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羽书
[book_author]吴伯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44308
[book_dec]现代散文集。吴伯箫著。文化生活社1941年5月初版。收《话故都》、《马》、《羽书》、《我还没有看见长城》等散文18篇,为作者1933年至1936年间所写。作者依据自己所熟悉的事物,展开亲切的回忆和遐想,表现他对乡土、祖国和历史的眷恋。他多方铺排,纵笔挥洒,把自己所感受的生活情趣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他铺写山屋四季给人的种种情趣和“雪夜闭户读禁书”的快乐;漫话对故乡的怀念,以及它对人们潜移默化的力量;围绕家乡的马、啼晓鸡、灯笼、天冬草、萤一类习见的景物,描出一幅幅温馨的乡土风俗世态画;他话羽书,说长城,表达他对付强敌虎视的激情。他从许多熟悉的题材中挖掘出清新、健康的生活情绪和积极向上的思想主题,把自己对自然乡土的向往,对光明未来的憧憬,对驱除胡虏、渴望祖国自由解放的期待,表现在繁富的铺叙之中,情趣饱满,知识丰富,联想活跃,语言绚丽,给人以充实的美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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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话故都
一别两易寒暑,千般都似隔世,再来真是万幸了。际兹骊歌重赋,匆匆归来又匆匆归去的时候,生怕被万种缱绻,牵惹得茶苦饭淡。来!尔座苍然的老城,别嫌唠叨,且让我像自家人似的,说几句闲杂破碎的话吧。─—重来只是小住,说走就走的,别不理我!连轻尘飞鸟都说着,啊,你老城的一切人,物。
生命短短的,才几多岁月?一来就五年六载地拖下去,好不容易!耳濡目染,指磨踵接,筋骨都怕涂上了你的颜色吧;不留恋还留恋些什么?不执著还执著些什么?在这里像远古的化石似的,永远烙印着我多少万亿数的踪迹;像早春的鸟声,炎夏的鸣蝉,深秋的虫吟似的,在天空里也永远浮荡着我一阵阵笑,一缕缕愁,及偶尔的半声长叹。在这里有我浓挚的友谊,有我谆谆然师长的训诲,有我青年的金色的梦境,旷世的雄心,及彻昼彻夜的挣扎与努力;也有我掷出去,还回来:往返投报的情热,及情热燃炙时的疯狂。还有,还有很多;我知道那些逝去了的整整无缺的日子,那些在一生中最可珍贵的朝朝暮暮,我是都给了你了,都在你和平而安适的怀抱里,消磨着,埋葬了。
因此,我无论漂泊到天涯,或是流浪到地角,总于默默中仿佛觉得背后有千万条绳索在紧紧地系着,使我走了一段路程,便回转头来眺望你一番,俯下头去想念你一番,沉思地追忆关于你的一切:当我于风雨凄凉,日晚灯昏,感到苦寂的时候,我想到在你这里那五六个人围炉话尽的雪夜,和放山石,采野花的那些春秋佳日。当我进退维谷,左右皆非,感到空虚的时候,我想到在你这里过骆驼书屋,听主人那忘机的娓娓不倦的谈话,和那巍然宏富的图书馆里,引人入胜的各家典籍的涉猎。在异乡受了人家的欺骗,譬如那热血所换到的冷水的欺骗,我只要忆起你这儿的友人曾信托我,帮助我,在极危急的时候拯救我的各种情形,我便得到很多的安慰;即使抚今追昔,愈想愈委屈,而终于落泪吧,但内心是充满了喜悦的,说:“小气的人呀!我是有朋友的,你其奈我何!”
因此,我念着你西郊的山峦,那里我们若干无猜的男女,曾登临过,游览过,啸遨过:大家争着骑驴,挨了跌还是止不住笑。我念着你城正中昂然屹立的白塔,在那里我们曾俯瞰过你伟大的城阙,壮丽的宫院,一目无边的丰饶的景色。我念着坐镇南城的天坛,那样庄严,使你立在眼前,都不敢大声说话。我念着颐和园昆明湖畔的铜牛,最喜欢那夕阳里骄蹇的雄姿;我念着陶然亭四周的芦苇,爱它那秋天来一抹的萧索。我念着北城的什刹海,南城的天桥,拥着挤着的各色各样的人,各色各样的事。我念着市场的那些旧书摊,别瞧,掌柜的简直就是饱学。我念着,啊,这个账怎么开呢:那些残破的庙宇,那些苍翠的五六百年的松柏,那些灰色的很大很大的砖,一弯臭水的护城河,沿河走着的骆驼同迈着骆驼一样脚步的牵骆驼的人。真是!什么我都想念呢!只要是你苍然的老城的,都在我神经的秘处结了很牢的结了。说来你不信,连初冬来呼呼的大风,大风里飞扬着的尘土,我都想。
苍然的老城,我觉到,绵亘在兴安岭以南,喜马拉雅以北,散布在滚滚的黄河,滔滔的长江流域的,星罗棋布,是多少城池,多少市镇,多少名胜古迹啊,但只有你配象征这堂堂大气的文明古国。仿佛是你才孕育了黄帝的子孙,是你才养长了这神明华胄,及它所组成的伟大民族。虽然我们有长安,有洛阳,有那素以金粉著名的南朝金陵,但那些不失之于僻陋,就失之于嚣薄,不像破落户,就像纨0子;没一个像你似的;既素朴又华贵,既博雅又大方:包罗万象,而万象融而为一;细大不捐,而巨细悉得其当:真是,这老先生才和蔼得可亲,庄严得可敬呢。
华夏就是这样的国家,零星的干犯,是惹不起她的气忿的,她有海量的涵容:点滴的创伤,她是不关痛痒的,她有百个千个的容忍;不过一朝一夕,时光慢慢地过去,干犯她的,要敬畏她们,要跪倒在她的面前,求她的宥恕了;一处处创伤要渐渐地复原,渐渐地健康起来了。如檐滴之穿阶石似的,一切锢障都在时光的洗炼中屈服在她的腕下了。苍然的老城,你不也正是这样的么?多少乳虎样的少年,贸贸然地走了来,趾高气扬,起初是目空一切的,但久了,你将他的浮夸,换作了沉毅。忽而一天,他发见了他自己的无识,他自己的藐小;多少心胸狭隘的人,米大的事争破天,不骄即诌,可是日子长了,他忽然醒过来,带着满脸的惭愧,他走上那坦荡的大方的道路。芝兰之室怕连砖瓦都是芬芳的吧,蜜饯金枣酸瓤也发起甜来。饱有经验的老人是看不惯乳臭的孩子的,富有历史涵养的地方草本都是古香古色。不必名师,单这地方彩色的熏陶,就是极优越的教育了。何况,在这里,街街巷巷都住持着哲人,诗家、学者呢?对你,不只是爱慕,简直是景仰。“我懂什么呢,”有人这样说;“在此老死吧!”也有人这样说:是大有来历的。
晨昏相对者六年,在第六个夏天,我因为什么事情不得已而将远去,那时我是怎样地愁着,依依的可怜啊!为了你这儿的人们,使我眷恋不舍,一壁整着行囊,一壁落着眼泪,就像第一次离开慈母准备远行一样,那滋味是够凄凉的。脚步迟滞地踏上火车,心随了车轮的辗转而步步沉重,彼此间的牵线,步步加紧,那是不多不少的永诀的情况啊!长年漫漫,悬想之情总算够受了:地方愈远,思念愈深;时日愈久,思念愈切:直将这重负继续担下来,到今天,我有了归来的机会。
旅途上我是怎样的喜欢,又怎样的惧怕呀!喜着眼前的重逢,怕着久别的生疏。提心吊胆,终于到“家”了。望见你那更加苍老了的城垣,还带着亲热的容光,仿佛说:“来了么?……”那一阵高兴是说不出来的。我知道敌人的炮火,曾给你过分的虚惊,我见了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郑重地问“别来无恙”的话。及至看见你依旧那样镇静,那样沉着的时候,我便禁不住手舞足蹈了。可是你的确又苍老了许多呢。虽说老当益壮吧,但那加添了的一条条皱纹,总不能不使爱你的人们增加几分担心。
现在几天的光阴,又轻轻度过了,梦一般。在几天之中,我温习了多少陈述,访问着你的每一条大街,每一条小巷,抚摩着往日的印痕,追忆着那些甜的酸的苦的故事,又是一度欢欣,又是一度唏嘘,又是一度疯狂。我很满足,因为你没把我忘记。
展眼我又要走了,那怎么办呢?在这临行时的前宵,听着你午夜的市声,熙攘攘,喘着和平的气息,我怀了万分惆怅。但想到你的长存。比得过日月的光辉时;我也知道自慰。后会有期,珍重吧!希望再度我来,你矍铄依然,带着你永恒的伟大与壮丽,期待我,招呼我。
明朝行时,但愿你满罩了一天红霞,光明里,照顾我到远远的天涯。
一九三三年夏
[book_title]我还没有见过长城
真惭愧,我还没有见过长城。
记得六年故都,我曾划过北海的船,看那里的白塔与荷花;陶然亭赏过秋天的芦荻,冬天的皓雪;天桥,听云里飞,人丛里瞧踢毽子的,说相声的;故宫与天坛,我赞叹过它的壮丽和雄伟;走过长长的西长安街,与挤满了旧书及骨董的厂甸;西郊赶过正月十五白云观的庙会,也趁三月春好游过慈禧用海军费建造的颐和园,那里万寿山下有昆明湖,湖畔有铜牛骄蹇,东郊南郊都作过漫游,即无名胜,近畿小馆里也可以喝茶,吃满汉饽饽。还有走走就到的东安市场,更是闲下来00的大好地方。可是,六年,西山温泉我都去过,记得就没去什刹海。为此,离开了故都曾被人嫌弃说“太陋”。说:“什刹海都没逛过,还配称什么老北京!”当时真也闭口无言。有一年发狠,凑巧有缘重返旧京,记得还没有进旅馆的门就雇好了去什刹海的车子。夏天,正赶上那里热闹:地摊子戏,搭台的茶座,直挨着访问了个足够。印象仿佛并不好,心头重负却卸去了。记得第二天,才有空去文津街,进国立图书馆。
现在想:什刹海不见算什么呢?没去看长城才是遗憾!啊,万里长城!去北京只不过几个钟头的火车。
万里长城,孩提时的脑子里就早已印上它伟大的影子了。读中国古代史,知道战国时候,魏惠王、燕昭王、胡服变俗的赵武灵王,都曾段落地筑过长城,来卫国御胡;秦始皇遣蒙恬斥逐匈奴之后,又因地形,制险塞,从临洮至辽东将长城来了个连络的修筑,广袤万余里;工程的浩大,那不是隋朝的运河,非洲的苏彝士所能比拟的。秦始皇焚书坑儒,建阿房,销兵器,千百年来在人们的脑子里留下的是一个暴君的影子。独独万里长城至今亮在祖国人民的心里,矗立在祖国连绵的山上,成为四千余年文明古国的标志。这不是因为万里长城是秦始皇的什么丰功伟绩,而是因为它是几千万古代劳动人民血肉的结晶!
