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续英烈传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0515
[book_dec]明代白话长篇历史演义小说。又名《永乐演义》、《永乐定鼎全志》、《云合奇踪后传》。五卷三十四回。题“空谷老人编次”。首“秦淮墨客”序,秦淮墨客为纪振伦,似作者即为纪振伦。成书于明万历年间。主要写明初“靖难之变”事,叙明惠帝朱允炆即位,因各地诸王势力日炽,尾大不掉,故用齐泰、黄子澄策,企图废掉诸王;燕王朱棣乘机起兵,以“靖难”为名,破京师(现南京),废惠帝, 自立为帝(永乐)的历史故事。作者同情惠帝,写其被迫逊国退位,对其遭遇寄予深切同情。有道光双桂堂刻本。另有明刊本,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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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幸城南面试皇孙 承圣谕阻止传贤
诗曰:
治世从来说至仁,至仁治世世称淳。
谁知一味仁之至,转不如他杀伐神。
又曰:
称帝称王自有真,何须礼乐与彝伦。
可怜正统唐虞主,翻作无家遁逸人。
尝闻一代帝王之兴,必受一代帝王之天命,而后膺一代帝王之历数,决无侥幸而妄得者。但天命深微,或揖让而兴,或征伐后定,或世德相承,或崛起在位。以世俗论之,或惊以为奇,或诧以为怪。不知天心之所属,实气运之所至耳。必开天之圣主,名世之贤臣,方能测其秘密,而豫为之计,若诸葛孔明未出茅庐,早定三分天下是也。远而在上者,凡二十一传,已有正史表章,野史传诵,姑置勿论。单说这明太祖,姓朱,双名元璋,号称国瑞。祖上原是江东句容朱家巷人,后父母迁居凤阳,始生太祖。这朱太祖生来即有许多征兆,果然长大了,自生出无穷的帝王雄略,又适值元顺帝倦于治国,民不聊生,天下涂炭,四方骚动,这朱太祖遂纳结英雄豪杰,崛起金陵,破陈友谅于江右,灭张士诚于姑苏,北伐中原,混一四海,遂承天命,继了大位。开基功烈,已有《英烈正传》传载,兹不复赘。惟即位之后,兴礼乐,立纲常,要开万世之基。后来生了二十四子,遂立长子标为皇太子,次子为秦王,三子为晋王,四子为燕王,其下诸子,俱各封王。这长子标既立为皇太子,正好承继大统,为天下之大主,不期受命不永,到了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竟一病而薨。太祖心甚悼之,赐谥号为懿文太子,遂立懿文太子的长子允炆为皇太孙。这皇太孙天性纯孝,居懿文太子之父丧,年才十有余岁,昼夜哭泣,水浆具不入口,形毁骨立。太祖看见,甚是怜他爱他,因对他说道:“居丧尽哀,哭泣成礼,固是汝为人子的一点孝心,然此小孝也。但我今既已立汝为皇太孙,上承大统,则汝之一身,乃宗庙社稷臣民之身,自有事我之大孝。况礼称:‘毁不灭姓’,若不竞竞保守,以我为念,只管哭泣损身,便是尽得小孝,失却大孝也。”皇太孙闻言大惊,突然颜色俱变,哭拜于地道:“臣孙孩提无知,非承圣训,岂识大意。今当节哀,以慰圣怀。”太祖见了大喜,因用手搀起道:“如此方好。”又将手在他头上抚摩数遍,细细审视,因见他头圆如日,真乃帝王之相,甚是欢喜,忽摸到脑后,见微微扁了一片,便有些不快,因叹息道:“好一个头颅,可惜是半边月儿。”自此之后,便时常踌躇。又见第四子燕王棣,生得龙姿天表,英武异常,举动行事皆有帝王器度,最是钟爱,常常说:“此儿类我。”
一日,春明花发,太祖驾幸城南游赏,诸王及群臣皆随侍左右。宴饮了半日,或献诗,或献颂,君臣们甚是欢乐。忽说起皇太孙近日学问大进,太祖乘着一时酒兴,遂命侍臣,立诏皇太孙侍宴。近臣奉旨而去,太祖坐于雨花山上。不多时,远远望见许多近臣,簇拥着皇太孙骑了一匹御马,飞一般上岗而来。此时东风甚急,马又走得快,吹得那马尾,飏飏拂拂,与柳丝飘荡相似。太祖便触景生情,要借此考他。须臾,皇太孙到了面前,朝见过,太祖就赐座坐旁,命饮了三杯,便说道:“诸翰臣皆称你近来学问可观,朕今不暇细考,且出一对与你对,看你对得来么?”皇太孙忙俯伏于地,奏道:“皇祖圣命,臣孙允炆敢不仰遵。”太祖大喜,因命侍臣取过纸笔,御书一句道:
风吹马尾千条线;
写毕,因命赐与皇太孙。太孙领旨,不用思索,一挥而就,书毕献上。太祖见其落笔敏捷,已自欢喜,乃展开一看,见其对语道:
雨洒羊毛一片毡。
太祖初看,未经细想,但见其对语精确,甚是欢喜,遂命传与诸王众臣观看。俱各称誉,以为又精工,又敏捷,虽老师宿儒,不能如此,真天授之资也。太祖大喜,命各赐酒,大家又饮了数杯。太祖也欲自思一对,一时思想不出,因问诸臣道:“此对,汝诸臣细思,尚有佳者否?”诸臣未及答,只见诸王中早闪出一王,俯伏奏道:“臣子不才,愿献一对,以祈圣鉴。”太祖定睛一看,不是别人,乃第四子燕王棣也,因诏起道:“吾儿有对,自然可观,可速书来看。”燕王奉旨,遂写了一句献上。太祖展开细视,却是:
日照龙鳞万点金。
太祖看了,见其出语惊人,明明是帝王声口。再回想太孙之对,虽是精切,却气象休雄,全无吉兆,不觉骇然道:“才虽关乎学,资必秉于天。观吾儿此对,始信天资之学,自不同于寻常,安可强也。”因命赐酒,遍示群臣。群臣俱称万岁。君臣们又欢饮了半日,方才罢宴还宫。
正是:
盛衰不无运,帝王自有真。
信口出天语,应不是凡人。
一日,太祖坐于便殿,正值新月初见,此时太孙正侍立于旁,太祖因指新月问太孙道:“汝父在日,曾有诗咏此道:
昨夜严滩失钓钩,是谁移上碧云头?
虽然未得团圆相,也有清光遍九州。
此汝父诗也。今汝父亡矣,朕每忆此诗,殊觉惨然。今幸有汝,不知汝能继父之志,再咏一诗否?”太孙忙应奏道:“臣孙允蚊,虽不肖不才,敢不勉吟,以承皇祖之命。”遂信口长吟一绝道:
谁将玉甲指,掐破青天痕。
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
太祖听了,虽亦喜其风雅,但觉气象近于文人,不如燕王之博大,未免微微不畅。自是之后,每欲传位燕王,又因见太孙仁孝过人,不忍舍去,况又已立为皇太孙,一时又难于改命,心下十分狐疑不决。
忽一日,众翰臣经筵侍讲,讲毕,太祖忽问道:“当时尧舜传贤,夏禹传子,俱出于至正至公之心,故天下后世,服其为大圣人之举动,而不敢有异议。朕今欲于传子之中,寓传贤之意,尔等以为何如?”言未毕,只见翰林学士刘三吾,早挺身而出,俯伏于地,厉声奏道:“此事万万不可!”太祖道:“何为不可?”刘三吾道:“传贤之事,虽公而易涉于私,只有上古大圣人,偶一为之,传子传孙无党无偏,历代遵行,已为万世不易之定位矣,岂容变易,况皇太孙青宫之位已定,仁孝播于四海,实天下国家之大本也,岂可无故而动摇!”太祖听了,心甚不悦,因责之曰:“朕本无心泛论,汝何得遂指名太孙,妄肆讥议。”刘三吾又奏道:“言者,事之先机也。天子之言,动关天下之祸福,岂有无故而泛言者。陛下纶音,万世取法。今圣谕虽出于无心,而臣下狗马之愚,却不敢以无心承圣谕。故私心揣度,以为必由皇太孙与燕王而发也。陛下如无此意,则臣妄议之罪,乞陛下治之,臣九死不辞,倘宸衷有为而言,则臣言非妄,尚望陛下慎之,勿开国家骨肉之衅。”太祖含怒道:“朕尝无心,即使有心,亦为社稷灵长计,为公也,非为私也。”刘三吾哭奏道:“大统自有正位,长幼自有定序,相传自有嫡派,顺之,则公,逆之,虽公亦私也。先懿文太子,长子也,不幸早薨,而皇太孙,为懿文嫡子,陛下万世之传,将从此始。如必欲舍孙立子,舍子立贤,无论皇太孙仁昭义著;难于废弃,且将置秦晋二王于何地耶?”太祖听之,默然良久道:“事未必然,汝何多言若此耶?”刘三吾又哭奏道:“陛下一有此言,便恐有人乘间播弄,开异日争夺杀伐之端,其祸非小。”太祖道:“制由朕定,谁敢争夺?”刘三吾道:“陛下能保目前,能保身后耶?”太祖愈怒道:“朕心有成算,岂迂儒所知也,勿得多言!”刘三吾再欲哭奏,而太祖已艴然还宫矣。刘三吾只得叹息出朝,道:“骨肉之祸已酿于此矣。”次日有旨,降刘三吾为博士。
正是:
只有一天位,何生两帝王?
盖缘明有运,变乃得其常。
太祖由此,心上委决不下,一日坐于便殿,命中官单召诚意伯刘基入侍。只因这一召,有分教:天意有定,人心难逆。欲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刘基就人论兴衰 太祖顺天传大位
却说太祖单召刘基入侍。你道这刘基是谁?他是处州府青田县人,表字伯温,幼时曾得异人传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已往,后知未来,推测如神。在周可比姜子牙,在汉不让张子房、诸葛孔明,在唐堪与李淳风、袁天罡作配。元未曾出仕,做过知县,后见元纲解纽,金陵有天子气,遂弃职从太祖创成,一统天下,受封诚意伯之爵。真足称明朝一个出类拔萃的豪杰。
这日闻太祖钦召,即随中官而入。朝见过太祖,赐坐赐茶毕,太祖因说道:“今天下已大定矣,无复可虞,但朕家事尚觉有所未妥,故特召先生来商之。”刘基道:“太孙已正位青宫,诸王俱分封有地,有何不妥,复烦圣虑?”太祖蹙了眉头道:“先生是朕股肱,何得亦为此言!卿且论皇太孙为何如人?”刘基对道:“陛下既以股肱待臣,臣敢不以腹心报陛下。皇太孙纯仁至孝,继世之令主也。”太祖道:“仁孝能居天位否?”刘基道:“仁则四海爱之,孝则神鬼钦之,于居天位正相宜。”太祖听了,沉吟良久,道:“卿且说四子燕王为何如人!”刘基道:“燕王龙行虎步,智勇兼全,英雄之主也。”太祖道:“英雄亦能居天位否?”刘基道:“英雄才略能服天下,于居天位又正相宜。”太祖道:“负帝王之姿,亦有不居天位者乎?
”刘基道:“龙必居海,虎必居山。帝王不居天位,是虚生也。从来天不生无位之帝王。太祖道:“帝王并生,岂能并立?”刘基道:“并立固不可,然天既生之,自有次第。故宋陈希夷见了宋太祖与宋太宗,有一担挑两皇帝之谣,安可强也。”太祖道:“废一兴一,或者可也。”刘基道:“天之所兴,人岂能废。”太祖道:“细听卿言,大有可思,但朕胸中,尚未了然。国家或废或兴,或久或远,卿可细细为朕言之。朕当躬采成法,以教子孙。”刘基道:“陛下历数万年,臣亦不能细详。”太祖道:“朕亦知兴废,古今自有定理,但虑长孙不克永终,故有此问。先生慎勿讳言。”刘基见太祖属意谆谆,因左右回顾,不敢即对。太祖知其意,即命赐羊脯汤、宫饼。刘基食毕,太祖乃屏退左右近侍,道:“君臣一体,出卿之口,入朕之耳,幸勿忌讳。”刘基道:“承圣恩下问,愚臣焉敢隐匿?但天意深微,不敢明泄,姑将图识之要,以言其略。陛下察其大意可也。但触犯忌讳,臣该万死,望陛下赦之。”太祖道:“直言悟君是功也,何罪之有?即使有罪,亦当谅其心而赦之。卿可勿虑。”刘基乃于袖中取出一册献上,道:“此柬明历也,乞陛下审视,自得其详。”太祖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戊申龙飞非寻常,日月并行天下光。
烟尘荡尽礼乐焕,圣人南面金陵方。
干戈既定四海晏,威施中夏及他邦。
无疆大历忆体恤,微臣敢向天颜扬。
谁知苍苍意不然,龙子未久遭夭折。
艮孙嗣统亦希奇,五十五月遭大缺。
燕子高飞大帝宫,水马年来分外烈。
释子女子仍有兆,倡乱画策皆因劫。
六月水渡天意微,与难之人皆是节。
青龙火裹着袈裟,此事闻之心胆裂。
太祖看罢,艴然不悦道:“‘五十五月’,朕祚止此乎?”刘基道:“陛下圣祚绵远,此言非关圣祚,别有所指也。”太祖道:“‘燕子’为谁?‘释子’又为谁?”刘基道:“天机臣不敢泄,陛下但就字义详察,当自得之。”太祖沉思半晌,道:“天机亦难细解,但观其天意,必有变更之举。朕日夜所忧者此也。先生道德通玄,有何良策,可以为朕消弭?”刘基道:“杀运未除,虽天地亦不能自主,神圣亦不能挽回,况臣下愚,有何良策?惟望陛下修德行仁,顺以应之,则天心人事,将有不待计而自完全矣。若欲后事而图,非徒无益,必且有害。”太祖长叹不已,道:“天道朕岂敢违,但念后人愚昧仁柔,不知变计,欲先生指迷,庶可保全。”刘基道:“陛下深虑及此,子孙之永佑。太祖道:“朕思‘青龙’者,青宫也;‘火里’者,危地也;袈裟者,僧衣也。此中明明有趋避之机,先生何惜一言,明可指示乎?”刘基忙起立道:“臣蒙圣谕谆谆,敢不披沥肝胆。”反回头,左右一看,见四傍无人,因趋进一步,俯伏于圣座之前,细细密奏。语秘人皆不闻,只见太祖又加叹息。君臣密语半晌,刘基方退下就坐。太祖乃传旨,敕礼部立取度牒三张,又敕工部立取剃刀一把,僧衣鞋帽齐备。又叱退左右,君臣们秘密缄封停当。又敕一谨慎太监王钺,牢固收藏,遵旨至期献出。又赐饮数杯,刘基方谢恩退出。
正是:
天心不可测,圣贤能测之。
祖宗有深意,子孙哪得知。
太祖自此之后,便安心立皇太孙为嗣,遂次第分遣诸王,各就藩封。诸王受命,俱欣然就道,唯燕王心下不服。原来这燕王为人智勇绝伦,自幼便从太祖东征西战,多立奇功。太祖深爱之,燕王亦自负其才,以为诸王莫及,往往以唐朝小秦王李世民自比。自见皇太孙立了东宫,心甚不悦,只因太祖宠爱有加,尚望有改立之命。不料一时竟遣就藩封,心下愈加不服,然圣旨已出,焉敢有违,只得怏怏就封燕国。这燕国乃古北平之地,自来强悍,金元皆于此而发;这燕王又是一北方豪杰;况且地灵人杰,适然凑合,自然生出许多事来,谁肯甘休老死。故燕王到了国中,便阴怀大志,暗暗招纳英豪,只候太祖一旦晏驾,便思大举。国中凡有一才一略之人,皆收养府中。但燕地终是一隅,不能得出类拔萃的异人,因遣心腹之人,分道往天下去求。只因这一求,有分教:熊飞渭水明王梦,龙卧南阳圣主求。不知访出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姚广孝生逢杀运 袁柳庄认出奇相
大凡天生一英武之君以取世,必生一异能之臣以辅佐之。且说南直棣长洲地方有一人姓姚,双名广孝,生得姿容肥白,目有三角,为人资性灵警,智识过人。幼年间父母早丧,只有一个姊姊,又嫁了人。因只身无依,便祝了发,在杭城妙智庵为僧,改个法名,叫做道衍,别号斯道。他一身虽从了佛教,却自幼喜的是窥天测地,说剑谈兵。常以出身迟了,不及辅太祖取天下成诰命功臣为恨。因此出了家,各处去遨游。
一日游于嵩山佛寺,同着几个缁流,在大殿上闲谈。忽走进一个人来,无意中将道衍一看,再上下一相,忽然惊讶道:“天下已定矣!为何又生出这等一个宁馨胖和尚来?大奇,大奇!”因叹息了数声,便走出殿去了。道衍初听时,不知他是何人,不甚留心,未及回答。及那人走去了,因问旁人道:“此人是谁?”有认得的道:“他就是有名的神相袁柳庄了,名字叫做袁珙。”道衍听知,方心下骇异,便辞了同伴,急忙出寺赶上袁柳庄,高叫道:“袁先生,失敬了,请暂住台驾,还有事请教,不可当面错过。”袁柳庄回转头来,见叫他的就是他称赞的那个胖和尚,便立住脚,笑欣欣说道:“和尚来的好,我正要问你一个端的。”携了手同到一个茶馆中坐下。袁柳庄先问道:“你这等一个模样,为何做了和尚?且问你是何处人,因甚到此?”道衍道:“贫僧系长洲县人,俗家姓姚,双名广孝,只因父母早亡,因此出家,法名道衍,贱号斯道。不过是个无赖的穷和尚,有甚奇异处,劳袁先生这般惊怪?”袁柳庄笑道:“和尚,你莫要自家看轻了。你容色皙白,目有三角,形如病虎,后来得志,不为宰相,则为帝王之师,盖刘秉忠之流也。但天性嗜杀,不象个佛门弟子。奈何!奈何!”道衍笑道:“天有杀运,不杀不定。杀一人而生万人,则杀人者正所以生人也,嗜杀亦未为不可。但宰相、国师,非英雄不能做,先生莫要轻易许人。”袁柳庄道:“和尚须自重,我袁柳庄许了人,定然不差。但愿异日无相忘也。”道衍道:“异日若果应先生之言,无论是人,虽草木亦当知报。”袁柳庄又道:“这样便是了。只是还有一件要与你说,你须牢记,不可忘了。”道衍道:“先生金玉,敢不铭心。”袁柳庄道:“得意之后,万万不可还俗。”道衍连连点头道:“是,是!”仍又谈了半晌,方才作别。
正是:
破衲尘埃中,分明一和尚,
不遇明眼人,安能识宰相。
道衍自闻袁柳庄之言,心下暗暗喜欢,因想道:“要为宰相、国师,必须有为宰相、国师之真才实学,方能成事。这些纸上文章,口头经济,断然无用。”遂留心寻访异人,精求实用。由此谢绝交游,隐姓埋名,独来独往。一日偶然到郊外闲步,看看日午,腹中觉饿,足力疲倦,就在一个人家门首石上坐下歇息。才坐不多时,只见门里一个白须老者,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学生走了出来,口里说道:“日已午了,怎么还不见来?”忽抬头看见道衍坐在石上,忙定睛将道衍看了两眼,遂笑嘻嘻的拱拱手道:“姚师父来了么?我愚父子恭候久矣。”道衍听了,忽吃一惊,忙立起身来道:“老居士何人,为何认得贫僧俗家之姓?”那老者又笑笑道“认得,认得。请里面坐了好讲。”道衍只得随着老者,入到草堂之上。分宾主相见过,道衍忍不住又问道:“贫僧与老居士素昧平生,何以认识,又何以知贫僧今日到此?莫非俗姓相同,老居士错认了?”那老者道:“老师俗讳可是广孝,法讳可是道衍么?若不是便差了。”道衍听了,愈加惊骇道:“老翁原来是个异人!。我贫僧终日访求异人,不期今日有缘,在此相遇。”遂立起身来,要向老人下拜。那老者慌忙止住道;“姚老师,不可差了!我老汉那里是甚异人,因得异人指教,正有事要求老师,故薄治一斋,聊申鄙敬。”原来斋是备端正的,那老者一边说,家下人早一边拿出斋来,齐齐整整摆了一桌。道衍道:“既蒙盛意,且请教老翁高姓?”那老者道:“我知老师已饥,且请用过斋,自当相告。”道衍见老者出言如神,不敢复强,只得饱餐了一顿。斋罢,那老者方慢慢说道:“我老汉姓金,祖籍原是浙江宁波鄞县人,因避军籍,逋逃至此。”因指着那小学生道:“我老汉今年六十三岁,止生此子,名唤金忠,才一十三岁。去年九月九日,曾有一个老道士过此,他看见了小儿,说他十年后,当有一场大灾,若过得此灾,后面到有一小小前程。老汉见他说得活现,再三求他解救。他说道:‘我不能救你,你若要救时,除非明年三月三日午时,有一个胖和尚,腹饥到此,他俗名姚广孝,释名道衍,他是十年后新皇帝的国师,你可备一斋请他,求他救解。他若许你肯救,你儿子便万万无事了。’故老汉今日志诚恭候。不期老师果从天降,真小儿之恩星也,万望垂慈一诺。”道衍听了,又惊又喜,因说道:“挂衲贫僧,那能有此遭际。若果如老翁之言,令郎纵有天大之灾难,都是我贫僧担当便了。”金老听说,满心欢喜,遂领着儿子金忠,同拜了四拜。拜罢,道衍因说道:“万事俱如台命矣。但这老道姓名居住,必求老翁见教。”金老道:“那老道士姓名再三不肯说,但曾说小儿资性聪明,有一种数学要传授小儿,叫小儿过了十八岁,径到桐城灵应观,问席道士便晓得了。”道衍听了,心中暗暗惊讶道:“桐城灵应观席道人,定是席应真了。此人老矣,我时常看见,庸庸腐腐不象有甚奇异之处,全不放他在心上,难道就是他?若说不是他,我在桐城出家,都是知道的,那里又有一个席道士?或者真人不露相,心胸中别有些奇异,也不可知。不可轻忽于人,等闲错过。”遂谢别金老父子,径回桐城来寻访。
