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绮楼重梦 [book_author]兰皋主人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14132 [book_dec]原名《红楼续梦》,又作《蜃楼情梦》。有坊刻本,首有嘉庆四年(1805)西汵萴园居士序。本书第四十八回作者自称“兰果主人”,第一回又自称“兰臬居士”,第一回还提到“吾家凤洲先生”,凤洲乃明王世贞,故作者或姓王。此书尚有光绪戊戌(1898)上海书局石印本,首有叙、图,但图像与书中内容多不合。共六卷四十八回。描写贾宝玉转世,成为自己的遗腹子小钰,文武双全,出将入相,最后与转世为湘云之女的黛玉联姻。小珏锐意仕宦,全不似宝玉当年的厌恶官场,于是宝玉在这部续书中俨然变成了自己的不肖子。不过,续书最出奇之处在于对小珏情爱经历的描写。作者在情色方面流露出一种奇特的恋物癖,这种恋物癖并不以三寸金莲或者身体某一部位为迷恋对象,更不同于原著中宝玉“爱红的毛病儿”,而是特别针对处于污秽状态的女性身体——无论是呕吐,行经,大小便,或者烫伤。小钰的怜香惜玉表现为不顾腌臜,对这些因为处于特殊生理情况而软弱无助的女性身体予以照管和爱抚。这样的癖好,在古典小说里还是仅此一见。 [book_img]Z_14793.jpg [book_title]叙 由来词客,雅爱传奇;不是痴人,偏工说梦。卖不去一肚皮诗云子曰,何妨别显神通;听将来满耳朵俚谚村谣,只和合同鬼诨。何况悠悠碧落,蚁自聚于槐柯;浩浩黄舆,鹿且埋于蕉下。 将廿一史掀翻,细数芝麻账目;直把十三经搁起,寻思橄榄甜头。颠倒着即色即空之公案,描摩就忽啼忽笑之情形。 且也,证明因果,石自能言;打破横关,草堪蠲怨。去年人面,休烦崔护题诗;再世婚姻,仍遣韦皋作婿。飞枕边之蝴蝶,创开百代勋猷;携篮内之樱桃,幻作一场富贵。胡天胡帝,要须在无何有之乡;如云如荼,不过比将毋同之例。贾原是假,甄亦非真。曾参何处杀人,问去不声冤屈;郑綮今朝作相,算来好象应该。彻犀角之七层,弯弓妙手;贯明珠之九曲,穿缕精心。悲欢离合,通呼吸于鼻孔之间;将相王侯,看安排于手掌之上。纵使爱眠宰我,会心处不觉伸腰;便令不笑包公,得意时也劳捧腹。 嗟乎,一枝斑管,谱成金玉良缘;百幅芸笺,写出绮罗艳事。三千界苍茫银海,原属寓言;十二重缥缈红楼,仙客重记。 嘉庆乙丑年季夏重编。 [book_title]第一回 警幻仙追述红楼梦 月下老重结金锁缘 《红楼梦》一书不知谁氏所作,其事则琐屑家常,其文则俚俗小说,其义则空诸一切。大略规仿吾家凤洲先生所撰《金瓶梅》而较有含蓄,不甚着迹,足餍观者之目。 丁巳夏,闲居无事,偶览是书,因戏续之,袭其文而不袭其义,事亦少异焉。盖原书由盛而衰,所欲多不遂,梦之妖者也;此则由衰而盛,所造无不适,梦之祥者也。循环倚伏,想当然耳。 夫人生一大梦也,梦中有荣悴,有悲欢,有离合。及至钟鸣漏尽,蘧然以觉,则惘惘焉同归一梦而已。上之游华胥,锡九龄,帝王之梦也;燕钧天,搏楚子,侯伯之梦也。下而化蝴蝶,争蕉鹿,宦南柯,熟黄粱,纷纷扰扰,离离奇奇。当其境者,自忘其为梦,而亦不知其为梦也。 兰皋居士,旷达人也。犹忆梦为孩提,梦作嬉戏,梦肄业,梦游庠,梦授室,梦色养,梦居忧,梦续娶,梦远游,梦入成均,梦登科第,梦作宰官,临民断狱,梦集义勇,杀贼守城。 既而梦休官,梦复职,梦居林下。迢迢长梦,历一花甲于兹矣,犹复梦梦然。梦中说梦,则真自忘其为梦而并不知其为梦者也。 世有爱听梦呓者,请以《红楼续梦》告之,其书曰:话说那贾宝玉一时被僧道勾引了去,游荡多日,觉得冷冷落落,不像在家同姐妹们玩耍快活。因瞒了僧道,一径到青埂峰下,探望那枝绛珠草。绛珠见了便说:“宝爷,你不要再来缠人了!活活教你治死了,难道还气不过么?”宝玉道:“不与我相干,这都是警幻仙弄的鬼,如今我们同去和他算账。”绛珠道:“使得,我正要问问他呢。”两人就寻到太虚幻境来。警幻一见,便知来意,向他两个陪着笑道:“你们不要抱怨我,连我也做不得主。”宝玉道:“你明明把册子给我瞧,册子既在你处,如何说做不得主?”警幻道:“我这里专司的是离恨天,你们原不该入在我的册子上。这叫自讨苦吃。”宝玉道:“依你说,这好姻缘又是谁管的呢?”警幻道:“自有月下老人掌管的。” 绛珠道:“既是这么,就烦你同到月下老人处求求他,结个来世缘罢。”警幻点点头道:“也使得,看你们可怜得慌。”宝见仙子允了,连忙拉了绛珠,跟了仙子便走。 不多一时,到了一所洞天。警幻道:“这就是他的住处。” 却好凑巧,那福禄寿三星都在这里。宝玉看时,见二人对坐下棋,二人旁坐观局。月下老人见了警幻便问:“仙子何事降临?” 警幻笑道:“被这两个厌物缠扰不清,特来求你成全成全他们罢。”老人道:“你 且说来我听,可成全便成全。”警幻指着宝玉道:“他原是女娲氏炼来补天的石头,余剩下来放在青埂峰下,年深月久通了灵,投胎到贾家为子,取名宝玉,却被僧道诱他出了家。如今又生尘念,要想了完前世情缘。”又指绛珠道:“他是一株绛珠仙草,生在这石旁。石头怕他枯槁了,时时用水浇灌他,他感激此石,也投胎林家为女,取名黛玉。 和那宝玉是表亲,同居一室,两心相爱,满望成婚。谁知无姻缘之分,别娶薛氏宝钗为妻,黛玉便悲恨而死。如今两个又想结来世婚姻,为此特来求你。”月下老人尚未答话,寿星在旁边笑道:“这也可厌得很,一石一草,却有这些唠叨,不用理他。”宝玉听了生起气来,便嚷道:“老弟台,不要你多管闲事。我虽是一石,比你年纪还大几岁呢。你不要倚老卖老,安静些罢。”寿星骂道:“到底是块顽石,枉投人身,全不懂事。 你直到了女娲的手里才炼出来。我们三光,自从盘古开辟之初便有了,可知星宿是与天地日月同寿,如何反比你小呢?”宝玉道:“有地便有石,难道不是开辟时就有的?”两个正在争论,老人道:“闲话少说,我看仙子分上,成就了你两人罢。” 就在胸前袋内取出一条鲜红的绳子来,说:“你两个各在脚下拴一头。”两个忙忙拜谢,紧紧拴在脚上,并肩立着。老人笑道:“笨块!拴一拴就是了,何必缚鸡似的,尽着捆个不了?” 二人听了,才解下来,跪着送还老人。老人又向袋内取出一本簿子来,面上写着“天下姻缘簿”,提起笔来问:“你们投了生,可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好注簿。”宝玉呆了一呆道:“这却不知道,要问阎罗王的。”警幻道:“阎罗王管查察善恶,用刑发放。那生死的事,仍听南北斗做主的。”宝玉忙问:“南北斗在那里?快去央求他去。”警幻道:“南斗掌生。北斗掌死。这不就是南极星君么?偏你刚才不该得罪了他,如今怎么好?”宝玉听了,连忙跪下,叫道:“少侄年幼无知,一时冒犯,还求老伯开恩恕罪!”绛珠也跪下道:“我年纪还轻,叫声太老伯罢。”寿星哈哈大笑道:“这会子不叫老弟了。 真真两个孽障,便这样情急得很。我把你们投两只哈叭狗儿,打打雄也算是夫妇了。”说着,就在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揭开一看,道:“你原是贾家的儿子,那贾家祖父替朝廷出力,有些功德;儿孙又相沿长厚,不肯倚势欺人,将来家运大昌,要生个极贵的孙子。现在你的妻子宝钗遗腹将产,你就去做他的儿子,大有好处。”宝玉道:“好极!旧游熟地,又且往宝钗肚里去钻钻,也是旧游,越发有趣。”接连磕了几个头。寿星又向绛珠道:“贾家还要生两个大贵的女儿,你可愿去?”绛珠道:“这使不得!若同生贾家,那里还做得夫妻!”寿星笑道:“也是,我倒忘了。”绛珠道:“自古说‘夫荣妻贵’,既是宝玉贵了,我还愁什么?只要投个寻常良善人家就好。我记得前生与那史侯的侄女儿湘云十分亲爱,情愿投做他的女儿。” 寿星将册一看,说:“可巧,他也有遗腹,该生一女,就把你去投生罢。”一面就提起笔来注明姓名、寿数、福分,收入袖内。二人又叩谢了,立起身来便走。寿星骂道:“冒失鬼,连人身都不曾讨完全,就想走了?凡世人贫富贵贱,是福禄二星掌管的,须得他两个注明册子才中用呢。”宝玉听了,便扯了绛珠去跪求二星。二星全局已完,为算一个劫,翻来翻去叨腾不清,那里来听他们的话!二人没法,只得跪着静候。停了一会,局毕。数一数子,福星输了半子。月下老人道:“该我来打赢家了,快些注注册,好叫他们投生去。”二星道:“刚才听得你们咭咭咯咯说了许多话,到底为着什么事?又叫我们注什么册?”警幻仙便接上口,将适才讲过的话重述一遍。二星道:“寿星注册了没有?”寿星道:“早注了!”又问月下老人“赤绳系过了没有?”老人笑道:“你两个真个着棋出了神了。才刚他们捆茹秸似的绑了这半天,难道就看不见了?”二星笑了一笑,各在袖中取出册子注个明白。 寿星道:“如今好去了。”宝玉道:“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向老人道:“还要相求老伯伯,我难道止有一妻没有妾的吗?须得多拴几个才好。”老人笑道:“这叫做‘得陇望蜀’,也罢,我竟做个整情。”便向袋中取了赤绳,又在靴中抽了几根红色的筹儿,将绳拴了,把那一头抛与宝玉。宝玉喜喜欢欢忙在脚上拴了一拴,且不送还。又跪下道:“还要相求老祖宗、老太爷、老伯伯赏个全脸。”老人道:“又要什么?”宝玉道:“有了家花,也要有些野草助兴,方是十全。”老人道:“放屁!到底是糊涂石头,贪求无厌,有了大的又要小的,有了家的又要野的,世上的女人都叫你占尽了,不好。”宝玉道:“也不必占尽,只捡几个好的给我拴一拴罢!”老人只是不许,宝玉只是哀求。缠了多久,禄星急等下棋,便道:“你老人家也太小家子气,就再赏他几个何妨?”老人听说就向靴中抽了几十根绿筹,照先拴缚。那宝玉早将那空头拴在脚上,待老人拴过就解下送还。磕了十多个响头,说道:“咱们这会子好去了。”绛珠道:“且慢着,我倒有些信不及。拴了若干的筹子,恐怕又是什么‘金玉姻缘’硬硬的占了去,可不白瞧热闹?” 月下老人道:“孽障,你便要怎么样呢?”绛珠道:“我只要一把金锁就够了。”老人说:“这不是我管的事,你去求寿星罢。” 寿星道:“他前世吃了亏,如今格外要老到些,这叫做‘惩沸羹者吹冷齑’。”说着,一面提笔在他胸前画了几笔;又叫过宝玉,在他背上也画了几笔。说道:“快去,让我们好静静的下棋。”宝玉绛珠心满意足,又磕了无数的头。才走出来,又叩谢了警幻仙,再三嘱咐:“如今切不可再将我们造上册去。” 仙子道:“如今你们美满姻缘,荣华富贵,我这离恨册上自然是无名的,不必过虑。”说毕,殷勤作别而去。 宝玉向绛珠道:“今日已是正月十四日了,我们快去投生,赶着十五元宵团圆的佳节才好。”绛珠道:“不错,不错。快去,快去!”两个正在高兴,只见一个老婆婆托了一个盘,放着两杯儿香馥馥的茶,请他们吃。二人说了半日的话,正是唇干舌燥,便也不问青红皂白,接过来,一口一杯吃完了,道声“多谢”,忙忙的投生去了。谁知这是孟婆汤,吃了下去便记不得前世了。 [book_title]第二回 连理同生 樗蒲淫赌 荣府里自从多事之后,家道日渐艰难,只茶饭菜蔬是公中的,其余各房零用,是各人做些针黹卖钱添有。在王夫人身边有一个老妈一个丫头,李纨、宝钗止各一老妈伺候。 这夜宝钗在灯下刺绣,想起丈夫,心中酸苦,就懒得做花,怔怔的自去安歇。才朦胧睡去,见宝玉走进房来,二人抱头大哭一场,又诉了许多别后相思,才解衣同睡。只见宝玉越缩越小,跳起身来竟往宝钗肚里一钻,爬了进去。 宝钗惊骇,大叫一声,便跳醒了。觉得腹内阵阵疼痛,知是将产,连忙叫起老妈来,告知王夫人。王夫人就叫人去唤收生婆,自己同了小丫头来看宝钗。李纨也赶来了。宝钗把梦见宝玉说了一遍,只不好说出钻进肚子里去的话。王夫人点点头道:“想是他来保佑你,自然易生快养的了。”话未说完,收生婆到了,先向太太和大奶奶打了个千,又向宝钗道:“二奶奶,不为德了。”伸手往被里便把宝钗扶起一摸,说:“快去热起水来,就要生了。”一句未了,只听哇的一声,早已落地。 收生婆抱起来道:“恭喜是位哥儿。”就替他洗裕见背上有一块绿色的隐在肉内,又像有字的,便向王夫人道:“太太,瞧瞧这是什么?”王夫人正要看时,只听得外面乱嚷道:“不好了,上房火起了。”贾政、贾兰都跑进来喊道:“邻舍都瞧见了,怎么自己家里全不觉得?”王夫人同李纨也走出院子,仰头一看,却不是火,只见红光绕屋,连大明的月色都瞧不见了。贾政瞧罢,便问:“孩子生下了没有?”王夫人道:“刚刚落地,倒是个男。”贾政把洋表一看,却是寅初二刻,已交十五的日子。贾兰道:“大喜大喜,这是极贵的吉兆。”说毕,忙出厅来谢了众邻,说:“并不是火,却是些红光,如今也渐渐淡下去了。”众人听了,方各散去。 王夫人同李纨复身进房,把孩子的背上细细一看:宛似一块碧玉嵌在肉里,还有“通灵宝玉”四个金字,像写的一般,各人啧啧称奇。宝钗看了道:“想必他舍不得老爷太太,又投回家来了。”那边周姨娘听见说宝钗生产,也走过来向太太并二位奶奶道喜。王夫人向周姨娘道:“我在这里陪他,你和大奶奶都回房去罢。明日好早些起来帮着办事。”原来贾兰对了甄应嘉的侄孙女,名唤掌珠,择了正月十五日迎娶过门。虽则家计淡薄,诸事从省,也得张灯结彩,鼓乐执事,备办酒席各种事情。此时贾府止有三个家人两个小厮,其余旧仆,也有另跟外官去的,也有带了妻子回原籍去的。只剩了周瑞是王夫人陪嫁的人,虽则也自去过活,不在府了,逢着府中有事,便来帮忙。这日因贾兰完姻,看见天色明了,便走到荣府。听得添了小哥儿,连忙向老爷太太磕头,道了喜,便出来相帮办理。 停了一会,邢夫人过来了。又一会,李纹、李绮和宝琴一同来赴喜席,尚未坐定,只见邢岫烟也过来了,都向王夫人、李纨道了喜。李纨问:“巧姐为什么不来玩耍玩耍?”邢夫人说:“病了,躺着呢。”李纹便问:“为什么宝妹妹不出来?”王夫人道:“他昨儿晚上生产了,倒是个男孩子。”大家又向王夫人、李纨行礼,道:“双喜,双喜!”宝琴就要去看姐姐,李纨道:“坐一坐,吃了茶大家同去。”茶还不曾吃得,只见湘云的丫头忙忙的跑进来,向王夫人磕了头说道:“昨晚寅时,我家姑娘生了一个遗腹的小姑娘,却也奇怪,胸前一块肉是金黄色的,好像一把锁。上面还有四个蓝色的字,什么‘统领金酥’。”王夫人笑道:“想必是‘通灵金琐’四字。”丫头道:“不错,不错,太太说的不差,我讲不上来。”又说:“我太太本要来道喜的,因为要守着产妇走不开,叫我先来说声。” 王夫人道:“你回去替我说声道喜。我家二奶奶昨晚也生产了,也算是今日寅时,是个哥儿。”丫头应了,随说:“我要去陪姑娘,就回去了,改日再来请安。”说罢就走了。 李纹、李绮问李纨道:“姐姐,我们几时去瞧湘妹妹?” 宝琴、岫烟齐道:“我们都要去的,竟是后儿三朝,都在这里会齐同去。”李纨道:“后儿亲家要上门,不得闲,倒是个明儿罢。”一面说,一面到了宝钗房里,见宝钗坐在炕上吃粥,大家道了喜坐下。宝钗问宝琴:“为什么不带了外甥女来?” 宝琴道:“恐怕受了风,交给老妈子领着呢。”房中闲话不提, 且说王夫人正在中堂吩咐婆子、丫头们安排椅桌,只见环哥的媳妇摇摇摆摆来了。原来贾环对了史侯远族的侄孙女儿,上年腊月完了姻,不想相貌既平常,情性又泼悍,王夫人很不喜欢他。这日见他来了,耐不过就发话道:“你如今做了媳妇,比不得做女孩儿。