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绿牡丹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94609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侠义公案小说。又名《宏碧缘》、《四望亭全传》、《龙潭鲍骆奇书》、《异说绿牡丹》、《反唐后传》、《绿牡丹续反唐传》。八卷六十四回。不题撰人。或谓作者为二如亭主人,其真实姓名不详。成书于清道光年间。以行侠仗义为基调,演述当时佞邪当道,权奸仗势欺人,鱼肉乡里,激起山东“旱地响马”花振芳、江南“江湖水寇”鲍自安的义愤,他们集结了一批江湖义士,除暴安良,锄奸扶弱;并辅助宰相狄仁杰起兵,迫使武则天退位、迎庐陵王还国登基,众人蒙受封赏。小说抨击了权势豪强对百姓的欺凌,歌颂了江湖豪侠的侠义行为。故事情节跌宕曲折,极富传奇色彩。文辞也通俗流畅,生动风趣,具有民间文学韵味。人物刻画细腻传神,如鲍自安的老练诙谐、武功超群,花振芳的豪爽耿直、敢作敢为,义仆余谦的疾恶如仇,鲍金花的骄矜好胜,花碧莲的质朴情挚,都个性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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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骆游击定兴县赴任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那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这首《西江月》传言,世上不拘英雄豪杰、庸俗之人,皆乐生于有道之朝,恶生于无道之国,何也?国家有道,所用者忠良之辈,所退者奸佞之徒。英雄得展其志,庸愚安乐于野。若逢无道之君,亲谗佞而疏贤良,近小人而远君子。怀才之士,不得展试其才,隐姓埋名,自然气短。即庸辈之流,行止听命于人,朝更夕改,亦不得乐业,正所谓“宁做太平犬,不为乱离人”。今闻一件故事,亦是谗佞得意,权得国柄;豪杰丧志,流落江湖,与这首《西江月》相合。说这故事出在那朝那代?看官莫要着急,等慢慢写将出来。
却说大唐太宗殿下大太子庐陵王不过十几岁,不能理朝政。皇后武氏代掌朝纲,取名则天,生得极其俊秀,有沉鱼落雁之容;甚是聪明,多有才干,凡事到面前,不待思索,即能判断。他是上界雌龙降生,该有四十余年天下,纷纷扰乱大唐纲纪。只有一件,不大长俊,淫心过重,倍于常人,一朝若无男子相陪,则夜不成寐。自太宗驾崩,朝朝登殿理事,日与群臣相聚,遂私于张天佐、张天佑、薛敖曹等一班奸党。先不过日间暂为消遣,后来情浓意洽,竟连夜留在宫中。常言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朝内文武官员,那个不知,那个不晓?但此事关系甚大,无人敢言。武后存之于心,难免自愧。只是太子一十二岁,颇晓人事,倘被知道,日后长成,母子之间难以相见。遂同张天佐等将太子贬赴房州为庐陵王,不召不许入朝。又加封张天性为左相,天佑为右相之职。朝中臣僚,惟有薛刚父子耿直,张天佐等常怀恐惧。适因薛刚惹出祸来,遂暗地用力,将薛家满门处斩。只逃走了薛刚同弟薛强、子薛魁、侄薛勇,兄弟叔侄四人奔至山林。后来庐陵王召入房州,及回国之日,封薛刚大元帅,薛勇正先锋。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广陵扬州,有一人姓骆,名龙,字是腾云,英雄盖世,武艺精强。由武进士出身,初任定兴县游击之职,携妻带子同往定兴县上任。老爷夫妇年将四旬,只生一位公子,那公子年方一十三岁,方面大耳,极其魁梧,又且秉性聪明,膂力过人,老爷夫妇爱如珍宝,取名宾侯,字宏勋。还有一个老家人之子,姓余名谦,父母双亡,亦随老爷在任上,与公子同庚,也是一十三岁。老爷念他无父无母,素昔勤劳,只生了一个娃子,倒甚爱惜他。那余谦生来亦是方面大耳,虎背熊腰,极有勇力,性情好动不好静,闻得谈文论诗,他便愁眉蹙额;听说轮枪弄棒,他就侧耳切听。虽是一十三岁,小小年纪,每与大人赌胜,往往倒输与他,所以人呼他一个外号,叫做“多胳膊余谦”。老爷叫他同公子同学攻书,闲时叫二人习些枪棒。公子与余谦食则同桌,寝则同床,虽分系主仆,情同骨肉。老爷到任之后,少不得操演兵马,防守城池。武职之中,除演兵之外,别无他事,倒也清闲。这老爷声名着于外,多有人投在他门下习学枪棒。今有一人,系本县富户,姓任名正千,字威远。其人黑面暴眼,相貌凶恶。十四岁上,父母双亡,上无兄弟,下无姐妹,幸得有个老家人主持家业,请师教小主人念书。这官人生来专好骑马射箭,抡剑弄刀,文章亦是不大留心,各处访师投友,习学武艺。及至二十余岁间,稍长胡须,其色红赤,竟是个黑面红须,其相之恶,正过尉迟公几分,故此呼之“赛尉迟”。因他相貌怪异,人家女子都不许配他。他立志只在武艺上讲究,这件事倒也不在意下,所以,二十余岁尚是只身独自。日间与人讲拳论棒,甚是有兴,夜来孤身自眠,未免有些寂寞。正是:饱暖思淫欲,饥寒生盗心。于是,往往同几个朋友,向那烟花巷内走动,非止一日。那日会见一个妓女贺氏,遂与他有缘。任正千乃定兴县一个富户,其心甚喜,加倍温存。任大爷实难割舍,遂不惜三百金之费,在老鸨手内赎出,接在家内为妻。那贺氏生性伶俐,到家无事不料理。他有个嫡亲哥子,贺氏在院内之时,他亦住在院中端茶送酒。及贺氏从良任门,在任正千面前每每说起:他极有机变,干事能巧。任正千看夫妻之情,即道:“我家事务不少,既是令兄有才,请来我家管分闲事:一则令兄有以糊口,二则兄妹得以长聚,岂不两便!”贺氏闻言,恩谢大爷之情。于是兄妹俱在任府安身。你说那贺氏之兄是何等人物?其人名世赖,字国益,生得五短身材,极有机变,正是:无笑不开口,非谗不尽言。见人不笑不说话,只好财钱,善于取财。若逢有钱之事,人不能取,他偏能生法取来;就受些须羞辱,只要有钱,他总不以为耻。他一入任大爷之门,小心谨慎,诸事和气,任府上下无有一人不喜他,任大爷也甚喜欢。过了年余,任大爷性格脾气,他却晓得了。逢任大爷不在家时,他瞒了妹子走出,与三朋四友赌起钱来。从来说,赌帐神仙输,那个赢的?把自己在任大爷家一年积下的十二金尽皆输尽。后来在妹子跟前只说买鞋子、袜子、做衣服无有钱钞,告借些须。贺氏看兄妹之情,不好相阻,逢借之时,或一两,或八钱与他。那贺世赖小运不通,赌十场输八场,就是妹子此后一两、八钱也不济事,况又不好今日借了明日又借。外边欠帐要还,家内又不便先借,出于无奈,遂将任大爷客厅、书房中摆设的小景物件,每每藏在袖内拿出,变价还人。任正千乃是财主,些须之物,那里检点。不料贺世赖那一日输的大了,足要大钱三千文方可还帐,小件东西不能济事,且是常拿惯了,胆便比从前大些。在客厅、书房往来寻觅,忽然,条桌底下有一大火铜盆,约重三十余斤,被他看见,心中暗想:“此物还值得四五两银子,趁此无人,不免拿去权为卖了。”于是撩衣袖,将火盆提起往外便走。合当有事,将至二门,任大爷拜客回来撞见,问道:“舅爷!拿火盆做什么?”贺世赖一见,脸有愧色,连忙回道:“我见此盆坏了一只脚,故此拿去命匠人修正,预为冬日应用。”任正千见贺世赖言语支吾,形色仓皇,所谓做贼心虚,即走过来将火盆上下一看,见四只脚皆全,并未坏一只,心中大起猜疑。即刻到客堂、书房查点别物,小件东西不见了许多。任大爷心急如火,那里容纳得住,将贺世赖叫过来痛责一番,骂道:“无品行,不长俊,我以亲情相待,各事相托,你反偷盗我家许多物件。若不看你妹子分上,该送官究治!你今作速离我之门,永不许再到我家。”说罢,怒狠狠往后去了。见了贺氏,将此事说了一遍。贺氏闻言,虽惜哥哥出去无有投奔,但他自作孽,也不敢怨任大爷无情。说道:“他自不长俊,敢怨谁来!”口中虽是如此答话,心中倒有个兄妹难舍之情。由此,贺世赖出了任大爷之门。从来老羞便成怒,心中说道:“我与你有郎舅之分,就是所做不是,你也该原谅些须,与人留个体面;怎的今有许多家人在此,就如此羞辱于我!”暗恨道:“任正千,任正千呵!只要你轰轰烈烈一世,贺世赖永无发迹便了,倘有一日侥幸,遇人提拔一二,那时稍使计谋,不叫你倾家败业,誓不为人!”此乃是贺世赖心中之志,按下不言。
再表任大爷闻骆老爷之名,就拜在门下。骆老爷见他相貌怪异,声音宏亮,知他后来必有大用;又兼任大爷诚心习学,从不懈怠,骆老爷甚是欢喜,以为得意门生。这老爷所教门生甚多,只取中两个门生。向日到任之时,有山东恩县胡家凹姓胡名琏,字曰商,惯使一枝钢鞭,人都呼他“金鞭胡琏”,曾来广陵扬州,拜在门下习学武艺。一连三载,拳棒精通,拜辞回去。老爷甚是爱他,时常念及。今日又逢任大爷,师生相投,更加欢悦。只是任大爷朝朝在骆老爷府内习学,往往终日不回,食则与骆宏勋同桌,余谦在旁伺候,安寝与公子同榻。二人情投意合,虽系世兄世弟,而情不异同胞。老爷一任九年,年交五十,忽染大病,卧床不起。公子同余谦衣不解带,进事汤药。任大爷见先生卧病在床,亦不回宅,同骆公子调治汤药,曲尽弟子之心。谁知老爷一病不起,服药无效,祈神不灵。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老爷病了半月有余,那夜三更时分,风火一动,呜呼哀哉!夫人、公子哀痛不已,不必深言,少不得置办衣衾棺椁,将老爷收殓起来,停柩于中堂,任大爷也伤感一番,遂备祭礼拜祭老爷,就在府中帮助公子料理事务。三日之后,合城文武官员都来吊孝。逢七,请僧道诵经打醮,自不必言。正是: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追少年。倏忽之间,看看七终。闻得京中补授游击新老爷已经辞朝,即日到任。夫人与公子计议:“新官到任,我们少不得要让衙门。据我之意,不若择日起柩回南,省得又迁公馆,多了一番经营。”公子道:“母亲之意甚是。但新官到任时催迫我们回南,其奈路途遥远,非可朝发而夕至;就是起柩,未免仓猝慌速。依孩儿想来,还是暂借民宅居住,将诸事完备齐全,再择日期起枢,方无拮据失错之事。请母亲上裁。”母子计议之时,任大爷亦在旁,乃接口道:“世弟之言极是,师母大人不必着急,门生舍下空房甚多,即请师母、世弟,将师尊灵柩迁至舍下外宅停放,慢慢回南,未为迟也。不知师母、世弟意下如何?”夫人、公子称谢,说道:“多承厚意,甚得其便。但恐造府,未免动烦贤契,于心不安,如何是好?”任大爷道:“说哪里话来,蒙师受业,未报万一;师尊乘鹤仙游,门生之心抱歉之至。今师母驾迁舍下,师尊柩前早晚得奉香火;师母之前,微尽孝意,此门生之素志也,不必狐疑。”夫人、公子谢过。任大爷遂告辞还家,令人将自己住的房后收拾洁净,另外开一大门,好抬老爷的灵柩。任大爷同贺氏大娘住中院。不讲任大爷家内收拾。
且说骆公子家中细软物件,并桌椅条几,亦有人往任大爷家搬运。不止一日,东西尽已运完,择日将老爷灵柩并合家人口俱迁移过来。老爷灵柩进宅之后,仍将新开之门磊塞,骆公子出入与任老爷竟是一个大门。贺氏大娘参拜骆太太,宏勋拜见世嫂,任大爷又办祭礼祭奠老师,再备筵席款待太太、公子。以后日食,任大爷不要骆太太另炊,一日三餐,俱同贺氏大娘陪着。且喜骆太太并无多人,止有太太、公子并余谦主仆三人。公子与任大爷投机相好,食则同食,行则同行,至晚安寝亦是同榻,朝夕不离,真如同胞兄弟一般,从无彼此之分。贺氏大娘与骆太太也相宜,三餐茶饭全不懈怠。太太、公子每欲告辞回南,任大爷谆谆款留,骆公子亦不忍忽然便去,所以在任大爷家一住二年。
那年春季三月,桃花开放之期,定兴县西门城外十里之遥,有一所地名曰“桃花坞”,其地多种桃花。每年二三月间,桃花茂盛,士人君子,老少妇女,提瓶抬合,携酒往看,多来此游玩。任大爷分付家人置备酒肴,遂请公子游玩;又分付贺氏大娘,亦请太太同行。于是两轿两马带着余谦,向桃花坞而来。骆宏勋马到其间,抬头一看,真乃好个所在,话不虚传。怎见得好景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王公子桃花坞游春
众人观望了一番,还在大路旁边拣了一个洁净亭子,将担子挑进。且喜内中桌椅现成,骆太太与贺氏大娘一席,任大爷与骆大爷一席,家人在旁斟酒。看官,你说这亭子内桌椅是哪里来的?只因桃花坞乃定兴县之胜地,凡到春来,不断游人。也有邻近的,搬运桌椅容易;若远处来的,只能提壶携合,不能携带桌椅了。就有这好利之人,买些木料做些桌椅,逢桃花将放之时,士人游动之际,预先典些闹地,把桌椅摆设其间,凭那远方游人把钱。所以任大爷一到亭子内,桌椅如此现成。因骆太太、贺氏大娘在内,任大爷就把一两银子给他,包了这个亭子,别的坐头许他再租赁与别人。这也不谈。