正是:
明师引诱处,往往示机先;
不是好卖弄,恐人心不坚。
道衍回到桐城,要以诚心感动席道士,先薰沐得干干净净,又备了一炷香,自家执着,径往灵应观来。原来这灵应观,旧时也齐整,只因遭改革,殿宇遂颓败了,徒众四方散去。此时天下才定,尚未修葺,故甚是荒凉。道衍走入观中,四下一看,全不见人。又走过了大殿,绝无动静。立了一回,忽见左边一间小殿,殿旁附着两间房屋,心中想道:“此内料有人住。”遂从廊下转将入去。到了门边,只见门儿掩着。就在门缝里往内一张,只见一个老道士,须鬓浩然,坐在一张破交椅上,向着日色,在那里摊开怀,低着头捉虱子。道衍看明白,认得正是席应真。遂将身上的衣服抖一抖,一手执香,一手轻轻将门儿推开,捱身进去。走到席道士面前,低低叫一声:“席老师,弟子道衍,诚心叩谒。”席道士方抬起头来,将道衍一看,也就立起身来,将衣服理好,问道:“师父是谁?有甚话说?”道衍道:“弟子就是妙智庵僧人,名唤道衍,久仰老师道高德重,怀窥天测地之才,抱济世安民之略。弟子不揣固陋,妄思拜在门下,求老师教诲一二,以免虚生。”席道士听了,笑起来道:“你这师父,敢是取笑我?一个六七十岁的老道士,只晓得吃饭与睡觉,知道甚么道德,甚么才略,你要来拜我?”因同进小殿来让坐。道衍双手执着香,拱一拱就放在供桌上。忙移一张交椅,放在上面,要请席道士坐了拜见。因说道:“老师韬光敛采,高隐尘凡,世人固不能知,但我弟子,瞻望紫气,已倾心久矣。今幸得与老师同时同地,若不依傍门墙,则是近日月而自处暗室也,岂不成千古之笑。”说罢,纳头便拜。席道士急忙挽住道:“慢拜,你这师父,想是认差了。”道衍道:“席老师天下能有几个,我弟子如何得差?”席道士道:“你若说不差,你这和尚,便是疯子了。我一个穷道士,房头败落,衣食尚然不足,有甚东西传你?你拜我做甚?快请回去!”道衍道:“老师不要瞒弟子了。弟子的尘缘,已蒙老师先机示现,认得真真在此,虽死亦不回去,万望老师收留。”说罢,遂恭恭敬敬拜将下去。席道士挽他不住,只得任他跪拜。转走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说道:“你这和尚,实实是个疯子。我老人家,哪有许多力气与你推扯,只是不理你便了。你就磕破头,也与我无干。”道衍拜完四拜,因又说道:“老师真人,固不露相,弟子虽愚,然尚有眼,能识泰山。望老师垂慈收录。”席道士坐在椅子上,竟不开口,在道衍打恭叩拜时,他竟连眼也闭了,全然不理。道衍缠了一会,见席道士如此光景,因说道:“老师不即容留,想是疑弟子来意不诚,容弟子回去,再斋戒沐浴三日,复来拜求。”因又拜了一拜,方转身退出。只因这一退,有分教:诚心自然动人,秘术焉能不传。欲知后来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席道士传授秘术 宗和尚引见英君
道衍拜完,出了观门,走在路上,心中暗想道:“我看此老年纪虽大,两眼灼灼有光,举动皆有深心,定然是个异人,万万不可当面错过。回到庵中,志志诚诚又斋戒了三日。到第四日凌晨,便照旧执香,走到小殿来。只见殿旁小门已将乱砖砌断,无路可入,立在门边往里细听,静悄悄绝无人声。道衍嗟叹不已,要问人,又无人可问,只得闷闷的走了出来。刚走出观前,忽见个小道童,坐在门槛上玩耍。道衍有心,就也来坐在门槛上,慢慢的挨近前,问道:“小师父,我问你句话:里面席老爷,门都砌断,往哪里去了?”那小道童将道衍瞅了又瞅,方说道:“席老爷前日被一个疯和尚缠不过,躲到乡下去了。你又来问他怎的?你莫非就是前日缠他的那位师父?”道衍笑道:“是不是你莫要管,你且说席老爷躲在乡里甚么地方?”那道童道:“你若是前日的师父,我就不对你说,说了恐怕你又去缠他。”道衍又笑笑道:“我不是,我不是。说也不妨。”小道童道:“既不是,待我说与你:
东南三十里,水尽忽山通;
一带垂杨路,斜连小秘宫。”
道衍听了,因又问道:“如何‘水尽’?如何‘山通’?毕竟叫甚地名?”小道童道:“我又不曾去过,如何晓得?但只听见席老爷常是这等说。你又不去,只管问他怎的?”说罢,遂立起身来,笑嘻嘻走了开去。道衍听了又惊又喜,暗想道:“此皆席师作用。此中大有光景。席师定是异人。”因回庵去。
又斋戒沐浴了三日,起个早,出山南门,沿着一条小溪河,往东南曲曲走来。走了半日,约有二三十里,这条溪河弯弯曲曲,再走不尽。抬头一望,并不见山,心下惊疑道:“他说‘水尽’、‘山通’,如今水又不尽,山又不见,这是何故,莫非走差了?我望‘东南’而来,却又不差。欲要问人,却又荒僻无人可问。”只得又向前走。又想道:“莫非这道童耍我?”正犹豫间,忽远远望见一个牧童,骑着只牛,在溪河边饮水。道衍慌忙走到面前,叫他道;“牧童哥,借问这条溪河走到哪里才是尽头?”牧童笑道:“这条溪河,小则小,两头都通大河,如何有尽头之处?”道衍又问道:“这四面哪里有山?”牧童道:“四面都是乡村原野,哪里有山?”道衍听得呆了半晌,因又问道:“这地方叫甚名字?”牧童道:“这边一带只接着前面杨柳湾,都是干河地方。”道衍心下想道:“‘水尽’,想正是干河了。但不知如何是‘山通’?”听得前面有杨柳湾,只得又向前走。走不上半里多路,只见路旁果有许多柳树,心下方才欢喜。又走得几步,只见柳树中又闪出一座破寺来。走到寺门前一看,这寺墙垣虽多塌倒,却喜扁额尚存,上写着“山通禅寺”四个大字。道衍看得分明,方才大喜道:“席老师真异人也!颜渊说‘夫子循循然善诱人’,恐正谓此等处也。”一发坚心勇往,又向前走。
走不上二三箭路,早望见一座宫观,甚是齐整。再走到面前,只见席道士坐在一株大松树下一块石上。看见道衍,便起身迎说道:“斯道来了。我在此等你,你果然志诚,信有缘也。”道衍看见席道士,已不胜欢喜,又见席道士不似前番拒绝,更加畅快,慌忙拜伏于地道:“蒙老师不弃,又如此垂慈引诱,真是弟子三生之大幸也。”在地下拜个不停。席道士忙挽起,就叫他同坐在树下道:“我老矣,久当隐去。但天生一新君以治也,必生一新臣以辅之,斯道正新君之辅臣也,故不得不留此以成就斯道。今日斯道果来从吾游,虽人事,实天意也。”道衍道:“老师道贯天人,自有圣神之才,详明国运。但弟子愚蒙,窃谓我太祖既能混一天下,又有刘青田名世斡旋,今日天下大定,若有未了之局,岂不能先事而图,何故隐忍又留待新君?”席道士道;“天下有时势,势之所重,必积渐而后能平。天地有气运,运之所极,必次第而后能回。戎衣一着,可有天下;而胜残去杀,必待百年。太祖虽圣,青田虽贤,也只好完他前半工夫;后人之事,须待后人为之,安能一时弥缝千古。”道衍听了,因又离席再拜道:“老师妙论,令弟子心花俱开,谨谢教矣。但还有请。”席道士道:“你坐了好讲。”道衍坐下,又问道:“定天下非杀伐不能,若今天下已定,自当舍杀伐而尚仁义。”席道士道:“仁义为圣贤所称,名非不美,但用之自有时耳。大凡开创一朝,必有一朝之初、中、盛、晚,初起若促,则中盛必无久长之理。譬如定天下,初用杀伐,杀伐三十年,平复三十年,温养三十年,而后仁义施,方有一二百年之全盛,又数十年而后就衰。此开国久远之大规模也。若杀伐初定,而即继以仁柔,名虽美,吾恐其不克终也。”道衍听了大喜道:“老师发千古所未发,弟子方知治世英雄之才识,与经生腐儒相去不啻天渊。”席道士见道衍善参能悟,也甚欢喜,就留在观中住下。日夕计论,又将天文地理、兵书战策,一一传授。道衍又坚心习学,一连五年,无不精妙。
正是:
名世虽天生,学不离人事。
人事合天心,有为应得志。
一日,席道士对道衍说:“汝术已精,可以用世矣。今年丙子天下机括将动,汝可潜游四方,以观机会。他日功成,再得相会。”道衍道:“弟子闻隆中有聘、莘野有征贤者之事,弟子虽不肖,岂宜往就?”席道士道:“彼一时,此一时。况征聘也不一道,有千金之聘,不如一顾之重者。存其意可也,不可胶柱而鼓瑟。”道衍道:“老师吩咐,敢不佩服。即此行矣。”
又过了数日,道衍果别了席道士,又向四方遨游。但这番的道衍,与前番的道衍大不相同。
正是:
当日才华俱孟浪,而今学已贯天人。
从来人物难皮相,明眼方能认得真。
道衍胸中有了许多才略,便觉眼空一世,每每游到一处,看的世人都不上眼,难与正言,遂常作疯癫之状。一日游到帝阙之下,见许多开国老臣,俱已凋谢,而后来文武,皆白面书生,不知事变。天下所畏者,太祖一人耳。太祖若一旦不测,而诸王分到太侈,岂能常保无虞?遂逆流而上,游三山二水。又乘流而下,遂于金焦北固。历览那些山川形胜,因浩然长叹道:“金陵虽说是龙蟠虎踞,然南方柔弱,终不能制天下之强。”一日坐在金山寺中亭子上,偶赋览古诗一首,遂书于壁上道: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事业今何在,北固青青眼倦看。
道衍题罢,甚是得意,不提防亭子背后,走出一个人来,将道衍劈胸扭住道:“好和尚,你在此鄙薄南朝,讥诮时政,将欲谋反耶?”道衍听了,吃了一惊,吓得面如土色。忙忙回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一个老和尚,法名宗泐,是太祖敬重的国师。看他道容可掬,不象是个坏人,心下方才放了一半,因说道:“弟子无心题咏,有何不到之处,老师便以谋反二字相加,莫非戏乎?”宗泐道:“你这和尚,还要嘴强!我说明了,使你心服。你首二句,战血干、花凋残,说杀伐虽定,而民困未解,是也不是?第三句山近云乱,明明讥刺江南浅薄,而王法无序。第四句夜月寒,明明讥诮时政,而王纲不振。第五句至未句,明明是幕北平形势,胜江南浅薄,无乃有意于北乎?你不要瞒我,我心亦与你相同,何不与我共商之。”道衍道:“实不瞒老师说,关中气竭,伊洛四冲,当今形势,实在北平。但不识燕王何如王耳?”宗泐道:“燕王龙行虎步,大类当今皇上。你若不放心,我打听得他,只在这些时该来朝。我同你候他一见,便知道了。”道衍道:“如此甚好。”
二人商量定了,遂同到金陵。恰好燕王来朝见过,就要回国,有敕大小群臣,护送出城。这日,燕王起驾,群臣俱纷纷送出龙江关外。宗泐与道衍见迟不得,只得也就混在众臣中,只说是奉旨护送。众臣都知道宗泐是太祖敬重的国师,皆让他先见。燕王素亦深知,便先宣他进去。宗泐见宣,就领道衍,一同入去。宗泐先进朝见,燕王道:“寡人还国,维蒙圣恩,敕诸臣护送,怎好劳重国师。”宗泐道:“贫衲一来奉旨护送,二来有一道友,愿见殿下,故领来一朝。”说罢,就叫道衍,也过来朝见。道衍一面朝见,一面就将燕王细视。见燕王龙形凤姿,瞻视非常,自是帝王气象,满心欢喜,便疯疯癫癫拜了四拜。燕王看见道衍形状奇古,不象和尚的举动,分明是个异人,便留心问道:“你这和尚,一向做何事体,今日要来朝见寡人?”道衍戏着脸答道:“贫僧朝见殿下,也没甚事,只要送一顶白帽子与殿下戴。”此时百官俱在门外察听,左右近侍又多,燕王心知道衍话中有因,欲要再问,恐怕他又说出甚么不逊之言,被人察听不便,只得转作含怒道:“原来是个疯和尚!看国师面上,既朝见过,去了罢!”道衍道:“去,去,去!”遂下阶走出。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驱将猛虎归去,引得神龙出来。不知燕王再说何话,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姚道衍借卜访主 黄子澄画策劝君
当时燕王见道衍去了,然后宣宗泐上殿,赐坐赐茶,又宣近前,密语道:“国师,这位道友哪里人氏?是何法号?甚不寻常。但此间属目之地,寡人不便领教,敢烦国师,为寡人道意,得能辱临敝国,则厚幸矣。”宗泐道:“此人俗家姓姚,名广孝,法名道衍,长洲县人。实抱经济之才,可备顾问。既蒙殿下令旨,当图机会,送至贵国。”燕王喜道:“如此则国师之赐也。是必留意,不可忘了。”宗泐领了令旨,起身辞出。燕王也就发驾去了。
宗泐回来就将燕王旨意细细与道衍说了。道衍欢喜,因又叹息道:“老师在上,不是弟子好为倡乱,因看燕王天生一个王者,如何教他不有天下!”宗泐也叹息道:“天心气运如此,你我只好应运而行,岂可强勉?此事当图一个机会为之。”
过了数日,恰好太祖夙病初起,坐在便殿,有旨召宗泐入侍。宗泐奉旨入朝,赐坐殿上,讲谈许多佛法。太祖大喜,因说道:“治天下,固有圣人之道,然佛法微妙,亦不可不闻。朕诸子俱分封在外,虽贤愚不等,未有不教而善者。卿秉教沙门,如有高僧能助教者,可荐数人来,待朕分遣诸王,使他们闻些佛法也好。”宗泐领旨退出,过了数日,就将几个高僧,分荐各地,因将道衍荐作北平庆寿寺住持,入侍燕王。
不数日,奉了圣旨,道衍拜谢宗泐,扬扬得意,竟往燕地而来。到了燕国,便报名来朝见燕王。燕王闻知大喜,但因想:“这和尚疯疯癫癫,有些自恃。如今若厚意待他,恐他一发狂妄,且挫他一挫,看他如何。”遂宣他进见,并不加礼。道衍也不放在心上。虽然做了住持,全不料理佛事,只疯疯癫癫,到处游戏。
却说燕府有一个心腹指挥,姓张名玉,是河南祥符人。在元时曾做过枢密知院。后元君北遁,归顺太祖。生得虎头燕颔,智勇兼备。太祖爱之,因燕王分封北平,与胡相近,边防要紧,故赐与燕王,练兵防守。燕王知其为人,遂待以心腹。一日,有酒在庆寿寺请客。客散了,张玉问道:“我在这寺里半日,住持是谁,何不来见我?”管事僧答道:“住持法名道衍,有些疯癫,每日只是游行,寺中应酬之事,全不管帐。因他是皇帝差来的,无人敢说他。”张玉道:“就是皇帝差来,不过是一个和尚,如何这等大?可叫他来见我。”管事僧道:“如今不知往哪里去了。”说完,只见道衍偏袒一领破衣,歪戴一顶僧帽,高视阔步,走进寺来。管事僧看见,忙迎着说道:“燕府张爷在此,老爷礼当接见。”道衍道:“燕府张爷,想是张玉了。他是个豪杰,我正要见他。”遂走进殿来,对着张玉拱手道:“张老先请了。”张玉此时听见叫他名字,又说他是豪杰,心下已有几分耸动,因假怒道:“你大则大不过是一个和尚,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如何这等放肆?”道衍笑道:“你这老先儿,也算是一个人物,怎么不达世务?我虽是一个和尚,若无隆中抱负,渭水才能,也不到这里来做住持了。”张玉听了,忙离席施礼道:“老师大才,倾慕久矣。此特戏耳。”说罢,二人促膝坐谈。道衍文谈孔孟,武说孙吴,讲得津津有味。把一个张玉说得心花都开,连连点头道:“我张玉阅人多矣,从未曾见如老师这等学问。明日当与千岁说知,自有优待。”
张玉别了道衍,到次日来见燕王,说道:“殿下日日去天下求访异人,如今有一个异人在目前,怎不刮目?”燕王道:“谁是异人?”张玉道:“庆寿寺住持道衍。臣昨日会见:谈天说地,真异人也。”燕王道:“此僧寡人向亦知他,故招他到此。但他疯疯癫癫,恐他口嘴不稳,惹出事来,故暂时疏他。”张玉道:“此人外虽疯癫,内有权术,非一味疯癫者,决不至败事。殿下不可久疏,恐冷贤者之心。”燕王点头道:“是”燕王因命人召道衍入内殿相见。燕王问道:“张玉说你有文武异才,一时也难验较。寡人闻古之圣贤,皆明易理。你今既擅才艺,未知能卜乎?”道衍道:“能卜。臣已知殿下要臣卜问,现带有卜问之具在此。”随即于袖中取出三个太平铜钱,递与燕王道:“请殿下自家祷祝。”燕王接了铜钱,暗暗祷祝了,又递与道衍。道衍就案上连掷了数次,排成一卦,因说道:“此卦大奇!初利建侯,后变飞龙在天。殿下将无要由王位而做皇帝么?”燕王听了,忽然变色,因叱道:“你这疯和尚,不要胡说!”道衍又病癫癫答道:“正是胡说。”也不辞王,竟要出去。燕王道:“且住!寡人再问你,除卜之外,尚有何能?”道衍笑道:“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知,任殿下赐问。”此时天色寒甚,丹墀中积雪成冰,燕王因说道,“你这和尚专说大话,寡人且不问你那高远之事,只出一个对,看你对得来否?”道衍又疯疯癫癫的道:“对得来,对得来。”燕王就在玉案上亲书两句道:
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
书毕,赐与道衍。道衍看见笑了笑道:“包含着水字加一点方成冰字,这是小学生对句,有何难哉!”因索笔即对两句,呈与燕王道:
国乱民愁,王不出头谁是主?
