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绿林之雄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5490 [book_dec]《绿林之雄》收录短篇小说十一篇:《一个三十年前的死强盗》、《皋兰城楼上的白猿》、《虾蟆妖》、《侠盗大肚皮》、《绿林之雄》、《近代侠义英雄传》等。在下有一个十多年的同乡老友张君,为人甚是精明干练,思想也甚新颖,对于神鬼怪异的事,从来是力辟荒谬,绝对不相信世间所谓神鬼狐祟等等乃实有其事。最近四五年来,在下和他都为着衣食的问题,各干各的生活,彼此不能会面。直至昨日,张君忽因其职务上的关系,到了上海,承他念旧之雅,顺便来探望在下一遭。 [book_img]Z_14794.jpg [book_title]一个三十年前的死强盗 在下有一个十多年的同乡老友张君,为人甚是精明干练,思想也甚新颖,对于神鬼怪异的事,从来是力辟荒谬,绝对不相信世间所谓神鬼狐祟等等乃实有其事。最近四五年来,在下和他都为着衣食的问题,各干各的生活,彼此不能会面。直至昨日,张君忽因其职务上的关系,到了上海,承他念旧之雅,顺便来探望在下一遭。 他来时,在下正展开一张稿纸,提起笔来打算做个短篇小说,却因踌躇着篇中情节还不曾落笔写下,张君一来自不由在下不搁笔,另换一种脑筋和他谈论别来情事。彼此东扯西拉的谈了一会之后,张君忽然笑着说道:“我昨日在轮船码头上买了一份新闻报,看那《快活林》里面《点将会》所记的神怪故事,就想起我亲身经历的一桩怪事来,可惜我不是《点将会》里的健将,不能拿这桩怪事去应卯。”在下听了张君这话,顿时想起他几年前是个绝端不相信神怪的人,此时说出这话来,不待说他之所谓怪事必然怪得有个样子了,遂连忙说道:“你虽不是点将会里的健将,我却是一个贩卖希奇古怪的人,你把怪事趸给我,包管你有最好的销路。”张君点头笑道:“你知道我在五年前是个极不相信真有什么神鬼的人,常说世间如真有神有鬼,总得使我亲眼见见我才相信。嗄嗄,谁知这次真使我亲眼看见了。不但我亲眼看见鬼的形象,并亲耳听得鬼的声音,哪怕比我再倔强十倍的人,教他是我这么经历一次也不怕他不相信世间确有鬼。 “我经历这事在去年九月十四日,我这时正在长沙县当第二科的科长。九月十四这日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和我家乡打邻居一个姓杜名梓如的,忽到县公署来看我。这杜梓如也是个读书人,因为身体弱,吸上了鸦片烟,干不了什么差事,就仗着笔底下来得,闲常替人家做词呈、包打官司,不论官司输赢,总得叨光些银钱酒食,原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只因和我家多年邻居,我有时不能不敷衍他。 “这日杜梓如跑来说道:‘我特邀你同去福源巷会一个客,你务必给我个脸同去走走。’我心想福源巷是长沙堂班聚居之所,和上海的清和坊一样,因笑问道:‘你邀我去会的是堂客么(湖南呼女人为堂客)?’杜梓如正色道:‘不是,不是,是个正经绅士。陈八太爷你知道么?’我点头道:‘不错,福源巷里面那一所很大的公馆,陈八太爷在前年花了两三万银子买了做住宅,你就是邀我去会他吗?他前月为退佃的事还在这里告了状呢。’杜梓如笑道:‘我邀你去正是为那退佃的事,不过你不要误会了,以为我是因他告状的事求你帮忙。他仰慕你,托我介绍,想结交你是真的。’我说:‘退佃的事本也用不着我帮忙,我有何德何能,他平白无故的仰慕我什么?你不要瞎扯淡。’杜梓如指天誓日的证明了好一会,我却不过情面,只得和他同去到了陈公馆。 “陈八太爷出来款接得十分殷勤,我疑心杜梓如是有意要借我在县公署充第二科科长的职衔,替他自己撑场面,思量这种举动也就太可怜了。在陈公馆吃过了夜饭,陈八太爷亲手搬出烟灯枪来,就在花厅前面一间陈设很精雅的房里,宾主三人轮流吞云吐雾起来。陈八太爷等到烟至半酣,才向我表示想结纳的意思来,原来县公署附设了一个禁烟局,平日对于禁烟,本是不过奉行故事而已。省长总司令以及各师旅长都是贩烟贩土的大股东、大老板,教一个在县知事手下的人如何敢认真说出‘禁烟’两个字?但是认真禁烟虽属不敢,然借着这招牌敲一般没抵抗能力的百姓的竹杠倒是雷厉风行的。陈八太爷的财产谁也知道是长沙头等富绅之内的,他的鸦片烟老瘾也是有耳共闻的,禁烟局垂涎了多日,只因他那公馆太大,不容易检查,他正在刻刻防范的时候,恐怕冒昧去检查,没检查出证据倒弄得不好下台,并且也找不着一个肯负报告责任的人,所以还在酝酿之中,不曾成为事实。陈八太爷自然早得风声,知道这种事多是由下面发动的,巴结局长以上的人不中用,要用釜底抽薪之法,惟有利用有相当资格的人,自己拿出点儿钱来托这人去买上嘱下,暗里将这事情消灭,免得成了事实,花钱费事还得丢失面子。承杜梓如的情,拿我做有相当资格的人,在陈八太爷跟前保荐了,却又怕事先向我说穿了不肯去,所以含糊其词来邀我。陈八太爷当面托我帮忙,我自不能不应允。这类事情认真说出来,当然不是有品行有身分人干的,只是我既在政界中混饭吃,混了这么好几年,思想眼光都混的改变了,在当日你我同读书的时候以为龌龊不干净的事,现在都认做当然的事了。” 在下听到这里,禁不住笑问道:“你既认做当然的事,却为什么拿来当怪事说给我听呢?”张君也笑道:“怪事就来了,我若不把这当然的事说给你听,觉得以下的怪事太没有来由。于今闲话少说,书归正传。我当时和陈八太爷杜梓如谈论到夜间十点多钟,因雨下的很大,我便不回公署里去了。陈八太爷道了安置,自回里面去安歇,我也有睡意了,正打算解衣上床,猛觉一阵冷风吹来,壁间悬挂的字画条屏都被吹得乱翻乱舞。我以为是陈八太爷刚才出去不曾把房门带上,强烈的秋风因此刮了进来,才待回头向房门望去,陡听得杜梓如在烟炕上一蹶劣爬起来喊道:‘哎呀,又来了。’这喊的声音非常激越,非常尖锐,一听就知道是受了极大惊吓的人逞口喊出来的。我连忙掉转身看杜梓如时,只见一个身躯高大的汉子,青衣青裤青布包头,面朝杜梓如立着,看不出是何等容貌。杜梓如浑身如筛糠一般的抖战,目瞪口呆的望着大汉,脸上已没一些儿人色,那种害怕的样子谁也形容不出。那大汉发出外省的声音,很严厉的说道:‘你这东西,全无心肝。我上次托你的话,你既当面答应了我,为何不对主人说?’说到这里,朝着杜梓如脸上一口吹去。杜梓如跟着这一吹往后便倒,倒在烟坑上一动也不动了。 “我立的地方离大汉不过五六尺远近,想走上前问什么事,只眼睛一霎,那大汉便不知去向了。我这才不由得大吃一惊,紧走到杜梓如跟前,打算拉他起来,问个明白。谁知杜梓如已昏迷不省人事了,只口里吐出白沫来,我只得高声呼唤,把陈家的几个下人惊醒了,跑来探看。我将方才所见的情形,对他们说,他们也都觉诧异,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忙着用姜汤解救杜梓如,陈八太爷也出来了,直闹到天光将亮,才把杜梓如救转来。杜梓如说道:‘几乎把我吓死了,我两月前不是在这里住了一夜吗?那夜因天气很热,八太爷在这房里吸烟,同吃到十二点钟才进去。我一个人烧烟烧得发起迷瘾来了,就横躺在炕上,昏昏沉沉的睡去。约莫睡了一小时,因手撩在烟灯上,痛得我惊醒了,张眼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青衣青裤青布包头的汉子,坐在前面椅上一言不发。我以为是八太爷当差的,我正有些觉着一个人寂寞,便招手叫那汉子到烟炕上坐,好陪我谈谈。那汉子真个起身到炕上坐了,我烧好了一口烟让他吃,他只摇摇头,不说什么。我问了几句八太爷的家事,他也不答白。我正疑惑难道这人是哑子吗?忽见他立起身来,就烟炕前面向我跪下。我慌忙坐起问有什么话说,不用这么客气。汉子才开口说道:‘先生,不用害怕,我是不会害人的。我是鬼,并不是人。’当下我听他说出是鬼的话,心里确实有些害怕,但是已到了这一步,只好强自镇定,看这鬼的脚上仿佛着的是草鞋,大着胆问道:‘你既是鬼,和我幽明异路、人鬼殊途,到这里来找我做什么呢?’ “这鬼像是很悲哀的说道:‘我是贵州人,生前练得一身好武艺,两三丈高下的墙,只脚尖一点就上去了,穿房越栋毫无声息。只因结交了一般不正当的朋友,专一打家劫舍,在贵州一省境内也不知犯了多少案子,仗着有这一身本领,寻常捕快无奈我何,尽管犯的案子堆积如山,总不肯出贵州一步。去今日三十年以前,因为我结拜兄弟八个人同去劫一个单身珠宝客商,谁知那客人的本领比我们兄弟高强多少倍,我们八人中已有六个被他杀死了,只有我和一个姓金的脚底下比六人来得快,逃得了性命。不过性命虽逃出来了,两兄弟的力量究竟有限,全省的捕快都合力同心的与我们为难,有八个人便不怕敌不过,只剩了两个人,毕竟不敢尝试,于是和姓金的商量就逃到湖南来。到长沙的这日,探听得这公馆非常富足,家藏珠宝极多,就在这夜我兄弟二人同来劫抢。我们打房檐上下来,公馆里的人都睡熟了,如入无人之境,一口装珠宝最多的小皮箱被我先拿到手。我们从来是做了买卖事后大家均分的,谁人动手谁人把风都没有分别。我那时既得了那口小皮箱,便招呼姓金的,得的彩已够了,不用留恋。姓金的知道我那箱里的东西不少,谁知他就起了毒心,同从屋上逃走的时候,冷不防一刀将我劈死,把尸身掼在两墙的夹缝里面,独自得了那箱珠宝出家做和尚去了。可怜我的尸身在这公馆的夹墙缝里,腐烂到于今没人发觉,我这冤是没有伸雪的时候,就只因我的骨殖在这夹墙缝里不曾掩埋,每当秋雨淋漓起来实在不安得很。这公馆的主人虽更换了几次,然都是正走红运的贵人,我不敢出来求情,难得换了此刻这个主人,所以我特来求先生,请先生向这里主人代达一句。’ “这鬼说完,我已吓得不知怎么才好,或者曾随口答应了他。这鬼只一晃便不见了。我事后仔细一想,这话对八太爷说不得,一则八太爷才买这公馆不到两年,我若把这话说出来,八太爷必不敢再住在这里了,并且万一这话传流出去,想找个接买的人都很难,八太爷待我很好,我不可使他吃这大亏;二则这鬼说三十年来,这公馆的主人都是走红运的贵人,因不敢出来求情,然则八太爷便不是走红运的贵人么?我想若把这话说出来,八太爷听了必不高兴,甚至还要说我存心捏造这些话来挖苦他。有这两种原因,我所以决计不说,以为鬼真有灵,不妨当面向八太爷去求。哪里想到他昨夜是这么对付我,他那面相之难看,真是教人说不出画不出。’ “杜梓如述了这一段鬼话,直把我和陈八太爷一干人都惊得面面相觑。陈八太爷说:‘这公馆并没有夹墙,只有东边是紧靠隔壁房屋建筑的,两墙相连,或者就在那里面。’随即叫了两个砖瓦匠来,拆卸了些檐瓦,用绳索吊了个大胆的工人,下到墙缝里寻觅。果然寻出一副枯骨来,皮肉衣服早已腐烂得没有形迹了。陈八太爷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一具棺木,将枯骨装殓了,请了几个和尚念了三昼夜经,送到南门外义冢山里掩埋了,算是完结了这一桩怪事。你说这事怪不怪,我若不是亲身经历的,谁说给我听我也不会相信。” 在下不觉呆了半晌说道:“你是个不相信鬼怪的人,又说得这么确切,我也用不着下什么断语,好在我正要做一个短篇小说,且将你所说的情形一字不遗的写出来,给研究神怪的人们去研究便了。” [book_title]皋兰城楼上的白猿 甘肃皋兰县城楼上,有一只三尺多高的白猿,藏匿在城楼的天花板里面。时常黑夜出来扰人的家宅。初时还不过黑夜侵入人家,抛砖掷瓦,弄坏人家的什物器具。久而久之,竟奸淫人家妇女,有时更将年轻妇女掳到深山之中。这白猿的身体虽只三尺多高,然力大无穷,能用一只手搂住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在屋檐上飞也似的跑,什么人也追赶不上。 那时甘肃的巡抚,在下忘记了他的姓名。他见自己巡抚的地方出了这种妖物,于自己的前程颜面,都有莫大的关系。只得悬一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白猿。不问死活,只要有人能将白猿送到巡抚部院,即时由这巡抚掏腰包,赏一千两银子。只是这赏悬了大半年,谁也不能将这白猿拿住。有许多猎户,想得这项重赏,以为这白猿的巢穴在山里。有几次,人家在半夜三更里失去了妇女,当时明知被白猿搂去了,却寻不着踪迹。后来隔了三五日,在深山之中发现了所失妇女的尸身。因此猎户只道它的巢穴,必在离尸身不远的地方。 各猎户都将平日猎野兽的器具,如窝弓、弩箭、陷户、铺地锦、滚网之类的东西,一处一处装设起来。这些猎具,虽是中国猎户历代相传下来的陈腐东西,或者不及西洋用科学知识制造出来的厉害,然即就这些陈腐不堪的东西,研究起来,也实在有使人不能不佩服古人心思巧妙的所在。中国的窝弓、弩箭,原是古人从在战场上用的武器仿造出来的。不过战场上用的箭头上面没有毒药,猎家用的都有毒药,并且那药还非常厉害,真有见血封喉的力量。在下曾听猎人说过,猎家弩箭上的毒药,制法异常秘密,从来不肯传给非同业的人。药中有一样最难取办的,就是芦蜂尾上的毒水。芦蜂比黄蜂大两三倍,人若被它蜇着了,立时就痛得昏死过去。须一个时辰以后,才得回复原状。所以能使人痛得这么厉害,就是因它尾上的毒水蜇进了人的皮肉之内,可见得这种水的毒很厉害了。不过这种水,既然毒的厉害,却如何能弄得到手,可供人制造毒药呢?即此一端,就使人不能不佩服古人心思的巧妙。要取芦蜂尾上的毒水,须预备数十个猪尿泡,都吹得鼓起来。等到干了的时候,乘没一些儿星月之光的黑夜,取毒水的人身上须穿定做的厚棉衣服,头脸手脚都得完全蒙着,只露两眼在外。古时没有玻璃,便用琉璃片遮护。将猪尿泡浑身系着。右手握一个火光很明亮的火把,左手也抓住几个尿泡,到白日寻着的芦蜂窝跟前去。芦蜂的性质和黄蜂一样,也是拼死命的拥护蜂王。黑夜一见了火光,以为是侵犯它蜂王的来了。一齐飞出窝来,围绕着拿火把的人乱蜇。针针蜇在尿泡上,约莫尿泡里蜇的毒水已够用了。尿泡已不似初时鼓起了,就掼下火把回来。每个尿泡里能得着一滴毒水,更加上几味药,配合起来,敷在箭头上。无论如何凶狠的异兽,一中上这毒箭,不能逃三五步就得躺下。陷户也是从古代战争时所用的陷坑化出来的,但是战争时所用的陷坑大,猎家所用的陷户小。陷坑上面是铺些泥土,陷户是木板做成,形式和平常的门框差不多。木板中间,安有机纽。野兽踏在上面,木板一翻,就掉了下去,木板仍旧翻过来。若有野兽接着走来,又可以继续翻下去。不像陷坑只能使用一次。然这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巧妙。最巧最合用是铺地锦、滚网两种。铺地锦是丝制的网,每一个网眼里装了一口极锋利的铁钩,用时平铺在厄要的地方,野兽误走进了网,只要挂动了一个铁钩,全网的铁钩都牵动了,只须一刻儿工夫,野兽一身都被网住了,如苍蝇落在蜘蛛网里一般。不过制一副铺地锦得费不少的钱,没多大财力的猎户,不能置备这种猎具。极容易是滚网,制造的方法也极简单,就是用麻绳或棉绳织成,一片见方一丈五六尺的网,两边系在两根杉木条上,拣厄要的地方,将两根木条分左右带点儿俯势竖起。网中间挂一块香饵,离地约尺来高。野兽没有辨别的知识,一见香饵必衔着一拖。杉木条竖在地上当然不竖得坚牢,被这一拖,网原是带着俯势的,拖得倒下来正正的罩在野兽身上。野兽到了这时候,没有个不东西乱蹿的,越蹿越将杉木条牵了拢来。野兽的脚,也就被网绊住了。此时惟有倒地乱滚,越滚越紧,到不能动弹了才住,因此谓之滚网。 这种种猎具,不论什么野兽,不遇着则已,遇着是决没有逃脱的。但是各猎户装设着想捉这白猿,却是一点儿效验也没有。猴子本来比一切野兽都机灵得多,这白猿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机灵更是在一般猴子之上。这一类猎户如何能捉得它着?装的窝弓、弩箭,不仅射不着它,反被它将机纽弄坏了。通皋兰县仅有两副铺地锦,也都被白猿撕破了。