再言任大爷与公子谈笑对酌,饮过数巡,看举数箸,正在畅饮之际,忽听得大路之上锣声响亮,任大爷和骆公子站起身来,往那路上看望:只见一簇人围住十数个汉子,俱是山东妆扮,还有那妇女一老一少,老的约有六十内外,年纪小的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俱是老蓝布褂子。惟有那少年女子,穿了条绿绸裤子,鱼白色绫袜套,大红缎子鞋,却全不穿裙子。内中一个老儿,手提大锣一面,击得数声响亮。骆宏勋看了一会,全然不晓得这是班什么人,问道:“世兄,此班是什么名堂?”任大爷道:“世弟,此乃山东所做,名叫‘把戏’。南边亦曾见过否?”骆宏勋答应道:“弟倒未曾见过。”任大爷分付余谦:“将那班人唤来,问他所会何样把戏?”余谦闻命,下了亭子来,高声大叫:“那鸣锣的老人家,这里来,我家大爷叫你哩!”那老夫妻闻言,急忙走过前来,满脸堆笑,说道:“大叔叫俺,想必要玩把戏了?”余谦道:“正是。我且问你:把戏共有多少套数?每套要银多少?”那老儿答道:“大叔,我们马上九般,马下九般,外有软索、卖赛,共有二十套,每套纹银二两;若要做完,共银四十两整。若单只卖赛软索,一套要算两套,两套就算四套,要银八两。不知大叔要玩那几套?”余谦道:“你且在此少停,待我禀上大爷,再来对你说。”余谦说罢,上了亭子,对任大爷说道:“小的方才问他,他有马上九般,马下九般,走马卖赛,并踩软索,共二十套,每套要银二两整,全套做完共银四十两。若单只卖赛软索,一套要算两套;两套就算四套,要银八两。”任大爷开言向骆公子道:“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都是你我晓得的,可以不必,只叫他卖赛踩软索,就给他八两银子罢了。”骆宏勋说道:“此东小弟来出,请世兄观看。”任正千笑道:“一客不烦二主,怎好叫世弟破钞?正是愚兄备东。”分付余谦领命下去:单只软索卖赛。余谦领命,来到老儿面前说道:“我爷分付: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俱都会的,单叫卖赛并踩软索。”花老道:“先已禀过大叔的,这两套要算四套哩!”余谦说:“那个自然。你只放心玩,银子分文不少。”老儿答应:“领命。”回首向着自家一众人,说道:“这位单要玩软索、卖赛,给我们八两银子。”家人答应:“知道了。”只见一人牵过一匹马来,乃是一匹川马,遍身雪白,惟脊上一片黑毛,此马名为“乌云盖雪”,俱是新鞍新辔,判官头上有个钢圈儿,乃是制就卖赛之物。那老儿将铜锣放下,拿起个丈把长杆,朝那两边摇着,口中说道:“列位老爷、大爷、哥哥、弟弟!请让一让,我们撇马哩!晚生先来告声:倘有不小心者,恐被马冲倒,莫怪我事前不言明。”来往走了几次,看的人竟自走开,正中让出一条马路。那老儿将长杆丢下,又拿起铜锣当当敲着。又叫道:“俺的儿,该上马了。”只见那个幼年女子站起身来,将上边老蓝布褂子脱去,里边现出杏黄短绫袄,青缎子背心,腰间一条大红绉纱汗巾,衬着绿绸裤子,五色绫子袜套,花红鞋子,那一只金莲刚刚三寸。头上挽了一个髻儿,也不戴花,耳边戴一双金坠子。不长不短,六尺多的身材,做一个辫腰儿朝上迎着,加上这配就的一身服色,就是一个花花蝴蝶,无人不爱。有诗为证:
蝉鬓云堆眉黛山,天生艳质降人间。
生成倾国倾城貌,长就沉鱼落雁颜。
疑似芙蓉初映水,宛如菡萏舞临泉。
雅淡不须脂粉施,轻盈堪比霓裳仙。
飘飘恍如三鸟降,袅袅仿佛五云旋。
那女子闻父命,不慌不忙来至马前,用手按住鞍子,不抓鬃脚,不踏镫,将手一拍,双足纵跳上鞍桥,左手扯住缰辔,二膝一催,那马一撒,右手将鞭子在马上连击几下,那马飞也似去了。正跑之间,那女子将身一纵,跪在鞍桥之上,玩了个童子拜观音的故事,满场之人无不喝彩。话不可多叙。一连三马,又做了一个镫里藏身,一个太公钓鱼,桩桩出众,件件超群。三赛已过,女子下得马来,在包袱上坐了歇息。早有人将软索架起,那女子歇息片时,站起身来,将腰中汗巾系了一索,又上得软索,前走后退,小小金莲在那绳上走行,如同平地一般。任大爷同骆大爷看得爽快,骆宏勋不觉大声喝彩道:“这软索也值八两银子!”任大爷应道:“真乃不差!”那女子正在软索上玩那些套数,忽闻有人喝彩,声若巨雷,抬头一望,就是叫他玩把戏的亭子内的二位英雄:一个黑面红须,一个方面大耳。那方面大耳,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生得白面广额,虎背熊腰,丈二身材,堂堂威风,见之令人爱慕。一边男夸女技艺出众,一边女爱男品貌惊人。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对过亭子上,也有二人坐着饮酒。你说那两个人是谁?一个是吏部尚书的公子、礼部侍郎侄儿,姓王名伦,字金玉,生得面貌俊雅,体态斯文。就是一件:**之心过于常人。凡遇见有颜色的妇女,连性命也不顾,定然弄到手才罢。他乃定兴县有名的首家,广有银钱,父亲王怀仁,现任吏部尚书,叔父王怀义,现任礼部侍郎,轰轰烈烈,声势惊人。家内长养教习三五十人,合城之人,倘有些得罪与他,先着家人带领教习至他家,不论男女痛打一番;不拘细软物件,捶个尽烂,然后拿个名帖送定兴县,要打三十,县尹不敢打二十九,足足就要打三十,还要押到他府上验疼。因此,满城之人那个不惧怕他,那个不奉承他。旁边坐的那位不是别人,乃是贺氏大娘之兄贺世赖。自被任大爷赶出之后,腰内分文全无,流落不堪。过了半年,身上衣不遮体,食不充口。幸亏平素常去城隍庙进香,道士见他落难至此,知他肚内颇颇明白,遂留他在庙内抄写手帖,只有饭吃,却无工食钱。又过了半年,该他的运气来了。王伦来至城隍庙内进香,见有签筒在香桌上,顺便求得一签,贺世赖在旁,连忙与他抄写签诗。王伦细看签诗,一毫不解,就叫贺世赖代解。贺世赖知他是吏部公子,尽其平生谄媚之学,奉承一番。王伦心中甚悦,遂请他至家中,做个帮闲,一住二年,宾主甚是相宜。是日,也同王伦来此桃花坞游玩。王伦看见那女子跑马卖赛并踩软索,令人心爱,乃向贺世赖说道:“这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身材面貌倒也相趁,但不知可是那一道儿否?”贺世赖笑道:“大爷真可谓宦家公子,连这班人的出身都不晓得的。凡卖赛的,以及那踩软索的,卖翠花的,游历各府州县,不过以此为名,全以夜间那话儿赚钱,那有不是此道者。也不知他住在城里城外?”王伦道:“明日会他一会才好。”贺世赖道:“门下昨晚听说到了一班玩把戏的,内有一个俊俏少年女子,住在西门城外马家饭店里,大约就是他这班人。今兄若要高兴,待门下明日到他店内唤来,如鹰食燕雀一般,何难之有!”那三伦大喜。又叫道:“老贺,这桃花坞内,来来往往妇女也不少,总的皆无有什么十分入眼之人,我只看中了两个。”贺世赖道:“大爷看中了哪两个?”王伦道:“方才说的软索上女子一个。”贺世赖说:“那一个是谁?”王伦用手一指,“你看对过亭子内坐的那一位少年堂客:瓜子面皮,瘦弱身躯,还有几分人材。你还未曾看见么?”贺世赖举目一看,不觉满面通红,笑道:“大爷莫来取笑,那不是别人,乃是舍妹。”王伦喜道:“我与你相交多日,未曾说到令妹,今日才说你有个令妹。但不知所嫁何人?”贺世赖用手一指,说道:“那桌上坐的黑面红须,此乃是妹丈也。”王伦一看,双眉紧皱,骂道:“老贺!你这个人丧尽天良,怎将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嫁了个丑鬼怪形之人,岂不屈了令妹了!我与你相好不浅,怎不把我做个侧室,胜嫁他十倍。”贺世赖道:“大爷错怪门下,门下与他相交在前,与大爷相交在后。”王伦带笑叫道:“老贺,你极有才干,怎能使令妹与我一会,我重重谢你!”贺世赖忙止道:“大爷说话声音略低着些,不要被他听见了。你道舍妹丈是谁?他乃是定兴县有名之人,叫做‘赛尉迟’任正千。他性如烈火,英雄盖世,倘若闻得,为祸不小!”从来说:色胆如天大,淫心海样深。王伦道:“我今日一见令妹,神魂飘荡,就是五方神道,十殿阎罗,我也不怕。我今日且与令妹亲个千里嘴。”贺世赖拦阻不住,王伦将手托自己嘴,对着贺氏嬉戏玩耍不提。
且言那边亭于内,贺氏大娘眼极清明,早已望见他哥子同那一个少年郎君在对过亭子内饮酒。郎君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甚是俊雅。他原是出身不正,见了王伦,就有三分爱慕之意,口中虽与骆太太讲话,二目不住的直往那对过亭子内观看。见了王伦照着他亲嘴,心中愈觉爱慕。合当凑巧,王伦、贺氏正在传情之间,正千、宏勋正在畅饮之际,骆公子在桌上用手一拍,大叫一声:“气杀我也!”险些把一桌子器皿尽皆打碎。任大爷连忙站起身来,急急问道:“因何事来?”只因一拍:倾家情由从此起,杀身仇恨自此生。毕竟不知骆公子说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骆宏勋命余谦硬夺把戏
却说骆宏勋大叫为何?因这日亭子内席面上任大爷的主席,骆宏勋是客席,背里面外,对着王伦的亭子,饮酒之间,抬头看见王伦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向贺氏嬉戏,心头大怒,按捺不住,遂失声大叫。及任大爷追问,又不好直言,说道:“此话不好在此谈得,等回家再言。”分付余谦下去,对那踩软索之人说:“不必玩了,明日叫他早间往四牌楼任大爷府上取银子,分文不少。”余谦领命,下得亭台,向老儿说道:“今已见武艺之精,何必谆谆劳神,不用玩罢!我们今日未带许多银子,叫你老人家明日早间,往四牌楼任大爷府上去拿银子。”那老儿答道:“大叔方才说了四牌楼任大爷,莫非就是‘赛尉迟’正千任大爷么?”余谦答道:“正是。”那老儿说道:“久仰大名,尚未拜谒,明日早去,甚为两便。”遂将那女子唤了来,将那架子收了,同至包裹前歇息。那女子向母亲耳边低声说道:“孩儿方才在软索上见了一人,就是叫我卖赛的亭子内之人,生得方面大耳,虎背熊腰,丈二身躯,凛凛杀气。据女儿看来,倒是一位英雄。”老妇闻女儿之言,观女儿之色,知他中意了。向那老儿耳边,将女儿之言述说一遍。那老儿满心欢喜,自忖道:“闻得任大爷乃是个黑面红须,此位白面却是何人?”即至亭子旁边,问那本地人,方知是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名宏勋,字宾侯,年方二十一岁,与任大爷是世弟兄,就在任大爷家借住,本籍广陵扬州人也。访得明白,即走回来,对妈妈说知:“我明日去拜谒任大爷,就烦他作伐,岂不是好。”
看官,你道这老儿是什么人物?他是山东恩县苦水铺人氏,乃山东陆地有名响马。山东六府并河南八府,以及直隶八府道上,凡有行道之人,车马行李之上,插个“花”字旗号,即露宿霜眠,也无人敢动他一草一木。这老儿姓花,名萼,字振芳;这位奶奶亦是山东道上有名的母大虫,父亲姓巴,共生他姐弟十个,这位奶奶乃头生,底下还有九个兄弟,乃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巴仁、巴义、巴礼、巴智、巴信,也俱有万夫不当之勇。这奶奶因幼年曾在道上放响,遇见花振芳保镖,二人杀了一日一夜,未分胜负。你爱我、我爱你,因此配为夫妇。一年所产甚多,俱不存世。老夫妇年纪将六十,只有这个女儿,小名碧莲,年方一十六岁,自幼从师读书,文字惊人;又从父、母、舅习学一身武艺,枪刀剑戟无所不通,老夫妇爱如珍宝,不肯轻易许人。又且这碧莲立志不嫁庸俗,必要个英雄豪杰才遂其愿,所以今日这老夫妇同着巴龙、巴虎、巴豹、巴彪兄弟四人,带着女儿,以把戏为名,周游各府州县,实为择婿。出来有几年的光景,并无一个中女儿之意。今来定兴县,问得桃花坞乃士人君子、英雄豪杰聚集之所,特同众人来访察一番,不期女儿看中了骆宏勋,所以老夫妻欢喜不尽。这且不提。
再表贺世赖同王伦在亭内饮酒者把戏,那王伦在那里亲千里嘴,忽听得对过亭子内大叫一声,犹如半空中丢了一个霹雳,即时,踹软索的也不玩了。贺世赖在旁说道:“门下对大爷说:不要取笑。大爷不听,弄得他知觉,如今连软索也都不玩了,好不败兴也。门下方才听见喊叫之声,不是任正千,乃是骆游击之子骆宏勋也。门下谅任正千必要问他情由,有舍妹在旁,姓骆的必不好骤然说出。幸亏任正千不知,若正千看破,此刻我们这桌子早已被他掀倒了,打一个不亦乐乎!”王伦被这一句话说得老羞变成怒,说道:“他玩得起,难道我就玩不起?他不玩,我偏要玩,看他把我怎样!”分付家人王能、王德、王禄、王福:“多去几个,将那玩把戏的人都与我唤来,凭他耍多少套数,与我尽数全玩;凭他多少银子,分文不少。”王能等闻命,即至花老面前,道:“老儿,这里来,吏部尚书王公子叫你。叫你们凭有多少套数尽数全玩。不拘多少银子,叫你们府内去拿,分文不少。教你要比先前更加几分工夫,方显我们大爷体面。稍有懈怠,半文俱无。”那花振芳闻这许多分付,做这许多的声势,就有三分不大喜欢。今日若不去随他玩,又要和他淘气,耽误了明早去拜正千,只得忍气吞声,答道:“晓得。”遂同巴氏弟兄跟随王府家人前来。
再言骆宏勋因心内有此一气,闷闷不悦,酒也不吃了。抬头一看,那玩把戏的老儿去而复返,却是为何?余谦抬头一望,见前面四人尽是王府家人。余谦平素认得,遂说道:“前边四人,小的认得是王伦家人。想是对过亭子上王伦也玩把戏哩。”骆宏勋闻得对过也要玩把戏,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说道:“他们共是二十套,我们只玩过两套,还有十八套未玩。余谦下去对那老儿说:‘还早,这边未曾玩完。’倘王家不肯,与我打这个狗才,再同王伦讲话。”余谦闻命,笑嘻嘻的去了。看官,你说余谦因何笑嘻嘻的?因他乃有名的“多胳膊余谦”,听说打拳,心花俱开,闻得主人分付他打这狗才,不由的喜形见于面,急忙迎上前来拦住,说道:“那老人家,我家老爷还要玩哩!”花老道:“方才这四位大叔相唤,等俺玩过那边的,再往这边来玩吧。”王能等四人上前接应,道:“余大叔,久违了!”余谦怒狠狠的回道:“不敢!”王能又道:“余大叔,那边玩过了,已经不玩了,我家爷才命我等唤他。候弟等到亭子内禀过大爷,少玩两套,即送过来,何如?”余谦说道:“多话,他共有二十套,我们只玩了两套,余着十八般尚未玩。待我们玩过这十八般,再让你们玩不迟。”叫道:“老儿,随我来!”王能等四人素知余谦的利害,那个再敢多言。花老儿同巴龙弟兄,只得随余谦来了,又仍至先前踩软索的所在。花振芳同巴龙二人跳下场子,各持长枪,上下四左五右六,插花盖顶,枯树盘根,怎见好枪法?有《临江仙》为证:
神枪手真可堪夸,枪摆车**花。落在英雄手逞威,军中遇能将,阵中伤敌家。前冲足远护两丈,后坐能冲丈八。七十二路花枪妙,若人间武明,甫胜天上李哪吒。
恐此道不尽枪法之妙,又有一诗为证:
奇枪出众世间稀,护前遮后无空遗。
只怕敌人惊破胆,那堪神鬼亦凄凄。
二人扎了一回长枪,满场喝彩。
且言王家家人四个,听余谦将那老儿生生夺去,不好回禀主人,恐主人责罚无用。回至亭外,心生一计,将脚步停住,使个眼色与贺世赖,贺世赖看见,望王伦说声:“得罪,门下告便。”便至王能等前,问:“列位回来了,叫的那老儿何在?”王能皱眉道:“我弟兄四人领了大爷之命,已将那花老唤至半路,不料对过亭子内,骆游击家人余谦怒气冲冲,生生夺去。贺相公是知余谦那个匹夫平日的凶恶,我弟兄四人怎能与他对手?欲将此话禀上大爷,恐大爷动怒,责备我们四个人倒怕他一个。故此请贺相公出来,你老人家极有机变,指教一二。”贺世赖沉吟一会,道:“你们且在下边,莫进亭子内来。那老儿在那里玩枪,大爷也不知是他玩不是他玩?不问便罢,如问时,我慢慢的代你各位分说便了。若以实情告诉,倘若大爷任性,叫你与他斗气,你们是知任正千同余谦之名的,还打的鄷鲍史唐,好景不得好玩,好酒不得好吃,可是不是?”王能四人齐应道:“全仗贺相公维持。”贺世赖走上亭子,说声:“有罪!”就坐下了。王伦道:“你看那老儿,年近六旬,比得好枪法,全身俱是气力。”贺世赖答道:“真乃好枪法!”
