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续金瓶梅 [book_author]丁耀亢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81036 [book_dec]《金瓶梅》的续书。共六十四回。丁耀亢撰。顺治八年初刊。故事大略为:西门庆死后为汴京富家沈越子,名金哥,对门住着越妻之弟袁指挥,有一女,名常姐,甚美,乃李瓶儿后身,被名妓李师师矫旨取之,改名银瓶。时金人陷汴,民众流离,金哥遂沦为乞丐。银瓶则为娼,通郑玉卿,后嫁与翟员外为外妾,又与郑私逃至扬州,被留青拐骗,乃自缢身死。另有东京孔千户女梅玉,因艳羡富贵,自甘为金人哈木儿妾,而大妇凶妒,备受虐待,想自尽,因梦自知是春梅后身,大妇为孙雪娥再世,就长斋念佛,出家为尼。而潘金莲转为山东黎指挥女,名金桂,丈夫刘瘸子,前身是陈经济。金桂怨其体貌不全,婚姻不幸,终得痼疾,也入空门。另外,还写了吴月娘、孝哥母子离散流亡,双双出家,终于团聚的故事。全书缺乏贯穿首尾的中心情节,各个故事,独自发展,互不相联,中间不时插入宋金征战等国家大事,颇有松散拉杂之感。但是作者洋溢着爱国爱民的激情,借此故事描绘了明清易代之际一幅广阔的乱世画面,沉痛地总结了明亡的历史经验,愤怒地控诉了满清贵族的残暴统治,故书出后不久即遭禁毁。后被修改后以《隔帘花影》、《金屋梦》名出版。一九八八年八月由齐鲁书社作为《金瓶梅续书三种》之一公开发行。 [book_img]Z_14790.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普净师超劫度冤魂 众孽鬼投胎还宿债 《大方广佛华严经》: 如来广大目,清净如虚空, 普现诸众生,一切悉明了。 佛身大光明,遍照于十方。 处处现前往,普游观此道。 佛身如虚空,无得无所龋。 无得无自性,吉祥风所见。 如来无量劫,广说诸佛道。 普灭众生障,圆光悟此门。 一切众生界,流转死生海。 佛放灭昔光,无碍神能见。 清净功德藏,能为世福田。 随以智开觉,神力于此悟。 众生痴所覆,流转于险道。 佛为放光明,离垢神能照。 又曰:“十方世界,一切诸佛,知诸众生,乐欲不同,随其所应,说法调服。” 吕真人《赠刘处士歌》: 六国愁看沉与浮,携琴长啸出神州。拟向烟霞煮白石,偶来城市见丹丘。年来摘得黄岩翠,琪树参差连地肺。露飘香陇玉苗滋,月上碧峰丹鹤唳。洞天消息春正深,仙路沓茫人不识。浮世短景倏成空,石火电光看即逝,韶年淑质曾非固,花貌玉颜还作上。芳榛虚度春与秋,乐事难穷今与古。何如识个玄玄道,道在吾身重如宝。但能制得水中华,水火翻成金丹灶。玄州肠谷是吾家,石破天荒身不老。耳闻争战还倾覆,眼见妍华成枯槁。唐家旧国尽荒芜,汉代诸陵空白草。浮游世界实足悲,模花性命莫迟迟。珠现溢屋非为福,罗绮满箱徒尔为!志士戒贪昔所重,庸人溺欲空自悲。世人世人审听我,流光迅速如飞火。阴淫贪诈早消除,六贼三尸为汝祸,八琼秘诀君须知,莫待铅空车又破。咫尺玄关若要开,请君自解黄金锁! 这篇词是要说佛,说道,说理学,先从因果说起,因果无凭,又从《金瓶梅》说起。单表这《金瓶梅》一部小说,原是替世人说法,画出那贪色图财、纵欲丧身、宣淫现报的一幅行乐图。说这人生机巧心术,只为贪图财色,猛上心来,就毒杀平人,好娶他的美妇,暗得他的家私,好不利害,白手起家,倚财仗势,得官生子,食的是珍羞,穿的是锦绣,门客逢迎,婢妾歌舞,攀高接贵,交结权门,花园田宅,极尽一时之盛。也不过一场春梦,化作烈火烧身,不免促寿夭亡,受尽轮口之苦。淫人妻妾,依旧妻妾淫人;富贵繁华,真是风灯石火。细想起来,金银财物、妻妾田宅是带不去的。若是西门庆做个田舍翁——安分的良民,享着几亩良田,守着一个老妻,随分度日,活到古稀善病而终,省了多少心机,享了多少安乐!只因众生妄想,结成世界,生下一点色身,就是蝇子见血,众蚁逐膻,见了财色二字,拼命亡身,活佛也劝不回头。依旧生于此门,死于此户,无一个好汉跳得出阎罗之网,倒把这西门庆像拜成师父一般。看到“翡翠轩”、“葡萄架”一折,就要动火。看到加官生子、烟火楼台、花攒锦簇、歌舞淫奢,也就不顾那髓竭肾裂、油尽灯枯之病,反说是及时行乐,把那寡妇哭新坟、春梅游故馆一段冷落炎凉光景看做平常。救不回那贪淫的色胆、纵欲的狂心。眼见的这部书反做了导欲宣淫话本。少年文人,家家要买一部,还有传之闺房,念到淫声邪语,助起兴来,只恨那胡僧药不得到手,照样做起。把这做书的一片苦心变成拔舌大狱,真是一番罪案! 我今为众生说法,因这佛经上说的因果轮回,遵着当今圣上颁行的《劝善录》《感应篇》,都是戒人为恶,劝人为善,就着这部《金瓶梅》讲出阴曹报应、现世轮口。紧接这一百回编起,使这看书的人知道阳有王法,阴有鬼神,这西门大宫人不是好学的,杀一命还一命,淫一色报一色,骗一债还一债。受用不多,苦恼悔恨,几世的日子冤报不了。又毫说些阴阳治乱,俱是众生造来大劫,忠臣义士、财色不迷的好人,天曹降福,使人好学。借此引人献出良心,把那淫胆贪谋一场冰冷,使他如雪人洪炉,不点自化。岂不是讲道学的机锋,说佛法的喝棒,讲《感应篇》的注解?今把做书大意说明阁起,且讲正传。 话说《金瓶梅》一百回终,内说西门庆死后,生了孝哥,与吴月娘度日,家业凋零,群妾离散,金莲、春梅皆因好色,不得其死。前传说过不题。后来宋钦宗靖康十三年间,遇着金兵大入中原,把沛京围了,掳掠金银子女无算,讲了和盟北去,不消一年,倾国又来。那时山东、河北地方俱是番兵,把周守备杀了,济南府破了。清河县地方去临清不远,富庶繁华,番兵、土贼一齐而起,那吴月娘抱着四岁孝哥,家人走散,到了永福寺,原是西门庆舍了五十两布施,僧官认的月娘,暂且藏躲。僧官有些家私,不敢久住,后来也就躲在远山破寺去了。只有一个云游老僧,八十余岁,名唤普净,生得眉长骨瘦,驼背弓腰,撇在方丈,照管寺中家器。那些避难妇人渐渐多了,藏隐不下。那寺外往来兵马,何止一日三五千过!幸喜各去攻城,不入寺中搜觅,也就躲了十余日。眼见得金兵抢过究东一带地方,撤口沛梁大寨,围困京城去了。真是杀的这百姓尸山血海,倒街卧巷,不计其数。大凡行兵的法:杀的人多了,俘掳不尽,将这死人堆垛在一处,如山一般,谓之“京观”,夸他用兵有威震敌国之胆。这金兵不知杀了几十万人民,筑成京观十余座而去。但见:尸横血浸,鬼哭神号。云黯黯黑气迷天,不见星辰日月;风惨惨黄沙揭地,那辨南北东西!佳人红袖位,尽归胡马抱琵琶;王子白衣行,潜向空山窜荆棘。觅子寻爷,猛回头肉分肠断;拖男领女,霎时节星散云飞。半夜里青鳞火走,无头鬼自觅骷髅,白日间黑狗食人,大嘴乌争衔肠肺。野村尽是蓬蒿,但闻鬼哭;空城全无鸟雀,不见烟生。三堂路口少人行,十方院中存长老。 却说那普净长老,在寺中也不念佛,也不诵经,也不吃斋,每日在禅床上跏跌坐禅,闭目入定,悠悠扬扬,终日口中不知念的甚么,不出一声,一似坐化了的一般,不止一日。那逃难的妇人和吴月娘,俱是白日藏在佛座经柜底下,夜间在香积厨取些剩米,就佛前香点起火来,做些稀粥吃了,天未明依旧又躲伏在黑暗里。后来金兵过尽,渐渐有人行走,那些妇女们各自回家,也有找觅儿女的,也有在死尸身旁找觅丈夫的,俱各去讫不题。止剩的月娘领着小玉,抱着孝哥,不敢回城,指望遇着熟人问城里信息才敢回去。 那日正是七月十五之夜,为三元地官解厄之辰,月娘佛前拈香拜了,和小玉藏在东廊尽头一间伽蓝殿座下,铺些干草,和衣而寝。恰有三更时候,只见月色无光,佛灯隐隐,远远听见一似有人马喝道之声,来的渐近。吓的月娘忙推小玉,只是不醒。月娘起来伏在门缝边俏俏听视,全无人影。 又听一会,只见大寺中门呀的开了,有一对灯笼先进来,后有两个官员,俱是幢头皂服,领着一群吏卒,有百十余人:一拥而入。又有一个戴吏巾的外郎官,手执大簿一本,高声说道:“就在这里点名,领这些人们去复旨去罢!”一言未尽,早有一张大桌、两把交椅放在正殿檐下,两员官朝南坐了。霎时,月色沉阴,满寺中都是黑气,把月色星光遮了。只见寺门内外恰像有几千人走的声响,似审户放赈一般,一面大牌,领着许多人进来,俱是披发无头、面伤臂折、赤身露体之鬼,也有妇人,也有男子,也有老汉、小儿,挨肩挤背,满寺中站不下。不知堂上点名说些甚么,就有一杆白旗领着去了,如此何止百十余起。月娘惊得呆了,不敢出声。 只见二员官一齐起身往外急跑,有一群金甲大将拥着一尊神道乘辇而入,弓矢铁锁,前后围绕,却是冕琉龙衮之服,朝南坐了。二员官跪倒呈上册籍,尊神全不言语,早有一个白须老官将册收去。一阵异香自殿中飘出,隐隐闻空中笙管之声。那尊神上辇,也不由寺门,就在殿前冉冉而起,一切鬼神俱不见了,依旧寺门静闭,悄悄无声。吓的月娘念佛不迭,又不敢叫小玉,只得伏在殿门坎边盹睡。 又只听得野外鬼哭瞅瞅切切,又见几个鸦鸟在殿脊鹊尾上叫一阵,笑一阵,乱飞一阵,叫的阴气逼人,好生害怕。隐隐听得木鱼之声,却不在方丈内,一似绕寺外游行一般。 待不多时,只听木鱼声走近寺来,唬的月娘趴起来,门缝里张睛细看。——呀!原来是普净禅师,头戴昆卢地藏佛冠,身穿百补受戒袈裟,左手执九环锡杖,右手拈杨枝法水,两个童子引进寺来。木鱼也不响了,只见正殿大开,禅师跌膝而坐,大喝一声道:“咄!如问今世因,前生作者是,如问来世因,今生作者是。”遂说《华严经》曰: 众生愚痴起诸见,烦恼如流及火然。 导师方便悉灭除,普集光幢于此见。 诸见愚痴为罔盖,众生迷惑常流转。 佛为开阐妙法门,光照方神能悟入。 为令一切劫海中,如来种往常不断。 为令一切世界海,显示诸法真实性。 为令一切众生欲,摧破一切障碍山。 一切国上心分别,种种光明而照现。 斯由业海不思议,诸流转法常如是。 看官听讲,原来人身上有三魂七魄,在生前是三尸七情,散作妄想游魂,平空作业。及至魄散身亡,那三魂就是三个鬼,一个在阴司受罪,一个在阳世托生,还有一个守尸鬼在坟墓边赶浆水、起旋风,不得脱离,甚是牵缠,性情不化。所以修行人在生时即炼得魂魄合一,便可成仙成佛,到阳寿终时,那魂魄清虚,自然不生鬼界,那有轮回?今日普净禅师是地藏菩萨化身,自知众生遭劫,来此超度。那些难中死于非命的,都是阴曹造就,日月不差,死法各别,既有阴神领去不题。那已前死过的冤魂未散,老鬼、旧鬼见此佛法,岂不来求超度? 普净禅师说揭已毕,即将杨柳枝拈起甘露,放这饿鬼的施食。一时间,那些大鬼、小鬼、恶鬼、善鬼、穷鬼、富鬼、贵鬼、贱鬼、文鬼、俗鬼、淫鬼、贞鬼、好死的鬼、横死的鬼,或绳缠脖项,或刀挂头颅,或百病攒身,呕呕哑哑,或一灵不散,栖栖惶惶,俱来受一点灵光,消那无明宿孽。也有求托生的,也有求免罪的,哀号不一。就中有一鬼,头戴长枷,腰缠铁索,自称是西门庆,在阴司被冤魂告罪未结,愿求超度。有一鬼眉弯双月,项锁长绳,恹恹病瘦,娇态堪怜,自称是李瓶儿,被丈夫告罪未结,愿求超度。又有一鬼披发遮面,血流满胸,自称是潘金莲,被人杀死,丈夫告罪未结,愿求超度。又有一鬼,浓妆粉面,裸体赤身,娇声宛转,双眉颦戚,自称是春梅姐,困贪欲失阴而死,久不托生,愿求超度。外有无名小鬼,哀求甚多。 那禅师放出佛光,恰似一轮明月罩住法身一般,众鬼如何得近!只见禅师大叫一声曰:“善哉!善哉!尔等众生皆是无明中造此大劫,以致色身荡灭,各得现报恶业。现在因果未还,纵有佛法,从何处解,今日一滴甘露止救得一时饥渴,如要托生,自有阴都定案,佛虽慈悲,只好指点明白,教人忏悔,来生行善,不能消今生罪孽。”众鬼又哀求不去,那祖师将锡杖向北方幽明地下一撞,忽然划地一声,就地裂开一道金光,跳出牛头马面二鬼,狰狞凶恶,左右侍立。祖师即传法旨,唤轮回判官听令。 二鬼去不移时,早有黑面赤须一人,手执大簿呈祖师看毕,即唤众鬼曰:“西门庆淫杀罪重,三世报冤,因你仗义施舍,不失人身,今往东京富户沈通家托生还报。李瓶儿引奸盗财,气夫丧命,因你向善刻经,不失女身,今往东京袁指挥家托生还报。潘金莲毒杀夫命,天性奸淫,若论轮回,该化身虫蛇,只因夫命未偿,仍化女身,在山东黎指挥家托生还报。春梅庞氏虽无大罪,衔色行淫,致陈经济贪色杀身,妒孙雪娥卖娼自缢,纵欲亡身,不足报恶,在东京孔千户家为女还报。”祖师发放已毕,依旧把锡杖一撞,那一判二鬼忽然入地不见踪影,鸡叫一声,只见众鬼嚎陶痛哭而去。 那时有四更天气,万籁无声,一轮明月正照中天,普净依旧闭眼入定去了。月娘看得分分明明,浑身都是冷汗。孝哥醒了,忙叫小玉起来,才待告诉,只见小玉说梦中所见与月娘一般,真是奇怪! 坐到天明,早有那些逃难的百姓来寺中找寻妻子的,恰好玳安因贼赶散,躲在王昭宣府家冰窖里藏了几日,不敢出来。因兵退了,各处寻觅不见,听的广福寺躲的妇女甚多,同众人一路寻来,遇见他妻子小玉和月娘母子,大家欢喜不尽,却来方丈后辞谢,普净长老早已鼻垂王著,面敛金容,叫着不应,坐化去了。这也是月娘平日好信佛法,一生不妒不淫之报,该有此一番善缘,得遇活佛解救。那众人见此,大家俱念佛。说这长老多是古佛,来此超度一方的难民。月娘又将夜间的事诉说一遍,众人大惊,各随心布施了些木头,打起一个龛子来,烧化安在寺后不题。未知月娘后来如何结果,西门庆众阴魂如何报应。正是:污水池内,遍觅出几朵青莲,苦海岸头,先种出一枝杨柳。 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欺主奴谋劫寡妇财 枉法赃贻累孤儿祸 诗曰: 祸福无门人自招,随形写影矩能逃! 心顽似铁炉难化,欲炽如油火易烧。 何待阴曹烦纪录,本来明镜察秋毫。 儿孙不是悠悠者,多为千门积德高。 这首诗单表《大上感应篇》起首四句,说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似这老头巾的俗谈,谁不厌听?那轻薄少年、风流才子听此讲道学的话,不觉大笑而去,何如看《金瓶梅》发兴有趣?总日不肯体贴前贤,轻轻看过,到了荣华失意,或遭逢奇祸、身经乱离,略一回头,才觉聪明机巧无用,归在天理路上来才觉长久,可以保的身,传的后。今日讲《金瓶梅》一案,因何说此?只因西门庆淫奢太过,身亡家破,妻子流离,在眼前,也又有一个西门大官出来照样学他,岂不可怕,却说吴月娘因投寺避兵,遇见普净禅师救了,兵退还家,同玳安、小玉抱着四岁孝哥进的城来,好不惊恐。但见:城门烧毁,垛口堆平。一堆堆白骨露尸骸,几处处朱门成灰烬。三街六巷,不见亲戚故旧往来,十室九空,那有鸡犬人烟灯火!庭堂倒,围屏何在?寝房烧,床榻无存。后园花下见人头,厨屋灶前堆马粪。 月娘进得城来,四下观看,见那城郭非故,瓦砾堆满,道傍死尸半掩半露。到了自家门首,狮子街开当店的门面全不认的了:大门烧了,直至厅前,厦檐塌了,剩下些破椅折床,俱是烧去半截。又走到仪门里,上房门外虽没烧坏,门窗尽行拆去,厨房前马粪有半尺余深。月娘又惊又恸,正待放声大哭,却好作怪——只见一个老妈妈从他五娘潘金莲院子里出来,蓬头垢面,身上又无布裙,倒把月娘唬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乱后逃生的男妇,回来抢城,拾这大人家的金银钱物、无主家伙,多有以此起家的。月娘问道:“你是谁?”只见他眼中垂泪,呜鸣的哭将起来。月娘上前细看,才认的是老冯——原是西门庆家惯走的马泊六、李瓶儿的旧人。他知西门老爹家富贵多财,有埋在宅里的,他日日来搜寻,不想遇见月娘回家。老冯道:“我的奶奶,你在那里躲来?叫我寻了好几日,那里没寻到!”又看着孝哥道:“这还是过世老爹的积德。人家好儿好女拆散了多少!