一味娇养,也要达些世情。昨儿二姆姆生产,家里人那一个不来探望,你就夜里懒得起来,今儿个也该早些过来望望。你瞧亲眷们尚且远远的赶了来,偏你一家子的人,这时候才出房!况且兰哥儿的好日,也该来帮帮忙才是道理。” 那史氏听了,把脸一放,说:“我那懂得世情,何曾晓得道理!人家生孩子,人家讨老婆,与我的腿相干!太太要气不过,我依旧回家去做女孩儿也使得的,有什么难得倒人!”王夫人听了,待要发作几句,想着今儿是兰哥喜日,又是宝钗新产,况且又有人客,家反宅乱不像模样,只得瘪着气,也往宝钗这边来了。 刚到窗下,听得里面宝琴说道:“姐姐,你可晓得,这新添的外甥已经对了亲了?”宝钗道:“那里来的瞎话,才落地得几个时辰,就对了亲?”王夫人走进房便接口道:“这倒不是瞎话,和你一个样儿的金玉姻缘呢!”宝钗才会过意来,笑道:“和湘云妹妹做亲家却也很好,只不知他肯不肯?”王夫人向李纨道:“我在这里伴他,你同众姐妹去喝酒去,喝完酒正好发轿了。”宝钗接着道:“太太,我不要伴得的,一点也没什么。就是起先疼了一阵,孩子下了地,就不疼了,同平常往日一个样的。刚才我还想吃饭,是那老妈劝我吃粥,才吃粥的。 我是好好的,太太尽管去。”王夫人道:“既这么,我去让杯酒再来瞧你。”说罢一同出了房。 王夫人叫小丫头道:“你再去请声姨太太,说我们大家等着呢。”岫烟道:“别去请了,今儿在上很不舒服,我不然原想伴着叔婆,也不过来的。倒是叔婆说:‘两个都不去,使不得。’催着我来,才来的。”王夫人道:“想来也不做客气的。 既这么,我们坐罢!”中堂也只有两席酒,让岫烟、李纹坐了大首席面,邢夫人在上,王夫人在下相陪;李绮、宝琴坐了小首席面,李纨在上,史民在下相陪。李纹道:“我们竟把桌围解了,并拢来吃,热闹些。”王夫人因为厌恶史氏,不肯同席,就随口说:“今儿喜事,该要用个红桌围的,别解罢!”众人也不知道才刚绊嘴的事,认是真话,也就罢了。 喝得几杯酒,才上了二道菜,只听得前厅大哭大叫大喊大骂,沸反起来,不知什么事。仔细一听,却是贾政打骂环哥。 王夫人皱着眉道:“要教训儿子,闲的日子多着呢;偏趁着今儿个赶热闹,哭哭啼啼像什么?”李纨道:“必得太太自己出去劝一劝才开交呢。”王夫人真个忙忙赶出厅来,只见贾环帽子也脱掉了,打得满脸的血,乱哭乱跳。贾政还拿了门闩赶着乱打。王夫人只看着他们两个,不提防旁边还有几个生客,便赶将过去拦住贾政。那些讨债的见有堂眷出来,只得退到外厅去了。王夫人一面扯住贾政,一面骂环儿道:“你这逆畜,还不快进你的媳妇房里去!”环儿听了,竟不进内,一直往外跑了出去。 史氏听说打他丈夫,便拍台敲凳嗥天大哭起来。贾兰坐在新房里,离大厅很远,起先听不见。待到内堂哭起来,才听见了。连忙赶出来,见是史氏在中堂撒泼,就叫声:“婶娘,为什么事?别气坏了身子。”史氏哭着骂道:“王八小崽子,不用你管。大家气不过咱们两个,治死了,让你们快活罢。”兰哥儿摸不着头脑,便问李纨道:“到底为什么?”李纨道:“连我也不知道,你到前厅去打听打听,太太也在那里。”贾兰就跑到厅上,见贾政坐在椅上,浑身发战,气也掇不过来。 王夫人立着,替他揉胸膛,口里说着,道:“这畜生,向来不长进的,你就担贷些罢,何苦生这大气?”贾政喘着道:“我告诉你,连你也要气个半死呢。刚才夏太监领了许多无赖光棍问我讨欠债,我问是什么债?他说:‘你儿子赌输的借债。’我问输了多少?他说:‘原是三万八千两,有衣饰抵过了一千六百,还有三万六千四百两,现有他的亲笔借票为据。’我就问这畜生,那畜生倒也不赖,竟回我说:‘有的。’你想想,咱们如今的光景,还经得这样大花浪用?将来我和你连饭也没得吃了!”王夫人听了,止不住眼中流下泪来。又想:“现今老爷气得这个模样,如何又助他烦恼?”连忙把手在眼上擦了一擦,正要解劝,忽听得外面嚷道:“咱是个老公公,便是太太夫人都见得的,怎么把咱们债主撇在前厅,理也不理?你家老子等得不耐烦了。不要扯你妈的公府体罢,快收拾起,乖乖的拿出银子来兑,难道打一会儿子就算得数吗?那个瘟狗捣出来的小囚崽子,输了银子想要赖。若赢了怕不捧了就走,谁又赖得他的!”一路喊骂,一直竟往里面来了。 王夫人急得竟往后乱退,又听见里面还是正哭得高兴呢。 李纨看见太太包了两眶眼泪,哭着进来,死命的劝他道:“太太来了,快别哭罢。”史氏嚷道:“太太来把咱吃了去罢,咱也总不要命的了。”李纨只在没法,便招呼两个娃子,推的推,扯的扯,三个人把他硬硬的送到了房里,他还要奔出来。李纨就把房门反扣了,又慌忙出来解劝婆婆。王夫人就把环儿赌输三万八千的话告诉他,李纨也吃了一大惊,说:“怎么这样大赌?”王夫人说:“若小可的你公公也不这样生气了。况且这夏太监是总辖六宫的都太监,比不得元春在日,他还忌惮些。 如今没靠山了,那里和他闹得清!”这是内堂的话,且慢提起。 单说那前厅上众光棍一拥进来,叫道:“善讨不还,须得恶讨,别管他的娘,先打一阵再说。”贾琏久不管二房的事,立着不做声。兰哥儿只得陪着笑脸,深深作揖,央求再三。夏太监才许了十日内一并清交。就同众光棍回去了。 贾兰送到大门,复身进来,贾政还坐在椅上发怔。只见薛蝌走将进来,向贾政请了安,瞧见光景,便道:“莫非也知道了吗?”贾政道:“你可知道些什么?”薛蝌红着眼眶说:“我哥哥输了八万九千银子,把典当铺、绸缎店尽数抵交还不够,又把现银并衣饰搜个净尽方才足数,不知以后怎么过日子。妈妈哭得晕了去,灌了一大碗姜汤才醒转来。听见说宁府蓉哥输了六万多两,已经把衣饰田产抵偿清楚。便是这里环兄弟也有三万多两,只怕也得归还才落个清净呢。”贾政道:“已经来吵过了,就为这个气得要死。怪道东府里今儿没一个人过来,连薛姨妈也不来。他们早早闹破了,我还睡在鼓里呢。”薛蝌道:“如今且撩开,明儿再讲。现今天色将晚,好发花轿了。” 贾政道:“正是,我气昏了,竟忘记了。”连忙叫周瑞快快料理起轿。那外边赴席的亲友族房也陆续来了,不一时发了轿。 那边甄家也晓得这府里六角七乱,更不排场,忙忙发付新娘上轿。到了贾府,参过天地,就烦薛蝌和贾蔷两个执掌花烛,送入洞房。 还未到新房门口,只见薛家小厮一口气跑来,布了薛蝌耳朵说了几句,薛蝌道:“你先去,我就来。”一边进得新房,薛蝌更不说话,放了花烛,往外飞跑的去了。内厅也有个老妈和岫烟悄悄的说了两句话,岫烟便扯扯宝琴说:“咱们去去就来。”两个飞也似走了。李纨觉得有些蹊跷,忙叫老妈快去姨太太那边瞧瞧,有什么事?老妈答应去了,要知后事,且看下回。 [book_title]第三回 晴雯婢借尸还魂 鸳鸯姐投胎作女 老妈去不多时,回来说:“姨太太归天去了!”李纨向王夫人道:“薛蝌在那里,我不便去,只好打发个老妈送送纸锭儿去罢。”王夫人道:“我过去拜拜他。”说着就走,也不带个人跟,独自一个赶到园里,黑魆魆的倒有些害怕,只得硬着胆子走到门口。只听得里面哭声号咷,好不凄惨,也就一路哭进门去。薛蝌、岫烟、宝琴都来磕头,王夫人就在炕前拜了几拜。 薛蝌又跪着道:“我这里一两银子也搜净的了,要求姨妈暂借几百两银,将来回去设法弄来归还罢。”王夫人道:“什么归还,你约要用得多少?”薛蝌道:“如今那里还讲得体面,好看,有得二百两就将就着用过去了。”王夫人道:“现银实在没有,倒有一两人参,原用五百两纹银买的,预备宝钗产里用,因为产得很快,竟不曾用。我去取来,你拿去变了价,赶着好办事。”就拉着香菱说:“你跟我去拿。”又向岫烟道:“我心口痛闷,心又晕,要去躺躺,不再过来了。你们好好守着,待等落材的时候,我挣扎得起,一定过来送的。”说着就走。 不一会,香菱拿了人参回来,说:“姨太太走进房门,一个头晕,跌了一交,把额角也磕破了。”众人听了十分过意不去。 那边薛家料理丧事,不必细讲。 且说贾府的喜筵只上过了三四道菜,各人心照,便托故散了席。贾政送出大门,回到房中见王夫人躺在炕上,额角也跌破了,浑身发热,像火烧的一般,只叫心痛得很。贾政就坐在炕沿上把话安慰他。只见贾兰也走了进来,问:“太太怎么样?”贾政说:“他心痛呢!”兰哥儿就扒在炕上,双手替着揉。 王夫人道:“你回房去罢,不必在这里了。”兰哥儿道:“今夜总不睡的,坐在房里也闷得慌,不如在这里说说话好。”王夫人问贾政道:“这宗赌债到底怎么开发?不要再受这些小人的气,不犯着”贾政道:“说不得,只有废产了,还有什么别法。咱们祖遗田地本不很多,东西两府各置得一万亩田。 我在元春面上花得大了,又造这座花园,又且别人做官有钱赚的,我做官是赔钱的,陆续卖去了六千亩,只剩着四千亩。每年租息算来已是不够动用,如今只得再去掉两千亩了。”贾兰道:“这田值得多少一亩?”贾政道:“原价二十两一亩。” 贾兰道:“卖也费气,不如抵给他罢。”贾政道:“使得,你明儿叫了夏太监来,我捡出一千八百亩的田契抵给他。我也不犯见这太监了。还有零数四百两,他肯让让了,不肯让,向太太这里捡些衣饰抵清了罢。”兰哥儿应道:“是。我明儿就办。” 王夫人叹口气道:“四千亩租息还不够使,如今剩了二千二百亩的租息,怎么度日子?”贾兰道:“太太现今身子不好,不要再想着这些懊恼的事。难道这些一亩田也没有的人家不吃饭了?且宽心混过去再处罢。”三人说了一会,听见远远鸡叫,贾政便往周姨娘那边去了。 贾兰直坐到天亮,见王夫人病势越重,忙去请了王太医诊脉开方,准准病了二十多天,才得起来。 那边甄家自从应嘉死了,早要扶柩回南,只为掌珠姻事延了半年。这日三朝上门,就算辞行。说只留宝玉、李绮在京,余人都定于本月二十外就要长行,不再来辞了。宝琴听了这话,就和薛蝌、岫烟商量,待过了头七,薛蝌便扶了妈妈的灵柩,搭帮儿同行去了。 王夫人病得昏天黑地,一些也不知道。如今好了,李纨一一告知,才得知道,不免又伤感了一回。又向李纨说:“你的媳妇十分孝顺。我病的时候他还是个新妇,不曾满月的,却顷刻不离的陪着我。只可笑那环儿媳妇,连影儿也没有来现一现,可是个人!”李纨道:“这糊涂人,太太只不理他就是了。”那晓得这二十多天不知闹了多少饥荒,李纨只是瞒着,免得王夫人生气。 过了几日,宝钗满了月,便出房来。才知道婆婆病了多时,妈妈已经死了,灵柩也回去了。就像脑瓜上浇了一盆冷水,哭了一场,连忙来请婆婆的安。王夫人道:“你如今可大好了? 这小孩子可好?”宝钗道:“我早可以出得房的,一向不见太太,问了几回,想要出来请请安。大姆姆怕我产后忧愁、辛苦,又怕知道了妈妈的事,悲伤成玻只说太太为了兰哥儿完姻的事忙得很,连姨太太都在那里帮忙,不得来瞧你。吩咐你不曾满月不许出房。我竟信真了,谁知有这许多颠颠倒倒的事!” 说着,掉下泪来。王夫人也含着泪道:“我病得七死八活,人事不懂,连送也没去送送他。如今你过去灵前拜拜去。”宝钗应了,出来先到李纨房里,谢了他一向的照管,便往花园走,到家里一见灵座,一交跌倒在地下,号天的哭起来。岫烟、香菱忙拢来扶起了,宝钗又跪下去磕了许多头,哀哀的哭个不祝岫烟再三劝解,又说:“你住了哭,我有要事和你商量。”宝钗听说,才住了哭,问:“什么要事?”岫烟说:“你蝌兄弟扶柩回南去了,蟠伯伯在家也不管我是个小婶子,胡言乱语,不成腔派。我想要搬到我家婶娘那边暂住几个月,他又推说大老爷不时要进来不方便。我向纨大姐姐商量,他倒肯的。只是不曾禀过太太,不敢就做主。如今太太好了,原想要去求求他,不知可使得么?”宝钗道:“我的哥哥是一只禽兽,你在这里自然不便的。那邢太太只晓得算小省事,那有什么亲情面目的!我家太太最好,一说必定肯的。就同我一房住更好。”二人别了香菱,一径同来。见了李纨,说起这事,李纨道:“很好,我们同去见了太太商量。”三人就往王夫人房里来,闲话了一会,宝钗就禀明这事。王夫人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粗茶淡饭,别嫌待慢就是了。”岫烟起身道了个谢,王夫人便翻翻宪书,说道:“今日大好日子,就搬了来罢。”宝钗答应了,三个人就同到那边收拾一番,抱着小女儿搬了过来。不提。 且说薛蟠和贾环,在赌场上会见,就各告诉说些穷苦光景。 贾环道:“我倒替你想了一个方法儿,只不知你愿不愿?你房里有两个通房丫头,不如卖了一个,倒有几百两银子做赌本呢。” 薛蟠道:“夏家那个赠嫁丫头,自从他姑娘死后就回夏家去了。 只剩了一个香菱。如今也说不得了,卖了他罢。”说毕回家,也不提起,各自睡了。 第二日正是端阳佳节,王夫人知道薛家十分穷苦,一早就送了一大瓶烧酒、一盘粽子、一块肉、一个鱼,给他们过节。 香菱忙忙收拾起来。薛蟠等不得,先拿了几个粽子,配着冷烧酒吃得已经半醉,待到鱼肉煮好,又吃完了这半瓶酒。醺醺大醉,便跑到赌场上,正值他们吃酒过午,就逊薛蟠又吃了一大壶,越发醉到十分。又见众人吃完了就拢起场来掷色子,心里怪痒痒的。但恨没有本钱,没人肯和他赌。想起贾环昨日的话,就回到家里,天已傍晚了,坐下便对香菱道:“我想你跟着我也没什么好处,况且我也养活你不起,不如卖到个富贵人家做小去。你也受用,我也得几两身价使使,这叫做两便。”香菱回道:“大爷,你真正人贫志短了!别说扶过正的小老婆不忍得卖;就忍得卖,你脸上可过得去吗?”薛蟠睁着眼道:“什么小老婆,臭丫头罢了。”香菱接口说道:“便是丫头好卖得的!你瞧瞧这点女孩子,难道丢了他去,还是带了他去呢?”薛蟠听了,也不开口,走近身,在香菱手里把孩子接过来,使力往阶外一甩,哇的一声就不响了。香菱惊得魂也飞掉,连忙赶去抱起来,已经呜呼的了。抱到房里,停在炕上,放声大哭起来。 薛蟠赶来接连几个嘴巴,打得香菱吞着声,不敢哭了。薛蟠就灯也不拿,黑古影里摸出门去了。 香菱晚饭也不吃,哀哀的哭了一夜。到得天明,肚子饿了,煮了些小米子稀饭吃了两碗。此时他家里向日那些家人婆子都散尽的了,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小厮伺候香菱。就叫他看守女尸,自己走过贾府这边来。进得园内,只见邢岫烟坐在池边石上洗衣服。香菱挂着眼泪,叫声:“二奶奶,救救我罢。”岫烟抬头一看,倒吃了一大惊,问:“为什么事妆这模样?”香菱便细细的告诉了一遍。岫烟听了,跺着脚道:“真是奇闻少见的事,偏是他做得出来。”忙便领了他来见王夫人,又从头告说了一遍。那时李纨、宝钗、甄氏都在太太房里,听了这话,个个叫说“怪事!怪事!”王夫人道:“这畜生问了军倒干净,姨妈不该花了钱弄他回来,闹这许多故事。”香菱又说:“要求太太的恩典,赏借一吊大钱,好去收拾孩子。”王夫人就叫李纨给了他四吊小钱,说道:“天已晌午,热得很,快去收拾罢。”香菱磕头谢了。正要走,只见老妈跑来说:“你家小厮吓得鬼也似的,说小姑娘坐起来了,叫你快过去呢。”王夫人道:“想是猫儿跳过了,走了尸了。快去把苕帚打倒他!”香菱听说,便跑过去,只看见女儿果然坐在炕上。一见香菱,便叫:“香菱姐姐,一向不见你,如今我来做你的女儿了。”香菱说:“你是什么鬼?不要来吓唬人罢。”女孩子答道:“我是晴雯,因为气死了,去见阎王,阎王说我阳寿未尽,不肯收留。 我出来碰见了尤二姐,他说宝玉又投到贾家去了。我想到琴姑娘那边去投胎,做他的女儿,将来好对亲。谁知到了梅家,他屋上红光闪闪,不敢进去,又到贾家,那红光越发利害,只得顺路到你这里来,恰好你的女儿尸首躺着,我就附在他的身上活了,你别害怕。”香菱听了半信半疑,只得抱他起来喂喂乳,一面打发小厮过去通知王夫人。