。姨娘的福不从少爷身上来,从那里来呢?你这少爷,就是我太虚幻境的来头,大有根器的哩。”自此比舒姨娘更加爱敬黛玉。
全家大小都晓得青棠是个神仙,无不兢兢业业。黛玉帮着舒姨娘总持家政,愈加井井有条。琼玉学里回来,与黛玉讲究诗、文,读书歌咏,十分友爱。闲时又有青棠微言指点,翠篑、青鸾相伴劝慰,是以甚为安适。暂且不表,下回另有奇文。
[book_title]第三回
卑说柳湘莲因误听宝玉之言,索取聘物,致尤三姐当时自尽,惊病壁恨,神魂丧失。看着尤三姐殓后,痛哭一场,辞了出来。心中想道:“我柳湘莲虽然落魄,却也自命不凡。原想做一番事业,图一场盎贵。那料年逾弱冠,,一无所成。想得个绝色佳人,作吾配偶,不意中途遇见贾琏,草草定姻。那知竟是个绝色佳人,也算一时奇遇。偏偏又生起疑心来,去问宝玉,觉得宝玉说话含糊,竟冒冒失失,索取聘物,以致如花贞烈之女,一霎时血溅香消,成了千秋恨事。仔细想来,宝玉之言并不欺我。我想一个绝色佳人,原不定要德才俱备。果然绝色佳人,即稍有微瑕,难道便配不过我!偏偏求全责备,便不深思熟审,二味鲁莽径行,刚刚一位德容俱备的佳人,被我一时断送。想我柳湘莲福薄如此,一个妻子尚且得而复失,还有什么功名富贵可想。便功名富贵有分,如此莽撞行为,亦断难处世。”又想:“尤三姐贞魂,必含恨九泉,也断不能叫我享功名富贵之福。一身飘泊,四海无家,将来决无好处。”想到此处,不觉心死气绝,神销魄散。也不回家,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少路,忽觉尤三姐在面前,与他说了些话,正要细问,又忽然不见。
举目一看,见荒郊衰草,杳无人迹。到一破庙前,见坐着个跛足道人,与其问答数语,觉心中万念俱空,若有所悟。随向那道人叩头求度,那道人说道:“出家最是难事。你是一时悲痛愤激,并未真能了悟。你还是回去,干你红尘中的事业好。”湘莲道:“弟子已断尘缘,真心出世,并非愤激。”道人道:“出家人餐风饮露,触暑惊寒,先从涉险履危,历人世难堪之境,以磨炼筋骨,陶洗心神,方能人手行功。恐你吃不来这些苦况,且亦无此耐心。”—湘莲道:“弟子至心归命,此身已置度外,即万苦有所不辞。”道人道:“你既然决意,姑随我云游再说。”于是携了湘莲,到处游览。
先从西山一带游起,登高越涧,人雾穿云,皆是些人迹不到,鸟飞不能度,猿猴不敢攀的所在。饥时便是些山果草根、柏实松枝充饥,渴时掬饮涧水。湘莲起初立志不回,且素喜游览,见这些奇峰异障,绝壑深岩,探万古未辟之洞天,历梦游不到之灵境,觉得兴高意逸,旷然忘倦。想道:“神仙乐趣,即此已迥出尘凡,何况更有世外仙境。”遂自沈阳诸山穷医无闾之胜,道人以拄杖化作浮槎,踏波渡海,至登州登蓬莱阁,遍游登莱各山,遂至岱顶,穷极观览;于是遍游五岳。每至一处,必缒险探幽,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遇路穷力尽之时,道人辄手援引。或以拂尘作梯,或以拄杖作桥;或凭片叶而浮江河,或拾寸草而探绝壑;或明明坦途,回望则绝壑万仞,无容足之处;或鸟道横绝,低头徐步,不觉高踞峰颠。每于流连赏玩时,必将山川名目、流传古迹及古今来战守攻取形势利弊,详细讲明,湘莲听之更加高兴。约莫走了好几年,渐渐寒暑都忘,不知岁月。。但见一时山容青翠,一时林木丹黄,一时绿树阴浓,一时云霞青寂。
一日,下了一座大山,又至海滨,浮杖踏波,遍游海外各国。直至西北穷海,仰视不见北斗;日月星辰,与中国不同,忽觉耳目一新。千奇万怪,言之不尽。又复历九边,出关城,走西域,度昆仑,过星宿海以穷河源,直至冰海而止。
那时湘莲觉天色昏暗,寒冷异常,因问道人道:“我们严寒酷暑不知经了多少,何以此地竟不可耐?”道人道:“此乃北极之下,俗说所谓天尽头,日月之所不照,冰不解而火不然。汝虽稍经历炼,究系凡躯,此地不可久停。”即携了湘莲的手,驾起云头,向着明处而行。
倏忽之间,天色清朗,严寒已退。按下云头,已到一座高山,认得是北岳恒山。随了道人来至洞中。道人命至山中采些山花山果,汲取笆泉,两人对饮。湘莲道:“请问师父:闻得蓬莱三山神仙所居,我,们遍游海外,何以并未游到?究竟方壶、员峤在于何处?”道人笑道:“我们所游皆是世界,神仙乃在世外,岂在海中。神仙自有所居。至于方壶、员峤、蓬莱三山,乃方士造言,并非实有其境。”湘莲道:“清问师父何以尚居人间?”道人道:“吾自无始以来,便证仙果。今之游戏人间者,了缘度世耳。”湘莲道:“请问神仙出世之道何如?”道人笑道:“神仙之道,说难实易,说易实难。悟得时片语可了,未悟时万言莫解。你随我数年,勤苦不倦,自是人道之器。但不知静中光景如何?我今教汝养心炼气之法,你随我打坐。”湘莲见师父传道,满心欢喜,即忙跪倒,息心静听。道人附耳授了口诀,湘莲拜谢,与师相对坐下,依诀细细行持。
约莫过了些时,初觉心不能静,浮杂之念时时起灭。后来渐觉宁静,竟至寂然不动,不渴不饥。不倦不醒,竟忘却身在何处,身是何人。忽听洞外有人唤他,起身看时,寂无一人。遂不知不觉,信步走下山来。对面来了一人,叫道:“柳二哥,久违了,不意在此间相遇。”赶至跟前,拉着手问好。湘莲抬起头看时.那知是宅五,不觉惊讶道:“你如何跑到这里来?”宝玉道:“我与二哥一别七年。今日闻你回来,特来寻访,竟得相遇,可为万幸。二哥你如何飘然远出,竟不通个信儿,叫兄弟眼穿盼断。”湘莲道:“不要说起,我自从聘妻尤三姐身故之后,万念俱灰,因此遁迹元门,也不知过了几多岁月。不意今日复与良朋相晤,反触我胸中隐痛。”宝玉道:“尤三姐美而且贤,你那时不加审察,自误良缘。幸喜尤三姐并不曾死,此时现在兄弟家中,即当为二哥择吉合卺。”湘莲道:“你又胡说,我亲自看着装殓的,怎说并不曾死?”宝玉道:“我说你性急自误。你但知其死,不知其死而复生。你如不信,同我回去,即刻先见一见如何?”一面说,一面拉着湘莲就走。
湘莲不觉随了宝玉走至一处,似乎荣府,又似乎从前与贾琏索聘之地。只见宝玉进去不多一会,同了一人出来。湘莲看时,粉光转媚,春色含嫣,不是别人,正是尤三姐。只得上前作了一揖道:“小生抱恨千秋,不意小姐尚在人世,无端又拖误几年,我更加一层过失了。总望小姐鉴谅。”只见尤三姐敛衽还礼,颦眉不语。宝玉道:“相姐,从前是我说话未明,致姐姐受一番磨折。今日我把二哥找回,聊以赎罪。请姐姐人内,我与二哥还有事哩。”说着,尤三姐飘然入内。宝玉道:“二哥,你信了,不是我胡说。但此事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你还须大大的谢我呢。你且干你的公事去。”说着携手送出门来。
只见门外明盔亮甲的兵将,皆执着刀枪,拿着弓箭,摆列两傍。两人牵着一匹骏马,锦鞍金镫,一人执着玉鞭。湘莲说声:“请了。”跨上马。见宝玉一拱手,那时马已如飞跑开。又见前面旌旗耀日,队伍森严,约略一望,马步兵丁数万人。看自己身上金甲辉煌,不觉心中得意。倏忽已至教场。上了将台,升座点兵。正点之间,探子报道:“贼兵讨战,已压前营。”遂令本部人马速出迎敌。自跨马持枪当先出阵。只见那敌将甚是猛恶,战了数十合抵敌不住,意要败将下来。忽阵中一员女将,飞马出来,叫道:“元帅不要惊慌,我来助你。”湘莲心中知是尤三姐,想道:“他并不会武艺,如何也到战场?”急急退下,将要阻止,那女将已至面前。看时,不是尤三姐,正拟问之,敌将赶到,与那女将杀将起来。不多时,一刀将女将杀了。湘莲不觉痛哭,正在悲切,听得那敌将大喝一声:“看刀!”急举枪抵格,刀光已至面门,措手不及,不觉大叫一声,将身一跳,颠下马来。睁眼时,原来在石榻之上,跌在地下。连忙爬起,心中犹是跳跃。
那道人开目微微的笑道:“一丝未断,万缘皆起。你有人道之器,尚非出世之时,未可勉强也。”湘莲嗒然丧失,深为悔恨,不敢开言。道人道:“世缘难断,如兰茧抽丝,不如速速了之。但能不昧本真,富贵场中,原可积功累行。此山有吾所度之弟子真元子,艺术精通,你可随之学习。艺成后仍行人世,了却尘缘,吾当援汝大道也。”湘莲道:“弟子跟随师父有年,师父何忍一旦弃之,弟子何忍背师而去!”道人道:“吾非弃汝,正成全汝之大事。我们艺术无以为之,故令汝往从真元。汝若不忘吾,仍与随吾无异。”说毕,起身转过数重山峰,到一洞府,见一人羽衣道服,跪在洞外迎接。道人进入洞中坐下,向那道者道:“此子名柳湘莲,乃吾新度之弟子。因彼尘缘未尽,尚须人世,故令从汝学艺。汝可将所能者书授之。学成之后,吾另有法旨。”随向湘莲道:“此即真元子,汝拜之为师。”湘莲倒身下拜,真元子连忙扶住道:“我们同在师父座下,岂可如此!”道人道:“业当授受,安得不为师!他日艺成而进于道,仍是吾之弟子也。”湘莲遂称真元子曰“师父”,称道人曰“祖师父”。道人出洞,飘然自去。
真元子问湘莲道:“你随了师父有几时?”湘莲道:“约莫有三四年。”真元子道:“你曾习过武艺的?”湘莲道:“小时习过,未有明师传授,亦无功夫。”真元子道:“汝随了师父这几年,筋骨业已坚强。又经静坐,行摄心炼气之法,学习艺术却亦不甚难。但汝既须人世建功,则为将之道不可不知。”遂与讲论钩铃韬略、御将炼兵、出奇制胜的道理,说道:“此黄石公授与子房之秘略也。你须潜心点识,细细探讨。”原来湘莲虽读书未成,心地本属聪慧,又随了道人几年,胸中尘浊洗净,故益觉颖悟。
饼了些时,真元子见湘莲质性灵通,颇加称赞,遂将太乙奇门、六壬、占星、望气诸术一一授之。湘莲俱牢牢紧记。过了些时,又将呼神召将、捉怪除妖、驾云唤雨、缩地隐形、出入水当相授,便可因之人道也。”湘莲拜求一并传授,真元子道:“此非暂时能成,汝即须人世,。如何能学!且汝有这鸳鸯剑,在世间亦可充剑仙,何必定须学此。”湘莲遂不敢再求,复将所授之诸术,从头温习一番,俱已精熟。
一日,真元子道:“吾昨袖占一课,你即应人世,早晚定有法旨前来。你此去建立功名,享受荣华富贵,但须切记祖师之训,莫忘本来。吾有数言嘱咐,你须牢记。”湘莲忙跪下低首听受。真元子道:“世间之子,易于造福,亦易于造孽。其实,凡造孽之事,皆可造福。最易于造孽,莫如兵刑两事;而最易于造福,亦莫如兵刑两事。为刑官不但民命宜惜,即盗贼奸亢之命亦宜惜。宁使罪浮于法,无使法浮于罪。以生道杀人,以生人之心杀人,则杀人便是造福也。用兵不特将士之命宜惜,即敌人之命亦宜惜。不杀为上,少杀次之。至于处事接物,断不可存一害人之心;居高履盈,断不可存一利己之念。你所学之术,杀人之具俱多,—非至万不得已,不可轻用;非端人正士有根器的人,亦不可轻授,不可轻谈。你须牢牢紧记。倘有缓急,吾当前来相助。若背吾言,必飞剑斩你也。”湘莲顿首受教。