众猎户得不着赏银,倒蚀了血本,都气得无可奈何。 起初,是众猎户各想独得赏银,各装各的机关,各守各的当口。(猎户名兽所必经之地为当口,又简称为当。有第一当,第二、三、四当之称。每当须派人扼守。)后来见白猿灵巧,大家都吃了亏。只得各自把自私自利的心思收起,联合侦查白猿的巢穴。 这日天当正午,有一个人在城墙上行走,偶然发现一只极大的白猿,跪在城楼顶上的瓦沟中,对着太阳嘘气。城楼很高,不仅在地下的人瞧不见它,就是在城墙上,也只站在这人所站的地方,才能瞧见。因为这城楼已有多年不曾修理了,楼檐崩缺了一块,必须从这块崩缺的所在,朝上望去,才可以望见白猿跪的地方。不然,就得站在比城楼还高的所在,皋兰城里没有比城楼再高的楼,所以直到此时才被这人于无意中发现了。这人既看见了满城痛恨、大家要捉拿的白猿,自然不肯缄默。即时就招了几个人同看。这些人虽都看见了,然想不出捉拿的方法。正午一过,就见它钻进天花板内去了。就此一传十,十传百,满城人都知道白猿的巢穴在城楼上了。 第二日将近正午,便有许多人立在城墙上等候,果然天色一交正午,即见白猿又从天花板里出来,跪在原处,对太阳嘘气。有年轻的人看了耐不住,对着楼上大声吆喝,以为白猿听了必逃走。谁知它连睬也不睬,专心致志的嘘气。于是就有人拾着小石子,对准白猿打去。有打上去没打着的,有打到楼檐边就碰回来了的。尽管打得一片声响,白猿跪在瓦沟里,只是不作理会。日影刚过正午,仍是钻进了天花板。当下便有浮躁少年主张搬梯子来,挑身手快便的人上城楼去捉。老成些儿的人阻止道:“快不要打草惊蛇,让它跑了更不容易找着它停留的地方。由它藏在里面,我们去通知猎户,明日用毒箭射死它。”看的人都附和这办法。 次日果来了几个猎户,都带了鸟枪,将硝弹装好了,只等白猿出来。须臾日丽中天,白猿如期而出,自跪拜,自嘘气,好像全不知道下面有人暗算的。猎人好不高兴,举起鸟枪从缺口里对准白猿一攀火机,说也奇怪,打猎人用的鸟枪、硝弹、铜帽,以及枪管、火门,没一件不是十二分注意的,因为猎野兽不是当耍的事。遇着虎豹豺狼的时候,真是生死关头,所以猎人的枪,不扒火则已,扒火没有不应手而响的。只是这番攀过火机,半晌不听得枪响,知道是被封住了。刚待放下鸟枪,只见安铜帽的火门里喷出火来,松手都来不及已轰然一声,将枪管炸得粉碎。托枪的左手炸断了四个手指,惊得众人都不知为着什么,齐声问是什么道理?猎人吐舌摇头道:“这东西有封枪的道法,还怕它倒子,不能再用枪打它。”众人问道:“怎么谓之倒子呢?”猎人道:“像刚才这样名叫封枪,将我们用的枪封住了,弹子打不出枪管。有时不响,有时将枪管像这么炸开。倒子是将枪里装的硝药弹子倒转来,弹子在下,硝药在上,一攀火机正打着自己。有些儿道行的狐狸,都有这种手段。我们不曾见过这种猢狲,因此不知道它也有这般手段。没提防着它倒被它伤了。”众人听了再看白猿时,已钻进天花板里面去了。 次日几多家猎户集合起来,挑选了一个射法最高强的,准备了强弓硬弩,等得白猿出来,飕的一箭射去。只见白猿不慌不忙的伸手将箭接过去,一折两段,往楼下一掷,行所无事的样子。一连射去几箭,都被白猿接着折断了。猎人只得放起一只鹰来,想分白猿的神,使它接不着箭。鹰飞到天空,一眼看见了白猿,便疾飞而下,张开两只钢钩也似的鹰爪,想将白猿的顶皮抓住。谁知白猿的身手真快,鹰一飞到切近,就被白猿用两手捞住鹰爪,将鹰撕做了两半。跟着射上箭去仍被它从容接了。猎人又损失了一只鹰,懊丧得什么似的,一个个都恨不得抓住白猿碎尸万段。但是怎么能抓得住它呢? 狄道州有一个姓梁名如晦的,家里富有数十万财产。梁如晦虽是生小读书,然性喜武事,尤会打猎。他家养的鹰、狗极多,有值百数十两银子一只的鹰。他有一只最得意的鹰,亮开两翅足有八尺来宽。金睛银爪,雄俊绝伦。三四十斤重的狼,这鹰能用一爪抓住狼的脊毛,等狼反过头来再用一爪抓住狼的咽喉,将狼提起。展翅飞到半天,往岩石上一掷,跌得骨断筋折,然后再飞下去抓起来送到梁如晦跟前。如晦把这只鹰看比什么珍宝都贵重,每次打猎必带了出去。远近的人没有不知道梁公子的鹰厉害的。甘肃巡抚也就闻了这鹰的名,见皋兰一县的猎户都奈何这白猿不得,不由得想到梁家的鹰身上。特地派遣一员差官,带了巡抚的亲笔信,到狄道州来请梁公子。梁如晦不便推却,即日带了这鹰和平日他自己打猎用的弹弓,跟着差官到皋兰。见过巡抚之后,便到城墙上等候。 白猿按时应候的出来,不差分秒。梁如晦的弹子能黑夜打息香头,百不失一,并能连发三颗。自以为无论白猿的身手如何快,接了第一弹,决接不了第二弹,接了第二弹,决接不了第三弹。因听说猎户放出去的鹰反被白猿抓住鹰爪,撕做了两半。又见白猿果是大得非常。他是十二分爱惜这鹰的人,恐怕也被白猿撕坏了,不敢放出去。使出他自己平生连珠弹的绝技来,朝着白猿的咽喉不断的发去三弹。只见白猿的两手略略的动了一动,三颗弹子都被它接住抛下楼来了,这才把梁如晦惊得望着白猿出神。 除了放鹰上去,没有旁的方法,只得孤注一掷,把鹰放到半空。这鹰也奇怪,平日跟着梁如晦出猎,遇着狐狸狼兔之类的野兽,总是绝不踌蹰,一落到眼里就比流星还快的飞下来抓捉,从来没有让野兽逃走了的时候。这番放在半空,却不似平常那般猛勇了。只管在空际盘旋,两眼仿佛在那里打量白猿的身体。白猿也似乎改变了前几日的态度,现出提防这鹰的样子。正午只一刹那间就过去了,白猿钻进天花板。这鹰也就没精打采的飞下来。梁如晦更是没有兴致,觉得这鹰抓不着白猿,自己面上没有光彩。次日只好又把鹰放上去,仍是和昨日一样,盘旋不下。梁如晦道:“明日若再不能将白猿抓住,便是这鹰自料敌不过白猿,不敢飞下。就多放十天、半月,也是如此,没有用处。”梁如晦这两日在城头放鹰,惊动了皋兰满城的人,都来瞧这千载难逢的奇事。一干看的人,听了梁如晦这话,都着急这白猿没人能除掉,皋兰县里不得安宁。 第三日更哄动得看的人多了。梁如晦才将鹰放出,谁知头也不回的,径向西方飞去了。梁如晦只急得跺脚道:“这鹰必是自量敌不过白猿,赌气飞向别处去了。可惜了我一只好鹰,便拿一万银子,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只这么好的鹰来。”一干看的人看了这情形,也都不禁替梁如晦叹息。 众人中有一个小孩子的眼睛最快,忽指着西方天空中喊道:“咦,咦,咦!你们看,那里慢慢儿向这里飞来的,不是鹰吗?”梁如晦随着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欣然应道:“是了,是了,正是我那心爱的鹰。”鹰的飞程真速,这里话才说了,它已飞到了城楼顶上,两个翅膀亮开着,挺直的不扑动一下。前、昨两日只在离白猿头顶两三丈高下打盘旋,不肯再下来。这番就渐盘渐低,看看离白猿头顶不到一丈了。白猿也好像有些注意起来,仰面朝天睡在瓦沟里,两手两脚都张五指,做出等待鹰临切近就一把抓住的架式。梁如晦扣上弹丸,打算趁白猿一意招架鹰的时候,将连珠弹发出。无奈白猿好像早已料到有此一着,将身体仰睡在瓦沟里。立在城头上的人,仅能瞧见它手脚的指尖儿,不住的在那里晃动。没了目标,如何好瞄准发弹呢?只得扣住弹丸,看这鹰盘旋到离白猿仅有三四尺高下了,猛然将两个翅膀连扑几扑,只扑得泥沙灰屑和急雨一般的落下来。白猿正圆睁两眼,朝上不转睛的望着。不提防撒下这么多泥沙来,登时把两眼迷住了。不知不觉的用手去揉眼睛。鹰得了这般好机会,哪敢怠慢,闪电也似的两翅一收,两爪一张,挫下来就把白猿的咽喉抓住。两翅一扑,竟将白猿提离了瓦沟。梁如晦早就扣好了弹丸,至此忙将三弹发去。白猿的手脚正和鹰拼命扭住,哪能腾出手来接弹子呢?三弹都中了要害,任凭白猿厉害,连中了三颗弹子,如何还能扭得过鹰呢?手脚一松,便滚下城楼了。 皋兰县从此便除了一个大害。原来这鹰飞向西方去的时候,就是特地飞到沙滩上,将两翅在沙内摩擦,使翎毛里含满了泥沙灰屑,带回来迷白猿的眼。 [book_title]虾蟆妖 新宁刘蜕公最欢喜谈怪异的事。他年纪虽轻,脑筋里面所藏的希奇古怪之事,却是极多极多。 他说新宁苗峒里,有个姓蓝的,汉文做得很好。在三十岁上,进了个学,天生成他一身惊人的气力,一只手能舞得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并曾遇异人,学会了许多法术。他平生用一把六十斤重的钢叉,共杀死过一百只虎。杀到第一百只的时候,遇的是一只三脚白额虎。这三脚白额虎的来历,是因为苗峒里的猎户,装设钓虎的钓。这白额虎是曾上过钓,自己咬断了自己的前脚,逃出来的。(苗峒里钓虎的钓,系用绝粗的南竹,一端深插入地下,竹梢朝天,用数人之力,将竹梢牵下来,使竹弯成圆形,用牛筋打许多活结,铺在南竹的前后左右。总结系在竹梢上。虎爪误踏在活结上,便缚住了不得脱。虎不知道是钓,也没有解结的能力,自然用力拉扯。一扯发了竹梢的栓纽,就连虎弹上了半天。虎上了钓,惟有乱动乱叫,丝毫没有解脱的方法。只有这只白额虎,被钓的是前脚,便自将前脚咬断,跌下地逃了。)比寻常的虎精明些。 姓蓝的费了许多周折,才将这三脚虎收服。已教人剥皮剥下一半了。姓蓝的走近虎跟前来看,想不到这虎忽然跳起来,将姓蓝的左膀抓伤了。姓蓝的平日杀虎,全仗左手拿叉。左膀既被虎抓伤,便不能再杀虎了。从伤了左膀以后,就专拿法术替人治病,安宅驱邪。新宁的人,因此都叫他蓝法师。 蓝法师喜吃虾蟆,每到秋季虾蟆正肥的时候,他每夜必拿一个火把,一个布袋,到山涧旁边石岩里照虾蟆。照了用布袋装着回来,自剥自吃,有多少能吃多少。照来照去,山涧里的虾蟆已被他照得一干二净了。他只得去离家略远些的山涧里寻觅。因为离家略远,恐怕在山中遇有野兽,随身带了一把单刀。但是他这单刀和寻常的单刀不同,寻常单刀重量不过数斤;他这把单刀,足重三十二斤,一寸厚的刀背,三分厚的刀口。形式像一把单刀,实际一些儿不锋利,也没有刀鞘。终年也不磨洗,锈得和一片死铁一样。据蓝法师自己对人说这单刀是他师傅传授给他的,已有千数百年的历史了。这刀所悬挂的地方,妖魔野怪,决不敢近。三千年道行的老狐,已有三只死在这单刀之下。山魈野魅被斩除的,更是不计其数。于此可见这单刀的威力了。 蓝法师将这刀带在身边,到离他家六七里以外的山涧里,照取虾蟆。第一夜照了半布袋,归家甚是高兴。第二夜再去,用火把照了几处石岩,却是一只虾蟆也没有了。蓝法师暗自寻思道:“怪呀!怎么才照取了一夜,就一只也没有了呢?难道这涧里的虾蟆通灵。昨夜被我照去了半袋,预知我今夜会来,早早的躲开了吗?”心里是这么想,只是仍不舍得空手归家。打算照完这一条山涧,若到尽头处,还是一只没有,就只索空手归家了。又照了几十步远近,见有一个很大的石岩,将火把伸进石岩一照,可不把个蓝法师喜死了。原来石岩里挤得满满的,尽是又肥又大的虾蟆,一只只蹲在里面发抖。蓝法师望着虾蟆笑道:“你们尽管吓的藏在这里面发抖,合该是我口里的食,是无论如何躲避不了的。”边说边捉了往布袋里塞,岩石里的虾蟆还不曾捉完,布袋已经装满了。蓝法师提了这一满袋虾蟆,归家饱吃了一顿。他既是一个生性喜欢吃虾蟆的人,发现了这种虾蟆荟萃的山涧,哪有个不再去照取的道理呢? 这夜换了个更大些的布袋,免得有多余的装不下。真是天从人愿,这夜果又和昨夜一样,涧内所有的虾蟆,全体躲在一个大石岩里,毫不费事的,伸手捉满了一大布袋。蓝法师心里也觉这事太离奇,恐怕再有什么意外的祸患发生出来。 第三夜欲待不去,只是一则因虾蟆是他自己喜吃的东西,二则仗着他自己的法术武艺,这种奇特的事不得着一个究竟,总觉有些放心不下似的。有这两个原因,只得又跑到那山涧里去。却是这番的情形,就不和前两夜相同了。每一个石岩里蹲着一只虾蟆。石岩大的虾蟆也大,石岩小的虾蟆也小,一只只都把头朝着外面,睁起圆鼓鼓的两眼,望着蓝法师。蓝法师明知这番的情形更来得奇怪,但心里绝不畏惧,捉到手便往布袋里塞。一路捉去,也没计数,不知道共捉了多少。约莫这条山涧将要到尽头的地方了,暗想已捉了这么多只,怎么这布袋还不曾装满呢?随用手中火把将布袋一照,不禁大吃一惊,布袋里哪有多少虾蟆呢,仅有一只极大无比的,蹲在袋里,占了大半布袋的地位。这大虾蟆浑身金光灿烂,一见蓝法师用火把去照,便张开簸箕大口,喷出热气来,就和蒸了一甑饭,才将甑盖揭开相似。蓝法师连忙将袋口捏住,放下火把,抽出那把师傅的单刀来,将袋里虾蟆放在一块大石岩上,举刀砍去。只听得哇的一声,逆料已劈做两边了。索性再劈几刀,免得再活转来。只是一连几刀劈下去,觉得有些不妥。好像布袋里已劈得没有什么东西了的样子。重新将火把扬着照那布袋时,哪有什么虾蟆被劈在布袋里呢?仅将一个好好的布袋劈得稀烂。休说装虾蟆,连做揩抹桌凳的布,都嫌太烂的拈不上手。蓝法师十分诧异,思量这东西的本领不小,在我这把刀底下,竟能逃走得无影无踪,可见得这东西有些能耐。我倒得留它的神,不要在阳沟里翻了船才好。 正是这般思量着,偶抬头见一个绝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在另一块大石岩上,笑盈盈的望着自己。蓝法师叱了一声问道:“你是哪来的妖物,敢在我跟前卖弄风骚?”那女子笑答道:“你蓝法师也太不识好人了,你前、昨两夜,捉了那么多虾蟆,吃得那么痛快,你可知道是谁送给你吃的么?”蓝法师道:“我自己捉回去吃的,有谁送虾蟆给我?”女子指着蓝法师的脸浪笑道:“你这人真会说便宜话,你既是自己会捉,为什么不在离你家不远的山涧里捉,却要跑到这山涧里来呢?”蓝法师也打着哈哈笑道:“这条山涧不是你的,我高兴在哪山涧里捉,便在哪山涧里捉。我高兴在这山涧里捉,便在这山涧里捉,和你有什么相干?我每夜在我那山涧里捉,已被我捉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到这山涧里来。哪一只虾蟆不是由我亲手捉进布袋的,有谁曾送过一只给我?”女子听了随即收了笑容,叹了一口气道:“怪道世人不肯做好人,原来好人是白做了的。你自己也不思量思量,山涧里的虾蟆是你捉得尽的么?你自己若真会捉虾蟆,为什么平日只能捉半袋,还得东寻一只,西找一只呢?前、昨两夜,只在一个大石岩里就装了一满袋,没有人送给你,你有这好的造化吗?”蓝法师心里明知道前、昨两夜的虾蟆聚在一个石岩里,不是无因。此时听了女子的话,正合了自己想得着一个究竟的本意。便和颜悦色的向女子赔罪说道:“对不起,原来承你的情,送给我吃的,若不是你自己来说给我听,便再过些日子,我也无从知道。请问你与我有什么因缘,要送这些虾蟆给我吃?”女子含笑了一会,才说道:“这山涧里不是谈话的所在,请法师去寒舍坐谈一会何如?” 蓝法师心想,这女子分明是个妖精,她有什么房屋可以容我去坐谈呢?但是我若回说不去,她必然要笑我胆怯,不是好汉。去尽管同去,不过时时仔细提防着她罢了。遂慨然应道:“很好,我正想到你家去瞧瞧,你家住在哪里。你把地名方向说给我听,你只管先走,我随后就来。”女子道:“寒舍就在离此不远,不过深夜之中,法师独自不容易找寻,何妨就请同去呢?”蓝法师原已料定女子必然要求同去,只是心想女子肯在前走,自己跟随在后,容易防范些。因此故意说要女子先回去,见女子果然这么要求,便随口答道:“既是这么,就同去也使得。你在前引路罢。”女子笑了一笑,如花枝招展的向山上走去。蓝法师一手提着单刀,一手握着火把,缓缓的跟在女子背后。大约跟踪了半里来路,已入万山丛错之中,并没有路径可以遵循。此时夜气沉沉,万籁俱寂,朦胧月光,照得那些奇松怪石的影子,都像是山鬼伸着臂膊要攫人的样子。蓝法师虽则仗着自己的法术高强,然到了这种境地,心里总不免有些虚怯怯的。因为不知道这女子毕竟是个什么妖物,引自己深入丛山到底是什么用意。恐怕自己的法术万一敌不过这女子,入山越深,脱身越不容易。蓝法师一起这个念头,即时以口问心的说道:“既明知这东西是个妖怪,跟着她走不待说是凶多吉少。我何苦只管跟随着她做什么?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此时在她背后,正好乘她不备,赏她一刀,免得落她的圈套。