恁娘们这样团圆来家,也是你老人家一生行好,没伤了天理。”说着就去小玉怀里接过孝哥来抱。那孝哥饿了半日,哭着要饭吃。一时锅灶俱无,那里讨米去?老冯去腰里取出一个火烧来递与孝哥,就不哭了。看着月娘道:“这还是我兵来时带的干粮没吃了,这几日都在人家宅子里寻剩下的米吃,才剩了这一个。”一面说着谎,走的乏了,都在破屋石台基上坐下,问道人家谁死谁存的信,好不可怜。这老冯就说了一遍,他在养济院里亲见把吴大舅杀了,他一家被掳,月娘大哭了一场,又说:“躲的人还有许多全了命的。幸得大营催的紧,只在城里扎了三日营,没大搜寻。这都是兵去了,城里土贼发的火,好抢财物。如今听得番兵破了东京,不久还要回来临清驻扎,咱这里怎生躲得住?”一句话唬得月娘面如土色,忙和玳安商议:“这破宅子如何宿得?又无处安身,不如还往城外买的乔千户家庄上,有破草房,且住这一夜,明日再作商议。”就看着老冯说道:“你老人家无儿无女,在城里也不是久住的,肯看常和俺娘们做伴也好。”老冯道:“我的奶奶,说的好话,受的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的两口屋已是烧了,脱不了也是这里一宿,那里一宿的,我跟你老人家还是旧人,就有甚么东西带不了的,我替你带在身上,还放心些。”一行说着,大家走出城来。那时日色平西,秋天渐短。 及至走到庄上,来安和他媳妇子已是住在庄上了,听见月娘到了,慌忙接进屋里坐下。月娘看见三间草房偏安着单扇门,当门一条土炕支锅,倒锁着两间,内里柴草堆满。小玉在窗外一瞧,见有许多大包袱,俱藏在床底下柴堆里,乱蓬蓬放着,也不言语。月娘见天色晚了,又没灯油,大家忍饥要歇,只落得一条布被,亏了玳安向邻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乱做些稀粥,月娘、孝哥各吃了半碗,就睡在炕上。小玉和老冯在炕前打铺不题。 玳安、来安俱在间壁寻宿。原来这来安从小做家人就不学好,后来西门庆死了,见来保盗财出去了,也就欺心寻事,终日吵闹,把当铺费四家衣裳偷了,被月娘逐出,在庄上居住。今日见月娘失势来此逃荒,就生了个不良的心,要乘机动他的财物。又见月娘空身并无包裹,未知身边有无,不敢动手。他那屋里包裹,俱是乘着兵乱,和土贼过街老鼠张三、草里蛇刘四、铁指甲杨七一伙强盗结了十兄弟,先到西门庆家把月娘埋的衣服首饰尽行掘出,又各处地下掘了几个大坑,不见金银,此心不死。这夜间和玳安睡在间壁,用话试探说:“眼见的这清河县住不得了,当初,过世的老头也积成个大过活,如今俱便宜外人去了,撇下这寡妇孤儿,咱们领着东奔西躲,一个盘费也没了。难道这些家私,地上的没了,地下的也没有?你我还立个主意,和这寡妇说个明白,拿出来防身,救他母子性命。他妇道家不知好歹,一时间番兵回来,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里也是瞎账。”这玳安是个好人,也就信了。明日使小玉把这些话一一和月娘说了。月娘待要不听:“如今这个身子又无亲戚兄弟,随着他们逃躲,就不取出银子来也是枉然,知道大乱了回家不回家?” 次日天明,就叫玳安、来安跟随着,和小玉进城来,只留下老冯看守孝哥。一行人到了城已是巳牌时候,来安先寻了一把锹、一把斧、一个大皮匣在身边。不一时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后搂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饰,已被人尽情掘去,两个大坑倒有二尺深。月娘只叫得苦,来安在傍冷笑。又走到、、翡翠轩东山洞里边,揭起太湖石下,埋着一个磁坛,上盖铁犁一面,内藏着赤煦煦、黄烘烘、白灿灿好多东西,不知是甚么物件。 正是: 众生脑髓,造化威权。得之者生,排金门,入紫闺,布衣平步上天梯,失之者死,遭鞭扑,受饥寒,烈士含冤排地网。福来时,如川之至;运去时,无翼而飞。才人金尽,杜子美空叹一文钱,国士囊空,淮阴侯难消五日饿。呼不来,挥不去,中藏着消息盈虚;满招损,乐招灾,更伏下盗贼劫杀。炉中锻炼千千火,世上纷争种种心。 月娘取出一窖金银黄白之物,约有一千徐金,喜的来安、玳安手忙脚乱。一半放在匣内,用被包了,盛不尽的,二人解下腰间搭包装起停当,先出城去等。月娘与小玉又到佛堂里铜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单八颗——是西门庆得的花子虚家过世老公的,原在广东钦差买珠得来的——悄悄收在身边,缝人贴身衣内,漫漫出宅,寻旧路口庄。及至到了庄上,天色晚了,老冯抱孝哥接进屋去不题。 却说来安、玳安得了金银,忙忙奔出城来,路上和玳安商议:“这些财帛洁该是我们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给这寡妇也就勾了。不然,他拿这些东西敢自家过活不成?遇着那没良心的,连他母子性命还不保,这财帛也是别人的。” 玳安只不答应。又走了二里,来安就坐在路傍小解,树下歇息。玳安见来安被包着匣子住下了,也就不走。只见后面一个人拿条杆棒,牵着一个大黄狗大踏步赶将来,叫声:“老来,你们走的好快!等等我,同走一步也好。”玳安二人站住了脚,原来认的是提刑衙门里弓兵鹰步张小桥。大家拱了拱手说道:“好惊恐!在那里躲来?”玳安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见了。”张小桥见他二人走的慌,又背着个匣子,破被包着,只说是城里抢的物件,问是甚么东西,玳安答道:“空宅子里还有些破家破伙的,抬将出来使用。乱后,土贼抢了几次,连人家地皮都卷去了,还有好东西哩!”说着话走了一里多,张小桥在西村分路,来安赶上路旁,伏耳说了许久话,笑嘻嘻的去了。这二人才回庄上。来安推走不动,坐一会才走一会,到了庄上,天已昏黑。 月娘见二人不到,正在纳闷,二人到了,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来安要把匣子放在间壁,玳安不肯,只得开放里间壁子锁,将这匣子放在床下,用些破绵花、破瓮、破席片暂时遮盖,再作商议。那些零碎银子约二百余两,二人上了腰的,月娘也不提起,只说:“你们带的东西,各人带着罢,少不得大家同过日子。看过世你爷恩养恁一场,只撇了这点骨血,也只在恁各人的心上罢了。”说着,不觉牺惶泪下。那老冯也来说些好话。是夜晚景买些灯油,来安媳妇也杀了一只鸡,做的粳米饭,大家吃了一炮。来安自去村里取了二斤烧酒,把玳安哄个大醉,大家睡去不题。 有诗为证: 费尽机谋百种心,安知天道巧相寻。 东邻窃物西邻得,江上私船海上沉。 暗室可能辞艳色,道旁谁肯返遗金! 由来鸩脯难充炮,割肉填还苦更深。、 这诗单表《感应篇》中后四句,单说取非义之财者如漏脯救饥、鸩酒止渴,非不暂饱,死亦及之。看官听讲:这漏脯出在广东地方,专以下蛊在饮食里,或是蛇蛊、虾蟆蛊、水蛙蛊,各样毒物取来,用了邪术怪药捣为细未,使人吃了。 到那药发的日子,那些毒虫活了,把心肝五脏吃个稀烂。那鸩鸟出在外国交趾地方,有一样鸟的翎毛放在酒中,一饮即死。所以王莽鸩杀殇帝,曹操鸩杀伏后。古来臣子惧法,也有带着鸩羽自己服毒的。所以说漏脯、鸩酒不能充饥,就如图别人的财物不得成家养子孙一般。那《感应篇》中又说,横取人财者,计其妻子家口以当之,渐至死丧,若不死丧,即有水火盗贼、遗亡器物、疾病口舌诸事以当妄取之直。这几句分明把天道循环说的活现,人谁肯信?即如董卓的邵坞、石崇的金谷园、珊瑚树、元载的八百石胡椒,俱古来横财的样子。且休说养子孙,那有个活到老的,如今阴司添了速报司,所以王法日严。休说是士大夫宦海风波不可贪图苟且,就是这些小人,每每犯罪流口外,在宁固塔,那一个衙蠢土豪是漏网的?市井小人骗诈得几百钱,打夺得些须物,忽然疾病取药费了,忽然口舌官司费了,他不知暗地填还。原是割别人的肉贴在脸上,如何长的起?反似尘沙眯目,洗净才明。那些妄财费尽,疾病也就好了,官司也就完了。如此小事,常常见过,可以喻大。今日说吴月娘取出金银付与二仆,因何说此?只因此项金银来路不好,原是西门庆受的苗青杀主劫财之赃。因苗青事发,被家宣告在巡江察院,批提刑拿人。那时苗青在临清开店,就以三百两黄金、一千两银子打点官司,西门庆把金子昧了,只以千金与夏提刑平分,出脱了苗青死罪。现在扬州做盐商,称苗员外。至今杀人贼子漏网,主命含冤。你道这项财公道不公道?今日月娘取出来指望养身防后,天理岂有容的:把道学话不题,且说本传。那来安用烧酒哄醉玳安,天有一更时候,即取了一杆朴刀在手,乘夜去西村访张小桥说话。那张小桥原是路旁先约就的,知道来安要来,先沽下二斤烧酒,点着灯等他。忽听狗叫,小桥迎出门来,把来安约在屋里东头一间小屋炕上坐下,叫浑家筛起酒来。来安说:“且休吃酒!”就把这吴月娘取出金银,一件件说了一遍:“这是上门送来一股财,取之甚易。如今商议个停当,就好动手,不可失了机会!”原来张小桥久在衙门里,积年通贼,近因乱后抢城,又和这些土贼俱有手尾,一闻此言,如何不喜。跳起来和来安道:“这宗财有两样取法:有善取,有恶龋只要做得妙,才是手段。”来安问道:“怎么是善取?怎么是恶取?”张小桥道,”若要恶取,如今趁着大乱,没有王法,传将咱的十弟兄来,明火持杖,打开门把吴月娘、玳安杀了,把小玉卖了,财物众人平分,你我多得一半。西门庆原是外住的破落户起家,又没有甚么族人亲戚,日后说是大乱土贼杀了,不知几时才有王法,那个来告状?——这是恶取,用的人多,也多分些去。若依我说,只是善取更妙:趁着三四更天,黑地里又无月色,我叫着我的儿子张大,同你我三人,只用一个火把草屋烧着,一声喊起,大家齐说有贼。那玳安是小胆后生,和月娘一定要跑走逃命,放条路着他走了,后面吆喝着赶杀,只丢两块石头,吓的走头没命,那个敢回来? 咱们却将那银子拿来藏了,日后只说有贼劫去,连你还做个好人,下次好相见。我和你三七分,情愿让你一半。你说这计何如?善取其财,还不伤天理,岂不是两全之美!”把个来安喜欢的当不得,跳起来道:“好计!好计!这早晚有三更了,就该早去,怕天明有人,行走不便。这些东西,连我的几个包袱俱寄在你家罢,好挡人的眼目。我也就搬在你这村里住了。” 商量一定,即时叫将大儿子张大出来,也有三十岁,一条壮汉,专以赌博剪径为生,也是这一路的人。各拿口朴刀,将烧酒筛热,吃了几大碗助胆而行。来到乔家庄上,先把场园一垛杆草点起,跳过墙去烧起后边屋檐来。来安大叫“有贼”,唬得玳安趴起,百忙里穿不上裤子,赤着脚叫小玉开门快往外跑。这几个妇女那个是有胆的?月娘唬得乱战,先抱起孝哥来,玳安、小玉搀着月娘往外黑影里,不顾高低,一步一跌,只往无火处乱走。只见一片声喊说:“休叫走了,赶上拿人!”唬得吴月娘、小玉、老冯各不相顾,俱伏在墙外蒿子地里。只听得石头乱打将来,月娘怀抱哥儿,黑暗地里那里藏躲得及,早有一块砖头打将来,把孝哥的头打破,大叫一声就没气了。月娘也顾不得孩子死活,抱着走过庄外河崖树林子里,伏成一堆,用袖子把孝哥口挡得严严的,那敢放他啼哭,直等到五更时候,庄上狗还乱咬,火也不明了,人也不喊了,天色渐明,玳安扶着月娘不敢回庄,可往那里去好? 正在惊慌间,那来安已将金银和他的包袱细软之物俱付与张小桥父子挑去,方来找寻月娘。知在河边林里,远远放声哭将来,大叫:“天杀我了!”一步一声走到月娘跟前,硼倒在地,大哭道:“连我包袱、衣裳、几年挣的过活都被抢去了。”说毕又哭,连玳安也信了。抱起孝哥一看,额角上打了一个大血窟窿,急急用绵花扎了,抱着复回庄来。一口草屋已烧了半间,收拾的房里净净的,一堆乱草,连被也没了。 月娘不觉放声大哭,老冯劝个不住,待要寻个无常,又有死人留下的这点业种,往前日子怎么样过!正说着话,来安媳妇来哭一回、炒一回,说是带了银子来连累的他家穷了,也要搬了,不在这个孤庄子上守着几间瓦屋,倒象还有银子一般。一面说着,一面来安来揭锅,收拾破盆、木构、粗碗、草席,做了一担,挑起来辞了月娘,和他媳妇扬长去了。 月娘寻思:“今夜就没处安身,那里去好?”倒是老冯道:“我想起一条路来,你老该去寻他,且住些时,听听乱信再作计较。”不知老冯说那里去好,正是:荣华趋奉人人有,患难扶持个个无。此一去,有分教:月娘——再走风尘,历尽东西南北昔;分开母子,遍尝兵火雪霜贫。 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吴月娘舍珠造佛 薛姑子接钵留僧 诗曰: 参破空虚事事禅,多藏厚利亦徒然。 悭贪徒积生前债,施济难酬此世缘。 摩什自能成宝刹,如来原不爱金砖。 尘根欲断先求舍,净洗泥涂种白莲。 这首诗单表这《感应篇》劝人施舍,内日矜孤恤寡、敬老怀幼,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受辱不存怨,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迫悔。所谓善人天道佑之,福禄随之。只这几句,人人俱知,人人不能行。是怎么说?只因人一点爱根不肯轻舍。我放债偏要多些好,我还债偏要少些好,自家的文字偏强,别人家女色偏美。又有一点疑根不肯轻信:见这样好巧恶人偏享富贵,忠诚正直偏受贫穷,便说:“有甚天理?有甚报应?谁见那舍钱的那个成佛作祖,不如大酒大肉,高官厚禄,住的是高房大厦,喜的是妙舞清歌,那件不是这财上得来?费了多少机谋,如何便把他轻轻舍了?” 因此疑中生吝,吝转生疑,再没有信这《感应篇》的。即上根人略信一半,行的一二也就说:“勾了,除了我行,别人谁肯?”未免满心望报。只这个妄想,就舍了万金筑起一座梁王阿育塔来,那达摩也只说是人天小果,不许成佛,何况下根的人还百计骗人,怕不得银钱到手,那有拿着自己的钱周恤平人患难的?就是轻财济物、豪杰仗义的事,世上也还有内说悯人之凶、乐人之善、受辱不怨、施善不望报,实实有些行不去的。即如乐人行善也还不难,如凶人,骗害无所不至,有何该怜悯他?不知这等恶人负心灭理,违天不祥,大恶贯盈,不久丧灭,定有奇祸秧及子孙。那世眼看做仇家,佛眼看做异物,自然慈悲痛哭:他何普灭绝人心,到此地位?——这等心肠,岂不是善人:所以,凶人害不得他。孔子待桓越、阳货也只是一个悯字。施善不求报已是难了,况受辱不怨,或是当面横逆,负心妄加,实实难堪。就不报他也罢,难道不怨?岂是人情!这善人看做飘瓦虚舟,与禽兽一样,还是轻薄他。其实,唾面自干,许多受用处。如韩淮阴贫时受了胯下之辱,后来以千金谢了漂母,把恶少俱封了官,真如太虚浮云,有何挂碍!如此讲来,这《感应篇》岂不是仙佛根基,如何轻轻看过?今日说此一段理学,也只为西门庆罪多恶重,受了那不义之财,以致妻子受害,家破身贫,全无住处。当初如有一点善根,肯轻财重义,那有此报。 吴月娘因庄上被劫,不敢久住,又无亲戚相投,正自悲哀,忽有老冯说:“你老人家还记得观音庵薛姑子么?他城里因与地藏庵王姑子告了状,出城来在这村东里,又起了个准提殿,好不兴旺。如今善事未完,造的檀香接引佛像,我还随喜了一会。离这庄上,不上五里路,咱今寻他且住这一宿,又是女僧家,你是个旧檀越,有不留的?就有些乱信,咱一个女道家,也好藏躲。”月娘听说点头,玳安也说去的是。 即时,小玉抱着孝哥,老冯、玳安领路,不一时出庄,行了五六里,早到庵门首。是一个小村,枕着流水,在大路旁边一座深林,进去甚是幽僻,但见:清清佛舍,小小僧房。数株古桧当门,几树乔松架屋。