正说间,忽见一童子自空飞下,捧着一个简帖,说道:“真人有法旨。”真元子连忙跪下,接过简帖看时,上写着:“柳生学业已成,即令下山。自有好友提携,努力积功,毋得违误。”送童子出洞门,踏云而去。真元子向湘莲道:“你可即行下山。”湘莲恋恋不忍去,眼中垂泪。真元子道:“你但努力前程,恪守祖师之训,相晤非难。毋须惜别也。”说罢,走入洞中去了。湘莲只得慢慢下山来,心中想道:“向何处走好?师父说我要建立功名,古云“争名者惟朝’,自然应往京师。且京师究系艺游之地。但此处去京师甚远,从前跟着师父遨游,所走皆深山穷谷,以花果草木为食。今既人世,便须从大路而行,身无盘费,又无行李,虽不畏寒暑,不甚饥渴,究不像个行路之人,未免惹人盘诘。”一面想,一面走,且走出山中再作计较。暂行按下。
且说宝玉在榔杯环地用功,不知过了几时。一日见道人站在’面前道:“你的工夫该驯熟了。”宝玉即站起身来,垂手答道:“弟子谨遵师训,未敢懈怠。”道人点头道:“你随我来。”宝玉随着离了那地方,走了一回,到一山中,仿佛先前打坐之地。道人向一大石上坐下,宝玉侍立于侧。道人道:“你如今觉得心地上如何光景?”宝玉道:“觉得心中始则空洞无物,后来渐渐添许多道理又觉得道理都满满的了,又渐渐融化,仍空空的一般。”道人点头道:“足以出而应世矣。但你情缘甚重,此番人世,须将已种者一一了之,不可更种情缘,又生缠绕。:三教宗旨你如今都已明白,一切,作为皆本此而行,自可积功累行,为飞升根本。你可即刻下山,前途有你好友作伴。”宝玉听了,连忙跪下道:“弟子蒙师父度晓,那忍轻离!望师父始终教诲。”道人笑道:“你不忍轻离,原是你的—性真。“但有敕旨,岂可违误!”宝玉道:“师父如此吩咐,弟子亦不敢迟延,’但此去前路茫茫,还祈师父指示。”道人道:“你静中见闻。皆系真实,你细细参详,自能明白。”宝玉道:“仙姑所说绛珠,;果在扬州么?”道人点点头。宝玉道:“师父所言“但可了已种之缘,不可再种情缘’,不知如何分别?”道人道:“凡事之机会遇合,推之不去,略无营谋计较者,皆是前缘。就是了缘,不为迎亦不为推,若以人谋撮弄,百计矫强以成之,便种下因缘,纠缠往复不能了结。凡分内应用之情,虽稍过不为害;若用之分外,’便又种下因缘。”道人尚未说毕,宝玉已恍然了悟,顿首道:“弟子准遵师训。”道人道:“去罢!”宝玉起来重复叩谢,泪下不止。
一转眼道人不见,只得一步步走下山来。四面一望,鸟道蛆岩,更无人迹,不知此系何山何地。看那树木青葱茂盛,似乎四五月天气。只得顺那条山路走了一回,也不知过了几处山头,走了几里,只觉步履轻健,绝不疲乏,遂只管行走。心中想道:“那里寻个人问问路才好,偏偏总不见个人。究竟此地还是人间,还是世外?古人遇仙的,一局未终,斧柯已烂,又云“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跟了仙人这些时,不知世上是多少年,林妹妹若在世间,岂不老了!”不觉心中忙乱起来。又想道:“若果如此,师父又何必叫我下山呢!想来此处还是世间。”又想:”记得出门时,系八月中。此时光景又像夏初,不知究竟过了几年?”一路想着,天色渐渐晚下来。又想道:“天色晚了,又无洞府可以栖身,若走出一个虎豹来,如何是好?”深悔跟了仙人这些时,不曾学得一点法术。正惶惑间,不觉已到山根。
转出山口,见有一条大路,路上有一人在前行走。正要上前问路,见那人回头一望,宝玉紧行几步,相距不过丈余。那人立定,复回头看,四日相亲,彼此俱叫声“呵呀!”那人抢步向前,一把拉住说道:“宝兄弟!你如何在这里?”宝玉道:“原来是柳二哥,幸会,好极!”湘莲道:“你怎么在这里?荒山中一个人也没有跟着你?”宝玉道:“二哥!你一去几年,想来是成了道了?”湘莲道:“我上年打坐时梦中遇你,不意今儿果然遇着。我们且找一地方歇了,慢慢细谈。”二人携着手走了一回,见一山村,有几家人家。
湘莲走到一家,向一老者拱手道:“过路的人暂借一宿,望老者行个方便。”那老者将二人端详一会,见湘莲是道装,便道:“二位从那里来?向那里去?”湘莲道:“我们就是这山中来的,要向城里去。”那老者道:“二位在山中,想是修炼的了?”湘莲道:“正是。”那老者欣然延人草堂奉茶,说道:“用饭不用?”湘莲道:“我们不用。你有空房,借一间我们安歇。有茶取些来,别的都不要费事。”老者遂引入傍边一间小屋内,似乎客座光景。二人坐下,老者下陪。湘莲道:“老丈有事请便。”老者道:“二位必是得道的法师。老汉冒昧,有一事奉求,不知二位肯垂援否?”湘莲道:“老丈有何事见教?”老者道:“老汉姓秦名绪,家有薄田,两个儿子耕种,尚可过活。不幸晚年生了一女,今年十一岁。他母亲前年亡故。小女子得了个病,好若疯颠,又似邪祟。治了二年,总不能、好。今幸二位仙风道骨,必是异人,望二位慈悲救治。”湘莲心中想道:”治病一道,我却不曾学。如是邪祟,倒还容易。”遂向宝玉道:“我们积个功德,替他治一治罢。”宝玉道:“老丈!你将女儿唤出来,我们看过,明白究竟是病是邪,方可救治。”老丈欣然人,内,携了一个女子,后面跟着两个女人、两个男子进来。那老者向那女子道:“双儿!快向二位法师叩头,好请法师救你。”那女子跪下磕了一个头,二人连忙立起逊谢。
宝玉看那女子好生面善,仔细一想,宛然秦可卿一般,心中诧异。那女子见了宝玉,绝不疯颠,一傍站着,将宝玉看了又看。湘莲看那女子面上略有妖气,便问道:“你夜里见什么形像么?”女子道:“白日黑夜往往见个人来抱着我,我便迷糊了。及至清楚,又不见有人。”湘莲道:“不妨。”遂举手在女子胸画了一回,口中默默念诵,说道:“好了,你今夜只管安睡,那人不敢再来的了。”宝玉问那女子道:“你今年几岁了?”女子道:“十一岁。”又问:“几时生日?”女子道:“正月十五,日。”又问:“叫何名字?’女子道:“就叫双儿。”老者在傍道:“到底二位道行高,能镇压邪祟。我家女儿两年来,总是颠倒糊涂,此时竟已清楚,想来是就能全好的了。”老汉先行叩谢,说着跪下,二人连忙扶住,道:“老丈你带了令嫒进去歇歇罢,我们还要说话哩。”老者带了女儿、众人都出去了。
二人对坐,挑灯细谈,湘莲道:“你且把如何到这里的话告诉我。”宝玉道:“二哥你先说了别后情形,再说我的。”湘莲遂将尤三姐自刎起,一直说到师父叫他下山。宝玉道:“哦!你所遇的道人是那个?怎么个形像?”湘莲道:“我问过真元子,叫做渺渺真人。那是无始以来第一位神仙。”宝玉道:“这么着,你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了。怪不得我下山时,师父说前途有好友作伴。我正想不出是谁,原来是你。”又道:“二哥!你如今本事了不得了。”湘莲道:“这几年苦也吃够了!苞了师父遍游天下,千奇万怪都见过了,心里长了好些见识。后来跟了真元子,才学了些本事。”又将所学本事,大概说了一遍。宝玉叹羡不已。湘莲道:“我的说完,要说你的了。”
宝玉叹口气道:“我的本事与你相仿佛,不过苦却没有你吃的这么多。你为着尤家三姐,我也为着一人,故而弃家学道。记得八月十五出了三场,就随了师父走了。如何在大荒山打坐,如何又至螂螺福地用功,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也不知此时是何年月。今儿师父叫我下山,我正怅怅然不知向那里去好,恰懊遇着了你。如今你要送我到扬州呢。”湘莲道:“你不回京城,到扬州去做什么?你到底为着何事出家?”宝玉心想:“湘莲亦是已得道的人,两人心事相同,不必瞒他。”遂将黛玉之事,大略告诉一番。湘莲叹道:“你的福分大,有仙姑搭救,死者可以复生,离者可以复合;我是命薄无福,抱恨终身。”宝玉道:“我这事,不知究竟如何下落。此番前去,亦不过了我寻访的心愿。据你方才所说梦兆,看来亦有重圆之分,你且不要伤心。”湘莲道:“你这事仙姑、师父均已说明,还有什么疑虑!我细细参详,只怕将来我二人须一同做些事业,我的功名出在你手里呢。”宝玉道:“二哥本事博大,全仗扶助。”
正说着,忽听得一阵疾风,飞沙走石,湘莲所佩之剑跃跃振动。湘莲道:“不好!有妖邪来了!“随口中默诵真言,只见那一股雄锋刷的一声,拔鞘飞出。顷刻间,风盛猛烈,空中有金戈铁马之声。湘莲携灯走出房来,宝[玉]正襟危坐。听得霹雳一声,振天动地。不知是何妖,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单说宝玉在房内,见湘莲走出房外,忽听得霹雳一声,心中惊讶。正要出去,听得湘莲叫道:“宝兄弟!快来看这妖怪!”宝玉走出房来,风声已息。湘莲一手仗剑,一手提灯,向院子里一照,见一物似龙而无角,似蛇而有爪,遍身鳞甲,身首已分,而尾犹摆动,满满蟠了一院子。头上为雷火所烧,看不清楚。宝玉道:“这是什么东西?想来是蛟龙之类。”湘莲道:“这妖物利害哩!我出来时,见我的剑与他争斗,不能伤他,故发当心雷击,然后斩下头来。此物大底有好几百年,也不知害于多少人了。”说时,秦家父子三人及媳妇、双儿都出来看着,称奇道怪。
秦绪向二人重复道谢,说道:“幸遇二位神仙,除此妖邪,救了我的女儿性命。吾儿快过来磕头!”双儿走来,正要跪下,宝玉扶住道:“你看见这妖怪如何来的?”双儿道:“我在房中,尚未睡觉,只见向来来惯的那个人走进房来,正要向前,忽然退后,道:“不好!’遂走了出去。便听见大风,便听见打雷。我正害怕,后来听见嫂嫂叫我,说“妖怪雷打死了,我们快去看’,方才同了嫂嫂出来。”宝玉道:“你向来看见这妖怪,共有几个?”双儿道:“我总是看见这一个,并无别个。”湘莲道:“明日将这妖怪拖到山中去,烧了他。”秦绪应了,湘、宝二人仍回房来,道:“我们正谈得高兴,这妖邪偏来打岔。”湘莲道:“宝兄弟!你如今胆气竟大好了,足见功夫精粹。”宝玉道:“若是从前,这会子,我早唬死了,我还敢去看他么!”湘莲道:“我们如今扬州去,约莫有几千里路。
我是遍游天下过的,这点子路是不要紧,你如何能走呢?况且,我们在山中,还可将就;若到大道城市中,既无行李,又无车马,不像个客人,必随人盘诘,必须要弄些盘川,方可走哩。”宝玉道:“要盘川行李也不难,只怕顷刻就有。”湘莲道:“那里来呢?”宝玉道:“你瞧着罢了。”湘莲向袖中占了一课,笑道:“果然不错,你的心境竟比我灵得多呢!”宝玉道:“我们且静坐一回儿。”于是二人闭目对坐。