蓝法师自觉主意不差,不动声色的举起那把师傅的单刀来,对准女子的后脑,用尽浑身气力一刀劈去。只听得咯喳一声,火星四射,把虎口震得生痛,连这条臂膊都登时震得麻了,遂拿不起那单刀,锵然一声掉在地下。蓝法师不由得大惊失色,知道不妙,哪敢弯腰拾刀。一面口中念着护身咒语,一面折转身使跑,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到刚才劈大虾蟆的山涧里,觉得脚脚踏在虾蟆身上,心里更是惊慌。 逃回家时,已累得一身大汗,就此病了半月。病中见无数的虾蟆将身体围绕。病后趁白天去那丛山中寻单刀时,只见一块五六尺高的大石碑,被劈碎了一半。拾起单刀来看,两三分厚的刀口,都砍了一条大缺口,可见蓝法师当时用力的猛烈了。蓝法师自受了这番惊吓之后,已发誓终身不再吃虾蟆。 [book_title]三个猴儿的故事 在下闲居无俚的时候,每欢喜将平昔耳闻目见稀奇古怪的事情,在脑筋里如电影一般的轮回演映。事情越是奇怪,演映的次数便越多。时常遇着演映好笑的事,不知不觉的就独自纵声大笑起来。家人不知就里,突然闻得大笑之声,每每疑心有客来了,或走来问和谁说笑。 在我脑筋里轮回的次数最多,觉得最奇怪、最有趣的,惟有三件猢狲的故事。一件是亲眼看见的,二件是听得人说的。但虽是听得人说的,却不是出于虚造。随手写将出来,自觉比较普通像由心造的小说兴趣还来得浓厚些儿。 (一) 我十二岁的时候,在长沙乡村中蒙童馆里读书。同学的共有十六个,以我的年纪为最小。这一十六个同学都因离家太远,就在馆里寄宿。惟我离家不远,本可以不寄宿,不过小孩心性欢喜人多热闹,也借着自修便利,和许多同学鬼混做一块。夜间还有谁肯拿着书本,认真用功呢?只等先生一关了房门,上床我们便各自干各的顽皮事业了。或是白天在外面偷了人家的蔬菜鸡鸭等,到夜间煮了吃;或是趁夜间悄悄的出外钓人家池塘里养的鱼,摘人家棚架上的瓜菜;最高尚的顽皮事业就是下象棋。我那时因年纪比一般同学的小,夜间出外做小偷的勾当不敢同去,恐怕被人家发觉了,追赶起来,逃跑不快。同学的也怕因我误事,不教我同去。除我之外,还有几个或因身体孱弱,或因胆量太小,不能同去的,便在馆中坐地。只是他们偷了东西回来,我们坐在馆中的,煮吃的时候仍能享同等的利益。我们不能陪同出去的,连我共有五人。一个个都眼睁睁的盼望出外做小偷的同学得胜回来,好大家享些口福,谁也不肯先上床安睡。我们五人既都不肯先睡,而面面相觑的坐着又苦无聊,于是就围坐在一盏油灯底下,分班下象棋。我的象棋程度最低,只能坐在旁边观阵。他们四人钩心斗角的下,有时为一颗子相争起来,闹得先生听见了,就得受一顿臭骂,棋子烧毁,棋盘撕破。因此相约动子不悔,无论如何不许开口说话。谁知就在这不许说话的当中,生出极有兴趣的事来了。 这夜是九月下旬月出,在半夜以后,当小偷的同学不曾回来,我们照例寂静无声的下棋。在那沉沉夜气的当中,忽听得窗外院落里,有两个翅膀扑拨的声音,越扑越急。我那边乡里,本来时常有猴子偷人鸡鸭的事。我们一听那翅膀扑拨的声,同时五人一般的猜度,各人都低声说:“猴子,猴子。”我靠窗坐着,一掉头就从纸缝向院落里张望。是时,弯月初升,微风弄影,院落中一草一木,皆如浸在清明秋水之中,纤微毕见。只是并不曾见有猴子在那里,翅膀扑拨的声也停息了。然我心里总不相信真个没有,仔细定睛向树阴里搜索。猛然树枝一响,却被我见着了,原来果是一只猴子,正用左手支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布袋,右手抓住一只淮鸭的颈项,拼命的往袋口中塞。只是鸭大袋小,哪里塞得进去呢?塞一下,鸭翅膀便扑拨几下,惟颈项被抓的太紧,叫不出声来。猴子见塞了一会塞不进袋去,忽又停住不塞,望着鸭子发怔,像是在那里想主意似的。是这么停止一会,又跳过一边,仍是如前一般的塞,翅膀也如前一般的扑拨。我最初张望的时候,不曾看见也不曾听出声音,想必已是在那里望着鸭子发怔。我们看了,都不做声,各人都把口掩了,恐怕笑出声来,打算看那猴子怎生摆布。只见那猴子一连换了几个地方,但不肯换手,好容易塞进大半截到袋口里面去了。只因不敢将那抓颈项的手放松,而左手支着袋口,也是不能松的。右手一抽出来,鸭头便也跟着出来了。看那猴子的情形,确是着急的厉害。末后用一脚抓住鸭颈项,一脚仿佛抓住一边翅膀,屁股坐在地下,双手支开袋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往鸭身上蒙罩。奈鸭的翅膀始终是亮开的,照起首时的塞法,倒可塞进去半截,及改用这个方法,更一片鸭毛都装不进去。 我们躲在房中偷看的人见了这情形,实在是忍笑不住。有一个同学的平常最喜打石子,手法也还不错,相隔十多丈远近的狗,他用石子打去,十九能打中狗头。蒙馆附近咬人的恶狗,没有不曾挨他打过的,都是见了他就跑。这时,他看得手痒起来,却苦房中找不着石子,一看桌上有个圆形的墨水缸,随手拿起来。上半截的窗门是开着的,轻轻踏在椅上,探出半段身体,对准了,一水缸打去。猴子正在一心想装鸭子,没分神照顾房里有人暗算。水缸正打在他脊梁上,这一惊非同小可,“吱吱”的叫了两声,撇下鸭子布袋便跑。我们都从窗门里翻出去,想追赶一番,只是等我们翻到院落里看时,猴子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遗下两个布袋,都只尺来长。一个空的,一个里面装了一只熏腊了的鸡子,不知从哪里偷得来的,我们倒落了一顿饱吃。 过不了几日,接连下了几天秋雨,同学的夜间不能出外作小偷,安睡得比平时早。这日,一个姓周的同学对我们用质问的声口说道:“你们是哪一个使促狭,把我的笔尖都剪秃了?害得我大字卷子都不能写。”我们一听这话,都很觉得诧异,齐声答道:“谁无端剪你的笔尖做什么?”姓周的道:“你们且来看看。”姓周的房间,就是那夜我们五个人在他座位下棋发现猴子的。当下我们同到座位跟前。他从磁笔筒里抽出一把笔来,一枝枝脱去笔套给大家看道:“不都成了秃头秃脑的东西么?”我们接过来仔细一看,哪里是剪断的呢,竟是用火烧成那秃头秃脑的模样。有两枝写大字的笔,毛上还沾着茶油。我们才断定是在油灯上烧秃的,然也猜不出是谁使的促狭。姓周的气忿得向空乱骂了一顿也就罢了。 这夜姓周的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听得桌上一响,忙睁眼隔着帐门朝外一看,只见一只猴子端坐在桌上,将油灯剔亮了些,从笔筒里抽出笔来,脱了笔套,凑近眼前反复玩弄,然后拿向灯上去烧。姓周的忍耐不住,就床缘上猛力一拳,接着一声大吼,跳下床来。猴子吓得往窗外一跳,霎眼便不知去向了。我们大家惊醒起来,烧笔的疑案至此才得明白。然而疑案虽明,猴子仍是每夜必来骚扰。或撕破各同学的书本,或将油灯弄翻,到处油污狼藉,简直闹得不可收拾。亏得左右的农人说,因为两个布袋不曾退还它,所以每夜来扰。我们似信不信的,姑将两个布袋悬挂屋檐上。次早看时,已不知何时取去了。从此那猴子不曾来过。 (二) 离我蒙馆二三里远近有家姓何的,富有田产,住宅极其壮丽。因时常有窃贼到他家偷东西,他便请了一个会把式的壮士,终年住在家中防守。这壮士姓胡名应葵,年纪三十来岁,本领虽不甚高大,手脚却很便捷。胡应葵白天没有事,总是在砂滩上练习跑步和使拳刺棒,准备有贼来时好实施自己的职务。周近数十里的窃贼,闻他的名都不敢来尝试。胡应葵夜间不大睡觉,坐守到天光大亮了才上床,睡到一二点钟起来,差不多成了他的习惯。他的性情极爱清洁,衣服被褥都比和他一般儿身分的人精致。在何家做长工的和一切的匠人,谁也不能在胡应葵床上靠一下子,他老实不客气的说,怕坐脏了他的被褥。 这日天光亮了,胡应葵铺床睡觉,一看被褥上糊了好几处泥砂,当下气忿得什么似的,指定说是长工因他爱洁净,不教人在他床上坐,挟了这点儿嫌,有意将泥砂弄到他床上的。长工指天誓日的说没有的事,彼此争论了好一会,东家出来调解了才罢。胡应葵没奈何,将被褥完全洗涤过,重新铺叠起来,一出房便将房门反锁了,并时时留心照顾。次早开门进房去睡,新洗的被褥不知何时又糊了许多泥砂在上面,不由得暗暗吃惊道:“这才奇了呢,我亲手锁的房门,钥匙在我身上,有谁能进房来作弄我咧?”仔细在被褥上面查看,只见雪白的垫单上,有无数的小脚迹印,一望就知道是猴子的脚迹。胡应葵看了放在心里,绝不向人说出来。这夜悄悄的躲在黑暗地方偷看。 夜深人静的时候,果见一只尺多高的玄色猴子从窗门缝里跳进房,向两边望了望,直往床上一跳。先在叠起的被窝上来回走了几遍,又四处翻看了一会,就在垫单上左一个筋斗,右一个筋斗,又竖一会蜻蜓,末后撒了一泡尿在被窝上,方跳下床越窗跑了。胡应葵因躲在隔壁房里,一时不能进房。看了这情形,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几番打算蹑足出房,堵住窗门捉拿。只因知道猴子这东西最机灵,这里一动得脚响,它就在那边逃跑了,逆料不惊动它,明晚必然再来。自己思量了一条计策,仍不向人说明。等到夜间大家都睡了,胡应葵仰面朝天的睡在床上,将被窝抖开来,蒙头盖了自己的身子,两边虚空低下的所在,拿许多衣服垫起,外面看不出有人睡着的形像来。手脚向四角张开只等猴子一跳到被窝上来,就出其不意的手脚齐起,把猴子包在被窝里。布置既定,即在被里屏声息虑的等候,可怜连嗽都不敢咳一声,动也不敢动一动。 静等了一个多时辰,已禁不住将要朦胧睡着了。陡听得窗门一声响,跟着一个很重的东西往自己肚皮上一跳。胡应葵何等快捷,哪有给它逃跑的份儿?刚一落到肚皮,早已四边齐上,紧紧的包在被窝里面了。扎缚的麻索,都已安排好在手边,随手拿来,将被窝撮拢来,扎了一个结实。起初还仿佛在被里动弹,扎缚停当后,一些儿动静也没有了。胡应葵提在手中,跳下床来,喜笑道:“好孽畜,你也不看清人。我的床上,你也敢来胡闹,我这番不要你的命,怎得出我这几日胸中的恶气?”一面说,一面提出房来。唤起了长工并东家,先说明了前昨两夜的情形和如何捉拿的方法,才指着被窝给大家看。众人听了,无不喜笑。姓王的东家说道:“猴子这东西最会装死,万不可轻易把被窝打开,一打开就跑了。”胡应葵道:“不错,它初进被的时候,还动了两下,后来见我扎牢了,知道逃不脱,就装死不动了。我不怕它装死,我得由假死打成它一个真死。它难道会妖术,不怕打么?”随伸手给长工道:“你只替我紧紧的捏着这里,就这火砖地下,等我来给它一顿饱打。”长工照着胡应葵握手方式,双手牢牢的握了,搁在火砖地上,胡应葵提了一个木狼槌,两手举齐头顶,使尽平生的气力,一连几槌下去,好像已打成肉饼了。想解开来看,东家还说只怕不曾打死。胡应葵道:“我横竖拼着被窝不要了,索性再赏它几槌妥当些。”于是又使劲打了几槌,大家听了槌下去的响声,齐声证明已打成肉酱了,这才把槌放下。 胡应葵要长工动手解索,自己放下狼槌,张开两手,准备万一不曾打死,好下手捉拿。就是立在周围看的人,也都张着双手等候。长工解开了绳索,尚抬头问胡应葵道:“就这么抖开来么?跑了却不能怪我呢。”胡应葵很觉得有把握的答道:“只管就这么抖开来,跑了不怪你。”长工真个提住一边被角往上一抖,吓得两旁的人都退了几步。只是一下并不曾抖出猴子来,大家的胆就壮了。长工失声叫着“啊呀”道:“果然打成肉饼了,沾在被窝上不得下来。”胡应葵接着笑道:“是吗?我这几槌便是铜头铁背、火眼金睛的孙猴子,也得打成肉饼。”旋说旋伸手捧了肉饼来看,又不由得吃惊道:“怎么这猴子没有毛呢?”这时天色已亮了,大家认真看时,哪里是什么猴子,原来是一块腊肉,已被槌得稀烂,非仔细认不出是腊肉了。大家都笑得弯着腰,伸不起来,惟有胡应葵十分懊丧,猴子不曾拿得,倒把一床八成新的精致被窝断送得不能用了。一说是那猴子看出胡应葵假睡的用意,故意偷一块腊肉下来,作弄胡应葵。一说是猴子偷了腊肉,带到床上来玩弄,一上床知道有人,撇下腊肉就跑。二说都是揣测之词,不知谁是,总之是实有其事便了。 (三) 福建长乐县姓王的,是一个巨室,有百十万财产。主人养了一只猴子,极灵巧,主人对它说话,它能懂得意思,客来了,叫它拿烟送茶,一点儿不错乱,一点儿不苟且,并能打发它出外买不重要的东西,只须将钱,并要买什么东西的样品,交给猴子手中,它自然能照样买回来。长乐县城的商店,无不知道这猴子是王绅士家的,谁也不敢伤害它。有时店家见猴子拿着样品来买东西,故意拿出和样品不同的东西给它,它抵死也不肯要,钱也握在手中不肯递给店家,必待与样品对了不错,才肯给钱。王家富有,原用不着要猴子供差使,不过觉得有趣,每日总得寻几桩事,给猴子出外做做。长乐城的人也都日日想见这猴子的面,寻寻开心。 王家主人吃鸦片烟,长乐城只一家烟膏店的烟最好,主人非这家的烟不能杀瘾,又不肯一次多买些放在家中,说多买多吃,必须每日打发猴子去一手拿钱,一手拿盒去挑。烟膏店习以为常,每日猴子一来,即照着钱的多少挑膏给猴子拿去。从王家到烟膏店,必走一家水果店门前经过,猴子见了水果十分思吃,却又不敢上前去取,每次经过的时候总得徘徊一会,现出馋涎欲滴的样子。水果店就想骗猴子手中的钱,看看猴子的情形,即向猴子招手,先拿点儿香蕉给它吃了。猴子吃得嘴甜,还想要吃,店伙便说你得给我的钱,我也不完全要你的,你仍旧可以去挑烟。猴子能有多大知识?就分了点钱给店伙,换得几件水果吃了。及至挑得烟膏回来,主人觉得烟少了些,以为是烟膏店欺猴子不懂得,不曾照钱数给烟,打发当差的去烟膏店质问。烟膏店里的人说猴子只拿多少钱来,主人一听这话就疑心是猴子不小心在路上把钱掉了,抓着猴子打了一顿。次日仍要猴子去挑,猴子虽然为吃水果挨了打,见了水果却仍不舍得不吃,店伙又招手引诱它,它又分些钱吃了。它是一只有灵性的猴子,知道少了烟回家又要挨打。猴子的手脚何等快?便挑了烟膏之后,乘烟膏店里的人不在意,居然偷了些烟膏回来。主人见这回烟膏特别的多,也不知道是偷来的,欢喜得奖励了猴子几句。猴子一得了主人的奖励,也喜得搔耳扒腮,自以为这偷的方法很好,于是每日吃水果分了钱,就偷烟膏弥补。 不过猴子的手脚虽快,但是做得不干净,弄得烟缸外面四处糊满了烟膏。烟膏店里的人,几番见了,觉好奇怪,思量若是人偷烟,决没有这么鲁莽的,必是王家的猴子了。烟膏店的人既已发觉了,只等猴子来挑膏之后,店主就躲着窥探,果然被他探着了。他手中拿了一根很长大的旱烟管,乘猴子正在偷膏的时候,劈头就是一下。猴子遍身都不怕打,只头顶万分经受不了一下,便是用竹竿敲一下,也得送命,何况用很长大的旱烟管呢?在店主的意思,原没打算一下打死的,也是这店主合该倒霉,当下见猴子挨了一下,就倒在桌上,只“吱吱”的叫了两声,手脚一颤动便死了,也就大吓一跳,知道这猴子是王家的宝贝,王家是有钱有势的人,得了信决不肯善罢甘休的。当下吓慌了手脚,只得将猴尸用绳缚起来,挂在门背后,想等夜深街上没人行走了,方提去掩埋,挑了许多盒烟膏,送给众烟客吸,要求众烟客大家隐瞒。众烟客只得答应。 再说王家的主人这日打发猴子去挑烟,半日不见回来,等得不耐烦了,又打发当差的去接。当差的直走到烟膏店里,问我家的猴子曾来挑烟没有。店主说今日不曾来,我们还正在这里议论呢?当差的回家照样的报告,主人诧异道:“奇怪呀!我的猴子养了十来年,打发去外面做事,一次也不曾荒唐过。今日不曾去挑烟吗?我不相信。我得亲去查查。”随即带了两个当差的,走到烟膏店一问,店主人如前一般的回答,并请烟客证明。烟客都吸了店家的白烟,自然异口同音的说不见猴子来。王家主人见都如此说,也想不到有伤害的事,已打算退出烟膏店,到别处寻找。说也奇怪,猴尸在门背后悬挂得好好的,就在这时候会忽然掉下地来。这猴尸一下地,就被王家当差的看见了,抢上前提了出来。店主还想来夺,只是哪里来得及。王家主人见了,即时放声大哭,一面指挥当差的把店主拿了,一面提了猴尸亲去长乐县衙告状。 王家既有钱有势,听凭赔多少钱是不要的,定要店东论抵。好容易才求得王家答应,由店东给猴子做孝子,送猴子大出丧,一切衣衾棺椁和安葬费都由店东拿出来。