曩昔,在万年书屋,听主人告诉:有一次趁京绥车,过南口车站,意欲去青龙桥,偶尔站台小立,顺了一目荒旷的山麓望去,遥瞻依地拨天的万里长城,那雄伟的气象,使你不觉要引吭高呼。嵯峨的山巅上是蜿蜒千回的城墙,是碉堡,是再上去穹窿似的苍天。山下是乱石,是谷壑,是秋后的蔓草婆娑。西风刷过,那一脉萧萧声响,凄凉里含了悲壮,令人巍然独立,觉得这世间只有自己,却又忘怀了自己。很记得,主人说时,从沙发椅上跳起来,竖起大拇指,蔼然的脸上满罩了青年的光辉。记得从万年书屋出来的归途,披了皎洁的三五月,自己迈的是鸵鸟般的大步。
又一回,一个青年画家朋友,谈到自己绘画的进步,说几乎像英国拜伦一觉醒来成了桂冠诗人一样,是逛了一次长城,才将笔法放开,心胸也跟着宽阔了的。那谈吐的神情,也简直令人疑惑他生生吞下了一座长城的关口。是呢,听说太史公司马迁周览了名山大川,文章才满蕴了磅礴的奇气。江南风物假若可以赋人以清秀的姿容,艳丽的才藻,塞北的山峦与旷野是会给人以结实的体魄,雄厚的灵魂的。啊,长城!
从山海关一路数去,你知道么?像喜峰口、古北口,像居庸关、雁门关,一个个中原的屏藩要塞,上口真要有霹雳般的响亮呢。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守得住一处,就可保得几千里疆域。啊,真愿意挨门趋访,去问问古迹,温温古名将的手泽,从把守关口的老门丁和城下淳朴的住户那里,听取一点孟姜女的传说,金兀术与忽必烈的史实。但是我还没去!
朋友,你可想过,在长城北边,那黄河九曲惟富一套的地方,带一帮茁壮的男女,去组织一处村落,疏浚纵横支渠,灌溉田亩,作一番辟草莱斩荆棘的开垦事业么?那里地土最肥,人烟还稀。你可想过,在兴安岭的东南阴山山脉的南部那一抹平坦的原野,去借滦河、饮马图河的流水,春夏来丰茂的牧草,来编柳为棚,垒土为壁,于“马圈子”里剔羊毛,养骆驼,榨牛奶么?那工作顶自由,顶酒脱。不然,骑马去吧!古北口的马匹有名哩。凑煦日当头,在平沙无垠的原野里,你尽可纵身于野马群中,跨上一匹为首的骏骥,其余的会跟你呼啸而至的。不要怕那噱噱嘶声,那不是示威,那是迎迓的狂欢,你就放胆驰骋奔腾吧,管许将你满怀抑郁吹向天去。“毡幕绕牛羊,敲冰饮酪浆”,那边塞寒冬霏雪凝冰时的生活,你也想尝尝么?住蒙古包,烤全羊,是有它的滋味的。汉王昭君曾戎装乘马抱琵琶出塞而去;文姬归汉,也曾惹得胡人思慕,卷芦叶为吹笳,奏哀怨的十八拍。中帼中有此矫健,难道你堂堂须眉就只知缩了尾巴向后退么?
唉,说什么,朋友,我还是没见过长城!在恨着自己,不能像大鹏鸟插翅飞去;在恨着自己;摆不脱蜗牛似的蹊径,和周身无名的链索。投笔从戎倒好,可惜没有班仲升的韬略。景慕张骞,景慕马援,但又无由出使西域,去马革裹尸。奈何!哙,“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汉骠骑将军霍去病那才算有骨头!无怪他六出伐匈奴,卒得威震异域。
我还没见过长城!但是,长城我是终于要见见的!有朝一日,我们弟兄从梦中醒了,弹一弹身上的懒惰,振一振头脑里的懵懂,预备好,整装出发,我将出马兰峪,去东北的承德,赤峰;出杀虎口,去归绥,百灵庙;从酒泉过嘉峪关,去安西、哈密、吐鲁番。也想,翻回来,再过过天下第一关,去拜拜盛京,问候问候那依旧的中国百姓!
长城,登临匪遥,愿尔为祖国屏障,壮起胆来!
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七日
[book_title]夜发灵宝站
东开的辎重汽车,在函谷关下被阻于弘农河窄窄的木板桥,我们便有了在灵宝车站改乘火车的机会。啊,阔别了八越月的火车,睡梦里都是汽笛的鸣声呢,像对人一样,热切地想念着。
时候是初冬,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灵宝车站,北面正对着与铁道平行奔流东去的黄河;黄河水翻滚着混浊的泥浆,忿怒似的发着汹涌汩汩的声音。天气是阴沉的,傍晚时分而看不见夕阳,风不大却遍天弥漫着黄腾腾微细的尘沙,又清冷,人们的心情也就极容易凄切冷寞了:像有家归未得。
在这种乡僻野站,惯于行旅的人该会记得吧?承平年月风和日丽的时候,一定是:打扫得清清楚楚,在碎砂铺就的站台上,来往踱着穿了青色制服的路警,那么干净利落,迈着匀整的脚步,皮鞋踏地发着踏踏的声音,再配合着哪里传来的一两声口哨,候车人,哪怕是辞家远别呢,心里也会透上一脉轻松。车站旁边少不了摆几个小摊,卖花生,卖糖,卖冰糖葫芦和纸烟,吆喊着,竞赛着嗓音的嘹亮,专等那些出门大方和候车感到无聊的顾客。车尽不来,三等候车室里无妨“摆龙门”,唱二簧;一听电话的铃声响了,呜呜的叫号吹了,白天打了红绿旗子,夜里提出了红绿灯,人们这才争着买票,扛行李,向站台一哄挤去……
于今,那情形已成了梦境了。回忆里该是温馨的。一想到“坐火车了”,你绝不会相信这段陇海路上的火车是你可以自由乘坐的唯一的火车。这站上荒凉的情形也正是中国各条铁路各个车站一般的情形:票房没有了门,没有了窗子;递票的地方是用破碎的煤油木箱拼凑起来的。候车室没有顶,整个的露着天空。屋角落里过去是安放公共坐椅和痰盂的地方吧,现在却堆满了砖块同瓦砾。指示站名的路标,只剩了“车站”两个字歪斜地挂在要倒的柱子上。站台上看不见穿着整齐的路警,也不见戴了黄箍帽的站长那样的人物。没有小摊,没有红帽子行李夫,只零零落落三几个候车人,兵、难民,在焦躁而又忧戚地徘徊着,在小声咕噜地说话。比较嚷得高声些,话也仿佛津津有味的是一位胖胖的站务司事。
站务司事,矮矮的,胖得眼睛挤成一条细缝,说话时脸微微向上仰着,腰挺得很直,短短的两只手膏交握在背后,一顶漆光的黑军帽,一身蓝布制眼,告诉着他的身份和履历。当你走过去的时候,你可以听到他正在回答一个旁边人的问话:
“……这不是飞机炸的,是隔河炮轰的,足足放了三百多炮。一炮打中了水塔,你瞧水塔全毁了;一炮照着候车室过来,就将这候车室的顶盖给揭去了。”
说着,一一指给你,并告诉你隔了黄河的东北方,那抹树林后边的高地就是敌人的炮兵阵地。
“这里来过飞机么?”有人问他。
“来过,可是没有下蛋。这里老百姓不怕飞机。说:‘喜虫(麻雀)满天飞,有几个把(屙)在人的头上!’大炮却不同,因为领教过了,不过慢慢的习惯了,也就不觉什么了。反正敌人放炮,咱就躲开;敌人不放了,咱就再回来。想到这边来是不容易的,黄河是天险,老百姓是血肉长城。”
站务司事言谈间是饱经世故的神气,自信力极强,兴致很高。
“车站被轰的时候伤人没有?”又有人问。
“怎么没伤人!吓,二月十三那天是敌人第三次放炮,老李躲在水塔底下,不是炸得连尸首都找不着么?─—真惨!这碑上贴了个耳朵,那树上挂了半截腿。您不知道,这墙上一块块黑糊糊的地方就都是当初炸飞了的碎肉。
“说来也该着。十二那天,二十七次车刚到,隔河的炮就响起来了,轰隆!轰隆!客人跑了个精光。两个护路的弟兄说我们也躲躲吧,这时候不会出岔子。谁想两个人脚刚刚踏上站台,就着了一炮。一个弟兄当场死了,又一个受了重伤连半点钟没能挨过也完了,老李那天还从他们身上摸出来一颗怀表,两张五块钱的交通票,谁想第二天他也跟着走了。
“啊!”四围听的人摇摇头,沉默着,正替牺牲了的人表示无限的哀悼与感触的时候,站务司事却又换了另一种语调说了另外一些事:
“哼,什么世道啊!我十五岁吃火车饭,现在五十五,整整四十年了,从没过过这种日子。内战打过多少,却总是前线弟兄们拚,绝不会乱杀乱砍,者百姓也跟着遭殃。谁怕过!现在世面却见大了。
“就说这火车,那会见天价准时到准时开;蓝钢皮,头二等卧车,那才叫体面。于今好,连铁闷子,敞篷车还都不按钟点……”
天黑了,夜幕盖下来,也刮起了凛冽的风。
是的,去年年底徐州到蚌埠我走过津浦路,记得那时为了避免敌机轰炸趁夜才能开的车,多半是载运难民同军队的。随了军队开拔的那天夜里,候车的时候看见偌大一个车站,站台上却只能找到一两担卖烧酒的摊子;摊手上点一盏灯笼,生一笼火,算是左右的光亮,够黯淡了。人,乱嘈嘈的,杂沓得很。虽也有说笑,总觉无限寂寞与凄凉。望望天上的星,冷冷的,满杯说不出的凄苦。
今春过郑州,正赶上午夜;独自一个人,下车找不到行李夫,找不到车子,孤单得仿佛整个车站就只你一个从那里飘来的影子。车前两颗妖怪眼睛似的灯,射着惨白的耀眼的光,躺在光波里的是车站两旁被炸得东倒西歪残破的街屋。随便碰见一个什么人,问问他:
“这里旅馆都在哪里?”
“哪里还有什么旅馆,靠近的房子差不多都炸平了!”掷过来的是这样冰冷的不耐烦的回答。
像做着恶梦一样,跟着只能吃饭不能留宿的小饭铺里的伙计,走到荒野里草草搭就的席棚里,好歹混了半宿;豆大的灯光下写信给朋友的时候,疑惑自己是误入荒冢的孤魂,几乎发了疯。
也是今年春天陇海路上坐胶济车,正遇着一个胶济铁路的工人,同他靠车窗谈起青岛来,像数家珍,他告诉我那辆车厢的故事。他说:“这是当初做过‘国际列车’的,夏天避暑的时候,由青岛可直通北京。坐垫做得特别讲究,特别软。头等车不算,额外有卧车,有花车、游览车;还有洗澡间、吸烟间。……到车上来,真是什么都有了,住家也没有那样便当,那样舒服。现在好,人失了业,车也落脱到这个样子了。”
他忽然转过脸去,用手抚摸着车窗的玻璃,尽自向外望着;看得出的,他眼里满是眼泪!
唉,我们的地方,我们的人啊!为什么被那些野兽如此的践踏蹂躏?多少事实激动你,心狠,真足将牙根咬碎!无缘无故就跳了起来的事是常有的。然而那时轰炸罢了,侵占罢了,自家的铁路终还有几条可以往来畅达啊。如今,如今却只剩了这陇海路的半段!可是,剩了这半段铁路的今天,我倒感到那些时候感情太脆薄,心肠太软了。
现在我踏着的是到火线去的路!