小桥流水绕柴扉,时闻香气,野岸疏林飞水骛,遥见幡扬。掩门月下,须防夜半老僧敲,补衲灯前,时共池边双鸟宿。 一行说话,早到庵前。只见一个小哈巴狗儿汪汪咬进去了。 庵门紧闭不开,众人乏困,且在檐石坐歇。 却说薛姑子,因那年为他寺里引奸起首,犯了人命,当官一拶,城里庵子原是他师兄王姑子的,告他不守僧规一状,就失了体面,住不下了。后来众施主道,奶奶们因这村里有个旧准提庵,日久招不住人,来的和尚都不学好,就请他来住,安禅讲经,刻像做道场,引的乡下一般邪教妇女们来听宣卷,都拜徒弟。不消一年,就盖了三间方丈、三间韦驮殿,终日送油送米的,好不热闹。因这兵乱,躲了几日,回来每日关门使徒弟妙趣、妙凤二时工课不缺。那日只听狗咬,忙叫妙趣开门出看,正见月娘人等坐在门前。认得是月娘,忙道:“快请奶奶进去:”好不殷勤。月娘先正殿上拜了菩萨,妙趣敲的馨响,薛姑子忙整衣而出。只说是来的官客,一见月娘,不觉满面堆下笑来,说道:“我的奶奶,这样荒乱,你在那里来?我就各处施主家一个信也问不出来。”看孝哥道:“哥哥长成了。这几年不到宅里,玉姐成家几时了?”即时烧水,请月娘沐浴了,又拿几件布绢替月娘换换底衣。不一时,忙的妙趣、妙凤做饭不迭。 此时午斋,在方丈先吃了茶,就是两碟红枣、两碟柿饼、两碟糕干、两盘炉饼,喜的孝哥取了枣子在手里只是吃,全不眼生。月娘笑道:“你还认的你薛师父?改日舍在庵里罢!也省的带累的我勾了。”不一时,又拿上饭来:米饭、油饼,又是一大碗椿芽、油炒面筋加糖油的豆腐皮、一碟腌笋、一碟酱茄、四碟小菜——俱是时新萝葡、豆角、香椿、腌椒之类,甚是齐整。吃完饭,苦茶漱了口。那玳安、小玉、老冯都在厨下,安排在炕桌上吃饼去了。月娘见他这等诚敬,也是穷途容易见德,十分感激,心中又痛切一番。饭罢,天晚,薛姑子把自己禅房请月娘安歇,别有一间净房,禅床、经卷、香炉,挂着一幅达摩渡江画,是他的客座,在此宣卷。同妙凤法炕上睡去不题。有一诗单表这患难相逢、人情冷暖光景:芜篓麦饭君臣重,漂母怜饥国士生。 若使德终无倦色,何人不感道旁情!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三样人极是势利,以财为主,眼里出火的。那三样人?第一是妓者,那些人穿州过府,接客应官,眉眼高低,看人的上下。若有势利,无不趋奉;才手内无钱,就改了样子。随你怎么情厚,即时变了脸,又迎新挣钱去了。第二样是梨园小唱,他要那高车大扇,华屋盛筵,自然用心扮戏,如服事穷酸,饶你多给他戏资,到底不肯用心,还要嘲笑你。第三就是和尚、尼姑,他们见钱如血,借道为名,进的寺门,先问了衙门,就看那车马侍从衣服整齐的,另有上样茶食款待,说几个大老相知禅宗的活套,日后打抽丰、上缘簿,缠个不了。这尼姑们穿房人阁,或是替太太念经,姑娘求儿,或公子寄名,串通寡妇,也有会魔镇的、符水的、传情的、保债的,无般不为,以骗钱为主,比这和尚更是淫狡。即是不蓄发的小娘,唱佛曲的戏子,岂不可恨! 今日薛姑子恭敬月娘,也只说他旧是富豪,虽西门庆死去四年,还有家事,那知乱后家破,孤身被盗,一贫如洗,来投他庵里安身!老鹤打牙,倒先扯了仙鹤一条腿。好好一个庵观,添上了男女四口吃饭。一住了五七日,见月娘不动身,就寻出个法儿来,使妙凤探小玉口气说道:“这庵因新造,没有钱粮,都是人家舍的,如今盖的三间对殿,朝里是韦驮,还没贴金。朝外是接引佛,檀香雕的,才有了佛头和手脚,中间身子,一样白檀还得二百斤才勾,扬州去买:又少安的佛心五脏,须要金子、珍珠、琥珀、珠据、八宝攒成,用五色丝线系在佛的肚内,才完功果。少也得三四百两银子,那里去化,也等你家奶奶来,这等大檀越才完的善事。孝哥长大了,也该舍些,替他老人家念个保命寿生经,随他兵荒马乱,自有伽蓝保护,再不遭劫数的!”小玉听说,不合把月娘避乱出城,“家中衣服物件被人掘得一空,又有些金银,前夜遭贼劫个馨尽,险不把哥二头打破了,如今扎着绢字还没好,连被子也没一条哩!”那妙凤和薛姑子说了,才知道月娘是富室的贫婆、失家的寡妇,只有一日穷似一日的,那有重新的日子?也就礼貌渐疏,茶饭懒供。每日只着小玉在大众的锅边盛些稀粥薄汤,不过是一碗盐菜豆腐,后来几日连饼也没了。 薛姑于骂徒弟,骂火头,又把小锅揭去小屋做饭,总不与月娘交言,把脸扬着,一个笑面也没了。 月娘情知久住无光,又没甚么布施。那日随着念佛跪香,睡到三更时分,合眼朦胧,只见一个穿白衣的老妪,合掌问月娘化他一百八颗胡珠。月娘寻思一会,本待要舍,因家业全无,还要与孝哥日后成人长大度日营家,如何舍得,正在迟疑,只见一百八颗明珠化成一百八颗首级,俱像西门庆生前面目,鲜血淋漓,满地乱滚,吓得月娘大叫一声而醒,原来却是一梦。叫起小玉来诉说一遍,天还未明,姑子们起来敲磐念佛。也是月娘素有善根,把一串胡珠从衣底拆下,亲到佛前拈香顶礼,就挂在准提菩萨右手指上,以助造佛之费。那薛姑子见月娘舍了一串胡珠——约值五百金之物,满面陪笑,问讯了月娘,就请去吃斋,又比一前加倍丰盛,不消细说。一注香消,即将那珠于收在柜里去了。月娘从此又得安身。将及一月,老冯家去了,玳安去访吴大舅家信,止有吴大妗和二舅在远村穷亲家住,没有衣服,出不得门。 那时正近十月中元之期,先一日挂起幡来做解厄道场;晚上放施食,请了邻近几个尼姑,堂上开经打法器。也有村里送盆头米的,拖男领女,忙乱到晚,月娘藏在屋里,不好出来。到了十五日黄昏时候,有三个女僧,一个胖大粗黑,约三十余岁,一个面黄身细,四十多岁;一个不上二十五六岁,紫膛面皮,像新出家的,还是一双小小脚儿,穿着僧鞋,挑着经单、蒲团、禅钵,也来随喜投宿。妙凤认得,欢天喜地报与师傅,先接衣钵进去,两下相见问讯了,就请在经房安歇。月娘也不知是那庵里的女僧,不好问他。是夜道场已毕,众尼僧散去,止因下后来三位尼僧与薛姑子经堂里宿。一住三日,只见那小姑姑和那四十多岁的出来走动,那个黑胖粗大姑子不见出头,只在法炕上蒙着被,回面朝里而卧,说是有病,也不见他要汤水吃。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小玉日常在后院子毛厕上小便,那一日五更起来的早了些,见开了菜园门,一直走去,见有两间盛柴炭的屋紧闭着门,一个小小窗户,土坯填了半截,露出一个眼来。小玉正待在窗下撒尿,还没解下中衣,忽听的屋里摇的乒乒乓乓的声,不住的乱动,唬了一跳。又听得一片淫声浪语,满口乱哼,一似人交媾一般。小玉起来,俏俏向窗眼里一瞧,原来在东墙下一张破禅椅上,薛姑子两足高跷,一个黑胖和尚按着于的好凶。但见:降魔宝柞,吐水钵盂。降魔杵直捣须弥山,吐水钵冲倒姿竭海。热腾腾火池万丈,救不出下地狱的毒龙,黑暗暗昔海千层,陷尽了吃腥臊的饿鬼。飞蛾暗夜扑灯花,死中作乐,蝇子随凤争粪孔,臭里钻香。海波腾涕,金翅鸟大闹黑龙官,风火来烧,自牙象战败鬼予母。血布袋中寻极乐,肉葫芦里觅(酉是 酉胡)只听见一个道:“负心的贼秃驴,你因何这半年就不来看看老娘?我知道你有心上人,忘了我也。你说那小姑于是你那里弄了来的?”那一个道:“我的娘!我那一时不想着你?好容易上的你这门,不知有多少睁眼的!听得你做道场,才寻出这个法来。这小姑子也是我的俗徒弟,相处的久了,他丈失遭乱兵杀了,才跟了我出家。那黄脸的是他师傅,也是个知趣的。”说着,又干过多时。只听薛姑子兴发情浓,大叫一声,那椅子早弄倒了,口口口口口口口如倒了水缸相似。小玉恐怕开门看见,两步做一步走开了。来到角门首,正见妙凤念完了功课也来后园里来,撞个满怀。问小玉道:“这早早的,你起来做甚么?”小玉道:“我小解去来。”就不言语,一直往后园里去了。小玉明知是去寻那和尚,只推不知,躲在厨下看着他。又住一会,薛姑子过来了,只见气喘汗流,唇红唾润,腮边添些春色,如酒醉相似。曾有禅房淫诗一首:莫道禅房非洞房,空空色色不相妨。 散花正借摩登女,行雨来寻极乐方。 脂粉梅檀同气味,袈裟舞袖共郎当。 传经生个鸠摩什,同上西天拜法王。 却说佛法这比丘尼当初出家,释迦佛再不许他受戒,也只因阴性多淫,污秽净地,有坏佛法。今日这些僧尼造业,知法犯法,所以阴曹罪重,比俗家更大。原来这和尚是南山戒坛上当家的大徒弟,久与薛姑子有奸。因他和王姑子告状,首出奸情来,也牵连着,暗地里使了些钱,这几年不敢来了。 因大乱来看他,听见他做道场,趁闹里扮做尼姑赶黑晚进寺来,同薛姑子法炕上弄了两三夜,因妙趣、妙凤一个单上,不得尽兴,因此,五更起来开了后园,在屋里大战一场,方才泄过。那妙凤二十五六的人,有些姿色,也有几个熟人,碍着师父的眼,不得遂心。他知道和尚是师父的汉子,空是垂涎,不敢上帐,一口一声叫他老爷,半夜里听声好不难捱。今日早起功课,见师父后园开门,料有七八分是去做事。 念完功课,想去踏狗尾,分点残汤吃吃,果然薛姑子与和尚才完事。他就进园去高声叫师父,慌的薛姑子迎出屋来。大家明知道,故意放条路,说道:“你在园里把那胡萝葡浇浇,拔出几根来腌小菜吃。我前头去,你顶着园门,休走了水!” 薛姑子整整衣裳去了。那妙凤热火如烧,顶上园门,忙忙走进屋来。看着和尚正系裤子,道:“好秃厮,于的好事!”那和尚才完了兴,见妙凤生的红馥馥、笑嘻嘻,久已有心,不觉口口口口那椅子已弄折了,抱在破炕边护炕上,又是一场好战,妙凤久旷思淫,已是湿透重帏,忽然受此异味,美不可当,和尚虽有余勇,那阴山火盛,不比老阴松冷,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一连三次,妙凤还恋战不休。早已醉僧出户,扶之不起了。从此俱是三人同榻,不相回避。 小玉坐在厨门首单等妙凤,足有两个时辰才出园来,把园门锁上,蜇到厨边取水来净了手,眉黄颊赤,十分爽快,各自去上灶不题。 到了夜间,小玉和月娘俏悄细说一遍,月娘才知道这尼姑是佛门中的色鬼,女流中的强盗。自己寻思:“这和尚住久了,知我是个寡妇,和姑子们一气来算计我,又不敢声扬,弄出事来,可不丢丑?”想了一夜,不如早寻别路。况手中没布施,久住在此,也不是常法。次日早起来,要同玳安上城里看看,那薛姑子不知其意,说道:“我的奶奶!这天渐渐冷了,你那里去?这几日忙,是我待你不周了,你老人家计较?常言道,熟不讲礼,咱是一家。这样去,也使人笑话。”月娘道:“那有这活。打搅的薛爷还少哩!因他大妗子有信来,替他大舅出殡,我城里问问老冯。宅子里破床破瓮的,胡乱换几个钱来好做冬衣穿。这些人有尺布哩!”说毕,抱着孝哥,小玉、玳安往外就走。薛姑子留不住,也爱没人好放心与和尚行事,只道:“过儿日,我使妙凤接奶奶去罢。”一面送出庵来,千恩万谢作别,关上庵门去了。月娘上路,自入城找寻吴大妗信息不题。 从来说僧寺尼庵不可轻入,多有看出破绽来害了性命的。未知此去不知何如,正是:孤身一只无巢燕,又绕空梁别处飞。 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西门庆望乡台思家 武大郎酆都城告状 《北邙行》: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遴遴入秋草。 车前齐唱菲露歌,高坟新起日峨峨。 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 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 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自骨多于土。 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鸦作巢衔上树。 人居朝市不知愁,请君暂向北邱游。 这首歌是唐人张籍所作,专叹这人命无常,繁华难久。 三九大老,貂冠紫绶,几年间一梦黄粱;二八佳人,花面蛾眉,顷刻时一堆自骨。此话人人俱解,个个还迷,只为一点爱根,被他轮回不祝那《感应篇》说的宋朝有筒州进士王巩,病笃未汗,为阴司所追,至一山,楼字壮丽,金钉朱户,大书“东岳府”三字,廊庞清肃,殿陛森严。殿左立白玉碑一丈余高,近前细看,大书着《太上感应篇》,俱是黄金刻字,蛟龙围绕,下有许多官吏在旁抄写敬读。又到旁边一衙门,大书“速报司”,多人聚集,有带扭锁的、绳系的,也有从容闲立的,俱是官司候审未结。游览已毕,梦醒出汗而愈,因此刻《感应篇》万部传世,后享年九十而终。 今日单讲《感应》前四句说:“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算尽则死。又有二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人纪算。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逢庚申日上诣天曹,言人罪恶,利人速死。月晦之日,灶神亦然。”此等言语,分明劝善戒恶。那圣贤是天性慈祥,不待鬼神监察,自然是善的,那恶人天性好贪,百计害人,那肯信这迂阔无凭的话?他说道:“我心里言人的事,机巧深藏,鬼神那里测度? 暗室亏心,鬼神那里得见?这四海九州多少人烟?如是鬼神处处察记,也有到有不到的。况人命一定,我该享这些富贵,一似天教我下来行这些恶的一般。那些官禄、钱财、女色、宅产,俱是他该送来与我享用的,就取之不义,亦是当然。 况人一死,那口气散了,那里有甚形质,有甚衙门?那有死鬼还来素报的理?这因果的话头,不过假此骗人施舍罢了,那讨真正鬼神。过了百十年的事,还有人对证不成?”所以,往古来今,满天地间俱是这个疑心,又有那七情八欲六贼相引,以此任意贪淫。那儒者读书,自说明理,疑心更多,又作《无鬼论》以辟邪说,反把孔圣人“敬鬼神而远之”一句不曾参透。所以,这些《感应篇》也只半信半疑,存为虚言劝世而已。就有亲见死者托梦、病人见鬼等等现象,又道是游魂习念结成幻境,到底不肯信鬼神是真有的。所以佛说众生好度人难度。只此疑心,误却死生大事,真可慈悲!今日就《金瓶梅》说这些“感应”,难道做书的亲见不成?那《华严经》说:“有花有果,有冤有报,如影随形,佛法真实不虚。,又说:“不可思议,正为世人小小聪明,反成愚惑。”因此把西门庆死后光景说与活人现眼。 闲话休题,再归正传。却说西门庆死后,茫茫荡荡,魂如飞絮,魄似游丝,随着两个鬼使先到本县土地祠前,如今的乡约一样,领许多人在衙门前伺候,也有酒店、面店、各样杂货银钱铺面,往往来来,与阳世一般。见了城隍,和县官一样冠带,公座升堂一毕,鬼使持牌领进众人,跪在阶下。那西门庆心凶胆大,在提刑衙门做了几年官,还指望以官礼相待,谁想这城隍两样点名:一边是命限自终的无罪之人,点名起去了;一边是阳世为恶、阴司被告的人,点名一毕,换上长枷大锁。把西门庆穿的衣帽一时剥得赤条条,真如饿鬼相似,也不审刑,也不问事,只见起了一路长批发解,一似别有大衙门去审的一般。出到二门,见有些死去亲戚朋友也来问,说道,“你几时来的?”才待让进饭店里去,忽然人丛中出来一个人,跑上前来一把揪住西门庆好打。你道这鬼是谁?但见:戴一顶嵌珠子的圆帽,穿一双皂熟皮的朝靴。黄面无须,嘴下绘纹如挂线,细声低语,人前说话似家婆。 牙牌旧写内官衔,鸾库新充东岳使。 这个人走上前来把西门庆抓住,早有跟随牵马的家人五七个上前用马鞭、大棍打起。后有一人飞奔前来,走的披头散发,只叫:“休要放了奸贼!和众人们一顿砖头石块,打的西门庆鼻口出血,没人上前劝一声。你道是谁?原来是花太监领着便于花子虚,知道西门庆已死,这里等他报仇。