这场官司结束,这爿烟膏店也就跟着结束了。这事是福建吴应培说给我听的,一些儿没有虚假,不能不说是很有趣味的事了。 [book_title]熊与虎 易枚丞对我说,他在吉林的时候,有一次雇了一辆骡车,坐到什么地方去。在路上无意中看见那骡夫的右耳,缺了大半截,仅剩了下半截的耳根儿,不像是生成的,也不像是被刀割了的,忍不住就问那骡夫道:“你这右耳的上半截怎么没有了呢?”骡夫见枚丞问他的耳朵,似乎很得意的样子说道:“说到我这耳朵,登时身上就得打一个寒噤。我这耳朵,是被一只极大的黑熊抓去的。”枚丞是个生性好奇的人,听说是被极大的黑熊抓去半截耳朵,便喜得连忙问道:“怎么被熊抓去了耳朵,却不曾把命送掉呢?” 骡夫笑道:“这就要算是我的造化了。我从前不是赶骡车的,当二十几岁的时候,最欢喜肩着鸟枪,到各处山野中猎鸟兽。这年秋天,阴雨了半月,一日天气初晴,我就肩着鸟枪出外,走到一座山里,正在拿眼向四处张望,看有可以下手的鸟兽没有,陡然发现对面一个山坡里有一只极大的黑熊,和人一般的两脚着地,慢慢的走动。我这时所立的地方,与那熊相隔约有百步远近,中间横隔着一条山涧,山涧两岸的芦苇有五六尺高,很是浓密,涧中有二三尺深的水。我心里明知道这东西厉害,只因仗着中间有这么一条山涧阻隔,以为它不能飞过来,因此便不惧怯,并想一枪打中它的要害。我们出外找猎,身边本带了两种子弹,一种是群子,打鸟雀的;一种是独子,打野兽的。平常枪里装的多是群子,因为遇野兽的时候少,遇鸟雀的时候多。此时既发现了那熊,立时把独子装在枪里,蹑足潜踪的走到涧边,在两岸没有芦苇的地方站着。熊的眼睫毛最长,不自己用手撩起来,两三丈远以外便不能看见。我走到涧边的时候,熊并不曾知道,正掉转身躯来朝我立着,两手向两边抓着小树枝玩耍,胸口里纯是白毛。我估量相隔不过十多丈远,我枪的力量还能多打数丈,已在正好下手的距离以内,再不下手更待何时?遂对准它胸口白毛一枪轰去,不偏不斜打个正着。我只道它也是血肉之躯,要害处中了这么一枪,必然仰后便倒,我单独一个人能打死这么大的一只黑熊,拖回家去岂不可以惊动许多人?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眼睁睁的望着它,只等它仰天躺下,我就过山涧那边去。谁知这东西真厉害,一颗枪子打在它身上,它哪里当一回事,一些儿不改变它平时从容的态度,弯腰抓了一把泥砂草屑,再抬起身来。我看中弹的所在,淌出许多鲜血来,将胸口的白毛染红了一大块。把手中的泥砂草屑向伤处揉擦了几下,仿佛敷上了一些伤药的样子,这才用两手撩起两眼的睫毛来,抬头向我这边一望。我立的地方没有芦苇,一眼就望着我了。我当时觉得它这一眼有很大的威力,不敢停留,立起来拖着鸟枪回身就跑,没回头看,也不知它怎生跳过山涧的,仅跑了四五十步远,忽觉右耳一冷,好像有什么冷东西挨擦了一下的样子,从右耳擦过就到了右肩上,身体便不由自主向后仰面倒下来,鸟枪脱手掼了几尺远。 “我倒在地下看那熊,已在我身边立着,我待翻身起来逃走,它只用手在我胸口按一下我就仍旧躺下,翻不起身来了。我到了这时,惟有紧闭两眼等死,但是两眼闭了好一会,并不觉身上有什么痛楚,只觉肚皮上有很重的东西压着,不甚好吐气,慢慢的张眼看时,原来那熊坐在我肚皮上,抬起头望着天笑。我腰里带了一把小尖刀,我打算抽出来,乘它不备拣要害处再戳它一下。却苦刀把坐在它屁股底下,抽不出来,只得轻轻的替它搔痒。畜牲尽管厉害,知识毕竟赶不上人,我替它在屁股上和腿弯里搔痒,它很觉快活,渐渐的把屁股悬空,让我好搔。我巴不得它有此一着,越发替它搔个不住。它搔得快活,把屁股更悬高些。是这么三五次后,屁股已离我的肚皮有四五寸高了,我左手仍不住的搔着,右手缓缓的将尖刀抽出来,顺过刀尖对准它谷道只一下戳去,连刀把都戳进去半寸。它受了这一伤,跳起身带着尖刀就跑,也是头也不回的去了。我这时爬起来,才觉得右耳痛彻心肝,地下淌了一大块鲜血,上半截耳根不知被抓到哪里去了。” 易枚丞笑道:“倘若熊没有这么笨,有它那么大的力量,又有那么顽固的皮肉,如再加以机灵还了得吗?山中一切的野兽都要被它征服了呢。”骡夫点头道:“熊尽管有这么笨,无论什么野兽没有不怕它的,能勉强和熊抵抗的只有老虎,然老虎也还是不敢随便与熊相斗。平常老虎遇了熊,多是老虎先自避开,不与熊对面,熊是从来不避虎的,不但不肯避,反得追赶着虎要吃。不过虎的脚步快,一纵一两丈远,熊追赶不上罢了。只是熊最有耐性,决不因它自己笨钝就灰心不追赶老虎,尽管老虎已逃得无影无踪,它仍是不舍,照着老虎逃去的方向,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的追赶。老虎逃了一会,回头不看见熊追来,就坐下来休息。熊追赶老虎是不停留的,十九在老虎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追上。老虎见熊追来又跑,熊又不停步的追,如此追上了好几次,追得老虎无路可逃了,只得把心一横,转身与熊相斗。” 易枚丞问道:“老虎的爪牙都厉害无比,举动又比熊迅捷些,认真和熊相斗起来,只怕熊也不见得斗得过老虎。”骡夫摇头道:“其名虽说老虎和熊相斗,其实老虎哪里敢认真与熊斗一下两下?斗的时候,老虎只朝熊坐着不动,熊伸着两手来抓老虎,老虎等它来到切近,耸身一跃,从熊头上跳到熊背后,随即掉过身又坐着不动。熊抓了个空,知道虎跳到了背后,也回转身来,又伸着两手去捉,老虎又跳了过去。是这么跳了无数次,老虎自觉跳得又饥饿又疲乏了,只管把熊撇下来,自去寻觅可吃的东西充饥。熊此时并不追赶了,也不去寻东西吃,就在这相斗的地下,弯着腰从容不迫的扯草拔树,用意在等歇与老虎相斗的时候,免得草树碍了手脚。老虎去寻着东西吃饱了,知道逃跑不掉,仍回身到原处依着初次的斗法,斗到饥疲不能支持了,又撇了熊自去休息,自去寻东西吃,吃饱了再来。是这么得经过六七日,熊始终不肯离开相斗的地方,去觅些食物,也不肯略略的休息片刻。斗到四五日,必有两亩地大小的所在,没有一寸青草,没有一株小树,都被熊在老虎去休息和觅食的时候拔除干净了。斗到四五日以后,熊的两只眼睛都气红了,举动倒渐渐的快了,老虎在这时候就得特别的留神,万一稍有不慎,一下被熊抓着了,便休想挣脱,十九被熊撕裂着吃一顿饱。若这虎能与熊支持到七八日,熊已饥疲不堪,就奈虎不得了。虎见熊饥疲得立脚不住了,才聚精会神的猛扑过去,一口就咬住熊的喉嗓,半晌还不敢放口,必待熊已死去不能动弹了,才放下口来。” 易枚丞问道:“熊为什么七八日不去寻东西吃呢?”骡夫笑道:“熊的性情最骄傲,最托大,它并不把老虎看在眼里,以为一下就吃着了,有现成的粮食在眼前,用不着另去别处寻东西吃。越斗的日子多,越赌气非拿这老虎充饥不可了。它吃不着老虎,就怪地下的草木妨碍了手脚,所以老虎一去,它便趁着空闲的时候扯草拔树。然而饶你老虎机巧,仍是被熊抓着吃了的时候居多,老虎吃着熊的时候不过十之二三罢了。” 甲寅年在日本,易枚丞同我到上野动物园,看了两只绝大的白熊,我说:“这东西笨到了这个样子,纵然有力如虎,也不足畏惧。何以西人小说或笔记上都说熊厉害无比,是什么道理?”易枚丞听了笑道:“我初次看见这东西的时候,也和你一般的心理,以为不足畏惧。后来在吉林听了一个骡夫说出一番故事,才知道这东西可怕之处,就在凡事从容不迫。换言之,就在笨到了这个样子。”我问骡夫说出一番什么故事,易枚丞便在归途中将以上记的情形述给我听,并说老虎虽是可怕,遇着老虎的人只要就近有树,爬上树去就可以避去危险了。惟有熊这东西,身体虽笨到了这个样子,然它能上树,遇了它的人,除了会跑的才有几成可望逃开以外,便别无免死之法了。” [book_title]三掌皈依记 万福奎是汉口的一个大痞棍,气力极大,又会得几路拳脚。武汉三镇的无赖,十有九是他的徒弟。他镇日的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官府都奈何他不得,地方上的人,没一个不是见了他的影子也害怕。 武汉地方,每年到了夏天,总是热的使人透不过气来。旁的地方夏天里虽也多热的使人难受,然一到傍晚无不渐渐的凉爽起来的。惟有那武汉不然,虽是黄昏时候,太阳已偏西下去了,只是一江的水都晒得差不多和滚开水一样了。那一阵阵的炎风吹将来,比白天还要使人难耐。万福奎是一个大胖子,比较寻常的人更怕热的厉害,所以他一到夏天,只是跑到黄鹤楼上去乘凉。 这日他正在吕祖殿里,脱得一身赤条条的睡中觉。忽然来了一个又瘦小又干枯的老和尚,身穿百衲棉衣,颈上挂着一个斗大的木鱼,垂到胸前。一路敲将进来,咯咯的直响。口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念个不断。却把个万福奎从梦中惊醒了,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蓦地跳起身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贼秃,偏来搅吵你老子的渴睡,想是你活的不耐烦了。”一伸手便要去抓那老和尚。老和尚不慌不忙的,只轻轻将衣袖一拂,万福奎的手不由得不垂了下来。老和尚更不迟疑,顺手就是一个巴掌,正打在万福奎的脸上。旁边的人看了,都替老和尚捏一把汗,以为老和尚触犯了这位凶神,一定死无葬身之地了。眼见得在旁边的人都要陪着去打一场人命官司,便都悄悄的溜之大吉。谁知老和尚好像打得手滑了也似的,更不住手,接连又在万福奎脸上亲亲切切、实实落落的打了两个巴掌。 万福奎挨了这三巴掌之后,觉得一股冷气直透胸膛,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忽然心地光明,看见眼前站着一尊丈六金身的古佛,吓得连忙跪下叩头,口中也只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念个不断。猛听得老和尚轰雷也似的大喝一声道:“佛在哪里?”万福奎再抬头看时,眼前站着的仍是那个又瘦小又干枯的老和尚。心想这么大热的天气,我脱得一身精光,尚且热不可耐。这老和尚偏驮着这么厚的一件百衲棉袍,头脸上一颗儿汗珠也没有,这已是很奇特的了。我这条右膀的气力,多的不说,两百多斤的仙人担可随意拿在手中玩耍,至少也有四百斤以上的力量。平日许多人用铁尺尚且砍我不痛,何以只在这老和尚衣袖上碰了一下,就麻软得再也抬不起来呢?可知这老和尚大有来历。 万福奎心里一这么作念,不知不觉的就向老和尚叩头如捣蒜一般的说道:“弟子于今一切都忏悔了,求老师傅救度救度弟子罢。”老和尚微微笑道:“要我度你么?好好,只是你得赶快斩断孽缘,先要落得此心没了牵挂,我才可以指引着你。”万福奎道:“弟子晓得了,迟早逃不了一个‘舍’,世间便没有舍不了的事。”老和尚点头道:“你果能摆脱一切,我限你一个月之内,到云南大竹子山竹林寺里来找我。”说着,敲动木鱼,一路念着阿弥陀佛,大踏步去了。 万福奎爬起身来,穿好衣裤,立刻渡过江来。跑回家里,只见房门紧闭,里面有男女嘻笑的声音,一脚踢开门看时,却是他的妻子正搂着一个年轻后生,两人都一丝不挂的同在一个浴盆里洗浴。因为万福奎往日过江去黄鹤楼乘凉,照例须等到上灯以后,暑气已退了八九成才归家的,所以他妻子在黄昏以前,大胆和奸夫无所不至。想不到万福奎今日忽然回来得这么早。冷不防听房门哗喳一声响,一看是万福奎冲了进来,只吓得奸夫、淫妇手慌脚乱,一时既抓不着衣服遮掩身体,又被万福奎堵住了房门,无处可以逃窜。待和万福奎拼个死活罢,两人都明知万福奎凶恶异常,决不是他的对手。逼得没有方法了,惟有双双跪在地下,口称饶命。 万福奎初听房中有男女嘻笑的声音,房门又紧紧的闭着,不由得忿火中烧。绝不踌蹰的一起脚就把门踢开了,及至看了奸夫、淫妇的丑相,心里忽然动念道:“师傅不是教我赶快斩断孽缘吗?我若动了嗔恨之心,孽缘就更加重了,什么时候能摆脱得了呢?嗄嗄,这正是我舍却一切的最好机缘,应该欢喜引受才是。”万福奎这么想着,再看奸夫、淫妇伏在地下战栗得和筛糠相似,不因不由的倒动了慈悲之念,发出极温和的声音说道:“你们穿上衣服,我有话和你们说,不用害怕。”万福奎虽是这般和颜悦色的说着,只是他平日是凶恶出了名的,奸夫淫妇伏着哪里敢动。口里除却饶命两个字,什么话也说不出。万福奎不觉笑道:“我若是有伤害你们的心,不早已动手了吗?这是我自己应该遭的孽报,不与你二人相干。你二人既然要好,就一同过活去罢。”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柜跟前,打开柜门,取出一包银子便道:“这家里许多东西,都给你二人了。”说罢,揣了银包,头也不回的走出门来。寻着他自己前妻生的一个儿子,一手牵着带到一处年老的族兄家里,将银包和儿子都交给他族兄,托他族兄抚养。并把自己悔悟出家修道的话,向他族兄说了。族兄自有一番劝阻,只是万福奎已彻底明白了,如何肯信人劝阻呢? 连夜动身向云南走去,找到大竹子山时,遍问没人知道竹林寺在哪里。因为一个月的期限快要满了,便镇日镇夜的去深林穷谷中寻觅。在这寻觅的时期中,遇见的豺狼虎豹,蟒蛇山魈,不计其数。万福奎一则已将死生置之度外,毫无恐怖退缩之心;二则遇见种种异类的时候,心里绝不起杀念。差不多成了物我相忘,所以种种异类也不来侵害。饥餐木实,渴饮涧泉,只顾一心一念的围着那大竹子山寻找。 这日黄昏时候,走到一处竹林里,觉得有点儿疲倦了,便在一块大磐石上坐着歇息。只听得一阵钟磐梵呗之音,远远飘来。万福奎喜得跳起来道:“是了,是了!这声音必是从竹林寺发出来的。”依着那发声的方向找去,只是寻到东边,一听那声音却在西边;又寻到西边,再听那微妙的声音,又好在南边、北边。围着那竹林走了一夜,在天色微茫中,猛然发现一个小小的茅庵,正在面前。看茅庵的门上悬挂了一块匾额,写的正是“竹林寺”三个大字。心中一喜,便上前敲门。敲了一会,里面没人理会。试一推时,那门便应手开了。看那门里迎面只是三间佛殿,殿上只有一尊大佛。佛前一盏琉璃灯,灯火青黯黯的。灯火之下,巍然盘膝坐在蒲团上的就是那个老和尚。仿佛是入定的样子,不敢高声惊动。蹑脚蹑手的走进门去,觉得一脚踏在又毛又软的东西上,低头看时却是一只牯牛般大的老虎,懒猫也似的伸长腰肢,拦门睡着。大约是被万福奎的脚踏醒了,微睁两眼来看,两道金光射人。万福奎禁不住吓了一跳,连忙敛神息虑,从老虎身旁绕了过去,径到老和尚座前,低头跪着,不敢声响。跪了半晌,老和尚才缓缓的半开着两眼说道:“你来了么?很好。你只在我这里打柴挑水做饭,做完了事便到这里来静坐。”万福奎应是。 从此在竹林寺里一住三年。忽一日老和尚将他叫到跟前吩咐道:“你过去生中的孽太重了,须你自己去偿清再来。这三年来所传你的日常功课,不可懈怠。大悲咒更须一心奉持,能使你在尘劫中一切刀兵水火,猛兽毒物,都不能伤害你。快去,快去!”万福奎不敢违拗,只得流泪叩头问道:“何时来见师傅呢?”老和尚道:“你拿这话问我,连我也不知道,还是要问你自己何时能来,便何时能来。快走,快走!” 万福奎出得寺门,信步走去。走到一处市集上,见许多人在一个饭店里吃饭,觉得肚中饿了,伸手向身上摸时,却是一文钱也没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还是上山时的夏布衣裤,已破烂好几个窟窿了。心想我并不曾做了和尚,简直成了个乞丐。我就随缘去行乞罢。便逢都过都,逢省过省,乞得着食便得食,乞得着衣便得衣。乞不着时就忍饥挨冻,信步的走来走去,竟自走了二十年。其间受了无穷的凌辱打骂,又受过了许多时候的病苦,狗咬虫螫,草木伤刺的事,更是不一而足。但是无论如何痛苦,在竹林寺时所日常做的修行功课,是不曾一日间断的。大悲咒也无日不持百十遍。 一日走到湖南辰州清浪滩边,在夜静更深的时候,一轮明月,照澈大地光明。万福奎便盘膝在地上,听得滩声如雷轰电掣一般的过去。