王夫人就叫家人寻了薛蟠来,很很的骂了一顿,说:“你若卖了香菱,我叫你活不成,你提防着罢。”薛蟠只得答应说:“不敢了。”说着,跑了出去。 从此略得安静。只有史氏哭闹了几回,没人去理他,也就罢了。 倏忽又是次年二月十四日了,这夜贾兰在灯下做文章,甄氏坐在旁边绣花。贾兰说:“你已是足十个月了,不要太辛苦了,先去睡罢。”甄氏听说,就和衣去躺在炕上。梦见一个女子手中拿了两朵花儿,说道:“这是菩萨赐你的。”甄氏接来看时,一朵像是莲花,青颜色又略带些淡红色,香得可爱;一朵像是牡丹,又像芙蓉,五色花瓣,另是一种幽香。甄氏喜欢问道:“姑娘,你是谁?”那女子道:“我就是这府里的鸳鸯丫头。”甄氏道:“你回去替我谢谢菩萨。”鸳鸯说:“菩萨叫我就在府里住着,不用回去了。”甄氏便跪下道:“多谢菩萨赏赐。”贾兰听见就问道:“你怎么说起梦话来了?那有什么菩萨?”一声叫,把甄氏叫醒了。甄氏就把刚才的梦说了一遍。贾兰道:“菩萨赐的自然是好的了,只是这丫头是吊死的,在府里做什么?恐怕有些不祥。”话未说完,只听得乌鸦在庭外呱呱的叫,贾兰道:“奇怪,才得四更,怎么老鸦就出窠了?”甄氏坐起来一看,说:“那里是四更,天明了,你瞧太阳照得窗子红红的。”贾兰便开出门去,看时,只见红光缭绕,满屋乌鸦对了乱飞乱叫。甄氏也走出来看了一看,两人复身进房。 甄氏道:“这会子果然肚疼起来,想必这两朵花儿要出世了!”贾兰听说,忙到外间叫起老妈来陪伴着。自己走到母亲房前,隔窗叫道:“奶奶,媳妇要生产了!”李纨听见,应说:“我就来,你打发人叫稳婆去。”贾兰出到前厅来,只见众家人指着屋上说说笑笑,便吩咐道:“你们快去唤了收生婆来。”众人道:“何如?咱们正说红光发了,只怕又要生哥儿了。”贾兰道:“别说闲话,快快去叫。”说罢,回身进内,不敢去惊动王夫人,仍回自己房来。那知王夫人已经听见开门响,便起来了,那边玉钗、岫烟也过来了,就叫老妈端正汤水。收生婆已经唤到,进房来一一打千,请了安。看了甄氏一看,说道:“还有一会子呢,肚子高得很,好像是双生模样。”究竟不知生的是男是女,且待下回再说。 [book_title]第四回 荡妇怀春调俊仆 孽儿被逐返家门 大家坐了一会,天渐明了。那边邢夫人、平儿也过来了,甄氏道:“这会子疼得阵阵的紧了,扶我起来罢。”收生婆道:“少奶奶不用起来,就是躺着生罢。”忙替他脱了小衣,只见并不啼哭,早已出了胎了。收生婆道:“恭喜是位小姐。” 李纨是个寡妇,满望早些生个孙子才好。听说是女儿,把眉头皱了一皱。王夫人道:“女儿倒也好,只是为什么不哭的?” 收生婆道:“不妨,有福的人是不哭的。”王夫人便拿时辰表一看,道:“正交卯初一刻。”收生婆道:“肚里还有一个呢!” 忙忙的洗了浴,就要穿衣。李纨道:“既是双生,须要记认明白。”就捡了一件鹅黄的袄儿先给他穿上。果然不多时,收生婆又接了一个出来,说道:“又添上一千金。”却也是不声不响的。李纨又捡了一件大红袄儿给他穿了。看看表,还是卯时交到正三刻了。甄氏道:“老妈妈你慢些回去,就像肚里还有呢。”收生婆笑道:“我的少奶奶,只有双生儿,那里有连三接四的生个不了的?”王夫人见都是不则声的,倒疑心起来。 走过去逐个抱来细细一瞧,却是鲜龙活跳的孩子,并没什么别的缘故。便出了房门,要去告知贾政。只听得房里呱呱的哭起来了,还认是先前的两个哭,谁知收生婆叫道:“好奇怪,真个又有一个出来了。”王夫人听见,便复身进来看时,见收生婆又在盆里洗他。李纨又捡了一件绿袄儿,给他穿着。邢夫人笑道:“亏了预备的多,不然连衣服也不够穿了。如今倒要再瞧瞧还有没有?”甄氏应道:“这会子是空的了。”王夫人又把洋表一看,道:“辰初三刻了。”便往书房里来。 贾政正和兰哥儿坐着说话,见了便问:“生了没有?”王夫人说:“一边生了三个女孩子,倒像庙会上卖的泥人儿,红红绿绿摆了一炕。更有奇处,先两个连哭也不哭,响也不叫。 只是屋上的老鸦叫得翻江,我家树窠里的没这许多,不知那里又飞了来的,直待临了的一个,才会哭着,这老鸦也不叫了。 不知道好不好的?”贾政道:“这是祥瑞,别说破他。”便向兰哥儿说:“你去瞧瞧去。”兰哥儿答应去了。 王夫人趁着空儿就支使开了跟班的小厮,向贾政道:“这环畜生呢,固然不好,但到底是老爷的儿子。如今赶在外面,东飘西荡,花子一般,像个什么?我劝你收了他回来罢!”贾政道:“我一见他便生气,收回来就添我的烦恼。”王夫人道:“既这么,便连媳妇也分了出去,叫他们夫妻自去过活。”贾政说:“我也想过,只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难道叫他露地里过日子?也得买几间屋,分几亩田,才好出去。现今手头不济,且迟迟罢。况且叫这畜生多吃些苦也好。”王夫人道:“这史氏又泼悍又轻狂。我虽则耽着心,时刻防闲他,到底不放心,别弄些缘故出来,不成事体。”贾政道:“不如送他回娘家去罢。”王夫人道:“越发使不得,他的爹妈糊涂得很着呢。 那里肯去觉察他。”说着,只听见内堂又闹得碌乱起来。 王夫人正立起身要进去看,只见贾兰走出来说:“太太别去管他,白生气。我母亲和婶娘已是在那里调排呢。”王夫人也怕生气,就坐下了。里边李纨、宝钗、岫烟同到中堂,只见史氏把脚在地下蹬,手在桌上拍,口里骂道:“这一群畜生,把我欺得不上台盘。怪不得连奴才都不理我了,何见得我是个淫妇娼根,就这么提防得紧,连话也不许说了。既这么,我往后倒偏要偷个汉子给他瞧瞧。”三人听了这些话,全然不懂。 宝钗道:“到底那个欺了你,那个不理你,又是那个提防了你,也要说个明白,我们好替你出出气。”史氏道:“一班恶淫妇浪蹄子,那一个不来欺我?如今得我自己上街坊买东西了。” 岫烟带着笑道:“你 且说明了,再骂也不迟。大长的日子,有什么骂不及的,就这样慌。”史氏把手里一百钱往地下一撩,说:“我今儿要买些香粉,交给那长兴的狗杂种,叫他买,他理也不理,跑了出去。你想想,可要生气不生气?”李纨道:“这又什么难事?”叫老妈道:“你去对门上说,把这小子扎实打他二十棍,撵了出去!”老妈应了,出去不多一会,长兴跟了老妈赶进内堂,跪在阶下说道:“小的有个下情,回明了大奶奶,就挨着打一百棍也是甘愿的。”那史氏听了叫道:“你不要讨死,什么下情上情,快滚出去。”宝钗道:“婶婶也太性急了,听他说完了再打,也尽赶得及。”李纨道:“你 且说来。”长兴道:“小的昨夜四更天就起来看屋上的红光,又为叫收生婆,忙了半夜。早上口渴得很,拿了一只碗到灶下来,要泡碗茶喝。不想该晦气,碰着了”一句未了,史氏急得跳起来嚷道:“你这狗杂种,臭兔子,撒你娘的谎。”宝钗道:“泡茶也不算什么谎话,且听他说完了再骂罢。”李纨便问:“你碰着些什么?”长兴道:“碰见了三奶奶手里拿了一百个大钱,叫我买香粉。”李纨道:“你就该去买哎。”长兴道:“小的伸手去接那钱,谁知三奶奶不递钱,倒把我手掌心搔了几搔。小的就说:‘太太吩咐过的,府里的家人小子,有那个敢和三奶奶搭嘴拌舌的,便打个半死,立刻撵出去。三奶奶不要害我受罪罢!’说了这话,往外就跑,连茶也不泡了。三奶奶又在那里叫说:‘转来,转来。’小的便不应他出去了。这是怕太太知道要打骂,并不是小的不肯买粉。”史氏听了,就跑到阶下向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你搔了我的手,倒说我搔你?嚼你妈的×舌。”宝钗看这小子约有十**岁,生得也还清白。听他这些话,倒害起臊来,忙站起身退进屏后。岫烟也走了进去。李纨就在地下拾起那一百钱来,照着长兴身旁撩过去,骂道:“贱奴才,少说些话,且饶了你。快去买粉罢。” 长兴拾了钱,立起身正要走,史氏赶过来,兜脸打了他七八个巴掌,鼻血也打了出来,就抢了他手里的钱,道:“我不要你这狗**造的买了。”长兴掩着鼻子,飞跑的出去了。李纨向史氏道:“婶婶,不是我欺你、说你,你房里有老妈有丫头,要买什么东西叫他们拿出去,谁敢不买?何犯着自己跑到灶前闹这些不清不洁的饥荒?”说着便往里去了。史氏又喊骂了一会,见没人理他,自觉没趣,也进房去了。 那王夫人在书房里,就把甄氏梦见鸳鸯送花的话告知贾政,又要替他们取个闺名。贾政道:“大的就叫优昙,次的就叫曼殊,这都是佛花的名色;第三个就叫了文鸳罢。”王夫人道:“很好,又新鲜又确切,又不落那些‘香’字‘秀’字的陈套。 如今钗儿的儿子已是周岁过了,也得取个名儿。照着宝玉的样,叫那些丫头、老妈、小厮们都唤他的名,免免灾晦。”贾政道:“他娘老子是什么金玉姻缘,如今他又是什么金玉,竟合成了一个字,叫了‘小钰’罢。”王夫人道:“更好,就是这么叫起来罢。”又听见内厅已经寂静,就说:“老爷你同我进去瞧瞧,倒是个好玩意儿,接二连三的一大堆子,真正有些瞧头。” 贾政听了,就同着进内,立在房门外。王夫人一手一个抱了两个,又叫老妈也抱了一个,出来给贾政看。果然个个眉清目秀,十分可爱。 贾政看了,心里很喜欢,就叫依旧抱了进去。回身出来,经过宝钗那边门外,只听得小孩子叫道:“爷爷不大往这边来的,想是去瞧新侄女么?”贾政见了就提他起来,抱在手里,告知他道:“我如今替你取了个名儿,叫做小钰,你记着,叫你好应。”孩子道:“‘携字我认得,也写得上来。这‘钰’字,母亲不曾教我,不会写。”贾政道:“金边加个‘玉’字。”他应道:“‘金玉’两字,都认得,也写得来,倒不知道两个字好配得做一个的。”就把石手指头在左掌心写了一写,快活得很,说:“爷爷,快放我下去,我好去告诉母亲。”贾政就放了下来。小钰跑进房去叫道:“妈妈,我如今有名字了!爷爷取的,叫小钰,是‘金玉’二字配成的。”宝钗听了,便知取名的意思,点点头道:“很好。”李纨也在这房里,便道:“你去写写去,别忘了。”正说着,见王夫人走进房来,小钰忙又告诉了,王夫人道:“我早知道的了。”便向李纨、宝钗问:“刚才史氏又闹些什么?”李纨只是含糊,宝钗道:“二姆姆这事,倒要回明了太太,好商量个善策。”李纨想了一想,道:“也是,不要养痈遗患。”两个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只瞒过了这些伤触太太的话。王夫人听了道:“我早防着的,适才也劝过老爷,叫了环儿回来。老爷要迟迟,如今待晚间我再劝他。”果然到了天晚,用过晚饭,打发老妈往周姨妈房里,请了贾政过来。遣开众人,竟把日间的话一一从实告知,并说:“老爷若厌见这畜生,我只叫他在书房门外磕了头,断过,只在他老婆房里坐,不许东跑西走就是了。”贾政道:“也罢,由你去办罢。”到了次日,王夫人打发家人往赌场上叫了贾环回来,骂了一个难,又断定了只许在房里躲着,不许往外跑。 贾环磕了头,一一应承了。才取了些旧衣帽,叫他把身上花子样的衣服换了下来,带了他到书房门口磕了许多响头。自己走进去叫声:“老爷,这畜生情愿改过自新。不敢进来见你,现在门外磕过头了,求老爷暂恕这初次罢。”贾政冷笑道:“还禁得二次吗?”向长兴道:“你出去狠狠的打一百个嘴巴子,才许他进房去。”长兴答应着走出门来,把两手乱拍,报道:“一、二、三、四、五”贾环倒也懂得,怪声叫痛。拍了一百拍,王夫人喝声“去罢!”贾环就像漏网的鱼儿,飞奔的溜进老婆房来。史氏一见,就像半天里掉下只凤凰似的,也不及说话,一把搂定,接连先亲了几个嘴,忙叫丫头婆儿快出房去,自己就关上门。足足挨了两顿饭时,才开了房门,叫丫头去舀热水来洗手。从此,贾环躲在房里不敢出外,史氏也不很出来寻闹了。 暂且撇开贾府的话。单说薛蟠,起初在各处赌场混饭吃,渐渐日久生厌,都不肯理他。身上衣穿比花子还不如。粥饭都不周全。还仗着香菱做些针黹,苦苦一餐度日。几次要卖香菱,因为王夫人叫家人把京城的男媒女妁一一吩咐过:“如若有人做中保,把香菱卖了,一定送官重究,连那娶的人家有官司吃。” 又说:“香菱立过誓,倘或人家买了他去,不是悬梁,便是服卤,决不肯另从人的。”因此便出了名,再也卖不成。薛蟠也只得死了这条念头。那贾政府里是不敢来的,有几次在路上遇见贾琏,向他借贷。那知自从贾赦死后,贾琏当家,诸事从刻。 况且见他这样光景,越发眼里瞧他不起,分厘也不肯相助。没奈何,又到宁府求借,贾珍、贾蓉也是一毛不拔。薛蟠心里虽则十分怀恨,却也没个方法可以扼得他住,只好罢了。 却好这日香菱过荣府来,到了王夫人房里,说起苦楚,又说两天没吃饭了,眼中不住的掉下泪来。王夫人看了不忍,给了他一千大钱,五斗白米,叫老妈送他过去。刚走出来,劈头碰见巧姐,也来请安。瞧见了钱米,便顺口说道:“二太太天天说家道艰难,偏又会做教花孟尝君,这些瞎钱尽好省他的。” 香菱听了,并不答话,一径回家,见了薛蟠,一一的告诉了,薛蟠也不做声。 过了多时,贾政坐在书房,见小钰笑嬉嬉拿了一卷纸走进来,道:“爷爷,我写了许多字,母亲叫送来,爷爷瞧好不好?”贾政接来一看,不但间架整齐,那笔法很有些劲道,正待开口评点,忽见门上家人慌慌张张跑来道:“回老爷的话,府外有许多番子手同着许多营兵,把府前后门都围住了。还有许多官儿跟了北靖王进宁府去了。”小钰听了嚷道:“这也可恶得很,无缘无故,为什么闹到我家里来,还不撵他出去?”贾政喝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快进去罢!”小钰看见贾政生气,连忙往里就跑。到底不知为着甚事,且看下回。 [book_title]第五回 宁荣府二次抄家 珍琏儿三番听审 那贾兰同着贾琏赶到贾政这里来,说道:“不知为着什么,又要抄了!”贾政道:“我是问心无愧。”向着贾兰道:“你却我信得过,不会闹事的。大模是阿环了。”又向着贾琏道:“不然是你也保不定。”正说着,见尤氏一脸眼泪,同着惜春并两个妾,带了好些丫头婆子走进书房,向贾政道:“有许多官员来抄我们的家,把我们赶了出来,珍侄儿、蓉侄孙都管押起来了。”贾政道:“谅来我们这里也不免的,你们且到你叔婆那边去坐着听信罢。”尤氏听了就往王夫人房里来,大家聚在一处猜疑不定。 停了三四个时辰,一群官儿都进荣府来了,喧喧哗哗坐了满厅。贾政跑出厅来,见是九门提督领着本衙门的属员并巡城御史司坊各官,共有十七八个人,阶前站的番子手,约有百把个。见了贾政也不站起来。贾政见这光景,便立住了脚。贾兰走上去拱一拱道:“诸位大人到舍,不知有什么事?”众人身也不抬,手也不举,佯佯的说道:“自然有些事的”话未说完,北靖王的轿子进来了。贾政带了琏、兰迎到轿前等着,北靖王出了轿,各人打个足全,王爷拉着贾政的手,说道:“老世长,没有你的事,令侄是有分的。”走进厅来坐下,叫贾政也坐着。贾政见各官都挂着手立在两边,不便坐,只得也立在下面。 忽见小钰忙忙的从里面跑出来,向着王爷打足全请安。王爷问:“这孩子是谁?”贾政忙答道:“是世职的小孙儿。”便喝道:“你出来做什么!该打!还不快进去!”小钰道:“我要回王爷的话。”北靖王就问:“有什么话?”小钰道:“我家祖父和哥子都是安分守己的人,王爷为什么来抄起家来?况且我家祖宗是有功劳的,这宅第还是御赐的,那花园是奉旨省亲盖造的,只怕都抄不得呢。”贾政大声喝道:“畜生,不许胡说,快进去!”北靖王笑道:“说得很有道理。”便站起身来说:“现奉圣旨,这宅子是功臣赐第,花园是贵妃娘娘归省的园,都不必封。这贾政不在案内,所有赀财都不用查,只抄贾珍、贾琏的家私就是了。”