不多一回,天已大明。秦绪出来,令两个儿子到外边叫些邻居人来,将死妖扛出,到山中架起树枝柴草去烧。有一人道:“这东西恐怕肚里有珠子,我们何不看一看。”遂各取刀斧,将肚腹破开,又将脊骨敲开。那知每节脊骨之中,有一粒大珠,共取有二十四粒;如核桃大小,众人争着抢夺。秦家儿子赶回与老者说了,老者出去向众人道:“这妖邪是我家两位法师打死的,这珠子是他要的,你们不可抢夺。快取在一处,我与钱列位买酒吃。”众人有的肯,有的不肯。老者道:“你们若抢了去,回来法师动怒,自来问你们要。你们吃了亏,休要问我。”于是众人都将珠交与老者,老者将衣服兜了回来。叫儿子取几串钱与众人分了,又备酒饭与众人吃。遂走到房中,道:“二位法师起来没有?”湘莲、宝玉道:“起来了。”秦绪道:“我正愁无物孝敬二位,忽然得到几颗珠子,奉送二位,看看好不好?”湘莲道:“那里来的?”秦绪道:“就是那妖怪脊骨中的。”湘莲与宝玉接过看玩,果然好珠。湘莲道:“你令嫒吃了此妖的亏,这珠应该给你令嫒,怎么送我们!”秦绪道:“我蒙二位大恩,救了小女,想尽一点心。山乡僻地,无可致送。方才与女儿商量,正要动问,二位可否攀留几日?老汉有话请教。”湘莲道:“老丈有何话说?就请说来。”秦绪道:“二位尊姓贵乡;到底要往那里去?,:湘莲道:“不瞒老丈说,我姓柳,他姓贾,都是京里人。只因跟了仙师学道多年,略有些小术。昨日仙师命我等下山,说世间还有未了的事,叫我们了了再来,因此来到这
秦绪欢喜,又叫女儿出来陪着。不一回拿出素饭来。湘莲、宝玉久断烟火,忽觉饭香,腹中似乎饥饿,二人遂吃了些饭。双儿与宝玉问话,颇有依依之意。过了二三日,山中男男女女都来看他二人,也有说是好体面的神仙,也有说这么年轻,怎么有本事拿妖?也有说神仙是不老的,你说他年轻,你知道他几百年了?只怕比你祖宗年纪还大些哩。纷纷不一。
秦绪与二人做了一副细布铺盖,又凑了二十千钱,又取一个小拜匣,叫双儿缝廿四块袱子,将珠子包好,放入匣中。叫两个儿子挑着,送二位起身。二人别了秦绪出门,秦绪送二位至门口,说道:“二位中途保重,贵府在京城那里?二位说下了,将来遇便,亦可寄个信儿问候。”湘莲道:“我的住处没有一定。这位贾二爷,住在荣国府,乃荣国公的公孙,京城里个个知道的。”秦绪道:“原来是个贵人,老汉失敬了。”说毕,拱手而别。
二人出了山,到一镇市,知是曲阳县所属,遂命秦家儿子寻个客店歇下。秦家儿子道:“此地没有车雇,只有牲口。”湘莲道:“就烦你雇两个牲口来。”秦家儿子去雇两个骡子,两个骡夫赶来,说明送到府交卸。次日起身,秦家儿子送上大路,告辞回去了。二人一路行来,到了真定府。心想盘川不够,湘莲遂取了一粒珠子,走到一家当铺,递与柜上人。柜上人接.来一看,道:“这珠是那里来的?从没有看见这大珠。”湘莲道:“是家藏的,因短了盘川,当几两银子,就来赎的。”柜上人道:“要当多少?”湘莲道:“五百两。”柜上人将湘莲看了一回,见其衣服虽不华丽,亦不褴缕,人物轩昂体面,便道:“五百两太多,三百两罢。”湘莲道:“若说卖,壹千两还不卖,这原不过暂押,何必争多嫌少。”那柜上人又传观了一回,说道:“就当五百两罢。”当时兑了银子,写了票,湘莲走回客寓,又去雇了车。将银子分放行李之内,又置些应用的皮囊帽盒食物等类;次日坐车长行。
一日,行到仙桃镇地方,打了中伙,听得街上热闹,问那店小二道:“你们此地,今日有什么胜会么?”小二道:“我们镇上有个富户陶家,专好武艺,摆下一个擂台,要结识天下英雄。已经摆了整年,打坏了多少人,如今正在打哩,客官吃过饭,何不去看过热闹?”湘莲道:“这姓陶的有何本事,如此夸张?”店小二道:“这陶官人名叫陶长春,一身好武艺。他的妹子不过二十来岁,武艺更强,生得体面。这回擂台,只怕是为他妹子,想拣个有本事的配他。这左右的少年人,个个想这个好处。无奈打不倒他,反吃了苦。”湘莲听得,不觉高兴。吃了饭,向宝玉道:“我们去看看如何?”宝玉正想着:“女子能武,必是个蠢人。且去看看,到底是何等样人?”遂一同出了店门,往人丛中走去。
湘莲前行,宝玉随后,来至台前。只见台中坐着一个人,台前站着一人,身长膀阔,大目浓眉。有十几个少年武生上台,与台前那人打了一回,都输了。那人得意扬扬,说道:“四方朋友,还有那个纳命的上来!”湘莲便应声道:“俺来也!”将身一纵,跳上台来。那人吃了一惊,下面看的人早喝了一声采,惊动左右两台人。原来台上那人是个教师,那陶长春在左台上,他妹子在右台上,一见这人美貌英雄,心中想道:“不知那里来这两人,若是武艺高强,竟是个全才了。即便差些,这两人物亦不可多得。”
只见湘莲跳上台,向那教师一拱手道:“请教尊姓大名?”教师道:“我山西莫望”,指坐着这一人道:“这是家师聂成,在此摆擂年余,未逢敌手。尊客请留下名来。”湘莲道:“我京都柳湘莲。”说罢,拱手道请。二人踢了一回行鸡步,立定门户,渐渐折到台心,打将起来;往来进退,上下左右,揽作一团。湘莲见其本事甚低,故意撮弄他,玩了一回,忽的一拳打倒。一手抓住绑领,一手揪住绑腰,往台下一掠,说声:“去罢!”聂成连忙跳起,湘莲见来势甚猛,留心招架,二人又打起来。聂成膂力甚大,湘莲放出本事,聂成不能取胜。只得使尽平生伎俩,抖擞精神,恨不得将湘莲一下打翻。格架遮拦,腾挪偏闪,看看要输了,聂成得空,当心一掌打来。掌下藏着一腿,名鬼袖腿,诱湘莲的手来格。指望一腿蹬去,想湘莲必伤。那知湘莲乖觉,知道这腿之法,假意用手去挡,把身子往边一扭,右手往上一托,正托住聂成腿股,左手用了三四分劲,说时迟那时快,照后股上一拳,跌得二丈远。聂成挣了一会,才爬起又斗。湘莲又合他走了几转,聂成力尽筋疲,汗流浃背。湘莲心想:“不如早开发了他,免得延缠。”手上解数紧逼起来,聂成心慌,招架不住,又被湘莲打倒。这拳重些,挣扎不起来。湘莲将他一把提起道:“我今发手容情,下去罢!”也轻轻放下台来。看的众人一片喝采之声,轰闹不已。
湘莲正要下台,只见那右边台上,坐着一个美女,忽然立起身,脱去长衣,里面结束齐整,将小脚在朱栏—亡一点,纵至台心。湘莲一见十分纳罕。那女子道:“柳先生慢行,奴要请教。”湘莲道:“小姐高姓芳名?怎敢与小姐抗衡!”女子道:“姓陶,小字绛英。”湘莲道:“失敬了。”绛英道:“我们只比擒拿,不必挥拳发腿。我若擒住你算输,你若擒住我算赢。”湘莲道:“遵命。”二人缓缓的踹势走盘。那些看的挤得推来耸去,如潮涌一般。远望的只见那美人英雄打做一团。忽见旁首一个大蝴蝶,往台心一扑,原来就是绛英,穿得花红柳绿,那彩裙呼着风纵来,如蝴蝶展翅一般。台上一双美男女相扑,人人看得眼花心乱,口呆目瞪,也有发呆的,垂涎的,痴笑的,失惊打怪的。
宝玉见湘莲打倒二人,正在赞叹,忽见一女人上台,心想道:“这必定是陶家妹子了。”看那女子不过二十上下,生得娇嫩俊美,品格在纹、绮之间,不信此等佳人,都有武艺,为生平所未经见,不觉心中快乐。又恐湘莲卤莽,一时损伤了他,心上替他担忧。正踌躇间,见二人斗了多时,绛英急欲拿住湘莲,忽地将身一纵,右手在湘莲肩上按了一下。谁知湘莲身法极捷,左手抓住绛英右臂,绛英的腿刚从湘莲腰间擦过,说时迟,那时快,却被湘莲顺手拿住腿腕,身已擒空。宝玉在台下,急急的叫道:“柳二哥不要认真,快快放手!”湘莲将绛英朝上一举,口内低低的说道:“我手上留情,小姐要知道。”绛英亦低声道:“承先生指教。”湘莲将绛英轻轻放下,绛英将身一纵,仍上右台,回去了。
那时,陶长春在左台上,见湘莲擒起绛英,轻轻放下,知其留意,十分感激。忙邀齐门客十数人,齐奔上台,一轰而至。湘莲不知来意,高声道:“要打一个个的来,若诸位齐上,我发手就不容情了。”长春忙道:“言重,言重!小弟欲请先生到舍一叙。”湘莲道:“素昧平生,怎好轻造?”长春道:“小弟摆此擂台,原是招接四方豪俊。先生天下英雄,小弟仰攀一叙,薄酒一觥,为先生贺。还有微礼奉敬。”湘莲再三谦让,长春固邀不已。只得下台,同了宝玉来至陶家。湘莲道:“小弟先人世袭武职,父母早亡,依姑母度日。因贫游学到此,不久就要回去。这位好友贾二爷,那荣国公的公孙,因游览山水,从北岳到此。”长春听了是荣公之孙,十分起敬。当时备酒款待,又与湘莲讲武艺。长春道:“先生拳法海内无双,未识从谁学的?”湘莲道:“数年前人山学道,得异人传授。师父姓名也不知。”长春更加罕异,留住家中歇宿。一连数日,意气甚属相投,遂成莫逆。每日教些拳棒武艺,拜门生的甚多。
陶长春与绛英商议道:“贤妹!你看这两人品貌俱是世间有一无双的,一文一武,那姓贾的文才,吾虽不知他深浅,但他是个公孙,门第显赫,将来也必定个贵官;姓柳的武艺,妹子是见过的了。究竟两人那个强些,吾竟委决不下。我们既上无父母,妹子终身大事,你自己须拿个主意。”绛英道:“妹子生性好武,且这人已与妹子交手,。又输于他,岂有别的念头!扮哥不必推疑。”长春知妹的主意,就出来找宝玉闲谈,说了一回话,因道::小子先人曾做个总戎,故小子幼而习武,舍妹尤好武艺。不幸父母早亡,兄妹二人僻处乡间,见闻孤陋,是以借此擂台,一则接识豪杰,二则为舍妹择婿。今遇柳兄如此英雄,意欲仰托丝萝,。不知柳兄已否完娶,可否求二爷一为执柯?”宝玉道:“这是极好的事。令妹女中豪杰,非柳兄才貌不足以相配,弟当竭力执柯。”
少时湘莲回来,宝玉即将陶长春之语一一说了。湘莲道:“好是好,只是我不忍有负前妻。”宝玉道:“据你静中所见,尤三姐与你有重圆之日,安知不就应在此处!你说我引尤三姐与你相见,今日恰是我为媒,可见事皆前定。你既要人世做—一番事业,岂可中馈无人呢。”湘莲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我静中明明说尤三姐不曾死,我心上也要寻访他哩。”宝玉道:“三姐亡故,事隔有年。这“死不曾死”的话,或者别有机关,非我的事可比。茫茫天下,从何处寻访?依我说,三姐原是你正配,。不妨与他说明,作为续弦。将来诰封一切,都要先尽三姐。万一三姐复生,便要奉屈为次妻,看他如何说,”我们再商议。”湘莲点头叹道:“也只好如此罢了。”
宝玉即请陶长春,将湘莲如何聘了尤三姐,如何误听人言,索取聘物,尤三姐如何殉烈身亡,湘莲如何弃家学道,因仙人说他尚要做番事业,令其下山。又说故妻有重圆之日,故一心守着故妻,不肯再娶。“….“是我再三劝说,方才肯了。但须言明,令妹只能作继室。万一尤氏重圆,令妹屈居其次。其实,尤氏亡已多年,不过是柳兄痴想,未必便有其事。兄可与令妹斟酌之。”陶长春进内,与绛英说了一回,绛英低头不语。长春知妹子愿意,即出来与宝玉说道:“既承不弃,一切遵命。”宝玉便与湘莲商议,择吉行聘。湘莲道:“客中如何措办?”宝玉道:“一切繁文可以说明删了,聘物是要的。有现成的珠子在此,何不用他呢!”湘莲道:“这珠子我打算送你的。”宝玉道:“这又何必拘呢!就算你要送我,将来嫂子过门,你再送我亦不迟。况且这么些在这里,取一二颗亦可以算个礼。”湘莲点头,宝玉遂与长春商酌,定了吉日,写了礼帖,将明珠一双,做一锦匣装好,作为聘礼。