那花太监因造了东京大寺铜佛,平生行善,死后又做了东岳帝君管弯驾的太监,谁敢劝他?打了一回说:“到上司已是告的久了,等审了再讲。”气冲冲的去了。 这西门庆带的些钱钞,俱被一群饿鬼抢去,牺栖惶惶,只得随着鬼使上路。原来不是前番,走的是高山峻岭,怪树阴林,但见:阴风吹面,冷雾迷空。冷飕飕黑路自沙,密匝匝荆针棘刺。眼朦胧,心下明白,却似半醒半醉;步艰难,脚不沾地,如过万岭千山。听了些怪哭神嚎,尽悔从前做过事;见了些非刑重拷,相逢无语各分途。黄泉路上少人家,黑水河边多蛇狗。 这阴司没有日月星辰,不知早晚昼夜,一味里黑茫茫,似那五更月黑天气,略见些人影,似有似无,及至近前,又不见了。西门庆一路行来都是凶神恶鬼,在黄风黑雾里,带的这些人们沿山摹岭,密密层层,也不知有几百万。老的、少的、男子、妇人、尼僧、和尚和那官员、武将、吏卒、娼优,也有绑锁的、空行的、骑马的、坐轿的,无般不有,比阳世人们还多,不计其数。难道阴司就有这些的鬼!俱往何处发放?有诗叹曰:生莫贪欢死奠哀,往来昼夜几轮回! 若言死者无生乐,何事泉台去不回? 又说那《感应篇》,讲那天有司过之神,出在《华严经》上。说凡人有生,即有二天人相随:一个唤日同生,一个唤日同名,在人心里为家。凡有意动,心里先有声响,他先知道。心中有二门,分阴阳二窍:行好事,开了阳门,就有喜声;行恶事,开了阴门,就有悲声。俗说二部童子使人耳鸣,叫人念佛,即是此理。又有三尸神引人作恶,出在稚川子书上,曰彭神,在人身上为三尸,司察善恶:上尸日青姑,名彭踞,居人头,使人多思多欲,眼枯发落,中尸日自姑,名彭颐,居人肠胃,使人贪酒食,起咳怒,肺热肝焦;下尸日血姑,名彭跷,居人足底,使人行淫纵欲,喜杀贪财,肾枯髓竭而死。每于庚申日子,乘人梦寐与身中七魄言人罪过,幸其速死,另随一人。譬如果树根上生蠢虫一般,直吃至脉尽根枯,又走上别树吃新滋味。故道家于庚申日不寐,日斩三尸。吕祖亦有斩三之诗。医家有三焦之说,或是一理。程子诗日:不斩三尸更不疑,此心常与道相依。 帝天已自知行止,任尔三彭说是非。 凡浅学不见佛书道藏,止念了八股时文,见此等书多是不信。切记戒之!表过这人鬼同居的道理,人人身上有贼,心里有鬼。那道书上说:“心意能言,鬼闻人声,不在于舌。” 即是此讲。所以人命已亡,鬼魂众多,比阳人不同。那古鬼、新鬼、已托生的鬼、未托生的鬼,去去来来,那得有数! 又佛经云:“凡鬼行路,每日夜可五百里,神可千里,天神无可限隔,仙佛随念即到。”那西门庆随着鬼使往东北而去,不计日夜,早到泰山东岳神州地方,就如那京城一般。自古及今,善恶功罪在此生化,把他一生做过的事算个大账一般,才定他六道轮回、三途业报。那善人,即如那该选官的,也来京城考选,那恶人,即如该定罪的,也来京城请详。领了京凭才去做官,准了京详才定的罪。阳法、阴司一毫不爽。那西门庆进城来,但见这些官员人等乘车骑马,挨肩擦臂,贫富贵贱,哀乐千端,与王城一样,只是受罪人多,享福人少,铁锁铜鞭押解着枷索的罪人,何止千百起。 都是山东、河南、两京、两浙十三省并九边外国,形状不同,俱在此投文发放。你说这是甚么去处?于是谨遵经典,恭为表扬:名称泰岳,镇东方甲乙之区;神号天齐,掌万国死生之篆。三十六狱轮回,胎卵湿化不一,七十二司曹案,维春水火难同,姿竭海秽恶腥臭,广深十万由寻,罗丰山黑暗幽冥,包括亿千鬼怪。洞名多异,宫主分曹:绝阴洞主阳世虚耗,管收初死;泰杀洞主爵位退失,兼纳暴亡,明晨洞主帝王圣贤,福禄去来生化;恬照洞主横死疾疫,灾怪长短吉凶,宗灵洞主夫妻修短、和睦乖离,宛屡洞主子孙丧亡、覆宗绝嗣。小司属于总司,远报兼凭速报。叉有丸令土主、五岳灵官,分二十四器,下定河海丘陵;会二斗三辰,上应风雨雷电。成气君、成形君、司命君、司禁君,六大天魔,三十六万;蒿里山、滑油山、刀林山、太阴山,六曹鬼吏,亿万神形。秤人善恶,有黑秤、红秤,定盘星起有高低,照胆贞淫,有业镜、水镜,对面影悬无躲避。又有主祭司、食货司,管牺牲玉帛、金银钱纸;直符使、文书使,管年月日时、盟誓牒章。罪深业重李斯遍历五刑,只为坑焚;阴毒权好秦桧报过十生,还遭雷火。骨糜肉烂,业风吹而游魂复醒,更历别曹,摘胆剜心,阴刑遍而罪案难偿,还归阳报。奸臣贼于,恶贯不满而诛;暴残淫奢,禄位未终已削。亦以王法有漏,先犯天刑,鬼神将诛,阳法同灭。厉鬼寻冤,田酚胡服谢罪;禅书攘国,沈约赤章祈天。孝为善首,福及子孙;淫为恶先,殃流妻女。王勃缢妇沉舟,何曾论膝王词赋,自起杀降堕狱,那里显长平功名!此处不看情面,不重文章,不畏强梁,不行贿赂。石崇敌国,赤手空拳,项羽拔山,筋疲力软。仪秦口舌难分辩,曹莽阴谋也立消。 这篇说是《感应篇》集《北帝大伏魔经》中名号。看官到此须恭立焚香,不可笑谈听过,有亵诸天供养。 那西门庆到此,那得不怕?大凡这人的良心,是生死灭不了的,就想起生前那些事来,今日如何瞒得过!那蔡太师的力量、翟云峰的亲情没处用的着。想了一想,有件好事折算,那城南永福寺,也曾舍五十两布施,常在北极庙做了几遭道场,有吴道官申过表文可查,或者还救得些。寻思不了,只见那城门口乞丐俱是饿鬼,百十成群,披发流血,好不怕人!忽然,一人领着许多鬼上来将西门庆揪住,打的打,抓的抓,一个破直掇扯的稀烂。你道是谁?原来是武大郎——不是三寸丁了,长的高大许些——揪着要命不放。鬼使问其原由,大郎哭诉一遍,鬼使又把铜鞭乱打,西门庆疼痛难堪,满身刑具,如何捱得。比及将到东岳衙门首,那宋惠连、花子虚、苗员外——受害的一班死人,都在眼前索命索债,那里遮挡! 鬼使分开众人,先到一司,下了批文,打发鬼使去了,将一干罪人寄监,才申文报文书房,呈上候旨。十三省各有司官,与阳世刑部一样。那日批在山东司查罪,门庆跪在堂前,早有判官呈上,据清河县城隍、土地、灶神日夜游巡报案,西门庆积恶甚多,淫奢过分,原寿六十岁,因罪减算三纪,法应绝嗣,有施舍一事,给一子为僧,再传则绝。司府看过,鬼使递与门庆细看一遍,闭口无言,只是叩头哀告说:“小人生前无知犯法,略有一二、不敢欺天。但生前仗义疏财,世上恶人也还有甚于西门庆的,老爷慈悲超怜!” 只是磕头。只见司官与判官说了两句,就拿出一架天平——两个铜盘,一个黑的,一个红的,其法马也是两样——将西门庆作过恶册放在一头,善册放在一头,那恶册重有千斤,善册轻无二两,把个天平架子坠倒在地。司官大怒,即喝鬼使捆翻,以铜箍脑,两目努出,口鼻流血,要打入死囚牢去。 那判官又禀两句说:“犯鬼初到,还使他蒿里山过了堂,以待冤头对审,方可行刑。”司官喝令往刑,那脑箍不解自落,有这等奇事。 西门庆依旧带上长枷,鬼使领入一山,漫漫黄沙衰草,也是一座衙门。众鬼越多了,都是些白衣重孝,往来哭声不绝。原来地藏菩萨慈悲这初死鬼魂,许他来蒿里山领他本家浆水。有一座望乡台,众鬼登台,各各望他妻子一面,从此就永辞骨肉,隔绝阴阳了。这是上帝好生,念众生恩爱俗情,使他有此一番遥望的散场,知道俗情是假,好转生改过,那知这众生不醒。有诗为证:望望复如何?心与物俱往。 主人已离舍,客气日侵长。 门户生荆棘,白日游魍魉? 精神死丧尽,灵府谁资养。 经营百年内,于何成伎两。 年年春又冬,日日朝又夕。 漂泊旅中人,能作几时客: 堂堂七尺躯,临去无寸宅。 青史数行字,荒郊一片石。 人间竟无赖,地下终何益! 单表这西门庆也随着众人上的望乡台来,各人望的是各人的家,各人哭的是各人的泪。那门庆把泪眼揩开,往西南一望,是清河县地方。那一时,潘金莲、陈经济还在灵前守孝,不曾死哩,但见:暗暗尘寰,茫茫烟雾。城郭远开如淡墨,人烟细小似白描。半真半幻,蜃市影里楼台,乍聚乍无,镜花光中妻妾。堂上往来多吊客,门前树立大幡竿。庭堂如昨日,一家尽换白衣冠,盖覆是何人,七日不尝黄米饭。 门客稀疏,应二哥不来哭我,宠姬冷淡,潘六儿又续新人。翡翠轩于坏荣莉花,提刑衙谁署千户印?” 那西门庆看得分明,只不见月娘在何处。原来分娩孝哥,坐月不出。门庆贪心不改,见那金银财宝烧在门前,不能勾取来使用,——“等我再看!”才待开眼,只见一片火光照望乡台上烧来,黑气迷漫,全不见影,真好怪事!门庆哭下台来,又悲又想,因作《哭山坡羊》一曲传笑:世人世人,休学我西门庆的模样。铜斗家私,一霎时间全然了账。潘六儿、李娇儿、孟玉楼那里去了?小春梅的琵琶,小玉萧的丝弦,那里供唱?胡僧药也是俺要强,连吃了三丸,委实难当。王六儿的后庭才然罢手,追命鬼的金莲才把俺的命丧。想着俺翡翠轩、葡萄架,何等顽耍来也!风流了一世,弄的这等凄惶。阎王,想煞我了:我情愿吃两碗迷魂茶汤。阎王,饶了我罢么!情愿领着这些婆娘们当行。 西门庆哭罢唱毕,众鬼又哭又笑。下的台来,众鬼各有使者押去,候过堂审录不题。 却说这武大郎从服毒身死,一到阴司在在死城毒蛊司收魂之后,到今一十六年未曾托生。因在酆都告了西门庆一状,是毒命谋妻事,批在宗灵官司查报。查得武大郎前世与潘氏原系伙计二人:武大姓朱,名国财,潘氏姓李名坚,俱山西人。二人在沛梁贩毡货,每人各得利息二百余两,李坚偶感疾疫,七日不汗,这朱国财动了个好心,要药死他,图他利息。取了一一帖药来,加上大附子一两,那李坚病的不省人事,这朱国财煎的滚热,骑在李坚身上灌下去,使绵被蒙了他头,不得出气,须臾七窍流血而死。后来阴司对审,把朱国财受油铛火锨之刑,托生一男,往阳谷县武家为子,因他凶悍,不与他全形。李坚变作女身,投胎潘氏,当有夫妇不和毒药之报。因此查得明白,武大也就无词了。只有西门庆是贪淫谋杀,不系宿冤,如何不报,那日,知西门庆将死,与花子虚二人躲在王六儿住的牛皮巷口桥底下,要拿下他马来,被本县土地拦祝以此送他到金莲房里去宿,知他贪淫,暗将胡僧药一借金莲的手——三四丸俱送在腹里吃了,以报毒药之恨,冤魂缠住,身死才去。可见冤冤相报,不差分毫的。那日从城门首遇见西门庆,打了一顿,就去东岳府前写了一状,上写道:告状鬼武大,原籍山东清河县民,告为好妻毒杀事:武妻潘氏与土恶西门庆有好,于某年月日有郓哥报信往捉,被庆踢伤几死,乘机同王婆用药毒杀身亡。本坊土地、灶神、郓哥等证。庆恶恃财将弟武松贿徒,生死含冤,屡告存案。今庆命终,合行对审,偿冤诛恶! 上告。 被告:西门庆潘氏王婆 证人:郓哥本宅灶神当坊土地 武大写状,正要候酆都放告日期才递,恰好有花子虚、苗员外、宋惠连一于人,俱合拢来。在衙门前有一个汪生员,停了贡,因气而死,在那里有个招牌,上写“廪生考中”官书。这些写状的往来不绝。花子虚的状是好杀盗财事,苗员外是受贿纵仇事,宋惠连是淫霸杀命事。又有一人骑着大马,武将打扮,后面锁着一妇人,约五十年纪,也来写状告西门庆,竞进衙门去了。细问旁人,才知是王招宣,锁的就是林太太。还有穷鬼甚多,或是放债坑家、官刑害命,约有百余。那饿鬼中也有好汉,俱在旁不平,渲拳相助的。 正在炒闹中间,忽见一起官员领着人马过来。这些人闪开条路在旁立,但见十数对金甲红缨马上,各持旗搪樱络、铁戟弓矢,约有三四十队过去了,就是步下兵卒,皆蓝面红发、獠牙巨口,各执铜鞭铁锁,有二十余队过去了;又是文官吏卒,皆幞头皂服,怀抱册籍,二十余员,各安队伍过去了,又是步下兵卒,抬黑漆扛箱二十余扛,走的热汗雨淋,脚奔如飞过去了。才是四对红纱灯笼,各焚檀速,一路香烟,又是竺萧细乐、美女仙童,真是人声悄寂,不动微尘。 一顶黄罗伞下白王辇中,罩定一个执圭垂硫的一尊神道,左右棒剑扇,不知多少。正是庄严端正阴天子,总管轮回岳帝君。后面跟的兵将不计其数。轿辇未到,只见先骑马的武将从衙门出来,问了声前站马上金甲大将,才知是东岳天齐圣帝。那人道:“此处有状还不声冤,等到几时?”只见这花子虚一干原告,等的将到跟前,一齐喊起,说道:“冤屈!”头顶状词跪在路旁。东岳帝略一回头,早有马上肩背黄旗的灵官收去了。人马过毕,才知是上界玉帝天尊召五岳帝君会议宋朝劫运,这些扛箱册籍,乃是山东、河北并天下在劫中的人名,一去三日才回来。这些人见接了状去,就和阳世间告准了御状的一样,欢欢喜喜,俱各候旨不题。不知西门庆终来罪案如何收结,正是:清河县中,少了个纵欲贪财的奸狡汉;酆都狱里,添了个捱刑受罪的恶魔星。 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奈河桥奸雄愁渡 枉死城淫鬼传情 《华严经?梵行品》: 一切诸国土,皆随业力生。 汝等应观察,转变相如是。 染污诸众生,业惑缠可怖。 彼心令利海,一切成染污。 若有清净心,修诸福德行。 《感应篇》中说人恶念万种,不能细说,开口只讲得个“非义而动,背理而行,以恶为能,忍作残害”。只此四句,便包得下文全章为恶条目。恶人随他拭逆淫贪,大事小事俱是他心上来的,只不信道理一句便了。毕竟有行恶之才、为恶之胆,这“以恶为能”,说透他一生祸根。看那古来大恶,那个不是聪明人?不是下得手的人?所以只一个忍字便是恶鬼,一个不忍之心便可成佛,那得死后有这许多的冤业? 却说西门庆在阴司未曾定罪,一日同鬼使行到奈河岸边,也要东岳宫前打听官司。这奈河是北方幽冥大海内流出一股恶水,绕着东岳府前大道,凡人俱从此过。只有三座桥:一座金桥,是佛道、圣道、仙道往来的,一座银桥,是善人、孝子、忠臣、义士、节妇、贞夫往来的,又有一座铜桥,是平等好人,或有官声,或有乡评,积德不醇全,轮回不堕大罪,或托生富家、转生官爵,或女化男身、功过相准的,才许走这桥。各有分别。这桥神出鬼没,该上金桥的,一到河边,金桥出现,即有童子引导;不该上桥的,并不见桥,只是茫茫黑水,滚滚红波,臭热浊腥,或如冰冷,或如火烧,就各人业因,各有深浅,也有淹到脖顶的,到中腰的,到脚面的,那些毒蛇妖蟒伸头张口,任他咬肉咂血,那里去回避!当比西门庆到此,一望无边,那得有桥过去!立在岸边:“且看这些鬼如何过去。我平生精细,今日好歹寻个浅处。” 正无奈间,只见一个人走来,抱住道:“大官人几时来?我小弟失迎了。”西门庆一看,但见: 黄葛帽,半新半旧,自布衫,有破有全。一双草履带麻绳,几个铜钱装缕带。闲汉出身,全仗着生前油嘴;凄凉两世,饿不断死后穷筋。怄怄生气犹存,嘻嘻笑容如旧。 你道是谁?原来是常时节,与西门庆穷时拜交十兄弟之数,虽是穷光棍,一生老实无用,只有人骗他的,不会骗人。因此,西门庆家也不多去。后来穷极了,亏应伯爵说着,西门庆曾周济他五十两银子——这是西门庆的好处,前年常时节死了,西门庆又助他一口棺木,所以今日遇见西门庆亲热不同。这是人情,即是报应。常时节一把拉住西门庆和鬼使,在路旁一个小小酒店坐下,解下搭膊,内有二百余文小鹅眼钱,即与孟婆,叫打两角酒来,细问门庆过世原因。 说了一遍,眼中流泪说道:“眼下奈河难过,且休说官司缠账,不知几年才审结,问甚么罪哩!”常时节笑道:“这河是小事,哥只管放心吃酒!”酒毕,又是汤一碗,西门庆甚觉充饥。常时节说:“小弟因平生口直心快,是个闲汉,没人告我,日我识几个大字,记出人名来,阎王就差我随着判官查河。这早晚有官差小船,我寻个法带过河去罢。”门庆听罢,满心欢喜。忽见上流头一个人背着个黄包袱,像下文书的,常时节把手一招,那船就到岸边了。伏耳说了几句,那人佯长而去。常时节回下一望,忙叫门庆下船伏在舱内,常时节与鬼使摇橹而过。掉歌日:今日流来明日流,奈河流到几时休? 不信但看船边水,过得河来不回头。 原来鬼使过河,也不敢登这三座桥,只有一只三舱小舟往来下文书。常时节因与门庆有些善缘,该得其报,因此平平而过。若无此点善报,河神巡察,风浪大起,也是行不得的。门庆过了奈河,才待上岸谢、原来是无底的船,又看那常时节,只见变作怪形鬼面,手执钢叉照门庆溯来,唬得门庆与鬼使顺河而走,不敢回头,找大路走了。