贾政和琏、兰并那小钰都跪着听他口传旨意,直待传毕,贾政磕了九个头,谢了恩,才站起来。 王爷依旧坐下向众官道:“你们听见了吗”众官说:“听见了。”王爷就叫押了贾琏去,“把他的赀财什物尽数搬出厅来,逐细造册。那政老这边别去惊动。”又说:“你们只进去五六个人查,交番子手搬出来,其余的就在外面检查登记,便不耽延工夫了。”众人应声“是”。九门提督带了五员官儿八十名番子手,押着贾琏进内去了。 王爷又唤过小钰问道:“哥儿,你几岁了?取有名字没有?” 小钰道:“今年二岁零六个月了,名叫小钰,是金玉二字合成的。”王爷说:“你认得字么?”答说“略认得些”。又问:“谁教你的?难道已经上学了么?”小钰道:“没有上学,是母亲教的,我每日的工课要认二百个字,写一张字,对一个对。”王爷笑道:“这也实在聪明得很。对的几字对?”小钰道:“不过一个两个字,多的对不上来。”王爷说:“我封的是北靖王,就把这‘北’字对对瞧瞧。”小钰道:“东、西、南都好对得。”又问道:“加上个‘靖’字呢?”小钰想了想道:“可就是‘温凊’的‘凊’字么?”王爷说:“不是,是立边加个‘青’字的。”小钰道:“是什么讲解?”王爷道:“是平定的意思。”小钰道:“对个‘南安’可使得?”王爷说:“好,你再把‘抄家’二字对一对。”钰道:“‘家’字该对个‘国’字,竟对了‘定国’罢。”王爷回转头来向贾政道:“这是个英物,未足三岁便这般倜傥,论不定竟要做个甘罗呢。”贾政道:“他是遗腹的孤子,不忍十分拘束他,纵得胆大了,竟敢在王爷跟前放肆,那里当得起王爷的褒奖!” 小钰道:“甘罗十二为丞相,倒听见母亲说过。只是他寡仗着些舌辩,实在也不曾有什么战功政绩,还算不得上等的人物。” 北靖王把舌头一伸,道:“甘罗还不是他的意思呢。”贾政道:“你孩子家,别仗着王爷的恩待,尽管胡说起来。进去罢!” 小钰只得又向王爷打了个足全,往内去了。王爷道:“尊府的祖功宗德厚,才有这样的好儿孙,可贺可贺。”贾政打了一足全,连称几个“不敢”。 这说话的工夫,贾琏那边的箱笼什物已经摆了满厅满院,连两廊都放满了。有几个官儿在照厅上查点登记,只见一员官从里面走出厅来,回王爷道:“据贾琏说,衣赀什物,两房各自分开,这田房契券是贾政收藏的,须得叫他取出来分作两股,一股入官,一股给还才是。”王爷点点头道:“该是这么办。” 贾政道:“田产契券原是大房收着的,因前番抄了家,一概入官。后来蒙圣上的天恩,念世职无罪,把这些田产赐给的。如今也只剩得二千多亩了,市房越发不多。”就向贾兰道:“你去拿了出来。”北靖王道:“既是皇上恩赐,便不是公产,不必拿了,我替你转奏罢。”贾政忙又谢了王爷的恩。这官儿就进去回覆了九门提督。一会子里面的官都出来了,派了一员官,带了四个番子手,把贾琏上了刑具,押解刑部收禁去了。 北靖王道:“这些登册过的,加了封条陆续送交户部去罢。 我等不得,先走了。失陪,失陪。”又向贾政道:“改日我还要请你家小令孙去谈谈。”回头向九门说:“可惜,刚才大人没有听见这位小哥儿对对,真正出人头地,将来是不可限量的。” 九门道:“听他这番说话,也就不凡。”说罢,王爷起身便走,贾政送上了轿,贾兰直送出大门才转回厅来。那些官儿,直弄到起更过后才得完毕,各各散去。 贾政进到王夫人房里,见全家的亲人都挤在一房,见了慌忙站起,贾政坐下,贾兰也进来了。邢夫人哭道:“琏儿自凤姐死后就把平儿扶正,怎奈一无所出,只剩了一个巧姐,并没孙男,如今犯的不知什么罪,是死是活都不可定,将来我们大房是要绝了。我这未亡的人靠着谁过活!”尤氏也哭着道:“我那边只有一个蓉儿,两娶媳妇都病没了,连孙女都没一个,如今抄得精光,怎么过得日子?”贾政道:“且宽心,明儿打发兰儿去打听打听,到底为什么事?刚才琏哥儿竟上了镣铐收监,谅来不是个轻罪,至轻也只怕是个军流。幸喜我不曾抄,还好费些钱上下打点打点,又好帮帮你们两处,将来好度日子。” 兰哥儿道:“今儿得免抄封,我倒没什么喜欢得很,倒喜得钰弟弟这样有胆有识,将来比我不知要高几百倍呢!”贾政就向着宝钗道:“这个孩子实在出色,不比那宝玉,只管夹在姐妹们伴里,一些世事也不懂。也亏了你肯派定工课教导他,我竟不知道。今儿才见他写的字,还不曾瞧得完,就闹起事故来了。 以后越发要当心的教他,只别放他出去。恐怕太精灵了肯会闹事。”宝钗站起身连应了几个“是”。王夫人接口说:“小钰,爷爷吩咐你可听见了没有?”小钰道:“闹事是不敢的,我只想要习习武呢。”王夫人道:“放屁!文不习,倒习武?”小钰道:“文也要习,武也要习,才叫做全才。若是寡捧着几个书本儿,到底有些腐气。”邢岫烟道:“这也说得是,你们府上原是个将门,不要专攻文事,反失了祖风。”小钰听得入港,拍着手道:“是哎,我前儿听见奶奶讲什么班超说的大丈夫万里封侯,我便一夜睡不着。”王夫人问:“为什么睡不着?” 小钰说:“我只想快些大起来,好学武艺。”贾政道:“这又胡说了,是人总要一年一年慢慢的大起来,那里快得来的?” 这时候,邢夫人和尤氏听见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也都不哭了。邢夫人便向贾政说道:“瞧他这点子小人儿,志气倒大着呢!”小钰越发得了意,便忘其所以,叫道:“大太太,待我立了功,封了侯,上一本,便是伯伯、哥哥充了军去,也会赦回来的。”宝钗见他越说越狂妄了,只是公婆在面前不好喝骂,只得哼了一声。小钰听了,也自觉太大言了,便低着头不敢做声。静了一静,听见远远的更楼上打四鼓了,贾政道:“夜深了,各人都去睡睡罢。”又向兰哥儿说:“明儿早些吃了饭,到刑部去探听探听,回来禀我。”兰哥儿应了个“是”,就散了。 到了次日,贾兰一早就走到刑部衙门前细细打听。才知是薛蟠挑哆了尤二姐的原夫张姓,在提督府里告贾琏匿着国丧家孝,强娶他已聘的妻子尤二姐为妾。贾珍先已通奸,又硬做主婚。贾蓉也有奸情,主谋强娶。贾珍、贾琏又想强奸尤三姐,以致自刎身亡。又称贾王氏怀妒,阴谋药死尤二姐,并添上许多贾家恃势横行欺凌平民的话。九门提督转奏了,奉旨抄家拿问的。连忙花了些钱,进至监内。只见他三个都上了鬼次箫,像猴儿捧桃的一般蹲在地下,连一条板凳也没有,十分凄惨。 贾兰便向牢头禁卒道:“烦你好好照应照应,少不得有个薄意送来的。”禁卒道:“这里的规矩是人钱同到的,如今已是迟了一日了。再若延挨,请他们到押床上去受用受用。”贾兰道:“自然就送来的。”走出来去见司狱厅,再三嘱托。司狱道:“我自然会关照的。只是旧规向例也须趁早送来,才免得叨腾。”贾兰连忙回到家中,把那些话一一回明贾政。贾政道:“没有别法,只好再卖田了。”就唤了周瑞来,叫他去卖了三百亩田,收了六千价银。把四千两交兰儿去上下打点,又叫家人们到花园里搬了些床桌什物,到邢夫人这边去。那东府里也搬了些去。正在忙忙碌碌,又见王夫人出来说:“昨夜他两处的人都挤在珠儿媳妇那边,直啼哭到天明。今日两个都病了,扰得珠儿媳妇也头疼发热起来,怎么样好?”贾政忙交了六百两银子给王夫人,道:“你分给他两个去使用,就送他们仍归原处去罢!”王夫人拿了进去,各人给了三百。用轿抬了他们回去。不提。 且说贾珍等三个,先在刑部审了两堂,次日又到提督府听审。虽则夹打了几次,幸喜先有使费嘱托,受刑还不很重;又亏了北靖王各处请情,才得从轻问了个边远充军。 贾兰天天出去打听,这一日去了,到二鼓时候还不回来。 家中个个着急,差了家人各处去找寻,都找不着。贾政只得坐在王夫人房里呆呆的等,直等到五更。只听得老妈说:“外面敲门了。”贾政就自己提着灯赶出来看,却不是兰儿,是宁府里两个老妈。不知老妈来做什么?待看下回便知。 [book_title]第六回 获重谴囚徒发配 感旧游美妇联诗 贾政便问:“这时候来做什么?”老妈道:“我家奶奶要不好了,四姑娘叫来请这边的太太、奶奶们去瞧瞧,迟些恐怕见不着了。”话未说完,又有家人来报:“奶奶已经断气了!” 贾政说:“你们且先回去,我家太太、奶奶们也都害着病,只怕一时不得过来。待我商量了派个人来料理罢。”说罢,来见王夫人,告知这话。王夫人道:“我因为兰儿不见了,恐怕像了宝玉一样,心也剜去了,那有心情去管他们的事!大媳妇现病着,二媳妇是要管小钰的,孙媳妇一则要伺候婆婆的汤药,二则已经愁得落了魂似的。那边平儿倒还懂事,只是又要伺候着大太太,估量也早晚要升天的了。如何使得他开去。只有环儿媳妇倒是闲着的,叫他也未必肯去;就去,也无益。”贾政道:“我有道理。”便取了二百两银子交给周瑞,叫他同着妻子过东府去相帮料理。 渐渐天已大明,那甄氏心头就像小鹿儿乱撞,不知不觉眼里掉下泪来,又不敢叫婆婆看见,恐怕知道了要急坏身子,真真是个热锅上的蚂蚁。连贾政、王夫人也是乱箭攒心、不住差人去寻,那有影响?交到已时光景,只听得邢夫人那边忽然沸反的哭起来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忙叫老妈去探听。不一会,平儿就过来,说:“太太归天了!昨儿还好好的。我知道兰哥儿不见了,自然老爷太太心烦,不敢过来通知,再不想这样快的一瞪眼就去了!”贾政就同着王夫人到床前拜了四拜。交给平儿三百两银子,就叫他赶着料理。又烦了邢岫烟过去相帮相帮,各人也都去拜了拜,便回来了。只有李纨下不得床,不曾去。 甄氏拜了回来,包着眼泪走到王夫人房里,说道:“太太,我想只好悬了赏,多多贴些招子探他下落”话不曾说完,胸前像铁锥一戮,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满地,身子就慢慢的往地躺下来了。王夫人一把抱他起来,面色也变了,喘个不祝正在没法,只听得婆子、丫头们碌乱叫道:“好了,好了,兰哥儿回来了。”王夫人抱着甄氏,放不得手,忙嚷道:“快叫他进来!”丫头道:“在书房里和老爷说话呢。” 且说贾兰回到家里,众家人说道:“怎么一去不回来?把老爷、太太的肠子都急断了,快进去见见罢!”贾兰听了就飞跑的到书房里来。 贾政一见,就像拾着了一颗夜明珠,连忙问道:“为什么这时候才来?”兰哥儿道:“前儿到提督府门上兑了二千两银子,等着要亲见一面好放心。谁知他出门去了,直候到了掌灯后才回来。见过了面,回来家里已是起更时候,赶不及到刑部去。 昨儿个起来又有好些家务,逐一调排调排,出得门已是晌午了。 到得刑部,才知道珍伯伯发配云南,琏伯伯配往贵州,蓉大哥配往四川,不许归家。就是前儿下午,起解去了。我想不送倒也还可,只是三个人身边并没分文,这样远路怎么得去?要回家告知,恐怕迟了,越发赶不上。喜得身边带有三百两银子,要给司狱官的,还不曾交付。我就骑上马,放圆的跑了半天一夜。谁知赶过头了,今儿天明了,问问饭店里的人,他们都说并没有看见过去,只得又掉转马头迎回来。路上碰见了,才得说了几句话,一人一百,把路费交代了。又怕家里记挂,依旧放圆了马跑回来,连茶饭也不曾吃。”贾政道:“很吃苦了,快些进去。里头那一个不惊得落魂!”兰哥儿连忙跑到王夫人房里,叫道:“太太,我回来了!”太太也不答应他,只是捧住了甄氏,口布着口叫:“心肝儿子快醒醒!”兰哥儿只见他满身是血,太太衣袖上也是血,便问:“怎么是这个样儿了?” 太太也不开口,把手往地下一指,兰哥儿回头看,瞧见地板上流的都是血,只得走近身。一看,见他面色就像纸灰一个样,不住的喘气,只得低着声叫道:“太太,他到底为什么?”太太含泪说道:“为什么?就为你这有心没肝的混账东西。要出门,回个明白,便去一年也由着你,怎么不声不响,三不知的去了!我认是像了宝玉不回来的,怪不得他着了急。”兰哥儿忙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王夫人道:“这还罢了,但也不犯着替这些混账人这样出力。”贾兰道:“我去奶奶房里瞧瞧,就着人去请太医。”王夫人道:“他倒不知道的,不是早已急死了,还等得及你回来!倒是请太医要紧。”兰哥儿飞忙到李纨房里问了病,李纨道:“今日觉道好些,那邢太太和尤奶奶的棺木衣衾,你替他们料理明白了没有?”兰哥儿打头不应脑,只得胡乱应道:“明白了。”便疾忙掉转身出外,叫:“快快去请王太医来!”家人答应请去,不一时太医到了。就在王夫人房里,隔着帘诊了脉,说道:“症候虽危,还可医治。《内经》说的,血生于心,统于脾,藏于肝,宣布于肺。此症乃是悲惧忧愁忿恨一时猝集,以致郁火妄行,营失其位。宜用四物汤加黄连、条芩、枯芩三味,连服七八剂就渐渐会平下去了。只是要宽心安神为要,再着不得气苦的了。”开方毕,又去诊了李纨的脉,说:“这个病已经清理的了,再服几帖便好起床了。”贾兰也没心情去管邢、尤二人的丧事,只伴着甄氏。那甄氏见丈夫已经回家,心就放宽了。过了五六日,李纨也起来了。甄氏吃了几十帖药,也渐渐的强健起来,一个月后竟也起床了。从此安静无事。不过环儿夫妇两个,时常闹些小饥荒,也不必细述。 到了九月间,兰哥儿考取了内阁中书第一名。引见后,就补了缺,天天去上衙门办事。添用了几个跟班的人,家中比先前略热闹了些。 且说史湘云嫁在林主事家,丈夫死了,跟着公婆度日。宝琴嫁到梅翰林家,公公已死,丈夫只中了个副榜,还没有做官。 两家俱是清苦,生了女儿,无力去雇奶妈,各是自己乳养。为此,不很出门,久不到贾府里来。如今都已断了乳,听见兰哥儿补了中书,便相约要来向王夫人请安道喜,并望望李纨、宝钗诸人,又去约会了李纹、李绮两个。那李纹嫁的丈夫姓朱,是个举人,考的国子监学正。李绮嫁了甄宝玉,公公死后,全家都回南去,唯他夫妇二人住在京中,等待会试。 这日同来到荣府,李纨、邢岫烟、宝钗带了甄氏、小钰到前厅迎接。进来先到王夫人房里请过安,又道了喜,再和姐妹们一一的见了礼。多时不会,益发亲热得很,就坐下说了几句寒温的话。湘云带了女儿同来,有心要比对金玉,便性急要看小钰的玉。宝钗就叫他解开来看了一会。王夫人也要瞧瞧他女儿的锁,那小姑娘再也不肯,拉拉扯扯了一会。甄氏会意,就撵了小钰出房去才解开衣来。胸前看了一会,刚穿好了衣服,小钰在窗外笑道:“偏我也瞧见了。”说罢,就走进房来。大家看时,真个窗纸上挖了一个洞。那小姑娘脸都涨得飞红,宝钗便把小钰骂了几句。湘云道:“他生得极容易,我梦里听见有人叫道:‘史妹妹,我来了’。声音熟得很。一时想不起来。 醒来不多一会,便落地了。”各人又讲了些闲话。坐了一会,就在房里吃了饭。 湘云要到园里去看看,王夫人道:“如今不比先前了,一派荒凉的景况呢!”就向李纨道:“我懒得走,你们陪了逛逛去罢。”大家就一群的往园子里来。只见那些亭台景致七七八八,都有坍损;池中的水也半干了,一只船漏了,歪在岸边;那些禽鸟花卉,也是十不存二三了。大家各处走了一回,十分感叹。 湘云又高起兴来,道:“这地方我们会过了多回的诗社,如今感念旧游,必定要联首诗才好呢。”李纨道:“不要算上我。”众人道:“不算你,只剩了七个人,难道做七韵不成?” 李纨说:“我替你们找个人来罢。”就叫老妈过去叫了香菱来,众人道:“不错,不错,倒忘了他。”略停一会,香菱就过来了。大家告知他要联句的话,便高兴得很。岫烟道:“大家别逊让,先有句的便先写。我就讨个便宜,做了起结两句罢,省了对。”便提起笔来写了一句,李纹也接着写了两句,宝钗随也写了两句,接着就是甄氏、李绮、湘云、宝琴、香菱各写了两句,岫烟又结了一句。诗已完了,李纨道:“我不做诗,且代你们誉出来罢。”