一阵不了一阵,忽地恍然大悟,连忙立起身来,竟自向大竹子山走去。此时眼、耳、鼻、舌、身、意俱寂,走了几天,走到贵州一处地方,瞥见山边乱草里面,躺着一个女子的尸身。一念觉得可怜,便向一株松树上,折下一大枝树桠,将泥土挖开,正要掩埋那尸体时,忽有许多人跑来,不由分说的将他捉住,说他是个妖人,这女尸便是他害死的。当下就大家拳脚交下,乱打了他一顿。随即送到县衙里去。他自己全不知道到底为的什么事,及讯问了几堂,才知道那地方有一种人,敬奉一个邪鬼,叫做什么棱睁神。每年照例要找一个人杀了,取出心肝来祭祀。每到祭祀之期,孤身的客商不知下落的很多,甚至单身在偏僻地方行走的人,突然被人杀害,剖开胸胁,将心肝割去。这个死了的女人,恰巧胸胁被剖不久。万福奎哪里会知道呢?因此遭了这一场人命官司。一时有口难分,竟判定了死罪。关在牢里,约莫过了一年,已是快要处决了。万福奎知道是逃不了的孽报,心里一点儿不乱,也不辨白冤枉。关在牢里的时候,仍照常做他二十年来不间断的功课。 谁知在要秋决的前两日,忽有许多乡下人,又捉了两个女人,拥解到县衙里来。据为首的乡下人禀报,说这两个女子正在山里抓住一个小孩剖开胸膛,还不曾将心肝割下,却被在山里砍柴的人发现了。纠集许多人一追赶,就把两个女子都拿住了。两个女子身上,都带有极锋利的尖刀和钩刀,并将剖胸而死的小孩也抬了来。县官即坐堂审讯,两个女子抵赖不了,只得供认不讳。且将历年来在这一县内所谋杀女人、小孩的地点时日,都供了个详细。万福奎掩埋的那个女尸,也是这两个女子杀死的。惟有祀神的所在,不论用什么酷刑拷打,两女子都咬紧牙关不肯招出来。两个女子讯明了正法,因此万福奎的冤枉,就不辨自明了,不久即开释出来。 万福奎一出牢狱,便立愿要找出那棱睁神的所在来,替这地方的人除害。不停留的在云贵边境上采访。几个月下来,毫无影响,不觉又是前两年遭屈官司的时候到了。这日正走到一处山坳里,四面草木阴森,渺无人迹,觉得有点儿渴了,只是寻不出水来。却见那边山嘴上,有一株极大的松树,树下有一座小小的神庙。庙前有一片地菜花,便走了过去,采了许多地菜。搓去那茎叶上的污泥,放入口中嚼咽那汁水。忽听得山上有踏得那枯枝落叶的声响,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一脸横肉,眼露凶光,走将来,只顾拿两只凶眼,直上直下的向万福奎打量。看了一会,走过去了。一会儿又走回转来,问万福奎道:“你这位大哥,不像是本地人,怎么会落薄在我们这地面呢?”万福奎道:“我是湖北人,是乞食到这里来的。”那人道:“看你身强力健,年纪也不算很老,怎么不到人家里去帮工?”万福奎道:“没人肯收留我,有气力也是枉然。”那人道:“我家里正缺少一个做粗重生活的人,你肯到我家帮我么?”万福奎道:“你肯收留我是再好没有的事,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帮你就是了。”那人道:“那么你就跟我来罢。我姓麻,就在山那边住。”万福奎便跟着姓麻的,走过几个山头,从一条极幽僻的小径,穿过树林,便是一个大庄院。姓麻的将他引到厨下坐着,自回身到里面去了。一会儿取了几件衣服来,给万福奎更换了。指一间房子给万福奎安歇,并吩咐每日应做的事,便自去了。 万福奎一路留心看这庄院,足有七进房子。就是那厨房也特别的宽大。大锅、大灶似乎有数百人吃饭的气派。只是从进大门起,直跟到厨房,并不曾遇见一个人。心中不由得大大的疑惑。当日依照姓麻的吩咐的话,先挑满了几缸水,又去山上砍了几担柴回来,才看见一个年纪很老的人,在厨房角上一个小锅灶边烧饭煮菜。万福奎问他的话,他只是不答理。万福奎连问了几遍,他才点头笑笑而已。不一会姓麻的来了,对那年老的人只做手势,这才知道是个又聋又哑的人。那聋哑老人端起做好了的饭菜,跟姓麻的去了。姓麻的临走只叫万福奎自吃,万福奎胡乱吃了一顿。聋哑老人来了,做手势叫万福奎帮着收拾碗盏;又做手势叫万福奎去安歇,笑着点点头自去。万福奎蹑手蹑脚的跟着去看时,那聋哑老人走过长廊,一路吹熄了灯火,走进一张角门,便回身扑地将门关了。万福奎走到门跟前,贴着耳朝那边细听,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只得退回来,提了一盏油灯,走到姓麻的指定安歇的房里,上下四周都用灯照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便熄了灯上床打坐,虔持大悲咒。 约莫到三更以后,忽见窗外射入灯光,并听得有许多人的脚步声音,一路响到了房门外面。万福奎做了二十多年的静坐功夫,耳目都比常人聪明。听得门外的人好像是在那里窃听。万福奎也不睬理,只是不断地念大悲咒。接着就听得有人耳语也似的声音说道:“倒看这东西不出,还是个修行的呢?这真是天缘凑巧,是时候了。我们就进去取他的魂祭祖师爷罢。”随即就有推门的声音,推了几下,似乎推不动,便有几个人用力的推打,并高声叫开门。万福奎知道这门是去开不得的,不但不睬理,只当是眼前的幻境。只管澄心寂虑的念咒,忽见满室大放光明,门窗外嘈杂的声音,好像隔了几十重墙垣似的,渐远渐寂然了。过了好大一会,耳畔轰雷的一声,恍惚有人说道:“魔难已过,冤孽全消,可以来竹林寺见我了。”睁眼看时,天已大明,下床开门出来。只见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倒了十来个人,都已奄奄一息。随向各屋子里搜看过去,直到厅上。见祭坛上灯烛仍辉煌未灭,坛下绑了二三十人,跪伏在那里。上面神龛里,坐着一个人头猴身的怪物,已七孔流血死了。厅旁屋子里有十多个妇人,也是奄奄一息的跌倒在一堆。万福奎仔细看那些被绑的人时,一个个都像痴子一般,一时倒不好怎生处置。心想这人头猴身的怪物,想必就是棱睁神了。这怪物犯了无数的命案,今日虽是蒙我恩师显神通将他诛了,然不能不将这事报官,以了前此无数的命案。想罢,即离了庄院,翻山过岭的寻到大路上,遇见了往来行人,问明去县城里的路径。走到县衙照实禀报了。那县知事倒是留心民事的好官,当日就领了许多差役下乡来,到了那庄院里。这时地方上绅民,才知道破获了妖人的巢穴,纷纷来看。也有被害的人家,前来叩求伸雪的。 那县官踏勘了一会,便提那二十多个男女来问,那些男女恰在这时候才苏醒过来。其口供大略如下: 奉祀棱睁神的香首麻士荣,二十年前穷苦非常。有一天在这茅龙山里砍柴,遇见一个尖嘴缩腮形同老婆婆的瘦小老人。对麻士荣说道:“你这汉子可想发财?”麻士荣回说:“我穷苦到这样,怎么能够发财呢?”那瘦小老人道:“只要你肯诚心敬奉我,我能保佑你发财。”麻士荣当时应允诚心敬奉,那瘦小老人道:“我叫做棱睁神,你只须替我立一个神龛,每天一炷清香,一杯白水,不断的供奉我。你图谋自能如意,但是你每年得用活人的血魂,祭我一次。怎么叫做血魂呢?就是从活人身上剖割出他带血的心肝来,肝是藏魂的。因为棱睁神修的是幽冥大道,非得享受一万个人的血魂,便不能脱化形骸,超凡入圣。只是这种血魂,也有三等分别。第一等是做官和读书人,叫做聪明人,一个可抵三个;第二等是和尚道士之类,叫做修行人,一个可抵两个;其余一切的人和女人小孩子为寻常人,是第三等,一个只算得一个。”麻士荣领受了那棱睁神的言语,便在这山里搭起茅棚,敬奉起那棱睁神来。每日去县里赌场上赌钱,小注子就赢,大注子仍免不了输。但是每天总可以赢得一千或八百文钱。麻士荣发财心急,偶然在僻静处遇了一个老年人,冷不防手起一砍柴刀,劈翻在地,剜出心肝来,血淋淋的去神龛前祭献了。从此就赌运亨通,大赢起来。棱睁神却又现身对他说道:“不可以再赌了,你只在家里立起一间神仓,献血魂之后,可以使你要钱钱满仓,要谷谷满仓。”麻士荣就把他一年来所赢的钱,到这里来修盖了一所房屋,从此年年杀人祭奠,年年钱谷满仓,因此便有许多无业游民及不守家规的妇女,羡慕麻士荣白手成家,以为麻士荣会发财秘诀,争着来拜麻士荣为师傅。推他为香首,一同奉祀棱睁神。近来几年,越传越地方宽广,足有六七十处香户了,都散布在云南、贵州两省交界之处,每年需魂多了,因此四处都闹出剖胸割心肝的命案来。这回是合该破案。因为祭祀的日期到了,邻近那些香户都已备办得有了人,只有麻士荣的总坛,还不曾找到,甚是着急。忽然心中一动,便亲自走到山后来,却遇见了万福奎,嫌他是寻常人,打算不要。随后又想姑且拿来充数,将他骗到家中,正要在三更以后,捉住他和那些香户所备办的人,一齐剖胸祭奠的。谁知领人前去捉拿时,那扇平日极轻巧容易推开的门,这时却关得铁板也似的,无论如何推打,也推打不开。正在大家用力推打的时候,突然雷震一声,大家都被震得昏倒在地。倒下的时候,还仿佛看见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和尚,一晃就不见了。直到这时才清醒转来,也不知是如何被捉住的。棱睁神平日并不是人头猴身,因为分明是一个人,大家才被他迷了。自知罪大恶极,情甘领罪。 那县官录取了供词,又追究那些别府别县的香户,自去照律办理。万福奎无事释放,这才去竹林寺找老和尚。老和尚替他剃度了,摩顶受戒,赐名万空。并吩咐道:“你从此须得另找一处清净所在,努力修持。这竹林寺还不是你能住的境界。”万空和尚顶礼刚罢,起身时已不见了茅庵。自己恰站在竹林之下,还隐隐听得钟磐梵呗的声音。从此发愿朝山,冬夏一衲。作者的朋友净澈居士在南海普陀山遇见他,听他亲口是这么述的。 [book_title]侠盗大肚皮 提起强盗,是人人害怕的,是人人厌恶的。虽有些小说书上,写得某某强盗,如何慷慨仗义,如何劫富济贫;然究竟实在有没有这一回事,大是疑问。因为从来做小说的人,十九是不得志的文人,怀着满腹牢骚,无可发泄,又忿恨一般贪官污吏,赃私枉法,虐民肆恶,有意把强盗写得如何慷慨仗义,如何劫富济贫,以愧那些为官作宰的。专一描写强盗的《水浒传》,就是这种立意,所以处处显得官吏的行为不如强盗。只是写便这般写,至于实在事情,是不是这般的呢?恐怕无论是谁,也不能十成相信。尽管施耐庵存着这种心思写强盗,然也不过写得一般强盗比较奸淫掳掠的官军,贪赃枉法的官吏好些。不能把强盗写得与大多数人民同休戚,得大多数人民的爱戴。此外小说书上所写的好强盗,更不过列举几桩救人急难的事罢了,从来不见有强盗的行为,能像福建侠盗大肚皮的。 大肚皮在闽县被杀的这一天,远近穷苦的人,手提香烛纸马,赶到法场来祭奠痛哭的,男女老幼共有万多人,即此已可见他平日的行为了。只可惜说大肚皮的事迹给在下听的,是一个中年的女子。这女子虽生长闽县,目击大肚皮被擒、被杀以及万人哭奠的情形,然当时这女子的年齿尚幼,事隔二十余年,已把大肚皮的姓名忘了;只知道大肚皮是长乐县人,因为他少时跟着长乐有名的拳师余长吉练武艺,喜练一种气功,名叫虾蟆功。这种虾蟆功,仿佛像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练到好处也可以不避刀剑。 大肚皮在练的时候,因不甚得法,功虽练成了,然肚皮练的比寻常人特别高大,望去就和害臌脏病的一般。但是他的肚皮虽特别高大,然与普通大胖子的大肚皮不同。普通大胖子的大肚皮,是块然一物,丝毫没有作用的。他这大肚皮却能伸缩自如,和一个大布袋相似。平时尚不甚大,惟有到了须运用肚皮的时候,就大的骇人了。他吃饭每顿至多能吃一斗二升糙米,每吃四升米,必将裤带放松一次,连放三次,便不能再吃了。他仰面躺在地上运气将肚皮鼓起来,教人推着载重七八百斤的大车,铁轮盘接连在他肚皮上辗过去,能不断的辗数十遍。轮盘辗过的所在,不现一点儿痕迹。福建的气候热,他时常袒开肚皮,仰面睡在竹床上乘凉。苍蝇不能在他肚皮上立足,一落到他肚皮上,就身不由己似的向上跳了起来。和他接近的人故意拈些黄豆,轻轻放在他肚皮上,也是和苍蝇一样,一着肉就跳起一尺多高。因此大肚皮的声名,在他不曾做强盗的时候,已远近人都知道。平常肚皮大的人,行止举动,无不十分笨滞。惟他的肚皮虽大,行动倒矫捷绝伦,高来高去,一些儿不因肚皮大了有妨碍。 他为人天性最厚,他父母早死了,对兄嫂极恭顺友爱。以至性待朋友,遇朋友有为难的事,他必尽力量帮助,比自己的事还认真。他家里虽贫寒,然他身壮力强,又没有妻室儿女,不见得便没有生活的能力。何至这般天性笃厚的人,会做强盗呢?说起来奇怪,大肚皮其所以做强盗的缘故,就是因为他天性太厚了。不曾读得书,不知道立身行己的大节,专一以感情用事。 他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是一个教蒙童馆的,家里的景况,和大肚皮差不多。大肚皮所居附近,读书的人很少,一般人对于这个教蒙童馆的读书人,都很推重。这个教蒙童馆的,并不是因科名失意、暮年潦倒,特设帐以作育英才的。这人的年纪,那时才有二十多岁。因为他父亲是读书的,小时候就在他父亲手里,读了几年书。他父亲一死,家中贫寒,无法可谋生活,只得仗着小时候读过些诗云子曰,足有哄骗三五岁小孩子的本领,大胆设馆授徒。每年的收入,也只得一个长工的工价。 大肚皮与他家相隔不远,彼此朝夕见面,甚说得来,就结义为兄弟。大肚皮因自己没了父母,对这把兄的娘,如对自己亲娘一般孝敬。他得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必先送给他这义母吃。这日他义母病死了,把兄家中一文的积蓄也没有,衣衾棺椁,一件也没准备。天气又热,不能多停在家里不装殓。他把兄只急得走投无路。他心想我把兄除我之外没有要好的朋友,他既无力葬母,若我也不能帮助他,眼见得我义母的尸臭了腐了还不能安葬,只是我于今也一点儿力量没有,却怎生是好呢? 大肚皮独自踌躇了一日夜,想来想去,除了去大户人家偷盗,没有旁的方法。于是大肚皮就在这夜,实行做起贼来,偷了几百两银子,全数送给他把兄。他把兄正在急得无可奈何的时候,黑眼珠看见了白银子,自然心中得着了安慰。但是他把兄知道大肚皮的家境,以及在外面的交游,绝不是仓卒之间能取办得出这多银子的。一面收受这银子,一面免不了要盘问这银子的来历。大肚皮也不相瞒,老实说给他把兄听了,并说道:“做贼倒是一件极容易的事,不过屋瓦太薄了,脚踏上去难免没有声响。幸亏我逃走得快,等到那家的人被响声惊醒了,追赶出来时,我已跑了多远了。”他把兄在他身上打量了几眼问道:“你脚上穿什么东西去的呢?”大肚皮道:“自然穿草鞋去,难道穿学士鞋去吗?”他把兄摇头道:“不是这般说。学士鞋固然穿不得,草鞋也是不能穿的。”大肚皮笑道:“那么不是要打赤脚吗?赤脚如何能跑路,并且跑起来的响声,比穿了草鞋的更大。”他把兄道:“我问你脚上穿什么东西去的,谁说要打赤脚。且等我办好了我母亲丧葬的事,做一双好穿的鞋子送给你。你有了那么一双鞋子,此后到人家屋瓦上行走,便不愁有多大的响声了。”大肚皮听了这话,觉得他把兄是读书识道理的人,都赞成他做贼,可见得贼不是不可做的。再一转念,远近邻居生计艰难的很多,富贵人家的银钱盈千累万藏着,没有用处,我并不费事的把它偷来,按家分送给人,生计艰难的得了,岂不欢天喜地的过活? 大肚皮这念头一定,也不与他把兄商量。帮着他把兄将葬事办妥之后,没几日,他把兄果然做了一双鞋送他。细看那双鞋实在做的巧妙,形式和平常的草鞋相似,只是全体用麻和鸡毛编织的,鞋底的鸡毛更厚。大肚皮穿在脚上,背着人在屋瓦上试跑了一阵,果是毫无响声。大肚皮原练了一身好本领,又有了这种鸡毛鞋,去偷盗那些没有抵抗能力的富豪,又谁能挡得他住呢?他又没有党羽,始终是独去独来。夜间偷盗了金银到手,也不带回家中贮藏,随手就在外面什么人也不注意的地方安放了,并做一个标记在安放金银的所在。白天便四处闲行,留心探访一般穷人的生活状况,遇有鳏寡孤独,生计实在艰难的,他也不送人金银,恐怕金银上有特别的记认,这人拿去使用,受了连累。必将金银去换了柴米衣服,暗中送给人家。有时也亲自出面帮助人。他把兄就因屡次得了他的帮助,蒙童馆也不教了。到福建省城里谋干差事。 