燕王看见,王字上加一点,是个主字,又含着劝进之意,心内甚喜。但要防闲耳目,不敢招搅,假怒道:“这和尚一发胡说,快出去罢。”道衍笑道:“去,去,去!”遂摇摇摆摆,走出去。
张玉暗暗奏道:“殿下心事,已被这和尚参透。若只管隐讳,不以实告,岂倾心求贤之道?”燕王道:“参事已至此,料也隐瞒不得。”遂于深夜,悄悄召道衍入内殿,对他实说道:“寡人随皇上东征西战,立了多少功劳。若使懿文太子在世,他是嫡长子,让他传位,心也还甘。今不幸薨了,自当于诸子中择贤继立,如何却立允炆一小子为皇太孙,寡人心实不平。皇上若不悔,寡人决不能株守臣子之位。贤卿前在京,初见时即说以白帽相赠,寡人细思,今已为王,王上加白,是一皇字。昨又卜做皇帝,未知贤卿是戏言,还是实意?”道衍因正色道:“国家改革,实阴阳升降一大关,必经几番战戮,而后大定。唯我朝一驱中原,而即归命,于理察之,似有一番杀戮在后,方能泄阴阳不尽之败气。今观外患,似无可虞,故皇上不立殿下,而立太孙,正天心留此以完气运也。故臣敢屡屡进言。若以臣为戏,试思取天下何等事,殿下何如主,臣何如人,焉敢戏乎!”燕王听了,大喜道:“贤卿所论,深合寡人之心。但恐寡人无天子之福,不能上居天位耳。”道衍道:“以臣观殿下,明明是天子无疑。殿下若不信,臣荐一相士,殿下试召他来一相,便可决疑矣。”燕王道:“相士是谁?”道衍道:“相士姓袁名珙,号柳庄,风鉴如神。”燕王道:“寡人亦久闻其名,但不知游于何地,召之未必肯来。”道衍道:“这不难,目下国中逃军最多,只消命长史出一道勾军文书,差几个能事人役,将文书中串入袁珙名字,一勾即来,谁敢阻挡。”
燕王大喜,遂命长史行文,差人往南方一带去勾摄。原来袁柳庄名重天下,人人皆知,差人容易访问。去不多时,即将袁柳庄勾到燕国。燕王想到:“道衍既荐袁柳庄,自是一路人,我若召他相见,他自然称赞,如何辨得真假。莫若我私行,去试他一试,看他如何?”遂先命一个心腹侍臣,引袁柳庄在酒肆中饮酒。又在宿卫军士中,选了九个体格魁梧的。自家也取军士的衣服穿了,与九人打扮做一样,共凑成十人,一同步行到酒肆,就坐在袁柳庄对面吃酒。袁柳庄忽然抬头看见,吃了一惊,忙起身看着燕王道:“此相,帝王也。如何在此,莫非是燕王么?”因拜伏于地道:“殿下他日贵不可言,不宜如此轻行。”燕王假惊道:“你这人胡说,我十人皆宿卫长官,甚么殿下!”袁柳庄又抬头一看道:“殿下不要瞒我。”燕王笑一笑,就起身去了。不多时,即召袁柳庄入见,因问道:“寡人之相,果是如何?汝当实言,不可妄赞。”袁柳庄道:“殿下龙形凤姿,天高地阔,额如圜壁,伏犀贯顶,日丽中天,五岳附地,重瞳龙髯,五事分明,二肘若玉,异日太平天子也。”燕王道:“汝之称许,虽不尽妄,但天子之言,则未足深信。”袁柳庄道:“殿下若果应天子之相,请自看脚底有两黑痣,文尽龟形,方知臣言不妄。”燕王喜道:“寡人足底,实有两黑痣,从无人知。卿论及此,真神相也。但寡人如今守王位,何时能脱?”袁柳庄道:“必待年交四十,须过于脐,方登大
宝。”燕王大喜道:“若果如卿言,定当厚封。”赏赐千金,命出不题。
且说燕王原有大志,时时被道衍耸动,又经袁柳庄相得如神,便满心欢喜,决意图谋。因命心腹臣张玉、朱能,暗暗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只候太祖晏驾,便行好事。时时差人入京察听。
此时天下太平。太祖虽则虑皇太孙不能常有天下,却见他仁孝异常,十分爱他,竟为他图谋万全。一日视朝,因问各边将官名姓。兵部对答不来,太祖又问道:“诸臣中也有知道的么?”只见礼部主事齐泰出班,将各边名姓,一一奏明,不遗一个,又且随并方略陈之。太祖大喜,就升齐泰为兵部尚书。因顾谓皇太孙道:“朕事事都为你处置停当,你只消安享太平,但要修身齐家,敬承天命。”
皇太孙叩头谢恩退出。因思皇祖之言,不觉忧形于色。就坐在东角门踌躇,适遇太常卿黄子澄走过。这黄子澄,曾为皇太孙侍读过。看见了,遂问道:“殿下为何在此,有不悦之色?”皇太孙道:“适才皇祖圣谕,说事事为孤处置停当,遗孤安享,真天高地厚之恩。但孤思之,尚有一事未妥,孤又不便启奏。”黄子澄道:“何事?”皇太孙道:“方今内外,俱安无事,独诸王分封太侈,又拥重兵,加以叔父之尊,倘不肯逊服,何以制之?”黄子蹬道:“昔汉文帝分封七国,亦过于太侈,太傅贾谊痛哭流涕上书,言尾大不能掉,后来必至起衅。文帝不听,至景帝朝,吴王濞果警跸出入,谋为不道。赖晁错划策,渐渐消夺浸弱。后虽举兵,便易制也。此前事也,异日若有所图,当以此为法。此时安可言也!”皇太孙听了,方欢喜道:“先生之言甚善,孤当佩之于心。”说罢,各各回去。只因这一语,有分教:君亲无仁义之心,骨肉起嫌疑之衅。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建文帝仁义治世 程教谕术数谈兵
话说太祖在位三十一年,享年七十一岁,忽一日寝疾不愈。皇太孙日夜侍奉,衣不解带,饮食汤药,俱亲手自进。太祖病了两月,到闰五月一日,鼎湖上升。皇太孙躃踊哭泣,哀毁骨立。群臣百姓,望见其毁瘠之容,深墨之色,与哭泣之哀,莫不举手加额,喁喁有至德之思。到十六日,始遵遗诏,登了大宝。改元建文,大赦天下,并颁孝诏于天下。诏颁去后,忽闻诸王皆来会葬。建文帝因诏百官商议道:“诸王各拥重兵,借会葬之名,一时齐集京师,恐有不测。奈何?”太常卿黄子澄出班奏道:“诸王齐集,诚为可忧,陛下虑之良是。但陛下颁诏止之,诸王必不肯服,且示疑畏。须早草遗诏一道,称地方为重,诏诸王唯在本国泣临,毋得奔丧。则会葬之举自然止矣。”建文帝道:“卿言有理,然既称遗诏,何不更于诏尾添一条,令王国所在吏民,悉听朝廷节制。”黄子澄道:“圣谕允合机宜,宜速为之。”建文帝因命翰林草诏,即刻颁行。
诏到各国,诸王开读了,皆大怒道:“父王殡天,何等大事!即庶民父子,也须抚棺一恸,况诸子备居王位,哪有不奔丧会葬之理,这还说地方为重!如何叫王国吏民,悉听朝廷节制!殊与丧礼之遗诏无关,这明明是怕我们会葬生事,故假遗诏以弹压耳。”诸王虽怒,即也没奈何,只得于本国泣临罢了。
唯燕王有心窥伺,一闻太祖驾崩,即走马奔丧。及遗诏下时,早已到了淮安。燕王接了遗诏,不肯开读,道:“诏书原敕孤到本国开读,孤已先出境,今虽路遇,却不敢违旨路开。烦钦使先至本国,容孤走马到京会葬过,然后回国开读,便情礼两尽了。”赍诏官听了,哪里敢强他开;又知诏书是止他会葬,若放他到京,岂不获罪,只得奏道:“殿下大孝所感,既已匆匆出境,又匆匆而回,自非殿下之心;但适与遗诏相遇,若弃而竟行,亦似不可。乞殿下少缓数日,容臣遣人,星夜请旨定夺,方两不相碍。”燕王不得已,只得在淮安住下。不数日,只见朝廷差了行人,赍了敕书,勒令燕王还国。燕王见敕,起怒道:“望梓宫咫尺不容孤一展哭泣之诚,是断人天伦也。既无父子,何有君臣!”遂恨恨而归。还到本国,即与道衍商议道:“父皇新逝,孤欲亲到京中,看他君臣行事如何。无奈一诏两诏,勒令还国,殊可痛恨。”道衍道:“遗诏但止殿下一时不会葬,未尝止殿下终身不入朝。请待葬期已过,殿下悄悄去入朝,看他们行事,未为不可。他难道又好降诏拦阻?”燕王听了大喜道:“汝言有理!”
到了建文元年二月,竟暗暗发驾入京。到了关外,报单入城,朝中君臣,方才知道。果然不好拦阻,只得宣诏入朝。燕王原是个英雄心肠,横视一世。此时建文帝是他侄子,素称仁柔,谅不能制他,又看得两班文武,如土木偶人,全不放在心上。故进了朝门,径驰丹陛,步步龙行虎跃,走将上去。到了殿前,又不山呼万岁,行君臣之礼,竟自当殿而立,候旨宣诏。忽左班中闪出一人,执简当胸,俯伏奏道:“天子至尊,亲不敌贵,古之制也。今燕王擅驰御道,又当陛下不拜,请敕法司拿究罪。”燕王听了大惊,忙跪奏道:“臣棣既已来朝,焉敢不拜。但于路伤足,不能成礼,故鹄立候旨。”建文帝传旨道:“皇叔至亲,可勿问说不了。”又见右班中闪出一人,俯伏奏道:“天子伯叔,何代无之!自古虎拜朝天,殿上叙君臣之礼;龙枝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今燕王骄蹇不法,法当究治。”建文帝又传旨道:“皇叔至亲,朕为屈法,可勿问也。皇叔暂退,容召入宫相见。”燕王奉旨趋出。早有户部侍郎卓敬,俯伏奏道:“燕王智虑绝人,酷类先帝,况都北平,乃强干之地,金元所兴也,不如乘其有罪,早除之以绝后患。若陛下念亲亲之谊,不忍加诛,当徙封南昌,以绝祸本。”建文帝大惊道:“燕王至亲,卿何论至此!”卓敬道:“杨广、隋文,非父子耶?”建文帝听了,默然良久道:“卿且退,容朕细思。”卓敬退出不题。却说燕王趋出,忙问左右道:“此二臣为谁?”左右道:“右班乃御史曾凤韶,左班乃侍中许观。”燕王叹道:“莫谓朝中无人!”候宫中朝见过,恐怕有变,忙忙还国去了。
再说齐泰、黄子澄密奏于帝道:“燕王名虽入朝,实是窥伺动静。又当陛下不拜,藐视朝廷。既经御史、侍中弹劾,就该敕法司拿下,以绝祸根,不宜纵虎还山,以贻后患。”建文帝道:“燕王为先帝爱子,今山陵骨肉未寒,即以小礼治之,不独失亲戚之义,而亦非孝治天下之道,朕不忍为也。”齐泰又奏道:“陛下以仁义待人,真尧舜之心也,但恐人不以尧舜之心待陛下。今闻燕王以张玉、朱能为心腹,招军买马,聚草屯粮,又遣人招天下异人,以图不轨。今不剪除,必有后患。”建文帝道:“燕王既所为不法,当徐图之,决不可因其来朝,辄加谋害,以生诸王之心。”因顾黄子澄道:“先生尚记东角门之言乎?”黄子澄道:“臣安敢忘!但事须渐次图之,不可骤也。”建文帝道:“渐次当从何国为先?”黄子澄道:“燕王预备已久,一旦削之,彼或不反,是促其反也。今闻周王与燕王,相与甚密,结为唇齿。若是先削周王,使燕知警;燕不知警,再加削夺,则势孤而可取矣。”建文帝道:“容朕熟思而行。”
到了次日,建文帝览表,竟然见四川岳池教谕程济一本,奏道:“臣夜观乾象,见荧惑守心,此兵象也。臣以术数占之,明年七月,北方有大火起,侵犯京师,为害不小。乞陛下先事扑灭,无贻后悔。”建文帝见了,甚是忧惧,因下其章,命群臣合议。群臣奉旨会议,奏道:“程济以一教谕,无故出位,妄言祸福,且事关藩主,大逆不道,罪当斩首。”建文帝见奏,暗想道:“北平燕王,谋为不轨,已有形迹。这程济一小官,而敢于出位进言,必有所见。今其言妄与不妄,尚未可知,而无端先斩其首,岂不冤哉。”次日设朝,召程济入朝,而叱之道:“你多大官儿,有何才能,辄敢妄言祸福!可细细奏明。程济道:“臣子官阶,虽有大小,而忠君爱国之心,则无大小也。出位言事,固有大罪,然知而不言,则其罪不更甚于出位乎!臣济幼年,曾遇异人传授,善天文术数之学。今观荧惑守心,久而不退,且王气见于朔方,不但明年北方兵起,而弑夺之祸,有不忽言者。陛下躬尧舜之仁,以至诚治世,文武群臣,又皆白面书生,但知守常,而不知驭变,恐一旦噬脐,悔之晚矣。臣明知其故,岂敢惜一死,而不为陛下陈之。”一面奏,一面痛哭失声。建文帝听了,殊觉动情,尚不忍加罪,当不得左右朝臣,一齐跪下,奏道:“今治国有道,臣子论事有体。今天下太平,国家全盛,而程济借术数荒唐之说,敢痛哭流涕,而妄言祸福,以耸动人主,当与妖音惑众同罪。陛下若不明正典刑,则谶纬之学进,而仁义道德之政微,何以治世?何以示后?”建文帝闻奏,心虽知程济之忠,但屈于群臣交论,无可奈何。正要传旨拿人,忽视程济又叩头奏道:“臣罪至大,固不敢求赦,但求陛下缓臣之死,将臣系狱,候至明年七月,北平若无兵起,臣到那时,虽被斩首亦甘愿矣。”建文帝道:“此时斩汝,殊觉无名,到明年斩汝未迟。”因传旨将程济下狱,候至期定夺。武士领旨,就将程济押入狱中监禁。只因这一事,有分教:今日触怒皇上之日,异日可显忠臣之日。毕竟后来如何应验,欲知端的,请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葛诚还燕复王命 齐黄共谋削诸藩