便端端楷楷另写在一张纸上,注明各人的名字。众人同看了念道: 落寞园亭景,烟凄凉叫候虫。 池荒莲在 ,纹梁圯燕巢空。 卧竹委残绿,钗欹花零断红。 寒烟生薜荔,掌冷露湿梧桐。 蛛丝牵莓壁,绮蜗涎蚀绮栊。 潇潇虚院雨,云飒飒破窗风。 断粉妆台畔,琴残纨绣闼中。 眼前小尘劫,菱怀旧感何穷。 岫烟看完了,各人又评论赞赏了一番。 湘云看着香菱道:“你为什么瘦了许多?”香菱红着眼睛回说:“史姑娘,你那里知道我近来的苦处,一日一晨都是不周全的。这仗着这边二太太和宝姑娘的恩典,时时赏恤些,不然,竟是要饿死了!”宝琴道:“我也想要帮帮你,只是公公没了,一无出息,苦苦的哝着过日子,还只愁不够。实在是有心无力,说来不怕姐姐妹妹们笑。”李纹和湘云都说道:“京官穷苦,是一样的,那个笑得那个?”李绮道:“我们也是闲居寓所,苦哝着,何曾宽裕了!”李纨道:“我家也张罗不过来呢!” 宝钗道:“家道艰难,我也还不愁;倒愁的是小钰恐怕要懒学。我虽则教教他,到底有些舐犊的痴心,未免宽纵了些。 所以古来说‘易子而教’,真正有道理的。心里几番想要屈邢妹妹做个西席训教他,又怕束脩菲薄,不好开口。”岫烟道:“什么话呢?我正为无事素餐,心里很过不去。若有些事做做,倒也心安。况且我这个女儿也好附着读书,那里还讲起束脩来?”甄氏道:“我也帮几两脩金,把三个女儿附学何如?”湘云、宝琴和二李都说:“我们都有一个女儿,齐来附馆。你们本家妯娌两位,只管了供给;我们四家公凑些束脩罢。”李纨道:“这件事总要回明了太太才好商量呢。”众人道:“这个自然要回的,同去讲罢。”大家同着正往里走,宝钗一路只是笑。李纨便问:“你笑什么?”宝钗道:“我笑的是众姐妹都有了行业,还只是这样愁穷。”众人道:“我们那里有什么行业?”宝钗道:“我瞧见《笑林广记》上载一首诗,说是:‘弄瓦前年庆五朝,今年弄瓦又承招。弄来弄去无非瓦,令正原来是瓦窑!’如今各位都开了一座窑,怕不是行业?”李纨道:“稀罕你生了一个拳大的男孩子,就来骂人!”湘云道:“他的行业更贵重呢,竟是个古董玉器客。”李纹笑道:“你可不做了个细花金银匠吗?”李绮也笑道:“到底要让甄家窑行里热闹,一弄就弄成了三个!”甄氏道:“姨妈,你叫婶娘取笑了,怎么拿我来点景玩儿,何苦来呢?”众人一路笑一路说,早已到了上房。王夫人站起身来问道:“你们游园游得这么乐吗?” 众人坐下便把园中商量的话回明了,请太太示下。王夫人道:“这是很好的事,也不用你们各人操心。我虽然穷,这点子小费还做得起东。这供给呢,在公账里开销了。九个学生,我竟每年送九十两薄脩罢。”岫烟赌咒立誓,不要束脩。王夫人道:“你这样执意,倒不便奉屈了。”岫烟也只得应允。王夫人说:“如今已是九月将尽,竟是十月小阳开馆。初二日是上好的日子,又是奎宿,又是成日。大家带了孩子,初一取齐,初二早晨就好拜先生了。”众人各各喜欢,次日都回家去替女儿收拾铺盖箱笼。 到了十月初一,饭后果然都到齐了。上房里挤得满满的,一个个如花似玉,落雁沉鱼,比那五色的罂粟花儿还要鲜明好看呢。正在碌乱的聚谈,只听得房外一片响声。不知什么缘故,下回说明。 [book_title]第七回 燕语莺声创兴家塾 红香绿艳齐起闺名 话说众女孩儿各各跟着母亲,在王夫人房里说话,只听得老妈们嚷道:“小钰怎么闹到这个样,怎得下来呢?”宝钗连忙出来一看,只见小钰高高站在墙头瓦上,还在那里麻雀儿似的乱跳。宝钗只喊了一声“不好了,还了得!”王夫人忙赶出来,看见便问:“这样二丈多高的墙,怎么的上去了?”老妈们回说:“他身子又轻,力气又大,先在地下跳了几跳,就跳上墙去了。”王夫人道:“快叫家人们拿梯子来,抱他下来才好呢。”小钰道:“不用梯子。”只听见扑的一声,便跳下来。王夫人就问他:“怎么这样胡闹起来?”他回道:“我看见各位姐姐妹妹都是天仙一个样,集了这一大群,实在乐得很,不知不觉的雀跃起来。”宝钗恨得很,就接连打了他几个脑搭儿,拉了他回到自己房去。李纨笑着道:“小钰这叫做‘乐极生悲’了。”王夫人也就笑起来,依然同进房坐了一回。大家吃了晚饭,就在上房后轩安歇。 到了次早,各人梳洗打扮已完,王夫人带领着往大观园来。 半路碰见李纨、宝钗、岫烟、甄氏,也都带了孩子们来。李纨道:“怡红院的正厅宽敞明亮,就摆了椅桌在那里读书。里面的房间也多,现今分在四处安了床帐,作为卧房。又派个老妈在下房伺候着,太太去瞧瞧。”王夫人点点头,到了怡红院各处看了一回,回到前厅,铺下红毯。 先是王夫人拜托一番,再是史湘云、李家三姐妹、薛家两姐妹又拜托一番,甄氏也跟在后面行礼。然后叫了众姐妹,先叙一叙齿:邢岫烟的女儿名唤碧霞,四岁了,是辛丑年正月十八日生的,最长;宝琴的女儿碧箫,也是四岁,七月初七生的,为次;小钰和湘云的女儿都是三岁,年月日时皆同,只小钰先了几刻,就算第三;林姑娘第四;以下都只有二岁,李纹的女儿是癸卯正月初三生的,李绮的女儿是二月廿二生的,排了第五、第六。优昙三姐妹本晚了一辈,又都是二月十五花朝日生的,算来最小,便站在下一层毯上。一齐拜了先生,各就书案坐下。 王夫人便问岫烟道:“四书是他们念过的了,也都会解说。 如今叫他们念那一经好?”岫烟道:“《易》理深微,怕他们不很懂;《尚书》字句聱牙,且帝王的道统治法,与女孩子们不甚相关;《春秋》三传专讲的会盟杀伐,也不与闺阁相关;《诗经》化起房中,恰与他们相宜,只是郑、卫诗篇不好讲些,只好依了小序讲解罢;《礼记》最好,《曲礼》、《内则》诸篇尤为合宜得很。”李纨道:“依我想来,竟叫两个四岁的读《易》,两个三岁的读《礼》,三个最小的读《诗》。讲一经时,大家打伙儿同听何如?”王夫人道:“很好,就是这么罢。” 小钰道:“我最爱的是行兵征伐,我单读《春秋》罢。”碧箫道:“我也爱这个,就和你同习《春秋》。”优昙道:“《书经》既是讲帝王治法,最有大关系的了,为什么倒不读呢?我习《书经》。”曼殊道:“我也这么想,就跟了姐姐同习罢。”宝钗点点头,向着王夫人合岫烟道:“各从其志也使得,只是五经并讲,难为先生辛苦些。”岫烟道:“这倒不妨,只要每经少讲几页,是一个样的。”王夫人便道:“替他们上首书,写幅字应应好日,便到那边喝酒去。我们暂时失陪,别在这里妨工。”说罢,就同李纨诸人走了。岫烟送到门口,回来给各人上了生书。大家咿咿唔唔读将起来,真是娇婉清脆,好听得很。小钰侧着耳听一回,又东瞧西瞧瞧一回,又嘻嘻笑一回,像似傻了的一般。岫烟喝道:“小钰,你为什么不读?”小钰说道:“我听出神了,活像许多黄莺儿、画眉儿、百灵儿在树上赌叫,乐得我的心花都开了,那有闲情读书哎!”岫烟就沉下脸来吆喝道:“放屁,你拜了我做先生,我就打得你。你敢在书馆里胡说乱道,我请了太太来,把你这小手掌打烂了,即刻撵出去,不要你做学生了。”小钰听见着了忙,便站起来道:“不敢了,不敢了,先生恕我初次罢。”岫烟又哼了一声,道:“快读!”小钰把两个指头塞了耳朵,低着头就念起书来。碧箫把一个指头在脸上挠着羞他,碧霞抿了嘴笑他,他也不来看,只是低了头发狠的念。不一会,大家都来背了书,各人拿出仿本来写字。没多时,也都完了。岫烟批了一回字,又将上的新书都讲过了。 这边,王夫人打发老妈来请坐席,岫烟同了学生们出来,见大观楼底下设了五席。王夫人送了中间一席正面的酒,让岫烟坐。便说:“我坐不住,少陪了。你们各自散荡些。”说罢,就进去了。 李纨又叫老妈去请了香菱母女来同饮。大家便挨次的坐下:湘云、李纨、李纹、李绮、宝钗、宝琴、香菱坐了四桌正面。 其余小辈子,自甄氏以下,各人依齿镶横坐下,香菱的女儿也是四岁,端午生的,坐在碧霞的下首、碧箫的上首。酒过几巡,湘云开口道:“我这女儿还未起名,今日就求先生取个名罢。” 岫烟道:“也得大家商量,要不雅不俗才好。我这女儿叫做‘碧霞’。”李纨道:“这个不该。现在泰山娘娘封碧霞元君,天后娘娘也称碧霞元君,应该避讳才是。”香菱便接口道:“‘余霞散成绮’,何不改了‘绮霞’呢?”岫烟道:“不好,不好,犯了李婶娘的讳。”宝琴道:“我说‘彤霞’倒还文雅。”岫烟点头道:“很好。”宝钗道:“众小姐妹中,这林姑娘尤为出色,我想着《诗经》上这句‘颜如舜华’倒也还切贴。”湘云道:“好极!只是太夸了他些。”宝琴笑道:“可惜史姐姐寡居不再生了,不然第二个就叫‘舜英’了!”大家笑起来。李纹、李绮同说,也要替女儿起个名。岫烟道:“‘心清闻妙香’,竟是‘妙香’二字罢。”李纹道:“好。”岫烟道:“二姑娘就叫‘幽香’何如?”宝钗摇摇头道:“‘幽’字的字义不很好。”李纹道:“温香何如?”李纨道:“越发不好,声音难听。”小钰就嚷道:“不好了,我们大家要病了!”宝钗喝道:“胡说,为什么好端端的都要病呢?”小钰道:“瘟鬼都跑出来,还不病?”众人都笑起来。岫烟就哼了几句,小钰不敢响了。宝琴道:“‘含香、瑞香’都使得。”岫烟道:“‘瑞’字好,竟定了叫‘瑞香’罢。” 香菱道:“我家的菊儿太俗得很,也烦各位替他改个。”宝钗道:“他是五月五生的,怎么叫起菊儿来?”香菱道:“生下来的时候,房中瓶里供了些野菊花,薛大爷就取了这个名儿。”宝琴道:“人淡如菊,竟改做‘淡如’二字,又雅致,又不失菊字原名的意思。”众人都说:“好极,好极。”李纨指着甄氏道:“他本名‘掌珠’,犯了公公的讳,我还没有改得,就烦各位想想,替他改个名儿。”宝钗:“甄姑娘又婉娩又淑慎,竟叫了‘婉淑’罢。”李纨说:“很好。如今说了多时的话,到底也行个令,喝杯酒,才好呢。”岫烟道:“旧令行厌了,要翻得新样些才有趣。只不知他们小姐妹肚里也读些诗了没有?”众人说:“先读《千家诗》,余外七箍八杂也还念过些。”岫烟道:“既这么,各人念一句《千家诗》,下接一句俗语,定要有个虚字的。念一句,合席顺数,数着实字眼便喝一杯;只数着虚字的别喝。” 便吃了一杯令杯,先念道:“‘清风明月无人管’,下接俗语是‘听其自然’。”通席都饮,只彤霞数着“其”字,碧箫数着“然”字,二人免喝。接着湘云念了个“‘添得黄鹂四五声’,‘极其好听’。”数到淡如是“其”字,免喝。大家逊李纨念,李纨道:“‘春风送暖入屠苏’,‘自然而来’。”数着“然而”两个虚字的免喝。李纹道:“‘乡村四月闲人少’,‘其忙无比’。”只“其”字一个虚的,免了一家,各家都喝。李绮道:“‘十扣柴扉九不开’,‘大失所望’。”李纨摇了一摇头,也不说什么。依旧数了喝酒,只免一家。宝钗笑道:“我要套云妹妹的墨卷了,‘万紫千红总是春’,‘极其好看’。”宝琴说:“‘无边光景一时新’,‘热闹之至’。”轮该香菱了。香菱把眉头一蹙,说道:“‘杜鹃枝上月三更’,‘凄凉之极’。”李纨道:“怎么说这样”便住了口,不住下说了。湘云忙把话岔开,道:“‘热闹之至’,‘凄凉之极’,倒对得很工呢。往下就该小辈子念了。”婉淑道:“‘胜日寻芳泗水滨’,‘其乐无穷’。” 彤霞说:“‘思大风云变态中’,‘想之不已’。”众人道:“只‘之’字是虚字,‘已’字要作‘止’字解,算不得虚字。只免了一家。”淡如道:“‘颠狂柳絮随风舞’,‘无所不至’。” 李纨又摇摇头,小钰嚷道:“不好,不好,都念完了。让我先念罢:‘大将南征胆气豪’,‘毅然且任’。”碧箫笑笑,接着说:“‘穴中蝼蚁岂能逃’,‘有何难哉’。”众人道:“‘岂何哉’三字,都算得虚字。”免了三家,舜华道:“‘一曲升平人尽乐’,‘坐享其福’。”妙香道:“‘赤日行天午不知’,‘忘其所以’。”大家说道:“倒有三个虚字,便宜了三家不喝酒。”瑞香说:“‘门外无人问落花’,‘岂不可惜’。”李纨“哎”了一声,也不说什么。优昙说道:“‘一朵红云捧玉皇’,‘其尊无对’。”宝钗点头道:“好!”曼殊说:“‘欲把杭州绮楼重梦·作汴州’,‘差也不多’。”宝钗说:“也好!”香菱会错了意,便道:“‘也’字自然算得虚字的。”众人都不则声。文鸳便说:“‘出门俱是看花人’,‘不约而同’。”喝过了酒,令就完了。李纨、宝钗道:“时候还早,再行个令儿玩玩。”岫烟道:“这个令倒替主人消了好些酒。此刻也不早了,酒也够了,用饭罢。”李纨又叫小丫头斟了两回酒。用了饭,喝过茶,香菱带了淡如先回去了。 大家又到怡红院,只见厅后第一进三间屋子中间,放了十六把交椅,下面放些杌凳,作为坐起闲谈及吃饭的地方。东间两个炕,李纨道:“这是伺候先生的。”岫烟道:“很好。” 就和彤霞在这个房里安了铺盖箱笼。西间是空的,安了梳头奁镜。走进第二进,一排三间,房中间两炕,妙香姐妹就占了。 小钰拉着舜华、碧箫,同在左边间里三个炕上开了铺。优昙姐妹在右边房里三炕安铺。分派已定,一众上辈姐妹同甄氏都出园进里边安歇去了。 次日各人要回去,王夫人又留下住了一两天。湘云等辞了王夫人,同到园中嘱托岫烟:“不要姑息,须得排定工课。只是孩子们年纪还轻,饮食寒暖要求照应。”岫烟道:“尽管放心!学生和儿女一个样,自然会当心照应的。”说了一会,便出了园,各自回家去了。 从此众学生各各埋头读书。岫烟的教法也勤,各人的资质也好,又肯当心。真是日长月进,忽忽过了一年,又是第二年的三月了。 这日王夫人怄了史氏的气,叫了环儿来。狠狠的骂上一顿。 环儿便拱着嘴,气忿忿的回房去了。王夫人余怒未息,因想起园里花卉,虽没人葺理,但当此深春,自然也还有些开放的。 看看也好遣闷。便同了两媳并孙妇来到园中,就便看看岫烟。 岫烟迎着请了安,一齐坐下。问起学生工课,岫烟道:“说也奇事,他们的资质竟是天生成的。每日念四五十页书,只消五六遍,便背上来了。内中这舜丫头更作怪,自己的书三遍就背上来了。坐着听别人念,待到别人背了,他也会背。如今独有他是五经都烂熟的了,余人也有四经的、三经的。新书都不用讲得,各人自会看注解。晚上灯下的工夫,也读了古赋、时赋几百篇,晋魏以下历朝的古今体诗,也念有几千首,对也会对,诗赋也会做,只不曾学得八股时文,其余杂作都也涉猎些了。” 李纨道:“这都是先生的时雨之化,可感可感。”宝钗道:“恐怕独有小钰淘气些,不肯用功。”岫烟笑道:“我跟前,他是不敢淘气的。回了房去我也防他,谁知他最怕的是舜姑娘,说一依一,再不敢倔强,因此倒也安静。”王夫人笑道:“这也应该怕的。”李纨抿着嘴瞧着:小钰嘻嘻的笑,舜华臊得通红了脸。王夫人便向宝钗道:“既这么,你就出个对儿试试他们。” 宝钗站起身应了个“是”。不知出的什么对?谁对得好,且看下回。 [book_title]第八回 学中属对舜华为魁 园里吟诗优昙独异 那宝钗原想要考考小钰,听见太太吩咐,便顺着说道:“当年有人扶乩,把一个对儿求仙人对,那出句是‘三塔寺前三座塔’,仙人对了个‘五台山上五层台’,如今就把这个对儿对对瞧。”舜华听了就抢着道:“我对个‘六桥堤畔六条桥’。” 宝钗说:“很好。并且敏捷得很。”岫烟道:“他事事要争个先的。”优昙便说:“我也对就了,‘百花洲上百丛花’。”宝钗道:“也可以。只是百花洲上未必恰恰的果是百丛花,不比那六条桥自然。”曼殊道:“五溪峒口五条溪。”宝钗道:“也还好。”彤霞说:“九江府外九支江。”妙香说:“九峰山上九层峰。”瑞香说:“九仙山上九尊仙。”宝钗道:“‘尊’字勉强些。”碧箫道:“五湖堤外五重湖。”宝钗道:“‘堤外’二字是凑上去的,‘重’字也不很稳。”小钰连忙替他辩道:“有湖自然定有堤的。”宝钗道:“别管人的!自己的对在那里?”小钰道:“就有,就有。”文鸳看见壁上挂着一张琴,便说:“七弦琴上七条弦。”宝钗尚未说话,小钰赶着道:“我也有了,‘七星剑上七颗星’。”