是日陶家设酒宴客,有许多本家亲戚邻居等,热闹一天。
次日,湘莲便要起身,,长春又固留,复住了几日。湘莲因功长春求取宝名,长春亦欣然高兴。长春极赞那珠子,湘莲说明来由,又将珠子取出与长春观看,长春惊奇,更加敬重湘莲本事。宝玉又说起途中缺了盘费,当了一颗。长春道:“此乃希世之宝,当了可惜。二哥!你将当票交与我,我去取了来,明年进京带还你。”湘莲道:“甚好。”就将当票交出,说道:“我们已打搅多时,明.日一定要告别了。”长春道:“既如此,我叫人去雇车。”原来,陶长春邀二人回家时,已将车子打发了。又与二人重新置行李什物等件,又选了两个小童,年俱十五六岁,跟随伏伺。即将秦家所置的行李与了二童。跟宝玉的取名灵儿,跟湘莲的名鹤儿。长春道:“这两个手脚俱还活动,人亦不蠢。二哥闲时指拨,还可以用的。”湘、宝二人一一道谢。次日起身,取路向江南来。暂且不题。
却说黛玉自到家之后,每日帮舒姨娘料理家务,闲时便与翠篑、青鸾等闲话,或教他们读书写字,借作消遣。琼玉学中回来,又与黛玉谈诗论文,时或唱和,姐弟友爱异常。偶有烦闷,又有青棠从傍宽解,是以黛玉甚为安逸,体气日渐丰健,丰神愈加艳丽。一家上下,待其主婢二人竟如活神仙一般。不觉过了数月。
一日,程忠进来回道:“小的大家筹议,如今家事日盛,所有典铺、收字号铺之外;还闲着十几万银子。向来都分派人各路走水,并随时塌置货物。小的们想本钱不多,可以如此做;如今本钱多了,分派的也多了,零星散漫,难於照应。小的想就近并做一个买卖,较为正齐。刚有一家商人乏了,卤台出示招商。因此来回禀小姐、姨娘,不如我们去顶了他。行运起来,利息比别的买卖大些,将来若做得好,再行扩充;做得不好,仍旧告了乏亦容易的。请小姐、姨娘定夺。”黛玉道:“不知要多少本钱?”程忠道:“不过十几万现银子,便可下手。不够时,我们还可会兑。、指着这些铺子,怕会不出银子来?”黛玉道:“姨娘意下如何?”舒姨娘道:“我是不懂得的,小姐裁夺。”黛玉道:“你们再细细筹画,议出章程来。果然有利无弊,便顶了就是了。但不知我们现在可靠的人够分派不够?”程忠道:“我们不过派两个管事拿总的人,至於一切办事,须要请些熟手的伙计的。”黛玉道:“你们且去议定了再商量。”程忠退出,遂将如何顶承,如何行运,派何人总理,何人分头督办,先须支现银若干,约计有若干利息,开了一个清折呈进,舒姨娘送与黛玉。
黛玉正看着思索,见青棠立在傍边,便问道:“你看此事如何?”青棠道:“小姐的意怎么样?”黛玉道:“我看此事做得,惟恐长远难於照应。及官吏需索,难於应酬。”青棠道:“斯是后来情形,此时不必虑。凡事总以气运为主。此时小姐气运正旺,你要做得的,总无不妥,不必畏缩。”黛玉听了,不觉晓然。即吩咐程忠,一一照行。就派程忠总理卤务。将典铺事务派李义管了。田租及各铺事务,派孙财管了。家中一切及银库事,逐日出进账目银钱,派向贵管了。卤务中应用之人,令程忠自行拣选,开单呈核。程忠应了出去,传知分头各办各事。不多时,程忠将事办妥,领了银子,将派的分管家人四名,及伙计八人,开单请定。黛玉看家人是张信、赵成、柏顺、金旺,便叫进四人,一一吩咐“小心随同办理”的话,众人答应自去行。行了一年,甚是兴旺。
舒姨[娘]见家道日隆,心中欢喜。因琼玉上年乡试未中,还不十分满意。忽忽到了秋初,琼玉又要往南京乡试。舒姨娘替他料理行装考具等物,派老家人向贵,带了家人小子雇船起身。去后,舒姨娘、黛玉未免记挂。
一夜,黛玉睡不着,听窗外微风飘飘,虫声凄咽,不觉心绪纷然。青棠坐在傍边榻上道:“小姐为何今夜睡不着?”黛玉即坐起倚在枕上道:“不知怎么不想睡,妹妹你倒口茶我吃。”青棠取了茶送与黛玉,喝了几口,放于几上。拉着青棠道:“妹妹!你教我一个法儿,叫我心上空空的,一些念头没有才好。”青棠道:“这如何能够呢!要是一念不生,小姐早在太虚宫了。古人说的好:“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小姐你觉得念多,便可随时止灭,往后便渐渐少了。”黛玉道:“吾自从得仙姑指示,又服了丹药,比从前已经好许多了。但总觉心上不空,觉之不破,止之不灭。”青棠道:“譬如治病一般,必对症的药,方能将病立时消灭。止念亦须真觉,方能即灭。不然反致两念相争,如何得灭呢。”黛玉听了,默默半响。青棠道:“此时心中记着少爷,但想少爷即可中举,不日回来,念便灭了。至於贾府中,此时正否极生泰之时,.又何必去想他!”黛玉见他说出自己心中念头,一一如绘,知不能瞒他,便道:“我也这么想,但心上总不清净。不知不觉,一念一念的上心来。”青棠道:“凡念头都有根柢,小姐你这根柢本深了,难怪止之不灭。我说与你罢,那人此时正心死气绝、万念皆空之际,一灵不昧,只记着小姐,已经离却红尘了,你何苦再去萦绕!搬竖不多时便可相见的。”黛玉道:“如此说,莫非他也死了?”青棠道:“你尚且不死,他如何能死呢!小姐难道忘了从前说的誓了么?”黛玉顿然记起,沉吟了一回。青棠道:“小姐你安心睡罢。天已不早,不要又生出病来。”黛玉听了,知有元机,不便细问,想来不是假话,便渐渐睡了。
倏忽八月下旬,琼玉回来,一家欢喜。问了些尸场中平安,文章得意”的话。琼玉取出头场、二场的文字,与黛玉看。黛玉看了,道:“我虽不懂,但这文章生气勃发,机势浩荡,必该中的。”琼玉道:“那里就想中!觉得比从前的略为说得出些么?”黛玉道:“好多了。”琼玉又取出些在南京及途中做的诗来,黛玉看时,是些记程游览及咏古迹的”诗,各体俱备,有七八十首。黛玉笑道:“这几天便做了这些诗,诗亦大长了。不久就要成名家了哩。”琼玉道:“姐姐太奖属过分子,姐姐闲时请批改批改。”黛玉看到后面,有怀黛玉的诗,不禁赞道:“此诗更好。”遂又细细吟咏。
正说着,外间传进:“有客来拜!”琼玉正衣冠出去了,不免有一番应酬。又将文章送与古先生看,也说有望。黛玉向舒姨娘夸琼玉不绝口,舒姨娘道:“都亏小姐早晚教导,不然那里能长进得这么快!这孩子能读成了书,才配做小姐的兄弟哩。若读不成书,岂不翻惹小姐看了生气!”黛玉道:“这是父亲怀才未能施展,姨娘苦节动天,故而天生这个兄弟,为先人吐气,报答姨娘。”舒姨娘含泪道:“但愿应了小姐的话。”青棠在傍忽然笑道:“我们少爷原算天下第二个人。”舒姨[娘]道:“天下人才多得很,他那里就算天下第二呢。”黛玉知青棠的话意有所指,心中一动,便不开言。。看看到了重阳;“这日,黛玉与舒姨娘正持螯共酌,忽然外面锣声大振,小丫头回来道:“外间传进来说,报子到了,吵着要喜钱哩。”只见向贵等四个老家人进来,向舒姨娘、黛玉道喜,说:“大喜了!少爷高中了!”黛玉道:“中在那里?”向贵道:“还不知道,报子要讲明白喜钱,才肯拿出录条来。小的们赶着与他讲去。”于是媳妇丫头一一叩喜。舒姨娘自是欢喜。青棠道:“小姐的眼力果然高,看少爷的文章,说必要中的,果然中了。小姐再决一决,到底中在那里?”黛玉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自然晓得。”青鸾道:“他从前说的,少爷是第二人,大约是第二名了。”青棠道:“我说的是天下第二人,这才是两省哩。”黛玉忽然省悟,道:“如此说来,竟是第一了。”青棠微笑。正说着,外面传进来道:“少爷回来了,在厅上谢恩阅录。”。
一语未毕,听见外边鼓乐大作,飞传进来道:“少爷中了解元。”大家拜服“青棠真是神仙”。一回儿,琼玉进来与舒姨娘磕头,又与黛玉磕头。黛玉手拜道喜,众人又与琼玉道喜。于是收拾行李,往南京谒见座师、房师,赴鹿鸣宴,会同年。送座师起程后,才回来祭祖谢客,请喜酒。又忙了些时,要往苏州祭墓。舒姨娘、黛玉俱要同往,内里只留青棠、青鸾看家,,外边家人照应。
正在择日起程,却好看坟人陈孝闻知少爷中了,前来叩喜,并回明贾府爷们送到灵柩,说是小姐的,葬于老爷墓侧,葬毕已回去了。一个家人喝道:“休胡说,我们小姐好好在家,那里有个小姐的灵柩?”程忠忙拦道:“你不知道其中原故。”便叫人拿饭与他吃,说:“我替你回明。”遂进内一一回明。舒姨娘道.:“叫他先快回去,打扫坟屋,料理一切,我们明日便起身。”程忠答应着、舒姨娘道:“听他说来,小姐的幻形已经安葬了。小姐回来已一年多,贾府中尚未通个信,将来如何来往呢。不如专人写个书信去,将原故说明方好。”黛玉正默然有所思,未及答应,青棠道:“不必忙,少爷不日进京,自然要到贾府去的,何必专人写信呢。此时那边正在忙乱,亦顾不到这事。”舒姨娘道:“姐姐说不要紧,就是了。”
次日下船赴苏州来。不知祭墓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卑说黛玉同了琼玉、舒姨娘到苏州祭墓,不巳到了苏州,上岸至坟堂屋内。家人们将祭品端正,将鹿鸣宴上根盘等物摆设停当。琼玉穿了与宴吉服,簪花披红,随着舒姨娘、黛玉来至坟前。黛玉一见墓道,那眼泪已不住的下来,只得忍着。待琼玉行过礼,又让舒姨娘。舒姨娘让黛玉,黛玉上前跪下,不禁痛哭。舒姨娘在傍,亦大放悲声。琼玉亦伤心,陪着哭了一回。媳妇丫头们再三劝止。舒姨娘磕了头,家人媳妇丫头们亦分班磕了头。黛玉想起回南安葬时,不觉已是十年。自己死而复生,兄弟幼年发达,使父母尚在,必当开颜一笑。今日墓木森然,音容愈渺,能不伤心!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复走到左侧,见一新冢,陈孝的女人在傍道;“这就是京里送下来新葬的。”黛玉见坟土乍干,草芽未发,想:“我若非仙姑援救,此时已入冢中.”今日自临己墓,恍如化鹤归来,令人伤感;对着墓前连连挥泪。舒姨娘、琼玉都来劝道:“小姐不必过伤了,且到坟屋内歇一回,再下船去。”琼玉道:“此墓乃古今少有,他日必成胜迹。古来列仙尸解,多有幻化之冢,然自己都不在世间。古人有衣冠之墓,亦因体魄无踪,招魂作墓。未有身在世间,幻留身幻者。他日兄弟拟树一碑,书某人衣钗之墓,定足流传千古。”黛玉拭泪不语,同回坟屋,歇了一回。又嘱咐陈孝小心看守,遂下船回来。