啊,灵宝车站,别了,车厢里摸索着向渑池进展。
已是夜里。车厢里真黑,什么亮都没有,仿佛连听人说话也要摸索着听似的,也只有摸索者听人说话了。不像平时,看秀美的面容,看打盹人的姿态,看书报,看沿途风景。现在真是一无可干啊!──刚好,有哪个部队里一位操四川口音的副官或传令兵一类的小伙子正在演说八路军呢,传奇一样,有枝有叶的,听来很有味道。
“……我亲眼见过朱师长,脸黑黑的,穿得破布褴衫的,戴一顶鸭舌帽。经常连个护兵也不带,就出来和老百姓一块儿晒太阳谈天。─—哼,从前还‘围剿’,好容易,四下里围得紧紧的,水泄不通,以为这回可跑不了啦吧?却不知他老人家早已拄着小拐棍慢步逍遥地走了。从你眼前过,还抬头看了你一眼,你却不知道。
“人家真行:说打日本,就打日本,自家人无论多大仇恨,都一笔勾消。
“人家本来好么,无论官兵夫,一律待遇:每月一块钱饷,就大家都一块钱饷,小兵一块,师长、旅长也一块。
“人家打仗也算凶,敌人明明知道八路在那里,飞机大炮一齐冲过去,却扑了个空;八路倒是从敌人屁股上打来了,一来就给他个全军覆没。慢慢地日本人听说有‘老八’就跑。问:‘有红红的么?’有,屁不敢放就溜了。这样老百姓学了乖,见了敌人就说:‘红红的,多多的有!’敌人连站都不敢站,掉头就跑。”
“日本人说‘八路军神出鬼没’;老百姓说‘八路军满天飞’:你说厉害不厉害!”
听见了听的人们的笑声,才知道这位“八路通”已成了黑暗里半车人倾听的中心。
黑暗中希望在每个旅人的心里抬了头,自己的忧郁也不知到哪里去了。车突突地向前冲着虽然还是夜里,战地却在眼前开了花。血腥的敌人后方,变成了无畏者的乐园。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一日,潞城,故彰
[book_title]潞安城
到长治了。在去年冬季第一个冷天里,我们到了这太行山晋东南的第一座大城。
一行五人,用了总部两匹日本俘虏马,驮着行李,走了大半天的工夫。在路上刺骨的冷风里并没耽误了我们想:这劫后的长治城到底是怎样的呢?探听着,热烈地希望着,有访问一位受伤的将军的那种提心吊胆的心情。
十里地外,远远地望见了。
“就在太行山的脚下啊。”
“城墙也都爬平了。”
路旁,被毁了的一架石桥旁边是这样一个木牌子,写着:
奉命己将汽路断绝
应由左边官道行走
进城门,是二十七年十二月五日的这样一张告示:值此非常时期,凡我军政民等,均宜黎明早起,振刷精神,加强抗战力量。乃近有因天气严寒,日上山岗,尚拥衾而眠者,殊属非是。……兹将午炮改为每日早六点施放,作为醒炮……一律闻炮起床。
看来旧的是在破坏着,新的在建造当中─—长治城第一个印象是这样的。
在长治,一瞬已是夜里。我们住的是“皇军”第十四师团长下野将军同他的部下住过的一个院子,那么靠近下野君睡过觉做过恶梦的床边,坐着下野说不定也曾坐着支颐默想、衔烟狞笑的这把手扶椅,伏在下野曾批阅公文、发布命令、蹙了眉想尽屠戮中国人民的种种毒辣手法的这张桌子上,趁了闪闪摇曳的烛光我来写下这一天的见闻,真不清楚这到底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在下野的指使下,只这座长治城里中国人就死过一千多啊!
这个屋子的确是相当舒服,三间出厦的大厅,有好床、好木器,还有战地很稀罕的沙发椅。这是当初高等法院的遗物,今春日本人来霸占了三个月,临走仓促,没来得及焚毁,才留给了我们。现在正是工作团黄部长的住室。时间相去八个月,我们在晋东南已粉碎了敌人的九路围攻,建立了很广大很坚固的抗日根据地了。下野将军怕早已“下野”了吧?他带领的那一群“皇军”,自杀了的,逃亡了的,投降了的,被我们灵活的战略战术歼灭了的,怕也剩得寥寥无几、溃不成军了吧。在这严寒的时候,外边正飘着鹅毛大雪,那些远离了海洋里温和的岛国,抛弃了父母妻子被法西斯军阀欺骗了来跋涉在华北战场上送死的弟兄们也算够辛苦了。我们屋里却很煦暖,烘烘的炉火旺盛地燃烧着,像春天一样。
黄部长从容地微笑着告诉我:“你看,那铁丝纱窗还是下野他们安的,总算很细心;可是不等我们兵临城下,他却早已偷偷地坐飞机溜了。胆子却并不大!─一再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再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这句话他说得最有把握,因为他是我们的民运部长,从他手上建造着抗战的人的长城、人的堡垒。名字恰巧又叫做黄镇。说完这句话,他拿一柄日本型的指挥刀来拨了一下炉火。这指挥刀是胜利品无疑,不知是否就是下野的一柄?我却觉得仿佛是黄部长亲手从下野手里缴获了来的。
这院落属高等法院,法院的局势很雄伟,是从前潞安府的府台衙门。潞安府来历非小,据至元二十一年奉议大夫潞州知州兼管诸军司令奥鲁郑0在新公廨碑记里说的:
潞郡居太行,为天下脊盖,河东雄胜之地也。自秦废封建之法,罢侯置守,列上党为大郡。李唐以来,……
号为名镇,左太行,右衡漳,……提封万井,沃野千里;
风俗淳厚,人物劲豪……
嘉靖年间,潞安府记里也说:“潞古上党郡也。”这长治是古时的潞安,也就是更古的时候的上党。看来城池很古老,历史上也是很重要的地方了。法院前的大门是古时的上党门,门楼与太行山的山顶齐高,当初建城时是费过相当的苦心的。门的左右各有碉楼一座,一题“风动”,一题“云驰”;去年刚刚翻修了,丹垩彩绘还是新的,极尽威严壮丽之致。
实在呢,这座长治城气象也就不凡:宽宽的街道,宏阔的建筑,庙宇多半像故宫一样用黄琉璃瓦盖顶的。城里还有一座土围子皇城。处处都显得它大方、雄壮。就气氛来说,有些地方像西安,又有些地方像北京。当地人俗传:长治有三宽:马路宽,厕所宽,女人的裤脚宽;虽不免近乎滑稽,也还是就它的“大”来着眼的。
听说北魏时慕容氏曾在这里建过都,不知确否?唐明皇为太子时在这里坐过潞州别驾却仿佛是真的。法院后边的德风亭就是那时留下的古迹。还有人说他在这里选过一个妃子,赵丽妃。德风亭不知修葺过多少次了,现在还很完好。亭前一株高高的挺拔的翠柏,亭后一株屈曲苍劲的垂槐,几方花坛,几幢碑记,很显出它的深秀。亭子里边四壁都是“虫吟古砌秋风至,鸦噪寒林暮雨来”那种酸溜溜的石刻题跋,想必当年一班吃肥了的斯文做官人常到这里饮宴作乐。于今自不必多用工夫去管它这些了。但立在垂槐的左侧,东望太行山,望太行山上的积雪,遥想虹梯关与玉峡关的险阻,百里外青山的峻秀,再俯视脚下拆毁了的城墙,与紧接了城墙为厚雪所掩盖所抚育的蔚林沃野,倒很容易激发人一股爱河山爱国家的赤诚。是啊,自由的人也许感觉不到自由是幸福,等到自由人做了奴隶的时候,那才知道自由的确是可贵的。光复了的城池,也才容易使人想到它过去的繁荣与沦陷时的悲惨啊。
宋朝陆登守潞州、金兀术大军来犯,眼看城告不守,陆登遂拨剑自刎,金兀术入城搜获陆登襁褓中的幼子陆文龙,养为义子。后来长大了,演为八大锤,王佐断臂说书,陆文龙醒悟了,才替父亲报仇。─—传说这法院大堂正中的一块方石头下边还埋过陆登的盔甲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石头的确有那么一块。
[book_title]神头岭
一道战场,像一部灿烂的史书,那丰饶的页数里是蕴蓄着无尽的宝藏的。这样,作为热心的读者钻研名贵的典籍,我们访问了神头岭。
神头岭在山西的黎城、潞城之间,赵店东南微子镇偏北太行山伸着拖脚的地方。是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六日神勇的八路军歼灭倭寇的战场。迤南有比干岭,传说商纣亚父比干把心挖出来交给妲己之后,在这里买过“无心菜”。说是比干宰相心虽没有了,但若能挨过一百天之后还是可以痊复如初的,然而就在九十九天的傍晚来了那卖“无心菜?”的白发老翁。比干抚着胸口从宰相府出来,问:“卖什么菜?”老翁答:“卖无心菜。”“菜无心还长么?”“人无心还活,菜无心怎么不长!”几句简短的对话,比于仿佛忽然醒悟得自己确是无心人了,一煞惊悸,便溘然长逝。──传说自然是荒诞的,然而这荒诞的传说,却是中国的古人古事。连一个榛莽荒丘都涂得有华夏文明的色泽呵,是黄帝的子孙,谁都有权说是“我们的”!蕞尔倭寇就不要太心高妄想了!