李纨笑道:“末了儿两个对,倒也自然。只是用物件对地方,不很工些。”宝钗道:“乩仙的原只有七个字,后人添上个‘西水驿西’,‘北京城北’以为工极。谁知五台山在山西代州五台县境内,并不在北京城北,倒添得讹错了。如今我添上‘檇李城边’四个字在上头,你们也得加上四字。”舜华便道“金牛湖上,六桥堤畔六条桥。” 曼殊说:“我加个‘沅陵境外’。”优昙说:“我加个‘金阊门内’。”彤霞说:“豫章界内。”妙香加了“松陵江外”,瑞香加了“金崎江畔”。碧箫说:“五湖都在太湖之中,便加‘姑苏界外’罢。”宝钗摇摇头道:“不确,五湖岂止姑苏?宽得很呢!冤着也算加了。你们两个对什物的怎么样加?”文鸳道:“我加个‘怡红院内’罢。”王夫人笑道:“倒也不错,原是这屋子里挂的呢。”李纨笑向小钰道:“你加什么?”小钰道:“我因文姑娘对了琴,就想到了剑,何曾知道在那个地方?造也造不出来。”李纨笑道:“我替你加个‘钰儿腰里’,就算是你挂的罢。”大家都笑起来。王夫人道:“天色还早,再出个叫小钰好生的对。”宝钗见一本《礼记》在桌上,随手一翻,却是《月令》,便道:“《月令》七十二候。”岫烟道:“这个倒比前的难对些,连我也一时想不上来。”舜华便道:“《诗经》三百六篇。”宝钗说:“到底要让他是学中的魁首了。”小钰道:“我慢慢的想,也会想到。总是舜妹妹先抢了去!”王夫人道:“如今快想,还有呢,别再叫人抢了去。”优昙说:“韶光一百五天。”宝钗道:“也好。”碧萧说:“晨钟一百八声。”宝钗道:“‘晨’对‘月’很好,只‘钟’字略实了些,也算好的了。” 小钰叫道:“我也有了,‘朝珠一百八颗’。”李纨道:“‘珠’字同‘钟’字差不多,这会子小钰可以免得殿榜了。”曼殊说:“秦关一百廿重。”宝钗道:“秦得百二河山之首,倒没有说百二重关的话。”曼殊说:“骆宾王《帝京篇》云:‘秦帝重关一百二。’”妙香忙说:“有了,我对个‘离宫三百六区’。”岫烟笑道:“好悟心,现现成成的就用了,上句也巧得很。”宝钗道:“他改了廿字便完全,你这‘六’字底下还短个‘十’字呢。”李纨道:“‘汉家离宫三百六’,便不添‘十’字也可。 倒是那‘区’字牵强些。”彤霞道:“我对个‘金容一丈八身’。” 宝钗道:“‘金身一丈八尺’就自然了,偏又不调平仄。如今挪了‘身’字下来,添个‘容’字,究竟‘身容’二字有些犯复。” 岫烟看着瑞香、文鸳两个,说:“他们好歹总都对个,怎么你们两个竟像要缴白卷的样儿了!”话未说完,只见香菱走来,笑嘻嘻向岫烟道:“大喜,大喜,千喜,万喜。二爷归家了,请你呢。”岫烟听了,立起身来道:“太太,我明儿告一天假,后儿早上来罢。”李纨笑道:“一天太少,须得给十天假才好。” 香菱也笑道:“日里放假,荒了馆课。倒是早来晚去,告了长假罢。”王夫人说:“很是。”岫烟红了脸说道:“太太别理他,这狭促鬼使刁话呢!”说罢,反坐下了。宝钗见他害臊,便道:“人家葬亲回来,自然有话谈谈,到你们口里说得不成腔了。”一面拉着手说:“我也要去见见,就同走罢。”彤霞也要去,王夫人道:“很该。你们叫他后儿早上过来,我也要问问他的话。”宝钗催着他母女同过去了。王夫人就向众学生说:“今儿晚了,明儿饭后,我来同你们逛了,就便考考你们的诗。” 大家都答应了。王夫人和李纨、婉淑回进上房。没一会,宝钗同了彤霞回到园里,便伴着他住在岫烟房里了。 第二日早饭后,果然太太、大奶奶出来,宝钗领了众姐妹迎上去见了,就跟随着各处闲逛。暮春天气,风日和暖,众花开得也还好。闲逛了一会,回到怡红院坐下,王夫人道:“我也不出题,也不限韵,也不拘体,各人咏一样花儿,要有身分才好。”各人听了便各认定了花。小钰道:“我不跟着你们姑娘们咏这些禾农桃郁李,我只看中了山半这颗樟树,根从山后伸来,树身平卧在屋子里,梢枝复又挺出阁外,蟠屈上向,直透山巅,真有蛟虬天峤之势,做他一篇长歌,包管争个头名。” 王夫人说:“由你,只要做得好。”大家就伸纸磨墨写将起来。 先是舜华交了两张笺纸,上写着两首诗。王夫人道:“又是他来得快,你们两个评评他的。”李纨同宝钗看时,一首是《咏夹竹桃》: 姿劲节两堪夸,占尽人门清与华。 之子自然能免俗,此君何可竟无花。 武陵源古森苍玉,湘浦春深簇绛霞。 寄语王猷应命驾,相逢一笑熟胡麻。 又一首是《素心兰》: 国香品第复谁先,露下幽芬月下妍。 冷淡心肠无俗韵,清真臭味本天然。 弹来白雪琴中调,隔断红尘物外缘。 犹记永和三月禊,亭前觞咏启言诠。 李纨道:“‘清华’二字分帖竹桃,又巧又确。”宝钗道:“莫说,等各卷交齐再评论不迟。”只见曼殊也交上来,是《咏五色罂粟花》的: 丛丛高亚斗芬芳,一样丰神各样妆。 曲径栽成珠万斛,暖风吹透来千囊。 石家锦障如云灿,稀国金车满路香。 同是春深好光景,输他鹿韭号花王。 随后妙香、优昙同交来了。先看那妙香的,是《咏荼毗》: 翠叶银苞迥绝伦,沈香密友记名真。 无穷色味宜同酒,别样风流恰殿春。 十二瑶台晴景遍,三千粉面晓妆新。 枕囊贮向深闺里,索句应惭拟雪人。 再看优昙的是《咏牡丹》: 第一 华第一香,天然富贵冠群芳。 汉家宫里金为屋,唐苑亭前玉作堂。 种占人间数姚魏,族居天上拟金张。 瑶台月下分明见,好谱清平入乐章。 这个看诗的空儿,众卷交齐。王夫人笑道:“倒也都还快当。”二人便捱着年齿看去,那碧箫的是《咏荷包牡丹》: 赢得佳名共洛阳,天生巧样类荷囊。 日烘嫩蕊红鲜灿,风动纤须绿线长。 玉案供宜兰作佩,瓷瓶对雪别为裳。 人间莫漫夸姚魏,也擅花中第一芳。 彤霞的是《咏蔷薇》: 竹架藤篱迥绝尘,长条狂蔓斗横陈。 盈盈 露如含笑,脉脉临风别有神。 惭愧诗翁称野客,分明少府当夫人。 不知何事偏多刺,惹带钩衣作态频。 小钰的是《凸碧峰古樟歌》: 雷公击橐冯夷鼓,六丁六甲运神斧。 凿开怪石山之幽,怒挺虬枝势飞舞。 冰霜饱历几百年,上干云霄下蟠土。 阴阴古黛凝青霞,柯叶懋根 杈丫。 沐日浴月盥雨露,鳞甲齿齿惊蛟蛇。 曾闻 樟之为木至芳烈,气能辟蠹坚耐湿。 恬淡不逐春华,朴茂不矜岁晚节。 就中往往神鬼护,天地菁英入呼吸。 当年选胜洗林麓,直踞霄汉凌云屋。 背临峭壁百丈强,面俯清流一泓渌。 循株缘干缭深垣,横界山椒倚飞阁。 恍然如见: 北溟风静九渊底,蜿蜒郁律龙蛰伏。 又看瑞香的是《咏杜鹃花》: 望帝魂消出蜀都,花间血泪半模糊。 笙歌可醉红帚否,罗绮曾烧绛蜡无。 十里春风山踯躅,一堂夜身锦氍毹。 鹤林寺里留佳种,谁遣仙人顷刻呼。 文鸳的是《紫荆花》: 开到荆花月已三,也知春事拟江南。 数枝婀娜风初,一树参差雨乍含。 良友藉英班座坐,贫娃和蕊剪钗簪。 田家宅里如还在,棣萼相望作美谈。 看毕了,还未开口,小钰猴急的嚷道:“自然两首的第一,长篇的第二,余外的我不管,凭着二位奶奶定去罢。依我看起来,文姑娘这首《紫荆花》也就巧极了。”说罢,李纨道:“你莫忙,太太说要有些身分的呢。”宝钗道:“若讲身分,第一要算优昙的《牡丹》了,看他口气阔大得很。第二就算曼殊的《罂粟》。却也可怪,他单单让了姐姐的牡丹为王。”小钰道:“他没有说牡丹哎。”宝钗说:“小钰,你明儿别叫他侄女儿,叫他姐姐先生罢。难道你肚子里连个鹿韭鼠姑通没知道么?”小钰道:“我大略一瞧,就忘怀了。何尝不知道呢?” 李纨道:“这第三名倒要算这猴急鬼了。这一起,起得突兀峥嵘,收也收得飘忽,中间也还拿些身分。”小钰道:“舜妹妹的‘占尽清华’,‘品第谁先’,难道没有身分吗?”李纨道:“你那里知道,总要通首的气势阔大才算呢。如今第四自然要算舜华了。”宝钗道:“碧箫的结句也还大方,可算第五。” 李纨笑道:“‘也擅’二字,便有些气怯词馁的光景了。” 王夫人道:“我虽不很懂得,听来瑞香的最不好。什么花咏不得?却写了一个杜鹃花,说得血泪模糊,何苦来?”宝钗回道:“太太说得是极,他下半首也还唐皇。最是彤霞的《蔷薇》不好,结句什么,‘惹带钩衣’,不像闺秀的口角。”便向着他道:“以后须得留心,总要冠冕端重才受得福泽。所以古来晴雪梅花知为名相,二宋落花分出个词林宰相来,诸如此类甚多,倒也不在乎工拙。”王夫人听了,点头称是。 正在谈论,只见香菱带了女儿过来,请了安,问了好,便说:“我闻得太太考诗,特地同淡如来应试呢。”王夫人说:“很好。他们已是完了,正在评论。你们两个也各咏一花罢,只别犯重复了。”香菱便把各人诗看了一回,说道:“这首古风不像闺女的口吻,谅来是小钰的。我说这首《蔷薇》第一好,又新又巧,只是像个取笑我和平姑娘呢。”李纨说:“所以诗中不宜含讽,这叫做作者无心,观者便有意了。”香菱又问:“这首《荼毗》是谁的?博雅得很。把他的别名也搬出来了,把那些囊枕酿酒的故事也搬出来了,只嫌结句倒有些像柳花。” 宝钗道:“他只想着是白的,便做到雪上去。原也泛些,况且与上句也不很接。通首是很好的。”香菱道:“这首《素心兰》中二联却也不离不即,熨贴细静。你们两位奶奶怎么个定的名次?”李纨说:“我们是遵了太太的意思,只取口气唐皇,不在工拙上分先后呢。”王夫人道:“菱姑娘,你且去瞧瞧花儿,找个题目做首给他们做个楷模。”不知香菱咏的是什么花?下回便见。 [book_title]第九回 获丑擒渠略施武艺 怜香惜玉曲效殷勤 香菱同淡如走了一会,回来就写出来,给李纨等看。二人看是《咏优钵罗花》: 群芳谱上谢纷华,宝藏经中识此花。 色相似真还似幻,灵岩非迩亦非遐。 润含甘露分天竺,清绝纤尘供释迦。 任是画图容仿佛,托根宜在梵王家。 二人看了齐声道:“这有什么讲得,自然是老手不同。” 李纨又笑道:“诗固然好极了,只嫌有些像尼姑的口角。”香菱叹口气道:“我常想出家,只恨没这个清福,刚才看了这花,不觉的心融意洽,便自然流露出来了。”王夫人便问:“淡如是几时学的?”香菱说:“他早也学过,近来很爱弄这个呢。” 李纨、宝钗便看他的诗,是《咏桃花》: 风流雅似武陵溪,勾引游人迹满蹊。 洞口妖烧迎远近,水边轻薄逐东西。 丹砂私向雕栏吐,红雾偷从竹径低。 纵使无言情万缕,刘郎别后梦魂迷。 两人看罢,沉吟了一回,便道:“桃花本是个妖邪的东西,况此时早已落的了,何苦找来咏他。刚才太太还说杜鹃的题目不好呢。”香菱接来看了一看,问:“说不通吗?”李纨道:“诗是极好的,有什么不通?不过字句欠雅些。别说‘勾引游人’、‘洞口妖烧’、‘水边轻悲不很妥贴,便是‘私’字绮楼重梦·‘偷’字也欠检点。舜华的夹竹桃何尝不用天台故事?却有含蓄。这首的结句便太着相了。”香菱点点头,其意似乎不以为然。二人就不说,另说些闲话。天已傍晚,各自散了。 宝钗仍旧在书馆伴着学生们住,到吃晚饭的时候,只见碧箫闷闷昏昏,话也懒说,酒也不喝,粥饭都不吃。宝钗疑是小孩子们好强,不很夸他的诗,心里不输服了。对众人说道:“今日取诗原是迎合太太的意思,只要说得好看些就算好。其实碧姑娘这首倒算得第一呢。”小钰道:“我总不服,怎么舜妹妹反不如了?我瞧这之子一联真是仙笔。”宝钗道:“舜华这两首诗就最早,常该背榜的。”气得小钰脸也青了,反是舜华迷迷的笑。 宝钗又看看碧萧面色也各样了。原来他们姐妹都是天生成粉妆玉琢的脸儿,从不搽粉。这会碧箫的脸儿偏黄起来。宝钗便问他:“你到底怎么?”他说:“头晕得很,口里发燥,浑身发软,心头乱跳。”宝钗说:“你先去睡睡罢。”碧箫站起来不住的发战,一步也走不动,依旧坐下了。宝钗就叫老妈:“你所他过去!”这老婆子姓许,最懒最强的,便冷笑道:“这样大姑娘,还要人抱?我也没力气,抱你不动,扶了走罢。” 小钰听了生气,便起身过去,把老妈的手一推,说:“不用你了,我会送他。”谁知推得劲儿大了,老妈就坐了一个臀庄。 叫道:“小爷。何苦把我的屁股都震碎了!”小钰也不理他,双手搀了碧箫就走出了门,竟抱了他往房里去。碧箫道:“你别抱,把人瞧见了不好意思。”小钰道:“这会子天也晚了,有那个瞧见?”竟一直抱进了房,放在炕上,要替他解去裙子。 凡是大户人家女孩子,到了两岁便穿上裙子,不比那小家子,六七岁的女孩还穿着衩裤满街的跑。况且贾园里的姐妹们,各各生得长成,无论大一岁小一岁的,都差不多高,看去倒像七八岁的光景。所以早早都穿上裙了。这时候小钰欲待替他解了好睡,碧箫不肯解,说:“我躺一躺还要起来的,解他做什么?” 便和衣睡下了,只说:“口燥得很,烦你叫许妈倒碗茶来。” 小钰道:“何必叫他,我伺候你。”便忙忙的在炉子上泡了茶,又用个空碗倾了几个过儿。先喝一口试试冷热,才送过去。 一手抱他起来,一手把茶送到口边。碧箫一口的喝完了,小钰知道还不够,便问:“还要不要?”碧箫点点头,小钰又照前送了一碗,才扶他睡下。舜华也过来了,问:“小钰,你晚饭吃饱了没有?”小钰说:“饱了。”便关上门。正要睡觉,碧箫又说:“快叫许妈来。”小钰道:“要什么?告诉我,别去叫这老厌物罢。”碧箫道:“这个不好烦你的。”小钰逼着问他,他只不肯说。舜华会意,就下炕来,走到跟前问道:“碧姐姐,想是要小解么?”碧箫点头道:“是。”舜华就伸手去抱他,那里抱得起!小钰道:“让开,待我抱下了炕,妹妹扶他过去罢。”舜华说:“使得。”小钰便硬硬的抱他下来,交给舜华扶着,自己忙去揭开桶盖等候着。因贾家是照南边乡风,一切女眷通用便桶,不设内毛房的。这时舜华挽了碧箫走不到三步,一个头晕跌倒在地,连舜华也带倒了。小钰连忙赶过去,一手一个抱了起来,问:“跌痛了那里没有?”两个都说:“没有。”小钰就放了舜华,抱着碧箫,到了桶边,一手扶着,一手要去解这裙带,碧箫着急道:“不要你动!”舜华上去替他脱去了裙子,又把裤带解开。小钰就轻轻扶他坐下,解完了,又抱起来,仍是舜华替他系裤带。小钰抱到炕上,安顿他睡下。 碧箫道:“好兄弟,好妹妹,亵渎你们。明儿别告诉人,省了你个笑话。”舜华道:“我两个又不傻,为什么告诉人?人生了病,没奈何,谁爱是这么呢,如今睡罢。”小钰坐在炕上不肯睡。恐防他还要茶水,谁知舜华耳尖,叫道:“不好了,屋上有人轻轻的说话呢。”小钰正听着,只听得扑的一声,像有个人跳了下来。碧箫也说:“有贼。快向窗缝里张张瞧。”小钰靠窗一张,见一个黑大汉子,手里拿着一枝长香一个火煤筒儿。小钰叫声:“有贼!”便提了一条枣木包铜的长棍,拔开门闩。舜华带抖带哭的叫道:“去不得的,别开门。”碧箫倒还胆大,便说:“贼多了出去不得,若只一个也不妨。”小钰不及答话,赶忙的跳出去,那贼听见房内开门,便将火香撩在地下,反手往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刀来等着。及见是个小孩子,心里想着:“且慢杀他,正好拿住了问他这下棋的姑娘在那个屋里?”不妨小钰眼快手快,便把棍头在他右脚孤拐上使劲儿一戳,“哎约”一声,便跌倒了。小钰正要用绳子捆他,忽见一块瓦从檐上飞下来,小钰把头一侧,打不着,反打着了这贼的左腿膝上,又“哎啾了一声。小钰抬头一看,屋檐上立着一个长人,手里也拿把刀。小钰便把身子一纵,跳上了屋,顺手把棍子在他两小腿上用力一扫,扑通的一声,栽下檐来,碰在阶沿石上,把一只眼珠子砸瞎了,淌了满脸的血。这边还有一个贼,坐在屋脊上,见这孩子手段利害,站起身往屋后就走。 小钰赶过去照着脊梁骨把棍头一点,便咯咙咙滚下后院子去了。 又四下一望,没有贼了,小钰跳下来,走进房叫道:“姐姐,妹妹,别怕,贼都打倒了。我去叫人来捆绑他。”碧箫道:“我倒不怕,把个舜妹妹吓坏了,快抱他到我这边来。”小钰看时,只见舜华把被蒙着头,抖得翠花儿似的。