到了扬州大码头泊住。黛玉在舱中,看见前面一只大船,上悬蓝色布旗,写着:“工部都小司副郎”。又看那门灯上也是黑字,仿佛有“荣国府”三字,看不十分明白。想道:“二舅舅正是工部,难道是他的船?为何旗灯俱是素的?”又想道:“或者他本家的人用他旗号,亦未可知。”一时轿子到来,上轿回家,各自息息。
晚间黛玉与青棠闲话,想起日间所见,便告诉青棠。青棠道:“这就是送小姐幻形来的。”黛玉道:“不知何人送来,却打了二舅舅的旗号,却又是素的,令人不解。”青棠道:“小姐你还不晓得,那人恰恰今日到此,就到那船上拜别了才走盼。”黛玉不觉诧异道:“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拜别那个?走那里去?”青棠道:“一个人要出世了,自然要拜别父母,这是天性。他到那里去,小姐应该知道。”黛玉呆了,细细想了一回,自忖:“莫非真个出了家了?”青棠笑道:“这有什么假的!他此时还不知小姐在世间哩,向海角天涯找寻去了。”黛玉不禁凄然泪下。青棠道:“小姐不必感伤,从此放了心罢。”自此,黛玉刻刻萦怀,虽有青棠随时点醒,终难放下。
看看残冬一过,又是新年。到灯节后,打点琼玉进京,一面择了吉日,收拾行李土仪礼物等件。琼玉向舒姨娘、黛玉商量道:“到京后,贾府中要去不要去?有那些长辈?姐姐的事如何说法?望姐姐教给我。”黛玉道:“外祖母尚在,你自然要去拜见。况且两位舅舅、舅母俱是长辈,但那里一向从未晓得有你,须得我写书一一说明。我的事,你照着吾书上说便了。我还要另打点些礼物,去送各长辈及姐妹们,,停当了一同交给你罢。”琼玉道:“如此甚好。”琼玉自去拜客辞行。
黛玉晚间密与青棠商酌。青棠道:“少爷的事,非小姐亲笔作书不能明白。、至小姐的事,惟有据实直书,无可缘饰。倒是带了的礼物,要逐一斟酌,各人得宜方好。”黛玉道:“你替我想来。”随取纸提笔道:“想着的说来!”青棠道:“先从老太太的说起。”遂提笔道:“沉香释迦文佛一座,白玉观音一座,古鼎一座,紫檀香几一座,饼盒全付,香饼十匣,拣金寿鹤仙桃蜡签一付,寿字香十匣,古尊彝陈设二件。”黛玉道:“服用之物都没有么?”青棠道:“贾府中那样少了?”遂又道:“大红缎十匹,湖绉十匹,纺绸四匹,各色线绉袍套十付,锦绣艳色花袖十双,绵绣香色手帕十件,这是二位老爷、夫人的。”黛玉点头。青棠又说道:“湖绉四匹,大缎四匹,香泥漱杯一对,沉香拐杖一枝,这是薛姨太太的。”黛玉道:“觉得轻些。”青棠道:“再加纺绸二匹便了。”又说道:“大缎四匹,湖绉四匹,花袖十双,手帕十件,这是大奶奶的。”又道:“江绸袍套二付,湖绉二匹,大缎二匹,花袖四双,这是东府大爷、大奶[奶]的。再加纺绸四匹,手帕四方,是琏二爷、二奶奶的。”又道:“减却大缎花袖,是环三爷的。大缎四匹,花袖四双,手帕四件,这是三姑娘的。”黛玉道:“三姑娘该送些文雅的东西,这些他不爱。”青棠道:“加诗笺、湖笔、徽墨、端砚便了。薛大、二奶奶、喜鸾姑娘、薛二姑娘、李家两位姑娘都是一样。”又道:“古鼎一座,管夫人水墨观音一副,石刻金刚经一部,连香四匣,沉香四匣,这是四姑娘的。”黛玉心中似有会意,便不斟酌;依着写了。青棠又道:“羊脂玉锁金项圈一件,珊瑚钱串一件,点翠金丝细络香串一匣,金冠金铨镯等十[件],红绿湖绉各二匹,这是宝二奶奶的。”又道:“江绸袍料一付,大缎一匹,湖绉二匹,花袖二双,这是小蓉大爷奶奶的。再加紫颖二匣,徽墨二匣,兰哥儿的。”又道:“湖绉一匹,院绸一匹,花袖二双,手帕二件,这是送周姨娘及大老爷跟前姨娘,东府各位姨娘都是一样。再用香串一匣,香囊一匣,香粉十匣,时花十对,是与紫鹃、莺儿、琥珀、秋纹、麝月、玉钏、碧痕、五儿、四儿的。此外,丫头每人四匣花,二匣粉,一匣香串,一匣香囊,带些去见人分派便了。媳妇们多,不如带些番钱去,“林家、赖家这些有体面的,给他四枚,以下的,每人二枚,他们看着好玩儿。还有史大姑娘,应送素湖绉二匹,纺绸二匹,笺十匣,笔四匣。还有巧姐儿,应送妆缎衣裙一袭,被褥全副,花袖四双,安息香十匣,这就全齐了。”
黛玉道:“还有那个?再记记,不要漏了一分,倒不好。”青棠道:“都有了。”黛玉道:“似乎还有两个人,我一时想不起。”青棠道:“没有了。”黛玉又看了一遍,道:“你这单子很有意思,吾约略有些明白。”青棠道:“自然总要明白的。这会子不错就是了,又何必预先费心去盘算他。”黛玉便不言语。一会儿将信写起稿子,与青棠看,青棠道:“这信要给老爷、太太的,不必写给老太太。”黛玉一想,不觉伤心道:“我知道了,必是老太太有些缘故了。”青棠”道:“原为省小姐费心,我故多说几句话。小姐若是如此。反是多费了小姐的心。即算有缘故,几时知道,几时再伤心不迟哩。”黛玉就将信改好,亲自誊写,封口不粘,以便琼玉阅看。
饼了几日,将礼物收拾停当,开一总单点与琼玉,又将—手卷付与琼玉道:“这是父亲遗书,我将他装成手卷。我已将舒姨娘抚孤守节创业的事实,做了一跋写在后面。你到京可呈二位舅舅阅看,并请题志诗文,并町请父亲同年相好中之关切者,及你座师、房师、同年交好一一题之。他日传之子孙,亦可表彰姨娘一番苦节。”又有与李纨、探春的书,谢其病中亲看照应的情,并托其将礼物一一分送,又托看顾紫鹃。琼玉一一答应。转瞬行期,不免洒泪分别,下船北上。
却说荣国府中,自宝玉走失之后,王夫人、宝钗等悲伤凄楚,内外上下人等无不垂头丧气,意兴全无。后来探春到京,一番劝慰,略觉好些。又贾赦、贾政赦罪归来。贾政到家,又细说在船中亲见宝玉被一僧一道引去,上岸追赶,、倏已不见。劝王夫人等不必想他。宝钗、薛姨妈见王夫人悲伤过甚,只得返加劝慰。是年腊月,宝钗生下一子,贾政题名芝哥儿。王夫人稍为慰藉,然终不能忘怀,不免触物伤情。
宝钗虽外面端庄,强为旷达,百般宽慰王夫人,自己不露一毫悲戚之态,而心中亦复凄楚难堪,每深霄不寐,吊影伤怀。及生下芝儿,虽亦自慰,然不觉见子思父,更难排遣。倚枕独坐,事事上心。想起:“从前初进京时,有金玉因缘之说。偏偏又有一黛玉从中打岔,与他情意缠绵,用尽心计,方能不为所挤。人心归附,声誉籍然,众口一词,都说在黛玉之上。及至因缘成就,方谓人定可以胜天,那知始而病,继而疯。又费尽心机,病也痊了,疯也好了,也肯用功上进了,也不与女孩子们缠绕了,真是十分妥当,从此可冀美满前程,尽吾受用。那知中了举人,为和尚道士所迷,飘然弃家而去。记得临出门时些话,句句都是有意;即未出门之先所说之话,亦句句都有机关。我当时原料着几分,随时破解,那知竟如此决绝。细想卞余年情分,于我情分似乎不薄。新婚后,那缠绵缱绻,亦极意温存。想其与黛玉之情,必更胜于我,不知黛玉如何方法,至于着他死生眷恋,固结不移如此。悔我从前但知以端重宽厚胜黛玉,不曾将些小意思笼络他,亦是一时疏虞。”又想:“那年要取我红麝串时,神魂失据的光景,宛然在目。可见未尝不爱我,大约与黛玉早为生死之约,故难负前盟。早知如此,我便让了他倒也罢了,即不然,便与黛玉同归,终胜此时俩惶苦况。记得从前妈妈与他戏语,他面有喜色,拜妈为母,与我结为姐妹。及我因缘成就,便抱恨而亡。其情亦可怜可悯。今时其在九泉,安知不笑我恨我,我竟做了一个损人利己的人,损了人于己仍无所利,岂不可悔!他是想来不得回来的了。便算我这芝儿也与兰哥儿一样能读书,我也同大嫂子一样,眼见芝儿发达,也不知要受了多少苦楚,耐了多少凄凉。珠大爷亡过的人,死生有命,大嫂子守节抚孤,原是分内之事。我是好好的人,忽然抛家离室的走了,岂不可恨!”如此反覆思想,真如万箭攒心。又值产母月之内,易于受病,不到一月,不觉恹恹病起来。;王夫人、薛姨妈加意调治,又不知因何致病,总说是身子单弱,新产尚未复原,请大夫上紧医治。大夫那里晓得病源,一味笼统调理,如何中用。故满月后虽勉强出房,而精神意兴竟大差了。
一日,王夫人早起,流泪不止。李纨、平儿、宝钗、探春、惜春俱来请安。王夫人道:“我昨儿梦见宝玉回来了,仍是出门时的样子,并没有出家,抱着我大哭,又说了些话,到媳妇房里去,我便醒了。醒来还笑着,把老爷惊醒了,也说梦中见他,说了好些话,醒来通不记得了。二人同梦,却也奇怪。莫非宝玉还念回来?”李纨道:“这是老爷、太太想着宝兄弟,故而人梦。或者宝兄弟已得了道,回来安慰老爷、太太,亦未可知。”探春道:“这得道的话,有些意思。我昨儿也梦见的,不知宝姊姊也梦见没有?”宝钗道:“我梦见却也不止一回,昨儿觉得更清楚些。梦中我正坐着,还没睡,见他进来说道:“宝姊姊!我回来了,你不要生气。”我梦中一见,就忍不住哭起来,便哭醒了。”惜春道:“这是真的,我也梦见来。再查查,只怕还有梦见的哩。”王夫人便道:“真个的,我们四姑娘是参悟的,很有功夫的了。你比我们自然明白,你何妨说说,这宝玉到底是什么来头?与我们什么冤孽?生生死死的磨人。自小就古怪精灵的,同人不一样。”惜春道:“太太但想二哥这块玉,是天下古今那一个有过的呢!这就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的人,便是大来头了。至于各种变幻,俱是因缘。因缘原是人心造的,还是人心去灭。”王夫人道:“你这话我虽不能很明白,大概宝玉不是寻常孩子。只可怜我辛苦生长他一场,就这么撒手去了,这是什么因缘呢?老太太这么爱惜他,也不能受他一日孝养,我自然更不必说了。”惜春道:“老爷、太太的深思,二哥哥如何能忘呢!总是要报答的。太太这梦不是寻常的梦,请太太从此宽心,不久就有消息的。”王夫人道:“真个的,还能回来?”惜春道:“只怕回来的还不止一个呢。”王夫人道:“这话我就不懂了。”
正说着,贾政进来。众人俱站起问安,贾政叫道:“都坐下。”王夫人又说起梦来,并将惜春、探春、宝钗同梦及惜春所说述了一遍,贾政道:“宝玉有来历是不错的,我也深知。大约是晓得你想他,故托个梦宽慰的意思,岂知更惹出一番想念来!若果思念父母,能自己回来也是好事,只怕未必呢。”只见莺儿在宝钗耳边说了几句话,宝钗回王夫人道:“真是奇怪,竟还有人同梦的,四姑娘的话一些不错。”王夫人道:“还有那个?”宝钗道:“是麝月、秋纹、莺儿、五儿、紫鹃。”王夫人道:“真是少有的事,十来个人都是一样的梦。”贾政也不觉称奇。又问惜春:“你如何知道?”惜春道:“不过以理揣度,老爷、太太是天性之情,我与三姐姐是同气之情,宝姐姐是伉俪之情。既都有梦,以下凡二哥所爱之人,自然也该有梦了。”贾政点头道:“你这话另是一个理,都很有意致。”向王夫人道:“到底宝玉是为什么忽然出家,你们究竟晓得不晓得?”王夫人沉吟了一回,道:“从前一回病了,一回疯了,一回儿好了。后来,自己用功,好好同着侄儿下场,出场就走了。究竟是为什么,那个晓得!”