访问神头岭,是一个风沙的春天,去三月十六目的战斗已滑过一年了。那天我们黎明掠过了黎城南关,傍晚跨过了浊漳河。浊漳河石子作底,石子激着流水发出豁朗豁朗碎马蹄的声音。两岸沙滩有密匝匝绿到梢头的杨柳树。稍远是麦色青青的田垅。田垅里有雉鸡乱飞。春的气息洋溢着,杏树也已绽了红萼的苞了。——清明时节。
在路上听说漫流河有社戏。漫流河离神头只三里,绕路并不绕远,我们就先扑向漫流河听戏去。一路村子数来:老雕窠,王家庄,漫流河;老百姓都是当时战斗当中抬过伤兵、运过胜利品的。他们有的吃过日本饼干,有的穿过黄呢子大衣,人人口里都演义得出几件悲欢故事:房子被日本鬼烧了,他们便焚毁日本鬼的汽车;驴子被日本鬼牵走了,他们便夺来日本鬼的马匹。红缨枪换成了左轮子,八音子。王家油坊一所深深的窑洞里被敌人用机关枪扫杀了三十四人,也是王家油坊一家木匠铺在十六日半夜卖给了敌人二百四十个装尸灰的箱子。“牙还牙,眼还眼,”在斗争的熔炉里锻炼着,在肉搏的血海里沐浴着,老百姓像老君炉里跳出来的猕猴王一样,满头霜雪,他们活得更有劲了。处处响着反抗的吼声,处处充满着活泼的生气。
漫流河有社戏,半里外就听见锣鼓喧天的声音了。踏着那素朴雄壮的音乐,走近去,是拥挤的男女在看抬黄杠,踩高跷。男的白布巾裹头,女的红喷喷的面庞挑一握发髻。看来他们都是健壮的,快乐的。──你们可相信去年今天这里是战场?你们可相信二百里外战争正打得激烈紧张?几个扮唱的小孩子,手里拿了彩纸扇,高跷上响蹦蹦地跳动着,都是一副聪明俊俏模样。左边是一座席扎的戏台,说是有名的襄垣秧歌,但尚未开场;倒是两旁卖吃食的小摊,摆成两条长长的闹市,卖面条卖蒸包的人吆喝着,给热闹的鼓乐添了一支有力的伴奏。
从人流里挤向庙去,先是一帮“红火”在耍拳脚武术。枪刀棍棒,流星绳鞭,一路玩来,令人想起《水浒传》、《七侠五义》里的豪强。庙是关帝庙,庙里一台“闹子”正在演唱,一个旦脚的,仪态服装都古香古色。从拥挤的人群,袅绕的烟火,和毕毕剥剥的爆竹响声里,断断续续荡漾过来了唱声:
三月里,桃杏花,满树照红;
刘关张,在桃园,结拜宾朋。
十月里,雪白花,飘来飘去;
孟姜女,携寒衣,哭断长城。
但嗓音悠扬处,举止婉转处,还是博得台下不少彩声。
正殿里塑像关云长,“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
如今可敬慕处,大概正在夺关斩将温酒待捷的勇迈吧?──想着,我们奔上了神头岭。
爬了一道三里地远的漫漫长坡,等社戏的鼓吹渐渐沉落下去的时候,目的地就望见了。一路上田陌间散布着的是历历马骨。──夕阳来得正好,夕阳可快要落山了。余晖返照,马骨丛中像开了惨白的花,艳红的花,恰象征隔年的烟尘与褪色了的鲜血。是啊,神头岭战斗是精彩的哩!连日本《东奥日报》的随军记者都称道是“典型的战术”。
让当时战斗的情形在眼前展开吧。
我们的队伍在月夜里行进,在月夜里集结。没有瞌睡,睡魔被紧张的情绪冲破了。有谁愿意掉队呢?急行军,一个紧跟了一个。争取时间!鸡叫时分人马已在北神头沿着公路埋伏好了。那里有现成的壕沟,是战争初期我们镇守东阳关的队伍挖就的。消息封锁得很严,连太阳都没看见(因为白天是阴天)。这秘密只一个勤快的庄稼老斗晓得,但直到结束战斗他没有回家。
“那天我赶早上坡,一脚不小心就踏上了一个山岗,嗳哟我的娘,海压压满坡都是人头,都是灰布军装。”后来他才这样告诉人家说。“我刚刚抽身要走,咱队伍里一个弟兄说:‘不要吱声!’我知道要打仗了,便一溜烟绕着沟沿跑了,在坡里我一天没吃饭,听了一天炮声……”
弟兄们埋伏好了。──快天亮的时候特别静,快天亮的时候也特别冷清。“冷啊!”异口同声地咕噜着。应当出的太阳又恰恰被密云遮盖了。─—已经八点,“为什么敌人还不来呢?”有的战士着急了。提起望远镜看看,三辆乌龟似的汽车正在路上爬呢。方向是从潞城来的。不慌,让它过去吧。要沉着应战。大家先捺一把干粮。九点,四十几个日本骑兵又来了;人太少,也让他过去。九点半,时间过得真慢,简直像蜗牛爬;可是正好,继续行军的敌人真铜部队、粕谷部队,浩浩荡荡地在村边休息下来了。看他们路赶得多,笨重的皮鞋拖拉着,仿佛都很疲惫的样子;架起枪来,随便地躺着坐着,显然很大意。可是也够险了,敌人休息的地方距离埋伏顶近的只二十米(仿佛伸手就可抓到的样子)。我们的战士“妈的!”在心里骂起来了。几乎要开枪。指挥员的一个眼色,又使战士们镇定了。
连车马辎重,敌人是一千五百名左右。“这里老百姓真好,”给他们烧水喝,给他们打水饮马。敌人高兴了。舒服地坐在地上,谈着,仿佛都在欣赏民众的柔顺,和“皇军”的“德威”。在他们这样做着梦的时候,那边“喂,我来吧!”轻轻地拍拍肩膀,挤一挤眼,另一批“老百姓”接了班了;也是打水饮马,烧开水。
我们说:“这里老百姓真好”,客人要走了,饮马烧水的人还拉拉扯扯挽留着。拉扎,挽留,客人架好的步枪就握在我们手里了。留住跟前的客人,同时等得不耐烦的埋伏地里奏起了送行的音乐。飕飕响的是子弹,轰轰叫的是迫击炮;沉重的手榴弹声,密放的机关枪声。跟着悲壮的冲锋号,十分钟冲过两个山头;不再那么客气,敌人四周的高地全被我们占了。立刻来的是白刃肉搏。
“从警戒线的什么地方潜进来的啊!与向来的客人稍微不同,很厉害!”(见《脱出记》)敌军队长0尾二郎中尉,将队伍展开的命令都没来得及发出,只挣扎着喊了一声:“大家一块死的地方就在此地!”射击得那么准确的迫击炮弹就正在他的头上开花了。
随后是喊着“跟我来,放心吧!”敌军少尉小山正美;随后是兽医少尉成田利秋:都相继呼着什么“陛下万岁!”倒了下去。─—是死的地方。正是,八路军到哪里,日本侵略者就得死在哪里。这次战斗,跟了0尾队长一块毁灭了的就有步骑兵一千二百名,数百车辎重,马千匹。隔年相访,不是还看得出遍野的马骨历历么?当时活的俘虏是十三个。走脱了一名《东奥日报》的记者本多德治,被一挺机枪掩护着,躲在一所窑洞里。我们一个特务员原想挖透窑洞从顶上结果他的,却因为政委说:“迅速集合要紧,放他一条狗命吧!”这条狗命才有机会写《脱出记》,给我们灵活的战术作了一次大大的鼓吹。但那篇通讯,在另一次胜利的战斗里仍旧落在我们手里。“典型的战术”,话说的倒真有点对。
《脱出记》里写着,当时敌人的战马临死都流了眼泪。啊!你聪明的天照子孙啊!为什么远隔重洋抛家离井来用血液灌溉我们华夏的土地呢?虽然对日本法西斯军阀满含着永世的仇恨,我却不能不以悲悯的心肠来凭吊你日本士兵漂流的游魂了!
侵略者的脚下,泥潭是越陷越深啊。
一九三九年六月十三日
[book_title]微雨宿渑池
我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旅途里遇雨?天空既然时有阴晴,而旅行的人又不是个个都带有风雨表的,旅途里遇雨总该是常有的事吧。自然,乡僻的野站里没汽车,行人或见阻于洪水泛滥的长河,阴雨连绵的天是很惹人烦厌的。英国散文家狄更斯就曾写过那样的文章,描写被雨锁在旅馆里的那种人的故事。他说连一张报纸的广告都一个字一个字读完,几乎成诵了,雨还在继续淅沥不止。这真是既悒郁,又无聊的。你读那文章时,不是要绕屋三匝,替他搔搔头,望望天,叹起气来么?可是“渭城朝雨挹轻尘”,也有像渴久了的禾稼一样,枝叶被丝丝细雨越浇越青翠,疲困的旅客经了雨打才精神抖擞起来的。─—那夜我和季陵就是以后一种情景宿在渑池。
渑池是陇海路的一站。东接洛阳、郑州,西通函谷关、潼关,北走九十里由南村渡过黄河可一步一步踏入战区,一九三九年春天我们路过时正是前方的后方重镇。若太行山脉和太岳山脉所纵横织成的游击区比就一片网状叶,渑池通垣曲的大路就不多不少是一茎叶柄。又比就是通水的栈桥,从这里再迈一脚你就可跳入澎湃汹涌的海。游击队像鱼在深渊,你可以恣意活跃游泳。因此路过这里的人,只要不是有雅兴去游山玩水,大概心情总都有些异样的:去战地呢,像要探虎穴捉虎子,或斗牛场里显示身手,情绪会极度紧张;从战地回来呢,又像火热的太阳地里岁够了汗的老农在柳阴下的沙滩下唾午觉那样恬静舒适……
我们那次是带着复杂的情绪渡黄河的。我们是从火线回来。想想前面还开展着激烈的战斗,我们却回来了。仔细听不是还听得见隆隆的炮声么?有炮声的地方就免不了有争夺,有肉搏,有牺牲。将万千弟兄留在火力网里,倒觉身子的逍遥成了心灵的重负了。过黄河又适逢夕阳西沉的黄昏时候。
夕阳没带走浮云,给黄昏添了几多风味。然而黄河边的风沙忒大,黄河道里的水流忒急,往来过黄河的人也忒多忒拥挤了。白云的悠悠,反而衬托出了人的匆忙。那蚁聚在渡口两岸的人群,简直像赶市集,连零星小摊都在摆着,支起帐篷就暮宿河边的也有;倒好,可体会花木兰,深夜里听黄河流水声溅溅。渡船呢,它载着千钩万钧重量,昼夜穿梭,载回那来的,又送过那去的,是浮桥,又像一道咽喉,它吞咽着各种各样的食物:子弹,人马粮秣,晋东南二十六县的抗日根据地借它的滋养才能一天天扩大,一天天坚强。也为此,七天走六百里山路之后,我们才有缘趁黑夜摸过黄河,又趁黑夜沾光送子弹的回头汽车。渡船是辛苦的,我祝福撑渡船的舟子。
汽车也是辛苦的,九十里一夜要往返四趟,你听:呜──呜──爬上一个山头它不也得喘几次么?汽车司机完全凭了车前的两只大眼在漆黑的夜里摸索着上山下山,他们不但出力,连睡眠都捐献了,那应是战士也是英雄的行径。可是比这更苦的还有牛车呢。轮子转在悬崖上,应了空谷慢吞吞叫着剥蓬剥蓬,牲口是要吃夜草才肥的,为了赶道,又为了怕白昼轰炸,它们却不得不伴了无眠的车夫在深夜的郊野里冒了霜露风雨打长更。“喂,靠边走!”在汽车司机不耐烦的叱喝声里我注意到那些人、车辆、牲口的憧憧黑影了。常常是喘吁吁地拨在路边站定着十辆、百辆……我想问:“老乡,瞌睡吗?”汽车却匆匆擦过了。
在路上,天阴得厉害,远处有住家的地方才更容易显出闪闪的灯光来。也偶尔有赶路人在道旁烤火,黑暗里有这样点点的火光在烧,极有辽阔深远的情致。在沉睡的大地的胸怀,这正像活活跳动的脉搏。最触目的是那里山上还有人放坡火,远望去那耀目的红光恰像在乱山丛中爬行的一条火蛇或一条火龙。
汽车开进渑池城,正好午夜。因为是“捎脚”,汽车将我们甩在街上就走了。半夜里的渑池城沉静得像一座坟墓,一切都酣睡了,我们便无形中变成了两只游荡的鬼影。只有街尽头一个唯一卖零食的老头儿在一盏灯笼的微光中吆喊的声音:“热馄饨开锅!”“汤圆哩,热的!”也空寂得像在缥缈的梦中。忽然身上湿漉漉的,破军衣觉得有点凉了,便索性将行李交给空旷的长街,我们且去吃宵夜。一壁和卖零食的老头儿打着问讯,一壁抬头望望阴霾的天空,仿佛觉得天不会亮了似的,更加感到了夜景的凄清。听说兵站就在左近,待要找时,却十扣街门九不开了。那有什么办怯?就在寂寞的街上两人并肩靠了并不大的行李卷坐到天亮也好吧,火线上打埋伏还不都是一枝枪伴你露宿么。忽然背后支幽一声门响(吓一跳),经过了简短的几句问答我们却被一个姓刘的带进了“交通饭庄”。替我们打开一间小小的客房,频频说着:“咱们是一家,不要客气!”为什么客气?原来他是店主东,是退伍军人。“交通饭庄”是新开张的,房间里,床、桌、盆架,悉仿都市风光安置,素朴,也雅洁。苇席作隔壁,和另一家旅客可以息息相通,实在有些倦了,照行军规矩擦擦脸、洗洗脚,季陵占床,我用一张席打一个地铺,便草草就睡了,窗外开始落着淅淅飒飒的微雨。
被点滴的雨声催着,旅馆里我却天亮就醒了。起来吧,地铺也太潮了。
阴雨天是不必跑警报的,且出去看看渑池街市。
夜里的死城,早晨又活了。踏着一街泥泞,来往的人还是极杂沓的。油条烧饼铺拥挤着,杂货店也都排比地开门了。货品呢,洋磁茶缸、暖水壶、虎标万金油,多是行旅军人应用的什物。大门面的竟有金字红漆招牌的“江苏同乡楼”。街上房舍,有些被炸了,但残砖败瓦上支一架草棚也还有人在那里过活谋生。旧枝断折的地方往往跟着发出更茂密的新芽来,这正是老树的榜样。
热闹的街道拐角处,有茶馆,有各色各样的广告,第×××训练处,前方文化服务站,寻人招贴,李部前进,王部左转……人忙的时候墙壁也应接不暇了。茶馆里在唱河南坠子、大鼓书。河南坠子,调子有些魔力。你看那满座的各色军人,吸着贱价的香烟,剥着花生、瓜子,还没耽误了向清唱的姑娘喝彩鼓掌。在街上冒着细雨,拥在茶馆门口的也有不少读书人在那里凑趣“挂对子”。群众、士兵,在新组织的剧团不够分配、电影演映又推行不到前方的时候,教他们天天在弹雨里洗浴的人怎样解脱那份紧张的心情呢?有二胡,有梆子,有梨花简已是娱乐了;更何况还有“开口不把别人讲,表一表张君瑞去借西厢”呢?