凡事只怕不做,既做了不论如何秘密,久而久之,绝保不住没人知道。大肚皮接连不断的做了十年强盗,虽一次也不曾破过案,然公门中人因远近的穷苦小民,莫不称颂大肚皮的功德,也就知道大肚皮的银钱来历,不甚妥当。不过公门中人,也多有曾受过大肚皮接济的,只要公事能马虎过去,谁也不忍认真与大肚皮为难。大肚皮的把兄,因有大肚皮源源接济,在省城得了海防承发吏的差事,全家搬到省城居住。大肚皮每到省必住在把兄家。 那时有一个姓伍的候补道,初从北京到福建来,并没得着差事,外面也没有阔名,只大肚皮调查得这姓伍的候补道家中极是豪富。在伍道到省没几日,就在伍道那里偷得了一柄珍珠如意,十只玛瑙酒杯。偷伍道旁的东西不打紧,这两样宝物是伍道传家之宝,价值巨万,如何能不认真追究呢?挟着阔候补道的势力,问闽县要人赃两获。 闽县知事自不敢怠慢,勒限捕役缉拿。但是平常捕役哪里拿得着?不但拿不着,究竟是不是大肚皮做的案,还没人能断定。并且大肚皮虽是长乐籍,长乐却没有大肚皮的家。大肚皮平日到省必住在他把兄家的事,外面并无人知道。因此闽县的知事虽勒限缉拿,然屡次逾限,仍是毫无影响。那知事恐怕耽延久了,赃物出了海,更难缉获。只得悬一千两银子的赏,但求人赃两获。捕役中虽也大家拟议,这种大案子,不是大肚皮没第二人敢做。只是一则不敢断定,二则畏惧大肚皮的本领高强。尽管县知事悬赏一千两,也无人挺身出来与大肚皮为难。 伍道急切想收回这两样传家之宝,见悬赏一千两还没有动静,遂由他失主加悬二千两。有了这三千两的赏银,不知不觉将大肚皮把兄的心打动了。大肚皮哪里想得到世间竟有这般狠毒的人。因听得有人传说失主加悬了二千两银子的赏格,海防厅的人,想得这笔重赏,已分派许多人四处侦缉。他思量区区三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海防厅不过要发这一点儿财,我亲自送三千两银子给他们便了。好在我把兄正在海防厅当承发吏,我暗中将三千两银子,托他转交,想必可以无事。大肚皮仗着有把兄照顾,自己本领高强,全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日带了值三千两银子的金叶,并四百两纹银,直到他把兄家来。先将四百两银子交给他把兄道:“这一点银子,送给大哥弥补家用。我已有多少日子不到大哥这里来了,想必手中也很窘迫。这回我还有点儿小事,要求大哥帮忙。”他把兄是个生性极刁狡的人,听了大肚皮这话,即问道:“就是为那珍珠如意和玛瑙酒杯的事么?”大肚皮失惊似的问道:“我并不曾来向大哥说,大哥怎么知道?”他把兄笑道:“瞒得过别人,也瞒得过我么?”大肚皮点了点头道:“大哥同事的也都知道了么?”他把兄拍着胸膛说道:“凡事有我,老弟管他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用不着过问;更用不着害怕。我兄弟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聚会在一块儿了,今日且痛饮几杯,快活快活罢。”大肚皮听了,绝不疑虑,真个与他把兄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他把兄闲闲的说道:“伍家被窃的消息一传到我耳里,我就能断定这案非老弟不能做。不过我心里有些替老弟着急,因为那两件东西,不是寻常的珠宝,不但在福建暂时不能露面,便是出海也非在三五年以后不可。又怕你存放那东西的地方不妥当,落到别人手里去了,你白费精神尚在其次,那样可宝贵的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实太可惜。你安放的地方还妥当么?”大肚皮笑道:“大哥请放心,那地方再妥当也没有了。”他把兄道:“毕竟安放在什么地方?在你自以为妥当,未必真妥当。你且说出来,我说是妥当,便是真妥当;若我觉得不大妥当,仍以移到别处为好。”大肚皮道:“不是我不肯说给大哥听,只因我从来不问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那么安放,一次也没有失过事,可见得确是再妥当没有了。不到可以取出来的时候,无端移到别处去,倒不妥当了。”他把兄见他这么说,恐怕他生疑,连忙改口说道:“老弟既觉得再妥当没有了,便不移动也好。不要弄巧反拙,倒因移动生出意外来。只要那两样东西安放得妥当,以外什么事都用不着顾虑。我有一桩事要问老弟,前月那姓伍的候补道到省的时候,同时还有一个姓钟的候补道,也是初从北京到福建来。姓钟的排场比姓伍的阔得多,并是个世家子弟,老弟为什么单偷姓伍的,钟家却去也不去呢?”大肚皮笑道:“大哥何以知道我没有去呢?”他把兄道:“不见钟家报案,自然是你不曾去。我想钟家的贵重物品,必然比伍家还多。”大肚皮笑道:“专就外面的排场,哪里看得出实在。我若真个不曾到钟家去,倒可多留三百块钱,送给大哥使用。就为他家那排场太阔了,害我白跑一趟。谁知他家不仅没有一点值钱的物品,反在一口衣箱里翻出几张当票来。有当一百块的,也有当五十块的。他家到省不久就当了这几票东西,阔排场完全是假充的,是不待说的了。越是这样没有钱的候补官,越不能不做出有钱的场面。这种人的苦楚,我知道他比穷苦不堪的小民还要难受。那时我身边带有三百块钱,原打算送给大哥用的。一时因看了那当票心软,就拿出来和当票纳入那口衣箱里。我想钟家无意中得了那三百块钱的横财,绝想不到是从哪里来的。”他把兄笑道:“像你这样去偷人家的钱,反送钱给人家的事,从来也没听人说过。钟家自然想不到那三百块钱是从哪里来的。” 二人一面谈论,一面喝酒,大肚皮不知不觉的已喝得有几重醉意了。忽然向他把兄问道:“我听说海防厅的人,为想得那三千两银子的赏,四处侦缉做这案的人。大哥在海防厅里干差事,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必知道底细。若果只为三千两银子的事,我看算不了什么,犯不着小题大做,替那些瘟官出力。”他把兄不知他已准备了三千两银子,想收买海防厅的人心,以为他这话是出于小心谨慎之意。连忙摇手答道:“海防厅管的是这些事,出了这种案子,上头又追比得紧,四处侦缉做案的人,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老弟不必多虑。”大肚皮听了,便不提出收买的话了。他把兄存心算计他,不怕他不喝的烂醉。乘大肚皮醉倒之后,用绳索牢牢的捆起来,他把兄才亲去闽县报告。 县知事得报喜出望外,即时派了许多干役,把大肚皮提到县衙。大肚皮直到堂上才醒转来,张眼向四周望了一望,只恨了一声,就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听凭拷问,不肯实供半句。只说须我把兄上堂来对质,我才肯实说。县官弄得没法对付了,只得传他把兄上堂对质。他把兄到此时倒觉有些惭愧,不好意思见大肚皮的面了。然既做了出首的人,却又不能不上堂对质。 大肚皮一见他把兄上堂,即大声喊道:“大哥你好,恭喜你三千两银子到手了!你须知道我不是不肯招供,因为我若老实供出第一次行窃的事来,显得我不是个汉子。自己情愿干的事,倒连累别人,所以我抵死不肯说实话。幸亏我在大哥家里,不曾把收藏那两样东西的地方说给大哥听,逼得大哥不能不在堂上与我相见。若大哥知道了那东西收藏的所在,此时早已派人取到这里来了,还怕我不吐实吗?我既直认了供,大哥就可安然得三千两银子,坐在家里享福,怎用得着上堂来看我这强盗呢?于今你既肯出面与我对质,你也不要惭愧,也不要害怕。我不幸与你拜把了十多年,尽管你为三千两银子害我的性命,我绝不屑学你的样,也翻转心来害你。你安心下去罢。我从头至尾的案子,一切都招了。”他把兄见他如此说法,一大堂的人又都眼睁睁的朝这把兄的脸上望着,一时良心发现,真是说不出的难过。竟成了一个如痴如呆的人,不知要怎生才好。大肚皮连声催促道:“你快下去罢,我若有一个字连累了你,也不算是汉子。” 大肚皮望着他把兄退下去了,才一五一十,将平生所做的盗案尽情供了出来。所劫得的财物,一点一滴的都散给了穷苦的人。他本人不嫖不赌,没一文钱的产业。其中也有几桩杀伤了事主的案子,有的因事主行为太恶毒,一念不平杀以泄忿;有的因事主反抗,不得不杀伤图逃。珍珠如意和玛瑙酒杯,都藏在闽县境内乌石山上山石级的第六十三级石板下。县官问他偷了这两样宝物,打算怎生处置?他说打算等到追捕的风声平息了,将东西运到上海,卖得大宗款项,回福建办那年大风灾的赈济。综计大肚皮平生所做的盗案,共有二百三十多件。始终不曾有一句话,连累到他把兄身上。只因杀伤事主的案子太多了,想为大肚皮开脱的人虽多,然法律上说不过去。大肚皮也自知既破案,便不能免死,要求早杀了事。 自从大肚皮被捕消息,传播远近,凡是曾受过大肚皮好处的人,无不下泪,痛骂这把兄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大肚皮就刑的这日,手提香烛纸马到法场来祭奠的,都是些无知无识浑浑噩噩的穷苦乡民。也不知道大肚皮犯了什么罪要杀,万口同声的都说大肚皮是他们的恩人,屡次救他们的急难。今日听得大肚皮要杀了,忍不住不来祭奠一番,聊表感激之意。万多祭奠哭泣的人,一个衣衫整齐的也没有。 他把兄这次虽得三千两银子的悬赏,然遍福建的人无一个不因此事鄙弃他,不与他交接。大肚皮做了十多年强盗,原没有一个党徒,但是福建全省的贼盗,都替大肚皮抱不平,争着偷盗大肚皮把兄的财物。把兄搬到什么地方,盗贼跟到什么地方。防也防不了,躲也躲不了。他把兄能有多大的产业?莫说被偷穷了,一月三迁,连搬也搬穷了。大肚皮死后不到三年,他把兄已穷得精打光了,到处无人睬理,竟至乞食都无门路,活活的饿死了。临死的时候还有许多受过大肚皮好处的人,指着他唾骂了一顿才断气。这事福建的老年人多知道。在下所听的,不过是大肚皮的大概情形罢了。 [book_title]绿林之雄 广西绿林暴客之多,远甚于东三省的马贼。近数十年来,官厅因其羽党太多,势派太大,剿捕不易,只得改用怀柔手段。设法将其中有势力的头目招抚,给他一官半职,就责成受抚的,捕治他昔日的同党。小人得志,狗脸生毛。受抚的头目,在绿林中原具有雄厚的势力。再加以官厅的力量,去对付一部分力弱的同党,自然容易见功。陆续是这么办下来,广西一省的治安,才渐渐的比较好些了。 在下这篇所记录的,不是此刻广西的绿林,是四十年前广西的绿林。在下是湖南人,不曾到过广西,对于绿林的情形,原不详悉。此篇所记录的,不过绿林中的一人一事,由故老传述得来的。 据说那时广西的风俗,一般人都崇尚科名。有资产的人家子弟,小时候为延师教读,或不能独立延师的,就附在别人家塾里去读,只要八股文能勉强成篇,便由教师领着去出考。进学谓之跨铁门槛,跨过了铁门槛,才能算是读书人。进了学之后,继续孜孜不倦的做科场功夫,命运好,科名有分的,一路青云直上,便造成了金马玉堂的人物,荣宗耀祖,夸示乡闾。即科甲无缘的,也只要家有铜山,不难拿出些钱来,自司道以下的官员,清室中兴以后,都可以花钱买来的。为官作宰,衣锦乘肥,也可算得是大丈夫得志于时。若是一没有好命运,二没有多资财,年年跟着许多童生出考,年年榜上无名,从十几岁考起直考到三十岁,还不曾得着一个秀才,捐官又没有力量,这人就决心不再朝仕宦这条路上走了。不朝仕宦这条路上走,却朝哪一条路上走呢? 广西人生性好赌博,便朝赌博这条路上走。竭自己力量所能及的,筹措赌本。田产房屋,以及衣服器具,固然可以卖尽押绝,得资充作赌本,有时没有这类可以押卖的东西,就是妻室儿女也能或卖或押。钱一到手,便向梧州去大赌一场。这人一生成败,就看这一场赌博的结果怎样。赌的得法,侥幸赢了若干,这人自己计算,所赢的足敷下半生衣食了,即捆载而归。将押去的田产或妻儿赎了回来,安闲自在的过下半世生活。虽赶不上为官作宰的那两种人荣显,然尚不失为袭丰履厚的富绅。也可出入官衙,呼奴喝婢,神气并不颓唐索漠。惟有倾家荡产在梧州赌博的时候,手风不顺,结果输个精光,自信没有捞本希望的人,就决心朝绿林这条路上走了。 那时广西的绿林,所用的武器一色都是十三响无烟枪。普通称呼那种枪为十三太保。有了那么一杆枪,便够做绿林的资格了。十三太保的枪价,那时连子弹只须十九两五钱银子。在赌博手风不顺的时候,就得留出二十两银子,紧系腰间。身上的衣服裤子,到手滑时都可剥下来做押注,而这二十两买枪的银子,是无论如何不肯动用的。入绿林之后,最要紧练习的本领,就是枪法。十三响无烟枪虽是由西洋贩运过来的,然射击的方法并不仿效西洋。大约是由富有经验的绿林豪杰创造的。几十年传下来的方法,就拿现在欧西各国最新式的方法来比较,也赶他不上。西式立射,用枪兜抵住右边肩窝,前胸是对着敌人的。绿林式则不然,左手托枪,枪兜即抵在左肩膊上,不过右手拨机时略为帮扶而已。身体是侧着的,目标既小,敌人便不易瞄准。只是战时立射的机会很少,跪射、卧射的时候多,即就跪射、卧射而论,绿林的方法也比欧西的强多了。西式跪射用右膝跪地,屁股坐在右脚踵上,左手托枪,肘抵左膝盖,上身姿势与立射无异。是这般的目标,仍是很大,而右脚五指几负全身的重量,跪射略久,即痛不可当,立起时每多麻木。绿林的跪射方法,则目标较小,又舒服多了。跪下的也是右脚,惟将脚底放倒,仿佛盘膝而坐。左足向前伸直,左肘抵左腿上,身体向前略俯,瞄准的姿势与立射相似。至于卧射的方法,就更好了。广西多山,绿林中人,尤须凭借山陵险峻,树木秾密,以为掩护。西式卧射,都是扑地而卧。身体侧重左边,没有仰卧而射的。若在半山之中,须向山下攻击,用西式卧射方法,不啻自将身体倒悬。要立起更不容易。绿林中人在此等当口,就有一种仰卧射击的方法,头朝上,脚冲下,仰卧山腰。右脚交加在左脚上,竖起来叉开拇指,将枪管夹住,仿佛炮架一般。对准山下,高下随心,左右任意。无论鏖战多少时间,没有疲倦麻木的弊病。立起放倒,都毫不吃力。练习枪法,须兼练爬山下岭。绿林中人多是赤脚,只是那种赤脚,不是初入绿林的人所能做得到的,最快也得一两年后,才有那般成绩。什么成绩呢?就是练成极厚极硬的脚板皮。广西的山,岩石的居多。石尖、石角,仿佛刀叉。不论草鞋穿在脚上,行走不甚方便,即算勉强能走,也容易破烂,难于更换。遇官军来剿的时候,常伏匿山中若干昼夜不能出,从何处得多少草鞋来供给呢?不但须练习得脚板皮极厚极硬,两手及肩膀膝盖的皮肤,都须练得和牛皮、象皮差不多。庶几上山的时候,缘岩走石,攀藤附葛,才不至滑溜。每逢紧急的时分,下山来不及跑,或直立起身体奔跑,易招敌人枪击,多是将枪枝靠身抱紧,就地一滚而下。不问如何高,如何陡峻的山,从山顶直滚到山脚,身体不会受一毫一发的损伤。这便是普通一般绿林的看家本领。 至于这一般绿林所拥戴的头目,也有除这种种普通本领而外,别无本领的。全仗着在绿林中的资格老,认识的绿林人多,或为人慷慨仗义,喜尽力帮助同类,为同类所心服的。广西一省的绿林头目,以具这两种资格的居多。独具特别能耐,雄踞一方的绝少。数百年来,凭仗一身特殊的本领,在广西一省绿林中,享绝大的威名,受全省绿林的推戴,只要是绿林中人,无论识与不识,及资格如何老,势力如何大,闻名没有不畏惧的,就只有罗金菊一人。 罗金菊仅在广西干了三年绿林生活,一没有徒弟,二没有同党。他本人离开广西之后五六年,还有用罗金菊的名义行劫以图避免被劫之家报官,及官厅受理缉捕的,即此可以见罗金菊声威之大了。罗金菊不肯向人说籍贯,人因他说的是桂林省城的话,都认他做桂林人。其实他能说好几省的话,福建、广东的话,都说的和福建、广东人一般无二。究竟是不是广西人,至今无人能证明。 他在广西做第一次劫案。就在思恩府属一个姓连的连家堡富豪家。那姓连的虽不能算是思恩府属下的首富,然珍贵之物,实以他家收藏的最多;并以他家为最横行暴道。仗着家里有人做京官,州县官不敢问罪他家,所行所为全仿效着各种小说中所写的土豪恶霸。