诗曰:
帝王立国最难论,治到亲亲更失伦。
大赦无加谁见德,严纶才及便伤恩。
仁柔寡断终非圣,惨刻由人亦是昏。
览史不须三叹息,枝柯虽异实同根。
话说建文帝将程济下了狱,群臣退出,遂驾至便殿,遣人密召齐泰、黄子澄入殿,说道:“程济之言,虽未足深信,然燕王之心,路人知之,亦不可不备。”齐泰奏道:“燕王久蓄异谋,但未发动,若以春秋无将之义诛之,亦未为不可。但陛下存心仁义亲亲,又不欲以隐罪加兵。若不预备,恐一旦有警,猝难图也。”建文帝道:“备固不可少,但何以备之?”齐泰道:“臣已思之熟矣。目今北平缺布政,臣举工部侍郎张昺。此人忠直,有心计。改他为北平左布政使,圣上直谕其事,使他时时察访燕王举动。倘有异谋,即可扑灭。”黄子澄道:“张昺文臣,恐不济事,莫若再升谢贵为都指挥使,同守北平,则万无一失。”建文帝听了大喜,遂传旨吏兵二部,着升张昺为北平左布政使,谢贵为都指挥使,二臣临行,建文帝诏入便殿,面谕同察燕王之事。
二臣领旨趋出,即时上任。报到北平,燕王忙召道衍商量道:“朝廷差张昺、谢贵来,明明是疑我,预作防御之计,但不知是谁人起的衅端?又闻有一人奏称明年北平兵起,现今监候,不知此是何人,有此先见?寡人欲差一人前去打探。你道何如?”道衍道:“打听固好,但得心腹机密之人方妙。”燕王道:“长史葛诚,寡人素待之厚,况其人谨慎可用。”因召葛诚入内,面谕道:“寡人本高皇帝嫡亲第四子,先懿文皇兄既已早薨,秦晋二王,又相继而逝,承大统者,舍寡人而谁?今允炆小子,侥侥得国,不思笃亲亲之义,尊礼诸叔,乃当太祖晏驾之初,就假传遗诏,不许诸王会葬,断人父子之恩。今又铨选官吏,监察人国,全无叔侄之情。推其设心置虑,不尽灭诸王不已也。此虽允炆小子不知世故所为,当必有奸臣为他图谋,故至此也。今遣汝入朝,只说奏报边情,并防御之功,实欲汝细细访明:朝中当国者何人?用事者何人?朝廷意欲何为?寡人好为防备。汝若能打听详明,归来报命,寡人异日得志,定有重赏。”葛诚道:“臣既蒙殿下委用,敢不尽心图报。”燕王大喜,赐宴遣行。
葛诚领了王命,赴京而来。一路想道:“孔子尊周,尊天子也。我虽燕臣,然燕、王也,建文、天子也,既我之臣燕,实受天子之命,以臣燕也。若受燕王之命,而图建文,是尽小忠而失大忠也。岂孔子尊周之意哉。”主意定了,及到京师,报名朝见。建文帝正要问燕国消息,随即召入。葛诚朝见过,一一将燕王要他奏报边情并防御之事,数陈明白。建文帝道:“燕王为朕坐镇北平,使边疆无虞,非不劳苦功高,但君臣有分,各宜安之。朕既承先帝传位,年虽冲,君也;燕王职列藩位,分虽叔,臣也。前入朝时,擅驰御道,当陛不拜,藐视朕躬,廷臣交论。朕念亲亲,置之不问,自宜洗心涤虑,安守臣节。奈何北来之人,尽道燕王屯集军马,招致亡命,以图不轨。廷臣皆劝朕先事扑灭,朕思欲以仁孝治天下,先于骨肉摧残,岂齐家治国之道。故中外有言,朕俱不信。汝真诚之士,燕王所为,果系何如,可细细奏知。”葛诚因俯伏奏道:“臣蒙陛下圣恩,拔为燕府长史,则燕王、主也,臣、臣也,以臣言主之过,罪固当死。然陛下又天下主也,臣若讳而不言,则是以臣下之臣,而欺天下之主,罪尤当万死。故臣宁甘受负燕王之罪,而不敢当负天子之罪,故不得不实言。燕王近日所为,实如陛下所闻。即臣今日之朝,亦欲臣打探消息,非真为奏报边情也。”建文帝听了,叹息道:“汝一小臣,能斟酌大义,不欺朕躬,真忠义臣也。朕当留汝大用。但燕王既如此设谋,将来必有不测,朕若欲更遣人打探,未必忠义如卿,莫若暂屈卿,仍委身燕国,就以燕王之耳目,作朕之心腹。虽曰小就,实为朕之大用也。异日事定,当有重报。”葛诚道:“陛下既诚心委用,臣敢不竭其犬马?臣还国之后,凡有闻见,即报陛下。”建文帝大喜。又细细问燕王举动,葛诚俱一一奏知。建文帝长叹道:“燕王与朕同本同枝,何不相忘如此!”留葛诚数日,恐燕王动疑,即赐宴遣还。
葛诚回到燕国复命,燕王问道:“曾召见否?”葛诚道:“臣到之日,即蒙召见。臣将边情叵测,并殿下防御之功,细细陈说。皇上大喜,甚称殿下劳苦功高。”燕王又问道:“曾问寡人有异志否?”葛诚道:“竟不问及。”燕王又问:“你访得前日张昺、谢贵,是谁之意遣来?”葛诚道:“是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黄子澄二人之意。”燕王又问:“前日有人奏北平兵起者是谁?”葛诚道:“是教谕程济。皇上不听其言,今已监禁狱中,只待过期斩首。”燕王又问:“有人议论欲加兵于寡人否?”葛诚道:“时时有人,皇上都不深信,决不允行。”燕王道:“据你说来,他竞相忘于寡人矣。”葛诚道:“纵不相忘,亦实无苛求之意。殿下不必疑之。”燕王道:“既如此,寡人可无忧矣。”遂命出。因召道衍商量道:“吾观葛诚言语支离,似怀二心,以后有谋,不可使知。”道衍道:“葛诚腐儒,但知小忠,而不知开国承家之大计,宜有如殿下所虑者。但未可说破,留彼讹以传讹可也。”燕王点头称是,按下不题。
却说建文帝自闻葛诚之言,方信燕王阴谋不轨是实,日夜忧心。到了元年四月,忽有人告周王橚与燕、湘、代、岷四府通谋,建文帝因召齐泰、黄子澄商议道:“二卿前言削周使燕知警,朕非不即举行,因念无实迹可据,而辄加废削,非亲亲之道。今既有人告周王与四国通谋,则废之削之,不为无辞矣。朕意欲降诏,削周王爵为庶人,迁之他方,使他彼此不相顾,庶可无忧。”齐泰道:“陛下念及此,社稷之福也。若明明降诏削爵,则周王必不奉诏,即连合四国,而兵起矣。莫若密遣一武臣,提兵暗至其地,执之到京,然后削之迁之,方无他变。”黄子澄赞赏道:“齐泰之言甚善。”建文帝道:“二卿如此尽心谋国,何忧天下不治。但此举谁人可遣?”黄子澄道:“曹国公李景隆,实有文武全才,陛下遣之,当不辱命。”建文帝依奏,即传旨,令李景隆暗领兵马,擒捉周王并家属到京回话。
李景隆领了密旨,悄悄带了一千甲士,潜至河南,将周王府围住,一一捉出周王并世子阖宅眷属,不曾走了一个,尽解至京师复命。朝廷发下旨意,说周王大藩,不思卫关,乃交结诸王,谋为不道,本当加法,笃念亲亲,姑削王爵,废为庶人,改迁云南,涤心易虑,以保厥终。周王奉旨有屈无伸,只得领了世子眷属,迁往云南而去。正是:
九重龙种高皇子,一旦迁为滇庶人。
王法无情乃如此,算来何贵又何亲。
周王迁废之后,各国亲王闻知,俱大惊疑,各不自安。山东齐王,恐怕朝廷议已,因轻身入朝,留住京师数月。看见朝廷举动,一味仁柔,全无重兵防御,心下想道:“京师重地,疏虞至此,若有精兵一支,可袭而得也。”因悄悄差一心腹归国,密令护卫柴真,训练兵马,以图袭取。不料差的心腹,一时不密,为青州中护卫军曾深探知,竟入京告柴真练兵从王谋反。有旨拿柴真赴京师典刑,废齐王榑为庶人还国。
过不多时,又有人告湘王伪造宝钞,及残虐杀人等事。廷臣议欲加罪。建文帝念其事小,但降诏切责,令其修省。原来湘王名柏,是太祖第十一子,生得丰姿秀骨,具文武全才,好结交名人贤士。自分封到荆州,造一景贤阁,以延揽四方俊彦,一国士民皆称为贤王。今忽被诏书切责,心甚不平,因口出怨言,谢恩表又词多不逊。朝廷大怒,发兵至荆州围其城,又围其宫,欲执之京师,削夺迁徙。湘王愤恨,便欲自尽。左右劝解道:“殿下无罪,到京自有辩处,何苦乃尔。”湘王道:“寡人非不自知无大罪。但思寡人是太祖之子,今上之叔,南面为王,尊荣极矣。如今为小人离间,遣兵相逮。若至京师,自当听一班白面书生、刀笔奴吏妄肆讥议,心实不堪。况太祖不豫,寡人不及视疾;太祖殡天,寡人又不能会葬,使寡人抱恨且痛,何乐为人!而犹欲向奴吏之手,苟求生活,寡人不愿也!”因痛哭,呼“太祖父皇”不已,洒泪满地,泪尽继之以血。
左右见者,皆唏嘘不胜。湘王又道:“寡人王者,仓卒效庶民自裁,殊失大体。”因命宫中纵火,聚妃妾于大殿,自具衣冠,向北拜辞宗庙。拜毕说道:“寡人文武才也,苟为乱,孰能当之!”遂乘马执弓,跃入火中而死。阖宫妃妾,尽皆赴火焚死。使者细细回奏,建文帝听了,惨然不乐。
过不多时,又有人告岷王凶悖,有旨削其护卫。过不多时,又有人告代王贪虐,将为不轨。朝廷议要发兵讨之,侍读方孝儒奏道:“治民者当以德化,不当以威武,况诸王至亲乎?诸王有过,若尽用兵,则存者无几,枝叶尽而根本孤,岂立国亲亲之道哉?”建文帝道:“朕亦知威武不如德化,但诸王骄肆异常,非德化所能入。朕之用兵,不得已也。”方孝儒道:“人生有贤有不肖,贤者、不肖之师也。臣闻蜀王好善乐道,四海钦其贤哲。今代王不肖,与其发兵执之,莫若下认,迁之于蜀,使与蜀王相亲,则不肖者,将渐积而为贤矣。”建文帝闻奏大喜:“卿言是也,惜朕不早闻此佳谋,令骨肉多惭。”因诏迁代王于蜀。只因这废削五个亲王,有分教,衅起朝廷,祸生藩国。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徐辉祖请留三子 袁忠彻密相五臣
话说周王、齐王、湘王、岷王、代王,不上一年,尽皆废削。报到燕国,燕王大怒道:“允炆小子,如此听信奸臣,杀戮诸王,如同草芥。今我若不发兵制人,后将渐次及我矣!”遂欲举兵。道衍忙止住道:“举兵自有时,此时若动,徒费刀兵,未能成事。”燕王道:“若不举兵,目今太祖小祥,例当入祭。寡人不往,朝廷必疑;寡人若往,朝廷奸臣甚多,又恐不测,却将奈何?”道衍道:“殿下不可往,宜遣世子代之。”燕王道:“遣世子代往固妙,倘拘留世子为质,又将奈何?”道衍道:“臣已算定,彼君臣不知大计。我以礼往,彼留之,畏我有辞,必不敢留。”燕王道:“既不敢留,单遣世子高炽一人,莫若并遣次子高煦、三子高燧同往之,更为有礼,愈也使朝廷不疑。”道衍道:“殿下之言是也。”燕王遂遣三子,备了祭礼同往。
到了京师,朝见过,齐泰密奏道:“燕王不自来,却遣三子来,当拘留他。拘留三子,亦与拘留燕王无异。乞陛下降诏拘留之,以系燕王之心。”黄子澄道:“不可,不可!前日废削五王,皆五王自作之孽,非朝廷无故加罪。今燕王遣三子来行祭礼,是尊朝廷,无罪也;无罪而拘留之,则燕王之举兵有辞矣。莫若遣还,以示无知。”建文帝道:“拘留非礼,子澄
之言是也。”
原来燕王之妃,即魏国公徐辉祖、都督徐增寿之妹,燕王三子,即辉祖之甥。三子到京,就住在母舅徐辉祖府中。辉祖见次甥高煦,勇悍无赖,因暗暗入朝密奏道:“燕王久蓄异志,今遣三子来,实天夺其魂。陛下留而剪除之,一武士力耳;若纵归回,必贻后患。”建文帝道:“留之固可除患,但恐无名。”徐辉祖又奏道:“臣观三子中,次子高煦,骑射绝伦,勇而且悍,异日不独叛君,抑且叛父,陛下拘留无名,乞且遣世子并高燧还国,单留高煦,亦可剪燕王之一臂。”建文帝踌躇不决,命辉祖退出。召徐增寿问之,不期增寿与燕王相好,力保其无他。建文遂不听辉祖之言。俟太祖小祥,行毕祭礼,竟有旨着三子还国。辉祖闻旨,忙忙入朝,犹欲劝帝拘留。不期又被增寿得知消息,忙通知高煦。高煦大惊,此时旨意已下,遂不顾世子与高燧,悄悄走入厩中,窃辉祖一匹良马,假说入朝,竟驰马出城而去。辉祖候了一会,见建文帝无意拘留,因暗称道:“朝廷虽不拘留,我即以母舅之尊,留他些时,亦未为不可。”忙归府中。早有人报知高煦窃马逃去之事,辉祖大惊,忙差人追赶。去远追不及了,心下想道:“高煦既遁,留此二甥何益?”遂奉明旨送二甥归国。
正是:
忠臣虽有心,奸雄不无智;
岂忠不如奸,此中有天意。
却说世子高炽并高燧,赶上高煦,一同归见燕王,将前情一一说了。燕王大喜道:“吾父子相聚,虽彼君臣所谋不臧,实天赞我也,何忧大事不成!”因问道:“近日朝廷有何举动?