渑池,大家不过从这里过路,一宿半日就要走的。后方的到前方去,前方的回后方来,歇歇脚,打打尖,“一切为了前方”。人们都太匆忙啊!呜!呜!火车的汽笛了,车厢里不有新军三旅,军火一万二千箱吗?是火线上的粮食,火线上的生命啊,又该汽车、牛车、运输的民夫,一站倒一站,昼夜奔忙了。
“茶房捆行李!”渑池长安道上,依旧细雨霏微。
我的思绪也跟了雨,跟了辘辘的车声拖得更远更长了。
一九四0年六月三十日,杨家岭
[book_title]向海洋
我的岗位是在高原上,我的心却向着海洋。
自己默默地问:再来怕要病了吧。怎样这样厉害地想念着海呢?很不应当的简直有些忧郁了。山谷里一阵风来,它打着矮树,吹着荒草,所来像海水摸上了散满蚌壳的沙滩,又冲激着泊在岸边捕鱼人的渔船。山下荡着石子流的河冰,声音也像“万年山”上听海水在低啸;河边大道上那滴咚嘀咚响的不是驼铃,倒像是往返的小汽艇在接送哪只旗舰上的海军了。夜深时,山上山下的灯火闪着亮,土山便幻成了海岛;山上的灯火是街市,山下的是停泊的大小船只。牧羊人一声悠远的0篥(像海螺呜呜),会带来一个海上的雾天,连雾天里的心绪都带来了;失掉的是欢快,新添的是多少小病,多少烦厌。─一心里有个海,便什么都绘上海的彩色海的声音了。连梦里都翻滚着海波,激溅着浪花啊。
心是向着海洋。
但为什么不向海洋呢?自家的土地是接连着海洋的。海洋上是老家。海水的蔚蓝给自己黑的瞳仁添过光亮,海藻的气味使自己的嗅觉喜欢了鱼腥,喜欢了盐水的咸。海滩上重重叠叠的足迹,那是陪了旧日的伙伴,在太阳出浴的清晨和夕阳涂红了半天的傍晚在那里散播的。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的时候,眼前曾是令人忘我的万里云天。我怎么不心向海洋呢?
喂,蓬莱阁啊!还依旧是神仙家乡么?在你那里我看见过海市蜃楼哩。拾过海水冲刷得溜圆的卵石。趁海鹤(那条那么小的袖珍军舰)去访问过长山八岛。在岛上渔翁渔婆给我吃过清明捕的黄花鱼,春分捉的对虾,谷雨里捡的海参。孔丘在陈,才三月不知肉味,就唠唠叨叨了;我可是多么久不吃鱼了啊。可是我知道的,现在捕鱼也不容易了,并不是庙岛的显应宫(我还记得那副对联:海上息鲸波从此风调雨顺,山中开见阙应知物阜民康。)不灵(曾经灵过么?)而是日本的捕鱼船把你们的网冲破了,嘟嘟的马达声也吓散了鱼群。那么除了马尾松不出产什么的几个寒枯的岛子你们又指望着什么过生活呢?因此我听到了你们的战斗。
听说你们用土炮(那是戚继光平倭寇时就铸就了的么?),封锁了军舰不能靠岸的海口(那是戚将军练水兵的水城)。又扮了“海盗”,你们将岛上的伪警察缴了械(说是五十枝全新的三八式,是么?)于是联络惯习水性的弟兄,你们组织了海上游击队。夺取敌人运上岛的给养,掀翻敌人放哨的游艇:你们一天天强大,现在已是三条汽船五百枝枪的队伍了。我想念海。不得不教我想念你们!海上游击队的弟兄,让我们替你们祝福!
烟台,你以出名的苹果,以出名的苹果香的葡萄给我永远的记忆的烟台啊!很好么?我爱喝你张裕酿造一二十年的陈葡萄酒,那样馥郁香洌,泛着琥珀般的颜色,真是沁人心脾,心会开花;润着喉咙,喉咙会唱歌的。但我并不沉醉,我永远清醒地怀念着你的居民。那是喜欢冒险,喜欢到海外碰运气的。他们从你这里下关东,入日本海,去南洋群岛。甚至只凭买卖山东绸而能徘徊在奢靡的巴黎街头。以土头土脑的扮相,而说着各地土话,各国语言,谁能说不是奇迹!从海洋夺得了魂魄,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忧愁,笑声和戏谑里都透露着达观和矫健。在烟台的街市上我是多么愿意碰到他们呀。出去的是一条扁担一个铺盖卷,回来的却带着珍珠、黄金,囊袋里装满财富了。可是敌人践踏了他们,原是充满睦邻的感情的,他们现在忿怒了。因此我常在报纸上看到“烟台夜袭”,“我军五陷烟台”那些令人兴奋的消息。
听说他们扮商人,扮小贩,卖青菜。忽然他盖在青菜底下的盒子枪从筐缘露出那作为枪饰的丝穗来了,伪警察会喊给他:
“喂,老乡,你看你的韭菜撒了!”
于是他放下菜担看看,把枪上的韭菜盖盖好,向警察会意地笑笑(有谢谢的意思么?终久是自家人啊,应当有照应的,我愿意向那警察敬礼),然后照常向着市里走他的大路。还听说,他们采办货物,常是成群结队地赶着牲口,驮进去的也许只是稻草,驮出来的却往往夹杂在日用杂货里有多少日本人送来的枪枝。──白天他们在一家店里将牲口喂饱,将“垛子”捆停当,一交夜,他们便派人到山上去放鞭炮;等敌人吓得像掉了魂一样跑上了军舰,并从军舰上对准山头轰隆轰隆放起大炮来的时候,他们早已和他们满驮了货物与枪枝的牲口慢步逍遥地离开烟台市迈入群山了。“像玩猴子玩狗熊一样”,那告诉我们的人这样告诉我。对日本人的聪明和愚笨,我看见他们在笑了。
喔,青岛!给了我第一幢海的家的好地方啊。
那里栖霞路曾有我们三五个朋友谈不够的夜会,那里茅荣丰曾有我们吃花雕的酒杯,那里麻胡窠的贫民窟也曾有我们惯常的足迹和访问。后海码头绘的是一幅搬运夫的血汗图,响着的是锵锵郎郎钢铁的声音。前海是栈桥,回澜阁的游人,脸孔都曾经惯熟了;是整个远东有名的海水浴场,现在在太阳底下还能唤起我在那里夏天来一带五里长的沙滩上一片红红绿绿男女用的遮阳伞……
为了海我才喜欢泅泳的吧,然而我却很久,青岛啊,没有踏过你海边的软沙,沾过你清澈的侮水了。我的书桌旁边有一张《捡贝壳的孩子》的图画,没了事我便常细细地赏玩它,因为它会带给我海上的风帆呢。另一张,远景里有海鸥在飞,近了来是一个衣裳褴褛的渔人仿佛在讲海,比画着手势,周围听的几个孩子都出神了。站着的,剪背着手;俯卧在沙滩上的,便两手捧着下巴。我从他们带些神秘性的眼睛里,看出了海上一个暴风雨的故事。讲故事的渔人的声音我都仿佛听见了(看多么痴迷),俗辜勒律已诗里的古舟子。
现在海上的风暴是另一种了吧──胶州湾停泊的是贼船,而青岛近郊二十里外的崂山上则遍地飘扬着我们游击队的旗子。……
我是有过泛家海上的老梦的。将感情养成了一只候鸟,惯喜欢追逐一种异国情调:火奴鲁鲁伴了曼德林旋律的土风舞,苏门答腊半裸棕色人喝椰汁,或像司提芬生写的一个金银岛的故事……但于今海洋的呼唤,已不是那幕老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了。当我应了蓝天上驰过的白云,水面上扫过的大风回答着“我来,海洋啊!”的时候,我的心是深深向往着北起海参崴,南迄琼州岛那七千里长的海岸线的;更热切,我是怀念着那沿海岸像翻滚在惊涛里战斗着的弟兄的。夜里我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像一只只站夜岗的弟兄的眼睛;白天太阳的金线照着我,我感到了那千百里外在皿和汗的挣扎里故乡儿的辛苦和快乐。
因此,我像回到了一个神话时代,我站在这西北高原上向荒旷的黄土层寄意,说:我抚育过华夏祖先的土壤啊!万千年前据说你曾经也是海洋的。你这里深深地埋在地底的就是水成岩:里边有海藻的化石,有五六丈长的龙骨。果然,你这绵延起伏的群山不该就是远古年代凝定了的骇浪么?
─—西北高原上从蒙古大沙漠吹来的风是狂暴的,当年它掀动着海水生波,那么以它卷着漫天风沙的力量也荡起过层层的群山吧。现在正是土地也要沸腾起来,咆哮起来的时候了。
让我们向海洋,向胜利!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二日
[book_title]黑红点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两句话有道理。但神是没有的。掌握善恶报的不是冥冥中有什么神,而是活生生的人。这人是要多数的,群众,大家。大家说好的,是好人;因而有群众拥护的领袖。大家说坏的,是坏人;譬如说:“这家伙还不死啊!”那他就该离死不远了。古时候对专制独裁的暴君,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对常人,有成语叫“千人所指,不病而死”。
黑红点就是冀南敌占区的老百姓和八路军、抗日政府,对汉奸、伪军、帮敌人当狗腿做坏事的家伙的善恶记录。老百姓有那些坏人的名册。哪个做一件好事,就在他名字下边点一个红点;哪个做一件坏事,就在他名字下边点一个黑点。抗战胜利后算总帐(一九四二年这样提)。那时看红点多的,可以将功折罪,他还有活着做一个幸福的中国人的机会。若是黑点多,不必等抗战胜利,到一定点数,就要打死他。该打死一定打,他“皇军”老子也保不了险。(“皇军”自己谁保险呢?)因此,那名册老百姓也叫它生死簿。
本来,只要是中国人,还有良心、人心,好坏事总该是分得清的。即便不讲大道理,难道就不能问问自己?做汉奸当伪军的,自己吃要吃得饱,穿要穿得暖,可是把乡里邻居的粮食、衣服抢了,看着他们挨饿受冻。自己房子要住得讲究,住得舒服,可是把叔叔伯伯们仅有的几间草屋烧掉、捣毁,逼他们到旷野里任雨打风吹!最可恨,自己是娘养的,早晚也会娶妻生女,但是却奸淫人家的母亲、妻子、闺女!丢掉祖宗的坟茔,邻舍的孤寡老弱,任野兽一样的强盗去践踏杀戮,自己却反转去孝敬那些强盗,帮助那些强盗,啜食一点人家分赃剩下的残羹唾余!世间还有比这再下流再无耻的事么?你心上长满了油,昧了良心的汉好啊,要在睡不着觉的时候好好想想,不为自己也该为子孙留条后路!