再讲花振芳同巴龙,把七十二路花枪扎完。巴虎又跳上场,手提铁鞭一枝,前纵后坐,左拦右遮,只听得风声响亮,真乃好鞭法。怎见得?有五言诗一首为证:
炉中曾百炼,破节十八根。英雄持在手,临阵挡征人。
倘若着一下,折骨又断筋。四围风不透,上盖雨不淋。
一路分二路,四路八达分。变化七十二,鞭有数千根。
好似一铁山,那里还见人?惊碎敌人胆,爱杀识者心。
若问使鞭者,山东有名人。生长豪门第,久居苦水村。
姓巴讳虎字,排行二爷身。
巴虎使了一回鞭,人人道好,个个称奇。
且说任正千同骆宏勋看得亲切,心中大悦,说道:“我只当是江湖上花枪花棒,细观起来,竟是真本事,只在你我肩左,不在肩右。”分付余谦:速速下去,将老儿同那几位英雄俱请上亭子来,说:“观此两件武艺,已经领教;余者自然也是好的,不敢有劳了,请上亭一谈。说我二人在此立候。”余谦下去,遂将花老儿同巴氏弟兄俱请上亭子。任大爷同骆大爷相迎,见礼已毕,分宾主而坐。花振芳开言道:“那位是任大爷?那位是骆大爷?”任正千道:“在下任正千。”又指骆宏勋道:“这位是骆大爷,名宏勋。”花老道:“昨晚方到贵处,尚未拜谒,容罪容罪!”任正千道:“岂敢。方才观见枪、鞭二件,玩得惊人,已知英雄豪杰,非是江湖之花枪可比也。若不嫌菲酌,特请一叙。敢问英雄贵府何处?高姓大名?”花老儿答道:“在下姓花名萼,字振芳,乃山东恩县人氏。这四位乃内弟巴龙、巴虎、巴豹、巴彪。”任正千道:“莫不是苦水铺花老先生么?”花振芳道:“岂敢,在下就是。”任正千道:“久仰!久仰!”又问道:“适才跑马女子却是何人?”花振芳道:“那年少的是小女,年老的乃贱内也。”任正千道:“幸而问及,不然多有得罪。既是奶奶、姑娘,何不请来与骆太太、贱内坐一坐!”花振芳同巴氏弟兄站起身来道:“不知是骆老太太、任大娘在此,未曾拜见,有罪!有罪!”重新又见过礼。花振芳走下亭子,将花奶奶及碧莲姑娘叫上亭子,众人见礼已毕。花奶奶与碧莲同骆太太、任大娘一席,花振芳与巴氏弟兄、任正千、骆宏勋一席,谈笑自如,开怀畅饮。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花振芳求任爷巧作冰人
且说王伦同贺世赖又看巴虎玩了一回鞭,王伦方才欢喜,道:“此两套比那卖赛并软索更觉壮观,凭他多少银子,明日分文不少了他的。老贺你说是也不是?”贺世赖带笑而应。正看在热闹之间,忽然把戏场子散了,见那老儿同那一众男女,俱上对过亭子内去坐下。王伦叫道:“王能那里?王能那里?”连叫几声,无人答应。贺世赖知他是要问此情由,谅来隐瞒不住,乃问道:“大爷叫王能何干?”王伦说道:“那玩把戏的,只会这两套不成?我叫他尽数全玩,怎么就散了场子?你看那些玩把戏的男女,又都上对过亭子内去了,坐着相谈,令我心中大不明白。我叫王能来问:还是未分付他尽数全玩?还是只会这两套武艺?如果只会这两套就罢了,倘然还有,这般不肯全玩,又屈奉他人,我如今是不但不把银子与他,还要送官究治!”贺世赖只是忍不住笑道:“大爷不把银子与他,他原不敢来要大爷的银子。”王伦道:“难道他竟不敢向我要银子么?”贺世赖道:“非是不敢要也。大爷,你道方才刺枪、舞鞭是谁家玩的?”王伦道:“是我叫王能他们四个人叫他们来玩的。”贺世赖道:“此刻好叫大爷得知。”遂将王能叫他们之事一一说明白。“是门下之意,叫他瞒过大爷,讲:他玩,我们也看得见,我们且乐得省几两银子,何必与他们争夺,惹得生闲气!”从头至尾说出情由,诉了一遍,把个王伦气得目瞪口呆,半日说不出话来,骂道:“大胆匹夫!气杀我也!况你不是别个,乃游击之子,就敢如此大胆欺我,即今现任提督军门,在我面前也不敢放肆。”分付抬合的、挑担子的,并马夫、轿夫以及跟随的家人:“一齐过去,将那对过亭子内,不论男女与我痛打一顿,方出我胸中之气。”贺世赖连忙拦住,道:“大爷,你请息息雷霆大怒,听门下讲来,你大爷得知那任正千、骆宏勋二人利害,莫说今日跟随来的这几个人,就是连家中那些教习尽数叫来,也未必是他家人余谦的对手。”王伦道:“这般说来,难道今日我就白白受他欺压罢了?”贺世赖道:“大爷,你今听见说道:江山尚有相逢日,为人岂无对头时。日月甚长着哩!气力不能胜他,则以智谋可也。岂有白受他一番欺压的道理!”王伦道:“此乃后事,为今之计当何如也?”贺世赖道:“为今之计,据门下想来,只有两个字甚好。”王伦道:“请问两个什么字?”贺世赖道:“无有别法,只‘走’字上加一个‘偷’字。”王伦冷笑道:“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老贺!何欺我太甚?今彼欺我,我不与他较量,已见我宽宏大度。明白回去,难道也把我吃了?加个‘偷’字,何怯之极!”贺世赖道:“大爷有所不知,今日之偷走,非是惧彼也,实愧于外亭观望之人耳!大爷唤来之人,反被余谦生生夺去,大爷竟置之不问,忙忙躲避走了。知者,是大爷宽宏大量;不知者,以为现任吏部尚书公子反怕那死后游击将军的儿子。门下叫大爷偷走者,正是顾全了大爷体面,保了老爷的声势,门下何敢渺视大爷?”贺世赖一席话,说得王大爷心中痛快。遂分付家人:“我此刻欲与贺相公先行一步,你们牵马抬轿,慢慢随后来吧!”王伦同了贺世赖自亭子后边一条小路悄悄而去,家人收拾合担、轿马,陆续而走,自不必说了。
再言那对过亭子内,花振芳一众人谈了一回枪刀剑戟,论了一回鞭锤抓锏,无一不精其妙。任大爷与骆大爷心说诚服,同饮至将晚,那花振芳一众之人告辞回下处,骆大爷等亦坐轿马入城而去。骆宏勋因心里有事,到底不肯大饮酒。任正千被花振芳谈论枪棒入妙,遂开怀畅饮了几杯,不觉大醉,及至家中,天已晚矣,把桃花坞骆宏勋大叫之事已尽忘了,骆大爷也就隐而不言。二人别过,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次日早旦清晨,各自起身,梳洗已毕,同在客厅。任正千向骆宏勋说道:“昨日所会的那花老儿,真个般般入妙,件件皆精,诚名不愧实也。”骆宏勋道:“正是呢,不但花老难比,连巴氏弟兄亦当世之英雄。”正谈论间,门上人进来禀道:“启上大爷:门外来了五个男子、两个女子,还有十数个扛包袱的,口称是山东人氏,姓花,特来拜谒。”任、骆二位相公闻言,连忙整衣出迎。任正千又分付家人:“快请大娘出来,迎接女客。”于是,贺氏大娘出来将花奶奶并碧莲姑娘迎进后堂不提。
且说任正千将花老儿并巴氏弟兄请至客堂,行礼已毕,分宾主而坐。花老儿道:“昨日桃花坞相见,今特造府,一则进谒,二则拜谢。”任正千道:“方才与世弟谈及贤妻舅之英雄,正欲往贵寓奉拜,不意大驾已光寒舍,何以克当!”花老叫那扛包袱的,又将包裹送上厅来,大小共有数包。花者向任大爷、骆大爷二人说道:“此物乃敝处之土产,几包小枣,几包回饼,几包茧罗,权为贽见之礼,望乞笑纳。”任正千、骆宏勋欠身道:“光降寒门,已蓬荜生辉,安敢受此大礼?”花老道:“此皆自家土产,何为礼云。若不收留,是见外了,在下即便告别。”任正千道:“既如此说,只得谨领了。”遂叫人搬运后边,又向花老等谢过,遂分付家人们摆酒。不一时,客厅之上摆设两席:东席上,花振芳、巴龙、巴豹,任正千奉陪,西席上,巴虎、巴彪,骆宏勋奉陪。花奶奶、碧莲姑娘,后边自有骆太太、贺大娘款待。
且表席上酒过数巡,肴上几品,花老儿邀任正千至天井中,说道:“在下有一言奉告,不好同骆公子言之,故邀任大爷出来奉告。不识任大爷可肯代在下玉成否?”任正千道:“请道其详。”花振芳道:“在下老夫妻年近六旬,只有小女一人,自幼颇读诗书,稍通枪棒。小女立志不嫁庸俗,愿侍巾栉于英雄;年交一十六岁,尚未许人。今日老夫妇带他周游各州府县,以把戏为名,实择婿也。所游地方甚多,总未相成一人。昨日在桃花坞,幸蒙不弃,得瞻大驾同令世弟骆公子。在下看骆大爷青年气相非常人可比。在下稍有家私,情愿陪嫁小女金银二十万,意欲烦任大爷代我小女作媒,不知任大爷俯就否?”任大爷道:“常言:君子有成人之美。晚生素昔最好玉成其事。但我久知世弟早已聘过,闻得是贵州总兵家小姐姓桂名凤萧。”花振芳闻得聘过,负却今时一会,莫慰女儿之望。因思:古之人一夫二妇者甚多;今之人三妻四妾亦复不少。女儿既愿托丝罗于骆公子,岂缘侧室而见恨乎?因说道:“古之人一夫二妇者甚多,今之人三妻四妾亦复不少。既骆大爷已经聘过,小女愿为侧室,望乞帮衬一二。”任正千道:“这个或者领教。且请入席,待我同骆世弟言之。”二人遂又入坐。不多时,任大爷将骆大爷邀出外面,将花老之言说了一遍。骆宏勋道:“岂有此理!我已聘过,那有再聘之理;若侧室之说,亦未有正室未曾完姻,而先立侧室之理。况孝眼在身,亦不敢言及婚姻之事,烦世兄善为我辞焉!”二人遂又入坐饮酒。任正千又将花者请出,将骆宏勋之言又诉了一遍。花振芳见亲事不妥,遂无心饮酒。又入坐饮了两杯,即同巴氏兄弟站起身来告辞。任正千、骆宏勋谆谆款留,花老哪里肯坐。花奶奶知前面散席,也同碧莲辞过骆太太、贺氏大娘走出来。男女均于大门会齐。奶奶便问:“事体如何?”花老道:“事不谐矣!”任、骆送出大门,一拱而别。
花老同众人仍由原路出西门,回寓处而来。到得店门,只听天井中嚷嚷道:“我们是日出时就来,直等到日中还不见回来。回去了又要受主人责骂了。总是这店主人这狗才坏我们的事。我们来时,就该说不得回来,有别事一时不能便回,我们就不等到这早晚了。我们先把店主人打一顿,方消我们之气。”门中有个人解劝道:“你们众位不必着急,常言道:‘不怕晚了,只怕事不成。’天还早哩。就是上灯时也将他等了才去。”正嚷之间,店主人抬头一看,见花老走进门来,道念一声:“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回来了。”只因这一声,直叫:三九公子狠心丧心,二八佳人耀武扬威。毕竟不知店内因何吵闹,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亲母女王宅显勇
却说花振芳自任府回来,将走进店门,店主人抬头一看,念声:“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向着花振芳说道:“你老人家说去去就来,怎么就半日方回?”花振芳道:“承四牌楼任大爷留住饮酒,所以此刻才回。”店主人又说道:“里边有吏部大堂公子王大爷家来了几位大叔并贺相公,自日出时就来相等,直到此刻,都等的不耐烦了。”说着,花振芳走进天井来,看五个人在那里怒气冲冲的讲话。却认得四个人,只有一位不相识。所认得者即是昨日相唤之人。王能等四人向花振芳道:“我们奉家大爷之命,前来相请众位进府玩耍。已等了这半日,在这里着急,来得甚好。”花振芳道:“原来如此。”花振芳指定那穿直摆、带绣巾的说道:“这位是谁?”王能道:“这位是我家贺相公。”贺世赖听得,遂向花老儿拱了拱手,道:“老先生请了,在下乃吏部尚书公子王大爷的帮闲。恐他四位相请,再有什么阻碍,故命在下同来。已等了这半日,大驾才回寓。敝东王大爷不知候得怎样焦躁了!”花振芳那里真以把戏为事,因为烦任大爷作伐不谐,就有几分不大自在,那里还有心肠应酬他们,推说道:“适才闻得敝处天雨淋漓,将几亩田淹了。敝处颇有几亩田地,甚为恐惧,定于今日起身回家。敢烦贺相公同四位大叔回去,在大爷台前巧言一二,就说我不日还来,那时再造府现丑吧。”贺世赖道:“老先生说哪里话来!淋雨淹麦,此不过耳闻;就是真个淹没,老先生即使回至贵处,谅亦不能挽回了,何起身如此之速也?昨日桃花坞中奉请,已被骆游击之子叫家人夺去。彼时若非小的在坐,相公昨日有番争闹之气。今日若再不去,就是你老先生明重彼而轻此也。倘王大爷见怪,老先生亦无辞相解。今日奉劝,权住半日,到王府一谈,明日起身回贵府,亦不为迟。”花振芳听贺世赖之言有理,想了一想道:“五湖四海皆朋友,人到何处不相逢。想他是个吏部的公子,相与他也不玷辱于我。”遂同奶奶、碧莲、巴氏弟兄一众男女人等,随了王府之人前来。
看官,你说贺世赖亲来相唤花老,是何原故?因昨日在桃花坞同王伦逃走回家,天气尚早,二人在书房摆酒重饮。王伦向贺世赖说道:“你若使今妹与我一会,我不惜千金谢你。”贺世赖原是个爱财如命之徒,听得干金相激,就顾不得“礼义廉耻”四个字,遂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恐事成之后,悔改前言,那时,使门下无可如何。”王伦道:“我从不说谎。”贺世赖道:“既如此,待门下慢慢与舍妹言之,我包管遂你大爷之愿。那桃花坞踩软索的女子,等明早先唤来与大爷解渴如何?”王伦欢喜道:“如此甚好!”故此,今日一早着王能四人到西门外马家饭店内呼唤。贺世赖恐有别的阻碍,放心不下,故亦随其中。今日他若不随来,就叫王能等四人来唤,花老无心玩耍,这事不免又要以吏部之势生压他们;其不知花振芳又是敬软不怕硬之人,皇帝老儿他还不怕,倒怕你个吏部尚书来了!真个唤不来的。幸亏贺世赖一阵软话,把个花振芳说得心服,方肯与众人同来。一直来到王府门首,贺世赖道:“王能,将他们邀进门房坐坐,待我先进去通报与大爷。”于是贺世赖先到书房。见了王伦道:“大爷恭喜!”王伦道:“这时候才来?”贺世赖将花老去拜任大爷、骆大爷,留他饮酒,并花老闻得路人说,天雨淹田,本是今日即回山东的。门下委曲说了半日,方才一同随来的话,说了一遍。王伦道:“难为,难为!如今人在何处哩?”贺世赖道:“门下方才着王能等留他们在门中坐坐。门下先来通知大爷,还是怎样玩法?”王伦道:“我不过要与那个女子谈笑,有别的什么玩法?”贺世赖道:“如此说,叫那个拿些酒饭,在门房里给那一班男子去吃酒。摆一桌在客厅,叫人出去,将那两个女子叫进来,只说是里面大娘唤他玩耍,难道谁人敢进客厅?他既在大爷这里,还有什么说的。”王伦道:“分付家人:拿些酒肴往门房去。再分付一人出去,说内室大娘唤你二位女将里边去哩,暗暗引进客厅来。”家人闻命,不敢迟慢,将花奶奶同那碧莲引进客厅来。花奶奶母女来至天井之中,家人进退了出去。
花奶奶、碧莲抬头往厅内一看,见厅东首摆列一桌席面,有两个男人在上指手画脚:一个是方才那个姓贺的,那一个头戴公子巾,身穿桃红缎子直摆,足下穿了双粉底乌靴,手拿一把大白纸扇,扇儿下系一个白脂玉的扇坠,也不扇扇,转过来将扇坠绕上来、调过去将扇坠摆开,一团心高气满的光景,大约此位就是公子。母女见厅上并无妇女,遂将脚步停住。王伦道:“老贺,你看他两人正行之间,怎么站下?”贺世赖道:“此辈多善做势拿腔。本是这样人,偏要做出不相人的样子;本不害羞,偏要扭捏出多少羞惭的光景,令人爱慕。今他正行忽上,正是做身分,叫我们下去迎他的意思,我们何不就去迎迎,与大爷携手而上,岂不是一乐事也!”王伦欢喜道:“使得,使得!”二人下得厅来,到得花奶奶、碧莲跟前。王伦向碧莲道:“昨在桃花坞观见踩软索,无一不入其妙。今特遣价相请,至舍一会,足慰小生渴慕之怀。”花碧莲闻得王伦以“小生”自称,不觉粉面通红。花奶奶听得他言语虚晃,就知他心怀不善,早有三分不快。说道:“方才闻大娘相唤,遂同小女来至里面,宅上宽阔,不知大娘在于何所房屋?望乞指教。”贺世赖道:“老人家不认得这位大爷就是吏部天官的公子。昨日因桃花坞望见令爱技艺,整渴慕一夜。今日相请者,即此位王大爷,说大娘者,不过名色耳!”王伦又接应道:“相请玩把戏,此不过名色耳,实为请令爱前来一会,以慰渴想。相敬谢仪自然从重,多于把戏。”王伦看见花碧莲面带赤色,比先更觉可爱,只当他是做出的羞态。又道:“若肯不弃,厅上现备菲酌,请坐一饮。”遂来携碧莲之手。花碧莲大骂一声:“好大胆的匹夫!敢来调戏姑娘也。”遂卷袖持拳,要打王伦,花奶奶要捺贺世赖,幸喜门外边跑进几个家人,一拦,王伦、贺世赖看事不好,往屏风后走进去,将屏门紧闭,躲入内书房去了。花奶奶、碧莲见众家人相拦,走脱了王伦、贺世赖二人,心中大怒,将众人乱打一番。真乃是:遇脚之人磕于地,逢拳之将面朝天。