”世子道:“亦无甚举动,但闻要册立皇子文奎为皇太子。”燕王笑道:“先皇兄既号懿文,他又自名允炆,改年号又曰建文,今太子又命名文奎,何重复如此!使臣民呼年与呼名相同,无乃不祥乎?且文奎二字,乃臣下儒生之常称,岂有一毫帝王气象?小子吾见其败也。”
过不多时,忽闻有旨,以都督耿瓛掌北平都司事,以左佥都御吏景清署北平布政司参议,又遣都督宋忠,调缘边各卫马步军三万,屯开平备边,燕府精壮,悉选调隶于宋忠麾下。燕王闻报大怒,因与道衍说道:“前遣张昺、谢贵二人来,明明为我,又今遣耿瓛、景清、宋忠三人来,亦为我也。朝廷如此备我,我其危矣。”道衍笑道:“殿下勿忧。臣视此辈正如行尸耳。莫说这五人,即倾国而来,有何用处?”燕王道:“寡人闻人说,景清、宋忠,皆一时表表人物,汝亦不可轻视。”道衍道:“非臣轻视,彼自不足重耳。殿下若不信臣言,有神相袁柳庄之子,名唤袁忠彻,相亦称神。待三司官来谒见,例当赐宴。赐宴时,可令袁忠彻扮作服役之人,叫他细相五人,便可释大王之疑矣。”燕王道:“如此甚妙。”
不数日,景清等俱到,朝见过,燕王择了一日,令一同赐宴三司官。这日景清、宋忠、耿瓛,并张昺、谢贵,一齐都到,照官职次第坐定饮宴。燕王叫袁忠彻假作斟酒人役,杂于众人中,执着一把酒壶,将五个大臣细细相了。不多时,宴毕散去。燕王问袁忠彻道:“五人之相何如?”袁忠彻道:“宋忠面方头阔,可称五大,官至都督至矣,然身短气昏,两眼如睡,非大福令终之人。张昺身材短小,行步如蛇。谢贵臃肿伤肥,而神气短促。此二人不成大事,目下俱有杀身之祸。景清身矮声雄,形容古怪,可称奇相,为人必多深谋奇计,殿下当防之,然亦必遭奇祸。耿瓛颧骨踵鬓,色如飞火,相亦犯凶。以臣相之,此五臣皆不足虑也。”燕王闻言,大喜道:“若果如此,寡人无忧矣。”只因这一相,有分教:今日评论术士之口,异日血溅忠臣之颈。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便知。
[book_title]第九回 避诏书假装病体 凑天时暗接龙须
话说五臣在燕府宴毕散去,到了次日,宋忠即奏诏旨,要调选燕府精壮兵马,隶守开平。燕王因问道衍道:“如此奈何?”道衍道:“任他调去不妨。”燕王道:“府中精壮,能有几何,若被他调去,明日谁人为用?”道衍笑道:“调是凭他调去,用是终为我用,殿下勿忧。”燕王犹不深信,然无可奈何,只得开了册籍,听宋忠选调。不期这护卫中有两个官旗,一个叫做于谅,一个叫做周铎,俱是精壮,大有勇力,恰恰宋忠选调中有他二人名字。他二人商量道:“我二人皆燕王心腹,异日蒸王举义,我二人在阵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一身本事。今若调去守边,混杂行伍中,何日能出头?”遂用银子,在管事人手中,买脱名字,又另签两个。那两人不服,访知于谅、周铎密议之言,就告在百户倪谅处。倪谅闻知,见事有关系,就星夜奔到京师关下告变。建文帝即传旨,将于谅、周铎二人,拿至京师,付法司审问。法司严刑拷打,审出真情,遂将二人斩首。因二人口称“异日燕王举义”等语,遂降诏切责燕王,诏曰:
天下一家,国无两大。朕系高皇帝嫡孙,既承大统,王虽尊,属臣也。前入朝不拜,擅驰御道。朕念亲亲,屈法赦王。王宜改过,作藩王室。奈何蓄谋叵测,致及士卒有异日举义之词。其为犬逆不道甚矣。姑念暖昧不究,诏书到日,宜尽削护卫,以尊朝廷。特诏。
诏书将到之日,燕王先已探知,忙与道衍商量道:“朝廷有诏来,迫我甚矣。此时若不举事,尚待何时广道衍道:“此时尚早,王须耐之。”燕王道:“非寡人不耐,诏书一到,何以对之。”道衍道:“这也不难,殿下只托疾,不开读便了。”燕王点头解意,遂假装中恶之病,忽然佯狂起来,也不带人,也不冠履,竟跑出宫来,满街乱走。宫门近侍,谁敢拦阻,只得紧紧跟随。燕王走入市中,看见各店饮食,便取来乱吃。哭一回,笑一回,口中胡言乱语。走得倦了,看见街上土堆,便睡在上面,全不怕汗秽。近侍慌了,只得抬入宫去,遍召医生下药。或说中痰,或说中风,俱不知其故。
过了数日,诏书到了,因王病狂,不省人事,只得将诏书供在殿中,候王病好开读,写表申朝廷。布政张昺,都司谢贵,每日入宫问疾。此时夏月,天气炎热,见燕王拥着烘炉而坐,犹寒战不已。张昺退出,与谢贵说道:“燕王何等英雄,今一旦狼狈如此,真朝廷之福也。我欲飞表,将燕王实病消息,报知朝廷。谢贵道:“你我外臣,纵然体察,不过得其大概,内中发病详细,必须会同葛长史,共同出本详报,方见你我做事的确。”张昺道:“有理。”遂密遣心腹吏李友直,请葛长史来议事。葛诚被请至,问道:“二位大人,有何见谕?”张昺因叱退左右,邀入密室,说道:“我等奉命,来守兹土,实为监制燕王。若有差池,我等罪也。今幸燕王大病,昨见他这等炎天,尚拥炉称寒,料不能痊矣。就使好了,也难图大事。故拟会同贵司,将燕王病状,细细奏闻,使朝廷得以安枕。你我责任,也可以少些。”葛诚道:“二位大人若如此轻视燕王,我等不久皆为燕王戮矣。”张、谢大惊道:“何以至此!”葛诚道:“燕王之疾,诈也。就其诈而急图之,使彼不暇转圜,庶可扑灭。若信以为真,防守一懈,彼突然而起,则堕其术中矣。”张昺道:“贵司何以知其诈,莫非有所闻见乎?”葛诚道:“非有闻见,以理察之。盖因让责诏书将到,不便开读,故作此病态,固不可知。然夏月非拥炉之时,而故拥炉,拥炉非有寒可言,而特特言寒,非诈而何?”张、谢二人听了,连连点头道:“若非贤长史才智深微,几乎被他瞒过。但此事如此区处?”葛诚道:“如今可乘其诈病,人心解体之时,急急请旨,夺其护卫,拿其官属,然后系之逮之,一夫之力耳。”张昺大喜道:“承教,承教!即当行之。”葛诚、谢贵辞出,张昺就在后堂,叱退书吏,写下表章稿儿,报说燕王之病是诈,乞速敕有司削夺护卫,并拿有名官属等事。做完本稿,又亲自写成表章,密密封印停当。犹恐怕内中有甚差讹,拿着本稿,只管思察。不料一时腹痛,要上东厕。本稿不敢放下,就带到东厕上,重复审视。看了半晌,觉无差错,便将本稿搓成一团,塞在厕中一堵破墙缝内,料无人知。上完厕,走了出来,将封印好的本章,差人星夜送往京师去了。
不料这事被那心腹吏李友直看在眼里。原来这李友直,最有机智,久知燕王是个帝王人物,思量要做个从龙功臣,时常将张昺的行事,报知燕王,以为入见之礼。燕王甚是欢喜,吩咐管门人说:“这人来,即时引入见我,不可迟缓。”这日,恰恰李友直看见张昺叱退书吏,自坐后堂,写下表章。知与燕府有些干碍,便留心伏在阁子边,悄悄窥看。看见张昺写完表章,封印停当,又看见他将本稿带到厕上,去了半晌,及出来,都是空手,步到堂上,发过本,自回私衙去了。李友直放心不下,走到后堂,细细搜寻。不见有甚踪迹,又走到厕上来寻。也是合当有事,那厕边破墙缺中,露出一些纸角来。他信手扯出来,理清一看,恰正是参燕王的本稿,谢贵、葛诚,俱列名在内。遂满心欢喜,以为此本稿,又是一个进身好机会,忙忙拿了,即去报知燕王。走到燕府,管门人认得李友直,是燕王吩咐的人,即时引他入见燕王。李友直将张昺之事,说了一遍,就将本稿呈上。燕王看了,大怒道:“这等奸臣,怎敢如此害我,我必要先杀他!”就对李友直说道:“你为寡人如此留心打探,异日事成,寡人自然重重赏你。”李友直叩谢,退出去了。
燕王就召道衍,将本稿与他看,又说道:“寡人诸事已备,如今时势又急,正宜发动,不可迟缓。”道衍道:“大王独不记袁柳庄神相之言乎?他许大王年交四十,髯过于脐,方登大宝。今大王年虽才交四十,似乎可矣,但臣窃观大王,髯倘未过于脐,则犹未可也。”燕王听了,不悦道:“年可坐待,而髯之长短,却无定期,如何可待?若必待髯长过于脐,方登大宝,寡人恐大宝之登,又成虚望了。”道衍道:“大福将至,鬼神自然效灵,非可寻常测度。愿大王安俟之,髯生不过旦幕事耳。”燕王似信不信,无可奈何,只得退入内宫,时时览镜,自顾其髯,或拈弄而咨嗟,或抚视而叹息。
徐王妃见了,问知其故,暗想道:“髯乃气血所生,必积渐而后长,怎能顷刻便过其脐。王情急切,何以得安,必须如此如此,方可稍慰王怀。”算计定了,因治酒,苦劝王饮。燕王被诳,多饮几杯,不觉大醉,就倒在榻上睡下。徐妃乘王睡熟,因将自己头发,检选了数百根,摘下来,悄悄用手将一根根都打一个结儿,结在燕王龙须之上。接完了,再用手细细拂试,竟宛然如生成一样。及燕王酒醒,坐起身来,徐妃贺道:“恭喜大王,美髯得时乘运,已长过于脐矣。”燕王听了,低头一看,用手一捋,果然黑沉沉一缕香髯,直垂过脐,不觉又惊又喜。因看着徐妃笑说道:“我只睡得片时,为何须忽长如此?虽鬼神栽培,亦所不及。贤妃忙忙贺我,定知其故。”徐妃笑而不言,燕王再三盘问,徐妃方奏道;“此妾之发也,因见王情不悦,妾心正忧,故将妾发,戏接王须,以博大王之一笑。不期天假妾手,竟若生成,实大王之洪福也。”燕王听了,大喜道:“此乃凤毛接龙须也。”因挽徐妃同坐道:“贤妃有如此灵心,又有如此巧手,异日同享富贵,是贤妃自得,非寡人所及也。”二人甚喜。只因这一事,有分教:天心有定,人事凑合。欲知后事,请看下文。
[book_title]第十回 北平城燕王起义 夺九门守将降燕
再说张昺疏到了京师,朝廷果差一个内官赍诏来,坐名捉拿护卫官属。又敕张昺、谢贵协同捉拿,不许走漏一人。张昺、谢贵得旨,便将北平城中护卫兵马,并屯田军士,俱调来布列城中,暗暗围着王府。又恐怕王城中有兵突出,复于端礼等门,尽将木栅塞断,甚是严谨。但未奉诏擒王,不敢逼入王宫,只日夜提防。而燕府中,只称王病,不开读诏书,内臣不敢拿人,捱了数日,见燕府只是如此,内臣急了,只得与张昺、谢贵商量道:“诏书原敕王自拿官属付我,而王只托病,不开读诏书,我辈岂敢妄动。”三人只得又共同飞疏,奏报朝廷。
朝廷又降下密敕与卫官张信,敕他乘入卫之便,手执燕王。张信接了密敕,大惊道:“朝廷殊无分晓,燕王何人,我一卫官,怎能手执?”又系密敕,不敢与人商量,只得告知母亲。其母甚是贤智,因说道:“此事断不可行。汝父在日,常说天下的王气,在于燕分。故今燕王所为所行,豁达大度,有王者气象。妾闻王者不死,岂汝所能手执?若从密敕,轻举妄动,徒自取灭亡耳。”张信道:“若不执王,何以缴此密敕?朝廷问罪,祸亦不免。”其母道:“不如转祸为福,密告于王。王无祸,则汝亦无祸矣。”张信细细忖度,知母言为是。遂暗怀密敕,走到燕府,要见燕王。府中人辞以王病,不敢通报。张信道:“我之要见王,非我私自要见,乃奉朝廷密敕要见。就病在床,也须一面。”府中人只得通报,就引他入去。燕王见张信奉敕来见,不知何意,愈加装出许多病态。张信见了,拜伏于地道:“微臣犬马之诚,实在殿下。殿下不必瞒臣,有事当与臣商之。王若必以臣为不诚,过加疑忌,则臣奉有密敕,在此执王,王须就执。”一面说,一面怀中就取出密敕,呈与燕王。燕王看了,真是密敕,忙忙起来,用手挽扶张信道:“贤卿救我一家性命,何以报德?”张信道:“君臣何言报也。但事急矣,愿大王早为之计,迟则恐有变。”燕王肯首道:“卿言是也。可暂退,即当举义,决不使朝廷累你。”张信因退出去。
燕王召道衍入宫,将密敕与他看了,遂问:“今用何计?”道衍道:“今大王不必问矣,年至四十,髯已过脐,将士聚集,兵马训练,钱粮充足,七月交秋,天时已至,朝廷一诏二诏,人事又迫,此时不举义,更待何时!”燕王大喜,遂召张玉、朱能入宫,谕以举义当从何起。朱能道:“士卫兵马,虽布满城中,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大王起义之日,只消臣带护卫一二百人,先擒张昺、谢贵来,斩首祭旗,则其余自惊散矣。”道衍道:“将军以兵擒之,不如以计捉之。”朱能道:“国师有何计策?”道衍道:“只须依诏书将所逮官属收下,命谢贵、张昺入宫付之。彼一入宫,须如此如此擒之。”燕王大喜,遂传出命旨,称说病愈,约壬申日亲御东殿,将所逮护卫官属,照坐名拿下,召谢贵、张昺入宫,查明交付内宫,以复明诏。正传旨间,忽殿之前檐,堕下一片瓦来,跌得粉碎。燕王见了,不悦道:“莫非此举不祥?”道衍道:“此大吉之兆,非不祥也。”燕王道:“何以言之?”道衍道:“旧瓦碎,欲殿下易黄瓦耳。”燕王方才大喜。
到了壬申这日,燕王清晨出来,坐于东殿,暗暗埋伏精兵于殿旁之两庑,然后大集王府官僚,传出令言,召布政张昺、都指挥谢贵入宫,交付朝廷所逮官属。张昺、谢贵以为兵马围绕王府甚众,燕王计穷,诈病不能了局,故不得已而交付所逮官属,遂信为实情,昂然而入。走到殿前,望见殿上燕王,虽然病愈,却尚倚仗而坐,只得朝见。朝见过,因奏道:“前奉朝廷明诏,坐名逮护卫并官属人等,今又奉殿下令旨,捉拿交付臣等,故臣等特来朝见领去。”燕王道:“你要拿人么?这个容易。”将头一举,近侍就大呼道:“护卫何在,有旨拿人。”殿上只传得一声,两庑下早涌出二百精兵来。有许多跑到殿前,将张昺、谢贵绑缚起来。又有许多走到殿上,将长史葛诚拿将下去。三人被擒,忙大叫道:“此系朝廷明诏所为,与臣等何干?今殿下加罪臣等,莫非殿下之病尚未痊愈?”燕王大怒,因将所倚之杖,投于地上,大骂道:“我有何病,不过为你一班奸臣所逼耳!”张昺道:“殿下今日倚着伏兵,诱杀臣等,但恐朝廷闻知殿下擅杀钦命大臣,怎肯干休!那时大兵临门,恐大王悔之晚矣。”谢贵道:“一时之怒,终身之祸,大王须三思而行。莫若姑留臣等,尚可挽回。”燕王道:“寡人大兵,就要南下,朝廷救死不暇,焉敢加予。今先斩汝三奸人之首,悬之藁街,晓谕满城奸人,使他知警。留之何用!”因叱校尉,把三人推出斩首。
就要发兵去夺北平城九门,忽官僚中闪出一人,俯伏殿前,大声痛哭道:“大王斩此三人,祸不久矣。”燕王视之,乃伴读余逢辰也。因骂道:“迂儒!寡人今日起义,乃大吉之期,为何哭泣,说此不祥之语!”余逢辰道:“臣见大王所为非礼,又有三大不可,故一时激切言之。至于吉不吉,祥不祥,不暇计也。”燕王道:“有甚么‘三大不可’?”余逢辰道:“朝廷,君也;大王,臣也。以臣杀君之臣,名分必有伤,此一大不可也。朝廷所有,天下也;大王所据,不过一隅。以一隅而欲抗衡天下,势力不敌,此二大不可也。朝廷不加兵,而以诏敕劝戒,仁义也;大王不谢过,而擅杀命臣,暴虐也。以暴虐而欲加仁义,人心必不服,此三大不可也。有此三大不可,故臣但见为取祸,不见为举义,乞大王加察。”燕王听了,又骂道:“腐儒!只知死泥虚名,不知深思实义。寡人乃高皇帝嫡亲第四子,以上三皇兄皆薨,则高皇帝之天下,原寡人之天下,孰当为君,孰当为臣,天下虽大,而一小子与两班书生,岂能用之?寡人一隅纵小,明日兵出,不异汉之席卷三秦,势力又安在哉?若其不一年而废削五皇叔,今又兵围寡人,仁义乎?暴虐乎?寡人遵祖训,今日先诛此三奸,明日再举兵向关,尽除君侧之奸,使朝堂肃清,迹虽似乎暴虐,实大圣人之真仁义也。汝腐儒拘谨固执,安能知之!此等腐儒,留在世间,误天下苍生不少。”因命校尉,亦推出斩首。
随即令张玉、朱能,领兵擒捉围绕王城将士,并分夺省城九门。二将奉旨领兵突出,正要擒捉围城将士,不料围城将士,听见燕王杀了张昺、谢贵,大家心慌胆碎,一齐散去。及二将领兵突出王城,已不见一人。正欲分夺九门,忽见一将,领着千余人,竟奔府城而来。原来来的这将叫做彭二,也是一个都指挥,与谢贵同一营。听得谢贵被燕王诱去要杀,不胜愤怒,忙传号令,招呼兵将,要攻入王城去救。不料将士不齐心,一时招呼不来,招得半晌,只招得千余人,遂领了竟奔王城而来。恰遇着张朱二将领兵而来,彭二一马当先,大叫道:“燕王藩臣,敢于擅杀天子命吏,已犯大逆之罪。汝臣下之臣,复助纣为虐,其罪更当何如?”朱能大怒道:“燕王举义靖难,汝等一辈为难奸臣,不杀何为!”因举枪劈面刺来,彭二忙侧躲过,亦举枪还刺。朱能初出王城,正要卖弄英雄,斗了数合,就乘空大喝一声“着”,将彭二刺死于马下。众兵见彭二刺死,早纷纷逃散。及张、朱分夺九门,九门将士,早有八门自知力不能敌,皆拱手而降。唯西直门守将坚持不下,有人报知燕王,燕王复遣指挥唐云,传谕守将:“汝毋自苦,朝廷已听燕王自制一方矣,汝为谁守?”守将信之,遂亦降燕。燕王一举义,诛了五臣,夺了九门,满心欢喜,遂与道衍商量后事。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征诛得计,仁义抱惭。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攻王城马俞败走 夺居庸二将成功
却说燕王既遣张玉、朱能、唐云,夺了省城九门,便要捉拿三司众官,道衍因说道:“凡举义必须有名。今大王举义,若不倡一举之美名,则人必以为是夺建文之天下,则有或符或违,非为全算。”燕王道:“然则将何为名?”道衍道:“臣读祖训,见内有清君侧之恶训。今齐泰、黄子澄,是君侧之恶。朝廷之难,乃彼而作。大王何不以靖难为名,请诛二人,使天下知大王非私天下,则举义之名正言顺矣。”燕王听了大喜,遂命内臣为文,以誓师道:
予太祖高皇帝之子也,今为奸臣谋害。祖训有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诛之,以清君侧之恶。”况今祸迫于躬,义与奸邪,不共戴天,故率尔将士讨之。罪人既得,则当法周公以辅成王。尔将士其体予心,毋违命!