看官听说,原来孟婆酒饭就是迷魂汤,吃了骨肉当面昏迷,何况这一点情缘,缘尽变为路人,正是那阴阳善化处,不在话下。 且说那潘金莲,从武松杀死,归了在死城投缳司收魂,不得托生,色心不死,每日与王婆斗牌,与小鬼耍嘴。虽有鬼使日夜监巡,就如阳间坐仓妇人一般,到底无耻,和人嘲惹。 那日忽见有一男鬼,浑身是血,披发遮胸,送往杀命司去,由他司前过。金莲细看道:“怎么像陈姐夫的模样?”赶上问他,只不做声,也说是清河县解来的,金莲心中疑罚又住不上两个月,又见个女鬼,甚是标致,上下无甚衣服,裹着个红绫抹胸儿,下面用床破被遮了身体走来,也不带绳索。 远远望见金莲,上前抱头痛哭。你道是谁?但见:恹恹春病,似秋霜打败玉芙蓉;细细楚腰,如夜雨倒垂金线柳。唇嘴儿蜡黄,玉牙不启樱桃颗;眼皮儿淡绿,秋月初弯翠黛稍。系春心,柬腰绣帕半露酥胸;散芳魂,带血红绢犹存香露。洛水佳人溜浪出,巫山神女带云归。 金莲细看不是别人,原是我娇娇滴滴、亲亲热热、同心同意、同眠同坐的春梅姐姐:“你在那里来,咱娘儿今日这里相逢?”于是两人大哭一会,哭得狱中鬼使酸心,空外游神落泪。哭毕说道:“怎么得咱娘们在一个司里也罢。”春梅道:“我来了几日,还没有下落哩,着人去清河县查我的事去了。”金莲问道:“你是甚么病死的?来就一点衣裳也没穿迭?”春梅略笑了一笑,又呜地哭了。原来春梅因贪淫好泄,死在奸夫身上,一泄而亡,男子谓之脱阳,女子谓之失阴。 ,细查枉死城中,再找不出这个司来;又不是阳寿该终,有鬼使拘唤,因此,游魂全无着落。看官听说,这天下男女多是纵欲丧命的,如枉死城有这个司,也没处盛这些众生了。 只有毒死、杀死、缢死、打死,再没有入死的个衙门。只为春梅死的快活,做鬼也风流不改。那金莲日久人熟,央及提牢鬼卒,就把春梅收下,和他一个铺睡,好不亲热。 大凡众生习性难除,生前贪财好色,死后到底不改,也有做厉鬼、色鬼的,也有转生贪淫更甚的。所以郗后变蟒,贪僧梦蛇,总是夙根。今日金莲、春梅凑成一块,如何肯罢,那春梅说起陈经济因来守备府认了亲,后被李安、张胜杀死一事,才知道经济在枉死城,是一个衙门。细问狱卒,知是杀命司,就恨不得鬼门关上酬弯凤,嵩里山前续雨云。 有诗日: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如今说死鬼偷情,人决不信,定说是做书的笑话。人的皮肉已无,就有此心,那里动手?不曾看那佛经,说这天人配合,以目交而成,还生男女。总是情根一动,不在身子有无。就和人做梦交媾一般,不见实事,美而梦遗,同是一理。这是有情无质的。还有人夫妇不投,勉强行事,yang物不举,岂不是有质无情的?就此想来,有此情不论生死,古来离魂幽会定是有的。 却说金莲那日央及狱卒道:“杀命司我有个兄弟姓陈,替我问问!”不消一日,见陈经济在司前赌钱,是山东语音,就问着了,回了金莲。他就哥长哥短,哄的个狱鬼随身转。 那日取出半幅罗裙,剪成两段,写诗一首寄与经济:楼上鸳鸯曾并宿,枝头蝴蝶各分飞。 那知三美黄泉路,死别生离一处归。 下写:“难妾潘氏、庞氏洒泪书。”送与春梅看了,春梅道:“娘这罗是那里的?”金莲笑道:“姐姐你忘了?这是我初死了,你在我坟上烧的,你就不记得了,”央及狱卒,拜了又拜,千叮万谢,托他送去。那狱卒是个二搭六变的,也就笑着去了。 原来这枉死城大有五百余里,各司甚多,其神不一,又有牛头马面守把各门,如何出得来?若是同一司还相见的。 狱卒到杀命司,见十三省司官,各省一条大街,知经济在那一个房里?正自傍惶,即有狱卒来问,这狱卒说是探亲的,也就过去了。却好经济出来取刀疮药,撞见他,悄悄捏了一把,拉到无人处,将情诗递与他看了。那经济淫心不改,才知道有美隔墙窥宋玉,无门掷果寄潘郎。一面借了二百文纸钱谢了狱卒,寻了笔纸,不知写了些甚么在后面,交狱卒去了不题。 却说这武大因告潘金莲,查系前世该还冤债,于阴律上停阁不究,心中不甘。又因现告西门庆准了状,批在宗灵司,来提一干人犯,上枉死城关取潘金莲、王婆去审,他和花子虚先在杀命司门首等候下关子未到,踅踅仓边,只见金莲搽的粉面朱唇,勒着包头,打扮的紧揪揪的,虽是因妇,照旧风流。又有一个年小妇人,生得更是齐整,就知道还有旧日风流,生前业账。恐怕认的他,使花于虚悄悄进去,只当探亲,金莲如何知道?只见一个狱卒吃的醉醺醺的进仓来,门首吊下一块自罗,上有墨迹,子虚拾起藏在袖中,出去送与武大。取开看时,原来是一幅诗词。武大不识字,花于虚是久嫖的子弟,讲了一遍,说:“这个东西,出首告他个犯法卖奸,罪乱天条,不怕他不打入刀山地狱!” 也不等关文,二人喜喜欢欢回东岳前写首状去了。这一去,未知金莲三人罪犯如何,有分教:无头情鬼,空害了一场黑暗相思;薄幸冤家,又添上几层风流地狱。 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沈富翁结贵埋金 袁指挥失魂救女 诗已 福有因缘祸有门,甘同枝叶苦同根。 果随瓜豆人人种,水滴堂檐点点痕。 悭父必然生荡子,棘丛安得产兰孙? 百年冤鬼来寻债,隔世还追地下魂。 单表这《感应篇》有“危人自安,减人自益,耗人货财,离人骨肉,苟富而骄,苟免无耻,强取强求,好侵好夺,短尺狭度,轻秤小升、以伪杂真,采取奸利。”以上数语,专说贪人重财取利、损人益己的恶。这财物是众生的外命,那个是不食烟火的神仙,难道就该俱舍了,这父母妻子如何养赡?国家钱粮如何纳办?孔圣人还说生财食货,何况这众生小民!天地间士、农、工、商各有养生道理,原是不消害人的。即如种田出力、做官享俸、做生意取那江湖之利、做匠役得那血力之财,原不消去害人。受此勤苦,再能惜福俭用,岂有个不足的,只为人一点贪心,定要取别人的肉贴在自己脸上,那天地鬼神岂有容他的?或身受奇祸,自然生下败子,破散他的财物。此是个盈虚的道理,人不肯信。 如今单表汴京城里出了一个大财主,姓沈名越,绰号超寰,他父亲是锦衣卫番役出身,专好在京拿人讹头,通大线索。后来死了,生下沈超寰更是乖巧,顶着父亲差使,六部九卿、内官厂卫二十四座衙门走的烂熟。先在童贯京营里吃一分守备钱粮,后来和高俅、蔡京这五个大权臣宅里大管家结了亲,拜成兄弟,就大弄起来。又认了林灵素做于爹,拜李师师为义弟。不止外京,连司理太监、提督三宫的老公们,没一个不通气的。因此,京师起他一个混名,叫做黄表沈三。因他专骗大钱,几千几百两不还人家,只买一张黄表,写张誓状烧了,再不还了。或是人该他的钱,还了几百几千两,又赖人重还,也写一张黄表,和人神前赌誓。又没良心,又有钱有势,谁不怕他?所以绰号黄表。家在旧绵花小巷居住,后来驸马街买了宅子,盖的一池水一般楼阁亭台、花园书房,俱照内里款式。又有一般能吹能弹的小娘,才嫖的熟了,收在家里;或是良家私窝,看上眼就假妆放账,不消半年滚算了来。城里当铺、盐店、香蜡店、绸缎店,何止三二十处,伙计有一二百人,也就是个现世的石崇、出名的猗顿。他一生得利的是放三样钱:第一放官例钱。选的新官取京账的,俱是六折,每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分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又不知是一样甚么天平,放银时一两少二钱,还银时一两多三钱,又好灌铅益顶、火逼白铜造的假银色,谁敢去换?第二放巢窝科子钱。那京城乐户行首何止一二千家,拣有好小娘的与他三百五百两,比官例账又重二分,俱是按月去讨,每月也取着三二千利钱。一月不到,利滚作本,常常把一家行户全准了,整年不勾还他利钱的。第三是放响马钱。拿着强盗响马,有用钱买命的,他全管。上下使费,救出命来,每一百两就算一千。强盗靠他救命,每月来纳进奉,谁敢少他一分?手下贼头何止千余!所以,奇珍异宝般般有,堆玉积金事事强。只少了一件——年过六十无子。生一个就死一个,也有怀孕的,到老了不见个苗。一屋老婆,吃饭罢了。如此大钱,他平生一文不舍,就是人情往来,百钱的也没有。因这靖康皇帝喜花石纲,他就开了花石店,苏杭盆景,无般不有。在良岳后街上,那时士大夫家家俱尚花石,一盆虎刺有卖到三百两,挣钱更多。道君皇帝也常取进去,有好的赏赐三五百两的。直到金兵过河,还拿着大天平秤人银子,家下盖造楼房不歇工。他小舅子袁指挥和他对门居住,是世袭鸾仪卫指挥。五十多岁,只有一女,叫做常姐,常抱来沈家顽耍,且是生的眉清目秀,一个小小口儿,乖巧伶俐的当不得,又会哄人。沈家没个孩子,常是姑娘长姑娘短,哄得沈三家一群妇人看如宝贝一般,常是过来顽耍,一二日不肯放回去。年长十岁,又好个苗条身子,就学念曲识字儿。见了骨牌,一见就会。又早缠的一点点小脚儿,梳着个小小假舍儿,就是个小牙人儿一般,没人不爱。后来两下亲戚走的熟了,因沈三家无子,众妇人就讲把常姐过继了来养着,顽耍做伴。袁家娘子不肯,只许两下走着,都叫爹娘。那常姐又会哄人,娘长娘短,叫的沈家老婆比亲生的还稀罕。他衣裳、金珠坠子,常常的送来不绝。后至金兵乱了,沈超寰算计,这金银宝贝尽自不少,那里去藏去?就在那住楼群楼花洞冰窖之下,穿井有十余处,把金银打做大砖,用漆漆了,一层层垛起,约有二丈余深,使土培平,铺上砖石。偌大一个宅院,那里去找?却暗暗记了不题。看官,你道这个藏法妙不妙?正是:人心如此如此,无意未然未然!—— 百岁光阴苦不多,劳心多算欲如何 充饥不过三餐饭,覆体能穿几匹罗! 金玉满堂忧盗积,田园千顷昔催科。 夜来脱袜辞家去,一个铜钱带得么? 且不说沈越藏金痴愚可笑,且表这袁指挥家女儿常姐,那日从沈家过了二日,头痛脑闷,赤眼红腮,只是要睡,心焦常哭,二日全不饮食。忽然,夜间和他母亲睡在床上人只见他忽然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圆睁,说:“这家事不是我转盗与人,你许下谢他的。就是嫁了人家,也是没奈何。谁见我接他过墙来先奸后娶的话?”说毕,又大叫一声,满地打滚,一似有人打的一般。身上一块青,一块红,哭了一会就没了气,只是心窝里乱跳。唬得袁指挥夫妻半夜点灯叫着“常姐”,只不答应,两个小眼闭的紧紧的,脸似金人一般。两口儿哭得设法了,半夜里去叫前门上师婆老刘来看,说是中恶,拿符水桃枝、香纸银钱剪个纸人儿,用浆水往东方送,说是遇见鬼了。守到天明,只是不醒,慌的对门沈家众妇人们一群都跑过来,围着哭“我的娇儿心肝”,乱成一块。拿姜茶、凉水往小口里灌,那常姐那里得醒,只是大家抱的抱,哭的哭,把他常穿的一件大红绉纱小衫儿、扎花白绞比甲儿、豆黄扎花小裙儿替他穿上;又把一双金嵌宝石小白果坠儿给他带在小耳朵上,忙忙把个假油髻儿红绳儿扎在小小发并上,插上两朵珠花,换上一双小小红鞋,停在房里小床上,大家围着痛哭。那沈越过来看了一阵,也自心酸,叫人去看杉木去了。 又叫黄医官取抱龙丸去。大家忙乱不题。 爱锁情根骨肉缘,彭殇生死亦同然。 改头换面知谁是,空使爷娘泪眼穿。 众人哭了一会,见袁指挥娘子硼在地下哭的昏迷,劝个不祝沈家第五个妾,妓者出身,极是怜俐的,道:“我看这孩子不像短命的,没病没灾,怎么就死了,”用手去摸他心口,不住的乱跳,忙道:“岭娘休哭,这孩子还不死,都慌哭怎的?”大家住了哭,都来摸他,可不还热热的,心里一动一动,只是口里没气。说不及,黄医官到了。沈超寰、袁指挥进来说:“妇人且躲开!黄医官看脉用药。”那黄医官是御前有名的老医,极知脉理的,问道姑娘今年十一岁了,脉还不全,只用一指先阁右手尺脉上,又看了关寸二部;住一会,又取左手心脉、肝脉。三部俱看完,笑道:“姑娘不死,非三日,即五日、七日可以还魂。此是业鬼追冤,前生的罪犯了个阎王关,不消用药,且把这抱龙丸用姜汤灌下,养他的元神罢。这房里烧香念经,方可仟悔。等三五日,心口里渐温就好了。”说毕,黄医官要别,沈越请到对门,待了一盏空茶,倒是袁指挥过意不去,封上二两书仪去谢了。这妇人们守着姑娘不敢哭了,将药灌下去,牙失紧闭,又流出来了。不住于去摸常姐心窝,果然温暖,只不见有气。这妇人们守着不题。 却说这场因果,你道这个女儿是谁?——他也曾倚门卖俏,隔墙花影引情郎,他也曾待月迎奸,半夜星前排色阵。梦短的鸳鸯,前世里因缘未能谐老,转生的芍药,初春时花蕊又被摧残。一灵不返,正在东岳案旁边;两世相寻,还似西门房院里。旧债未还新债起,前冤又惹后冤来。 原来常姐就是李瓶儿托生的。那年西门庆来京朝觐时,就托了梦在袁家寻房住下了,至今生长十一岁。门庆死后,花子虚告状,拘他对审,才知是偷托生在东京袁家。一路鬼使寻来,把阳魂捉去,昏迷不醒。 却说李瓶儿被鬼使梦中牵去,到了东岳门前,还是当初死的模样,面容儿黄瘦,细弱堪怜,娇容如画,见了花子虚、西门庆一干人在衙门前,想起前情,不敢啼哭。不一时,叫到一个官府案前跪下,花子虚把那上墙唤猫、踏梯过院通奸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他陷在官司,被门庆坑骗多金,致病身死,又将金珠、锦缎、苏木、胡椒、一百八颗西洋大珠、螺甸大床,尽被门庆盗去,约值万金,昼夜奸淫,并两个丫缳奸了娶去。一一说个详细。只见花太监跪在旁边哭哭啼啼,诉倾家奸盗之害,门庆无词。司神大怒,先把门庆箍脑夹腿,发上难春地狱去了。后查瓶儿与花子虚本命生辰因何不合,以致盗财通私?判官将簿上来一看,才知子虚命坐耗官,原该赤贫,不应有妻财之福;又因花大监家财系盗取官物,不合成家传后,那花子虚又没有得横财的命,天遣耗星以破其家。李瓶儿原无大罪,不合私通门庆成奸,只向了个杖罪,重鞭一百释放回阳,该失身娼籍,自缢而终,也是个绞罪。花子虚该托生在郑千户家为子,使瓶儿日后填账,俱在后日报应不题。 却说袁指挥一家守着女儿,到了三日,全然不醒,待说死了,又心口温温,时常跳动,买个杉木匣,漆的光光的,不忍盛殓。就有那王师婆、李师婆、张姑子、刘姑子日夜来看。这家说该跳神,那家说该拜忏。袁指挥只这一个女儿,如何舍的?只得上黄华寺请了六个尼姑,住房中间安下坛场,拜《梁王忏》,妇女一家随着跪拜。直拜了到第五日,那常姐如梦如醒,忽然嘤嘤哭了一声又没气了。原来李瓶儿阴魂被鬼使领着往火池里一推,即时苏醒,睁眼一看,全没有前生的夫妇,只落了现世的爹娘。回头想想,那记分毫?只像一场大梦。这些妇女见常姐哭了一声,就抬了个宝贝一般,忙来抱的抱,拍的拍,又哭又喜,和沈家一群老婆就挤了个满屋。一时哄动了东京城,说是女孩儿五日还魂,岂不是件异事!才服黄医官脉理,常姐活了不题。 那些靖康年间金兵每年犯边,直入中原,朝廷兵马钱粮不接,要问官员士民、大商富户捐助济边银五十万,那沈富户也就东京第一家了。不知将来这沈富户家藏的金银作何结果,只落得——悭贪一世,替他人积了百万家财,生死眼前,向儿女滴下几行痴泪。 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大发放业鬼轮回 造劫数奸臣伏法 诗曰: 入谷寻源久未逢,空花落尽欲谁从? 凭栏此日看秋水,隔院何人扣暮钟。 衰壮自怜真是幻,世缘方觉淡为浓。 点睛怕泄天人语,敢向长廊学画龙。 《感应篇》说那淫恶有三,日:“见他色美,起心私之;淫欲过度;夜起裸露。”那贪恶有三,说:“破人之家,取其财宝,弃法受贿,杀人取财,包贮险心,乘威迫胁。”看官听说,如今人不犯这几件罪的有也没有?今日略一讲说。那私人美色,是奸淫良民妻女,第一大恶,王法也是斩罪,阴刑自是倍还。即如淫欲过度、夜起裸露,众生不知是罪,此俱就自家妻妾上说。夜深纵淫,房中亵押,无所不至,有夜游诸神、灶君宅神当面亲见,岂有不痛恶之理?