这几个家人那里是他们母女二人的对手,三拳两脚,打得他们东跑西走。母女二人上得厅来,找寻王伦、贺世赖,见屏风紧闭,知他躲起来了。遂将厅东首摆设之席面一脚翻倒,将四只桌脚取下,把客厅之上的古玩、器物、桌椅、条案,打得他一个穷斯滥矣!看官到此,未免要说作书之人前后不照应。王伦家内常养着三五十个教习,今日如何只有这寥寥几个家人?但因贺世赖大意,只说这班人原是这一道儿,有什么不好?又值桃花坞盛景之时,这些教习都说,公子今日做秘事,我等在家,人多眼众,遂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连家人也只留了十数个,余者都同教习赴桃花坞看花去了。若他们在家,花奶奶、碧莲虽不会吃亏,也不能打得这般爽快。母女二人自内里打将出来,花振芳在门前房内问得一声响,连忙走出来一看,见奶奶同姑娘各持桌脚两条。花振芳忙问所以,花奶奶将如此这般情由诉说了一遍,把个花振芳气得目瞪口呆。巴氏弟兄同王能等四人,俱皆走出相问,花振劳将上项事一一说知。巴氏弟兄早已将王能等四个人掼了一个跟斗。王能等哀告道:“此皆贺世赖与主人所为,不干我等之事。我们俱在此奉陪劝饮,实是不知就里,望英雄暂息雷霆之怒,饶恕则个。”花奶奶在花老耳边说道:“今早在任府议亲,未见允诺。骆公子说孝服在身,不敢擅自言及婚姻之事,候他服满,再可议及。”花老点头,向巴氏兄弟说道:“诸位贤弟,且莫动手,这四个人本不该饶他,但你我来时,他们就在此相陪,寸步未离,此皆他主人同姓贺的所为,实不干他们之事。”巴氏兄弟遂向四人道:“今日本要连你主人巢穴皆毁了,但我们有事在心,暂且饶你们一死!”四人叩谢不已。花奶奶向花老说:“早些一同回寓。倘或被任、骆二位知之,日后之事难以商议。”花老听见说得甚是有理,遂带一众人照原路回来了。
再言王能等见花老人等去后,进来里边看了一看,客厅之上,真不是个客厅了,就如人家堆污秽之物的所在。走至屏风之后,见门紧闭,用手连敲几下,里面无人答应。王能会意,知大爷们还当是那花氏母女们来打,故不敢答应。遂叫道:“那玩把戏的众人尽皆去了,我等乃王能等四人,特请大爷出厅。”里边听得是家人的声音,贺世赖同王伦才放心开门,走将出来。至客厅上,抬头一看,厅上摆设之物尽皆打坏。又听得一人在那月台跟前呻唤,王伦命王能看来,乃家人王龙也。问其所以,是被花碧莲一脚蹬在脚下,将他脚骨蹬折了两根,不能动弹,故瘫在地下呻唤。王伦叫人将他抬了,送到他的卧房,少不得延医调治。遂向贺世赖道:“幸而你我走得快,不然总要吃他的亏。不料这两个妇女这般利害,今日之气,如何得出?”贺世赖道:“没有别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清晨,合府人众,不拘教习、家人,俱皆齐集到西门外马家店内,将这伙男女打他一个筋断骨折,然后拿个帖子送县里,重重处治,枷号起来,方见大爷的手段。”那王伦遂依了贺世赖的话,一一分付家人并教习等。众人得令,各人安排各人的器械,无非是槐杖铁尺等类。各人安歇,明早往西门外厮打。这且按下不表。
再表任正千、骆宏勋送花老去后,回至厅上。任正千道:“今蒙花老先生前来相拜,又承送数包礼物,于心甚不过意。”骆宏勋道:“没有别说,明早少不得要去回拜他,我们大大备下两份礼仪送他罢了。”任正千应诺,各备程仪一封。一宿晚景已过,不必细述。
且说次日清晨,二人起身梳洗已毕,吃了些早汤点心,备了三匹骏马,带着余谦望西门大路而来。将至西门,只见西门大街上有百十余人,雄赳赳各持器械,也望西门而来。任正千问道:“是些什么人?”余谦下得马来,将缰绳交付任正千代拉,向前来一看,有王能在内。余谦拱手,王能连忙上前笑应,道:“余大叔那里来?”余谦道:“拜问一声:府上与那家斗气?合府兵马全至。”王能道:“余大叔有所不知,就是前日桃花坞卖赛的那一伙人。昨日我家大爷唤到家内玩耍,就那两个堂客不识抬举,反诬我家大爷调戏他,将我们客厅上摆设的物件尽皆打碎,又把我们王龙的脚骨都蹬折了,现在请人调治。家爷气极,叫我们兄弟等同众位教习,往他寓所厮打。余谦哥,一向忝在相好,倘蒙不弃,同弟等走走,与弟助助威。”余谦道:“家爷俱在城门下,因见众位不知何故,特遣弟前来问问,还要回家爷话去。”将手一拱,抽身而去,将王能之言一一禀上。骆宏勋道:“花老乃异乡之人,王伦有意欺他。你若不调戏人家女子,那花老也不肯生事打你家人,坏你的家伙。我们不知便罢,既然遇见,若不解围,倘花老后来知道,说我们知而不解,道是我们不成朋友。”不知二人如何解法,可解得开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世弟兄西门解围
且说任正千道:“正是。余谦再去说:我二人说,你家不调戏人家女子,人家也未必敢坏损家伙,打坏你的人口。况他是外路人,不过是江湖上玩把戏的,你家王大爷乃堂堂吏部公子,抬抬手就让他过去了。看我二人之面,叫他们回去吧!”余谦又到王能前,将任、骆二位大爷之言告诉一遍。王能笑道:“余大叔错了,我乃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即任、骆二位公子解围,须先与家爷说过,家爷着人来一呼即回。余大叔,你说是与不是?”余谦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回来对任大爷说道:“小的方才将大爷之言告诉他,他说奉主差遣,不得自专。即二位大爷解围,务必预先与王伦说过,待王伦差人来到叫唤他们,方可转回;不然不能遵命。”任正千听说大怒,说:“我就不能与王伦讲话!”又向骆宏勋说道:“世弟,请下马来,此地离王伦家不远,我与你同去走走。”骆宏勋连忙跳下马,将二匹马的缰绳俱交与余谦牵住,又分付余谦道:“你牵马拦门立着,不要放这群狗才一个过去,我们好与王伦说话。倘若有人硬要过去出城的,你与我打这畜生。”分付已毕,任正千、骆宏勋大踏步往王伦家去了。余谦即将三匹马牵在当中站立,大叫道:“我家爷同任大爷已到王府解围,命我挡住,倘有硬过去的,叫我先打。我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即摩拳擦掌,怒目而立。
且说王伦家人连教习倒有百十个人,那一个不晓得余谦利害,俱面面相觑,无一个敢过去。王能看此光景,知不能出城的了,即着两个会走路的连忙回府,将此情由禀知大爷。这王伦两个家人闻得此言,不敢慢行,一则路熟,二则连走带跑,所以任、骆未到,二人早已跑进府去。王伦、贺世赖正在书房里商议写帖送县,只见两个家人跑得喘吁吁的进来,王伦问道:“回来得快呀?不许伤他的性命暖!”二人禀道:“小的们还未出城哩。”王伦道:“因何不出城?”二人将遇见任正千、骆宏勋,“叫我们回转。小的们说:奉主人之命,不能由己。他就大怒,叫余谦把城门拦住,不许一人出城。任正千同骆宏勋二人来面见大爷讲话,小的们从小路抄近赶来,先禀大爷得知。”王伦大怒道:“这两个匹夫,真正岂有此理!前在桃花坞硬夺把戏,今日又仗势解围,何欺我太甚!我只不允,看你有何法?”贺世赖在旁说道:“据门下看来,人情不如早做的好。”王伦道:“我不允情,他能砍我头去不成!”贺世赖道:“大爷允情,我们的人自然回来;即大爷不允情,我们的人也要回来的。他令余谦拦住城门,那个再敢过去?”又向王伦耳边低低说道:“大爷不必着恼,喜事临门,还不晓得?”王伦道:“今日遇见两个凶神,反说我喜事临门,是何言也!”贺世赖又在王伦耳边低低说道:“舍妹之事有机会也。”王伦亦低低问道:“怎么有机会也?”贺世赖道:“任正千亦是有名的财主,不可以财帛动之;他英雄盖世,又不可以势力压之。大爷与他又无来往,虽在咫尺而实天渊也。据门下愚见,待任正千、骆宏勋到府,恭恭敬敬迎他们进来,摆酒相待。今日他既饮了大爷酒席,明日少不得摆酒相酬于你。于是你来我往,彼此走动,门下好于中做事。不然,想与舍妹见面,较登天还难也!”王伦闻言,改怒作喜,称赞道:“人说老贺极有机智,今果然也。”正议论间,门上人禀道:“任、骆二位爷在门口,请大爷说话。”王伦即整衣出门相迎,打躬说道:“二位光临,寒门有幸,请进内厅奉茶。”任、骆二人还礼,任正千道:“适在西门,相遇尊府人等,问其情由,知与山东花老斗气。在下念他是个异乡之人,且不过是江湖上玩把戏的,足下乃堂堂公子,岂可与他争较?今大胆前来奉恳,恕他无知。允与不允,速速示下,在下就此告别。”王伦大笑道:“就有天来大事,二位仁兄驾到,也无有不允之理。况此些须小事,岂有违命者乎?但亦未有在大门之外谈话之理。二兄骤然要回,知者说二兄有事,无从留饮;不知者道弟不肯款留,殊慢桑梓,弟岂肯负此不贤之名?还是请进,稍留一刻,敬一杯茶为是。”任、骆见王伦之言一一说得有理,便道:“只是无事到府,不好轻造,又蒙见爱,稍坐何妨!”任、骆先行,王伦就分付门上人道:“还着一人到西门大街,将众人叫回。就说:蒙任、骆二位大爷讲情,我不与他那老儿较量了。只是便宜这个老物件!”说罢,邀了任、骆二人走到二门,贺世赖连忙迎出。任正千道:“你也在这里了么?”贺世赖道:“正是!”到厅上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家人献茶。茶罢,王伦向任正千道:“兄与弟乃系桑梓,慕名已久,每欲仰攀,未得其使,今蒙光临,幸会!幸会!”任正千道:“弟每有心,不独兄如是也。”王伦又向骆宏勋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任正千道:“此乃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字宏勋,在下之世弟也。”王伦道:“如此说来,乃是骆兄了。失敬!失敬!”贺世赖与骆宏勋素日是认得的,不过叙些久阔的言语,彼此问答一回,任、骆起身相别。王伦大笑道:“岂有此理!二兄光临寒舍,匆匆即别,谅弟作不起一杯水酒之主么?”任、骆二人应道:“非也!我实有他事,待等稍闲,再来造府领教。”王伦道:“二兄既有要事,先就不该来了。”即分付家人摆酒。任正千、骆宏勋看王伦举止言词入情入理,不失为好人。又见他留意诚切,任正千向宏勋说道:“你看王伦如此谆谆,少不得要领三杯了。就是明日出城,也不为晚。”于是任大爷首坐,骆大爷二坐,贺世赖三坐,王伦主坐。递杯传盏,饮不多时,王伦又道:“我有一言奉告二兄,不知允否?”任、骆二人答道:“有话领教何妨。”王伦道:“昔日刘、关、张一旦相会,即有聚义,结成生死之交。我辈虽不敢比古人之风,但今日之会亦不期之会,真乃幸会也。弟素与二兄神交,今欲效古人结拜生、之义,不知二兄意下何如?”任、骆二人道:“我们今日一会,以为永好,何必结拜。”王伦道:“虽如此说,但人各有心,谁能保其始终不变耳?明之于神,方无异心。”即分付家人速备香烛、纸马。任、骆二位推之不过,只得应允。又取全柬一个,烦贺世赖写录盟书。略曰:
朝廷有法律,乡党有议约。法律特颁天下,议约严束一方。窃昔者管、鲍之谊,美传列国;桃园之义,芳满汉庭,后世之人谁不仰慕而欲效之!今吾辈四人,虽不敢以今比古,而情投意合,不啻古人之志焉。但人各有心,谁保其始终不二,以为人欺而神可昧也!敬备香花宝锭,以献赤心于神圣台前:自盟以后,人虽四体,心合而一;姓虽异姓,而胜于其父母之同胞。患难相扶,富贵同享,倘生异心,天必鉴之。神其来格,尚飨。
任正千、王伦、贺世赖、骆宏勋均列生辰,大唐年月日时具。不多一时,将议约写完,家人早已将香烛元宝备办妥当。四人齐齐跪下,贺世赖把盟书朗诵一遍,焚了香烛元宝。礼拜已毕,站起身来,兄弟们重新见礼。王伦命家人重整席面,四人又复入坐。此时坐位:任正千仍是首坐,论次序二坐该是王伦的了,因为酒席是他的,王伦不肯坐,让与贺世赖,到了骆宏勋是三坐,王伦是主席。
酒过三巡,肴动几味,任正千道:“今日厚扰王贤弟。明日,愚兄那边整备菲酌,候诸位一坐。”骆宏勋道:“后日小弟备东。”贺世赖道:“再后一日,我备东。”王伦笑道:“贺贤弟又要撑虚架子了。莫怪愚兄直言,你要备东,手中那里有钱钞哩?若一人一日,这是那萍水之交,你应我酬,算得什么知己?”向任正千说道:“大哥,小弟有一言,不知说的是与不是?骆贤弟在此不过是客居,他若备东也是不便。据小弟说来,骆贤弟在大哥处暂居,贺世赖在小弟处长住,总不要他二人作东。今日在小弟处谈谈,明日就往大哥府上聚会,后日还在小弟处。不是小弟夸口,就是吃三年五载,大哥同小弟也还备办得起。”任正千闻说大喜道:“这才算得知心之语!就依贤弟之言。实为有理,妥当之极!”又道:“王贤弟,莫怪愚兄直言,素日闻人传说,贤弟为人奸险刻薄,据今日看其行事,闻其言语,通达人情物理。常言道:‘耳闻尽是假,面见方为真。’此言真不诬也!”王伦道:“大哥,还有两句俗语说得好:‘含冤且不辩,终久见人心。’”四人哈哈大笑,开怀畅饮,毫不猜忌。
且说那余谦拉马拦门而立,见王府众人不多一时尽都回去,知道是任、骆二位爷讲了人情,王伦遣人唤回。又等了半刻,仍不见二位大爷回来心中焦躁,扯着马也奔王家而来。来到王伦门首,王府之人素昔皆认得,一见余谦扯马而来,说道:“余大叔来了!”连忙代他牵马送在棚内喂养,将余谦邀进门房,摆酒款待,言及任、骆二位爷并家大爷同贺世赖相会结拜一事,正在厅中会饮。余谦闻言,心中想道:“二位大爷好无分晓,闻得王伦人面兽心,贺世赖见利忘义,怎么与他结拜起来?”却不好对王府人说出,只应道“也好”二字。
且讲客厅上饮了多时,任、骆告辞,王伦也不深留,分付上饭。用毕之后,天已将晚,告辞。任正千道:“明日愚兄处备办菲酌,屈驾同贺贤弟走走,亦要早些。还是遣人奉请,还是不待请而自往?”王伦道:“大哥说哪里话!叫人来请又是客套了。小弟明早同贺贤弟造府便了,有何多说!”任正千说说谈谈,天已向暮。任、骆起身告辞,王伦也不深留,送至大门以外,余谦早已扯马伺候,一拱而别,上马竟自去了。任、骆至家,二人谈论:王伦举动、言谈,不失为好人,怎么人说他奸险之极,正是人言可畏!只是我们去拜花老,不料被他缠住,但不知花老仍在此地否?倘今日起身走了,我们明日再去拜他,空走一场。乘天尚早,分付余谦备马,快出城至马家店里,访察花老信息,速来回话。余谦闻命即上马而去。不多一时,回来禀道:“小的方才到西门马家店问及花老,店主人回说,‘今日早饭后,已经起身回山东去了。’”任、骆闻知甚是懊悔。这且不言。
再言王伦送任、骆二人之后,回至书房。王伦道:“今日之事,多亏老贺维持,与令妹会面之后,再一齐厚谢罢了。”贺世赖道:“事不宜迟,久则生变,趁明日往他家吃酒,就便行事。门下想任正千好饮,且粗而无细,倒不在意雌骆宏勋虽亦好饮,但为人精细,的是碍眼,怎的将他瞒过才好?”王伦道:“你极有智谋,何不代我设法。”贺世赖沉吟一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有,有,有!”只因这一思,能使:张家妻为李家妇,富家子作贫家郎。毕竟不知贺世赖设出什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奸兄为嫡妹牵马