你看,北仓庄那个六十多岁的王老汉,听了黑红点的故事到敌人的据点那里去骂他当伪军的儿子去了。那个老头子一生好强,惯常是教训别人的,自从儿子当了伪军却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天天大门不出,出门也不敢高声言语。羞耻和忧闷绞着心,不到半年头发和胡须都全白了。那天夜里,他悄悄地跑到炮楼底下,叫着他儿子的小名,“你这个混帐东西,不孝的杀才,给我滚回家去!你当汉奸教我没法见人。‘有千年的乡里,没有百年的亲戚。’你再这样坏下去,教我们祖祖辈辈怎么做人?你若不回去,我就在炮楼底下碰死!……”
顽固的伪军,他们的家属在乡里是没有地位的,大家瞧不起,平日没人招惹,大年初一也没人拜年。对转变了的伪军却不同,他们的家属享受着像一般公民一样的待遇。年下节下有困难也设法解决,地荒了有人互助耕锄。小卫圈一个军的婆姨,年三十晚上自动跑到据点里向当伪军的丈夫劝说:“人家八路军可好来,自己吃小米,吃野菜,对抗属却送肉送面。那才真是恩人哩!这汉奸咱可别干啦!咱反回来当八路吧。”这是天良没有丧尽,不甘心当汉奸的人们的例子。正因为伪军伪官,并不都是死心塌地的汉奸,有的只是贪图小利或一时糊涂,陷入了泥坑,我们老百姓、八路军才不惜用各种方法把黑红点的道理向他们宣传,挽救他们。我们在夜里敌人不敢出来的时候,去据点碉堡跟前喊活:“今晚上我们来给你们上课啦。……”起初他们听了很恐慌,向我们放枪。但放枪我们还是喊:某某,你听着……”我们指了名喊。”我们的名字他们都知道啊!”为了好奇,他们也不得不武装着听讲。其实,对这些家伙,我们不但知道他们的名字,并且知道他们家住在哪里,父亲是谁,家有几口人,甚至他们当伪军是谁的保人,使什么枪,有几粒子弹,我们都调查得清清楚楚。我们说:“某某你太坏了!哪一天你打了谁,哪一天骂了谁,哪一天你到哪里抢了谁谁谁家里几匹布,几百斤粮食,几只鸡!……”碉堡里就往往沉静下来,有时听得到一两声嘘唏,因为说得太对了。这时我们就趁势告诉他们:“不要打骂老百姓,不要枪杀老百姓,不要糟蹋人家的妇女!你们做的坏事我们都记着的,要改,不改就搞你……”
慢慢地伪军动心了,对喊话也表示了欢迎:“来吧!靠近一点,我们不打枪。”有的还丢下烟卷来。对提出了名字的最坏的伪军他们也给以孤立:“唔,你上了生死簿了,我们再不和你在一起,背霉气!”被提了名字的就赶快表示态度:“我再不做坏事了。”“我从今后改了行不行?”─一营镇一个伪警备队长对维持会长说:“人家县政府那里,恐怕我的黑点最多了,你只在家里出主意,别人不知道,什么事都是我领头去干,抢杀掠夺,谁不晓得?一定都上在帐上了。”言下不免忐忑不安,有些埋怨。维持会长表面上安慰他:“你好,底下有人,黑点虽然多,将来带人出去反正,一下子一个大红点就把黑点都盖了。我呢?翻了老底子还不是一抹黑?……”内心里也透露了无限的懊恼和顾虑。
宣传不够,老百姓就进一步警告他们。
南宫,一个很坏的伪警察所长当了伪区长,向老百姓派款,一亩地要两元。那是正当冀南遭了严重旱灾,老百姓吃野菜树皮都没有的时候,那样的勒索,简直是要人命。老百姓气极了,一夜工夫,把伪区长住处周围,遍地插满了小旗:红的,绿的,白的,黄的,上边写了各色各样的标语:“打死XXX!”“拒绝派款!”“反对勒索!”他一出来,子弟兵民兵也四处打击他。结果他立刻派出调人,说,“两块钱不要,八路军叫咋着就咋着!”
警告再不行,就消灭他们─—黑红点是兑现的。
广宗东里集,有个伪警察所长,叫张××,土匪出身,人称“张八爷”。因为杀人不眨眼,又叫“张剥皮”,他曾三天里边杀死四十三个好百姓。这一带人都恨他入骨。我们抗日政府就贴了布告,宣布他几大罪状,把他做的坏事一股脑儿都揭露出来。明白告诉他,哪一天要打他,──这家伙住在碉堡外边,每天夜里回家睡觉,并且经常在东里集上一家小酒馆喝酒,往往喝得酩酊大醉。那天凑巧傍晚他又在那家酒馆喝酒,我们武工队就在酒馆附近埋伏了。等他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酒馆掌柜仓仓皇皇地进去告诉他:“不好,八路来了!”他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嚷着:“八路在哪里?”我们武工队0的一枪:“八路在这里!”他就像真的“醉”了一样,一头栽地,再也不起来了。
这个坏家伙死了,敌人又派了一个新所长来,更坏:硬要叫东里集的村长去给“张剥皮”祭灵。可是灵没祭成,他自己的灵魂却又跟着我们武工队的枪声投入地狱了。
黑红点就这样有灵验。因为他不是鬼神的指使,而是人民大众的裁判。红点,不是焚香叩头能求得来的;你要做好事:坚决抗日,爱护群众。黑点,也不是吃斋念佛能禳除得掉的;你要不做坏事:不帮助敌人,不掠夺、打骂、捕杀百姓。这样伪军伪官就不得不打打算盘,伪军伪官的家属也就不得不替他们的不肖子孙,刁夫贼父捏一把汗了!于是有伪军的妻子到碉堡去叫她的丈夫的事,有伪军的母亲到据点去哭她的儿子的事。景镇伪警备队的刘中队长也当众宣誓说:“别骂我,我也是想抗日。八路军要来打鬼子,我保证一枪不放:要是我放枪,我姓刘的不是俺爹揍的!”李家屯炮楼里的伪中队长,听说老百姓提出来要搞他,他赶紧声明:“往后不再做坏事就是!实在我也很难,譬如××村的村长是暗八路(共产党),难道我不知道?他来了我也没把他怎样。……”有的更具体地提出保证条件:一、到拔碉堡的时机来了,不用拔我就带弟兄们投降;二、抗日人员可以随便过路,我们看见也装没看见。……慢慢有了“伪属协约书”。只要伪军父兄能确保他的子弟不烧不杀,不抢不捉,和我们打仗枪口向上,那么老百姓就确保他家的生命财产安全,和其他抗日居民一样,为了郑重,这“协约书”特别由抗日县政府盖印保证。老百姓和抗日政府又给做好事多的伪军发“回心抗战证”,凡带证的回家或被俘都一律不杀。但是发了证后再做坏事,就宣布无效,也并不迁就。
这样一来,坏人们神魂不安了。
枣强,一个维持会长,有一次卷了大批赃款回家,听了全家老少讲说黑红点的故事,夜里就做了一个恶梦:坏人榜上,自己名下密密匝匝地全是黑点;他不觉大吃一惊,吓了一身冷汗。第二天醒来,他就向敌人提出辞职了,事后回答别人问他的辞职理由,他说:“合不着提溜着个脑袋过日子!”
当敌人挖界沟的时候,衡水、武邑边境上挖的最快,因为那一带伪军督促最紧,打骂也最凶的缘故。每晚我们去据点附近破路,伪军总是彻夜打枪,有时破路群众就受到伤亡。这一天夜里。我们子弟兵把据点包围了,进行喊话,把每个班长以上的伪军,指名叫着把生死簿里的记载念给他们听,并且加了详细的解释说明,那天他们就非常老实,一枪没打,我们带去的群众好好地把刚修的公路破坏了一夜。第二天,听说伪据点里一个司务长,自己觉得做的坏事太多了:打人,诈钱,抢东西,很怕老百姓不会饶他,从此郁闷成疾,不到半月就死了。
这样,黑红点的故事传开会,伪军便争着向老百姓解释:那件事不是他做的,是谁谁做的;纷纷托人打听自己黑点的数目,找适当的机会做些好事,来挽救弥补。阜县X村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炸弹厂里三十多个工人正在积极工作着,忽然村长急急忙忙地走进来说:“有五匹马来到大街上,问炸弹厂在哪里,教快说出来,不然就坏了:鬼子在后边快到了,是专来找炸弹厂的,说了他们想办法掩护,不然……”厂长听了。想一定是有汉奸报告了。鬼子已来到村边,想办法已来不及了。伪军又紧跟在村长后边,确实已发现了工厂,就叫村长向伪军说了实话。那五个伪军急忙唤工人换了衣裳,叫人把造炸弹的东西埋起来,把炸弹厂最小的房子烧了,压在上面,又点起了几处老百姓矮小的草房。“这就不碍事了,”五个伪军很放心地说,“只要鬼子查不出造炸弹的家具,我们就有办法应付。”
这时鬼子进村了。到处找炸弹厂,可是村子找遍了也找不到。最后集合起老百姓来打着逼着问,也没有一个人说出;伪军在旁支吾了一番,鬼子就走了。
走了约摸一袋姻的工夫,西匹马又得得地飞跑回来,碰见村长就喘着粗气说:“你告诉县政府,这件事情可是件好事情啊!请县政府给我们画个红点─一我叫银得胜。”
说完又掉转马头飞快地跑了。
…………
告诉那些替敌人说话、谷敌人跑腿、谷敌人做事的人吧:
“不要做坏事啊!你的名下会多一个黑点呢。”
老百姓的评判,是最后的最合理的评判。
一九四四年十月三日
[book_title]马
马是天池之龙种。那自是一种灵物。
──庾信:《春赋》
也许是缘分,从孩提时候我就喜欢了马。三四岁,话怕才咿呀会说,亦复刚刚记事,朦胧想着,仿佛家门前,老槐树荫下,站满了大圈人,说不定是送四姑走呢。老长工张五,从东院牵出马来,鞍鞯都已齐备,右手是长鞭,先就笑着嚷:跟姑姑去吧?说着一手揽上了鞍去,我就高兴着忸怩学唱:骑白马,吭铃吭铃到娘家……大家都笑了。准是父亲,我是喜欢父亲而却更怕父亲的,说:下来吧!小小的就这样皮。一团高兴全飞了。下不及,躲在了祖母跟前。
人,说着就会慢慢儿大的。坡里移来的小桃树,在菜园里都长满了一握。姐姐出阁了呢。那远远的山庄里,土财主。每次搬回来住娘家,母亲和我们弟弟,总是于夕阳的辉照中,在庄头眺望的。远远听见了銮铃声响,隔着疏疏的杨柳,隐约望见了在马上招手的客人,母亲总禁不住先喜欢得落泪,我们也快活得像几只鸟,叫着跑着迎上去。问着好,从伙计的手中接过马辔来,姐姐总说:“又长高了。”车门口,也是彼此问着好;客人尽管是一边笑着,偷回首却是满手帕的泪。
家乡的日子是有趣的。大年初三四,人正闲,衣裳正新,春联的颜色与小孩的兴致正浓。村里有马的人家,都相将牵出了马来。雪掩春田,正好驰骤竞赛呢。总也有三五匹吧,骑师是各自当家的。我们的,例由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叔父负责,叔父骑腻了,就是我的事。观众不少啊:0村的祖伯叔,兄弟行辈,年老的太太,较小的邻舍侄妹,一凑就是近百的数目。崭新的年衣,咳笑的乱语,是同了那头上亮着的一碧晴空比着光彩的。骑马的人自然更是鼓舞有加喽。一鞭扬起,真像霹雳弦惊,飕飕的那耳边风丝,恰应着一个满心的矜持与欢快。弛骋往返,非到了马放大汗不歇。毕剥的鞭炮声中,马打着响鼻,像是凯旋,人散了。那是一幅春郊试马图。
那样直到上元,总是有马骑的亲戚家人来往,驴骡而外,代步的就是马。那些日子,家里最热闹,年轻人也正蓬勃有生气。姑表堆里,不是常常少不了戏谑么?春酒筵后,不下象棋的,就出门遛几趟马。
孟春雨霁,滑0的道上,骑了马看卷去的凉云,麦苗承着残滴,草木吐着新翠,那一脉清鲜的泥土气息,直会沁人心脾。残虹拂马鞍,景致也是宜人的。
端阳,正是初夏,天气多少热了起来。穿了单衣,戴着箬笠,骑马去看戚友,在途中,偶尔河边停步,攀着柳条,乘乘凉,顺便也数数清流的游鱼,听三两渔父,应着活浪活浪的水声,哼着小调儿,这境界一品尚书是不换的,不然,远道归来,恰当日0半山,残照红于榴花,驱马过三家村边,酒旗飘处,斜睨着“闻香下马”那么几个斗方大字,你不馋得口流涎么?才怪!鞭子垂在身边,摇摆着,狗咬也不怕。“小妞!吃饭啦,还不给我回家!”你瞧,已是吃大家饭的黄昏时分了呢。把缰绳一提,我也赶我的路,到家掌灯了,最喜那满天星斗。
真是家乡的日子是有趣的。
当学生了。去家五里遥的城里。七天一回家,每次总要过过马瘾的。东岭,西洼,河埃,丛林,踪迹殆遍殆遍。不是午饭都忘了吃么?直到父亲呵叱了,才想起肚子饿来。反正父亲也是喜欢骑马的,呵叱那只是一种担心。啊,生着气的那慈爱喜悦的心啊!