所以王可居夏夜夫妇庭中交媾,为神所罚,拆散十五年,以报其亵天之罪。或是风雨雷电、忌日元辰,不知忌讳,或产妖男恶女,形体不全,往往有产妇丧命,多系不谨所致。此是淫戒。至于身居大位,势取民财,或是买免人命,杀人奉上,食了朝廷俸禄,不能为民,反行酷暴,比盗贼加一等,那有不犯王法、不遭天刑之理?这贪淫病根,如油在面中,再洗不净。 才说公道话,不觉自己昏迷,才骂别人,不知当局更甚。所以劫运相巡,以报积恶。 今说这阎罗发放西门庆众鬼一案,不是杜撰的,那古书野史上载着两件故事:后五代陈隋时,大将韩擒虎仁而有威,行兵二十年不杀一个平民。临死时说:“我生为大将,死为阎罗王,也勾了。”又有宋朝宰相寇莱公有妾倩桃,随莱公南迁,有病将死,向荣公说:“公前世仙人,妾今缘尽该别,但求葬我杭州天竺寺。公不久也该还本位了。”公又问:“是何位?”妾答日:“地下阎浮提婆王,即阎罗也。”公没三年,果有家将见公仪从甚多,骑一碧骡,如飞北去。家将问马上灵官,说向泰山交代到任。可见这阎罗玉也是正神推迁,如阳间刑部大理大堂一样,是有考选升迁的。那时间罗正是宋朝包龙图相公当位,又是一个铁面铜肝,在阳世时,昼断阳,夜断阴,何况在酆都正位提调那本朝的罪案! 却说西门庆被武大、花子虚、苗员外一干人告在东岳,帝君准了,批在酆都大堂阎罗面审。阎君又批曹官分审,查他各司里年、月、日汇报册籍。那武大的状是阴谋司、毒杀司提查,苗员外的状是在法司、赃吏司提查,只有花子虚一案审过,托生去讫。花太监还报告候审,王招宣还押着林氏定罪,俱不曾结,又有武大出首金莲、春梅、陈经济玩法通奸一案。那些一千犯人俱提来在酆都城衙门前伺候。但见:一个家戴枷钉扭,瘦伶仃不似人形,一个家披发蓬头,旧风流变成鬼面。铁锁盘腰几路,粗似那葡萄架下系足赤绳,长板扣脖周遭,紧于那淫器包中束阳绫带。 风月情空,佳人欲心灰冷;磨光计拙,浪子色胆冰消。 难将黄纸赂阎君,谁敢赤心欺判吏! 原来各司查完簿籍,正在传审间,忽有一位灵官手捧黄符飞奔前来,说道:“因西门庆罪恶重大,系岳帝亲准状词,速提各司簿籍、一千人犯,阎罗王要亲审哩!”唬的这鬼使奔忙,判官恐惧,各司曹官领着人犯俱上大堂下两边站立,那门庆一干人跪在甬道两傍,真好威严:二门外左右两坐大油锅,约有半丈余高。只见火焰腾腾,油波滚滚,那锅的口面不知多大,下边堆满干柴,铁叉挑着还烧哩。进到三门内,左右俱是铁树高竿,悬着大铁锤,不知几千斤重,离那铁茶臼高有数丈,有罪的,把铁竿一落,就骨肉为泥。那两廊下又有铁秤、铜秤、拔舌的尖刀、摘心的利刃,剜凿锥剔异样刑具,人皆不识的,不计其数。不消说堂殿森严,官曹凛肃,上坐着戴冠服衷的铁面红须,就是阎罗王了。别有一般用刑的恶鬼,俱非人非兽,不止牛头马面。才知这阎罗殿果然是尽头的法地,立命的刑夭。但见:七层宝殿,四面回廊。半明半暗,一天雾气黑漫漫,无雨无风,万古阴云寒凛凛。本是个慈悲教主,谁能识烦恼菩提!敲皮剥肉,无非教不肖儿孙;劝善惩好,总为全平等世界。洪炉中点化铁心人,只得要千锤百炼,天平上算均铜法马,那敢不六问三推!轮回六道,好一似卖泥佛的,随他坐象骑狮,业重三涂,又一似挑影灯的,一任他披毛戴角。地藏佛发愿,度不尽地狱冤魂,也只为众生多欲;目连僧救母,填不满饥肠渴海,原来是习气难忘。所以善人到此,即为福地,刀山火馍化莲花;好恶到此,饶有巧心,铜汁火丸皆妙果。但看阳间之大劫,即知阴府之明刑。挫臼碓磨,无非斩绞流刑,阿鼻阴山,即在穷荒大漠。或奇疮恶疾,定为挂背钩胸;或飞祸天灾,即是泥犁油釜。自立速报司神,渐觉恶人路窄。今日贪而明日分家,三年现报;大恶盈而小恶满贯,一网全收。罗刹移在世人前,业镜不离方寸下。 殿上左悬着一面大镜,如明月一般,不敢睁眼;右悬着一杆大天平,那盘有婆罗大。不知发放了多少时节,一来一往,也有添上刑具,发下各司的,也有解了绳索,放出闲散的,也有鼓吹引导,衣冠着由二门出来的。许久,才唤这武大一起进去。那判官在公案傍边铺上原状,就取当日西门庆调情磨光,某日裁衣,王婆引奸,郓哥报信,并踢伤毒死的始未,都有本坊土神、日夜游神申报城隍文书,月终汇报总册,日时一字不差。就叫西门庆上去,只是磕头,全不敢言语一声。阎罗便问:“你知罪么?”西门庆上前趴了两步,说:“小人无知犯法,也全受王婆两下勾引的亏。不是王婆,小人原没有下毒的心。”王婆分辩说:“你与了五两一锭银子,买了一匹白绫,才替你做下这事。王爷详情罢!”阎罗大怒,即唤执鞭力士各打一百。打的血流骨折,死而复苏。门庆还要辩,即有二鬼各执铜巴掌打去门牙四齿,门庆才不敢言语了。即唤潘氏上来,唬的那金莲小脚难挪,细腰乱颤,平日骂人的巧嘴、淫媚的机心也不知吓的那里去了,战笃速跪在案前,叩头无语。阎罗再问,只得从实细说一遍,与阴簿无差。阎罗大怒,说:“此鬼久该打入阿鼻,遍受十八层刑法,因何囚系,不见呈堂发放?”傍有宗灵官司官,跪倒呈上托生的前案,阎罗看毕,才知潘氏与武大原系前冤,还他毒杀之报,只有偷奸一案,从减发放,发在奸淫司大热臭海地狱里受罪。正待发放,早有武大的首状告他在狱引奸,有乱阴律。阎罗拍案而起,二目圆睁,大叱一声,好似霹雳相似,震的殿堂皆动,口中喷出火来。那金莲、春梅、经济三人早被青面大鬼铁叉自背穿透,阎罗即命先下油锅煮三个时辰,然后定罪。可怜这两个红粉佳人、一个风流浪子,赤条条叉挑当心,直到锅边,踏梯上去,抛人那热腾腾滚油之内,把那雪嫩的皮肤,粉团般的屁股——当日如何受用。 ——那消一碗茶时,在那油锅里翻波逐浪,好似金鱼戏水一般,一上一下,弄成三堆白骨,到像个卖油蝶果子的,纽成股儿,飘在上面。想是燥的酥麻了,也不知是甚么滋味。那西门庆在傍看见,真是骨软筋麻,摊成了一块,伏在地下,只是念佛。只有三个时辰,鬼使将铁爪篱取出,还是人形,只是光骷髅了。门庆心里想道,“金莲已死,再要审我,只推在他身上,也没处对词了。”只见一个判官跪下,领了一柄小小毛扇,将这三人的骨头用扇一扇,黑风一阵,吹的白骨仍化人形,转转哀号,如刀刺心,不堪疼痛,依旧跪在阶前,另听发落。这西门庆才知地狱中碎剐分尸,俱是业风吹活,要遍受苦的,比不的阳世间一死了账。 又不知批了些甚么罪名,把武大一干人犯赶下来,交与原司官领去。再叫苗员外一起,是受贿纵冤事。先叫苗员外上去说了一遍,早有判官将当日船上苗青伙贼杀主、家童报告和那苗青用金银贿买门庆的始未,俱有淮河水神、三元三官申文与清河县诸神汇报册籍,一一无差。阎罗叫西门庆,说:“你奸淫纵欲,罪大已极,又借官卖法,把一个杀主的贼奴轻轻放脱,那苗曾一命衔冤未报,好贪极矣!”喝令力鬼即取铜凿凿去双目,又将长刀剔去眼睛,扯出二条肉丝有一尺长。从此,门庆双目俱盲,遂成瞎鬼。再查苗曾致杀原因,只为平生贪财,行商专用假银伪货,斗秤不明,利心太巧,以致杀身。既得现报,免究,仍给人身,托生平民去了。苗青先问凌迟,受了阳报,再定阴刑。 二狱审完,门庆一干人犯仍批各司领去受罪。那花太监、王招宣俱批了别司。才出得二门来,只见来了一起重犯,一千余人随着,不比寻常。但见:阵亡的恶鬼围着一个戴刚叉、穿蟒服的内臣,马上的凶神拴几个戴璞头、系玉带的大老。虽在那阴司束缚,还有些阳间体面,跟几个穿青衣的仆人,牵几匹配鞍笼的骏马。生多财宝魂仍富,死有威权鬼尚多。 你道是谁?这就是徽宗朝五个大奸臣,名号五鬼——童贯、蔡京、蔡攸、高俅、杨戬、王莆,因宋朝大劫,奉玉帝敕命,先取五人阳魂,定了罪案,才受阳报。这一时拘到了,投文进去。因系大臣,不比凡鬼,阎罗即起立檐下,一一传进。 鬼使将拘魂索去了,众官整衣而入,这里不用拜帖,久已通名了。那五老序阳爵相次而行。因童贯封王,居首;蔡京父子人过相的,为次,其余高、杨、王莆一齐并行。上至檐下,各行庭参,阎罗还揖已毕,令两边侍立听审。阎罗依旧上座,只见傍立二判各将大簿十余册捧来细看,有两个时辰,但见阎罗咬牙切齿,睁日张须,把那生铁脸一变,大骂:“误国神奸,尔辈贪功害国,祸及生民,万剐不尽!” 大喝:“革去衣巾!”也不见有人来剥,只见六人已赤条条裸体跪在案前了。先问童贯妄开边功一案。那判官先把阵亡人数转在案上,又把好杀平民报功一一开载明白,童贯不敢辩,叩头画了供状,又问蔡京馅佞误国一案、蔡攸倾父夺权一案,高俅、王莆、杨戳各人惧卖宫通贿、佞主蔽贤,案案相同,阎罗问了一遍。蔡京才要分辨,把业镜抬来一照,六个贼臣昏夜私谋、欺君误国的事,件件图出真形,如刻的印板相似,那敢不承!一一俱画了招,甘伏其辜,不劳动刑。 批在泰杀官,曹官细审定罪。那堂上金钟一响,后殿仙乐萧管一齐奏起,大门外大炮三声,早有金童一对,执香炉,分左右导引阎罗退后官去了。 那西门庆并童贯两起重犯往外飞跑出衙门来。各曹鬼使不比前番,俱各铜枷铁扭,剥的精光,也不论那男女丑陋、仕宦的体统,俱打入死牢而去。原来这各司拟上罪去,不批驳另审,就如准了京详的一般。一面托生,一面受罪,把三个魂分做三下里。还有一世不能完,另转一世,一狱受了苦又转一狱的。就如那遣戍的、审录的,到一个地方,又发一个地方,过一个衙门又一个衙门。说明此理,好看后边报应。 不消半月,那西门庆的阴魂问成泥犁,到第七层地狱。 他的阳魂一转托生在东京沈越为子,作失目乞丐,再转作一内监,割去yang物,三转作一犬善终,三案方结。潘金莲的阴魂问成刀山第九层地狱。他阳魂一转,托生黎家为女,名唤金桂,终身无配偶,闭阴而死,两案方结。春梅阴魂问成屎臭第六层地狱,阳魂托生京北孔家为女,嫁与宦门为妾而亡;再转一女,生丑疾,终身不嫁而死。王婆阴魂变狗,三世入阿鼻狱中。陈经济变乞丐饿死,一案即结。童贯杀人太多,阴魂问成阿鼻十八层地狱,一世变马,二世变牛,三世变犬,四世变鸡,俱以杀偿报,散入化生,不得人道。蔡京父子、高俅、杨戬、王莆等,同好误国,阴魂问成饿鬼地狱,三世俱托生阵亡兵卒,罪完方许托生。直到了中元地官之辰,将刑名罪案一样数十册,先申了阎罗准了,方申东岳帝君,又申三台二斗、三元五帝上下诸神。那东岳帝君总汇一册,申报吴天玉帝天尊,以结众生冤债。比阳世刑名更是精详,谁敢有分毫私曲!看官至此,切记众人去路。 《华严经》第十三卷: 随其所行业,如是果报生。 作者无所有,诸佛之所说。 辟如净明镜,随其所对质, 现性各不同,业性亦如是; 亦如田种子,各各不相知, 自然种出生,业性亦如是, 又如巧幻师,在彼四衢道, 示现众色相,业性亦如是; 如机关木人,能出种种生, 彼无我非我,业性亦如是; 亦如众鸟类,从壳而得出, 音声各不同,业性亦如是, 辟如胎藏中,诸根悉成就, 体相无来处,业性亦如是, 又如在地狱,种种诸苦事, 彼悉无所从,业性亦如是; 辟如转轮王,成就胜七宝, 来处不可得,业性亦如是, 又如诸世界,大火所烧然, 此火无来处,业性亦如是。 看官细看《华严经》中所传佛语讲的业因,便知业果。今日不过就此指点出各人冤报来,不是妄添口业。 却说曹官定罪已毕,申文报了大堂,准下来了。到那日过堂,又将众鬼阳魂发到回阳司,照依断案,俱各托生而去;把阴魂发到地狱各司,该自第一层受罪到第几层,或碓臼熬炙、摘肝拔舌、刀林屎海,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俱哀哭而去。只有西门庆失目拄杖而行。过大堂时,阎罗赏了金砖一个,喜喜欢欢,又一路打探沈家是个员外,还想依旧为人:“这番定要改过修福,不受这凿目之昔。”鬼使将着,又不知路高路低,只见耳边风响,脚不沾地、黑茫茫,忽见一点灯光,被鬼使一推,早不觉落地,“哇”的一声,正不知是甚么去处。只为:黑心好色,送条拄杖渡迷津;贼眼贪赃,给个金砖呼主父。 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贼杀贼来安丧命 盗遇盗张一逢屯 诗曰: 反覆人心总似棋,劝君切莫占便宜。 鱼因贪饵遭钩系,鸟为衔虫被网羁。 利伏刀傍多寓杀,钱埋戈侧定遭危。 古人造字还垂诫,剖腹藏珠世不知。 这首诗单表昧心之财不可轻受,无义之人不可轻交。也是《感应篇》中说那横取之报。却说吴月娘自那日庄上被盗劫了千两金银后,在薛姑子庵住起两月有余。薛姑子做道场,窝隐下三众淫僧,被小玉看破,悄俏说与月娘,恐怕在庵中惹出祸来,自己又是个寡妇,不好声扬,辞了薛尼回城,只说与吴大舅送殡去了不题。 且说这家人来安与张小桥合谋假妆强盗,夜间将月娘金银劫去,来安掘的月娘埋下包袱、皮箱等件,俱交付小桥父子,连夜挑去西村家里藏下。来安夫妇却来妆神做鬼,哭一回叫一回,月娘已信其实,那知道有这里勾外连的家贼,行出这样没天理的事来。他辞了月娘,也不在庄上住,恐怕人看出手脚来,就搬在张小桥家间壁,指望和他三七分那金银,还不肯给他一半。寻思着这些大皮箱,俱锁的是月娘自己的首饰衣服、金簪钗环、珠子冠子三四顶,连李瓶儿、潘金莲撇的物件俱在箱子里,少说也值五七百银子。那包袱里是西门庆的官衣、杯盘尺头和那貂鼠披风两三件,好少东西。 慢慢的一件件取出,向当铺里典些银子来,和张小桥合伙,却不是个现成财主!心里想着,口里念着,和老婆商议着,在西村寻下三间草房、一口厨房,小小的一个院子,还有一口井,好不方便!过了三日,老婆说:“咱那包袱,今黑夜拿了来罢,怕张小桥家妇女们留了咱的针头线脑,相厚间不好说,怕伤了和气。”来安道:“你不知,张小桥原在咱老爹衙门里,人极是义气的。我照顾了他这一场富贵,他就十分昧心,敢做出这样事来?俺两个商议,要做伙计开店,要拜交。你要的紧了,着他说咱小器,到看低了咱。”老婆一声不言语了。正是:狐鼠同住原非伴,鹤蚌相持又有人。 却说张小桥父子,那夜得了这股大财,喜之不荆路上和他大儿张一商议:“这宗财真是天送上门来,又不费手脚,又不露眼目。”到家有五更天气,俏悄叫开门,后园有个埋葫罗葡的窖子,使上些草,把金子连匣盛着,用土埋好,又取出两个大磁瓮,把包袱、皮箱内首饰弄的乱腾腾,倒了两缸,俱是明晃晃珠子、金镯、金首饰、貂袄蟒缎,全家喜个不了。张小桥的老婆道:“你和他来二叔两个做的,难道不分些给他?咱就藏起来,他也不依,还该留下些给他,省的费嘴,又取了和气。”张一道:“好容易的财贝到了咱手里,再分给别人,犯了事,各人的贼名,谁替咱爷们不成,”商议了半日,张小桥留下了一个包袱,是西门庆的冬夏官衣:一套是天蓝云缎员领,攒着虎补,绿缎衬衣,一套是怀素纱员领,没有补子,月白纱衬衣,又是一件织的玉色缎子飞鱼披风,原是何太监送的;又是一件旧潞绸豆黄女袄、紫丝绸女衫;又是对襟银红绫比甲、新旧两件白绫花裙、两个手帕、一对金裹头簪子、两只银掠儿,也重三钱多。还要拿几件,张一拦住道:“够了,各人家的财帛,难道是来安血汗里挣的?和谁合的伙计,凭契取的银子?有谁是证佐支付与俺的?他经纪打了牙——自家咽,狗咬尿泡——空欢喜,敢和谁说。他不过西门庆家一个毛奴才,着主子赶出来,又领了外人劫了他家主母的财物,他还敢声扬出来,先犯了一个大罪的名,才治的别人。依着我,这几件衣裳给他,还是便宜了他。他好说便罢,略敢有些闲言闲语,先打他个下马威。好不好,这乱世里,哄到没人处,给他个绝户计。他一个穷老婆还不知他汉子怎么死哩!”张小桥道:“咱且稳坐钧鱼船,看他怎么着撑篙。”几句话,倒把张小桥点出杀人心,说动了贪财胆,各自计较,藏在心里不题。 那一日,张小桥家见来安新搬在紧邻,买了三斤烧酒,杀了一只鸡,城里又买些肝肺板肠、一大块烧肉,替来安暖锅。请将来小屋炕上坐下,安了一张低桌,两人上炕,张一来往斟酒,接进莱肉来摆下。张一炕沿上也坐下,大家把门关了商议。张小桥先说道:“这银子还好零使,只这金子不敢这里卖,不是临清就上东京去卖了。