文未止书二年七月,竟削去建文年号。
燕王誓师毕,又出榜于通衢道:“三司奸臣张昺、谢贵、彭二,及长史葛诚,伴读余逢辰,同恶相济,今已擒诛。其兵从正者,速赴府报名,照传供职。”不一日,布政司秦政、郭资、按察司副使墨麟、都指挥同知李濬涪、陈恭,并府县各官,俱次第到王府报名入册。唯都指挥使马宣、俞瑱二将不服,竟统领麾下兵将,来攻王城。朱能、张玉闻知,便率兵抵敌。大家在城中,或大街,或短巷,东边赶到西边,南头杀到北头,竟混战了一日。马宣、俞瑱毕竟众寡不敌,被张玉、朱能杀败了。马宣逃走,往蓟州去。·俞瑱逃走,往居庸关去,按下不题。
却说朱能、张玉,见马俞二人败走他方,也不追赶,忙收拾兵马,查点捉获兵卒。直乱三日,然后城中大定,百姓安靖如故。此时燕王雄踞北平,以为根本,竟自署官属,遂以邱福、张玉、朱能,为指挥佥事,统领合城兵马。又擢布政司吏李友直,为本司右参议,掌管府郡政事。凡有关系军务,不论大小,皆奏请燕王亲自裁夺。
城中既定,众将报功毕,遂将当阵擒获从乱士卒,册籍呈上,候旨枭首。不期燕王未出,适值道衍入见,偶将册籍一看,见内中有金忠名字,打动他十年前的心事。因叫长随去查问:“这金忠系何处人,为何在此从马宣、俞瑱作乱?”长随问了,来回复道:“这金忠说是浙江宁波鄞县人,为因有罪,遣戌到马宣卫所,马宣作乱,不得不从。”道衍问明,候燕王出殿,即奏道:“臣有一故人,叫做金忠,今犯从乱之罪,乞大王赦之。”燕王问故,道衍遂将十年前席道士指点之事,细细说了。燕王听了,喜道:“原来尘埃中,原有异人。”因传令旨,将从乱尽行枭首,单赦金忠,召入殿来。金忠承召,叩首谢恩,燕王因问道:“姚国师说,你受了席道士一种数学,可为寡人细细一卜,看靖难师出,胜负何如,几时能成大事?”金忠领旨卜完,因奏道:“此卦乃潜龙升天,大吉大卦。靖难师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遇大木穿日,小不利耳。若问成事,只候水拥马来,便登大宝矣。”燕王问道:“何谓‘大木穿日’?何谓‘水拥马来’?”金忠道:“此系天机,臣不敢泄,时至自知。”燕王大喜,遂令金忠为府中纪善,随侍帷幄。
金忠谢恩退出。燕王问道衍道:“北平自城,既已定矣,靖难之师,亦已起矣,为今之举,当取何地?”道衍道:“南征为缓,北伐为急。若不先清北地,必有内顾之忧。今宋忠拥兵居庸,意在图燕;既闻昺、贵受诛,其谋愈急;又兼愈瑱败走,与他合党,宜急攻之。”燕王深以为然,遂召集诸将,说道:“居庸关路隘而险,乃北平之咽喉。我师必得此,方可无北顾之忧。今为宋忠、俞瑱所据,非我之利。又闻宋忠退保怀来,单留俞瑱守关,须乘其初至,众心未定,急往攻之,则易取也。若稍稍迟缓,彼部署一定,必增兵坚守,再欲取之,则未免费力。”诸将皆应道:“是!”燕王就令指挥徐安为将,千户徐祥为先锋,率兵先行,自帅大兵在后压阵。徐安兵到关下,徐祥看见关前,并无准备,因领一队兵马,大呼杀入。俞瑱见了,慌忙招呼将士迎敌。仓促中怎挡得燕兵奋勇而来,左冲右突,杀得马倒人翻。俞瑱支持不住,只得弃关,领了残兵,逃往怀来,报知宋忠而去。
燕王兵到,见得了居庸要地,满心欢喜,就要发兵袭取怀来。诸将道:“宋忠调集沿边的兵马甚众,今尽在怀来,我师若往袭取,不过数千,恐彼众我寡,难与争锋。况居庸一关,乃彼必争之地,俟彼来争,则破之易耳。”燕王道:“凡用兵当以智胜,难以力论,宋忠拥兵虽众,然无才胆小,又轻躁寡谋,闻我诛了张昺、谢贵,今又夺了居庸,彼心已碎,焉敢出兵。今乘其无措,潜师而往,破之必矣。”遂亲帅八千兵马,倍道而进。只因这一进,有分教:兵称有制非关众,将贵先机亦在谋。欲知后来胜败,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设奇计先散士卒 逞英雄杀入怀来
却说宋忠奉旨来调集沿边兵马,又选燕府精壮,隶于麾下,一时兵多将广,可以压住燕王的邪谋。若使宋忠果有忠君之志,定乱之才,一闻燕王起义,杀了张昺、谢贵,便当率沿边将士,杀入燕府,可一时扑灭。不期宋忠果然无才胆小,忽闻燕王起义,恐祸及身,早退保居庸。及俞瑱败走居庸,他见势头不好,又退保怀来,单留俞瑱坐守居庸。不料燕王又夺了居庸,俞瑱逃到怀来,二人正慌张无措,忽又报燕王亲帅大兵,来取怀来。宋忠闻报,这一惊不小。因心生一计,聚集调选燕府的精壮,说道:“燕王反叛朝廷,谋为不轨,汝等知道否?”众兵道:“已知道了。”宋忠道:“前日朝廷旨意,选调你们到我麾下,是爱你们精壮,可以边上立功名。故着你们家小,原住北平,异日立了功名,封妻荫子。不期燕王反了,道你们归顺朝廷,不助他为恶,一时恼怒,遂将你们家小都杀了。你们知道么?”众兵听了尽吃一惊道:“这事小的们全不知道,只怕信还不确。”宋忠道:“我已见报,怎么不确。”众兵见是确信,皆放声大哭道:“朝廷调选我们,我们原不情愿,因被燕王送出册子,故无奈何,抛弃父母妻子而来,为何转说我们归顺朝廷,杀我们家眷。这冤屈何处去伸?”宋忠见人心已动,因说道:“你们父母妻子,已被他杀了,哭也无用。莫若抖擞精神,与我去擒燕王,与你们去报仇。”众兵厉声答道:“莫不致死!”宋忠大喜,遂命指挥彭聚、孙泰,率领众精壮为前部,先渡河迎敌。自领众兵在城,为阵以待。
早有细作探知其事,报与燕王。燕王因命军中查出选去精勇的子侄来,叫他张用旧时旗号。又叫众精壮的亲戚、朋友、乡邻,同聚一队,向前厮杀。又立起一面招降旗,招呼精壮归降。不多时,两军相遇,各各射住阵旗。众精壮远远望见燕阵中的旗帜,倒有一半是他们旧时名号。有眼快的说道:“那个少年拿枪的,不是我儿么?”又有看见的,指说道:“那个中年骑马的,不是我叔么?”这个认出家人,那个认出朋友;这边呼名,那边答应;那边招手,这边点头。大家看得明白,尽欢喜道:“原来是主将骗我们!我们家眷俱各无恙。”又看见燕营竖着招降旗号,早纷纷过去了一半。彭聚、孙泰哪里禁压得住。
忽见燕阵上张玉提刀跃马,冲过阵来。彭聚忙提枪迎敌,两将并不答话,即时交战。战了数合,彭聚当不得张玉力大,渐渐要败。孙泰见了,只得把马冲出,提刀来攻,两下混战,张玉全无惧怯,愈觉精神。燕阵上朱能见两将夹攻,遂提枪跃马冲出,大喝道:“我来也!”那马冲到彭聚面前,照左肋下一枪刺来。彭聚措手不及,早被枪尖刺着,挑下马来。那孙泰正与张玉苦战,忽见彭聚被朱能刺死落马,惊得魂魄全无,策马退后便走。张玉放马赶上,把刀砍来,孙泰躲闪不及,早已被砍为两段。合营将士看见两个主将阵亡,精勇又招去一半,谁敢守阵,只得抛旗弃鼓而走。
燕王看得分明,将鞭鞘一举,指挥将士渡河追赶。赶到城下,见宋忠将数万人马,摆成阵势,列于城外。他见自家的败兵涌至,早已冲动阵脚,又听说燕兵勇不可当,虽奉军令不许擅动,心下实是慌张。及燕师赶到,诸将还打算与他对垒。燕王忙召张玉、朱能,并诸将激之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我观宋营无头无尾,无正无变,阵不成阵;孰偏孰里,将不成将;东西散乱,兵不成兵。人马虽众,不过蜂蚁耳。众将军若奋勇直冲,自不战而鸦鹊乱矣。不乘此时擒捉宋忠、俞瑱,更待何时!”张玉、朱能与众将听了,齐应道:“燕王详审兵势,有如观火,已明示臣等功名之路。臣等敢不效力!”燕王见众将齐心,大喜,因各赐酒三杯,命军中擂鼓发炮。众将一齐上马,带领精兵,乘着震天鼓炮,竟如一阵猛虎直往宋营杀来。宋忠看见,急合众将迎敌。众将虽有百余员,却你推我,我推你,无一将敢奋勇当前。宋忠见了大怒,遂挥剑临阵,要一一斩首。众将慌了,遂一齐拥出阵前。恰值燕将冲到,只得倚着人众,一齐上前混战。怎奈人虽多,却非惯战之将。战不多时,张玉早刀砍了两个,朱能早枪挑了三个,邱福早鞭打了一个,唐云早枪刺了两个,直杀得众将胆战心慌,这个东边闪开,那个西边遁去,一霎时杀得一个将官也不见了。众燕将看见宋营,果然将不成将,兵不成兵,阵不成阵,遂一齐呐喊,杀入阵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宋忠看见势头不好,只得从后营飞马遁入城中去了。合营军士虽有数万,但见主帅已逃,哪个还立得住脚,遂一哄都往城里乱窜。
此时俞瑱正守城门,见宋忠逃走入城,恐燕兵乘势赶入,急令关闭城门。怎奈数万败兵一涌入城,几乎连城门都要挤破,怎容得你来关闭。败兵入城尚未一半,后边燕兵乘胜赶来,杀开一条血路,已冲入城中矣。俞瑱在城上看见燕兵入城,知守不住,慌忙下城,奔到宋府,要约宋忠同逃往宣府去。遍寻宋忠不见,乃要自逃,而燕兵已围住宋府,不能得出。燕兵拥入宋府,看见俞瑱,先捉了。遍搜宋忠,只是不见。直寻到东厕中,方才将宋忠捉出,就乘势夺了怀来城池。
此时燕王也飞马入城,出榜文,招降兵马,安抚百姓。不多时,宋忠沿边调来的三万兵马,都随着燕府选去的精壮来投降。燕王大喜,因谓张朱二将道:“前日宋忠调选精壮时,姚国师就说,‘调是凭他调去,用是终为我用’,今果然矣。”遂命张朱二将,将三万兵马,分隶各部。不多时,众将把宋忠、俞瑱解来,燕王因笑问道:“二位将军,为国防制寡人,可谓劳苦矣:然不知天命,劳而无功,却将奈何!”宋忠、俞瑱一言莫对。燕王又说道:“留汝不如杀汝,以成汝名。”因命军士推出斩之。
正是:
尽忠自恨无才,甘死方知臣节。
未知燕王又取何方,再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燕王定计取两城 炳文战败回真定
燕王既得了怀来,斩了宋忠、俞瑱,又传檄山后诸州,而开平、龙门、上谷、云中诸守将,皆来归附,一时兵威大震。探马报到朝廷,朝廷闻知北平兵起,因命廷臣议计之。廷臣皆荐长兴侯耿炳文老将知兵。建文帝因降诏,命耿炳文佩征北大将军印,帅兵三十万北伐。耿炳文奉诏,忙下教场,点齐三十万人马,选都指挥杨松为先锋,都督潘忠、徐凯为左右翼,择吉出师,星夜往北进发。一日兵到真定,耿炳文探知燕兵已到涿州,相去不远,因命驻师,待燕王兵至好接战。又想兵聚一地,不足张威。就合先锋杨松,领兵九千,进据雄县,以为前部;又遣都督徐凯,领兵驻河间;又遣都督潘忠,领兵驻莫州,三路以为声援。自以为分拨有方,连络合法。
早有细作打探明白,报知燕王。此时正是八月十五,燕王因命众将,潜师屯于娄义。候至日哺,乃谓诸将道:“用兵有机,机不可失。今夕中秋,南将贪饮为乐,必不设备。此破之一机也,愿众将军努力。”众将道:“大王神机妙算,自无遗策,敢不效命!”燕王大喜,遂命秣马会食,乘着黄昏时候,带领三千甲士,渡过白沟河,行到半夜方抵雄县。果然静悄悄,竟无准备。遂一声炮响,众将引军,竟破城而入。此时杨松已醉,听见炮响连天,吓得胆战心摇,急披挂上马,招呼麾下迎敌。众军皆在醉中:而燕兵已涌入营来,刀枪齐下,竟如砍瓜切菜,不独自身战死,而九军俱不能生还。
燕王遂取了雄县,诸将皆称大王用兵之妙,孙吴不及也。燕王笑道,“不独此也,诸将军若不惜劳苦,寡人还有一计,可乘此生擒潘忠。”众将惊讶道:“潘忠在莫州,去此百里有余,大王何计可以生擒?末将不解也。”燕王道:“寡人今夜破雄县,潘忠未必知,可遣一人装做杨使,乘夜到莫州报与潘忠,只说燕兵围城,求他来救。耿炳文分他在莫州,原为声援,他闻报自然速来。来时伏兵断其归路,两处夹攻,未有不成擒者。”众将听了,皆称奇计。燕王就差人装做杨使,去报潘忠。又命谭渊领兵一千,伏于月漾桥水中,候潘兵过后,听号炮一响,即起据桥,以断归路。分拔已定,然后自率众将,在雄县以待。果然潘忠闻报雄县被围,即时领兵飞奔而来,以为救援。过了月漾桥,将到雄县,前哨探马来报道:“杨松被杀,雄县已失。”潘忠听了大惊,方悔来差了,急急传命回兵。忽见城上金鼓齐鸣,炮声震地,燕将一齐拥出城来,喊杀连天。潘忠见退不及,只得指挥众将,上前迎敌。众将既传令要退,又指挥迎敌,便觉人心不一,虽勉强交锋,毕竟疲怠,怎当得住。燕王以为得计,更加猛勇。潘兵战不多时,阵脚立不住,只管挫将下来。潘忠看见势头是个败局,遂令后营改作前营,速速退过月漾桥,以为接应。不期后营退到月漾桥,又被谭渊领水中的伏兵,排列于月漾桥之两岸,伏弩齐发,炮声震地。稍若近前,矢石如雨。潘兵见了,忙去报与潘忠道:“不好了,归路已被燕兵阻断。”潘忠大惊,因传令道:“前有劲敌,后无归路,为今之计,唯有舍命力战而已。”令虽传下,怎奈军心已乱,哪里禁约得定。前营战败,逃到后营,后营无路,又奔前去。前后一齐乱窜,燕兵四面围袭,只叫要拿活的,不许走了潘忠。潘忠主张不定,只得弃了众兵,策马往小路而逃。不期小路中又有埋伏,把挠钩套索将潘忠捉住绑缚,解去见燕王了。潘兵进退无路,又听见主将被捉,只得四散逃生。逃不去的,不是被杀,就是投降,还有许多淹死在月漾桥水中。燕王料莫州城空虚,乘胜进兵,取了莫州。众将皆进贺道:“大王妙算,真有鬼神不测之机。如此取天下,不啻摧枯拉朽矣!”燕王道:“此小敌耳,何足言奇。耿炳文虽称老将,实不知兵。今大队在真定,闻杨松之死,潘忠之擒,必不敢妄动。众将军不趁此时破之,更待何时?”众将道:“大王胜算,自合兵机,末将敢不效力!”燕王遂点起精兵三万,命张玉、朱能领了前部,先去与耿炳文对垒,自率大兵在后压阵。
再说耿炳文兵马驻扎真定,指望杨松前进一步,然后自进。不期驻扎不久,早已报杨松战败而死,心内犹想尚有徐凯兵在河间,潘忠兵在莫州,相为犄角,燕兵或未敢深入。不期隔了一日,又报潘忠领兵救援雄县,已被生擒,心内十分惊惧。暗想道:“久闻燕王善于用兵,我还不信,今我尚未与他接战,他竟袭破二军,取了两城,真可谓迅雷不及掩耳。但恐他乘胜突至真定,我须要严阵以待,使他知我有备,方不敢轻觑。”因命左副将李坚,右副将宁忠,与左都督顾成,列营于滹沱河,准备炮石,埋伏弓弩。知燕兵必由西北而来,遂将西北一带,守得铁桶相似。
燕王领兵乘胜而来,离真定还有二十里,不知耿兵屯于何处,因叫前哨,去捉了几个城中出来采樵的百姓,问他耿兵屯于何处,百姓道:“耿元帅大兵,俱在真定城中。今闻得大王兵从西北来,遂命李、宁、顾三将军,列阵在滹沱河北岸,以待大王。雄兵战将,密密排布,七八停都聚于此。”燕王又问道:“东南也有营阵么?”百姓道:“营阵虽有,但守卫单薄,
料大王不从此来包。”燕王问得明白,厚赏百姓遣去。就命张玉、朱能,领众兵鸣锣击鼓,从西北向直奔耿营作正兵,与之交战。自带邱福,暗暗领三千精骑,绕过城西,直逼东南的营阵作奇兵。
正是:
兵有奇正,所以能胜。
单奇不正,全无把柄;
单正不奇,只好听命。
奇正不知,如坐陷阱。
奇正之用,虽有万端,
奇正之理,则唯一定。
却说张玉、朱能,奉燕王令旨,领了大兵,向真定来到了耿炳文阵前。耿炳文打探燕兵将到,恐三将有失,亲自出城,临阵督战。张玉、朱能恐燕王的奇兵未曾绕到,不敢逼近耿营。见他矢石坚守,便也扎住营盘,休息兵力。到了次早,方同众将,跃马出阵前。南阵上耿炳文也领众将,立马门旗之上,请燕王答话。张玉厉声道:“燕王乃高皇帝嫡子,今皇上之叔。汝何人,敢请答话!”耿炳文道:“叛逆何尊之有?吾奉命讨燕,非不能战,而请燕王答话者,盖有善言奉劝,欲保全燕王也。”张玉大怒道:“燕王举义是遵祖训,以靖难诛奸,何为叛逆?汝既奉命为将,而用兵之大义,尚且未知,更有何善之可言!”耿炳文道:“皇上以仁义治天下,而天下安如磐石,有何难可靖!朝廷文武,尽皆忠良,有何奸可诛!若要靖难,除非自靖;若要诛奸,除非自诛。”张玉道:“周、齐、湘、岷诸王,皆高皇帝之子,有何罪过?而听齐泰、黄子澄之谋,削之、夺之、迁之、死之,非难而何?非奸而何?今又屡诏,削夺燕王之护卫。燕王何如主,而肯受奸人之播弄!故举兵诛之若罪人。斯得自效周公之辅成王,非有他也。汝不达大义,摇唇鼓舌,以惑三军,真奸人之尤也。我若不先把你这老奸诛之,谁肯知警。今日汝来,是送死也。”因举刀纵马,直冲过阵来,要擒炳文。炳文因命李坚出战,李坚忙挺枪冲出阵前,大叫道:“反贼慢来,认得我李将军么?”张玉道:“我认得你是替耿炳文搪刀!”一面说,一面就举刀照头砍来。李坚忙用枪拨开,劈面相还。这一场好杀,但见战鼓齐鸣,阵面上征云滚滚,枪刀并举;沙场里杀气腾腾,一往一来,一上一下。两人直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耿炳文恐怕有失,忙令宁忠助战。宁忠马才到阵前,燕阵上朱能早飞马接住厮杀。耿炳文又令顾成助战,燕阵上谭渊又接着厮杀。六个将军作三对,正杀到龙争虎斗之时,耿炳文只顾立在阵前,催军督战,不提防燕王暗暗的从小路绕过城西,将东南二营袭破,转从东南直杀到耿炳文西北的营后而来。忽有东南的败卒报知耿炳文。炳文吃了一惊,急急分兵救应。而燕王与邱福的三千精骑,已从营后突入,横冲直撞,如一群猛虎。耿炳文营中,兵将虽多,今突然受敌,出其不意,便心下惊慌,把持不定。及听得燕兵喊声震地,杀将近来,部伍东西乱窜,自料是个败局。又闻燕兵个个大叫,要活捉耿炳文。炳文听见,十分慌张,哪里能顾得众将,竟带了一队亲兵,从右营突出,逃回真定城中去了。只因这一逃,有分教: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知后来如何抵敌,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四回 李元帅奉诏北征 康御史上疏直言