祖父也爱马,除了像三国志那样几部老书。春天是好骑了马到十里外的龙潭看梨花的。秋来也喜去看矿山的枫叶。马夫;别人争也无益,我是抓定了的官差。本来么,祖孙两人,缓辔蹒跚于羊肠小道,或浴着朝暾,或披着晓霞,闲谈着,也同乡里交换问寒问暖的亲热的说话;右边一只鸟飞了,左边一只公鸡喔喔在叫,在纯朴自然的田野中,我们是陶醉着的。Old man is the twice of Child 我们也志同道合。
最记得一个冬天,满坡白雪,没有风,老人家忽尔要骑马出去守了,他就穿了一袭皮袍,暖暖的,系一条深紫的腰带,同银白的胡须对比的也戴了一顶绛紫色的风帽,宽大几乎当得斗篷,马是棕色的那一匹吧,跟班仍旧是我。出发了呢?那情景永远忘不了。虽没去做韵事,寻梅花,当我们到岭巅头,系马长松,去俯瞰村舍里的缕缕炊烟,领略那直到天边的皓洁与荒旷的时候,却是一个奇迹。
说呢,孩子时候的梦比就风雨里的花朵,是一招就落的,转眼,没想竟是大人了,家乡既变得那样苍老,人事又总坎坷纷乱,闲暇少,时地复多乖离,跃马长堤的事就稀疏寥落了。可是我还是喜欢马呢:不管它是银鬃,不管它是赤兔,也不管它是泥肥骏瘦,蹄轻鬣长,我都喜欢。我喜欢刘玄德跃马过檀溪的故事,我也喜欢“泥马渡康王”的传说,即使荒诞不经吧,却都是那样神秘超逸,令人深深向往。
徐庶走马荐诸葛,在这句话里,我看见了大野中那位热肠的而又洒脱风雅的名士。骑马倚长桥,满楼红袖招,你看那于绿草垂杨临风伫立的金陵年少,丰采又够多么英俊翩翩呢。固然敝车赢马,颠顿于古道西风中,也会带给人一种寂寞怅惘之感的,但是,这种寂寞怅惘,不是也正可于或种情景下令人留恋的么?─一前路茫茫,往哪里去?当你徘徊踟蹰时就姑且信托一匹龙钟的老马,跟了它一东二冬的走吧。听说它是认识路的。譬如那回忆中幸福的路。
你不信么?“非敢后也,马不进也。”哪个落落大方说着这样话的家伙,要在跟前的话,我不去给他执鞭坠镫才怪哪。还有那冯异将军的马,看着别人擎擎着一点点劳碌就都去0颜献功,而自己的主人却踢开了丰功伟烈,兀自巍然堂堂的站在了大树根下,仿佛只是吹吹风的那种神情的时候,不该照准了那群不要脸的东西去乱踢一阵,而也跑到旁边去骄傲的跳跃长啸么?那应当是很痛快的事。
十万火急的羽文,古时候有驿马飞递:探马报道,寥寥四个字里,活活绘出了一片马蹄声中那营帐里的忙乱与紧急,百万军中,出生入死,不也是凭了征马战马才能斩将搴旗的么?飞将在时,阴山以里就没有胡儿了。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哙,怎么这样壮呢!胆小的人不要哆嗦啊,你看,那风驰电掣的闪了过去又风驰电掣的闪了过来的,就是马。那就是我所喜欢的马。─—弟弟来信说,“家里才买了一匹年轻的马,挺快的。……”真是,说句儿女情肠的话,我有点儿想家。
一九三四年三月,青岛
[book_title]夜谈
说不定性格是属忧郁一派的,要不怎么会喜欢了夜呢?
喜欢夜街头憧憧的人影。喜欢空寂的屋里荧然的孤灯。喜欢凉凉秋夜唳空的过雁。喜欢江船上眠愁的旅客谛听夜半钟声。喜欢惊涛拍岸的海啸未央夜还訇磕的回应着远山近山。喜欢使祖逖拔剑起舞的阵阵鸡鸣。喜欢僻街穷巷黑阴里接二连三的汪汪犬吠。喜欢午夜的一声枪。喜欢小胡同里蹒跚着的鸟儿郎当的流氓。喜欢直响到天亮的舞场里的爵士乐。喜欢洞房里亮堂堂的花烛,花烛下看娇羞的新嫁娘。喜欢旅馆里夜深还有人喊茶房,要开壶,喜欢长长的舒一舒懒腰,睡惺松的大张了口打个喷嚏;因为喜欢了夜,这些夜里的玩艺便都喜欢了呢。
是的,我喜欢夜。因此,也喜欢了夜谈。
火辣辣的白天,那是人们忙手忙脚在吩咐人或听人吩咐的时候。庄稼老斗正犁耙,锄头,汗一把泥一把的在田间苦辛劳碌;买卖家正拨动着算盘珠响,口角飞沫,毫厘忽的计较者,在彼此勾心斗角的耍着聪明;工人们心手都变了机器;学堂里,先生们在拿了不是当理说,学生在闹着鬼,偷先生睡晌觉的那点闲暇。这些,想谈话,谈何容易?要谈且等到夜吧。要谈也最好是夜吧。
夏天夜里,在乡间,刚刚放下晚饭的筷子,星星就已撒满天了。庭院里蚊子多,也多少有点见闷热,替祖父拿着狗皮垫褥,提了水烟袋,走到村边绕了杨柳树的场园时,咯咯00说着话的地上已坐满了人了。披着蓑衣的,坐着小板凳的,脱了鞋就拿鞋当了坐垫的,铺了苇席叠了腿躺着的,都乘凉来了。老年的爷爷,中年的伯叔,年轻的兄弟,都亲热的招呼着:
“吃过了么?”
“这边坐坐啊。”
有说着欠欠身的,也有说着就站了起来的。心上真是平安而熨帖啊。先是会吸烟的吸一阵子烟,不会吸烟的去数数星捉捉萤火,慢慢的就谈起闲天来了。慢慢的就说起故事来了。有长毛造反,有粱山伯祝英台,有“那年大旱一连七七四十九天,田中颗粒无收。”说鬼,说狐仙,说家长理短,真有味哪。害怕了时往人缝里挤挤,听得高兴了,随了大家一块儿笑笑。望着一直黑到天边的茫茫大野,看着星,看着萤火,看着烟斗上一亮一亮的微光,心是冲淡宁静的。人是与夜合融了的。一个流星扫过了,大家嚷:“你瞧那颗贼星!”路边走过一支灯笼,狗咬起来了。
“狗!”有人在呵叱着。
问:“上那儿去的?”
“赶店的呢。”或“到城里去的。”那提灯笼的回话。
心上一惊往往接着就平安了的。眼看着灯笼远,远。跟前故事又开头了。偶然也来两口二簧,梆子腔。你听,“金牌召来银牌选……”还是小嗓。
这是夜谈。这是乡间的夜谈。这样夜谈是常常到丙夜才散的,是常常到露重了才散的。是常常谈着谈着有人睡着了,打起呼噜来;有人磕睡了,打起呵欠来。有谁家孩子的妈唤她的孩子:“还不给我回来睡觉!”孩子揉着困眼,不愿走,可是走了。又有谁家丈夫的老婆喊她的丈夫:“我说,还不回家么?”听话的老实的丈夫,也是不愿走,可是也站起来走了。这样你走,我也走,人就渐渐的稀,话就渐渐的少了。到人散净了,狗也“啊哼”一声舒起懒腰来,留下的就只有吱吱的蝙蝠飞,嗡嗡的蚊虫叫,仿佛还在谈得热闹。
有远离乡井的人,栉风沐雨的漂泊,山啊河的跋涉,想着家,迈着疲惫的脚步,好歹在太阳快落的时候赶到了一家野店。进门,跺跺脚上的尘土,擦一把脸,擤擤鼻子。到屋里,喝茶呢,怪渴,喝了几杯;不想吃东西,也胡乱的应酬了点儿,不过应当收拾睡的时候,却偏偏睡不着了。对了一盏灯,孤零零的,又乏,又闷,又愁,简直想落泪,想哭。忽然,这时候车门开处,又进来了一位客人,挑担子的吧,推小车的吧,赶了毛驴卖酒的吧,不管,也是投宿的就好。你看他,进得店来,也是跺跺脚上的尘土,擦一把脸,擤擤鼻子,屋里来喝茶吃饭。其初你本来毫无心绪去招呼他的,只是愁得想落泪,想哭。可是后来你招呼他了:
“从那儿来呀?”
“往那儿去啊?”
你问他贵姓,他也问您贵姓,不是慢慢的就熟了么?慢慢的就谈起话来了。同是旅途的客人啊!同病是会相怜的说着话,彼此都感到了几分亲挚,几分慰藉。就这样,你忘掉了你的孤单,也不很愁苦了,悄悄的你就踱到了梦中。那怕醒来枕上仍复有着泪痕,总比你听一夜更夫的柝声,在床上泥鳅似的辗转不寐好喽。
若然是他乡遇故知呢?那就更该喝杯酒贺贺了。你们不会坐以待旦么?活一夜是说不完的。高兴了紧紧握住了手,难过了涕泪阑干,或拍着肩膀彼此会心的笑笑,谁知道都说些什么话呢?夜是寂寥的,你忘了;夜是漫漫儿长的,你也忘了。你只感到兴奋,只感到袭上心来的莫名的脉脉欢喜,莫名的阵阵酸辛。
这又是一种夜谈。
要是,外面风声一刻紧一刻,处处暗探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帮革命党人,却还兀自在一间小小的顶楼上,或一所闷气的地下室里,燃一支细烛,光微弱得呼吸都嘘得在灭,在会谈些什么,理论些什么呢。切切喳喳的说话声,怕全凭了眼睛去听才懂。可是人并不慌张,倒是镇定锁住了每颗热烈的心的。用眼里灼灼的光芒互相喜悦的对看着,仿佛在期待着一个人,在等着一道极严重的命令似的。好久好久,正疑惑着:
“怎么还不来?”
“该不会有差错吧?”