这三百两金,少也要七八换,值二三千银子。治下货来,咱就在临清只开青布店。咱兄弟二人,一个上南治货,一个坐店开张,不消二年,连本三合。这布货是算出来的,又不零碎,又没剩货。”来安接过来道:“这布行生意好多哩,西门庆家起手就是生药铺和布行起家。这临清三行生意,布行是上等。不拘有几千几万布来,不消几日,就发脱了。却是两京、三边上的大客人凑来总收,各边关上去卖,还要挣钱哩。”说到炔活处,烧酒一饮而荆来安便道:“这几日弄的一个钱又没有,天又冷了,还待要买几匹布穿,不知那包袱里有穿的衣裳没有,待取来看看。这几日支锅盘炕,忙个不了,弄的我这手脚不闲。”张小桥听了,只管吃酒,也不答应。张一又斟上一杯,来安又说道:“那包袱里还有一包散碎银子,是那日匣子没盛了的。咱取出来,买下些米粮,过了年,咱弟兄们好出门做生意、把金子卖了,就不愁穷了。”张小桥听了,又不答应。这来安闷上心来,也有儿分着急。张一又来斟酒,来安一手按住钟子道:“酒不吃了。倒是这黑夜里没人看见,把前日那匣子和包袱取出看看,大家记个明白,哥还收着,我那窄房窄屋的,也没处盛他。只这包袱里有旧衣旧裳,拿出几件来穿罢,恁弟媳妇还没有绵袄哩!”张小桥见逼的急了,妆做几分醉,把眼斜斜看着道:“你这话通不在行!这个东西是一时间就拿出来的?那一黑夜挑到这里,我通走的力气也没了,到亏他一个压压背背的担将来。小家人家,有个人来,那里去藏躲?惹出事来,不是耍的!各人担着个死罪身上,你还救不的我哩!”指着张一道:“亏了他黑夜里刨了个五尺多深的窖子,一顿埋了。苍蝇、蚊子敢衔你的一个米粒去不成?我看你忙忙的,只怕人昧了你的,岂有此理!人也要有良心,终不成咱两个就不做活计了?依着我说,明日请个香纸来,咱弟兄两人先明一明心,村里关王庙先设了誓,从今后,你我比亲兄弟一样,如有负心的,不得好报!到明日把门关了,只推不在家,咱两个取开窖子。——原说过的,我只要三分,别的你都拿了去。贤弟你心下如何?”说的来安笑了。又吃了几杯,酒也净了,各人散去。 这来安到家,老婆接着问道,又说了一遍,说明日要取匣子分用,把包袱拿过来的话。夫妻都信了,说张小桥是个好人。大家睡去不题。 到天明,张小桥先取了一件貂鼠披风,往城里张二官人家新开的当铺去当,只要十两银子,推说是个过路的远客投在他家,托他来当的。原来赉四从西门庆死后,见没人做主,后来为陈经济骂他,来安又偷了他的衣服,月娘惹气把来安逐出,也就住的无光。又遇见大乱,抢了本钱,月娘不在城住,逃躲去了,他央着应怕爵说,就投在新起家的张二官人门下,照旧还开当铺,在东门口里,认的张小桥,接过皮袄来看了又看,有些眼熟,只想不起来,称了十两银子给他去了。后来细想一会,自己道:“到像西门大官人家那大娘的件披风,怎么到他手里?”又想,这兵过抢城,谁家的东西没失了?也就丢下了。 却说次日来安早起,要与张小桥取匣子、包袱,过来叫门,没一个人答应,连张一都出去了。问道他老婆,说是赶集去了。来安坐等一日,至黄昏过来问道,还没回家。老婆道:“他这光景有些吊躲。这不是咱打的兔儿送上门给他吃? 将来这财帛还要费手!”来安半信半疑,只说:“他不像这样人,你过去和他老婆再要要包袱,试试他的口气。”这来安老婆穿上布裙,一直走过墙西来问张小桥家,推说讨火,坐在炕沿上叙起话来,说道:“天冷了,没有绵袄,那包袱里还有几件旧绸绢衣裳,要早些取出来浆洗浆洗。”那张小桥老婆是个泼妇,极是不良的,把脸变了道:“没的浪声浪气,放屁拉臊,精扯淡的话,谁是你家奴才,收着你的包袱?半夜三更,敲门打户。恁家汉子来闹的老娘一夜没合合眼,领了俺家儿子和汉子去,不知做的是甚么勾当,还来俺家要包袱。恁的包袱怎么到了俺家来?随和谁说,人也不信有这样事。”气的个来安老婆把脸蜡黄了道:“嫂子不要这样说,等他张大爷来家当面招对,他原说今日来取包袱,我才来说话。难道这些东西就昧了不成?也要个良心,也要个天理!” 张小桥老婆接过话来道:“要有良心,有天理,就不做这样事了!”说的个老婆进不来,出不去,又不敢高声争攘,怕人听见。这来安隔墙听着这边乱炒,知道说不来,疾忙叫过他老婆去,故意说道:“慢慢的讲,你这样小器,俺弟兄们分的甚么彼此:”俱各不言语了。张小桥父子吃的大醉来家,老婆细细告诉:“他要包袱,着我说了一顿,闭口无言的去了。” 到了次日,来安过来假妆出贤说:“老婆们见小,因取包袱,险不争起来。”大家笑了。张小桥过意不去,说道:“包袱是我取出一个来,今夜你先取去用着。等明日闲了,大家开窖子好看东西。贤弟你休娃子气!你没处收拾,到不如我藏的严紧,”来安也答应道:“且放着罢,甚么大事!”到了一更天,张大把包袱捆着,从墙上丢过来,来安夫妻满心欢喜,又道:“张小桥还是个好人,我说他不肯负了咱这场好心。”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员领、两三个旧绸绢小袄,几枝簪子,还不值十数两银子。——“这样光景,难道就骗了咱这几千两银子去罢?”一面说着,一面又想:“如今变了脸,他只是一个不认账,又不敢经官告理,不如还是好哄,哄的到手,各人自己做生意便了。”且不言语。 到了正月十五,来安买了一个三牲,请了香纸,要和张小桥拜交赌咒。那张小桥等不的一声,换了一件新青直掇,齐齐整整,进的庙来,上了香纸,各人赌了两个昧心咒,说:“谁要负心,谁先死了!”来安、小桥两人平拜了。因小桥大来安五岁,就称小桥是哥,一口一个贤弟,又叫张大来与来安夫妇磕了头。从此且不言语。 来安见小桥每日买肉买酒,使钱大大的,他却一文也无,几件官衣,又不敢拿去当,忍气吞声。和老婆设了一计道:“咱如今只说和他合伙开布店去临清买货,他自然取出金子来卖。那时,买下几百筒布,这是藏不了的,他敢不分与我,那时节到官也不怕他,强似这金子是开不得口的。” 夫妻议定。到明日和张小桥说要上临清卖金买布的话,张小桥顺口接话道:“贤弟这识见高多哩!我才服你是条好汉。你终日指望要分这金子,你就计较些,我也不敢取出来。万一事发,各人性命要紧。如今看个出行日子,我和你人不知鬼不觉,你我腰间各带一半,打扮成走差模样,背个黄包袱,说充州府上临清下文书的。到临清置了货,开起店来,过两个月把他娘们雇辆车子离了清河县,在临清住下,谁来问你! 此计何如?”把来安喜的当不得,说道:“我说哥是好人,你弟媳妇他那知道哥这等小心?只说是不给包袱,吵的我耳朵也聋了。今日果然哥的主意极是!”忙叫张一借个历日看了,正月二十八日是出行日期:开市纳财,上表章,长行写着,定于这日起身。来安心喜,正中下怀。不知此去吉凶,有诗为证:结义穿箭入绿林,此中安有管鲍金? 同行好作腰缠计,失却头颅没处寻。 原来这财、命二字是天生一定的。当初有一书生行路,在高岗看见一人撇下一串钱,急急走来要取,只见一条青蛇在乱草伏着,口里吐须,唬的书生跑回。又在高岗上看,明明又是一串钱,心中疑不定,坐在岭上看着,来往的人俱不见。到天晚,忽有一人走来取去。书生下来问他,果是一千钱。书生嗟叹而去。又有一家财主,家人偷出一锭元宝,没处去藏,埋在他家阴沟里,指望雨大通沟,顺便取出。那日大雨一夜,明日天晴,家主有六十余岁,时常拿根拄杖走来,在那阴沟里不住的乱通。只见放过水去,露出一条白边来,使拄杖挑开泥土,原是他自家的元宝,也不言语,取回去了。可见,各人的财原是取不去的。如该破财,就是埋在地下,也是要去的。今日这来安和张小桥做贼劫的金子,果起了家,天理鬼神何在? 到了二十八日,来安穿了一件半旧半破青衣,早起过来叫张小桥家门,小桥已是和他儿子张一计较已定。只见他穿着一件乌青旧布坐马小衣,脚上两耳麻鞋,笑嘻嘻的迎出来,先关上门,忙迎来安小屋里去,拿出那匣子——一可不原封未动!白的是银,黄的是金,照的满屋明晃晃的——向来安道:“贤弟你看这些东西,可动你半毫么?咱如今托妻寄子,还要做大事哩。”一面说着,把金子分作两堆,都是十两一锭的,每人包起十五锭,放在搭包贴身底下,这张小桥还说收拾的不好。他包作三小包,两肩窝上带了两包,腿上带了一包。各人背个黄包袱,也不敢带刀棍,只扮作下文书的公差,各人嘱咐了浑家,也不吃饭,喜喜欢欢上路去了。 走了两日,天气寒冷,路上吃两钟烧酒又行。原来来安不知这条路是上小河口去的,不是大路。张小桥领着迤斜往西下去十里多路,一望都是湖泊,没有人家,来安也有些害怕道:“咱不错走了路了?我跟着老爹来接按院,那是这个路?”小桥说:“你不知,这条小路近二十里,又无人走。咱这身上带着行李,敢走大路?如今响马土贼极多,这条路安稳些。”说不及话,只见前面林子密密层层,一个人探探头又没了,又行了半里路,到林子里,只见张小桥坐在石头上道。 “我且歇歇。”来安也坐住了。 那时,日色将落,没人行走,只见林子里钻出一个人来,腰带着刺心刀,手执着齐眉棍,望着来安脑门劈来。来安赤手空拳,大叫:“好贼!”张小桥怕走了,早一手探祝只见:棍当脑盖,迸的血浆直流,刀刺心窝,绞的肝肠稀碎。一个踏着脖项,用黄土填塞咽喉;一个按着胸脯,使白刃先割首级。叫不应头上青天,即是阎罗追命鬼,现放着腰间黄物,这才断送负心奴。绿林深处隐尸骸,青草坡前喷热血。 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借贼杀贼,鬼神之巧。张小桥怕有人认的,割下头来,林子后使刀掘个凹坑,用土埋了,使块石头盖着,然后拖了尸首在深草里,剥下那条搭膊十五锭金子,张一带在腰间。不敢久住,离了小河口林子,父子商议:“且不可回家,往那里去好?”张一笑道:“你老人家怎么当差来?这一时就糊涂了!咱有这些行李,父子二人上了临清把金子卖了,才好做生意。难道来安会做买卖,咱父子二人到不如个奴才了,”张小桥喜道:“有理。”就迤斜找上大路来。 天已黄昏,歇了一夜,明日又走。可霎作怪,只见一阵旋风随他父子乱滚,一直往北去了。这是临清河口地方,来往官员、客商极多。原来自金兵抢过,路上行商稀少,有一伙土贼起来抢了村坊,和些大营的逃兵做了响马,约有二三百人,不时截路。那张小桥父子正走,只见前面起了一阵旋风,刮的对面不见。风过后,只见有二三十匹战马,尽裹红巾,胡哨了一声,就有一枝箭射来,先中了张一左腿,射倒在地。到是张小桥久走江湖,知是响马,就顺下一包金子,种在路傍,使脚蹴起土来盖了。早已人马到跟前,叫:“快丢行李,饶你命去罢!”二人跪在地下说是公差,现有文书。依着马上大贼,就过去了,步下的土贼跟着百十杆枪赶上来道:“这衣裳也是钱。”即将二人剥的赤条条,翻出两大包一搭包,都是金子。忙禀了马上贼回来,喜个不了,问道:“你这金子那里来的?”张小桥说:“这是本府充州大爷送按院爷干升的。”贼们大喜,叫声“得财”,一阵风去了。 这父子二人呆了半晌,拔了箭,赤手空拳,走了几步,又望马去远了,才取出埋的行李,只落了五锭,轻轻的上腰。父子面面相觑道:“好薄命呵!”张一道:“五十两金,也还值四百两多银子,家里还有五百两银子,这些首饰、衣服,也还有二千金以外的财帛,也勾咱爷们过的了。这不成是咱自家的东西。且回家去商议怎么哄来安老婆,才得无事。”两人垂首而行,再回大路。正是:小路截来大路抛,乌鸦衔肉遇鹏雕。 如今仕路多如此,总替傍人先上腰。 未知这剩的金帛,张小桥如何享用;来安死的人命,日后作何发觉,有分教:黄金素债,连累杀性命四条;白手争财,撮弄成冤家一处。 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来安妻出首贼赃 吴典恩拷逼主母 诗曰: 业心薪火日熬煎,浪死虚生自古然。 贪性直教金接斗,名心何日浪回船? 毒虫射影能为祸,恶刺钧衣到处牵。 但看盈虚知此理,庞公常欲散家缘。 却说张小桥一路走着,沉吟不语,和张一商议:“这回去,来安老婆问道咱要人,怎么打发?”张一道:“这甚么大紧!如今我和你一路回去,别人也生疑。我且去东昌府李小一家住些时,你自己回家,只说来安和我上东京卖金去了。 临清地面小,卖不开这些金子。等我到东昌府和众朋友耍上两月,打听打听,再作理会。”小桥只得依从。到僻静林子里取了一锭金子给张一带了,又给些散碎银两,父子分路,张小桥自回清河县来。即日握到天晚,黄昏时悄悄进门,老婆接着问道:“张一和他来二叔哩?”小桥便说:“临清地方小,通卖不开,又出不上换数,他二人上东京去卖去了。我挂着这个差使,眼看有了新官到任,怕革出衙门来,人家笑话。” 老婆也就不言语了。一夜歇息不题。 却说来安老婆,从汉子出去,只是肉跳心惊的。那日夜间做了一梦,见来安浑身是血,哭着说:“人害了我命,你还不告状,等待几时?”就唬了一身冷汗,醒了。天明起来,才待过墙来问信,听见张小桥说话,唬了一惊,忙过来问来安的信。因说:“来安和张一去东京卖金去了,我为差使回来,怕误了点卯,等他们有信来,我还上临清去买布。”来安老婆也似信似疑的,只得罢了。终是不放心,街上去讨了一卦,是白虎神缠着世,应主有孝服,行人血光之灾。又因张家老婆常常小争小嫌的,把他家包袱、皮箱不给他,怀怨在心不是一日:“待要和他争嚷到官,怕来安在京没有长短,可不是自己先跳下水去才拉人?待不作声,或来安被他谋害,得了财去,我还不知道。”寻思了有半个月,打听不出个信来。 那日合当有事,来安老婆屋后撒尿,只隔着一堵墙,听的除的土响,一似铁锹掘地一般。在墙缝一张,原来张小桥使锹把地窖子取开,拿出他家皮箱、包袱,在里那盘弄,他老婆在傍算道那个值多少银子。也有取出来的,放在地下,要去当钱。他老婆道:“你也卖了他好几件,他家老婆日日来炒,等他汉子来,还要和咱打官司,能可出首,不肯便宜了咱哩。这些时,好不和我合气哩。”张小桥笑了笑道:“着他等着,他汉子只好到那一世里托生了来罢!好不好把这淫妇也杀了,掐断一根线:”那来安老婆听见这几句言语,显是实情,才知道他谋杀了来安,实要昧他的财物,又是疼人,又是疼财,不敢露出一声来。 明日早起来,使包头裹了头,怕泄露风声,把那二套宫衣拿着使绵单包了,只推去当。那时是原在清河县做典史的吴典恩,因乱后没有县官管事,他钻刺在清河代捕署樱原在西门庆家做伙计,认的来安老婆,他就随投文进去,说禀贼情事,不敢写状。这吴典史叫在公案前,赶了门子下来,他才细细说了一遍,道:“是张小桥哄的来安醉了,妆贼抢了吴月娘的家事,金子三百两、银子一千两、衣服首饰现有八皮箱、四包袱,在他家里,如今把来安杀了,只分了两套官衣给小的,还要害小的性命。这些东西,和他老婆现在家埋在后园窖子里,老爷只拿老婆来拶着就招了。”这吴典恩听了这话,好一似半天上吊下了几个大元宝来,怎么不喜。 疾忙传了番捕、弓兵、壮丁各役,带着器械,飞奔出城。吴典史骑马紧跟,上西村里来。那张小桥和老婆商议着要当那貂鼠卧兔和那皮袄,怕过了春天不好收拾,正在家坐地,扑了个着。只见乡约地方领着一群人进来,把张小桥和老婆都上绳,不知是那里的账。先带了村头上关王庙见了吴典恩,在马头上押着,另使弓兵和地方把他家门封了,一齐回县。 正不知犯的是甚么罪,一村人都捏了两把汗。到了县前,看见来安妻包着些衣裳,望着张小桥两口不住杀人贼长贼短骂起来,他才知道来安老婆来出首做贼的事,把头低了,一声没言语。 这吴典史原在西门庆家,和赉四、韩道国、崔本、黄四一班伙讣,后来送他在县里,进刑房做吏书,熬出这个官来。西门庆家财帛丰足,他那件不知道。因此看做一股大财,急急拿了张小桥两口来,得了活宝一样,即时升堂,两边排下门皂刑具,将小桥两口带上来跪在案前,就问同来安劫财的原由。那张小桥积年的衙棍,那里肯招!说:“是来安夫妻拐出东西寄放在小的家里,有两个包袱是实,因与小的老婆炒闹,才拿着他偷的衣裳污赖小的。