贾政未及开言,惜春道:“太太倒不必隐瞒,向老爷说明了倒好。”探春道:“此时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说也无益。”惜春道:“惟其如此,一无避忌,可以说明。”那时李纨碍着宝钗,平儿碍着风姐,宝钗见贾政在座,俱不好开言。贾政道:“据四姑娘说来,其中大有情节了,何必瞒着我呢!”王夫人见惜春说出,只得说道:“这也不过是大家猜度之词,原没有什么实据,故一向不曾与老爷说知。就是已过的林姑娘,从前来到这里,老太太钟爱,同宝玉一块儿长大的。后来又奉娘娘的命,同住园中。宝玉与林姑娘,似比别的姐妹更见好些。林姑娘又一时病,一时好。宝玉病的时候,林姑娘也病丁,一病就死了。宝玉后来晓得,哭了几场,也就罢了。大家因此疑心,说为着这节事,究竟也不知他二人心上是怎么样的。”
贾政道:“这些情节,老太太在时,知道不知道?”王夫人道:“也知道些。”贾政道:“说起林姑娘来,他母亲是老太太最钟爱遍。贾政道:“这真是意想不到之奇事,我竟糊涂住了。”贾赦道:“大喜,大喜!我们妹丈忠厚清介,应有这个好儿子。甥女有仙子救援,这都是世上罕有的,不必迟疑。这书是妹丈亲笔,我认得的。这外甥品貌神情,与妹丈很相像。只甥女书是否亲笔,我认不得。”贾政道:“我亦认不清。”叫:“兰儿!你先将书拿到上头回明太太,给姑娘们瞧瞧!”一面叫贾琏吩咐备饭。
琼玉道要叩见舅母,听说外祖母已经西归,还要到神主前磕头。贾政道:“你且坐下,我们谈谈。吃了饭再上去。”琼玉只得坐下。贾政、贾赦又细细盘问了一回。贾赦道:“那仙子毕竟是如何样子?”琼玉道:“外甥那日在学中,不曾得见。听得姨娘家人们说,竟是个少年美貌的仙女。说与姐姐有缘,究竟是什么仙子,连姐姐也不晓得。他还留下一个侍女服伺姐姐,如今还在外甥家里。这侍女亦长得很俊,但不吃烟火,此外亦与人无异。”贾政道:“甥女到扬州那一日?”琼玉道:“是二月十三日。”贾政问贾琏道:“林妹妹是那一天不在的?”贾琏道:“就是宝兄弟结亲那一天晚上。老爷是明日起身的。”贾政道:“我起身正是十三日,半日功夫,怎能到得扬州呢?”贾赦道:“你不见甥女信中说,是坐着鸾车,驭风而行的。仙人原可顷刻千里。”贾政道:“甥女灵柩是我送回南,遣蓉儿到苏州安葬的。据这么说,灵柩是空的了。可曾打开看看?”琼玉道:“外甥正想打开来看,因匆匆乡会试,尚未得暇。将来总要开出来看一看,方可解后人之疑。”贾赦道:“贤甥几时到京的?”琼玉道:“前日。”贾赦道:“何不来舍间住?”琼玉道:“因场头已近,就住在小寓中,俟场绑再来打搅舅舅。”说着,跟琼玉的两个家人,门上带来叩见。贾琏认得向贵。门上回道:“这向管家,从前来接过林姑娘的。”贾赦、贾政又问了一回,二人略述大概。贾赦命贾琏陪着吃饭,二人一同到上房来。
却说贾兰拿了书信,来到王夫人正房。见王夫人歪在榻上,他母亲在傍站着。贾兰回道:“又一件奇事来了。”王夫人听了,连忙坐起来,道:“什么奇事?”贾兰道:“上年江南的解元,叫林琼玉,今日来拜。说是林姑太爷的儿子,拿着林姑娘的书子,说林姑娘现在他家中,并不曾死,这奇不奇!惫有林姑太爷的亲笔遗书。爷爷看了这林姑娘的书,叫送给太太,叫姑娘们大家瞧瞧,是林姑娘亲笔不是?”说着,李纨接过,递与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念我听。”李纨念那书道:
甥女黛玉,肃拜谨启,舅舅、舅母大人尊前:
甥女自龆龄失恃,依居膝前,蒙外祖母暨诸长者垂怜,衣食
教诲者十余载,不幸福薄灾生,沉疴不起。自知短折,
有负深恩。乃弥留之际,忽有仙子飞来,将拂尘幻作形骸,
携之迳出。谓甥女尘缘未了,禄命未终,饮以琼浆,饵
以丹药。偕乘鸾车,驭风而行,顷刻至一大宅。甥女细
加问询,始知先君有遗妾舒氏,遗腹生子,苦节抚孤,
已读书成立,现居扬州城内。舒氏姨娘,甥女幼本识
之。又出先君遗书,及他遗物手迹相证。琼玉弟神情品
榜酷似先君,旧仆四人,一一俱能言其始末。事虽意
外,略无可疑。窃念先君有后,天佑善人,甥女忽获天
亲,真梦想所不到。宿疴尽脱,顽健有加。只因道远事
奇,非楮墨所能尽达,是以未即奉陈;兹琼玉弟仰邀荫
庇,得冠乡闱,公车北上,特属晋谒崇阶,面陈一切。
用肃寸启,恭叩外祖母大人暨诸尊长金安。外先君遗书
一卷,琼玉面呈,伏乞赐览。并求题志数语,以示后
世。附上土仪数种,另单分呈,伏希赏纳。敬请福安,
不备,甥女黛玉肃拜谨启,正月十六日。
李纨念毕,一面称奇,一面说道:“这字迹我是认得的,真林姑娘亲笔。再请他们大家来看看。”丫头们分头去请,惜春、平儿、宝钗、巧姐都来了。王夫人又叫:“快打发个媳妇去,接三姑娘回来!”大家看了,都说是黛玉亲笔,又道:“林姑娘想是有大福,故有仙子来救,令他姐弟相逢。”李纨道:“林姑娘是我送他入殓的,不信竟是假的。这实在奇了!”王夫人道:“不管他福大福小,真的假的,林姑娘既不死,我们这个怎么又走了呢!这不是我们这个倒叫那仙人弄去了?若就在此救活了林姑娘,或者不去也未可知。”惜春笑道:“太太既想到这里,就不必烦闷了。林姐还在世,岂有二哥哥反出世的理。”王夫人道:“你二哥哥呢?”惜春道:“少不得回来。”王夫人道:“何时回来呢?”惜春道:“这那里晓得!我不过以理而论罢了。”
正说着,人回:“大老爷、老爷进来了。”王夫人忙下炕,出至堂屋,说道:“方才这书子,大家看了,都说正是林姑娘的亲笔。”贾赦道:“我们的奇事,接连连的来。我想宝玉的来历,本来就奇怪,想来不是寻常人。这位林姑娘亦是个出奇的,他同宝玉必定有夙世的因缘。我想林姑娘如今既在世间,不如赶紧把他接了来家,少不得宝玉也就肯回来。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贾政道:“这事我终究不大明白,如今这些且慢说。林家外甥是确确凿凿的,他又与宝玉同年,要上来拜见你,你且见他,我们且商量怎么款待,再说别的。”王夫人道:“这么就请进来罢。”于是就传话出去,叫兰哥儿陪着林少爷进来。贾赦道:“外甥既已盘了小寓,我们此时不必强他。明日且摆酒请他,到场绑再邀他来家住。我方才的话是我一人之见,你们再大家商量。”说着,同贾政出去了。
贾兰同了琼玉进来拜见。王夫人让琼玉上炕,看那琼玉秀骨珊珊,甚是可爱。笑着说道:“外甥这么大了,我们竟一向不知道,疏阔得很。今日不是外甥自己来,我们还不晓得哩。外甥今年十几岁了?”琼玉道:“十二岁了。外甥跟着姨娘长大的,到七八岁,才晓得舅家,便要来京看姐姐。姨娘因外甥年幼,不许,要到十六岁才许来京。不料前年有个仙子,把姐姐送到家中,所以今年姐姐叫外甥来拜见舅舅、舅母的。”王夫人道:“这真是奇事,我们正伤心你姐姐,且喜有仙人搭救。你姐姐病已好了,我们听见了,喜欢得了不得。外甥你这点年纪,已经中了解元,即刻就要中状元的。”琼玉于是站起道:“托舅母的福庇。”又道:“外祖母的神主在那里?外甥要去磕头。”王夫人道:“老太太神主已经送人宗祠了。”叫:“兰哥儿,你陪着到老太太中间形像前,行个礼罢。”贾兰答应,陪着去了。
一回过来,要请见二位嫂子,并琏二嫂子、四姊姊,王夫人叫都请来。李纨、惜春、宝钗、平儿都在王夫人屋里,一同出来见了,都问黛玉好。琼玉替黛玉致词问候,又取出致李纨的书子来,说道:“还有些土仪,姐姐托大嫂子分送,回来就送进来。”又道:“这一封书,是与三姐姐的。不知三姐姐可在家?”李纨道:“三姐姐就回来的,这书交给我罢。”王夫人道:”“你们看这外甥,比我们宝玉强着多哩。宝玉要是这么着,也不叫老爷生气了。”琼玉道:“正是方才琏二哥哥说起,二哥哥上年场绑就不见了,到底到那里去了呢?”王夫人道:“这孽障,忽然抛父母舍妻子的,不知上那里去了,真令人可恨!”说着,不觉垂泪。琼玉道:“舅母放心,少不得要回来,不过耽搁在那里罢了,岂有不回来的道理。”说着站起来,道:“还要到东府去拜见,再来请安。”王夫人命贾兰:“好生陪着表叔出去。”听得二门传语进来道:“三姑娘回来了。”探春进来见王夫人,王夫人指着琼玉道:“这是姑妈家的兄弟,是件大奇事,我所以接你回来。你且见了。”琼玉上前施礼毕,只说道:“姐姐问三姐姐好,有封书已给大嫂子了。”探春未及叙话,琼玉同贾兰出去了。
探春坐下,李纨等将黛玉书信一切情形告诉他。探春连连摇头道:“二哥哥这人真是愈出愈奇了!”李纨道:“这与二哥哥什么相干呢?你岔到那里去了。”惜春笑道:“三姐姐这话是并不岔,不过肚子里有些话还没有说出来,故而觉得岔了似的。”探春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老爷、太太意思如何?”不晓探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且说探春向王夫人道:“我说一个人不可有奇处,古今奇事也多,从没有胎里带块玉来的。我们二哥哥,从前为这玉,忽然失了,忽然又得了,已经奇了。初次下场,便中了高魁,忽然又不见了。至于与林姐姐的情分,“见面就砸这玉,后来一时好了,一时恼了,为这玉亦闹了好几场。记那年紫鹃说了几句玩话,即刻就病了,前年正提着亲事,那玉就不见了,二哥就疯了。我出门的时候,二哥哥还是呆呆的,听说后来和尚送了玉来,二哥哥才依旧好了。如今算来,这玉忽然遗失,一定是和尚取去了;既取了去,又何必送来!若说要银子,又并没有拿过银子去。玉来了,人又走了,安知不是这和尚先首知道林姐姐要死,故将玉取“了去;后来知道林姐姐不曾死,故又送这玉来。二哥哥或者一心想着林姐姐,晓得他不曾死,要去寻访,不知走迷了路,耽搁在那里,也不可知。林姐姐临危偏有仙子来救他,将他送到几千里外向来不晓得的娘家,这都不是人能想算得到的。林姐姐大概也不是个凡人,就是他向来那个性灵脾气,亦与世上人不同。我初回来,听说二哥哥走了,我估量多半为着这事。但人死不可复生,走的既然如此决绝,想来无可挽回。那些事情说也无益,故劝太太不必想他。如今林姐姐既然尚在,我料二哥哥断不出家。前儿四妹妹所说的,竟有些意思。我想林姐姐此时虽在母家,都是一向无人知道的,恐怕二哥哥未必寻访得着。我的意思,不如打发人去,把林姐姐仍旧接了来。此事大家传开,少不得二哥哥就会知道,必要赶紧回来。不知太太意思如何?大家商量商量!”