天理、国法、人情三件事,绝不放在心上,简直无恶不作就是了。 思恩府属的绿林,那时也不在少数,然没有转连家念头的。一则因连家堡的人平日多暗地与绿林中头目交往,常有相当的馈赠;二则连家堡的房屋和一座小规模的县城相似。族中有一百多壮健的男丁,雇用的庄丁及聘请来家教练兼保护的武士,也有一百多名。老弱妇孺除外,他家随时可出一营人的兵力。四周护庄的河及砖石筑成的堡垒,小县城尚远不及他家的设备。堡垒上排列大小的炮,绿林中人所用的枪械,他家无不完备,并子弹充足。广西绿林虽多,然大都势力分散,各自一部分,不肯合作。要将连家堡攻破,至少也非有三五千的兵力不可。绿林用的都是小枪,未占据了山寨正式落草的,没有大炮。攻这种堡不用大炮,固是攻打不下;就有大炮,也得旷日持久,方有攻破的希望。官兵一到,内外夹攻,绿林不是自寻死路么?因此绿林中人,就不受连家堡的馈赠,也奈何他家不了。何况头目曾受了他家的馈赠呢? 这一夜连家堡忽然被盗劫去了许多极珍贵的宝物。室内外毫没有贼人出入的痕迹。只将贮藏宝物的箱箧,用极锋利的刀划破了。安放宝物的所在,遗下一个罗布手巾包,打开看时,里面包着一朵金纸扎成的菊花,以外什么形迹也没有。这种被强盗抢劫的事,在广西原不算什么稀奇。不过这案子出在连家堡,就不由人不称奇道怪了。罗布手巾包金菊花,连家堡的人虽料知是这么做案的特别标帜,然这类标帜苦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过。连在绿林中资格最老的头目,都不知道这标帜是什么人的。连家为保全威信,警戒将来计,不能不将被劫的情形报官。连家的主人,即时叫人做了报呈,打发一个很精干的同宗管家,带了报呈及强盗遗留之物,去县衙里禀报。这管家时常出入官衙,各衙门的三班六房,牢头禁卒,无不是把兄拜弟,各有交情。 这日管家奉他主人的命,从连家堡出来,跨上一匹走马,走了十多里路。经过一家火铺,只见一个年约三十多岁读书人模样装束的人,立在过路亭当中,迎马头拱了拱手笑道:“连管家,久违了。三番五次想来贵堡奉看,只因一身的俗事太多了,抽不出工夫来。难得今天无意中在此地遇着,赏脸下马喝我一杯寡酒如何?”这管家看这人并不认识,只是听他的言语,看他的举动,确是素来熟识的样子。心想这人既知道我是连管家,不待说是在哪里见过的。我当了好几年的管家,在我手里办的事太多,人见我面熟,我见人面生的事,是免不了的。看这人衣服齐整,气概大方,不像是一个缠皮没出息的汉子。他请我喝酒,必是有事情想请托我,我只要存中能得些油水,不费气力的事,又何妨与他方便方便。这管家一面心里这般计算,一面在马上也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老哥的厚意,本当遵命,无奈此刻实在因有极要紧的事,须趁早赶到县里去,不敢在此地耽搁。老哥有话,就请在这亭子里吩咐罢。”这人笑着不依道:“喝酒不过见点儿人情,我要说的话很多。连管家就有天大的事,也得请下来谈谈。若错过了这时候,连管家便后悔也来不及了。”连管家见这人说得如此珍重,只得跳下马来。这人紧接着问道:“管家说有极要紧的事,须趁早赶到县里去,究竟是什么事呢?”连管家道:“我自有我的事,老兄可以不问。只看老兄邀我下马是为什么事?”这人从容笑道:“我并没有旁的事,所为的就是你的事。你不是要赶到县里去报案吗?”管家诧异道:“我去报案你怎么知道,你可知道报什么案么?”这人笑道:“我如何不知道。你那堡里昨日被不知姓名的强盗劫去了好几样宝贝,临去时留下了一条罗布手巾,一朵金纸扎的菊花。你去县里就是为报这案,是不是呢?”管家翻起两眼望着这人发怔,半晌才点头说道:“昨夜才出的事,我们堡里的人尚有许多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这人道:“我怎么知道的道理,你也可以不问。我且问你,你家主人打算报了案又怎么办?”管家道:“报案请县太爷派人缉捕,不愁县太爷不出力拿办。我家主人只不住的打发人到县里催促,问县太爷要人赃两获就是了。以外不打算怎么办。”这人又问道:“你说这案子县里办得了么?”管家道:“朝廷要县官干什么事的?他办得了也好,办不了也好,在他治辖之下出了这种案子,总是非责成他办不可的。”这人摇头笑道:“依我的意思,你还是回连家堡去的好。对你主人说,昨夜被劫去了的东西,已去之财,自认晦气罢。休说去县里报案是白费气力,便去京控也不中用。你主人也不思量思量,寻常本领的绿林,能到连家堡人不知鬼不觉的劫去好几样宝贝么?你若定要去惊官动府,好便好,只怕反惹发了那强盗的脾气,倒要接连到你连家堡来,将你家所有的珍藏宝物一律劫去。我想你家也奈何他不了。” 连管家听了偷眼向这人打量了几下问道:“老兄府上在哪里?我竟把老兄的尊姓台甫忘了。”这人哈哈大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夜还会了面,此刻就记不起我的姓名住处了吗?你不相信,只须回去问问你同堡的人,看谁不知道我罗金菊。” 这话才说出口,一手就把连管家手中握住的缰绳夺了过去。连管家还不曾看得分明,罗金菊已耸身上了马背。那马也奇怪,平时并不抢蹬的,此时这罗金菊才跳上马背,便放开四蹄飞也似的跑了。 连管家当了半生精明强干的奴才,这回因事出意外,竟呆若木鸡的站着,眼睁睁见罗金菊夺马奔去,一点儿挽救的方法也没有。直望着罗金菊跑的没有踪影了,才恍然大悟,这罗金菊就是昨夜劫连家堡的强盗。留下的罗布金菊花,不啻是自己将姓名留下。这管家既听了罗金菊这番警告,又被夺去了代步,不能再去县里了。只得折身仍回连家堡来,将半途遇罗金菊的情形,丝毫不敢遗漏,报知了家主。 这家主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能忍受得下这种恶气?当下听了说道:“这狗强盗乘我家没有防备,黑夜来偷去几件东西,算得了什么本领?他若是真有本领的,应该不怕我家去报官。为什么半途把你拦住?他越是对你说这种恐吓的话,越显得他是心虚害怕。把你的马夺去,就是怕你不听他的话。他以为我胆小,听你一说惹发了他脾气,他倒要接连来将我家所有宝物都劫去的话,必然畏惧。真个不敢去惊官动府了?哈哈!这话只能哄骗三岁小孩。他当强盗的人,我家珍藏的宝物,他果能劫得到手,还讲什么客气吗?我报官惹发了他的脾气,他就来劫,然则我昨夜以前,并不曾将他报官,没什么事惹发了他的脾气,却为什么无端前来行劫呢?我不是胆小可欺的人,任凭他这狗强盗怎生来恐吓我,我不但要责令官府缉拿他,并要悬赏格,委几个有名的绿林头目拿他。他敢再来连家堡,我就佩服他罗金菊的胆量。”管家见主人这般说,只得诺诺连声应是。 这家主随即改派了几个人,另加了一队武士护送,带了报呈等物,匆匆到县里报案去了。一面发帖将思恩府属几个有名的绿林头目,秘密请到连家堡来。在被劫的第三日,去县里报案的,领了一名委员,并八名精干捕役,同来连家堡勘验,详询被劫那夜的情形。家主殷勤款待,留委员在连家堡住了。八名捕役分头去各地明查暗访。这家主口里虽对自己管家说大话,不怕罗金菊再来,然毕竟不能不严加戒备。传令堡内三百多名壮丁,日夜分班轮流巡察。护庄河里也加派了巡船。通宵灯烛辉煌,照耀得内外通明。就是一只苍蝇飞过,也能看得分明。这日县里委员到不一会,发帖去请的几个有名绿林头目,也都悄悄的来了。因这几个头目都积案如山,官府久已悬赏侦缉,他们这种头目,本身既没有特殊本领,如何能不怕官府捉去呢?所以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到连家堡来,恐怕在路上被做公的撞见。已到了连家,知道就有做公的撞见了,也不敢在连家堡拿人,倒放胆多了。 这家主款待绿林头目,比款待县委还殷勤十倍。亲自陪着几个头目,在一个很幽深的花厅里饮酒作乐,并计议罗金菊的事。绿林头目听了罗金菊在火铺里拦阻管家报案,及夺马而逃的情形,同声说道:“这东西怕人报案,不用说是怕官厅悬赏缉拿他了。就这种举动,即可见他是无能之辈。这东西到思恩府属的所在来做案,连我们那几处地方,都不去拜访拜访。更不打听这连家堡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就胆敢冒昧下手,不仅轻视了连家堡,也太瞧不起我们了。不必尊府悬赏委托我们。我们论规矩也不能饶他。好在我们已知道了他的姓名。又知道了他的面貌身段。大家对付他一个人,哪怕他的本领登天,也要拿住他碎尸万段。” 众头目正摇头晃脑说这些话,忽抬头见东家暖帽边上,颤巍巍的插着一朵金纸扎成的菊花。忙指着问道:“你头上这朵菊花,是何时戴上的?我们坐席的时候,不是还没有吗?”这家主取下暖帽看时,这一惊只惊得面如土色,禁不住抖抖索索的说道:“这……这是哪……哪里来的?不得了,罗金菊到这花厅里来了。”几个绿林头目都吓得不知不觉的立起身来,举眼向四处寻觅。花厅中除宾主数人之外,哪里有什么罗金菊呢?并且已有好一会工夫,连在席旁伺候的人,家主因怕他们嘴滑,去外面走漏了计议的言语,早已斥退了。未经家主呼唤,没人敢到花厅里来。这时虽在夜间,然厅上厅下灯烛之光与白昼无异。大家又都不曾喝醉酒,岂有一个人走上厅来,拿这么一朵亮晶晶的菊花插在同席的人头上,竟没一个人看见的道理。若不是有绝大的神通,怎能有这种举动? 几个绿林头目想起刚才正夸口说大话,必然句句被他听进耳了,更怕的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下,叩头向空中谢罪。只是碍着各自的颜面,不曾眼见着罗金菊,有些不好意思无缘无故的下跪。其中有一个资格最老、性情最狡猾的,立时改变口腔对家主说道:“我们几乎上了你的当,以为你家真是被强盗劫去了宝物,特地邀齐各位兄弟到你这里来,打算帮你讨回失去的宝物。谁知取你家宝物的,乃是罗金菊他老人家,你把他老人家认做强盗,这罪过就很不小。幸亏他老人家为人宽厚仁慈,此时亲来点醒我们。若不然我们几个兄弟都免不了要上你的大当。我们都是肉眼凡胎,敢和他老人家为仇作对,不是自讨没趣自寻苦吃吗?”这头目自以为这番话说出来,罗金菊听了必痛快,必不至当面给他们过不去,口头的恭维比跪下去哀求谢过的,自觉可以顾全颜面、顾全身分。 谁知这话说下,接着就听得屋瓦上有人长叹了一声说道:“你们这班没志气没出息的东西,身为绿林头目,就不为自己留体面,也应替绿林留些体面。亏你老皮厚脸的放得这些屁出来。你说我不是强盗是什么?我才真不认你们这班没志气没出息的东西做强盗呢!”这几句话只说得众头目面红耳赤,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敢作声。大家静悄悄的立着,半晌还没人敢先开口。 这花厅上正在鸦雀无声的时候,猛听得碉楼上一声锣响,紧接着四围堡垒上的锣声响起来。这家主知道是由碉楼上守望的人看见了强盗的踪影,鸣锣知照堡垒上巡察的人,好让大家准备兜拿。这家主原已被那朵菊花吓得灵魂出了窍,只是经这一阵锣声助威,倒把他的胆热闹得雄壮些儿了。低声向几个头目说道:“这屋上许久没了声息,碉楼上却响起锣来,我料想必是打这屋上走过去,碉楼的地位高,所以看见他的影子了。我们去外面瞧瞧罢。有我们亲自督率庄丁,教师们也肯出力些。只要有谁能拿住罗金菊,立刻赏五千两银子。”家主说毕众头目惟恐罗金菊还不曾离开,不敢答应。只在神气之间,表示赞成而已。 宾主数人才举步待奔出花厅,只见两个在家主跟前当差的后生,神色惊慌的跑来报道:“前夜偷东西的那强盗又来了。当着几个看守珍宝的教师,又把箱箧划破了几口,将其中宝物尽行取去了。临去的时候,有意提起一口划破了的空皮箱,掼在教师面前,大家才得知道。教师一面打发人去碉楼上鸣锣报警,一面打发我们来这里禀报。”这家主得了这不好的消息,急得不住的跺脚道:“这怎么了,这怎么了!我还只道是碉楼上看见了罗金菊的影子,才鸣锣报知众人,谁知是这么一回事。既是大家连罗金菊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从哪里去拿他呢?赶快传我的话出去,内外一切人等,概不许说话,不许走动,锣也不许响了。就分明看见罗金菊走过,也不许开枪,不许呼喝,有敢不遵的,事后查明重办。”当差的不敢怠慢,连忙传达这口头命令去了。 广西这种人家家主的命令,也和纪律之师的军令一样,没有敢违拗的。这命令传出没半刻,顿时内外肃静,什么声响也没有了。这家主向绿林头目说道:“这罗金菊的本领,实在的了不得。今夜的事原是不会有的,只怪我不听他的言语,小觑了他。以为他不是心虚胆怯,不至拦阻报官,其实这是我的念头错了。我这连家堡守卫何等森严,会武艺能高来高去的教师,集几省的人才在一处,他尚且不害怕。出入如走无人之境。府县衙门里的捕快,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对我管家说,休说去县里报案,是白费气力,便去京控也不中用的话,我初听了以为是浪夸海口,照今夜的情形看来,果然是去京控也不中用。这思恩府有了他,几家富户从此休想安枕了。他在我头上插一朵菊花,我一没醉酒,二没打盹,竟使我毫不觉得。而诸位久在绿林的人才,或坐我对面,或坐我两旁,也都直到菊花插好了才偶然发觉。这样的能为,连家堡一堡的人有谁是他的对手?大惊小怪的鸣锣聚众,徒然使他见了好笑。显得我是一个尽料的浑蛋。既自知一堡的人,无人是他的对手,倒不如索性藏拙,不用虚张声势,自相惊扰。所以我传令内外一切的人,就分明看见罗金菊在眼前走过,也不许开枪。他这人的性格,我就这回的事,已猜透了几成了。他其所以拦住报官,绝不是害怕。还是生成好强的性质,自信能为无敌,不许人有与他作对的举动及和他为难的心思。有敢作对与他为难的,必是还不相信他能为无敌的缘故。因此反要接连前来,显显能耐,务必做到人相信他了才罢手。一日不相信,一日吃他的苦;一年不相信,一年吃他的苦。我若早猜透了他这种性格,今夜这苦,你我大家都不会吃。我更不至又丢掉许多贵重的东西。”几个绿林头目待开口应是,是字还没说出,屋上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爷爷的性格倒被你说着了。也罢,这些东西赏还你。”即有一个包裹向家主怀中掼来。这么一来又把几个人惊得呆了。这家主拾起包裹看时,里面尽是家藏值重价的珠宝。 从这回连家堡闹过这奇案而后,凡是听人说过,知道罗金菊的厉害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不敢说罗金菊半句坏话。惟恐有罗金菊在屋上或暗中窃听。至于连家堡的人,及那几个绿林头目,曾身经目击的,更并毁谤罗金菊的心思,都不敢存了。府县官也知道罗金菊这个大盗,非捕快的力量所办到案的。好在连家堡不来催促,也就马马虎虎的不敢认真过问。因有了连家堡报案后又被劫的榜样,一般为富不仁之家,被罗金菊劫了的,不但不敢报案,背地里都不敢说出怨恨的话。官厅不由事主举发,就家家被强盗劫了,一则不容易知道,二则明知罗金菊是办不到案的,就闻得一些儿风声,也只得装聋作哑。罗金菊才在思恩府停留了一年,共做不到十多桩劫案,已弄得思恩府一府的富家,人人栗栗危惧。他既有了这么大的声威,假冒他的名去行劫的,便跟着发生了。劫得财物后,一般的遗留罗金菊姓名的标帜,使被劫之家不敢追究。 广西的绿林不破案便罢,破案到官厅,没有不肯招认的。若在问供的时候这强盗说不知情,或说这案他没从场,便是实在不知情,实在不曾从场。就用严刑拷打也拷不出他半句话来。是这强盗做的案子,只要问供的人一提起来,无不一五一十地供认,并绝对不牵涉旁人。问供的若想在这强盗身上问出他同党的来,也是用严刑拷打都拷不出的。因为绿林中的习惯,各强盗自视身分都很高,丝毫不觉得做强盗劫夺人家财物,是一件可耻的事。各强盗的心理,都认定不是好汉,不能当强盗。既是好汉,便应该一人做事一人当。