话说王伦求计于贺世赖,贺世赖沉吟一会,说道:“有了,明日到彼饮酒,莫要过饮,必须行一令。门下素知任正千不通文墨,却不知骆宏勋肚内如何。门下与大爷先约下两个字令:或一字分两字,或二字合一字,内有古人,上下合韵。倘骆宏勋肚内通文,大爷再改。门下与大爷约定;抬头、低头、睁眼、合眼为暗号,虽骆宏助精细,难逃暗算。输者,连饮三大杯,不过三回五转打发他醉了。挨到更余时候,大爷便无酒也要假醉,伏案而卧,门下就有计生了。”王伦大喜。二人将字令传妥,熟练谨记,又将猜拳演熟,各人回房安歇。到明日早晨,连忙起来梳洗,吃些点心,又将昨晚之令重习一遍,分毫不错。
王伦换了一身新衣帽,同了贺世赖起身。王伦坐了一乘大轿,贺世赖坐了一乘小轿,赴任正千家而来。转弯抹角,不多一时,来到任正千门首,门上人连忙通报。原来任正千同骆宏勋因昨日过饮,今日起来的晏些,梳洗将毕,早汤点心放在桌上,尚未食用。闻报王伦来了。任正千道:“真情人也!”同骆宏勋连忙整衣出迎。迎出二门,王伦同贺世赖早已进来了。任、骆相迎至厅,礼毕分坐。任正千道:“因昨日在府过饮,今日起身迟些。方才梳洗,闻得贤弟驾至,连忙迎出门,大驾已来,有失远迎之罪!”王伦道:“既称弟兄,那里还拘这些礼数!大哥,以后这些套话都不必说了。”任正千大喜道:“贤弟真爽快人也!遵命,遵命!”骆宏勋亦向王伦道:“多谢昨日之宴。”任正千分付献茶、摆点心。王伦道:“只拿茶来吧,稍停再领早席。”任正千见王伦事事爽快,以为相契之友,心中大悦,说道:“既如此,拿茶来!”于是,家人献茶。茶罢,谈谈闲话,王伦道:“烦通禀一声,骆老伯母台前、大嫂妆次:小弟进谒!”骆宏勋道:“家母年迈,尚未起床,蒙兄长言及,领情了。”王伦又道:“大嫂呢?”任正千道:“贱内不幸昨染微疾,亦尚未起来。你我既是弟兄,岂肯躲避,候他疾好,贤弟再来,愚兄命他拜见贤弟便了。”王伦道:“既骆伯母未起,贤嫂有恙,弟也不惊动了,烦任大哥同骆贤弟代我禀知吧!”任、骆应道:“多谢,多谢!”贺世赖说道:“王二哥,骆贤弟,恕我不陪,我到里边与舍妹谈谈就来。”王伦道:“当得,请便!”贺世赖拱了一拱手,往内去了。
走到贺氏住房,兄妹见过礼坐下。贺氏道:“一别二年,未闻哥哥真信,使妹子日夜耽心。昨晚间你妹夫说你在王家作门客,妹子心才稍放。但不知哥哥近日可好么?想是发财的了。”贺世赖道:“自离家之后,流落不堪,幸蒙吏部尚书的公于王大爷收留,今已二载,亦不过是有饭吃,那里寻个钱钞?每欲来看望妹子,又恐正千性格不好,不敢前来。我前日在桃花坞,看见妹子在那对过亭子上坐着,只是不敢过去。”贺世赖说过,贺氏道:“我前日也望见哥哥在对过亭子上吃酒,不知你同来的那位是谁?”贺世赖道:“那就是公子王伦大爷了,如今现在前厅。”贺氏道:“那就是吏部尚书的公子么?做妹妹的看他生得好个相貌,不是个鄙吝之人。你可生个别法,哄他几个钱,寻个亲事,就成个人家了。不然,一时出了王伦的门,又是无归无着,成个什么样子?”贺世赖听妹子说前日在桃花坞已经看见过王伦,说他好个相貌,就知妹子有几分爱慕之心,连忙答应道:“妹子之言甚是,王大爷倒是个洒银的公子,怎奈没个机会诓他的银子。目下倒有一股财气,只是不好对妹子讲。”贺氏道:“你我乃一母所生嫡亲兄妹,有什么话不好讲!”贺世赖即说:“王伦在桃花坞看见你,即神魂飘荡,谆谆恳我达意于妹子,能与他一会,情愿谢我一千金。愚兄因无门可入,昨日撮合他们拜弟兄,好彼此走动。愚兄特地前来通知妹子,万望贤妹看爹娘之面,念愚兄无室无家,俯允一二。愚兄就得这注大财,终久不忘妹子大恩也!”贺氏闻得此言,不觉粉面微红,用袖掩嘴带笑而言道:“哥哥,体要胡说,这事可不是玩的!你是知道那黑夫的利害,倘若闻知,有性命之忧。”贺世赖见贺氏的光景,有八分愿意,说道:“愚兄久已安排妥当。”就将同王伦所约的酒令,并到更深做醉,扶桌而卧的话,又说了一遍。贺氏也不应允,也不推辞,口里只说:“这件事比不得别的事,使不得。”贺世赖见房内无人,双膝跪下道:“外边事全在我,内里只要妹子临晚时,将丫鬟早些设法使开了,愚兄自有摆布。”贺氏说:“你说那一日行事?”贺世赖道:“事不宜迟,久则生变,就是今日。”贺氏道:“你起来,被人看见倒不稳便。你进来了半日,也该出去了;若迟,被人犯疑,那事却难成了。”贺世赖听妹子如此言语,知是允了,即爬起来,笑嘻嘻的往前去了。
及到厅上,说道:“少陪,少陪!”仍旧坐下,使个眼色与王伦。王伦会意,心中大喜。任正千道:“闲坐空谈,无味之极,还是拿酒来慢慢饮着谈话。”众人说声“使得”。家人摆上酒席,众人入坐。今日是王伦的首坐,任正千的主席,二坐本该贺世赖,因其与任正千有郎舅之亲,亲不僭友之故,骆宏勋坐了二席,贺世赖是三坐。早酒都不久饮,饮到吃饭之时,大家用过早饭,起身散坐,你与我下棋,我与他观画。闲散一会,日已将暮,客厅上早已摆设酒席。家人禀道:“诸位爷,请入席。”于是重又入席,仍照早间序坐饮酒。酒过三巡,王伦道:“弟有个贱脾气,逢饮酒时,或请拳,或行令,分外多吃几杯;若吃哑酒,吃几杯就醉了。”任正千道:“这好,这好,就请一个令行行何如?”王伦道:“既如此,请大哥出一令,就此行令。”任正千道:“虽有一日之长,但今日在舍下,我如何作得令官发令?”王伦道:“大哥不做,今日骆贤弟乃是贵客,请骆贤弟作令官。”骆宏勋道:“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既任大哥不作令台,依次请王二哥的了。”贺世赖道:“骆贤弟之言甚是有理,王二哥不必过谦了!”王伦道:“如此说来,有僭了。”分付拿三个大杯来,先斟无私,先自己斟了,然后又说道:“多斟少饮,其令不公。先自斟起来,回头一饮而干才妙!我今将一个字分为两个字,要顺口说四句俗语,却又要上下合韵。若说不出者,饮此三大杯。”众人齐道:“请令台先行!”王伦说道:“一个出字两重山,一色二样锡共铅。不知那个山里出锡?那个山里出铅?”贺世赖道:“一个朋字两个月,一色二样霜共雪。不知那个月里下霜?那个月里下雪?”骆宏勋道:“一个吕字两个口,一色二样茶共酒。不知那个口里吃茶?那个口里吃酒?”及到任正千面前,任正千说道:“愚兄不知文墨,情愿算输。”即将先斟之酒,一气一杯。饮过之后,三人齐道:“此令已过,请令台出令!”王伦道:“我令必要两字合一字,内要说出三个古人名来,顺口四句俗语,末句要合在这个字上。若不押韵,仍饮三大杯。”说罢,又将大杯斟满了酒,摆在桌上。不知王伦又出何令,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义仆代主友捉奸
话说王伦又出令,说道:“田心合为思,法聪问张生:君瑞何处往?书房害相思。”贺世赖道:“禾日合为香,夫人问红娘:莺莺何处去?花园降夜香。”骆宏勋道:“女干合为奸,杨雄问时迁:石秀何处去?后房去捉奸。”又到任正千面前,任正千道:“愚兄还算输。”又饮三大杯。骆宏勋道:“饮酒行令,原是大家同饮。既是任大哥不知文墨,再行字令就觉不雅了。”王伦同贺世赖见两令不能赢骆宏勋,心中亦要改令,将计就计,说道:“骆贤弟之言有理!既是任大哥不擅文墨,我们也不行别令,拣极容易的玩吧,猜拳如何?”骆宏勋道:“这好。”于是挨次出拳,轮流猜去。看官,贺世赖、王伦二人是有暗计的,做十回,就要赢任、骆八回。三回五转,天约起更,就把任正千、骆宏勋吃得烂醉如泥,还勉强应酬。贺世赖使个眼色,王伦会意,亦假醉起来,伏桌而卧。贺世赖也伏桌而卧。任正千、骆宏勋早已支撑不住,因有客在坐,不得不勉强劝饮,及见王、贺二人俱睡,也就由不得自己,将头一低,尽皆睡着了。贺世赖耳边听得鼾声如雷,又听不见他二人说话,知是睡了。将头一抬,看见任正千头搁在桌边睡着,骆宏勋背靠椅而卧。即站起身来,走出厅房,见门外站立着四个管家,伺候奉酒递茶。贺世赖道:“你们这些痴子,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放着那厢房里不去?赶早吃杯酒去。”管家道:“那厢房里款待王大爷跟来的人,吃酒的人多着呢。只恐大爷呼唤,不敢远离。”贺世赖道:“痴子,你看主客俱醉,皆已睡着,大约三更天方得醒来。如此光景,有那个唤你们?只管放心去吃酒,有我在此。他们着睡醒了,我即来唤你们。”三四个家人闻得贺世赖如此说,满心欢喜,说道:“多谢贺老爷!”一阵风的去了。贺世赖将管家支去,便悄悄径直走进后边,直到贺氏住房,竟无一人,心中欢喜。走进门来,见妹子一人,对灯而坐。贺世赖问道:“丫鬟们那里去了?”贺氏道:“你先叫我将他们打发开去,我今叫他们各自睡去了。”贺世赖道:“这好。”一溜烟走出来,看任、骆正在睡着,将王伦捏了一把。王伦抬头一看,贺世赖将手一招,王伦跟着就走,往里边行来。到了贺氏住房门首,贺世赖道:“大爷请进去,门下在二门等候,以速为妙,后会有期。”说罢,贺世赖出二门,厅后站立,以观风声。
且讲王伦走进贺氏之房,贺氏站起身来,面带笑容道:“请坐!”王伦在灯下观见贺氏容貌,比桃花坞会见之时更俏十分,欲火那里按捺得住。双手将贺氏抱起来,进得红纱帐中,宽衣解带,这且不言。
且说余谦自知王伦、贺世赖来任大爷家吃酒,自有任府家人伺候;他乃是骆府家人,客居于此,无他甚事,遂自往街市上游玩。那余谦虽系骆府家人,颇有英名,无人不交接他,一见如故。此日,自往街上游玩,遂三三两两留他饮酒。扰过这一班才散,又有那一班,一直饮了一日,到更深天气方才回来。东倒西歪,行到门首,任府门上人说道:“余大叔回来了!”余谦道声:“有偏,得罪了!”看见门首两乘轿子还在,问道:“酒席还未散么?”门上人回道:“还未散哩。”余谦走上客厅一看,任大爷、骆大爷俱在睡,看王伦、贺世赖又不在席上。余谦道:“是了,想必是王伦要大解,不知道茅厕,贺世赖领他去了。我莫管他闲事,且往后边睡觉去。”下得厅房,高一脚低一脚,一直奔后边来。行到二门,贺世赖远远望见余谦,连忙躲在一边,让他过去。事当凑巧,骆宏勋住的是任正千的后层房子,后边去,必走任正千的住房而过。今日走到贺氏住房,正当二人**之时,不能自禁,呼吸之声闻于室外。余谦虽醉,心中明白,闻得此声乃淫欲之声。抬头一看,房内并无灯光,自说道:“我方才从厅上而来,看见大爷、任大爷尽在睡乡,何人在内调戏?且住,任大爷尚未进房,并不该熄了灯火,其中必有原故。”自言自语,左思右想,想了一会,忽然想起贺世赖、王伦二人俱不在席上,说:“是了!王伦原是人面兽心,贺世赖乃见财如命,一定是王伦许他些财帛,贺世赖代妹牵马,将二位爷灌醉,又将家人支开,他就引王伦进房,与他的妹子玩耍。不料我余谦进来,待我打开房门,进去捉奸。看这个匹夫逃往那里去!”又想道:“做事不可鲁莽,进去有人是好,倘若无人,为祸非小!尽他怎么,非我骆家之事,管他作甚!”才往后走几步,又停步想道:“任大爷与我大爷如同胞骨肉之交,且平昔待我实是有礼,一旦有事,置之不管,乃无情之人也。”抬头一望,房内并无灯火。复思量一会:“待我回至客厅,将大爷、任大爷唤醒,叫他们自进房来,有人无人,不干我事。”举步又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想道:“不妥,不妥,等我回到客厅,我素知任大爷睡觉如泥,及至叫醒他们,这奸夫淫妇好事已完,开门逃走。俗语说得好:‘撒手不为奸。’任大爷进来,见房内无人,道我余谦无故诬他妻子为非,我家大爷再责我酒后妄为,叫我有口难分。”仍返回到贺氏房门口站住。
且说王伦是个色中饿鬼,贺氏是个淫妇班头,意怜情浓,不能自禁,忘其奸偷之为,不觉淫声出于户外。那贺世赖在二门,观见余谦东倒西歪而来,将身躲在一边,让他过去,还当他吃醉了,往后边睡去。不意他到了贺氏房门前站着,不解他是何意思。说道:“爹爹妈妈!但愿你这个时候且莫开门出来,撞着这太岁才好。”
且说余谦站在贺氏房门口想道:“我且在此等着他,看你奸夫往那里逃走?待任大爷酒醒,自然进来,好不妥当!”抬头看见廊檐底下有张椅子,用手拿了放在贺氏房门外正中,自己坐下,遂大叫一声:“我看你奸夫往那里走!”这一声大叫,吓得房内床帐乱响,二门后“暧呀”一声。正是:淫荡子女惊碎胆,观风男子暗落魂。毕竟不知房内因何乱响?二门后因何“暧呀”?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贺氏女戏叔书斋
却说余谦拿了椅子,拦住贺氏的房门坐下,口中大叫道:“我看你奸夫往那里走!”那个王伦正与贺氏二人欢乐之时,不防外边大叫,闻得声音是余谦,二人不由不惊颤起来,故而连床帐都摇动了,所以响亮。那二门外“嗳呀”者,是贺世赖也,先见余谦走来转去,只说他酒醉颠狂之状,不料他听见房内有人。忽听余谦大叫道:“奸夫那里走!”料道被他知道了,腿脚一软,往后边倒跌在门槛上,险些把腿跌断了,所以“暧呀”一声。顾不得疼痛,爬将起来,自想道:“今日祸事不小!料王伦同妹子并自己的性命必不能活。想王伦被余谦拦住房门,必不能出来。我今在此无有拘禁,还不逃走,等待何时?倘若余谦那厮再声叫起来,合家都知,那时欲走而不能。”正欲举步要走,忽听鼾声如雷,又将脚步停住了,细细听来,竟是余谦熟睡之声。心中还怕他是假睡,悄悄的走近前来,相离数步之远,从地上顺手抬起一块小砖头,轻轻望余谦打去,竟打在余谦左腿,余谦毫不动弹。贺世赖知他是真睡,遂大着胆走向窗边,用手轻轻一弹。王伦、贺氏正在惊颤之间,听得熟睡之声,不见余谦言语。贺氏极有机谋,正打算王伦出房之计,忽闻窗外轻弹之声,知是哥哥指点出路。贺氏一想:是个法了。那窗子乃是两扇活的,用搭钩搭着。即站起身来,将镜架儿端在一边,把搭钩下了,轻轻将窗子开了,王伦连忙跨窗跳出。王伦出窗之后,贺氏照前关好,仍把镜架端上,点起银灯,脱衣蒙被而卧。心中发恨道:“余谦,余谦,你这个天杀的!坐在房门口不去,等我那个丑夫回来,看你有何话说!”正是:画虎不成反为犬,害人反落害自身。
不言贺氏在房自恨。且说王伦出得窗外,早有贺世赖接着,道:“速走!速走!”一直奔到大门,连忙将自己人役唤齐,分付任府门上人道:“天已夜暮,不胜酒力,你家爷亦醉了,现在席上熟睡。等他醒来,就说我们去了,明日再来陪罪吧!”说毕,上轿去了。正是:打开玉笼飞彩凤,挣断金锁走蛟龙。
且说余谦心内有事,那里能安然长睡。睡了一个时辰,将眼一睁,自骂道:“好杀才,在此做何事,反倒大意睡觉了!”抬头一看,自窗格缝里射出灯光,自己海道:“不好了!方才睡着之时,那奸夫已经逃走了。我只在此呆坐什么?倘若任大爷进来,道我夤夜在他房门口何为?那时反为不美。”即将椅子端在一边,迈步走上前厅,见任、骆二人仍在睡觉。又走至大门,轿子已不在了。问门上人,门上人回道:“方才王、贺二位爷乘轿去了。”余谦听得,又回至厅上,将任、骆二人唤醒。任正千道:“王贤弟去了么?”余谦含怒回道:“他东西都受用足了,为什么不去!”任正千道:“去了罢。天已夜深了,骆贤弟也回房安歇吧!”骆宏勋道:“生平未饮过分,今日之醉,客都散了,还不晓得!以后当戒。”说罢,余谦手执烛台引路,二人随后而行。行到任正千房门口,将手一拱,骆宏勋同了余谦往后边去了。任正千进得房来,回身将门关闭,见贺氏蒙被而睡,说道:“你睡了么?”贺氏做出方才睡醒的神情,口中含糊应道:“睡了这半日了。”任正千脱完衣巾,也自睡了。贺氏见他毫无动作,知他不晓,方才放心,不提。