果是和他做贼,他怎肯把赃都放在小的家里?”吴典史说:“现有来安老婆活口出首,你还不招!”就是一夹棍四十敲,又打了三十板,那张小桥只是不招,大叫冤屈,铮铮的辩话。来安妻跪在傍说道:“他老婆夜来开窖子,又埋了一夜,只拶起他来,敢不实说?”吴典史喝令拶起来,即一拶一百敲。妇人没经官法,不由的一五一十从头实诉,把来安夜间叫他去妆贼,得了一个匣子和包袱、皮箱来,现今件件俱有,只当了一个皮袄。吴典史大喜,即叫松了刑具,同妇人去取赃。又怕手下人多,失落物件,依前骑马自押着,径到张小桥家中。来安妻指着那埋的去处,扒开屋后一个窖子,果然锁着个大皮匣,一切包袱、皮箱、瓮中物件俱有。吴典恩怕人多碍眼,不好开看,把一干闲人逐出街上来,叫老婆取钥匙开了,只见十个大元宝足有五百两,全不见金子在何处,又取拶子将老婆拶起。原来只剩了四锭金子,没放在匣里,用个破毡帽包着藏在壁眼子里,使泥墁了。老婆受不的刑,又招了,才取出来。 再拶起来问那二百五十两金子,百口不招,只说没有了。 吴典史把匣箱使封皮封了,挑着包袱,押着妇人再回县来,把张小桥下了死牢,老婆送入女监,来安媳妇招保候审。吴典史退堂,把匣子、皮箱、包袱内东西打开细看,但见:赤艳艳黄金四锭,白晃晃元宝五双。明珠错落,冠箍嵌满密周围;金饰叮当,钗钏参差光灿烂。又有面前璎珞,九凤穿花、翠衬珠垂多宝钿,胸前接领,双龙盘日、猫睛母绿系金梭。耍孩儿打成金虎,下坠裙铃;倒垂莲镶就玉鱼,妆成环佩。银鼠紫貂、舍列孙皮,何羡雉头裘暖?金珀犀杯、奇摘香带,更比火烷价高。只此异宝奇珍,不数绫罗绣缎。锦围金谷三十里,鹤背扬州十万钱。 那吴典恩一个穷光棍,做个小官,那曾见这些东西!真是眼里出火,口内垂涎。看一会,喜一会:“这岂不是天送来的富贵!把贼问明自,申详报了上,不过十数两银子、几件破衣服做了赃,把这厮牢里回了,没有对证,这物件不是我小吴的,还有谁哩?”心里又想:“还有那二百五十两金子,难道罢了?”又上堂来提出张小桥,一脑箍箍的两目努出二寸高,只是不招。又夹了一夹,打了一百杠子,腿骨已折,只得实说是上临清遇响马劫去了。吴典史那里肯信,喝道:“既然遇贼,这四锭金子因何又在家里?这分明奸佞不招。”又加上新夹棍,只得招出张一来,拿一锭金上东昌府去了。吴典史始终不信,把夹棍且开了,恐死了,没活口,一面起关文拿张一去不题。 世间无巧不成话,当初西门庆家因李瓶儿招了蒋竹山,曾把他痛打一顿,使光棍草里蛇领着个破落户作践不堪,无面目在县居祝一向在别州外府卖药十年,因这大乱后才回家,县门前开个小生药铺,和衙门人来往,与吴典史系旧交,常来替他过付小钱,舔他的屁股。这一日进衙门来给吴典史治杨梅疮,遇见这西门庆家失盗的事,不觉触起旧恨,借风吹火,和吴典史说道:“西门庆富甲清河,他的财宝还多哩!外边人说来安和他家人玳安打伙做贼,后因他大老婆吴月娘与玳安有奸,怕审出实情,就不肯报盗。如今把这奸情问出来,他手里的珠宝金银还不知有多少。这贼偷的物,还不够那零头哩!”说的吴典史大喜,才知道这个金银窖子出在这里。即时出票拘吴月娘、玳安,问失主不报盗的情由,那想西门旧日提拔他做官的恩义!有诗单咏小人负心:附势趋炎自世情,山川瞬息路难平。 茶蓖花好偏藏刺,钩吻毒多莫作羹。 门冷自然忘卫霍,义深何处觅程婴? 松边莫种藤萝树,枝老根枯叶自荣。 却说吴月娘从薛姑子庵里辞了进城,到了破宅子里,收拾了藩金莲住那楼底下且住着,还有些烂窗户、折板凳,叫玳安截了做柴烧。玳安身边还有带的几两碎银子没失了,买了一个半大锅做饭,又找将吴大妗子来,抱头哭了一场,商议着替吴大舅出殡,且留大妗子在宅子里做伴。到了十一月,才买几件故农旧被,添上几件绵衣,又给孝哥做了个蓝布绵袄。到底是大人家,破床破瓮、烧的屋上梁檩还卖好些钱,皙救目前穷困。那日赉四遇见玳安,问大娘的信息,才知道月娘回家。赉四买了一方猪肉、一付蹄肚、两只烧鸡、一盘红枣,又是一瓶黄酒,着他老婆来看哥儿。见了月娘,抱头哭了一回,好不亲热,才说起他如今在张二官人家,进了当铺。“就是到了别家,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和老爹的恩。”月娘道:“谁似你看常,还来看我。看就勾了,又费钱买东西。”又说:“在薛姑子庵舍了珠子,如今我吃了长斋,这孩子也怪,从生下来四五岁,天戒的一点荤也不吃。这些东西,就留着你和大妗子吃了去。”说着,老冯进来,看着赉四嫂买了礼来,都说他两口是好人。就和小玉上厨,先筛了酒一磁壶,把鸡切了,摆在大妗子、赉四嫂面前,才去煮肉。 月娘笑道:“又没个家伙,一把壶还是拾的屋扩子里的,这几日才买了个盆洗脸。”说着,叫孝哥:“来给你赉四嫂作揖!” 就捧了一碗枣子,孝哥接着吃了。到了天晚,赉四嫂回去,月娘送出门来,嘱咐了又嘱咐:“你两口常常来看看这孩子,也是你的情。” 却说玳安夫妇二人极知好歹,小玉每夜跟着月娘给孝哥梳头做鞋,不多出去,玳安没有事,就在破门楼底下开了个粮食铺,每日也挣二三升米送进来吃。不觉冬尽春来,到了三月清明,月娘买纸和孝哥上坟回来,方才到家,玳安听的人说,贼偷了西门老爹家好少东西,二爷起了赃来了。玳安赶上问道,才知是来安串同张小桥的事,忙忙走进来和月娘说:“咱的东西有了,原来如此如此。”和月娘述了一遍。又说:“咱该递个领子去领赃去,不论怎么,咱也得一半,强似没了。如今代捕的吴典史又是咱家旧人,看俺爹的旧恩,都领了来也是有的。他那官是那里的?那年按院爷来咱家吃酒,席上讲着,才准他考满换了贯籍,部里的文书,还是我上京去托蔡阁老家翟大爷部里领的凭,难道他就忘了?”说着,欢欢喜喜的,月娘道:“失过的财帛,知道人心怎么样?领出少一半来也罢,没的张扬的人知道甚么金子银子的,到还惹出事来。”一言未尽,只见二门口一个人,探探头又出去了。玳安出来问道,那人取出一张纸票,朱笔点着,原来是吴氏、玳安的名字,唬了一惊,问道:“甚么事?”那差人说:“那里知道?只见后堂传出票来,立等见去。只怕是叫恁领赃。”一句话投着玳安心事,往家飞跑,和月娘说去了。月娘道:“就领赃,也不消我出官。寡妇人家,有名无实,汉子做了一场官。我不去,你自家去回罢。”那差人那里肯依,只在门前炒。住了一回,就炒进院子来,道:“玳安,你这奴才,还倚着你家主子大模大样的,还是在提刑所做千户哩!”说不及,拿出绳来把玳安拴了。月娘无奈何,只得眼含双泪,面带愁容,换上了个旧包头、青布褂、蓝绢裙,随着公差往县前来。见他口里胡骂,只得取出一千铜钱折个酒饭。那差人掼在地下,那里肯受!还要拴锁月娘,众人劝着罢了。 月娘使老冯、吴大妗子看着孝哥,小玉搀扶着走到县前,只见三街两巷都道西门庆家老婆出来打官司,多少看的。 吴典史听说到了,即便打点升堂。忙叫玳安上去问这失盗缘由,玳安只得从先说起:“来安引着张小桥做贼,小的全不知道一字。”吴典史大怒道:“你这奴才,与来安、张小桥一同上盗,后来将物瓜分了,与吴氏有奸,才不敢报盗,不打如何肯招!”喝叫着实打。先重责了二十大板,又问他的奸情,玳安哭着道:“小的怎么敢。就打死小的,也没处说。” 吴典史要他招承,奸诈月娘的银子,就叫夹起,又是一夹二十敲。那玳安小厮从小没受官刑,夹的极了,口里胡说道:“我招!我招!”住了敲,又没了口词了。一边夹着,就叫月娘上去。月娘在台下跪着,吓的乱战,已是糊涂了,上堂去跪下,全说不出活来。吴典史问道:“满县里都知你与玳安有奸,既然失盗,因何不报宫?无私也有弊了。快快实说,我不难为你!”月娘原是正直的人,只道是问贼的事,见他一口咬住只说有奸,不觉一片烈性如火一般,指着吴典恩道:“你就做官罢,我也还认的你!我一个清门净户人家,就不值钱——养着家人?又没人告俺,你捏作出这话来要诈我的银子,有甚么证见?平白的要屈打成招,也要天理!”吴典恩大怒,可怜把月娘一拶二十敲,拶的堂上乱叫乱滚,如何招承的来!吴典史无奈何,只得寄仓另审,把玳安也送下监里。这里才使人上仓里问月娘要银子讲价钱。这贪官的手段如此利害,险不叹杀了清河县里的平民,畅快杀那有冤仇的光棍。不知将来作何结果,这是:遗金反累贞良妇,余祸还归积恶家。 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梦金砖富翁得子 赐银瓶孽女归娼 诗曰: 才说轮回似有凭,如同长夜觅孤灯。 潮来潮去仍玄海,花落花开任武陵。 天上妖蟆还蚀月,人间野狐自疑冰。 能忘色相同生灭,因果平看亦小乘。 这因果二字,原为迷人说法,如大道圆通,生死不二。 说甚么(足石)寿颜夭,宪贫季富!今日从《感应篇》入门,先去人贪淫二字,教人知戒。那孔门大贤南官适说,那羿界大恶,后来不得其死:禹稷勤苦,子孙俱得了天下。分明是讲一段因果,孔夫子全然不答,只指出“尚德”二字,劝人为善,不说轮回,正是那佛法平看,把地狱、天堂一笔抹净。 是我儒家的大道,何尝不信轮回? 今日单表那东京的富室沈越,积了半世家私,埋下几万金银,也无用处。因他悭贪,天教他绝后。机心毒计,富甲王侯,再要十全,也无此理。那日因宋朝金兵内犯,朝廷处处搜括,常恐不保其财,终日忧愁焦闷,他家中有十个有名的美妾,又有房下待婢三十余人,俱是江南、两京访的能文会唱的,只是各坐空房,不见有孕。忽一日,沈越因人还债准了个使女,叫名兰香,胖大粗丑,厨上略会些饮食,京师有半灶之称,那里是正经偏房。不知怎么,老沈看上了,一时动兴,不消一月就定了胎。把个沈越喜的极了,各处对人夸说他家有了好事了。到了临月之时,沈越做了一梦:有一个人从西门进来,手待一个金砖,说来还债。沈越平日贪心,见了金砖,两手抱住不放,那人来夺,沈越又争着不肯撒手。忽然大叫一声而醒,天正三更。家人来报说,厨房内兰香添了一个哥儿。慌忙起来净手焚香,向天叩拜道:“也是我沈越一生没伤了天理,因此龙天不绝其后。”过了三日,亲友知道,都来贺喜,也有送汤米的,送盒子的,送金钱银钱的、金锁银锁的。沈越有财有势,到了满月,送的财宝贺仪约有千金以外。这沈越喜的是钱,说这孩子日后就是个掌财的。可霎作怪,虽是生的齐整胖大、两耳垂肩,只是两眼不开,不住的流些红泪。叫医婆来看,说是胎热,过到百日,自然好了。沈越也自凭他。觅了两个奶子,恐怕失奶。 因是梦金砖生他,就起名金哥。到了百日,这些亲友备礼来贺,也摆了三四十席。酒席前人抱出金哥,就和打的金娃娃一般,头戴着金铃织锦寿字冠儿,织锦大红袄儿,金虾蟆头鞋儿,胸前金麒麟,背上金锁,手镯、脚镯,都是金子裹满了。那孩子两眼不睁,一似睡着一般。亲友各夸福像不绝。 生子之后,遇着金兵大乱,河上扎营,要进五十万金子、五百万银子,才肯退兵,朝廷内库不足,派在京城官员一半、富户一半。那沈越就是一万两,直愁的两眉不展,面带忧容,在家里走来走去。那得个方法,通个线索,有道君皇帝一道免帖,就可以无事。再寻不出这个法来。 再说这沈越的对门袁指挥,从那年常姐还魂之后,因沈家拜认了常姐为女,往来不绝。又过二年,常姐十三岁,出落的苗条,越发风流,姿色十分娇媚,就像个画上一幅小小美人图。又学的识字能文,吟诗度曲。因沈家有江南娶来名妓,都会书画琴棋,因此,常姐见了就会,不消请师,偏是灵巧。沈越家生了子,常常过来逗金哥顽耍。 那日清明打秋千,牵了常姐过来,在后园吊了一架彩绳花板,高树在绿杨之外。那众妇人们也有单打的,双打的,真如彩凤斜飞,双鸾同跨。打了一会,该常姐上去,但见:穿一件赛榴花、滴胭脂的绿色纱衫,却衬着淡柳黄染轻粉的比甲。系一条转镜面、讶云影的雪光素练,斜映着点翡翠织细锦的裙拖。身子儿不长不短,恰似步月飞琼;眉颊儿不白不红,疑是凌波洛女。蝶粉初调,未向西邻窥宋玉;鸳黄未褪,先来东阁窃韩香。恍疑红杏出墙来,但恐青驾随雾去。 原来这沈家后花园接着御河西岸,一带都是秦楼楚馆,中间画阁飞檐,垂杨四绕,长廊有二百余问,弯弯曲曲一个大院子,门首有两个内宦把守,是个甚么去处一一风流领袖,仕女班头。瑶池上枣绿飞下风尘,月窟里素娥滴来凡世。开的是第一个巢窝,蛟龙潜度,接的是第一个子弟,衮冕时游。花石盆景设满庭台,萧管歌声遥通禁苑。云近蓬莱常五色,雪残鸽鹊亦多时。 这是李师师的乐府,宋道君的外宅。一路红墙,内通地道,不时圣驾游幸。天下有名的花魁,谁敢轻见!因沈越财大又有线索,才敢在他府西盖这座花园。那日,御驾游了良岳,因是清明,忽然由地道中幸师师府,要看那汴河外士女踏青、人民行乐,正和师师在迎銮阁饮酒凭栏,直对着这河上沈家花园。也是天假其便,常姐正打秋千,真是身轻如燕舞,腰细似萤流。一个小小红妆,打的风飘裙带,汗湿皎绡,高高撮在那垂杨枝上,一上一下,正面对着阁上,真龙看个不足。酒罢回宫去了不题。 这李师师见此女子,忽然生心,即差的当人去沈家访是谁家小姑娘。细细问明,知道袁指挥家只有一女,常在沈家顽耍,昨日打秋千的就是他。还怕有些不真,惯做京媒王婆常在沈家走动,李师师叫将来细问。王婆说起这女子才十三岁,生得风流典雅,真是个美人儿,一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又说:“这双陆骨牌、琴棋书画,沈家三房——下扬州娶的个瘦马,他常常教他,偏是一见就会。如今,家里学唱清曲哩!”喜的个师师好似得了活宝的。即使人先和沈三员外说:“是圣驾在楼上亲见,要选贵人,如有造化,生下太子,甚么富贵没有的?”老沈听不的一声,真是喜从天上至,祸自地中消。想了想:“我该这一万助边银子,正好就这个题目出脱,”连忙走到袁指挥客位里坐下,袁指挥迎出来。老沈笑嘻嘻道:“你天大的喜来了,我来报喜哩!”袁指挥问道:“何事?”这沈三员外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道:“这奉旨聘选,谁敢不遵?你只奉了旨,就有内边老公御赐羊酒金缎下来,就该安排下他随身宫妆的衣服往官里送。一个朝廷的嫔妃,就是姑娘年小,谁敢留在家里?”说着,袁指挥娘子也出来见了,又惊又喜,不觉两眼泪落,说:“一生一世这点骨血,平空里夭吊下这个祸来,生生的把一家拆散了,甚么做娘娘!”说罢放声大哭。这常姐在傍也就鸣鸣的和娘一齐哭了,袁指挥也在傍揩泪。沈员外劝说:“这是孩子的造化,终不然,留他一世,有个不出门的?人家还寻不着这样门路,整万两银子打点求选皇后哩!如今正官孟娘娘使了多少银子,才挨进宫去。你就哭也没有法,这谁敢违了旨意,说个不字,连一家性命都坑了。你们且商议,回他的话,这李妈妈家提调着三宫,朝廷的枕边言,比这阁老体面还效,你恼着他,了不成!”说毕,俱各不哭。袁指挥是个老实人,一顿哭的心乱了,向沈员外说:“姐夫,在你张主。我虽袭了个武职官,一点事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敢不听你说? 何况这孩子已是两下分养着的。”说着,都不敢哭了。正是:林外夭桃傍水开,月移花影上阳台。 色香原是无心物。俱为多情引出来。 话说这李师师因看见袁家姑娘打的秋千可爱,就寻出这题目来,要引他上了竿儿,接过来教养梳拢着勾搭道君皇帝,故意假作奉旨去聘他,叫他回不得。又遇着老沈心里有事,要找个题目,好省下他助边的银子,如何不尽力拥撮!那指挥老实的人,那知道沈三要借别人的水泼自家的火。当日,大家应允了,回李师师的话。不知他怎么起本,不在话下。 不消儿日,就有一个公公拿红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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