忙说:“好妹妹,别怕。”便连被抱到碧箫炕上,往里边放下。自己往外,一路的开门出去。 到门房口叫道:“快拿几条麻绳来绑贼!”包勇在里头应道:“贼在那里?”小钰道:“打倒在花园里了。”包勇跳起身,光着脊梁,衤及了一条裤,拖了鞋,拿了两条绳,开出房门,跟着小钰就走。后面长兴焙茗都拿着绳子沸反。一路叫一路跑,管门的老李也起来了。小钰领着他们进到怡红院里,众人忙把两个贼的手反绑起来。小钰道:“后院子里还有一个呢。”众人也去捆绑了,抬过来撩在一堆儿。里头贾政、贾兰都出来了,贾政就叫家人们一齐拖到大观楼下,自己坐在炕上,问小钰怎么拿的?小钰告诉了一遍。 贾政便喝问:“你是那里来的强盗?姓什么?前年到这府里来偷盗金银可就是你们么?”内中一个打断了背骨,不会说话的了。这两个打的是腿脚,还硬朗,只跪着不开口。贾政道:“把那先下屋来的黑贼先打起来!”包勇应了一声,提起钵盂大的拳头,在他脸上狠狠的捶了几十下。那贼受不得,便嚷道:“谅来总要死的了,别打咱,咱招罢。”包勇住了手,贼便说道:“上回来偷金银这夜,咱也在内,却不是为头。那为头儿的姓何。后来劫这尼姑,是咱一人来的。”贾政问:“这尼姑怎么样了?”贼道:“咱怕捕快查拿,就带他上了山东海盗的船。谁知这尼姑一心想要寻死。亏了船中同伙共有三十个人,便分作五班,每日派六个人轮流守着他。又把他上下衣服通剥去了,连裹脚布子也抽掉了,簪环首饰尽数除下。只用一床被盖着他。他就寻不来死,只是不吃。渐渐饿了七八天,身上只剩了一片皮一包骨,实在饿不过,也略吃些粥饭。过了三个多月,不想竟受了胎了。就肯要东西吃,又要什么酸的吃,话也肯说起来了。”贾政究竟是个正经诚实人,只猜强盗也是一夫一妇作配的,便问:“谁和他有的胎?可是你吗?”贼道:“同船三十个人,没日没夜和他闹玩儿,那里知是谁有的?” 贾政哼了一声,又问:“如今这个人在那里?”贼说:“咱们瞧他的光景,只说他有了孩子在肚里,想必顺过来了,就不很防他。这日拢了海岸,岸上有个村子,大家齐打伙儿上去打劫,只留一个人看船。谁知他光着身子滚下床来,慢慢爬到船沿,滚下海去了。可惜这孩子还没生得出来。”贾政道:“你既在海盗船上,为什么又大远的到这京城里来呢?”贼道:“尼姑死了,众伙伴都没得取乐。虽在别处也抢了几个女人来玩玩,总嫌不很浚咱想着你府里这晚和尼姑下棋的这个姑娘长得很俊,为此带了他二人特找来的。”包勇道:“怪道现有一枝闷香撩在地下呢。”贾政大怒,叫再打。包勇提拳在那边脸上又是几十下,涨得像紫光桃一般,连嘴都张不开了。兰哥说:“别尽着打了,拉去交给卡子上的营兵看守,明儿送官治罪便了。”数天内自然审明正法,不必细提。 单说那小钰,送了老爷哥哥进去,回身就到母亲那边问问。 宝钗道:“我和彤姐姐都没听见,倒免了害怕。又问妙香姐妹并三个侄女,都说:‘睡着了’,不听见。后来绑了拖出去的时候,才知道,并不曾惊着。”小钰放了心。回进房去,把舜华抱起来,偎在怀里脸贴脸叫道:“亲妹妹,好妹妹,别惊出病来。”见他额角上都是汗,伸手进小袄子里一摸,胸口也是汗,心里还是突突的跳,连忙把帕子替他揩干了汗,放他到炕上睡下。盖好了被,代他揉胸膛。舜华喘着说:“别揉了,去睡罢。”只听见那边碧萧哎的一声,小钰连忙过去看时,只见他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忙问:“要茶喝么?”他挣着说声:“要。”小钰就去筛了一大碗茶,抱他坐起来,喝完了。又说:“还要呢!”小钰又送了一大碗茶,听他肚子里就硌碌碌的响起来了。忙扶他睡下,用手在他肚子上轻轻的拓。碧箫把眉头一皱,挣着说:“不好了,又要解手了。”小钰说:“不妨。” 就抱到桶边替他解开下衣,扶着坐在桶上。听他大小便都下来了,便说:“解了手该会好些呢。”也不嫌腌臜,就用草纸替他前后都揩抹干净了。拴好裤带,依旧抱到炕上睡下。停不一会,碧箫怪叫道:“不好了,要死了!神魂只往头顶上要出去呢。快告知太太,请我的奶奶来见一面罢!”小钰挂着眼泪向舜华道:“妹妹,你陪着他,我告诉去。”舜华道:“走不动,你抱我过去。”小钰便把舜华抱来,放在碧箫的炕上。舜华还抖着,说:“你添上件衣服出去。”小钰也不答应,跑到宝钗窗前叫道:“奶奶和彤姐姐,快起来,碧姐姐要不好了。”宝钗在睡梦中惊醒,忙应道:“我起来了。”不知碧箫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梅碧箫病谈前世 贾小钰梦读天书 且说小钰见碧箫病重,忙去各处报知。宝钗先同彤霞过来,只见舜华抱住碧箫不住的发抖,满眼掉泪,把碧箫的衣服都沾湿了。宝钗就把舜华抱往他自己炕上,看了一看,说:“你怎么也是这个样了?”舜华答道:“吓坏了!”宝钗便叫彤华伴着他,自己去瞧瞧碧箫,真个有些不好。正在着急,那里边王夫人连夜着人一面报知宝琴,一面去请太医。自己又带了李纨、婉淑同着小钰出到园里。一进房便问:“怎么样了?”宝钗摇摇头道:“不中用了。”王夫人走近一瞧,只见满头冷汗,眼也闭了,口也合了,只有微微的鼻息未断。小钰满眼流泪,乱跳乱嚷。宝钗怕他又上了屋,要拉他进上房去,那里扯得动? 小钰喊道:“姐姐要不好了,难道不容我在这里送送吗?”宝钗道:“你要在这里,不许跳,才容你。”小钰点点头,跑进跳出,发了疯的一般。 原来梅家离贾府不远,宝琴得了信,即便坐上车连忙的来。 进了府,老妈扶着直到怡红院来,只听得哭声嚎啕,心知不好了。赶到他女儿炕前,用手一摸,额角脸面都是冷的,还有些鼻息。又往心头一摸,突突的跳,有些微温,便叫道:“太太别哭,他还有救呢。心头是温的,快去请大夫瞧瞧。”王夫人说:“早去请了。他住得远,一时未得到呢。”说话未完,只听见炕上唉的一声,翻身向外问道:“奶奶来了么?”宝琴飞风赶过去,叫声:“乖儿子,我来了,你怎么样?”他说:绮楼重梦·“奶奶你知我是谁?”宝琴道:“你是碧箫哎!”他笑一笑道:“我本名可卿,是警幻仙子的妹妹。前世在秦家做女儿,嫁在这东府里,短命死了。死后我想:我姐姐管的都是些离恨天、薄命司、断肠册,算来总没有好处的。因此不愿回到太虚幻境去,也不找阎王去。记起当年有个极相好的结拜姐姐,叫做萼绿华,就去找他商量,要投个好人身。他便领着我去寻掌生的南极星君。星君说:‘现在没有好男身,倒是女身罢。’便把我注明投到梅府做女孩儿,又亏萼姐姐向福,禄两星君说明,也替我注了册。萼姐姐又传了我个飞刀法儿,叫我今晚五更演起。如今快去预备刀要紧。”说罢,把眼一闭,回身向里面睡着了。 王夫人道:“他才回过来,精神恍惚。别惊扰他,由他睡罢。”宝琴略放了些心,才向王夫人请安道谢,又和众人行礼。 小钰也上来请了安,李纨笑道:“如今碧姐姐好了,小钰不用哭着跳了。”宝琴道:“倒难为他这样关切。”王夫人忙叫老妈取了抱龙丸来,用钩藤汤调了,给舜华吃;又取一丸八宝安神丸,放着等待碧箫醒来吃。外面报说:“太医来了。”王夫人说:“叫兰哥儿陪着坐坐,待他醒来再请。”停了一会,碧箫醒了,口里含含糊糊,还念些什么,把手往上一撩,叫声“去”。连着又撩了十多撩,笑道:“会了,会了。”翻身向外,说:“我怎么死了去,就像做梦的一般。”宝琴说:“你如今好了,定定神,好叫大夫诊脉。”碧箫说:“奶奶,你什么时候来的?”宝琴道:“我来久了,你还和我讲话,可记得吗?” 碧箫摇摇头道:“不知道,记不得。只记有个美貌的仙女,教我使飞刀的咒诀儿,说今晚五更是神仙传道的上好日子,百年难遇的,莫错过了。”说罢,就坐起身走下炕来,到妆台边取了纸笔,画了一把刀的样式。上写着:“刀长二尺,阔二寸,厚六分,两面出锋,本身铁打圆作;柄长五寸,如大拇指粗;共十二把;须用百炼纯钢,依式制造,今晚准要用的。”写罢,便催着宝琴即刻叫人去办。宝琴那里信他的话,王夫人道:“到底还是神魂不定,快请太医来诊脉!”碧箫着了急,嚷道:“我好好的诊什么脉?奶奶你不肯替我制刀,我就不要活了,碰死了罢。”一面说,一面真个要把头向柱子上碰,吓得宝琴使劲的抱住他。小钰忙过来说:“碧姐姐,别慌,我替你办去。 我家祖传有条铁鞭,真是百炼精钢。就交给包勇拿到铁匠铺里,传二十四个匠人,叫包勇守着,瞧他们分手打造。包勇这些事他极在行,不消傍晚便制齐了。”碧箫喜得什么似的,笑说道:“钰兄弟,你真个肯这么着,真是我的大恩人了。”接连福了几福,便要跪下去。小钰扯住道:“好姐姐,别这么!我就办去。”说罢,往外飞跑的去了。 众人也若疑若信,由他两个人鬼鬼祟祟的闹去。王夫人说:“如今放心了,好诊脉了。”便请了王太医进来,隔帘诊了一回,诧异道:“好好的和平六脉,怎么会死了去?”贾兰说:“实在死了好一会才回转来的。”太医道:“不用开方,喝碗生姜泡的茶就是了。”说罢,就同兰哥儿往外去了。 碧箫便梳起头来,换上衣服,向众人道:“仙子说的,要独自一个人习练的。这园子里人多不便,我要同奶奶回去。” 王夫人说:“还早呢,忙什么?吃了饭再商量。”碧箫道:“停了一会儿,吃了饭回去倒使得,商量是不用商量的了。” 宝琴只是不依,宝钗说:“就依他罢,或者真个有些古怪也未可知。”正在议论,小钰笑嘻嘻跑来说:“包勇赶紧的办去了,应定傍晚准有。”碧箫感谢不尽,便道:“好兄弟,我今儿个暂时别了你们回去,待等习练成了,依旧来馆里读书。”小钰道:“你就在这园子里习练,待我也好学学。”碧箫说:“仙人再三叮嘱,别叫人瞧见。若传了别人,不但那个人习不会,连我自己也不中用了。这是各人各自的仙缘,强不来的。不是我舍不得传你。”小钰点点头道:“很是。”便怔怔的坐在椅上出神。那边邢岫烟也过来了,众人告知他。他说:“什么? 我去得两晚就闹这许多故事!怪道听见说府里拿住几个贼。再不想是小钰拿的。”又问碧箫:“果然就要回家去吗?”碧箫道:“回去定了。”岫烟问:“几时来呢?”他说:“习成便来。” 岫烟又问:“要得多少时候才成?”他说:“我也不知道,谅来不过几个月,也不到很久的。”大家吃了早饭,碧箫就要回去,王夫人又留着吃午饭。宝琴知他着急,先叫把他的衣箱书籍等物用车赶了回家,然后慢慢的吃过午饭,领了他辞别众人。 碧箫又告求小钰道:“好兄弟,有了刀即刻着人送到我家来,千万别误了。”遂福了几福。小钰应声:“知道了,不得误的。” 说着不住的淌下泪来。碧箫认是他不忍分离,便道:“好兄弟,我去去就来的,别这么。”宝琴道:“小钰真是个傻孩子,这有什么悲的?近得很,要来就来了。”小钰含着泪摇头道:“不为这个。”宝钗问:“不为这个,为什么?”他回道:“我想碧姐姐是个女姑娘,偏有仙子传他使飞刀,自然将来有一番事业做出来的。我白做了个男子汉,偏没个仙人传授。那仙子还不许碧姐姐转传呢,想着了可恨得很。”李纨笑道:“小钰莫慌,你可听见仙子说的:‘今儿是神仙传道的大好日子’,恐怕五更天,也有个仙人来教你呢!”小钰也不答话,只是闷闷的呆着。 众人送了宝琴母女去后,各自散开。彤霞悄悄向小钰道:“碧姐姐的炕是空的,我搬来和你们作伴罢。”小钰道:“很好。”便来见岫烟。只听得宝钗正和岫烟在那里推逊,一个说:“今儿还该回去。”一个说:“你要上房管事,搬进去才是。” 小钰趁势说道:“碧姐姐去了,炕是空的,不如把彤姐姐搬到咱们房去,三个人作伴热闹些。先生要去便去,要住便住,奶奶又省了搬进搬出。”宝钗说:“很是。”岫烟也说:“使得。” 彤霞便欢欢喜喜叫老妈把铺盖梳奁搬了过去。宝钗也就移出园中,进内屋去了。 晚饭后,岫烟归了家,小钰同着彤霞回到房里,看看舜华也好些了,三人就说了一会子闲话,便各自睡了。到得天明,舜华叫道:“彤姐姐,醒了没有?”彤霞道:“醒了。”也叫道:“小钰醒罢!”小钰没应。舜华道:“别叫他,他接连着两晚没好睡觉,让他多睡睡,我们梳头完了再叫他罢。”两人汝毕,又去推他叫他,那里叫得醒?二人着了忙,走到前屋,见岫烟也刚过来,就告知了这话。岫烟道:“那有这事,待我去瞧瞧。”便忙着进来,也是乱推乱叫了一回,全然不醒。舜华道:“这不是睡,别有缘故呢。向日我和他二人最惺忪的,有个耗子走过也会醒的,那有这么样的睡法?”岫烟着了急,忙叫老妈往上房通报去。 那李纨正同婉淑在那里调排家事,不得闲。王夫人先带同宝钗飞风的进园来,一看时,吃惊不校宝钗把手挽他起来,拍着背大声的叫,总是个不应。王夫人就哭着叫请大夫。李纨、婉淑也来了,又一会子,周姨娘、平儿、巧姐、香菱、淡如、惜春、紫鹃通到齐了。同馆姐妹个个发急,舜华倒在炕上哭个半死。 那贾政、贾兰也都同了王太医进来。女眷们退避,独有舜华哭坏了,起不来,便替他放下幔子遮着。太医静静的诊着脉,贾政叹口气道:“家运不好,天天闹些花色儿。”太医诊完了脉,说:“这不是病,谅是在那里做什么奇梦,梦完了自会醒的。”贾政说:“那有这样大梦?”太医道:“老先生是念书人,难道忘了秦穆公一梦三日夜才醒的故事么?”贾政、贾兰也只得陪他出去,他也不开方,竟自去了。 众人依先的团团围住着守他。渐渐到午正了,宝钗没法,只得抹着泪上炕去抱住了,把口布着他耳朵死命的叫:“小钰醒来,你不醒,我就碰头死了。”王夫人也去布了他一只耳朵。 带哭带叫,乱闹了一会。只听得小钰嚷道:“不妨的。”又停了一停,说道:“何苦来?这样闹害人家,书也没念完,如今莫作声,让我理一遍瞧。”翻身就向着里面,不知念些什么。 念了一回,笑着坐起来道:“还好,还好,都记得的。只可惜了,第三卷没有念得。真真的何苦来?我又不死,在那里念天书呢!”王夫人说:“那位仙人教你读的?”小钰道:“我梦里见一个蓝袍纱帽的官儿,向我说:‘东岳帝君召你。’我便随着他走到个宫门前,进了门内。沿着东边廊房走去,见有许多官儿,瞧着许多书办在那里碌乱的造册子。我一眼望去,却是些花名册子,一个册上就有周琼的姓名,连三姑夫的名字也在上边。我问那引我的官儿:‘是什么册,这样多得很?’他说:‘是阵亡的名册。’我说:‘现在是太平天下,那有这许多阵亡的人?’他未及答应,已走到了殿门边了。他叫我略站着,自己却走进去跪奏道:‘召到了。’我偷眼一瞧,当中案上坐的就是岳帝,东案坐的是关圣帝君,西案坐的是纯阳祖师。” 王夫人道:“你怎么认得?”小钰道:“合画的塑的神像一式一样的,所以认得。只听得上面说声:‘传进殿来!’见那官儿立起身来把头向我点点,我就进去跑下拜了四拜。岳帝便道:‘小钰,我替你求了关圣,借你神将三百员,神兵三千,已蒙圣帝允了。又求请祖师授你三册天书,快去读来。’说罢,见西边有位紫袍官员走近案去,捧了三本书来交给我。我就朝上又拜了四拜,那蓝袍官儿引我出殿,往西廊下进了一间空房,里面摆着一椅一桌,桌上点一枝红蜡。我坐下瞧时,一本的面签是写着‘第一卷’,旁注一行,是‘召请天将神兵顷刻立至’。 又一本签上写着‘第二卷’,下注‘呼风唤雨飞沙走石’。 又一本是‘第三卷’下注‘医治疾病起死回生’。我就把第一卷念起来,召将遣兵之外还附载些舞枪使刀、射箭抛石、安营列阵,并饲养仙马的药方。这时候静静的读完了,蜡烛也熄了,天也大明了。又把第二卷来读,读不多时,就听得耳边不住的叫唤。我只不理,忙忙的读,那知越忙越慢,闹得好心烦。赶着把第二卷的正文读完。还附载些占验天文、审察地理,并奇门遁甲、卜筮的方法,我还不曾读得,只听见太太、奶奶叫着,哭得可怜。我怕苦坏了二位老人家,只得应了一声,‘不妨的’,便跳醒了,真真的可惜!”王夫人道:“既这么,你再睡去读罢。”