且说余谦手执烛台,进得卧房,朝桌上一放,其声刮耳。心中有气,未免重些、骆宏勋看了余谦一眼,也就罢了。余谦又斟了一杯茶,端到骆宏勋面前,将杯朝桌上一搁,道:“大爷吃茶!”险些儿将茶杯搁碎。骆宏勋又望了余谦一眼,又罢了。余谦怒冲冲的说道:“大爷,以后酒也少吃一杯才好!”骆宏勋闻得此言,正像父叔教子侄一般的声口,不觉大怒,喝道:“好狗才!看看自己醉的什么样子?反来劝我。”余谦道:“大爷吃酒误事,小人吃酒不误事。”骆宏勋怒道:“你说我误了何事?”余谦道:“大爷问小的,小的就直说。大爷同任大爷方才吃醉睡去,贺世赖这个忘八乌龟与妹子牵马。王伦同贺氏他两个人捣得好不热闹。”骆宏勋闻得此言,大喝道:“好畜生,你在那里吃了骚酒?在我面前胡说,还不睡去!”余谦被骆宏勋大骂了一阵,只落得忍气吞声,口内唧唧哝哝的:“我就是胡说!以后那怕他弄得翻江倒海,干我甚事!因他与大爷相厚,我不得不禀。我就不管。我且睡我的去。”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于是在那边床上睡去了。骆宏勋虽口中禁止余谦,而心中自忖道:“余谦乃忠诚之人,从不说谎。细想起来,真有此事。王伦不辞回去,其情可疑。王、贺终非好人,有与无不必管他,只禁止余谦不许声张,恐伤任大哥的脸面,慢慢劝他绝交王、贺二人便了。”亦解带宽衣而睡,不提。
且说王伦、贺世赖二人到家,在书房坐下了,心内还在那里乱跳。说道:“唬杀我也!”贺世赖道:“造化!造化!若非这个匹夫大醉,今日定有性命之忧!”王伦道:“今虽走脱,明日难免一场大闹,事已败露,只是我与令妹不能再会了!”贺世赖道:“大势固然如此,据门下想来,还有一线之路。谅余谦那厮醒来,必先回骆宏勋,后达任正千。骆宏勋乃精细之人,必不肯声张,恐碍任正千体面。大爷明早差一干办之人,赴任府门首观其动静,若任正千知觉,必有一番光景;倘安然无事,就便请任、骆二人来会饮。骆宏勋知道此事,必推故不来,任正千必自来也。大爷陪他闲谈,门下速至舍妹处设计。”
一宿已过。第二日早晨,王伦差王能前去,分付如此如此。王能奉命奔任府而来。及至任府门首,任府才开大门,见来往出入之人无异于常,知无甚事。王伦的家人走到门前,道声:“请了!”任家门上说道:“王兄,好早呀!”王能道:“家大爷分付,来请任、骆二位爷,即刻就请过去用早点心,俱已预备了。”任府门上回道:“家爷并骆大爷尚未起来,谅家大爷同骆大爷与王大爷至密新交,无有不去之理。王兄且请先回,待家爷起来,小的禀知便了。”于是王能辞别回家,将此话禀复王伦。王伦闻说无事,满心欢喜。
且说任正千日出时方才起身,门上人将王能来请大爷并骆宏勋那边吃点心之话禀上。任正千知道,即遣人到后面邀骆宏勋同往。骆宏勋叫余谦出来回复,说:“大爷因昨日伤酒,身子不快,请任大爷自去吧!”任正千又亲自到骆宏勋的卧室问候,骆宏勋尚在床上未起,以伤酒推之。任正千道:“既如此,愚兄自去了。”又分付家人:“叫厨下调些解酒汤来,与骆大爷解酒。”说过,竟自乘轿奔王府去了。
来到王府门首,王伦迎接,问道:“骆贤弟因何不来?”任正千道:“因昨日过饮,有些伤酒,此刻尚未起床,叫我转告贤弟,今日实不能奉召。”王伦道:“弟昨日也是大醉,不觉扶桌而卧;及至醒时,见大哥同骆贤弟亦在睡觉,弟即未敢惊动,就同贺世赖不辞而回。恐大哥醒来见责,将此情对尊府说过,待大哥醒来禀知。不知他们禀过否?”任正千道:“失送之罪,望贤弟包涵!”二人说说行行,已到厅上,分宾主坐下,吃茶闲谈。
贺世赖见任正千独自来,他早躲在门房之内,待王伦迎他进去,即迈开大步,直奔任正千家内。来到门首,任府门上人知他是主母之兄,不敢拦阻,他一直奔贺氏房来。进得房门,贺氏才起来梳洗。贺氏一见哥哥进来,连忙将乌云挽起,出来埋怨道:“我说不是耍的,你偏要人做,昨日几乎丧命!今日王府会饮,你又来做甚?”贺世赖道:“今日王府会饮,任正千自去,骆宏勋推伤酒未起,此必余谦道知,骆宏勋乃精细之人,不好骤然对任正千说知,故以伤酒推辞。愚兄虽然谅他一时不说,后来自然慢慢的告诉,终久为祸。况且他主仆在此,真是眼中之钉,许多碍事处。愚兄今来无有别事,特与你商酌,稍停骆宏勋起身,观看无人的时节,溜进他房,以戏言挑之;彼避嫌疑,必不久而辞去也。若得他主仆离此,你与王大爷来往则百无禁忌了。”贺氏一一应诺。又叫道:“哥哥,回去对王大爷就说妹子之言,叫他胆放大些,莫要吓出病来,令我挂怀。”贺世赖亦答应,告辞回到王府,悄悄将王伦请到一边,遂将授妹子之计,又将贺氏相劝之言,一一说之,把个王伦喜得心痒难抓。贺世赖来到厅上,向任正千谢过了昨日之宴。王伦分付家人摆上点心,吃毕,就摆早席。这且不提。
且说骆宏勋自任正千去后,即起身梳洗,细思昨晚之事,心中不快,吃了些点心,连早饭都不吃。余谦吃过早饭,也自出门去了。骆宏勋独坐书斋,取了一本《列国》观看,看的是齐襄公兄妹通奸故事。正在那里大怒,只听得脚步之声,抬头一看,乃是贺氏大嫂欲来调戏骆宏勋。不知从与不从?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骆太太缚子跪门
却说贺氏到骆宏勋书房,宏勋一见,忙站起身来问道:“贤嫂来此何干?”贺氏满面堆笑道:“叔叔,不同你哥哥赴王府会饮,怎么在此看书?”骆宏勋道:“嫂嫂,不想昨日过饮,有些伤酒,身子不快。大哥自赴王府,愚小叔未去。”贺氏道:“原来叔叔伤酒,奴尚不知,实有失候之罪!奴若早知,当命厨下煎个解酒汤来,与叔叔解个酒也好。”骆宏勋道:“多谢嫂嫂美意,解酒汤已经用过了。”贺氏走到桌边,将骆宏勋所看之书拿在手中一看,见是文姜因求亲未谐,因而成病,即与其兄通奸之事,看了一遍,说道:“叔叔,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言真不诬也,观此一回,虽是兄妹灭伦,实因不早为婚嫁之故,其父亦难逃其责也。”骆宏勋见贺氏恋恋不回,口评是非,只得点头应“是”,说道:“嫂嫂请回,恐有客至。”贺氏以袖掩口带笑道:“叔叔今虽在舍二载,奴家总未深谈,今值无人之际,欲领教益,怎么催我速回?是见外也。叔叔年交三十一岁,因何不早完婚事?”骆宏勋道:“愚小叔随父赴任时,其年十二,不当完娶,及成立之后,定兴到扬州相隔三千里之遥,又因路远而不能完娶,故今只身独自也。”贺氏又道:“日间谈文论武,会友交朋,庶几乎可;到得夜间,枕寒裯冷,孤影独眠,到底有些寂寞。敢问叔叔:夜间光景何如?”骆宏勋见贺氏如此问他,心怀不善,怒目正色道:“古礼叔嫂不通问,今人皆不能也。即言语问答皆正事耳!此亦嫂嫂宜问者乎?我骆宏勋生性耿直,非邪言能摇。请嫂嫂速回,以廉耻为重!”那贺氏原无心相戏,不过奉兄之命,使离间之计耳。被骆宏勋正言责他一番,不觉满面通红,带闷而走。自言道:“我倒好意问他,他反说我胡言,真无情无义,不识轻重之徒!”竟自回房去了。骆宏勋坐在书房,心中比先前更加十分不快,自忖道:“待世兄回来,若将此事告知,有失世兄体面;若不告之,贺氏既有邪心,倘再缠扰,如何是好?”思想一会道:“有了,再迟一二日,看是如何光景,那时择日盘榇回南为上。”且不言骆宏勋在书房纳闷。
且言任正千又在王府会饮,又吃到二更时候,任正千又大醉,亦不能再多饮,即告别上轿而回。及至家内,先到书房去会骆宏勋,说道:“贤弟,心中这会何如?”骆宏勋道:“多谢大哥!小弟比先稍好。”任正千又说:“王伦吃酒甚是殷勤,极其恭敬。”叙谈一会,骆宏勋道:“天色已晚,请大哥回房安歇,弟还稍坐一刻。”任正千酒已十分,同骆宏勋说道:“愚兄醉了,得罪贤弟,先去睡了。”家人掌烛进内,入了自家的卧房,见贺氏和衣而睡,面有忧容,任正千问道:“娘子,今日因何不乐?”贺氏故意做出娇态,长叹一声,说道:“你今日又醉了,不便告诉,待你酒醒再言。”任正千焦躁道:“我虽酒醉,心中明白,有话就讲,那里等得明日!”贺氏道:“咳!我知你性躁,若对你说,那里容纳得住?恐你酒后力怯,难与那人对手。”任正千闻了这些言语,心中更觉焦躁,即大叫道:“有话便说,那里有这些穷话!”贺氏道:“今日你往王家去后,奴因骆叔叔伤酒,我亲至书房问候。谁知他是人面兽心,见无人在,彼竟以戏言调我。我说道:‘我与你有叔嫂之称,岂可胡言!’那畜生他,说他存心已久,不然早已回扬,岂肯在此鳏居二载,今日害酒亦推辞耳!就要上前拉扯,被我大声吆喝,伊恐家人听见,故未敢动,妾身方免其辱。”任正千听了这些言语,正是:镔铁脸上生杀气,豹虎目中冒火星。大骂道:“好匹夫!我感你师尊授业之恩,款留于此,以报万一。不料你这个匹夫,外君子而内小人,如此欺人,我必不与这匹夫共立!”即将帐竿上挂的宝剑伸手拔出,迈步直奔书房而来。到了书房,大喝道:“匹夫!如何欺我!”将宝剑望骆宏勋砍来。骆宏勋看势头不好,侧身躲过,说道:“世兄所为何来?”任正千道:“匹夫!自做之事,假做不知,还敢问人乎?”举手又是一剑,骆宏勋又闪过。想道:“此必贺氏诬我也。世兄醉后不辨真伪,故气忿来斗我,如何说得分明?暂且躲避,待世兄酒醒再讲便了。”任正千又是一剑,骆宏勋又侧身躲过,趁空跑出门外。书房东首有一小夹巷,骆宏勋将身躲避其中。又想:“此地甚窄,世兄有酒之人,倘寻至此间,持剑砍来,叫我无处躲闪。隔壁是间茶房,幸喜不甚高大。”双足一纵,纵上茶房隐避。看官,任正千乃酒后之人,手迟脚慢,头重体软,漏空颇多。不然一连三剑,骆宏勋空手赤拳,那里躲得这般容易!骆宏勋避在夹巷,并纵上茶房之上,任正千竟没有看见,只说他躲在客厅,仗剑赶上客厅去了。
且说余谦这日在外游玩,也有许多朋友留饮。他心中知骆大爷未往王家会饮,就未敢过饮,所以亦未十分大醉。回家之时,也有更余天气,只当骆大爷在后边卧房内,就一直奔后边来。及到卧房,见大爷不在其中,自思道:“那里去了?”正要出来找寻,忽听得前边一声嚷,连忙出房,遇见任府家人,问道:“前边因何吵闹?”那家人道:“我家爷不知何事,仗剑追寻你家爷。不知你家爷躲在何处?”余谦闻得此言,毛骨悚然,把酒都吓醒了。说道:“此必王、贺二贼挑唆,任大爷酒后不分皂白,故特回家与家爷争闹。倘然寻见大爷,一剑砍伤,如何是好?我若不前去帮助吾主,等待何时!”即便回到卧房,将自用的两把板斧带在身边,放开大步直奔书房而来。及至书房不见一人,正待放步而走,只听骆大爷叫声:“余谦。”余谦抬头一看,见骆大爷避在茶房上,安然无事,余谦方才放心。问:“大爷,今日之事因何而起?”骆宏勋跳下房来,将自己日间被贺氏如何调戏,我如何斥责。此必贺氏变羞成怒,任世兄醉后归家,诬我戏他。醉人不辨真假,忿怒仗剑而来。余谦道:“自妻偷人反不自禁,尚以好人为匪。他既无情,我就无义,待小的赶上前边与他见个输赢!”骆宏勋连忙扯住道:“不可,不可!他是醉后之人,不知虚实真伪,只听他人之言。今日一旦与之较量,将数年情义俱付东流。”余谦气乃稍平。
且说任正千持剑至客厅,不见骆宏勋之面,心内想道:“这畜生见我动怒,一定躲至后面师母房中,不免奔后边找他便了。”一直跑到骆太太卧房。骆太太伴灯而坐,手拿一本《观音经》诵念。抬头见任正千怒气冲冠,仗剑而进,问道:“贤契更深至此,有何话说?”任正千见问,双膝跪下,不觉放声大哭道:“门生此来,实该万死,只是气满胸中,不得不然!”骆太太惊问道:“有何事情?贤契速速讲来!”任正千含泪就将贺氏所告之言诉了一遍,“实不瞒师母说,门生今来只要与那匹夫拼命!”太太只当宏勋真有此事,心中甚是惊惧,道:“贤契,你且请回,这畜生自知理亏,不知躲在何处?老身在此,断无不来之理!等他来时,我亲自将那畜生捆将起来,送到贤契面前,杀、剐、存、留,听凭贤契裁之!”任正千闻骆太太一番言语,无可奈何,说道:“蒙师母分付,门生怎敢不从,既蒙师尊授业之恩,何敢刻忘!只是世弟今日之为,欺我太甚,待他回来,望师母严训一番罢了。既是如此,门生告辞便了。”乃回身归房安歇去了。
却说骆宏勋闻知任正千回房安歇,方同余谦走向太太房中。太太一见宏勋,大骂:“畜生!干此伤阴损德之事!”宏勋将贺氏至书房调戏之言说了一遍,余谦又将昨夜王伦通奸之事禀告一番,太太方知其子被冤。说道:“承你世兄情留,又贺氏日奉三餐,我母子丝毫未报,今若以实情说出,贺氏则无葬身之地。据我之意,拿绳子来将你绑起来,跪在他房前请罪,我亦同去,谅你世兄必不见责了。”宏勋道:“母亲之言,孩儿怎敢不依?但世兄秉性如火,一见孩儿,或刀或剑砍来,孩儿被捆不能躲闪,岂不屈死?”余谦道:“大爷放心,小的也随去,倘任大爷认真动手,小的岂肯让他?”太太道:“余谦之言不差。”即拿绳子将宏勋捆起,余谦暗藏板斧,同太太走到任正平房门首。那时天已三更,太太用手叩门,叫道:“贤契开门!”任正千此时已经睡醒了,连酒也醒了**分,晚间持剑要砍骆宏勋之事,皆不知道。听见师母之声,连忙起来,不知此刻来到有何原故,反吃一惊。开了房门,看见骆太太带领宏勋缚背跪在房门口。骆太太指着宏勋说道:“这个畜生,昨日得罪了贤契,真真罪不容诛!此时老身特地将他捆了前来,悉听贤契处治,老身决不见怪!”骆太太这一番言语说了,只见任正千:虎目中连流珠泪,雄心内难禁伤情。毕竟任正千怎般处治骆宏勋?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骆宏勋扶榇回维扬
却说骆宏勋竟直跪于任正千房门口,骆太太请任正千处治。任正千才将昨晚之事触起一二分来,亦记得不大十分明白。一见宏勋跪在尘埃,低首请罪,虎目中不觉流下泪来,连忙扶起,说道:“我与你数年相交,情同骨肉,从无相犯。昨晚虽愚兄粗鲁于酒后,亦世弟之所作轻薄,彼此咸当知戒!以后不许提今日之事,均勿挂怀。”骆宏勋含冤忍屈道:“多谢世兄海量,弟知罪矣!”骆太太亦过来相谢,任正千还礼不迭,分付丫鬟暖酒,款待师母。骆太太道:“天已三鼓,正当安睡,非饮酒之时。且老身年迈之人,亦无精神再饮。”任正千不敢相强,亲送太太回房安歇,又到宏勋房中坐谈片时,方才告别回房安睡。贺氏接着道:“此事轻轻放过,只是太便宜了这个禽兽!”任正千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既是缚跪门前,已知理屈;蒙师授业之恩,分毫未报,一旦与世弟较量,他人则道我无情。不过使他知道,叫他自悔罢了。”又道:“明日茶饭仍照常供给,不许略缺。”说了一会,各自安睡。第二日清晨,任正千梳洗已毕,着人去请骆宏勋来吃点心,好预备王、贺来此会饮。
且说骆宏勋自从夜间跪门回房之后,虽然安歇了,回思负屈含冤,一腔闷气,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心中自忖道:“今日之事,虽然见宽,乃世兄感父授业之恩,不肯谆谆较量,而心中未免有些疑惑。我岂可还在此居住?天明禀知母亲,搬柩回南。但只是明日又该世兄摆宴,王、贺来此会饮,必邀我同席,我岂肯与禽兽为友,又不好当面推托,如何是好?”又思:“我昨日已有伤酒之说,明日只是不起,推病更重。暗叫余谦将人夫、轿马办妥,急速回南可也。”左思右想,不觉日已东升。猛听任府家人前来说道:“家爷在书房相请骆大爷同吃点心,并议迎接王大爷、贺舅爷会饮之事。”骆宏勋道:“烦你禀复你家爷:说我害酒之病比前更重几分,尚未起来,实不能遵命。叫你家爷自陪吧。”家人闻命,回至书房,将骆大爷之言回复任正千。任正千还当骆宏勋因昨日做了非礼之事,愧于见人,假病不起,也就不来强。于是差人赴王府邀请,又分付家中预备酒席。不多一时,王、贺二人已至,任正千迎进客厅,分宾主坐下,献茶。王伦问道:“骆贤弟还不出来?”任正千道:“今早已着人邀请,伊说害酒之病更甚于昨日,尚未起来,不能会饮。他既推托,愚兄就不便再邀了。”王伦闻正千之言,有三分疏慢之意,知贺氏已行计了。贺世赖怕人见疑,今日也不往后边会妹子去,只在前边陪王伦。不言王、贺三人谈饮。