诗曰:
为将虽然拥节旄,威名却不在弓刀。
奇功早定风云略,胜算先成虎豹韬。
六国势分亏借箸,八千人散赖吹萧。
若无张玉轻来去,虽保头颅不被枭。
却说刘坚、宁忠、顾成三将,奉耿炳文之令,苦战张玉、朱能、谭渊等将,已讨不得半点便宜。忽听得东南二营破了,燕兵又从后营杀入,主帅已逃回城中去了,心下十分慌张,哪里有心恋战,要退入营中。见营中兵将,已鸦飞鹊乱,料难镇定,只得望斜刺里,各自逃生。李坚虚晃一枪,奔往西山,要逃入城去。不期转过山嘴,忽山凹里冲出一将,手持铁棒,劈头打来。李坚急用枪招架,那铁棒却不落下来,早掣回着地一扫,将马脚打断。马倒了,将李坚掀下马来。这将却是薛禄。忙用铁棒按定,叫跟随用绳索缚了解回。这边李坚被擒,不料那边宁忠、顾成要逃走过河,亦被燕将捉住。其余兵将莫不受伤。这一阵斩首三万余级,获马二万余匹,尸横满地,溺死于滹沱河中者无算,逃入城中者,不及十停之二三。此时耿炳文逃在真定城中,收拾残兵,紧守四门,不敢再战。燕王挥兵围城,攻打两日不下。道衍因对燕王道:“燕之得天下,不在此城。请还师北平,以休养兵力。”燕王以为然,遂收兵舍之而去,按下不题。
且说耿炳文兵败之信,报到朝廷,建文帝听知大惊。因问群臣道:“耿炳文宿将,领兵三十万,征进北平,不过一隅,为何一败至此。”黄子澄道:“胜败兵家之常,偶然失利,陛下不必深忧。若再调兵五十万,以天下之力,剿制一方,众寡不敌,燕王自成擒也。”建文帝道:“耿炳文既败,不可复任。不识谁堪为将?”黄子澄道:“曹国公李景隆,文武全才,可当此任。陛下前日若用李景隆去,必无今日之败矣。”建文帝深信之,遂召李景隆陛见,赐他斧钺,使得专征伐。师行之日,亲饯之江干。自北平起兵之时,已赦教谕程济出狱。以其言验,升为翰林院编修。今遣景隆为将,遂诏充军师,护诸将北征。程济辞道:“臣之术数,不过前知祸福,实非有经济之才。恐滥处师中,无济于用。乞陛下另选贤能,以当大任。”建文帝道:“祸福既能前知,则胜败自在掌握之中。卿幸勉为之勿辞。”程济只得受命而去。又传诏镇守北边诸将,各发兵征北平。
有人告大宁宁王,潜与燕王合谋,有事成中分天下之约,因降诏削宁王护卫。监察御史康郁因上疏奏道:“臣闻亲其亲,然后可以及于疏。此语陛下讲之有素,奈何辅佐无人,遂令亲疏莫辨。今夫诸王,以言其亲,则太祖高皇帝之遗体也;以言其贵,则懿文太子之手足也;以言其尊,则陛下之叔父也。彼虽有罪可废,而太祖之遗体可残乎?不可残乎?懿文之手足,可缺乎?不可缺乎?叔父之恩,可亏乎?不可亏乎?况太祖身为天子,而一旦在天,遂不能保其诸子,使迂儒苛求,以致受祸,则其心宁不怨恫乎?臣每念及至此,未尝不为之流涕。此岂陛下不笃亲亲哉?皆残酷竖儒,恃惨刻之偏见,昧一本之大义,病藩王之太重,谋削夺之,所以至此也。吾其进言,不过曰六国反叛,汉帝未尝不削;二叔流言,周公未尝不诛。一言耸动,遂使周王流离播迁,有甚于周公之诛管蔡。况周王既窜,湘王自焚,代王被迁,而齐王又废为庶人,为燕计者,必曰兵不举,则祸必加。则是燕之举兵,皆朝廷激变之也。及燕举兵,至今两月,前后调兵,不下数十万,乃日闻丧师,并无一夫之获。何谋削夺则有人,谋残骨肉则有人,及谋应敌除患则无人?谋国如此,谓之有谋臣可乎?当今之时,将不效谋,士不效力,徒使中原无辜赤子,困于道路,迫于转输,民不聊生,日甚一日。而帷幄大臣,反扬扬得意,竟以削夺藩王为得计者,果何心哉?陛下此时,若再不悟削夺之非,异日必有噬脐之悔矣。俗语云:‘亲者割之而不断,疏者续之而不坚。’伏愿少垂洞察,兴灭继绝,释齐王之困,封湘王之墓,还周王于京师,迎代王于蜀郡,使其各命世子,持书劝燕,以罢干戈,以敦亲戚,则天下安,而国家靖矣。”建文帝览表,虽则感动,然行之恐燕王未必便退,故置之不问。
次日,都督府断事高巍,亦上表奏道:“昔贾谊有言:‘欲天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国少则无邪心。’此真制众侯之良策也。为今之计,莫若师其意,勿行削夺之谋,而行推恩之令。命秦、晋、燕、蜀四府子弟,分王于楚、湘、齐、兖;楚、湘、齐、兖四府子弟,分王于秦、晋、燕、蜀。其余比类皆然,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弱矣。”建文帝见奏,以为奇,因降诏命高巍,参督李景隆军务。
却说燕王自还北平,日与道衍商量南征之计。道衍道:“朝廷不以北平为意者,以天下之兵众也。今欲以一方之寡,而往敌天下之众,是寡劳而众逸,非为胜算。莫若声言靖难,而且自展疆域。则彼必劳师而远来,师劳,则彼自就于弱;我展疆域,则地必广,地广,则我日就于强。然后一举而渡淮涉江,孰能当之?则大事成矣!”燕王大喜道:“此论甚妙!”但广地而大宁最要,不可不取,然取之无计。忽闻朝廷有诏,削宁王护卫,因又大喜道:“此天赞我也!”忽又闻朝廷拜李景隆为元帅,领兵五十万北伐,师已至德州。燕王因大笑道:“李九江膏梁竖子耳,寡谋而骄矜,色厉而中馁,忮刻而自用,况又未尝习兵,见战阵而辄怯。今朝廷以五十万兵付之,是自丧之也。”忽又报朝廷诏各镇守诸将,发兵征燕,故辽东守将江阴侯吴高,已发兵围永平。燕王听了,谓诸将道:“我欲取大宁以自广,但无故出师,而大宁将刘贞、卜万等,必惊而设备。今吴高来侵永平,吾欲借救永平之名,而便道暗袭大宁。不知诸将以为何如?”诸将道:“吴高之围永平,势非危也,而李景隆大兵,闻已至德州,其势必压北平。大王兵出而李师猝至,却将奈何?”燕王道:“李景隆虽奉诏而来,然中心实怯,闻吾在此,必不敢至。彼不至而吾往攻之,必不能覆其全师。莫若借援永平之名,吾率师自出,彼闻我出,必悉众来攻北平。俟其深入,吾回师击之。彼时坚城在前,大兵在后,彼虽欲走而无路,必成擒矣。”诸将道:“大王妙算固深得其情,但恐北平兵少,不足当景隆之众。”燕王道:“城中之众,以战则不足,以守则有余。且世子能推诚任人,足以御敌,不必忧也。”诸将道:“北平纵无忧,而芦沟桥乃北平之要地,亦须命将守之。”燕王道:“今吾之出,欲诱景隆之深入,若守芦沟桥,则景隆何由顿兵于城下而受困哉。诸君勿忧,吾筹之熟矣。”遂吩咐世子守城方略,而已竟帅大兵出援永平矣。只因这一援,有分教:进得雄疆,退擒大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五回 燕王智袭大宁城 刘贞误坠反间计
却说江阴侯吴高镇守辽东,今奉诏征燕,只以为李景隆大兵将到北平,燕王必无暇他援,故引兵来到永平。不期围不多时,忽闻燕王亲自率兵来援,自知不敌,遂引兵逃归山海。燕王探知,忙遣张玉率兵追之,斩首数十而还。
燕王既解永平之围,遂召诸将议取大宁。诸将道:“欲取大宁,必由松亭关而过。今松亭关有刘士亨率大兵守之,必破关然后得入。况此关险隘难破,倘迟留于此,而李景隆师至北平,北平兵少,恐城中惊恐,奈何?莫若且回师先破景隆,然后来取大宁,此万全之计也。”燕王道:“不然也。袭取之兵,妙乎神速,归遏之师,利其老顾。今由刘家口径取大宁,不数日便可至。况大宁城中精勇,俱调守松亭,守城者不过老弱军耳,兵到即可破。城破之日,因而抚绥守松亭将士家属,则松亭之众,若不迹,必自降也。大宁既得,则大宁之精勇,皆我之精勇。率兵而归击景隆,直摧枯拉朽。毋虑北平,北平深沟高垒,守备完固,纵有百万之众,未易敢窥。其师顿一日,老一日,诸君勿忧。”遂进兵往袭大宁。
却说大宁守将有四人。两个都督,一个叫做刘贞,一个叫做陈亨。两个都指挥,一个叫做卜万,一个叫做朱鉴。刘贞为人柔懦不断,易于欺瞒。陈亨小有才干,却怀二心,,往往与燕府通谋。朱鉴一味朴实,却不知变。唯卜万智勇超群,一心护卫朝廷。此时燕王正虑卜万骁勇,欲思有以制之,未有计策。忽前军获大宁探卒十数人,解上帐来。燕王心思一计,因召一卒到面前,问道:“你叫甚么名字?”其卒道:“小人叫做王才。”燕王道“吾有一封紧要书,要寄与卜将军,你能替我悄悄送去,不但饶你之罪,且有厚赏。”王才道:“千岁爷告饶了小人之死,莫说送书小事,便蹈汤赴火,亦不敢辞。”燕王大喜,命赏他酒饭,吃得烂醉。遂写了一封书,叫人替他缝在衣襟之内。再三吩咐他,小心送去,不可遗失。又赏他十两银子,遣他去了。然后吩咐将众卒系了,叫人看守内中一卒。他叫做李代,为人甚奸,因问守者道:“这王才,为何千岁爷不系,又赏他酒饭银子?”守者道:“千岁爷要他送书与卜将军,故此赏他。”李代道:“千岁爷差错人了。这王才好酒,不小心,最要误事。若差他下书,定要弄出事来。你须禀知千岁爷,改差我去,方才谨慎细密。我又不要赏赐。”守者道:“你若果有好心,待我与你禀千岁爷。”因走去半晌复来,说道:“我已禀明千岁爷,千岁爷说:‘王才既已遣出,不便又改。他既不要赏,又肯出力,就遣他同去,候事成一总赏罢。’”李代听了大喜,遂辞守者,赶上王才,同回大宁。
李代要与王才分赏,王才不肯,道:“这是燕王赏我的,为甚我分与你?”李代怀恨,遂悄悄报知刘贞、陈亨道:“王才因探事被获,私受燕王之赏,替燕王传书与卜将军。”刘贞道:“如今书在何处?”李代道:“现在王才穿的衣内。”刘贞忙叫人将王才捉来,也不问长短,竟将他衣服剥下来。内中一搜,果然有书,密密的缝在衣内。拆出来打开一看,只见书中一半是褒奖卜万,并谢他通好的言语,一半是诋毁刘贞,叫他周旋之意。遂大怒道:“原来卜万与燕王相通,怪道他屡屡要取大宁。”因与陈亨商量道:“外有强敌,内有接应,此城危如垒卵矣。这事若待奏闻,你我性命必不能保。”陈亨道:“兵法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事在危急,先发后闻也。”刘贞以为然,遂伏兵两廊,着人请卜万议事。卜万不知,竟只身而来。刘贞因喝伏兵拿下。卜万惊问道:“为何拿我?”刘贞道:“不必问我,你自做的事,岂有不知!”因取燕王之书与他看。卜万看了,急辩道:“此燕王之反间计也,将军为何误信之,以自伤羽翼!”刘贞道:“是真是反间,一时也难辩,但城池为重,既有通书,岂敢复以地土托将军!将军且请狱中坐一坐,候皇上裁酌可也。”因叫人押至狱中。卜万苦苦分辩,刘贞终是不听,竟置于狱,又将卜万的家私抄了。就写疏飞奏朝廷。又把王才监候,做个证见,不题。
却说燕王打听得卜万拿了,满心欢喜,遂发兵从刘家口暗袭大宁。大宁虽然设备,然精勇俱调往松亭守关。大宁不过老弱,闻知燕兵到了,慌做一团。报与刘贞,刘贞虽是都督,但武艺平常,临不得大敌。只有卜万善战,却又下在狱中,不便复委。陈亨又东西推脱。只差朱鉴一人出城迎敌。朱鉴虽奋不顾身,直杀向前,怎当得燕兵个个猛勇。战了半日,后无接济,竟被张玉斩了。朱鉴既死,众兵支持不住,竟败走入城。燕王遂乘胜夺了城池。刘贞闻知大惊,只得自负敕印,单人独马,走出东门,逃往辽东,浮海以归京师去了。
燕王入城,忙着人到狱中去请卜万。不期卜万在狱中,已被众兵杀了。燕王闻知,不胜叹息。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在都督府取出册籍,查点调往松亭守关将士之家,皆开仓厚加存恤。初时报到松亭,众将士闻知大宁被燕王夺了,皆以为家属未免受伤,尽惶惶不宁,思量要图报复,不料过了两日,纷纷信来,皆传说燕王厚恤之事,众将皆感激道:“燕王既厚恤吾家,则吾等皆受燕王之惠矣,如今何不降燕!”于是守关都督陈友,都指挥房宽,指挥徐理、陈文、景福,皆相率骁勇来降。燕王大喜,俱优礼厚赏,待以心腹。原来这大宁,城居辽东宣府之中,在喜峰口外,俯视北平,实一雄镇。太祖不轻托人,故分封宁王于此,作东北一大藩。不意朝廷疑宁王与燕王合谋,因诏削他护卫,故宁王无权,一任燕王袭取。
燕王虽得大宁,恐留宁王于此,终非已有,因将大营扎在城外,亲自单骑入城,到宁府来见宁王。宁王闻知,忙出来相见。行礼毕,燕王就执宁王手而大恸道:“吾与王皆高皇帝之子,纵不能传位为天子,封列藩王,亦礼之自然。奈何建文小子,听信奸臣,苦苦见逼。周、齐、代、湘、岷五王,既已相继受祸,今又命李景隆以大兵五十万,直加于我。使我进不能陈情,退不能守位,万不得已而用兵以救命。其穷蹙为何如,王弟得不怜我乎?”宁王道:“建文一味仁柔,但凭齐、黄作恶。前日有诏,说我与王兄通谋,将弟护卫削去,殊可痛恨。今王兄既穷蹙如此,弟应上表,细诉此情,自然有个处分。”燕王致谢道:“得王弟用情,感激不尽。”彼此欢喜,留居数日,情好甚笃。燕王出入无忌,因得结交思归之士,并招致守边精勇,同归北平。临行之日,宁王不知燕王有谋,亲送之郊外。燕王已暗命众将,拥归北平。宁王大惊,问故众将,故众将道:“大宁将士,皆四方遣戌之人,边地寒苦,实不愿居。今蒙燕王招归北平,尽乐从命。将士皆去,大宁城为之一空,大王独留于此,外临边地,岂不危乎?燕王有所不安,故命众将,启请大王,同至北平,共享富贵。”宁王道:“燕王既有此意,何不早言。”众将道:“燕王原欲早言,恐大王狐疑不决,故临行上请也。”宁王暗想事已至此,料难退去,只得说道:“既蒙燕王美意,但寡人无孤行之理。”道得令旨,着王府官吏奉世子妃妾,将府中所有资财,悉装载明白,随向北平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疆域广而兵威盛,精勇多而攻战克。不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六回 李元帅屯师北地 瞿都督保帅南奔
却说李景隆大兵驻扎德州,闻燕王在北平,不敢进逼。后打听得燕王率众去救永平,就要进兵,袭取北平,心下犹恐燕王有诈。过了数日,又打听吴高逃归山海,永平之围解了,燕王就乘便去袭大宁,心下想道:“燕王只贪袭人,不顾自家非为妙算。此时北平只一空城,若不引兵去取,更待何时?”遂率全师,竟往北平而来。
到了芦沟桥,料必有人把守,不期兵到桥边,竞无一人。景隆喜道:“燕兵下守此桥,则城中将帅,吾知其无能为矣。”遂令兵马直奔城下,高筑营垒,将九门紧围。又遣一将去攻通州,又恐燕兵从大宁一时突至,因结九营于郑坝村,以待之。时时亲督兵将攻城,见九门紧闭,不能得破,遂令兵将放火焚烧城门。燕府李让,及燕将梁铭等,奉令守城,见李兵放火烧门。随令军士汲水扑灭。景隆又命用炮打城,又命架云梯攻城,又命穴地道入城。外面百般攻打,内里百般拒守,并不能入。燕世子选募勇士,乘夜坠下城来,鸣锣击鼓惊搅,各营将士,睡不能安。景隆无奈,只得将营退下来。
忽一日,张仪门偶然守得单薄,被都督瞿能父子,借云梯之力,奋勇登城。守城军士敌他不住,遂被他砍开城门,领千余人,要杀入城。又恐城中宽大,千余人攻不入王府,又恐城外无后接济,转被燕兵围住,不得脱身,因立在城门,招呼后兵接济。众兵看见,忙报景隆道:“瞿将军父子,已夺了张仪门,立在城门,招呼后兵。元帅须速速发兵接应,便立刻破此城矣。”景隆听了,暗想道:“我统五十万兵攻城,怎破城之功,到被瞿能夺去?况此城已在垂危,既瞿能今日可登,则他将明日亦必可登。”因发令箭一枝,叫人飞马传与瞿能,叫他千余孤军,万万不可轻易入城,恐被人暗算。俟明日率领大队,一齐杀入,未为迟也。瞿能得了令箭,不敢违他,只得退出。
正是:
小人别自具心胸,不望成功只忌功。
朝不识人用为将,江山那得不成空。
瞿能既退,燕世子吃了一惊,亲自临城审视。见城土干硬可登,忙督士卒汲水灌湿。时正天寒,一夜西北风起,早已水冻成冰,滑如油矣。景隆次日带领兵将,亲到张仪门,再要登城。见城上之冰,已冻成一片,哪里有容足之处。瞿能看了,深叹失了机会。李景隆全不追悔,竟想这城,破在旦夕。