小钰道:“这会子那里去找这蓝袍仙官呢?”李纨道:“咱们都出去,待他再睡睡,或者接着读完了更好。”宝钗说:“很是。”王夫人就领着众人出了房,随手把门拉上了。 一面告知贾政、贾兰,一面又想起舜华不知怎么样了?欲知后事,再看下回。 [book_title]第十一回 镇东伯初平海寇 明心师新整庵规 那王夫人想起舜华,便向宝钗说:“舜丫头倒在炕上不知怎样了?我想要去瞧瞧他,又怕惊醒了小钰,读不完全。”宝钗道:“断乎去不得,只好由他罢。”大家停了一回,陆续散了。 这里小钰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又听见舜华在炕上哼哼的,便问:“舜妹妹,你怎么样了?”舜华说:“你做梦不醒,把我吓也吓死了!”小钰起身过去一看,眼珠都哭肿了。只叫“浑身骨头都抖散了,疼得很。”小钰便坐下,要替他捶腿。 他忙叫“不要,不要。你这大力气,恐防腿骨也敲折了!”小钰答道:“说得我这样卤莽!妹妹的身上,我那里敢使劲捶的?” 说罢,果然轻轻的捶将起来。舜华本闹乏了,此时心里一宽,不觉沉沉的睡着了。小钰照旧把幔放下,轻轻开门出来。 宝钗一见,便问:“补读了没有?”小钰道:“何曾睡着了?”王夫人就叫他去见见老爷。贾政细问了一回,又嘱咐他别招摇开去。正说着,只见包勇走来,向小钰说:“铁棍倒有一条,是个什么和尚使的。如今他死了,徒弟拿在小市上卖,真是好纯钢,只是重些,大约有三十多斤呢!”小钰道:“三十多斤,那里算重?我掇的那块石头,秤来有三百八十多斤,我丢来抛去并不觉重呢!”贾政问:“你要使吗?”小钰说:“是因为这条木棍太轻了,不配手。”贾政就叫包勇“拿几吊钱去买了罢。”小钰便欢欢喜喜进园去了。 贾政进到上房,向王夫人道:“闻得山东海盗十分得横,若依小钰说来,莫非周亲家要遭劫了?”王夫人道:“我也在这里惦记,探丫头才得来京,复又外去。他公公的兆头又不好,何不老爷写封信去,接了他来罢。”贾政点点头道:“使得,只说太太记念,要他来见见就是了。”且不提上房的话,单说小钰吃了晚饭,同着彤霞回房,便去瞧瞧舜华。舜华道:“好些了,多谢你捶得好。”小钰道:“我再给你捶捶。”舜华决不要。彤霞就笑道:“我倒想要个人来捶捶,偏没人肯。舜妹妹不要捶,偏有人央着要给他捶。”小钰道:“彤姐姐果真要,我就给你捶。”便走将过来,彤霞道:“慢来,待我脱了衣服,盖好了被,捶来才受用呢。”小钰笑道:“好排场,你把什么谢我?”彤霞道:“明儿我也给你捶。”小钰道:“我不受捶。只要你的尖指头、长指甲,背上腿上搔着痒才舒服呢。” 彤霞说:“不难,不难。明儿你先睡了,我伸手到被里来搔,包管搔得输服。”小钰说:“使得。”便坐在炕沿上替他带敲带捏,彤霞就睡去了。 小钰听听,舜华也睡着了,便轻轻开了门,走到大观楼前宽旷地方。捏着决,念着咒来,果然无数神兵驾云而来;疾忙念了退咒,退去了。又捏诀,风雨都应声而至,也即便退去了。 满心欢喜,回到房中睡下。以后恐怕亵渎,不敢再演。 明日早起,包勇叫两个老妈抬送铁棍进来,小钰舞了一回,得意得很。又画出许多刀枪弓箭的式样,叫他照式去办了来。 每夜乘空便去舞刀耍枪的操演,不在话下。 时光易过,早又是第二年的新秋朔日。贾政上了衙门,随即回家到王夫人房里。王夫人问:“为什么今儿散得这么早?” 贾政道:“特来告知喜信。那周亲家把山东海盗尽数剿灭,连巢穴都扫除了。圣上十分夸奖,加封镇东伯,赏赐了许多东西。奉旨不必来京谢恩,仍旧驻扎海口,往来登、莱、青沿边一带巡查防御,谅来无事的了。”王夫人说:“既这么,探春大约就好来了?”贾政道:“未必。昨儿有个山东引见官儿,我问起他,他说周大人只有一儿一媳,生了个孙女。如今正望得个孙子,那肯叫他们夫妇离开!”王夫人说:“连女婿也同了来不好么?”贾政道:“越发不能邀,自里走不开的。”王夫人道:“女儿出嫁,也止得由他的,要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故便好。”贾政道:“这个放心,地面安静了,必无他虑。”正在说话,只见惜春走进房来,请了安,王夫人道:“你怎么一向绝影儿,总不来走走?”惜春说:“我最爱独自一个打打坐,念念佛。如今也学诵了几部经,因此就不得常来请安。今日有话要回叔叔、婶娘,才过来的。”贾政问:“有什么话?”惜春道:“现今两个姨娘都回母家去了。虽说回去住住再来,瞧光景是怀着别念,未必回来的了。所有抄不尽的衣饰,尽数都带去了。”贾政道:“这个他那里敢?我会着人去叫他回来。 珍哥儿到底还没死呢!”王夫人说:“依我想,也不必去叫他们回来,少年丫头起了歹念,你拘得他们的身,拘不得他们的心,何苦来呢?”惜春道:“太太说得很是。但是如今空落落的一个大房子,光剩我和一个老婆子、一个紫鹃、一个小丫头住着,也不妥当。我想着拢翠庵,妙玉的一个老妈、一个丫头还在那里住着,不如搬了过去。供的佛像也现成,钟磬经卷也现在,就在那里修行修行倒还妥当。特来请叔婶二位的示下。”贾政道:“没有男家人吗?”惜春说:“门上一个老头儿,带着买买东西挑挑水。灶下就是婆子、丫头烧煮烧煮,余外没有人了。” 贾政道:“我因衙门事忙,家道又烦难,又碰出许多花色样的事情,竟没有想到你那边去。只是那拢翠庵断乎去不得的,前日还拿住个贼--就是劫妙玉的,你还不知道呢!我想那边府里只剩了五个人,自然难住,不如移往潇湘馆,连庵里这两个人也移了来同祝那里离怡红院不远,有什么响动,也好叫小钰照应。你道何如?”惜春道:“这么更好。初三日子好,叔叔打发个人来,搬了我的箱笼什物过来,就好把东府交代收管了。”贾政应允,就出书房去了。 惜春又和王夫人同到园里,告知岫烟等众人,又叫了庵里的老妈、丫头来吩咐了一回。这丫头也有十六七岁了,倒出落得很标致,打扮得像戏里陈妙常一个样儿。听说叫他搬进园来,快活得很。 到了初三日,果然各各搬了到潇湘馆来。家伙放不了的,依旧收了些到大观楼上去。宁府只剩了个空第,便封锁了。连那门上老头子也叫到西府来了,那园外的拢翠庵也锁空加封了。 惜春便把庵内的菩萨都请来,供奉起来。又限定每日早晚的工课,木鱼、金磬、钟鼓、梵音倒也好听。第二日王夫人带了儿媳并孙妇到园中,邀了岫烟带同彤霞等姐妹们,上潇湘馆来参什祥佛像,各处看看。见惜春倒也调排得妥当,也分出个韦驮守山门,也分个大殿后殿,也有个客堂,也有几间云房,也有个香积厨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众人逛了一回,齐到客堂坐下。惜春说:“我如今出了家,不便仍用原名。烦各位姐姐替我想想,起个法名罢。”宝钗道:“就用明心见性的‘明心’二字何如?”李纨道:“好极了,以后都称他明心师便了。”紫鹃说:“我也要取个法名。” 小钰出看说:“《释迦成佛记》说道:‘一灯灭而一灯续’,你就叫传灯罢。”那大丫头道:“我叫个什么呢?”小钰道:“正好一对,竟叫了授钵罢。那小丫头子不用取名,只叫声小沙弥;老妈子就叫声佛婆便了。”王夫人说:“倒也都不错,只是那潇湘馆不配庵名,须得改两个什么字儿。”小钰反着手踱来踱去,一时想不出来。舜华扯扯他的衣襟,悄悄说:“芬陀。”小钰大悟,就说:“王幼安的记里说:‘或迦兰陀竹园,或舍利国金地’此处多竹,竟叫芬陀庵罢。”李纨道:“好极,不失潇湘本意。”王夫人说:“小钰肚里也还有货呢。”明心说:“我听见岫烟姐姐说舜姑娘的字法第一精妙,就烦把这个匾额写了好换。”舜华道:“我是临玉版十三行的,写大字不很配,还是小钰临多宝塔的,匾上镇得祝”王夫人问他们:“各自临各样贴的吗?”岫烟说:“碧萧临柳,小钰临颜,二香和彤霞都临的董香光小楷,优昙姐妹同临灵飞经,俨然钟绍京了。只文鸳还不很到家,究竟总要让舜华的王字第一。”明心说:“这些匾对通得换过,只是费事些。”授钵道:“我会糊裱,只将原旧的背面用云母笺或藏经纸金黄笺裱起来,写上字。大小涧彳央都合式的。”小钰道:“交给我,包管一律换来,都是些佛家口气。”明心说:“拜托,拜托。”小钰说:“容易,容易。”彤霞私下羞他脸道:“现在是传卷的,这会子夸大口,只怕依旧要请枪手呢。”小钰忙摇手道:“别说。”舜华笑了一笑,不开口。 明心说:“庵名已是有了。这大殿供的如来文普三尊,那前楹的匾柱上的对是极要紧的,烦小钰想个匾对字样。”小钰道:“匾上用‘一法乘兮’四字何如?”宝钗道:“使得。那对儿换个什么?”小钰想了一想,便说:“大迦叶云迎千乘,阿难陀雷吼三轮。”舜华轻轻的说道:“不切!”李纫有些听见了,便笑道:“小钰,你有个樟柳人儿做耳报的,怪道敢这样满应!”大家都笑起来。李纨就向舜华道:“军师,你说个罢。” 舜华站起来说道:“有是有,只不很好。我想‘天界人界率妙谛以同途,鹦林尸林领火徒而回席。’”宝钗道:“很好。” 明心又说:“后边阁子上供的却是些经卷,那楼上原额是‘宜雨阁’断乎用不着的。那对儿也要换过才好。”小钰道:“竟老老实实的改了个‘藏经阁’罢。”舜华道:“不如改做‘经香阁’。”李纨笑道:“‘黄牛树王眠’只须改一个‘下’字,便差远了。”小钰见李纨笑他,便叫道:“我画一副对儿却好的:‘宝相晶莹澄满月,天香缥缈映寒星’。”舜华瞧他一眼,说:“供的是经,不是佛像!”小钰还在碌乱的自夸。宝钗道:“你没听见,师父在那里点醒呢。”便向舜华道:“你做一联罢。”舜华便应道:“节庵玉芨书三藏,纯一金函典五云。” 李纨道:“小钰听听,这才是说的藏经处了。”舜华道:“后殿的对联竟是‘鹦鹉双栖古虿绣头陀之偈,珊瑚七只春蚕织无量之碑’。”李纨、宝钗齐说:“更好!更好!”小钰道:“两位奶奶既说他的好,就叫他一个做,我一个人包写罢。”岫烟道:“写好字的多着哩,何必你包?那优昙两姐妹写来比你高多了。”舜华怕他害臊,连忙说:“小钰写的匾上大字,我实在愿让他的,真真是鲁公心正笔正”话未说完,李纨笑道:“其然君子亦党乎?还怕是阿私所好呢。”舜华红了脸,低着头,不开口了。优昙说:“先生和奶奶们也得做几联才好。” 李纨道:“庵门外的对儿我做罢。”岫烟道:“我做客堂里的。” 宝钗道:“我想着山门口中间是韦驮,两旁是金刚,那上联就说‘扫尽了东西南北方妖邪好成护法’,下联说‘当得起十万八千斤宝杵才许为魔’。”王夫人道:“我听来倒是这副对儿很好。”又闲坐了一回,各自散了。 从此,小钰和授钵两个忙个不了:小钰爬高落低,只管除下来放下去;授钵忙着糊裱。众人赶着做的做,写的写,不消几日,就都换明白了。那授钵和小钰在一处惯了,时刻也离不得,大约怡红院里,一个少也要走这么五六回儿。且莫提起。 这日正是初七乞巧的佳节,舜华拿了一幅粉红泥金笺,题了一首双星词,送给岫烟并众人看。大家看那诗时,上写着: 新月娟娟眉曲碌,井床绠映桐阴绿。 西南凉露丙夜高,指点双星渡河曲。 银河潋滟鹊作梁,天孙环佩开明妆。 烟鬟雾袖霞为裳,英英露蕊红兰香。 睆彼牵牛亲服箱,何以报之锦七襄。 屋角蛛丝络新网,拈针瑶阁抬珠幌。 年年乞巧巧自多,九光吉云煜千丈。 金梭簇簌穿同心,百结蒲萄互浅深, 合欢宝瑟朱弦琴。 大家看完了,都说:“艳得很,大似温八叉,恐防我们和来未必赶得上呢!”小钰道:“我竟搁笔为高,省了献丑罢”话未说完,见上房的老妈来说:“老爷在太太房里,叫兰哥儿和小钰吩咐什么话。快去,快去!”小钰听了,忙就赶将进去。大家猜不着说什么话。停了一会,小钰笑嘻嘻的出来,说道:“明儿有个姓白的,号叫云山,人人称他为白半仙,灵验得很。老爷请他到我家来相脸、算命。你们各人把自己的年庚八字开了出来,好叫他算。”一面又去通知淡如并授钵,各人都得意得很,就在灯下开写明白。 到了次日,早早起来,梳洗了,催着早饭。吃过了,听见老妈传说:“白先生来了,现在那里相兰哥儿呢。”小钰就拿了各人的八字飞跑出去。不知算得谁的命好?下回细说。 [book_title]第十二回 白云山兼谈命相 红药院闲讲经书 小钰走到前厅,先和老爷、哥哥请了安,又和相士作了一揖。那白相士劈面一见便说:“好贵相,今年几岁了?”贾政说:“慢着,你且相完了一个,再相一个。”白云山说:“这位大哥儿不用细相,显露得很。包管状元词林,位至从一品,寿数也长。只是运行得迟些,总须三十岁以外才交大运呢。那位小哥儿生得极奇,目秀而威,光仰点漆;鼻准丰隆,梁透顶骨。《麻衣相经》上名为伏犀贯顶。又且双眉入鬓,两耳贴腮,唇红齿白,语音清亮,虎背龙腰,两手过膝。五官、四肢、身材,色色相配,贵不可言。请教内五行合一合,错不错?”贾政说:“今年六岁了,正月十五寅时生的。”白云山说:“一些不错,壬寅年壬寅月壬寅日壬寅时,这叫做人骑虎背,虽还是个人臣,已经贵极了。若是四个‘壬辰’,就叫人骑龙背,竟是九五至尊了。这八个字,实在只有一干一支。《果老经》说的干支不杂,位掌朝纲,日元壬,水诞于春初,是年正月十四日亥时立春,十五日还算得冬水旺相之时,而且干上四重水,生着支上四重木,正合着《元经》上说的承雨露之恩,成栋梁之器。这个人将来文武全材,出将入相,还要裂士封王,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有奇处,别人想中三元,他却中的四元呢。我算了几十年的命,这个八字算是第一了。”说完,贾兰又把自己的八字告知。白云山点点头,说:“不错,也是与相相合的。稳稳当当,富贵福泽的人就是了。”小钰便把众姐妹的年庚八字单送上,说:“先生瞧瞧,通是右命。”白云山便顺着次把彤霞的八字一推,说:“这个命是极富贵,极安乐的。只怕时辰记得不准。”小钰道:“准的。他自己开的。 他母亲也瞧着开的,那里得错?”白先生笑道:“既不错,可惜这么一位有福的姑娘,却要做偏房的。”贾政道:“难道卖做妾吗?”白先生说:“卖也未必卖,总之不是正室就是。” 又把碧箫的一看,说:“这八字决有错误,不然没这个理。那有姑娘们会得了战功裂士封公的?已经是不像的了。又且也要做偏房的,你想,既是封做了公,还肯嫁做侧室吗?”小钰道:“这却是代开的,或者时辰错了也不定。”白云山说:“这就是了,且撩开。”又看看淡如的,道:“我们算命的最忌算死人八字,怎么小哥你把个死过的人开上混我?”小钰道:“现在活的,那里会死?”贾政就问:“是那个人的?”小钰说:“是淡如的。”兰哥说:“先生 且说怎么该死?”白云山道:“辛丑年甲午月辛巳日甲午时,日元辛,为柔脆之金。生于夏令,本身已弱,又是两重午火克他,万无生理。况且端午日生的,大概不很好。除了孟尝君以外,便如王镇恶也到底不获令终。看来这个人两岁上逢着寅年午月戌时,叫做寅午戌会成火局,再不能逃生的了。”兰哥笑道:“先生真正如何,果然第二年端午日戌时死的。隔了一夜,有个游魂借尸还了魂,就活了。”白先生也笑道:“我倒从没算过这样古怪的八字,如今就把还魂这年月日时排做八字,不知是初六的什么时辰活转来的?”兰哥说:“午时。”云山道:“这个八字死倒不会死,但是轻狂得很。桃花会了咸池,又在沐浴之乡。经云:女命若坐桃花星,花前月下定偷情。查五星盘桃花落在相貌宫中,该长得十分俊丽呢。”小钰点点头。白云山又道:“所以古人说的‘治容诲淫’是不错的。”接着底下是舜华的八字,云山道:绮楼重梦·“奇得很,也是个人骑虎背,干支不杂。自然是位王爷的正妃了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