平儿道:“林姑娘一向住在我们家,因为不在了,才送柩回去。今有这大喜事,自然该仍旧接来。若不去接,显得老太太去世,便无人思念林姑娘了。”探春道:“二嫂子这话更是。”宝钗道:“只怕就去接,林姑娘未必肯来。”李纨道:“我估量也未必肯来。只怕宝玉弟回来自己去请他,他还未必就答应哩。”独有惜春默坐不语,王夫人道:“四姑娘怎么不开口?”惜春道:“我的话通说了。三姐姐说的同大老爷的主意相合,只要请老爷、太太斟酌定见就是了。”说着,贾兰进来,交琼玉带来黛玉所送各礼物道:“表叔说,林姑娘有信给母亲,托母亲分送的。这是单子。这些都是礼物。”
李纨接过单子,向平儿、探春道:“大家来帮着清点,替他分送。”平儿、探春即同李纨将礼物一分一分拣齐,遣人分送。又将丫头们的一分分散了。又传林之孝家的进来,将单子交给他,分散众媳妇们,令其具禀叩谢。分送已毕,探春将单子又看一遍,向王夫人道:“林姐姐送的礼也就奇怪,怎么老太太的东西尽是陈设?且中间带着香烛。四妹妹的就一点香奁物事没有,宝二嫂子的就有小阿子的东西,史大姐姐的就是素的。周姨娘等都有,独没有我们姨娘同凤嫂子及袭人的。这是为什么呢?”王夫人道:“难道林姑娘亦是个仙人?我们这里近年的事情莫非他都知道?为什么老太太去世他又不知道,还替老太太请安呢?”探春摇头道:“真是有些古怪。据我看来,这林姐姐的奇处,竟同我们二哥哥是一对儿。”惜春微微一笑,李纨等也都说:“奇怪。”
晚间王夫人与贾政商量,又将探春等方才的话述了一遍。贾政道:“我生平不信这些神仙怪异的事,偏偏一件件到我身上。从前僧道几回来,都是我亲眼见的。如今我也不能说一定不信。四丫头好佛,我本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四丫头的话说得很有理致,竟有些见识。探丫头本来聪俊,他的话又与大老爷主意相同。也只好依着大老爷,写封书子,预备盘川礼物,专差两房家人媳妇去接。媳妇说未必肯来,也有道理。且看来与不来再说罢。若竟不去接,似乎外面亦下不去。琏二奶奶说的话倒是的。”王夫人见贾政定见,便告诉李纨、平儿,一面端正礼物,一面派人。外面又摆酒请琼玉。
贾珍、贾环、贾琏、贾蓉、贾兰陪着又进来见了王夫人,说了好一回。王夫人向琼玉说专人去接黛玉的话,琼玉道:“外甥家里现在一切事都仗姐姐料理。姐姐若来了,恐怕姨娘支持不住。外甥先赶信回去,舅母再打发人。”王夫人道:“你姨娘持了这些年家,你姐姐才到家,怎么就走不开呢?你姐姐总是要出阁的,左不过这一两年罢了。”琼玉道:“从前外甥家里都是姨娘的老娘经管。前年老娘故了,姨娘正着急,刚刚姐姐回来,故而全交了姐姐。”王夫人道:“你姐姐的身子很单弱,不怕劳碌么?”琼玉道:“姐姐身子并不单弱,管了一家的事,还读书写字做诗哩。外甥的诗文,都是姐姐教的。”又将家务大略说了一回,出去了。
却说宝钗自从产后,身子总是恹恹,意兴精神日渐减损。前因十人同梦,又听惜春说话有因,心中一喜:“或者宝玉竟能回来。”又见王夫人有懊悔之意,心中不乐。今又得黛玉未死之信,王夫人又听了贾赦、探春等说话,专人去接,心中又辗转为难,身子益加委顿,不多几日便病倒了,不能起来。王夫人、薛姨妈以下,时来看视,请医调治,但说产后体虚,未能复原,又或外邪,天天服药。其时,探春住了几日,已早回去了。
这黛玉的信息,一经传开,人人诧异。东府里如尤氏婆媳、邢岫烟、史湘云、喜鸾、四姐儿等都来探望问询。知道即要差人去接,各人都预备回敬的礼物,送别的书,种种不一。独有紫鹃自从梦见宝玉之后,又复万绪萦怀,想着:“宝玉走失,定是为着姑娘出家。”想着梦中光景:“姑娘未死,宝玉还要回来,岂不是大怪事!但姑娘是我送他的终的,如何说不曾死,或者转死重生。宝玉于姑娘灵柩回南时,见我痛哭,他反向着我笑,迥非从前光景,我恨他得新忘旧,反面无情。如今想来,难道他早已得了姑娘未死的信息?既然有了信息,为什么又不告诉我呢?”又想道:“或者这梦是我平日思想姑娘,故有此幻,究竟渺茫,作不得准。”每日反覆思量,不觉神情失据,茶饭无心。
惜春见他如此,叹道:“痴丫头不要妄想!你不多时就要出门了。”紫鹃听了,呆着不懂。及至琼玉到后,知黛玉果然未死,这一喜非比寻常。又得了黛玉寄与的东西,不觉喜极而悲,泪流满面。因将从前梦境,细细说与惜春知道。惜春道:“我老实告诉你,这是真的。你从此大喜,不必悲伤了。”紫鹃道:“宝二爷既然出了家,人是现在的,怎么会托梦呢?”惜春道:“是静里神游。这仙家的道理,你如何知道呢?我这话不告别人,就告诉你。你姑娘同宝玉,不久就多要回到这里的。你目下主有远行,你将应用物件收拾收拾。”紫鹃道:“那里去?”惜春道:“你不看看姑娘去?”紫鹃道:“看看姑娘是好,只是我一个人,如何能够去呢?”惜春道:“少不得有人送你回去哩。”
过了几日,果然王夫人打发人来叫紫鹃,紫鹃即刻过来。王夫人道:“你们姑娘被仙子送到家中,你晓得的了。这非常喜事,我欢喜得什么多忘了。这会子,遣周瑞家的、来兴家的两口子去接你们姑娘。你是姑娘旧人,你自然也要紧看看姑娘。这里一切事情,你也晓得,信上说不到的,你也好说给姑娘听。你要劝姑娘就起身来。姑娘是老太太最钟爱的,这会子老太太归西了,若姑娘不来,我如何对得住老太太呢!这是我特地托你的,你务必要劝姑娘早早来京,断不可推却。”紫鹃一面答应,一面回道:“太太吩咐的话,一一记着回姑娘,但不知几时起身?”王夫人道:“现在端正礼物停当,就起身,大约不过这月半间。”
紫鹃出来,想道:“四姑娘果然能够先知,但不知太太去接姑娘是个什么意思?姑娘肯来不肯来?”竟拿不定。回到庵中,见了惜春道:“姑娘竟是神仙,果然太太叫我回去接姑娘。”将王夫人的话一一告知。惜春道:“这话我早晓得的了。我并不是神仙。原是我们那天,大老爷、老爷、大奶奶、二奶奶、三姑娘一块儿商量的。你不在眼前,故而不知道。”紫鹃道:“太太要紧去接我们姑娘来,这是什么意思呢?”惜春道:“自然有个意思。你依着太太的,劝姑娘早来就是了,又何必急急尽问呢?”紫鹃道:“我摸不着头脑,怎么劝姑娘?姑娘问我“为什么要紧接我?”我说什么呢?好姑娘!版诉我罢!拔苦叫我去瞎顶顶了呢。”惜春道:“你这痴丫头,我早就告诉你了。你自己糊涂,这会子倒来缠我!”
紫鹃呆了半日,忽然笑道:“姑娘,你道我家姑娘肯来不肯来?”惜春道:“你好巧呀!肯来不肯来,问你姑娘,怎么问我呢?”紫鹘道:“姑娘识见高,能够前知,故而请问姑娘。”惜春道:“那个向你说我能前知?天下事不过是个理,心上不静,便看不出这个理;心上静些,便看得清楚些罢了。你真当我是神仙,我若是个神仙,我还住在这里!版诉你罢,你姑娘送各人的礼,独没有风二奶奶、赵姨娘、袭人、秋桐;老太太的,尽是香烛陈设;宝二奶奶的,有小阿子的银镯;史大姑娘是素的;我的东西你见了,有一件奶奶姑娘们的东西么?这两年的事,你姑娘怕不多晓得!你姑娘才成了神仙哩。”紫鹃道:“果然诧异,难道有人在这里打听的?”惜春道:“袭人出去,同生芝哥儿、秋桐不在,都是年底的事。林姑娘的信是正月的,打听也没有这么快呀!”紫鹃无言可答,满腹疑团,自去收拾行李,等候起身。
王夫人—日说起琼玉来道:“这个外甥,我竟爱他到了不得。若老太太在时,不知怎么喜欢哩。”李纨道:“看他神气言谈,竟有几分像林姐姐,大约是像姑老爷的原故。”王夫人道:“老爷原说他很像姑老爷。他才十二岁,倒进了学,中了解元。看着倒像十五六岁的,不比宝玉强多。光景情形胆气也好。我可惜没有一个小女儿,要有,我就肯给他。”李纨道:“太太这么爱他,何不替他做个媒?”王夫人道:“替他做那个?”李纨道:“不是前儿听说本家喜鸾姑娘许的姑爷没了。喜姑娘向来是老太太最爱的,模样儿性格儿都好,岂怕配不过!只是年纪大几岁儿。”王夫人道:“好倒好,但他无父母,靠着个嫂子过活,家道贫寒,年纪又大。外甥家未必愿意呢。”李纨道:“太太刚说少个女儿,何不把喜姑娘接来,认做女儿,再托人说媒。如果得这好女婿,也是老太太、太太之疼他一场。再者,亲外甥做了女婿,更亲热些。至于年纪,不妨事。况且林妹妹亦认得他,必要赞成他的。”王夫人笑道:“这倒妥当,不晓得老爷意思怎么样?且向老爷商量。”
平儿听见此语,告诉贾琏。贾琏正想琼玉少年英发,又听家道甚好,巴不得与他亲近,遂向贾政竭力撺掇。贾政亦以为然,即将喜鸾接至家中,王夫人认为己女。大家道喜,摆了一天酒。家中人都叫五姑娘,跟着李纨一处住,派两个丫头、两个媳妇伺候。
蚌忽过了三月十五,琼玉、贾兰都出了场,各送文章与贾赦、贾政看。贾政极赞琼玉文章,即命人收拾书房,将琼玉行李搬来。又摆酒与琼玉接场,又请甄宝玉。甄宝玉一见琼玉,十分投洽。席中又说起宝玉来,贾琏指着甄宝玉道:“我们宝兄弟同甄家世兄相貌一模一样,非至亲看不出来。若非口音两样,连我们都辨不清楚。”甄宝玉道:“我们这位老同年,真是非凡的人。我与他顷刻之谈,就知道他迥出流俗,果然竟高蹈世外了。到底不知上那里去的?”贾琏道:“听说什么大荒山,又查不出这个地方,亦无从寻找。”
席散后至上房见王夫人。王夫人说道:“我打发接你姊姊的人,已经候了数日,等外甥出场写封信,叫他们带去。我这里另有信与你姐姐。你信上务必将我的意思恳切写上,催姐姐快起身,不要耽搁。”琼玉道:“外甥已有信回去了,此时大约可到。不过月底月初,总有回信来,何不等回信来再起身?”王夫人道:“不必等,总要去接的。外甥,你快把信写起来。”琼玉只得答应着,出来写了封信,送进去。王夫人将贾赦、贾政等与黛玉的信,及各人礼物书信,一一交付周瑞家的,同了紫鹃起身南去。
紫鹃叩辞,王夫人又叮嘱一番。紫鹃又去辞了众人,到庵中向惜春叩辞道:“姑娘没有信与我姑娘么?”惜春道:“众人都有回敬的礼物,我无物可送。且相见不远,亦不写信了。你替我问候姑娘罢。”紫鹃道:“我的意思,倒要请姑娘写个信与我们姑娘,只怕我们姑娘倒能相信的。我虽伺候多年,我们姑娘待我好,我晓得我们姑娘脾气,不敢乱说话。太太又吩咐我,劝姑娘务必来。这里太太、奶奶、姑娘们,虽都有信给姑娘,想来总是劝姑娘来京的话,恐怕我们姑娘未必能听,所以要姑娘写封书,比别人强些。”惜春沉吟了一回,道:“我就写两句便了。但这信你另外收着,不要同别人的信一块拿出来。到用着他的时候,你再拿出来;用不着,便不要拿出来。其实,这信有若无的。:”随取笔来写了几句,封了交与紫鹃。贾政即邀甄宝玉为媒说喜鸾。紫鹃又道:“我方才看,宝二奶奶的病竟很利害,好像从前我们姑娘的光景。姑娘瞧着妨碍不妨碍?”惜春笑道:“你既然说同你姑娘一样,还有什么妨碍呢!”紫鹃不敢再问,叩头辞去。