且说骆宏勋起得身来,梳洗已毕,走进太太房中,母子商议回南之计。太太道:“须先通知你世兄,然后再雇人夫方妥,不然你先雇了人夫,临行时你世兄必要款留,那时再退人夫,岂不折费一番钱钞?”宏勋道:“母亲,不是这样说法,若先通知世兄,他必不肯让我回去。据孩儿之见,暗着余谦将人夫、轿马办妥,诸事收拾齐备,候世兄赴王家会饮之日,不辞而行,省得世兄预知,又有许多缠绕。倘世兄他日责备不辞而行,亦无大过。且我们不辞而去,世兄必疑我怪他,或细想前日之事,并想孩儿素日之为人,道孩儿负屈,亦未见得。若念念于此,其事不能分皂白,孩儿之冤终不能明。我身清白,岂甘受此**之名乎!”太太闻儿子之言,道声:“使得。”遂命余谦即时将人夫、轿马办的停妥,择于三月计八日搬柩回南。母子商议之时乃廿五日,计算还有三日光景。骆宏勋逢王伦家饮酒之日,推病不去;逢任家设席之时,推病重不起。任正千因他轻薄,也就不十分敬重。贺氏恨不得一时打发他母子、主仆出门。虽是任正千分付茶饭不许怠慢,早一顿迟一顿,不准其时,骆太太母子含忍。住了三日,已到廿八日了,早饭时节,任正千已往王家去了。余谦将人夫、马匹唤齐,骆太太同宏勋前来告别贺氏。贺氏道:“师母并叔叔即欲回南,何此迅速也?待拙夫回来亲送一送,何速乃尔?”骆太太道:“本该候贤契回府面谢,方不亏礼;但恐贤契知老身起行,又不肯放走。先夫也该回家安葬,犬子亦要赴浙完姻,二事当做,势不容缓,故不通知贤契。贤契回府,拜烦转致,容后面谢吧。”贺氏恨不得把他们一时推出门,岂肯谆留,遂将计就计,道:“既师母归心已决,奴家不敢相留。”分付摆酒饯行,与太太把盏三杯。用了早膳,仍将向日进柩之门打开,把骆老爷灵柩移出来,十六个夫子抬起,太太四人轿一乘,小丫鬟一乘小轿,外有一二十个扛皮箱包裹。骆宏勋同余谦骑马前后照应,直奔大道而去。
骆宏勋起身之后,任府家人连忙将后边大门仍然砌起,一边着人到王府通知任正千。任正千正在畅饮,家人禀道:“骆大爷同骆太太方才雇人马起身回南,特来禀知。”任正千道:“未起身时就该来报,人去之后来说何用?要你这些无用的狗才何用!”王伦、贺世赖闻骆宏勋主仆起身,满心欢喜,见任正千责骂家人,乃劝道:“闻得骆宏勋在府上一住二载有余,大哥待他不薄。今欲回家,早该通知大哥,叩谢一番,才是个知恩之人。今不辞而去,内中必有非礼之为,赧于见人。此等人天下甚多,大哥以为失此好友么?”任正千道:“骆宏勋这个畜生不足为重,但愚兄受业于其父,此恩未报,故款留师母以报万一。今师母去了,愚兄未得亲送,是以歉耳!”王伦道:“留住二载,日奉三餐,报师之恩不为薄矣!今之不送,乃彼未通知之故;彼有不辞之罪大,而大哥失送之罪小。以后吾等再见骆宏勋,俱莫睬他。如今也不要提他了。”王伦这些话,说得轻重分明。任正千以为骆宏勋真非好人,遂置之度外,倒与王伦一来一往,其情甚密。逢在任家吃酒,一定把任正千灌醉,贺世赖将任家妇女支开,王伦入内与贺氏玩耍。约略任正千将醒时候,贺世赖又引王伦出来。任府家人也颇知觉,因贺氏平日待人甚宽,近日又知自己非礼,每以银钱酒食赏他们,正是;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况这些家人一则感他平日之恩,二则受今日之贿,那个肯多管闲事!可怜任正千落得只身独自,并无一个心腹。
过了几日,王伦见人心归顺,遂取了一千两银子谢贺世赖。贺世赖道:“门下无业无家,这多银子与门下,叫门下收存何处?大爷只写张欠帖与门下就是了。倘有便人进京,乞大爷家报中通知老太爷一声,将此银与门下大小办一个前程,也是蒙大爷抬举一番。祖、父生我一场,他老人家也增些光,感你大爷之恩。”王伦道:“如此,我代你收着。”写了一千两欠帖与贺世赖。王伦笑道:“我与令妹只能相会一时,不能长夜取乐。我想明日连男带女一并请来,将花园中空房一间,把令妹藏在其中。到晚,只说贱内苦留不放,明日再回。那时任正千自去,我与今妹岂不是长夜相聚乎!”贺世赖道:“使得,使得!”次日,差人请任正千连贺氏大娘一并请来,就说:“后边设席,家大娘仰慕大娘,请去一会。”家人来到任府,将言禀上。任正千道:“既是同盟兄弟,有何猜忌?”分付贺氏收拾,王府赴宴。“明日,我这边也前后备席,连王大娘一同请来饮酒。”任正千上马先自去了。贺氏连忙梳洗,穿着衣裳,诸事停妥。临上轿时、叫过心腹丫头两个,一名秋菊、一名夏莲,分忖道:“我去王府赴宴,你二人在家如此如此,我自然抬举。”他二人领命,贺氏方才上轿去了。
且说骆宏勋回南,因有老爷灵柩,不能快行,一日只行得二三十里路程。临晚住宿,必得个大客店方可住得下。在路行了十日有余,行到山东地方。那日太阳将落,来到定南府恩县交界一个大镇头,叫做苦水铺。余谦道:“大爷,论天气还行得几里,但恐前边没有大店,此地店口稍宽,不如在此住了,明日再行。”骆宏勋道:“天已渐热,人也疲了,就此歇了吧。”于是众人看见一个大店,将皮箱包裹俱搬入店内,将老爷的灵柩悬放店门以外,是不能进店的。走至上房坐下,店小二忙取净面水,骆太太并宏勋净了面,分付余谦,叫店小二拿酒饭与人夫食用。将上灯时分,店小二将一支烛台点一支大烛,送进上房,摆在桌上,请太太、公子用酒。骆太太母子入席,正待举杯,只见外边走进一个老儿来,高声说道:“哎呀!骆大爷,久违了!”骆宏勋听得,举目一观,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不知来的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花振芳救友下定兴
却说骆宏勋下在苦水铺上坊子内,才待饮酒,只见外边走进个老儿来,道:“骆大爷,久违了!”骆宏勋举目一观,不是别人,是昔日桃花坞玩把戏的花振芳。连忙站起身来道:“老师从何而来?”花振芳向骆太太行过礼,又与骆宏勋行过礼。礼毕,说道。“骆大爷有所不知,此店即老拙所开,舍下住宅在酸枣林,离此八十里,今因无事,来店照应照应。及至店门,见有棺柩悬放,问及店中人,皆云:是过路官员搬柩回南的。老拙自定兴县任府相会,知大爷不过暂住任大爷处,不久自然回南,见有过路搬柩的,再无不问。今见柩悬店门,疑是大爷,果然竟是。幸甚,幸甚!”花振芳分付店小二将此等肴撰搬过,令锅上重整新鲜菜蔬与他。店小二应诺下去。花老分付已毕,又问道:“任大爷近日如何?可纳福否?”骆宏勋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待晚生慢慢言之。”花者闻听此言,甚是狐疑,因骆太太在房,恐途中困乏,不好高谈,道声:“暂为告别,请太太方便,俟用饭之后,再来领教。”骆宏勋道。“稍坐何妨!”花振芳道:“余大叔尚未相会,老拙也去照应照应,就来相陪。”一拱而别,来到厢房。余谦在那里安放行李,见道:“呀,老爹么?久违了!”花振芳道:“我今若不来店,大驾竟过去了。”余谦道:“自老爹在府分别之后,次日,家爷同任大爷赴寓拜谒,不知大驾已行。内中有多少事故,皆因老爹而起,一言难尽,少刻奉禀。”花者愈为动疑,见余谦收拾物件,又不好深问,遂道:“停时再来领教罢了。”辞了余谦,来至锅上照应菜蔬,不一时,菜饭俱齐。骆太太母子用过酒饭,余谦亦用过了。店小二将碗盏家伙收拾完毕,又送上一壶好茶之后,骆宏勋打开太太行李,请太太安歇。
花老儿知太太已睡,走至上房说道:“因太太在此,老拙不便奉陪,有罪了。”骆宏勋道:“岂敢!”花振芳道:“前边备了几味粗肴,请大爷一谈。”骆宏勋也要将任正千情由细说,道:“领教。”遂同花老来到门面旁一间大房,房内琴棋书画,桌椅条台,床帐衾枕无所不备,真不像个开店之家。问其此房来历,乃花振芳时常来店之住房也。他若不在此,将门封锁;他若来时才开,所以与店中别房大不同也。内中设了一桌十二色酒肴,请骆宏勋坐了首位,花老主位,将酒斟上,举杯劝饮。三杯之后,花振芳道:“适才问及任大爷之话,大爷长叹为何?”骆宏勋就将因回拜路遇王家百十余人,各持器械,“问其所以,知与足下斗气;晚生同任世兄命众人撤回,伊云:奉主之命,不敢自擅;晚生同世兄赴王府解围,不料王伦甚是恭敬,谆谆款留,遂与之拜结;及次日,王、贺来世兄处会饮,将我二人灌得大醉;贺世赖代妹牵马,王伦与贺氏通奸,被余谦听见。”骆宏助将前后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花振芳闻了这些言语,皆因王家解围而起,心中自说道:“怪不得余谦说:皆因我而起。”说道:“王伦那厮,依老拙愚见,彼时就要毁他巢穴;贱内苦苦相劝说:‘出门之人,多事不如省事’,我所以未与他较量。次日趁早起身,急急忙忙一路动身返舍。回来后,老汉在家,那里知道后边就弄出了这许多事来。真个令人实实难料。大爷,且说王伦这个奸贼,真是人面兽心,实属叫人发指,可恨之极!大爷请用一杯,老汉还有话说。”说罢,杯盘相劝。彼此相合,二人对饮,正是有诗为记,诗云:
良友邸旅叙往因,须知片语值千金。
忠肝义胆成知己,永志冰心报友情。
挥洒千金存匹马,且杯一盏碎张琴。
今朝得叙旧年事,方知义友一番心。
花老又道:“大爷隐恶扬善,原是君子为之。但大爷起身之时,也该微微通知,好叫任大爷有些防避。彼毫不知之,奸夫淫妇毫无禁忌,任大爷有性命之忧。”骆宏勋道:“晚生若回去言之,灵柩何人搬送?倘不回去,世兄稍有损伤,于心何忍!”言到此处,骆大爷双眉紧皱,无心饮酒,只是长吁短叹。花老劝道:“天下事有大有小,有亲有疏,朋友乃人伦之末,父母乃人伦之首,岂有舍大而就小,疏亲而为友者乎!大爷搬柩回南,任大爷之事俱放在老拙身上。况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也不忍坐视成败。既大爷起身日期至今已有数日,及老拙往定兴又有几日工夫,不知任大爷性命如何。如等老拙到了定兴,任大爷性命无伤,老拙包管把奸夫淫妇与他一看,分明大爷之冤,并救任大爷之命。”骆宏勋谢过,重新又饮。又问道:“不知老爹几时赴定兴?”花老道:“救人如救火,岂可迟延!不过一二日,就要起行。”骆宏勋又吃了两杯,天已二鼓,告辞回房去了。花老分付店中杀猪宰羊,整备祭礼,一夜未睡。
及到天明,骆太太母子起来,梳洗方毕,余谦来禀道:“花老爹亦有祭礼,摆在老爷柜前,请大爷陪奠。”骆宏勋连忙来至柜前,只见摆列数张方桌,上设刚鬣、柔毛,香楮、庶馐之仪。花老上香奠爵,骆宏勋一旁陪奠。祭奠已毕,骆宏勋重复致谢意,欲赶早起身。花老哪里肯放,又备早席款待。骆宏勋叫余谦称银四两,赏与那搬桌运椅之人。吃罢早饭,人夫轿马预备停当,骆宏勋又叫余谦封过房租银两。花老道:“岂有此理!今日老爷仙柩回南,老拙不便相留;今封银子与我,是轻老拙做不起个地主了。老拙别无尽情之处,小店差一人跟随大爷,送至黄河渡口。黄河这边一切使用并房饭银两,俱是老拙备办,过河以后,大爷再备。”骆宏勋道:“今日无故叨扰,已为不当;路费之说,断不敢领。”花老道:“我差人相随,亦非徒备路费。黄河这边皆山东地方,黄河相近,路多响马,黑店甚多。我差人送去,方保无事。我已预备停妥,大爷不必过推。”骆宏勋见花老诚心实意,遂谢了又谢,方上马而去。
不言骆宏勋起身上路。且表花振芳回店将事情料理停当,晌午时候,上马而回,日未落时,已至自家寨中。进门来见了妈妈,将遇见骆宏勋在店之事说了一遍。花奶奶道:“你这个老杀才,女儿因他害起病来。不见则已,今既在我店中,还放了他去,是何原故?”花老道:“你妇人家不通道理。如骆宏勋一人自来,或同他家太太母子同来,我岂肯叫他匆匆即行?他今搬柩回家,难道叫我将他家棺材留下不成!”花奶奶道:“他如今回家,几时还来?女儿婚姻,何日方就?”花老笑道:“今日正有一个机会告你知道。”妈妈忙问其详。花老将任正千之事说了一遍,又将自己欲往定兴救任正千之言,又说了一通。又道:“我今将任正千救来,怕他不代我女儿作伐么?”花奶奶听了此言,也自欢喜。花老忙差四人,分四路去请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四人。看官,你说因何差四人去请他弟兄四人?那巴氏弟兄九个,住了九个大寨,连花振芳共十个,周围有百里之遥。今连夜去请,要到次日饭时方能齐至,一人如何通得信来?所以差四人前去。巴氏弟兄九个,惟此四人做事精细。花老差人之后,用了些晚饭,妈妈将这些说话又对碧莲说了一番。碧莲知任正千同骆宏勋乃莫逆之交,任正千感父救他之恩,必竭力代我做媒无疑,心怀一开,病也好了三分。第二日早晨,巴氏弟兄前后不一,直至饭时四人方齐。花老备酒饭款待,将下定兴救任正千之话说过。又道:“定兴往返有千里之遥,岂可空去空回?意欲带十个干办之人,顺便看有相宜生意,带他个把才好。”巴氏弟兄齐声道:“好!”花老将寨中素日办事精细,武艺惯熟之人,选个十名,各人收拾行李,暗带应用之物,期于明日起行。话不重叙。到了次月,一众人等吃了早饭,花振芳带领了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又有十个精细伴当,一众骑了十五匹上好的惯走的骡子,直奔定兴大路而来。只因这一去,正是:定兴黎民心胆落,满城文武魄魂飞。毕竟不知花振芳一众人等到得定兴,怎生救任正千?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劫不义财帛巴氏放火
却说花振芳、巴氏弟兄一众自离了酸枣林,在路行程也非止一日。那日来到定兴,已是四月间。进了西门,已到马家店外。花振芳本欲还寓在此,然自离定兴至今不过个把月光景,仍住他店内,他们必定认得,如何是好?若迁于别处住店,又恐不干净,不若寻个庙宇,便于行事。于是,直奔南门而来。幸喜离南门不远有一炎帝庙,甚是宽大,闲房甚多。花振芳进内与住持说了,不过住两三日就动身,大大给你个香仪;庙中道人亦赏他五钱银子。住持同道人甚是欢喜,将后院三间大庙房与他们住,旁边又有三间厂棚,原是养牲口之所,槽头现成。花老一众将行李取下,搬入住房,十五匹骡子拴在槽旁,又将钱与道人,代买草料。道人问道:“老爷们是吃素还是吃荤?吃素,就在我们灶上制办;吃荤时,那住房北首有一间房,房内锅灶现成,请爷们自便。”花者见诸事便宜,甚为欢喜。答道:“我们有人办饭,只是劳你买买罢了。”道人应道:“当得,当得!”拿钱买草料去了。入庙之时,天方日中,众人在路已吃过早饭,肚不饥饿。花振芳道:“你们在此歇息歇息,我先进城到任府走走,探探任正千消息。”巴氏兄弟道:“你进城去,我们在此办午饭候你。”
花老也不更衣,就是原来的样子迈步进城,一直来到任正千门首,看了一看,不如前月来的那般热闹。站了半会,并无一人出入,心中疑惑,迈步进门,见一人在门凳上坐着打睡。花老用手一推,道声:“大叔,醒醒。”那人将眼一睁,问道:“那里来的?”花老道:“在下山东来的。”那人仔细一看,认得是三月间来拜大爷的花老儿,便说道:“花老师又来了么?”花振芳道:“前在此厚扰,今特来谢谢大爷。敢问大爷可在家吗?”那人道:“不在家,今早赴王府会饮去了。”花老道:“那个王府?”那人道。“是家爷新拜的朋友,乃吏部尚书公子王伦王大爷家。”花振芳道:“大娘在家么?”那人道:“大娘有五日不在家了。”花老道:“娘家去了?”那人道:“不是的,在王府赴宴。”花老道:“既是赴宴,那有五日不回之理?”那人道:“花老师,你不晓得,朋友有厚薄不同。家爷与王大爷相交甚契,先前只是男客往来,有半月光景,连女眷也来往了。”花老道:“他家那王大娘也到府上来否?”那人道:“闻得说王大娘有腿痛之疾,难以行走,家爷备席请他,他不能来,所以请我家大娘过去陪伴玩耍,不肯放回。大约是男子相厚,女眷也就不薄了。”花老道:“府上大叔好多哩,今日怎不见人出入?”那人道:“有是有十来个,跟大爷去了两个,其余见大爷一见而已。大爷一去一日,更深方回,家中无事,都去闲玩去了。”花老道:“既大爷不在家,在下告别。”那人道:“老师寓在何处?家爷回来,我好禀知。”花振芳道:“方才到此,尚未觅寓。大爷回来,大叔不禀罢了。”那人道:“倘大爷闻知,我岂无过?”花老道:“不妨,即使我会见大爷亦不提,大爷怎得知道?”