不多时,忽探马来报道:“燕王将大宁得胜之兵,已回至会州。”景隆听了,心下着急,急忙令都督陈晖,领兵一营,渡过白河迎敌,又令郑坝村九营兵,紧守要害,不许放燕兵过来。自却列成一大阵,命将士昼夜防守。时正苦寒,将士昼夜立在大雪中,不得休息,冻死者甚多。燕王兵到会州,探知其事,因对众将道:“景隆违天时,自毙其众,我等可不劳而胜矣。”因检阅将士,分立五军,命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李彬将右军,徐忠将前军,房宽将后军。五军又各置副将,把大宁归附强兵,分隶其中,连环而进。兵马正行,忽报南将陈晖,领兵在前面拦住归路。五军即欲并进,燕王道:“此小敌也,何必动众。”因自率精骑薛禄等击之。薛禄早一骑马,冲至阵前,陈晖挺枪迎敌。战未三合,燕王早挥精骑,一齐冲突过来。陈晖只一营兵马,如何抵挡得住,早马倒人翻,尽被践踏。陈晖看见一营兵马尽覆,怎敢恋战,忙在败军中逃出,只剩一个身子,飞马报与景隆道:“燕兵一大半是边关勇壮,锐不可当。小将一营兵将,被他铁骑冲突尽了。元帅须急准备。”景隆道:“你一军或者抵他不住,吾于郑坝村,已结连九营,用重兵把守。燕兵纵勇,恐一时也难飞过。”陈晖道:“燕兵势大,恐九营兵也拦他不住。”说尚未了,忽见探马来报道:“郑坝村九营兵已被燕兵破了七营,那二营也怕难保,元帅须发兵急救。”景隆听了,着惊道:“燕兵有限,为何如此厉害?”探马道:“燕兵也不知有多少,但是人强马壮,杀到面前,就似猛虎一般,谁敢与他对敌。”景隆还踌躇裁划,忽又探马来报道:“燕兵分做五军,连络而进。郑坝村九营兵俱被他破了,只在时刻,就逼近大营了。”景隆听了,十分着急,只得聚集众将,齐列辕门外,准备厮杀。但南兵虽众,俱是照策点来,未经选练。今忽闻燕王兵还,不一日之间,早杀了陈晖一军,又连破了郑坝村九营,今又逼近老营,先声赫赫,早使人惕怯,只思退避。唯瞿能父子猛勇,又因景隆忌功,不敢向前。
不多时,金鼓连天,炮声动地,燕王率领精兵,直压李营。张玉在阵前高叫道:“李景隆,纨袴匹夫,膏梁竖子,怎敢妄领大兵,擅自围城,暗袭王府!早早出来授首,使齐泰、黄子澄知警。”李景隆出阵应道:“吾奉诏讨叛逆,不知其他!”张玉大怒道:“谁是叛逆?你要讨谁?今且拿你来与千岁爷自问。”遂提刀跃马,冲过阵来,要捉景隆。景隆忙挥众将迎敌。众将看见张玉,俨若天神,俱皆退缩,不敢上前。还是瞿能看不过,就纵马出阵,喝道:“叛贼不要侥幸,得了小利,便眼底无人。你认得我瞿将军么?”张玉道:“且待我割下你头来,细细看,自然认得。”二人刀对刀,一搭上手,真是一双蛟龙,两只猛虎,直杀得天惨惨,日昏昏,云霭霭,雾腾腾。两人斗到四十余合,不分胜败。燕阵上朱能看见,大叫道,“五十万兵,如此俄延,杀到几时?我且先杀了李景隆之奸贼!”遂挺枪跃马,飞过阵来。邱福看见,也挺枪跃马,飞过阵来,大叫道:“偏你会杀李景隆,难道我不会杀李景隆?”景隆在阵前,看见二将冲来,忙挥一班二十员将,一齐出阵迎敌。二十员将,见主帅催战甚急,只得一齐拥出来,迎着二将厮杀。战不上三四回合,朱能早左一枪,右一枪,挑了两将下马。邱福也一枪,刺死了一将。瞿能正战张玉,看见朱能、邱福,连刺三将下马,恐主帅有失,因丢了张五,来与二人交战。张玉看见瞿能去战朱能、邱福,便乘空飞马,直奔李景隆。景隆远远望见,只倚人多,忙又挥一班众将来迎敌。谁知众将虽多,皆非惯战之人。看见阵上杀得山摇地动,早已慌张,及令他出战,未免胆怯。当不得军令催促,只得一齐出来,接着张玉厮杀。燕王在阵前,看见燕将只三人,南将倒有四五十。虽如虎入牛群,时时斩将落马,犹恐寡不能夺众之气,遂鞭鞘一举,挥喝五军并进。这五军人强马壮,一时并进,就似山岳一般压来。李景隆看见,恐怕冲入营来,忙吩咐排列炮石、弓弩,紧守阵脚。吩咐未完。忽后营兵马,纷纷来报说:“城中九门大开,无数兵马,杀了出来,势甚猛勇。元帅快分兵去迎敌。”李景隆又吃一惊,主张不定。张、朱、邱三将,在阵上看见本营中五军齐出,一发有势,枪刀到处,只见马倒人翻,直杀得南军人人害怕,个个胆寒,只管退缩下来。
李景隆看见内外夹攻,势头不好,思量要逃走,却又见燕兵四围合来,无个去路,只在营前立马观望。瞿能苦战多时,见众将渐败,主帅又无变通,料想独力难支,遂将枪一摆,回马对李景隆说道:“兵势已如破竹,元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景隆道:“非不欲走,奈无去路!”瞿能遂叫儿子,领了数百家将,保护李景隆在后,自却一马当先,杀开一条血路,向南而奔,回德州去了。燕将见瞿能父子英勇,便也不敢拦阻。南营将士,闻知元帅已逃,哪里有心坚守,便逃的逃,躲的躲,被杀的被杀,投降的投降,一时鼎沸。只因这一败,有分教:主帅掩饰托言,廷臣隐讳不奏。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七回 掩败迹齐黄征将 争战功南北交兵
燕王既破景隆之师,又解北平之围,又得大宁的雄镇雄兵,兵威一发大震。这日得胜回城,众将俱来称贺道:“臣等前日见景隆兵到德州,皆请大王先破景隆,而后攻大宁。大王不从,要远袭大宁,而诱景隆深入,然后以归师遏之。臣等初以为危,然自今观之,一一皆如圣算,真睿计神谋,高出孙吴万万。”燕王道:“寡人想景隆柔懦无谋,又想大宁有可乘之机,偶为之,赖诸君之力,得以成功。然诸君前言,自是万全之策。不可以此为常,后有所商,不妨直言。”诸将逊谢,按下不题。
再说李景隆败回德州,收拾残兵,不肯明明认败,见人只说天气严寒,进战恐苦士卒,故退回德州休养,以待来春大举。然败走之信,纷纷传到京师。黄子澄与齐泰,打听的确,皆吃一惊。欲要奏闻,又奈是黄子澄自家力荐的,只得隐忍住了。此时齐黄二人,得君宠任,二人不言,也无人奏闻。当不得外人传说的多,早有中官传到建文耳朵里。建文因召黄子澄问道:“闻得外边传说李景隆兵战不利,不知果然否?”黄子澄奏道:“此信不确。但闻得与燕兵相持一月,不分胜败,近因冬残,北地寒冷,恐士卒不堪,只得暂回德州休息,俟来春更图大举。外面闻知退回德州,故有此乱传。”建文帝道:“既北地严寒,将士劳苦,李景隆督师于外,深为可怜,朕当遣使赐赉,使将士知感。”就遣中使赍貂裘文锦,以及美酒赐之。其余将士,俱各颁赏。李景隆得了此赐,知北平之败,弥缝过了,心方放下。又招集人马,以图掩饰。
燕王打探得知,因与诸将议道:“李景隆虽然败去,然士卒实无大伤,使之安坐德州,以养锐气,殊非算也。”众将道:“唯有发兵攻之,彼方不安。”燕王道:“发兵去攻他,则我劳而彼逸,亦非算也。”道衍道:“大王莫若领兵三千,去攻大同。大同必告急于景隆,景隆此时要整饬封疆,不得不往救。俟其往救,大王然后退师。大同苦寒之地,南军脆弱,疲于奔命,则冻馁逃散者必多。兵法所谓‘逸而劳之,安而动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也。”燕王听了称善,遂亲领兵三千,出居庸关,围蔚州。蔚州守将王忠、李远,自知不敌,遂以城降。燕王得了蔚州,就进取大同。大同守将紧守关隘,飞骑告急于李景隆。景隆道:“大同雄镇,安可失守!”欲遣诸将往救,诸将皆以天寒推托。景隆大怒,遂亲自帅师,往救大同,众将士谁敢不从。大同连报燕兵围攻甚急,景隆急急率众出紫荆关,昼夜兼行,到了大同,而燕兵已由居庸关,退还北平矣。当此隆冬天气,紫荆关又道路崎岖,景隆驱众将士,星夜奔来,今燕兵已退,又要星夜奔回,南军柔脆,比不得北军生长北地,耐得岁寒,奔来奔去,早冻死了许多,饿死了许多,奔走了许多,驼负不起,铠甲与衣粮,委弃于道旁者,不可胜算。及回到德州,景隆就夸耀于人道:“往援大同,击走燕兵。今奏凯而旋,劳赏称贺。”而不知损了朝廷多少资财,丧了朝廷多少士卒。
景隆外面虽然夸张,而心中却甚惧怯,又不敢明告于人,只得暗暗恳求黄子澄道:“燕王兵马虽寡,却有张玉、朱能、邱福、薛禄一班战将,与次子高煦,皆能争惯战,力敌万人。朝廷将士照册点名,虽有数百余员,及至临阵,却无一人能挺身力战。唯瞿能父子,方算得好汉,又独力难支,所以往往失利。明春大举,必须举选几员名将,搴旗斩将,方可成功。”黄子澄探以为然,因与齐泰商量,又荐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越隽侯俞通渊,都督平安、胡观,请旨俱着会兵真定,以征燕。又请旨赐李景隆斧钺旌旄,加阶进级,使得一意专征,节制诸将。朝廷俱准了,例下旨来,各各奉行。中官领了敕书、斧钺旌旄,往赐景隆。不期渡到江中,忽然风雨大作,浪颠舟覆,将所赐之物,尽没于水。人人见了,皆知为不祥之兆,只得另备诸物,遣别官往赐。景隆见进阶太子太师,又受斧钺旌旄,得专生杀,一发骄恣起来。及过了新春,又交四月,不得住在德州观望,只得发兵。前至河间,遍传檄文,会郭英、吴杰等众将,期于白沟河,合势征燕。
燕王探知,因率兵将,进驻固安。道衍奏道:“燕虽连胜,却是宋忠、耿炳文、李景隆一辈无谋之人,故所向无前。今朝廷会集名将,合势同进,却非前比。大王须命众将,鼓勇励志,方能克敌。若轻觑之,必有小失。”燕卫道:“国师之言是也。然据寡人看来,李景隆志大无谋,又喜自专,固是无用之物。郭英虽系名将,然今老迈,定退缩而不敢前。平安虽英勇善战,却刚愎自用,无人帮助,不足畏也。至于胡观,骄纵不治。吴杰、俞通渊,懦而无断,皆匹夫耳,无能为也。所以敢来者,恃其兵众耳。然兵众岂可恃战?不知兵众则易乱,击前则后不知,击左则右不应。既不相救,又不相闻,徒多何益。欲如古人之‘多多益善’者,能有几人。况彼将帅不专,而政令不一,纪律纵驰,而分数不明,皆致败之由也。甲兵虽多,何足畏哉!诸君但秣马厉兵,听吾指挥,吾取之如拾芥耳。”众将皆踊跃道:“大王料敌如神,臣等敢不效命。”燕王大喜,遂进兵苏家桥,列营以待。
李景隆一向惧怕燕王,今见朝廷敕命郭英等诸将相助,合兵进讨,不觉一时又胆大起来,竟领诸军,进次于白沟河。因命郭英、吴杰、俞通渊,各自分营,相为犄角。瞿能、平安、陆凉、滕聚众将,俱齐集麾下。朝廷又虑景隆轻敌,复令魏国公徐辉祖,率军三万,以为景隆之殿。一时聚会白沟河,合兵共六十万,连营数十里,旌旗耀日,金鼓震天。视彼燕军,直如泰山压卵。
不知燕王龙观虎视,全不放在眼里,竟列两营,一营列于河南,一营列于河北,亲自往来指挥众将出战。李景隆见燕王临阵,也建大将旗号,立马营前发令道:“燕王背负朝廷,系是反叛,谁能擒来,便算头功。”令还未曾传完,瞿能早飞马出阵应道:“待末将擒来,献与元帅。”就冲过阵来。燕阵上邱福看见,忙接住厮杀。二人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瞿能之子,看见父亲不胜,便一马冲出夹攻。燕阵李彬,早接住厮杀。平安看见杀得热闹,因大叫道:“无名小子,怎容他久战,我来也!”燕阵上陈忠看见,便纵马而出,接着厮杀。燕营将士见瞿能父子与平安勇不可当,邱福三将敌他不过,一时心惊,忙着人去报知燕王。
时燕王正在河北,与郭英等交战。郭英自恃老将英勇,阵上往来驰骋。忽燕阵上一个内官,小名叫狗儿,看见甚愤,因跃马挺枪,直刺郭英,道:“你自夸是老将,我偏要杀你。”千户华聚亦跃马冲出道:“老将不用汝杀,留与我杀罢。”两员将,两条枪,裹住郭英。郭英虽然英勇,果非少年,杀来杀去,只杀得个手平。燕王见了,率精兵从左右夹击,遂杀了数千人,生擒了都指挥何清。南阵上亏得吴杰、俞通渊两支兵护侍,郭英终是老将,久战不败,故不致大失。
燕王忽闻报河南失利,燕兵被杀甚众,忙忙率兵来救。奈天色已晚,日渐黄昏,分辨不出对手,只取巧便砍,乘空便杀,箭射来,撞着的受伤,炮打去,遇着的被害,你不肯休,我不肯罢,直杀到入夜,彼此俱看不见,方各鸣金收军回营。检点兵马,互相杀伤,两下相当,也算不得输赢。燕王因问道衍道:“今日杀伤相当,算不得胜负。南兵势大,明日一战,如何得成功,令他丧胆?”道衍道:“南兵不独势大,而瞿能父子与平安,皆系战将,欲一战而令他丧胆,也不容易。”燕王道:“若如此说,却将奈何?”道衍道:“吾闻朝气锐,暮气衰,兵家之常也。大王若能鼓舞将士,朝气暮气,始终不衰,则明日一战成功矣。”燕王听了,遂激励诸将道:“剑不利不能斩蛟,箭不力不能穿杨。明日与南军血战,一日若不大破南军,誓不还营。”诸将皆应道:“愿效大王之命。”
燕王遂劳赏将士,秣马待旦。到了天明,令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右军,房宽为先锋,邱福为后继,共率马步十余万,尽渡过白沟河,直压南营。又令高煦率精骑左右策应。自却总兵督阵。南阵上瞿能见燕兵渡过河来,大怒道:“你是甚么英雄,敢逼近我营?不要走,叫你认得我瞿将军。”遂提刀杀去。房宽正遇着,忙接住厮杀。两将战了二十余合,房宽正难招架,忽平安与瞿能之子分做两翼,又夹攻将来。房宽还抖擞精神,要极力抵挡;当不得众将士,见南军势大,渐渐披靡下来,故房宽独力难支,遂败下来。瞿能父子与平安,乘势追杀了数百余人。张五将中军兵正进,忽见房宽败阵,忙报知燕王。燕王即麾亲随精锐数千,直欲突入南军。张玉中军,并朱能左军,陈亨右军,见燕王先驰,忙督兵齐进。燕王突至阵前,见瞿能与平安、俞通渊、陆凉,列阵甚坚,未易冲突,遂先率精勇七骑,驰击以试之。瞿能见燕王轻身而出,恐有奇计,不敢出应,但以炮石御之。燕王以七骑驰击,见无动静,麾众前突。乃突至前,见炮石交下,又复退回。退回无恙,仍又挥众前突。且进且退,如此者数十次,两下杀伤甚众。南军飞矢如雨,燕王全不惧避,故飞矢每每射中燕王之马。战不半日,燕王换过了三次马。燕王被射中了三次,而回箭射之,已不知射倒了许多南军。再欲射时,而所带三服箭皆已射完,只得提剑剁击。此时燕阵众将,见燕王如此血战,谁敢不努力向前。故南阵战将,皆有对头厮杀。只杀得阵云滚滚,杀气腾腾。
瞿能看见燕王马经屡换,箭已射尽,所挥之剑,剑锋又已击缺,渐渐往后退出,因叫道:“燕王倦矣,不趁此时擒之,更待何时!”遂提刀纵马赶来,道:“背负朝廷的逆贼,哪里走!我瞿将军来也!”燕王看见,急呼众将,而众将皆在阵上酣战;欲要自战,而剑锋又缺,吃了一惊,只得策马绕着一带长堤而走。不期跑到堤尽头,那堤高有五尺,战马又乏,一时跳不上去,后面瞿能又紧紧追来,十分紧急。只因这一追·,有分教:八面威风,不及百灵相助。欲知明白,再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八回 燕王乘风破诸将 景隆星夜奔济南
话说燕王被瞿能追到堤尽头,奈堤高马乏,跳不上去。瞿能渐渐赶上,燕王事急,大叫道:“甚么小将,敢逼我至此!要天地鬼神何用?”叫声未绝,坐下的马,忽惊嘶一声,平地里一蹿,早蹿起五尺高,竟跳上堤去。瞿能赶到堤边,把马缰一提,也跳上高堤,随后赶去。忽见燕王次子高煦,领一队精勇来接应。看见瞿能追赶,因大骂道:“该死的贼,有甚本事,敢追逼我父王!”瞿能也不容话,就抡刀来战。高煦笑道:“你的威风,只好在别处去逞,怎敢在我面前施展?”因举铁槊,劈面相还。二人在这边酣战不止。
那边阵上,平安正与陈亨对战,忽见瞿能追燕王下去,因大怒道:“他倒擒王去了!我怎一将也不能诛?”遂奋力一枪刺去。此时陈亨战久刀乏,躲闪不及,竟被平安刺死。朱能看见陈亨被刺,忙丢了别将,来与平安接战,道:“你能杀人,我岂不能杀你!”平安道:“来的好!叫你来一个,死一个。”二人苦力相持。陈忠乱战时忽被刀伤了两指,已将断了。陈忠恨一声道:“身犹不惜,何况两指!”因自割断,裂衣包好,复向前大战。当不得南阵上将广兵多,俞通渊、胡观、陆凉、滕聚,见阵上瞿能与平安战得兴头,亦引兵围上来。瞿能见有兵接应,因挥众进前,大呼道:“今日誓死,必要灭燕!”
此时日已过午,燕王已战的精疲力倦,又见南兵众盛,诸将血战,不能成功,因大怒,向天道:“鲁阳尚能挥戈返日,光武尚且坚冰渡河,我独不能乎?”说不了,忽旋风大作,一霎时沙土漫天,从北直卷入南营。战场上的将士,俱开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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