牵涉旁人的,不是有担当的好汉子。一个强盗破了案,能直爽爽的供出来,无论如何受刑,始终不牵涉到旁人身上,这强盗就刑之后,一般同党的,对于这人必十二分的称道,十二分的推崇;并且对于这人的遗族,必竭力安慰,竭力周济,决不使其子孙缺衣少食。若这强盗的儿子继续出来做强盗,一般同党的都得另眼相看。凡是这强盗在生时所享的种种权利及地位,都可移到这儿子身上。绿林中人既大家对于破案后肯认供不牵涉旁人的同党,如此推崇信仰,翻过来对于不肯认供及任意牵涉旁人的,自然非常厌恶。不但对这破案的本人大家责骂他不是东西,连他的子孙遗族都永远没人瞧得起,休想有同党的周济一丝一粟;便是这人的儿子要继承父业,除了另换一个地方,别树一帜方可;要想继续他父亲的地位,一般同党是断然不肯承认的。因是这么一种习惯,所以做强盗的一破了案,就决心自己博一个好汉的头衔,子孙得立脚的地点。有时遇着办盗最严厉的官府,每每一次拘捕数十个,或一百多个。像这么一大批一大批的拿来,若一个个依法审讯,三推五问,不厌求详,那时司法并无独立机关,又没有警察,完全由行政机关的府县衙门办理,谁耐烦去细心考察。都是一大批的拿了来,分做几排跪在厅下。由府县官或委员审讯一遍。只要是认做强盗拿来的。便不管其中有不有冤屈,一律是斩,立决的发付。那些绿林也奇怪,官府办盗尽管办的严厉异常,他们只知道推崇信仰,被办了的同党,从来少有纠合未破案的同党,与官府为难,以图泄忿的。倒是死后入了《循吏传》的彭适如,做思恩府知府的时候,纯欲以德化民,在任两年多,不曾诛戮一个强盗。而下任归家时,反险些儿把一条老命送在绿林手里。若不是有罗金菊出来保护他,彭适如本人就必被强盗杀死,三十年官囊所积的金银财帛,以及骨董玩器,必出不了广西界。 彭适如是湖南长沙人,生成异人的禀赋。六岁从乡村里蒙馆先生读书,一年换四个先生,都因他质疑问难,先生不能有使他满意的答复。在未发蒙以前,他一个字不认识,然听旁人读五经,他能了解意义。每侧耳细听,不住的摇头晃脑,半日不舍得走开。有错了句读,或误读别字的,他必大声喊道:“只怕是错了吧!”然读书的认真问他,要他拿出错处,他却指说不出来。他质问的经义,蒙师能依据各家经解,分析指证给他听,他才欢天喜地的高声朗读;若蒙师自己不甚了解,含糊其辞的答复他,他必偏着头苦着脸,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坐在位上半日不肯开口诵读。乡村里的蒙馆先生照例只有一部《四书味根录》的本领,他不到一年就将“四书”读完了,蒙馆里当然容纳不下他这般天分的学生。 他父亲是种田的,不懂得教子读书的门路,哪里知道选择先生呢?原没打算将他读书的,不过听得地方上人都说,彭适如这孩子是个神童,只可惜不生在书香世族之家,说不定将这种好资质埋没了,才改变计划,决心送彭适如向读书的这条道路走。专诚拜求同乡的读书老前辈,请示送子读书的门道,那老前辈就替他托人将彭适如带到城南书院求学。 那时书院为文人荟萃之所,自然是有志求学的好地方。但是彭适如只在书院里认真读了三年书。八股成篇之后,考课连得了几次特奖,便不肯继续在八股上用功了。最喜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饮酒赌博,狂放不羁。一般同书院的文人,因他年龄幼稚,不甚重视他。他也就极鄙视当时的学士大夫。那时读书人惟一上进之路就是科场,寻常人家读书子弟,只要八股文能勉强敷衍成篇,不问精通与否,都争着送去小试。侥幸进了学,便可以夸耀一乡了。彭适如的父亲既是种田的送儿子读书,那希望儿子进学中举的心思,当然比较寻常送子弟读书的还急切。无奈彭适如成篇以后,抵死不肯小试。他父亲三番五次地逼迫他,竟把他逼得忽然不知去向了。 从十三岁失踪,不知在什么地方经过了五年,直到十八岁才回来。他回长沙的时候,正是将要小考了。他的性情举动完全改变了,前后截然两人。五年前是目空一切,最瞧不起衣冠中人的,此时却对人㧑谦极了。也不饮酒,也不赌博,更不与从前所交三教九流的人来往。就在这年取案首进了学,直待发榜后才步行回家。到家的时候,他父亲正和报喜的报子吵嘴。报子到彭家报彭适如进了学,将报条悬挂起来,向他父亲讨喜钱。他父亲以为是来诈索的,勃然大怒,说我只一个读书的儿子,在五年前已不知去向了,至今存亡莫卜。我家没人出考,怎会进学?那报子也莫名其妙,只道是报错了人家,仍旧卷起报条,到附近各处姓彭的人家打听了一遍,又回到彭适如家里来。彭适如的父亲还是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不肯出钱。两下正争论得无法解决。彭适如回来了。跪在他父亲跟前请罪,并说明了回湖南时,去考期太近,来不及先归家的缘由。他父亲才喜出望外。 后来连捷成进士,在广西做了几任知县,从来不肯将五年失踪时的经过,向人道出一句,也不见他有何等特殊的能耐。他的文学,在童年即已成名的,做官以后,反寂寂无声了。升思恩府知府的这年,他年纪已有六十岁了。在未到任以前,他已知道思恩府属有个著名的剧盗罗金菊,被罗金菊抢劫过的人家极多,都因畏惧罗金菊报复,不敢报官请缉。思恩所属几县的知县官,未尝不知道罗金菊积案如山,只因各县都没有有能为的捕快,普通捕快不但办不到罗金菊,惹发了罗金菊的火性,恐怕反为招祸。并且被劫之家,既不敢指名控告罗金菊,不是真爱民如子的父母官,谁肯生事惹祸呢? 彭适如独能亲民勤政,做几任县官的官声都极好。他并不拘捕绿林。绿林在他任内,自然敛迹。升任思恩府到任之后,便责问所属几县的县官,何以听凭剧盗罗金菊在境内猖獗,以致人民忍苦不敢声张?县官不能说罗金菊这强盗实在太厉害,没有这胆量敢拿办的话。只得一面谢过,一面说因人民不曾告发,实不和情。彭适如当即亲笔写了一块牌,悬挂府衙照壁上,教被罗金菊抢劫的人家,尽管前来禀报。这牌悬出去不上一月,各县来禀报的状纸共有一百多张。没伤害事主的仅有十余处。彭适如这夜汇齐这一百多张状纸,在灯下细看这十余处的状纸中情节,都是被劫去珠宝金饰若干件,共值价若干万。门窗不动,声响全无。次早家人起床,见箱箧破损,才知道被劫。箱中有罗巾一方,金纸菊花一朵。此外百余处状纸中所述的,情形各有不同。有报人数众多,明火执仗,劈门入室,将家人捆绑,劫去银钱若干,衣服若干,临去留下罗巾菊花的。有报形彪大汉七八人,用锅烟涂脸,各操凶器与家人格斗杀伤后,尽情搜括而去,临去抛下罗巾菊花的。 看到二更过后,忽然一口风吹来,烛光闪动了几下,闪得彭适如的老眼发花。等到风息了再看状纸时,状纸上端端正正的安放一条罗巾,巾上插一朵金色菊花。彭适如见了并不惊诧,从容向空中说道:“你罗金菊真不是好汉,代人受过,要代的是英雄豪杰,才不辜负了你这种担当。从来稍为值价些儿的绿林,都不屑拖累旁人。可见这一百多处假冒你的旗号去行劫的,不是好汉,你不出头惩处他们,反甘心代他们受过。好好的声名,给他们弄糟,算得是好汉么?”这话刚说了,只见一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书生,从门外走了进来,向彭适如跪下说道:“罪民罗金菊,愿自今改邪归正,听候驱使。”彭适如好像预知罗金菊会来似的,在看状纸的时候,就教跟随的人不用在左右伺候。此时见罗金菊进来,不慌不忙的伸手将罗金菊拉起笑道:“果然如此,是再好没有的了。只是这一百多处所劫去的赃物,你都得追回来,不得短少。”罗金菊当即答应了,只求彭适如给他一个月的限。彭适如点了点头。再看罗金菊已没有了。 从这夜起,那一百多被劫之家,都陆续向府衙里呈报,以前被劫去的赃物,已于昨夜一件不少的退回来了。一个月限满,一百多家被劫的,也都物归原主了。满限的这日,罗金菊公然来彭适如衙门里住着,仿佛是当差的一样,终日在彭适如左右伺候。满衙门里的人,全知道他就是著名剧盗罗金菊;然没人知道何以这般服从彭适如。当时没人敢当面问彭适如,虽有问罗金菊的,然始终不肯吐露一句。 彭适如自收降罗金菊后,不大理会公事,终日只静坐在签押房里。起居饮食,尽是罗金菊伺候。入夜就是罗金菊也不许近前了。衙门中人见罗金菊恂恂儒雅,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绝无强暴之气。归降彭适如后,又不曾向人谈过从前的事,更没显过什么能为手段。同事的都疑心他不是剧盗罗金菊。因为同事的问他以前做案时的情形,他总是茫然不知所答的样子。 这夜同事的四个人打牌玩耍,不觉玩到了半夜,罗金菊也在旁边看。彭适如做官,管理在衙中办事的人最严,一到起更时候就前后门落锁,钥匙带在自己身上。天光一亮,便起来开门,半夜是不容有人出入的。打牌的打到半夜,肚中都觉有些饥饿了。在衙中弄不出可吃的东西,想到外面去买,又因门锁了不能出入,大家心里着急。其中有一个偶然想起这看牌的既真是著名的强盗罗金菊,应该会飞檐走壁。这衙门里的墙壁,决阻挡他不住。这人一想到这一层,即向罗金菊笑道:“我们真是打牌打糊涂了,现放着有你这般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在这里,我们还愁什么吃喝的东西买不着?”这人如此一说,余三人也同时笑道:“好呀,我们求罗先生去买,不论什么时候也买得着,我们四人快凑一串钱,就求罗先生去买些吃喝的东西来罢。”罗金菊摇头道:“这是使不得的,老头儿的规矩紧的很,我不敢胡来。明日被他老人家知道了,责骂起我来我承受不起。”四人见他不说不能去,只说不敢去,都更高兴了。争着拍胸说道:“老头儿决不会知道,就知道了也只能责骂我们,我们去承受便了,你放心去罢。”当时这个一言,那个一语,不由罗金菊不答应。一串钱也凑齐了,塞进罗金菊手中。罗金菊低头想了一想,只得问道:“你们打算要我去买些甚东西?”四人道:“不拘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能充饥的。”罗金菊收了钱,取一顶卷边毡帽戴上。那时正是九月间天气,并不甚冷,没有就戴毡帽的。四人觉得奇怪,正想问罗金菊,罗金菊已走出房门去了。四人跟在背后,想看他怎生出衙门,但是门外漆黑,等到回身取了灯光出房看时,已不见罗金菊的影子了。寻觅了一会寻不着,知道在出房门的时候已经走了。 四人仍回房打牌等候,以为片刻工夫就得回来的。谁知等到敲过了三更,还没有回。四人大家拟议道:“这条街上,夜间熟食担子很多,出衙门就有得买,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呢?难道被巡夜的拿住了吗?”旋又说道:“不是,不是!巡夜的能拿得住,还是罗金菊么?”四人停了牌拟议,只拟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却又不能不等。只得挨住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直等到敲过了四更,天光快要亮了,尚不见回。四人不由得着急起来,恐怕罗金菊借此出去,在外面闹了什么乱子,将来四人脱不了干系。 四人正在又悔又怕,急得无可奈何的时分,门帘一动,钻进一个人来,看时正是罗金菊。一手提了一个荷叶包,一手提了一瓶酒,气吁气喘的,满脸流汗。四人刚待开口,罗金菊已说道:“对不起你们,害你们等久了。”说时将荷叶包、酒瓶放在牌桌上。四人看罗金菊的神情,像是很吃力很疲乏的样子。即问如何累得这种模样?罗金菊揩了脸上的汗摇头说道:“不干你们的事。我平生要算今夜累得最厉害。”四人心里原已疑惑罗金菊一去许久不归,是在外面闹了什么乱子。此时看罗金菊又是这般神情,面容显出忧愁之色,大家心里更放不下了。不由得不追问道:“买一点吃喝的东西,何至使你累到如此地步呢,究竟为什么缘故?何妨说给我们听听,也使我们好安心呢!”罗金菊听了,已知道了四人的用意。笑着说道:“我从前做事,尚且不拖累旁人,现在岂肯做连累你们的事。不过我不把原由说出来,任凭我怎生剖白,你们终是放心不下的。我刚才买这点儿东西,本可以顷刻就买来的。其所以去了这么久,系趁这机会去瞧了一个朋友,并送了些银两给那朋友零用。来回的路略远了些,所以把我累到这个样子。”四人问道:“你那朋友在哪里,是干什么事的呢?”罗金菊见问叹气道:“我那朋友干的事,也和我从前一样。此刻已下在济南府的监牢里了,处境苦得很啊!老头儿陆续赏我的银两,我留在身边也没用处,终日侍奉他老人家,又难得出外,因此今夜趁便送给那朋友。”说罢不住的摇头叹息。四人问道:“济南府不是山东吗,怎么半夜工夫就可以来回一次呢?”罗金菊点头道:“我素来不会说骗人的话。济南府今夜正下雪,我衣上原沾了满身的,回来时都融化了。这毡帽卷边里面,只怕还有些。”旋说旋取下毡帽来看了一看,向桌上倾出些雪来道:“这东西岂是此刻在南方取办得出的?”四人拈在手中看时,不是雪是什么呢?这才相信罗金菊是曾到了济南。 中有一人问道:“那人是你的朋友,本领大概也不小,怎么会下在监牢里的呢?”罗金菊道:“他的硬工夫不及我。我的软工夫不及他。若是有本领的人,便可以无法无天,没人能制服,皇帝也不难要杀就杀,那还得了吗?”这人问道:“他的软工夫既比你还好,济南的监牢应该锁他不住,他何以不越狱逃走呢?”罗金菊道:“这道理很难说,一言以蔽之,邪不胜正罢了。我若不是因我那朋友下狱,见机得早,此刻也已在这思恩府的监牢里受罪,便再有比我高强十倍的本领,也逃不出去了。像我们老头儿的本领,才是真本领。”四人吃惊问道:“老头儿有什么本领,何以在广西这么多年,一点儿不曾显出来呢?”罗金菊笑道:“可以显出来给人看的,只算是把戏;真本领有什么能显给人看,连说也说不出。”四人听了莫名其妙。罗金菊也不再说了。 彭适如做了两年多思恩府,因年纪老了,不愿意再做下去,就辞了官回家。彭适如虽是个清廉的官,然做了几十年,一文不肯浪费,积聚下来,官囊也不羞涩,并书籍古玩有数十包杠。罗金菊归降彭适如的时候,原打算只伺候到下任的。此时彭适如忽要罗金菊送到湖南,罗金菊无法推托,只得同行。然以为在广西境内,决没有强盗敢转这一趟行李的念头的。谁知才行了两日,还没走出思恩府境,第三日就发现八个彪形大汉,骑着八匹马,或前或后的跟着行李走。彭适如向罗金菊叹了一口气说道:“竟有这种顽梗不化的人,以为我下任了,你已别我而去,就公然来转我的念头了。广西的绿林,以思恩府的最没有志气。你只可使他们知道有你同走,不可伤害他们。”罗金菊答应理会得。这夜歇宿在一个荒僻乡村的火铺里。八个大汉另居一处,入夜都聚在一间楼上,围住一张桌子坐,桌子中间安放一盏油灯。八人正计议如何下手。猛然见一根旱烟管悬空而下,就油灯上吸烟。八人惊得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人横在空中,就和有东西托着一样,从容自在的吸旱烟。八人吓得同声喊道:“罗金菊,罗金菊!”随即抱头鼠窜,各自逃跑了。罗金菊一直送彭适如进了湖南界,方拜别而去。 彭适如后来活到八十九岁才死,始终无人看见他有什么特别的能耐。失踪五年的经过情形,也始终没人知道。当时跟着彭适如在思恩府任上的,亲眼看见这种情形,有头无尾的传说出来,落到在下耳里,也只得是这般有头无尾的记述。 [book_title]没脚和尚 凡是在泰兴居住过,或做过生意买卖的人,大约没有不曾见过那个没脚和尚的;即算不曾亲眼见过,也得听人说过。在下何以敢这么武断呢?因为那个没脚和尚在泰兴,形象既很惹人注意,行为又来得分外的奇特,而经过的时间,更是长久,所以在下敢说得如此武断。那没脚和尚并没有法号,因为他一对脚,从屁股以下断了,只剩了上半截身体;却是个和尚装束,光溜溜的脑袋,没有头发。大家称他为没脚和尚,他也自称没脚和尚。 这没脚和尚到泰兴来的时候,年纪大约有了三十多岁。一来就住在东南外一个小小的关帝庙内。有一个年约二十多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