看官,你道花老因何不肯对他说出寓所?恐弄出事来,连累炎帝庙的和尚,故不对他说。辞了那人,照旧路向寓所而来。一路上想那门上人的话,一定是骆大爷主仆二人起身之后,百无禁忌,王伦假托老婆有病,将贺氏接在家中,夤夜畅乐。任正千乃好酒之人,不知真伪,而为之愚焉。“我今不来则已,既来了,必将奸夫淫妇与他一看,任大爷方信为实,骆大爷之冤始白矣。适言更深方回,我亦等更深时分,不使人知,悄悄入他家内,约任正千同到王家提奸。”算计已定,来至寓所,巴氏兄弟早将晚饭备妥。共是三桌,巴氏弟兄同花老一桌,寨内十人分两桌。他寨内规矩:有客在坐则分上下,花老儿主坐,其余分立两旁;若无外人,则不分尊卑了,皆同坐同饮。今寓中皆自家人,所以办三桌,一室合饮。
闲话少叙。众人用过晚饭,各自起身。花振芳在内闲坐,谈论任正千之事。那十人喂料的喂料,垫草的垫草,各办其事。不一时天已起更,又摆夜酒,也是三桌。饮酒之间,花老道:“我们今番盘费无多,事宜急做。今晚我即进城相会任正千,看如何光景。我们好速速回去,不然盘费用完,又要向人借贷。”巴氏弟兄道:“姊夫放心前去,盘费之说,包在我弟兄们身上,不必心焦。”时至二更,谅任正千亦已回家。花老连忙打开包裹,换了一身夜行衣服:青褂、青裤、青靴、青褡,包青裹脚。两口顺刀,插入裹脚里边,将莲花筒、鸡鸣断魂香、火闷子、解药等物,俱揣在怀内;有扒墙索甚长,不能怀揣,缠在腰中。看官,你说那扒墙索其形如何?长有数丈,绳上两头系有两个半尺多长的铁钉,逢上高时,即二手持钉,一个个照墙缝插入,一把一把登上去;凡下来时节,用一钉插在上边,绳子松开,坠绳而下。此物一名“扒墙索”,一名“登山虎”,江湖上朋友个个俱是有的。
花老收拾完全,别了众人,直至城门。城门已闭,花老将扒墙索取下,依法而行。进得城来,街上梆响锣呜,栅门已闭,不敢上街,自房上行走。及到任正千家,亦不呼门打户,从屋上走进来,直至里面,并不见一些动静。又走进内院天井中,忽听鼾睡之声,潜近身边,此时四月二十上下,微月渐明,仔细一看,竟是任正千!在房门外放了一张凉床,带醉而卧,别处并无一人。花老用手推之,推了两番,任正千朦胧之中问声“那个?”仍又睡了。花老点头道:“怪不得其妻偷人,茫然不知,今将他扛送江河之中,他亦未必知道。”又用手着力一推,任正千方醒,喝道:“有贼!”将身一纵,已离床七步之遥。花老低低说道:“任大爷,不要惊慌,我乃山东花振芳也。若是盗贼,此刻不但将你银钱偷去,连你性命都完了。”任正千听说是花振芳,虽月光之下看不明白面貌,却听得出声音,连忙问道:“大驾几时来此?夤夜到舍,有何见教?”花老道:“大爷不要声张,在下昨午至贵处,连夜到府来救你性命。”任正千惊问道:“晚生未作犯法之事,有甚性命相碍,老师何出此言?”花老道:“骆大爷到那里去了?”任正千道:“那个轻薄的人,说他作甚!”花老道:“好人反作歹人,无怪受人暗欺。”遂将王伦、贺氏奸淫,贺氏过书房相戏,反诬他轻薄;无亲自缚跪门,不辞而去,说了一遍。任正千叹道:“此必骆宏勋捏造之言,以饰自己轻薄之意,老师何故信之?”花老道:“因怕你不信此言,故我夤夜而来,与你亲眼一看,皂白始分,而骆大爷之冤亦白矣!我也知令正夫人在王家五日未回,此刻正淫乐之时。想你武艺精通,自能登高履险,趁此时我与你同到王家捉奸。若令正不与王伦同眠,不但骆大爷有诬良之罪,即老拙亦难逃其愆矣!”任正千被花老这一番话,说得才有几分相信。答道:“我即同老师前去走走。”花老将任正千上下一看,道:“你这副穿着、如何上得高屋,速速更换。”任正千自王家回来,连衣而卧,靴也未脱,衣也未卸。花老叫他更换,方才进房,脱了大衣,穿一件短袄;褪下靴子,换一双薄底鞋儿,把帐柱上挂的宝剑带在腰间。走出房来,同花老正要上屋,只见正南方火光遮天。花老道:“此必那块失火!”将脚一纵,上得屋来,那火正在南门以外,却不远。花老道:“不好了,此人正在我的寓所。大爷稍停,我暂回南门一望即回。”任正千道:“天已三鼓,待老师去而复返,岂不迟了?即老师行李有些损失,价值若干,在下一定奉上。”花老道:“大爷有所不知,老拙今来一众十五人,骑了十五匹骡子,皆是走骡,每个价值一二百金,在南门外炎帝庙寓住,故老拙心焦,不得不去一看。”任正千道:“既是老师要去,速些回来才好。”花老道:“就来。”将脚一纵,上屋如飞而去。
任正千坐在凉床上,细思花老之言,恨道:“如今到王伦家捉住奸夫淫妇,不杀十刀不趁我心!”在天井中,自言自语,自气自恨,不言。
且说花振芳来到南门,见城门已开,想道:“自必有人报火。”遂跳下出城,举目一看,正是火出于炎帝庙中,真正利害。正是:风趁火势,火仗风威。
却说花振芳急忙走到跟前,见救火之人有一二百,东张西望,不见自家带来的人。想道:“难道十四个人,一个也未逃出不成?”正在焦躁之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四回 伤无限天理王姓陷人
却说花振芳看见炎帝庙里火起,并不见自家带来一人,正在焦躁,猛听得口号响亮,心中稍安。细听一听,在东北树林之内,相隔有两箭之远。迈开大步直奔树林而来,进得林中,见巴氏弟兄并寨内十人,连十五头骡子俱在;其中又见十五头骡子驮了十五个大箱子。花振芳忙问道:“此物从何而来?”巴氏弟兄道:“老姊丈进城之后,我们又吃了几杯酒,商议道:‘一路行来,并无生意,白白回去,岂不空走一遭!’细想王伦父是吏部尚书,叔是礼部侍郎,在东京贾官卖爵,也不知赚了多少不义之财!我等到他家去,一直走到后边五间楼上,细软之物尽皆搜之。等你多时了。”花振芳又问道:“庙内因何火起?”巴氏弟兄笑道:“只因劫了王伦回来,才交二鼓天气,若是起身,庙内和尚、道人必猜疑。天明王伦报官,他们必知道我们劫去,恐不干净,故此放起一把火,烧得他着慌逃命不及,那里还管我们闲事。”花老言道:“虽然干净,岂不毁坏了庙宇,坑了和尚。”沉吟一会道:“也罢!明日将王伦之物,造一所庙还他,其余再为分用。”巴氏四人道:“那也罢了。”
听一听,天已四鼓,见城中有骑马往来者,知是文武官员出城救火。花老道:“再迟,就不好了!趁此你们赶路,我仍进城,同任正千把事做了,随后赶来。”巴龙道:“我们就是山东路上相熟,直隶地方甚生,你要送我们一送才好;不然路上弄出事来,为祸不小!”花老道:“我与任正千相约,许他看火就回。他如今在天井里等我,不回去岂不失信于他?”巴龙道:“此地离山东交界也只六十里路,此刻动身,天明就入了山东地方,你过午又回此地。任正千怎的将老婆与人玩了半个多月,今一日就受不住了么?常言道:‘先顾己而后有人’,未有舍己从人之理。”看官,花振芳山东、直隶、河南,到处闻他之名,凡路上马快、捕役等见他的生意,不过说声“发财”,哪个敢正眼视他?那巴氏弟兄就是山东道上不碍事,这六十里直隶地方竟不敢行,所以要他送去。花振芳见说得有理,少不得要送送他的。说道:“要走就走。一时合城官员救火,不大稳便。”众人解开骡子上路,奔山东去了。
却说任正千等花振芳往王家捉奸,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一直等到五更东方发店,骂道:“这个老杀才!真个下等之辈。约我做事,直叫人等个不耐烦!天已将明,如何去得?明日遇见,不理他这个老东西。”骂了一会,连衣倒在床上睡了。当应有事,花振芳同任正千在天井里说话,尽被秋菊、夏莲两个贱人窃听着。贺氏分付:凡家内有甚风声,速到王府通知。天将发白之时,看见了任正千睡了,二人悄悄的走出,一直跑到王家。他二人随贺氏走过两次,知他在花园内宿歇,不必问人,走进房来。王伦已经起去,贺氏在那里梳洗,见两人进来,贺氏打了个寒噤,问道:“家中有甚风声,恁早而来?”二人道:“娘,不好了,祸事不小!”遂将任正千与花振芳在天井所议之事,一一告知:“正要来捉奸,忽见南门失火,那花者恐伤他同伴之人并他牲口,暂别大爷到南门一看即回,叫大爷在天井等他。幸喜皇天保佑,那老儿一去未回。大爷等得不耐烦,东方发白,进房睡了。我二人一夜何曾合眼,看见大爷已睡,连忙跑来禀知。大娘速定良策,不然性命难保。我二人就要回去,恐大爷醒来呼唤。”贺氏闻听此一番言语,只见他:桃红面变青靛脸,樱桃小口白粉唇。不由得满身乱抖,说道:“此事怎了?你快与我请王大爷并贺大爷前来,你们再回去。”秋菊、夏莲忙到书房,见王伦、贺世赖二人正在说话。一见二人进来,王伦道:“你们来得恁早,想是问大娘要钱买果子吃?”二人道:“大娘请王大爷与贺大爷说话。我二人即回,恐大爷呼唤。”说罢,慌慌张张的去了。王、贺二人见他们神情慌速,必有异事,亦急忙来至贺氏房里。只见贺氏面青唇白,两眼垂泪,恨道:“你二人害人不浅!方才两个丫鬟来说:此事尽被丑夫知之。叫我如何回家?”王伦道:“这是何人走漏消息?”贺氏又将花振芳夜来所议之话说了一遍,“天将发白时,丑夫方才睡去,他二人趁空跑来通知我。好好的日子,你二人弄得我不得好过,连性命都送在你们手里!”只是呜呜啼哭。王、贺二人只落得蹙眉擦眼,低头顿足,想不出个计来。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家人来禀道:“大爷不好了!后边五间库楼,今夜被强盗打劫去了。”王伦道:“从来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正我今日之谓也。”迈步欲往后边观看情形,贺氏拦住道:“你想往那里去?不先将我之事设法,要走万万不能!”王伦无可奈何,只得停步,惟有长吁短叹而已。忽见贺世赖愁眉展放,脸上堆笑,道:“妹子不要着急,王大爷又有喜事可贺!”王伦道:“大祸解脱,其愿足矣!又有何喜可贺?”贺世赖道:“大爷失物破财,却是添人进口。”王伦道:“所添何人?”贺世赖道:“今夜库楼被人劫去,大爷速速写下失单,并写一个报单。单内直指任正千之名,门下速进定兴县报与马快。再带五十两银子,将马快头役买嘱,叫他请定兴县孙老爷亲往任家起赃。我去之后,妹子亦速速回去,轿内带些包裹,将值钱小件之物包些,舍妹身边再藏几件小东西,都摆在后边堂楼底下。孙老爷一到,观见赃物,不怕任正千有八口五张嘴,也难辩得清白。那时问成大盗,自然正法;舍妹即大爷之人,岂不是添人进口么!”王伦听得此言,心中大喜,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分付家人快取文房四宝,速开失单,并写报呈,将偷了去的开上来,未偷去的也开了一倍,开了三倍。贺世赖又催促妹子回去。贺氏道:“我不敢回去,那丑夫性如烈火,一见我回,岂肯轻放?”贺世赖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一人回去,谅他不能杀你,必要问个端的,然后动手的。这里甚快,你一到家,我随即请孙老爷驾到,管保你无事。”贺氏没奈何,只得依着哥哥之言,收拾了包裹,身边又带了几件东西。贺世赖将失单、报呈放入袖口内,王伦又拿了五十两银子与他。贺世赖又对贺氏道:“我顿饭光景办妥此事,你再起身,恐我家做事做不完,你先到家吃他之亏。”又向贺氏耳边说道:“你若到家,必须如此如此,方不费手脚。”贺氏点头应道:“晓得!”
贺世赖诸事安排妥当,缓步去了。不多一时,走至定兴县衙门,正遇马快头役杨干才进衙门,贺世赖上前拱了拱手,道:“杨兄请了!”杨干认得贺世赖,知他近日在王府作门客,答道:“贺相公,恁早往那里去?”贺世赖道:“特来寻兄说话,请在县前茶馆中坐谈。”进门坐下,茶博士拿来一壶好茶,捧了两盘点心。杨干道:“相公寻弟有何话说?”贺世赖在袖中取出失单并报呈,递与杨干看,杨干一见报呈上直指任正千之名,大惊道:“这个任正千,莫非四牌楼‘赛尉迟’么?”贺世赖道:“正是!”杨干摇首道:“此人久居定兴,世代富豪,且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人所共知,岂是匪类?相公莫要诬良,不是耍的!”贺世赖道:“王大爷若无实据,岂肯指名妄报?他乃吏部公子,反不知诬良之例?自古道:人心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世上人那里看得透,论得定?王大爷叫弟今来寻兄,不先报官之意,原知抓贼捕盗乃兄分内之事也。倘若走漏消息,强人躲避,又费兄等气力。故先通知兄。”即便从袖中取出五十两银子,大红封套一个,说道:“这是王大爷薄敬,烦兄将此单拿进宅门,面禀老爷,就请老爷即赴强人窝宅起赃,迟了则费手脚。”杨干见五十两银子,就顾不得诬良不诬良,且是他家指名而报,与我何干?假推道:“这点小事,难道不能代王大爷效劳不成?只求日后在敝主人之前荐拔荐拔,就感恩不浅,怎敢受此重赐?”贺世赖道:“你若不收,是嫌轻了。只要把事办得妥当,王大爷还要谢你哩!”杨干道:“既如此,弟且收下。贺相公在此少坐,待我进去投递;并请老爷,看是何说法?相公好回王大爷信息。”贺世赖道:“事不宜迟,以速为妙。”杨干说:“晓得!”急进衙门去了。来至宅门将传桶一转,里边问:“那个?”杨干道:“是马快杨干,有紧急事,请老爷面禀。”宅门上知道逢紧急事,马快要禀,必是获住了大盗,不敢怠慢,忙请老爷出二堂。杨干上前磕头,将报呈、失单呈上。孙老爷一见失主是王伦,就有几分愁色,若不代他获住强盗,就有许多不便。将报呈看完,竟是指名而报。孙老爷忙问杨干:“这任正千住居何处?”杨干道:“就在城内四牌楼,闻得赃物尚在未分,请老爷速驾至彼处起赃。迟恐赃物分过,强人一散,那时又费老爷之心。”孙老爷道:“正是!”分付伺候,再传捕衙陈老爷同去。杨干出来对贺世赖一一说知。又道:“素知任正千英雄勇猛,我班中之人未必足用。闻得王大爷府上教习甚多,帮助数名,一阵成功才好。”贺世赖道:“这个容易,许你十名,在三岔路口关帝庙中等候。”说罢,分手而别。贺世赖来到府中,回复王伦,拨了十名好教习,贺世赖领到关帝庙中去了。
且说定兴县孙老爷坐了轿子,带领杨干班中三十余人;捕行陈老爷骑了马亦带了十数个行役,一直前行,来到了十字街三岔路口关帝庙中。贺世赖早已迎出来,将十人交付杨干,一同往任正千家来了。这正是:英雄含冤遭缧绁,奸佞得意坐高堂。毕竟不知任正千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五回 悔失信南牢独劫友
却说贺氏回家,到得家内,不先入住房,到得后边堂楼底下,将带来的包裹并身上所带的小件东西俱皆栽匿,然后提心吊胆走进自己卧房。见任正千尚睡未醒,叫道:“大爷,不脱衣而睡,连衣怎睡得舒畅,大约是昨日醉归就睡了。这是妾身不在家,就无人管你闲事。”叨叨咕咕,自言自语,把任正千惊醒。一见那贺氏站在面前,不觉雄心大怒,骂道:“贱人,做得好事!怎今日舍得回来了?”贺氏假惊道:“妾被王大娘苦留不放,故未回来,多住几日。今早谆谆告辞,方得回来,有何难舍之处?”任正千道:“好大胆的贱人!你与王伦干得好事,尚推不知,还敢强辩!”贺氏双眼流泪道:“皇天呵,屈杀人也!这是那个天杀的在大爷面前将无作有,挑唆是非,害人不浅呵!”任正千道:“此时暂且饶你,稍停看你性命可能得活!”怒气冲冲往书房去了。秋菊忙送梳妆合,夏莲忙送净面水,俱送至书房内。任正千带怒草草梳洗了,在书房内静坐。看官,你说正千静坐为何?因他心内暗想道:虽贺氏实有此事,但未拿住,审他一个口供,方好动手。不然无故杀妻,就要有罪。正在那里思想审问之计,鼻中忽闻酒香,回头一看,见条桌上一把酒壶,一个酒碗。起身向前,用手一摸,竟是一壶新暖的热酒,说道:“这是那个送来的?未说声就去了。”遂斟上一碗,口内饮酒,心内想计,不觉一碗一碗,将五斤一壶的烧酒吃在肚中。正是:酒逢畅饮千杯少,闷在心头半盏多。一则是早酒不能多吃,二则心中发恼又易醉,任正千不多一时,酒涌上来,头晕眼花,遂隐几而卧。这壶酒正是贺世赖临行时,在贺氏耳边所说之计,叫贺氏到家,暗暗命丫鬟送酒一壶。知任正千乃好饮之人,未有见而不饮,将他灌醉,则易于捉拿了。且不言任正千书房醉睡。
且说孙老爷带领捕役人等前来,离任家不远,杨干禀道:“二位老爷在此少停,待小的先到强人家内观看动静,并打探强人现在何处,再来请老爷驾往。不然,一众齐至,恐强人知觉,则有预备。小的素知强人了得,恐怕惊动逃走。”孙老爷道:“速去快来!”杨干迈开大步,来到任家门口,问门上道:“任大爷起来否?”门上人认得是县里马快杨干,忙答道:“大哥那里来的?”杨干道:“弟有一事,特来拜托任大爷。”门上人道:“家爷起却起来了,闻得在书房中又饮了五斤一大壶烧酒,大醉隐几而睡。既杨兄有事相商,我去禀声。”杨干连忙禁止道:“弟也无甚要紧事,既大爷醉卧,不便惊动,再来吧。”将手一拱去了。回到孙老爷前禀道:“小的访得强人正大醉隐几而卧,请老爷速行。”杨干同台班人众各执挠钩长杆、王家教习各执槐杖铁尺在前,孙、陈二位老爷乘轿、马随后,到了任正千家门口。杨于禀道:“二位老爷在门外少坐,待小的先进,获住强人,再请老爷进内起赃。”孙老爷分付:“谨慎要紧!”杨干答道:“晓得!”于是率领一众人等直奔书房而来,任府家人见一个捉一个。离书房尚有数步之遥,早听得鼾声如雷。杨干等在门外站立,用两把长钩在任正千左右二腿肚上着力一钩,十个人用力往外一扯,任正千将身一起,“哎哟!何人伤我?”话未说完,“咕冬”倒地,可怜两个腿肚钩了有半尺余长的伤口,钩子入在肉内。任正千才待抬身要起,早跑过十数个人抓伏身上,那槐杖、铁尺似雨点打来。可怜虎背熊腰将,打作寸骨寸伤人。当时任正千还想挣扎起来,未有一盅茶时节,只落了个哼喘而已。杨干道:“谅他不能得动,不必再打了。快请老爷进来起赃。”外边着人请孙老爷,内里贺氏已知任正千被捉,早把带来的包裹打开,并身边带来的小件东西尽摆在堂楼后。孙老爷进去,在里边一一点明上单,又把各房搜寻,凡有之物,尽皆上单。却说任正千乃定兴县第二个财主,家中古物玩器,值钱之物甚多,尽力赃物了。大件东西则入单上,金银财宝并小件东西,被搜检之人披的掖、藏的藏,连捕衙陈老爷亦满载而归。起赃已毕,孙老爷分付将强人家口尽皆上索,计点十数个家人,并两个丫鬟、贼妻贺氏,别无他人。孙老爷道:“带进内衙听审。”朱笔写了两张封皮,将任正千前、后门封了,把乡保邻右俱带至衙门听审。分付已毕,坐轿回衙。
那任正千那里还走得动?杨干卸了一扇大门,把任正千放上,四人抬起赴行前来。孙老爷进了衙门,坐了大堂,分付带上强人,将任正干抬上连门板放下。孙老爷问道:“任正千,你一伙共有多少人?怎样打劫王家?从实说来,省得本县动刑。”任正千虎目一睁,大骂道:“放你娘的屁!谁是强盗?”孙老爷分付:“掌嘴!”吆喝一声,连打二十个嘴巴。孙老爷又问道:“赃物现在那里,还要抵赖?”任正千道:“你是强盗!今日带了多人,明明抄掠我家,反以我为强盗!”孙老爷又分付“掌嘴”,又是二十个嘴巴。任正千只是骂不绝口。孙老爷分付:“抬夹棍来!”话不重叙,一夹一问,共夹了三夹棍,打了二十杠子。任正千昏迷几次,仍骂道:“狗官!我今日下半截都不要了,即令你剐了我,想任爷屈认强盗之名,万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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