且说黛玉自琼玉起身后,未免心有所忆,每日与青棠、翠篑等做诗、写字、下棋消遣。一日,在舒姨娘房内,婆子们说:“程忠上来回话。”舒姨娘、黛玉出至堂前,程忠回道:“前年办的盐,去年结算,共用现银十八万七千有零,连会的银子,总共做了三十五万九千余两的买卖。计得利银,除还会银子外,余十三万二千有零,利息甚好。现共存银三十万有零,又两年各铺余利银十四万有零,共计有现银四十万五千有零。今年还是照旧做,还是扩充做?若照旧做,用不了这些银子,还剩下十余万,又得另寻事做。请姨娘、小姐示下。”黛玉道:“你看这盐务靠得住靠不住?”程忠道:“依小的看来,此时正好做的时候。”黛玉道:“凡事总贵乎乘势。我们初做便顺当,不如趁此扩充。你把四十余万现银通做了,省得又去另寻买卖。做一两年看光景再说。”程忠道:“小的亦这么想。少爷年轻况且发作,做官便更顾不到家事。小的趁此时还未很老,再过数年恐筋力衰颓,不能报效了。”
黛玉道:“你精神还好,但累你一人,亦觉太劳。你须强为物色些可靠的,作你的帮手,你亦可有些精神。将来有人接手,你亦可以安享安享。”程忠道:“小的已留心试过几个人,尚属可靠,正要回小姐添派帮办,将来便可接手。回来开出名单,再送上来。”又道:“若尽此现银子办,乐得再会些银子,便可做到百十万的事。”黛玉道:“很好,你就照着去办罢。”程忠道:“各处的账,请小姐核算了发出来。”黛玉点头。
舒姨娘道:“到底小姐的福大。小姐来家两年功夫,便长了数十万。”黛玉道:“这是姨娘创起的基业,是姨娘的福。”舒姨娘道:“要是小姐不来,我竟没法撑起这个家来了。”一回儿程忠送进单子。黛玉看时,上面写着一个家人,十二个伙计,黛玉即照单派令分管盐务事件,皆归程忠节制。又将各账算核明白,都发出去了。
一日,青鸾来请黛玉,说少爷有回信来。黛玉至舒姨娘房中,将琼玉的书念给舒姨娘听了。书中说“某日到京,到贾府已见过各尊长,相待甚厚,场绑邀至府中居住。又言老太太已于上年三月去世;宝玉表兄于上年中举,三场出场时走失,至今不知去向;并贾府即要专人接姐姐来京,姐姐能否即来,乞即商定后寄知”等语,“余候场绑续寄。”舒姨娘道:“路上倒没有耽搁,到得也算快。贾老太太归西,不知有多少寿数?”黛玉道:“八十外了。”舒姨娘道:“这也算有福有寿的了。”黛玉道:“老太太向来精神甚好,不知如何忽然不在了。老太太是最爱我的,可怜不得再见了!”说着,不禁呜咽的哭起来了。舒姨娘劝道:“小姐不必过伤,这么大年纪也就罢了,那里都能活百岁呢;只是说的宝玉,不知可是衔玉而生的这位?既中了举,如何忽然不见了?这倒是奇事。”黛乇呜咽不止。舒姨娘又劝了一回。
黛玉回房,向青棠道:“妹妹你前儿开送礼单子时,我就觉得有些原故。果然老太太不在了,宝玉忽然走了,你自然早已知道的,但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说着,一面拭泪。青棠道:“这又何须问呢?小姐你向那里去的,他自然也向那里去。”黛玉默然。停了一回,道:“前儿单子上,我说总还少了两个人,如今想起来了。平儿同袭人、鸳鸯,单上没有,难道三人都没有了?”青棠道:“平儿已有的了。袭人也没有死,可以不必送礼,故没有开上。”黛玉道:“何曾有平儿?”青棠道:“琏二奶奶就是了。”黛玉道:“哦!凤姐姐想是没有了。鸳鸯呢?”青棠道:“鸳鸯跟老太太去了。”黛玉道:“这倒难为他,可叹可敬!妹妹你一切都晓得,何不多告诉我!我又不告诉别人,亦不怕泄漏了什么。”青棠道:“大凡要紧的话,我都说过了;没要紧的,横竖不多时总要晓得,又何必耳报神似的尽着说呢!我劝小姐:往后一切事,但管眼前,就事就理,未来不必逆计“,已往不必追思,省了多少心机。于将来飞升大事有益哩。”
黛玉道:“妹妹教我的话,我当书绅紧记,以后我竟要奉你为师了。”青棠道:“仙姑还不敢做小姐的师父,我是何人!小姐过谦了。”黛玉道:“我久已约你为姐妹,你怎么还是叫小姐?”青棠道:“我是伺候仙姑的侍女,怎么敢呢!小姐虽格外谦光,我不能不恪守本分。”黛玉道:“仙姑叫我妹妹,是仙姑的忘分,我已执弟子之礼,与你正是姐妹。况且在世间与在天上不同,何必过于拘泥!”青棠道:“原是在世间要依世间法度,我现在伺候小姐,便是个丫头。姨娘同少爷、小姐都抬举我,不当我个丫头,这是格外的好处,亦是看仙姑的分上。我若不安着本分,算个什么呢!安能长久在此!世人看了亦要骇异的。”黛玉听到长久在此一话,知道话中有话。便道:“我也不敢十分强你,我总把你当做亲妹妹就是了。”青棠笑道:“真个小姐把我当做亲姐妹,我倒不能随着小姐在一处了。”
黛玉听了,心中了然。连连点首,说道:“到底我的心粗。”青棠道:“小姐不是心粗,倒是心太细了。”黛玉道:“你知道贾府中遣人接我么?”青棠道:“接的人目前就到。”黛玉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样呢!”青棠道:“横竖总要到京的,落得答应着。”黛玉道:“这话我又不懂。”青棠道:“这回不懂,过些时少不得明白了。小姐却断不可说不去的话,将来反有痕迹。这是要紧的,小姐须记着。”黛玉道:“我此时实在不了了,横竖总依着你行就是了。”青棠道:“看这个主意,贾府中亦有一两位灵机的人哩。”黛玉道:“宝姐姐、三姑娘都是极聪明的,可见我竟不如他们。”青棠道:“小姐的灵机如何不及他!不过太着意了,反多窒碍。俗说“当局者乱,傍观者清”。当局的智慧,并不是不及傍观;傍观的智慧,并不是胜于当局。惟不甚着意,心反灵空耳。”黛玉点头,若有所悟。
看看过了残春,正盼琼玉场绑的信。一日午后,媳妇来说:“门上传进来说,京里贾府有家人、媳妇来了,带有少爷的书信。”舒姨娘连忙叫媳妇们去引进来,一面到黛玉房中告知。媳妇们引了两个人来,至黛玉房中。黛玉认得是周瑞家的、来兴家的。站起身来,先请两位太太安,问各位姑娘、奶奶们好。二人方替黛玉请安,黛玉连忙拉住。二人道:“那位是姨奶奶?”舒姨娘见黛玉站起,知道是贾府中有体面的人,也站起说道:“二位过来,且请坐了!”二人向舒姨娘请安,舒姨娘还礼。黛玉让他二人坐,二人不敢。让了一回,只得向底下杌子上坐下。
周瑞家的道:“我们太太、奶奶、姑娘们听见姑娘遇了仙子送回,喜欢得了不得,恨不得立刻见面。所以太太打发我们来接姑娘的,请姑娘就起身,太太们盼望的很。姑娘的丰采比前丰腴多了,身上想来久已大好了?”黛玉道:“承太太们记念,又劳两位姐姐远来接我。我听见老太太归天的信息,正在这里伤心。要想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因这里少爷进了京,我再去了,剩下姨娘一个人了,想等少爷回来。:二位姊姊!你们大远的辛苦很了,在我们这里且歇息几天。先写禀帖,慰太太们的盼望,再定行期。”舒姨娘道:“我们家的一切事,全仗着小姐料理。小姐要进京去了,叫我怎么能料理哩!且再商量。”周瑞家的取出各人书信呈上,说道:“紫鹃姊姊同来的,还在船上。”黛玉叫个媳妇传话出去,打轿接紫鹃上来。舒姨娘吩咐料理住处,,并备酒款待。
一时门上传进来说:“贾府管家请姨娘、小姐安。”递上手禀。黛玉说:“辛苦了!懊生款待。”周瑞家的出去,将礼物等一一交上来,舒姨娘收了。紫鹃到来,先见了舒姨娘,来至黛玉房中,叫了一声:“姑娘!”磕下头去,那眼泪止不住扑簌簌的下来,扶着黛五膝盖大哭。黛玉拉他起来,不禁伤感,携着手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翠篑等无从解劝。哭了一回,黛玉拭泪道:“紫鹃妹妹!我们死别重逢,人生难得。你为我的一番苦况,我却晓得。你也不必伤心,且把别后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青棠在旁,也劝道:“紫鹃姊姊!小姐非常大喜,你该欢喜,怎么倒惹小姐伤心呢!”紫鹃抬头,见这人秀若飞云,娟如新月,正不知是何等人。只得停悲掩泪,道:“我见姑娘原是喜欢,不知怎么,见了面由不得伤心。”说着犹哽咽不止。
黛玉指着青棠道:“你认得他么?”紫鹃又细细看了一回,道:“面熟得很,想不出是那位来。”青棠道:“能面熟就好。”黛玉道:“这是救我的仙姑留下的青棠姐姐。”紫鹃道:“我在园中听见说,姑娘这里现住着一位神仙,我还不信:那里神仙肯住着的?果然真的。”忙与青棠相见,说道:“我该磕个头。”青棠道:“这如何敢当!”拉着紫鹃手道:“姐姐来了,好得很,小姐正想你哩。你快把贾府中事细细告诉小姐。小姐尽着问我,我虽晓得的大概,那些细情,实在有不晓得的。”紫鹃道:“我此时不知道打从那里说起,怕一时说不尽。且先把太太们吩咐的话先回了姑娘。”遂将“王夫人如何当面再三吩咐,如何急急的打发人,大奶奶姑娘们如何致意,都盼姑娘早些进京”的话说了一遍,黛玉点头。一面听紫鹃说话,一面将各人书信拆阅。看那琼玉书中知已搬到贾府,遂将信送与舒姨娘。
舒姨娘道:“这两个管家奶奶,身分光景,想是极有体面的,我们自然不可怠慢他。外头我已吩咐程忠等款待,里头该叫那个陪他呢?”黛玉道:“贾府的规矩,有体面的丫头倒有坐位,可以同席。有体面媳妇,虽也赏坐,不能上席。我们系亲戚人家,自然要当他个客。况且又是长辈差来的,该叫程忠、向贵的女人陪他,就在这堂屋里,抬举他些。”舒姨娘道:“不如我自己陪他。”黛玉道:“这是格外抬举他了。”舒姨娘又至他们住处,料理一回。即命摆席,请他两人。舒姨娘亲自相陪。周瑞家的再三推让,方才坐了。舒姨娘又拉紫鹃,紫鹃不肯。黛玉道:“紫鹃在我这里吃罢,我还同他说话哩。”
说着,出至中间,向周瑞家的道:“二位姐姐!不嫌简慢,多喝一杯!我不陪了。”两人连忙说道:“姨奶奶这么抬举,真当不起。自己的人,姑娘怎么也这么说!”黛玉自向房中与青棠、紫鹃、翠篑吃饭。紫鹃细细将贾府中三年的事一一告诉。饭毕又说,足足说到三更方睡。不知黛玉何时人都?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卑说周瑞家的同了紫鹃来接黛玉。周瑞家的次日即告诉周瑞等,先将到后情形,及林姑娘答应进京,并无推托。先写禀帖寄京,俟定了行期,再行具禀等语。紫鹃即在黛玉房中住了。因房子太挤,将小丫头搬住厢房。紫鹃亦带些礼物送青鸾、翠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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