忽然,不敢相信的听着轻轻敲了三下门,望过去,从门缝里挤进来的是一个破布蓝衫的青年。正是他,清瘦的身躯,犀利的眼光,紧闭的嘴唇,像钳着铁一般的意志似的。大家下意识的肃穆的立了起来,欢迎他;又下意识的肃穆的坐了下去,听他说话。
先是女孩子样的,大方而熳烂的笑,给每个矜持的灵魂投下一副定惊的药剂,接着那低微而清晰流畅的声调响起来,就像新出山的泉水那样丁咚有致。说陷阱就像说一个舞女的爱;说牢狱就像讲一部古书;说到生活,说它应当像雨天的雷电,有点响声,也有点光亮,哪怕就算一闪即过的短促呢,也好。说死是另一种梦的开头,不必希翼也不必怕,那是与生活无关的。说奸细的愚蠢,说暴动的盛事,也说那将来的万众腾欢的日子。一没留神,你看,各个人都从内心里透出一种没遮拦的欢笑了,满脸上都罩上那含羞似的红光了。振奋了,激励着,人人都像一粒炸弹似的。饱藏着了一种不可遏抑的力。
这也是一种夜谈,听这种夜谈是不会打盹的。
夜谈是有味的。除夕大年夜,一家老小,守岁喝黄米酒,烧大盆火,同话祖宗遗事;零乱的爆竹声中,那夜谈是弥漫着天伦之乐的。两个看坡的老人,地头上禾稼丛里,领一条狗,曳一杆猎枪,在夜色凄其的时候,吸烟说杂话,听禾苗刷刷的长,那夜谈是有田野风的。几个青年人捧了一位蔼然可亲的老先生,向他质疑问难,说诗经里的郑风,讲希腊神话,娓娓动听的那博雅谈吐,是充满着书香的。偶语弃市,眉眼便代替了唇舌;楚囚对泣,眼泪说一腔抑郁。“开琼宴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管它闲情还是逸趣呢,夜谈总是可爱的。
不信,你来,大大的一壶白开,小小的一坛醇酒,一听香烟,若干份上海小报,烤白薯,赛梨萝卜,几卷禁书;替你约两三个知心朋友,在花香的春夜也好,雷电风雨的夏夜也好,萧萧风唧唧虫鸣的秋夜也好,深冬大雪夜也好;月白如水的时候,一夕数惊的时候,别后重逢,都随你;请你谈,作彻夜的谈。那么,联床西窗烛下,该是你睡不着觉的时候了吧?
喂,伙家,就请移驾夜谈如何?
[book_title]山屋
屋是挂在山坡上的。门窗开处便都是山。不叫它别墅,因为不是旁宅支院颐养避暑的地方;唤作什么楼也不妥,因为一底一顶,顶上就正对着天空。无以名之,就姑且直呼为山屋吧,那是很有点老实相的。
搬来山屋,已非一朝一夕了;刚来记得是初夏,现在已慢慢到了春天呢。忆昔入山时候,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寞,原来地方太偏僻,离街市太远啊。可是习惯自然了,浸假又爱了它的幽静;何况市镇边缘上的山,山坡上的房屋,终究还具备着市廛与山林两面的佳胜呢。想热闹,就跑去繁嚣的市内;爱清闲,就索性锁在山里,是两得其便左右逢源的。倘若你来,于山屋,你也会喜欢它的吧?傍山人家,是颇有情趣的。
譬如说,在阳春三月,微微煦暖的天气,使你干什么都感到几分慵倦;再加整天的忙碌,到晚上你不会疲惫得像一只晒腻了太阳的猫么?打打舒身都嫌烦。一头栽到床上,怕就蜷伏着昏昏入睡了。活像一条死猪。熟睡中,踢来拌去的乱梦,梦味儿都是淡淡的。心同躯壳是同样的懒啊。几乎可以说是泥醉着,糊涂着,乏不可耐。可是大大的睡了一场,寅卯时分,你的梦境不是忽然透出了一丝绿莹莹的微光么,像东风吹过经冬的衰草似的,展眼就青到了天边。恍恍惚惚的,屋前屋后有一片啾唧哳哳的闹声,像是姑娘们吵嘴,又像一群活泼泼的孩子在嘈杂乱唱;兀的不知怎么一来,那里“支幽”一响,你就醒了。立刻你听到了满山满谷的鸟叫。缥缥渺遥的那里的钟声;也嗡嗡的传了过来。你睁开了眼,窗帘后一缕明亮,给了你一个透底的清醒。靠左边一点,石工们在丁咚的凿石声中,说着呜呜噜噜的话;稍偏右边,得得的马蹄声又仿佛一路轻的撒上了山去。一切带来的是个满心的欢笑啊。那时你还能躺在床上么?不,你会霍然一跃就起来的。衣裳都来不及披一件,先就跳下床来打开窗子。那窗外像笑着似的处女的阳光,一扑就扑了你个满怀。
“呵,新的灵魂,我们在平静而清冷的早晨找到我们自己了。”
----惠特曼《草叶集》
那阳光洒下一屋的愉快,你自己不是都几乎笑了么?通身的轻松。那山上一抹嫩绿的颜色,使你深深的吸一口气,清爽是透到脚底的。瞧着那窗外的一丛迎春花,你自己也仿佛变作了它的一枝。
我知道你是不暇妆梳的,随便穿了穿衣裳,就跑上山去了。一路,鸟儿们飞着叫着的赶着问“早啊?早啊?”的话,闹得简直不像样子。戴了朝露的那山草野花,遍山弥漫着,也懂事不懂事似的直对你颔首微笑,受宠若惊,你忽然骄蹇,迈着昂藏的脚步三跨就跨上了山巅。你挺直了腰板,要大声嚷出什么来,可是怕喊破了那清朝静穆的美景,你又没嚷,只高高的伸出了你粗壮的两臂,像要拥抱那个温都的娇阳似的,很久很久,你忘掉了你自己。自然融化了你,你也将自然融化了。等到你有空再眺望一下那山根尽头的大海的时候,看它展开着万顷碧浪。翻掀着千种金波灵机一动,你主宰了山,海,宇宙全在你的掌握中了。
下山,路那边邻家的小孩子,苹果脸映着旭阳,正向你闪闪招手,烂漫的笑;不会赶着问她,“宝宝起这样早哇?姐姐呢?”
再一会,山屋里的人就是满口的歌声了。
再一会,山屋右近的路上,就是逛山的人格格的笑语了。
要是夏天,晌午阳光正毒,在别处是热得汤煮似的了,山屋里却还保持着相当的凉爽,坡上是通风的。四周的山松也有够浓的荫凉。敞着窗,躺在床上,噪耳的蝉声中你睡着了,噪耳的蝉声中你又醒了。没人逛山。樵夫也正傍了山石打盹儿。市声又远远的,只有三五个苍蝇,嗡飞到了这里,嗡又飞到了那里。老鼠都会瞅空出来看看景的吧,“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心跳都听得见扑腾呢。你说,山屋里的人,不该是无怀氏之民么?
夏夜,自是更好。天刚黑,星就悄悄的亮了。流萤点点,像小灯笼,像飞花。檐边有吱吱叫的蝙蝠,张着膜翅凭了羞光的眼在摸索乱飞。远处有乡村味的犬吠,也有都市味的火车的汽笛。几丈外谁在毕剥的拍得蒲扇响呢?突然你听见耳有边的蚊子薨薨了。这样,不怕露冷,山屋门前坐到丙夜是无碍的。
可是,我得告诉你,秋来的山屋是不大好斗的啊。若然你不时时刻刻咬紫了牙,记牢自己是个男子,并且想着“英国的孩子是不哭的”那句名言的话,你真挡不了有时候要落泪呢。黄昏,正自无聊的当儿,阴沉沉的天却又淅淅沥沥的落起雨来。不紧也不慢,不疏也不密,滴滴零零,抽丝似的,人的愁绪可就细细的长了。真愁人啊!想来个朋友谈谈天吧,老长的山道上却连把雨伞的影子也没有;喝点酒解解闷吧,又往那里去找个把牧童借问酒家何处呢?你听,偏偏墙角的秋虫又凄凄切切唧唧而吟了。呜呼,山屋里的人其不但然蹙眉颓然告病者,怕极稀矣,极稀矣!
凑巧,就是那晚上,不,应当说是夜里,夜至中宵。没有闭紧的窗后,应着潇潇的雨声冷冷的虫声,不远不近,袭来了一片野兽踏落叶的悉索声。呕吼呕吼,接二连三的嗥叫,告诉你那是一只饿狼或是一匹讥狐的时候,喂,伙计,你的头皮不会发胀么?好家伙!真得要蒙蒙头。
虽然,“采菊东篱下”,陶彭泽的逸兴还是不浅的。
最可爱,当然数冬深。山屋炉边围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说着话,暖烘烘的。有人吸着烟,有人就偎依在床上,唏嘘也好,争辩也好,锁口默然也好,态度却都是那样谆朴诚恳的。回忆着华年旧梦的有,希冀着来日尊荣的有,发着牢骚,大夸其企图与雄心的也有。怒来拍一顿桌子,三句话没完却又笑了。那怕当面骂人呢,该骂的是不会见怪的,山屋里没有“官话”啊,要讲“官话”,他们指给你,说:“你瞧,那座亮堂堂的奏着军乐的,请移驾那楼上去吧。”
若有三五乡老,晚饭后咳嗽了一阵,拖着厚棉鞋提了长烟袋相将而来,该是欢迎的吧?进屋随便坐下,便尔开始了那短短长长的闲话。八月十五云遮月,单等来年雪打灯。说到了长毛,说到了红枪会,说到了税,捐,拿名粮食换不出钱,乡里的灾害,兵匪的骚扰,希望中的太平丰年及怕着的天下行将大乱:说一阵,笑一阵,就鞋底上磕磕烟灰,大声的打个呵欠,“天不早了。”“总快鸡叫了。”要走,却不知门开处已落了满地的雪呢。
原来我已跑远了。急急收场:“雪夜闭户读禁书。”你瞧,这半支残烛,正是一个好伴儿。
一九三四年四月六日,青岛万年兵营
[book_title]海
那年初冬凉夜,乘胶济车婉蜒东来,于万家灯火中孤单单到青岛,浴着清清冷冷风,打着寒噤,沿了老长老长的石栏杆步武彳亍,望着远远时明时灭的红绿灯,听左近澎湃的大水声音,默默中模糊影响,我意识到了海,旅店里一宵异乡梦,乱纷纷真到黎明;晨起寂寞与离愁,正自搅得心酸,无意绪,忽然于窗启处展开了一眼望不断的水光接天,胸际顿觉豁然了。我第一次看见了海。从那起,日日月月年年,将时光于悲苦悦乐中打发着,眨眼冬夏三五度,一大把日子撒手作轻云散去,海也就慢慢认识了,熟了,亲昵起来了。
忆昔初来时候,地疏人生,寂寞胜过辛苦,常常躲着失眠,于静穆的晨钟声里起个绝早,去对着那茫无涯际的一抹汪洋,鹄候日出,等羲和驾前的黎明;带便看看变幻万千的朝霭,金光耀眼的滟涟水色,及趁潮解缆疑及荡去的渔船。我曾凑晴明安息日,一个人跑到远离市镇的海滩,去躺在干干净净的沙上,晒太阳,听海啸,无目的地期待从那里开来的一只兵舰,或一只商船,俏悄地玩味着那船头冲击的叠浪,烟囱上掠了长风飘去的黑烟。我也曾于傍晚时分,趁夕阳无限好,去看落霞与孤鹜:就这样辗转相因,与海结了不解缘,爱了海。
爱海,是爱它的雄伟,爱它的壮丽。爱它的雄伟,不是因为它万丈深处有什么玲珑透剔的水晶宫,有海,若有Oc-eanus,Neptune及其挽轻车的铜蹄骏马,和金盔卫士;爱它的壮丽,也不是因为它那银色浮沫中曾跳出过司人间爱与美的维娜斯,及善以音乐迷人的Siren女神,或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宓妃之类:爱海的雄伟与壮丽还是因为海的根底里就蕴藏着雄伟蕴藏着壮丽的缘故呢。不必夸张,不必矫情,只要对着那万顷深碧,伫立片刻;或初夏月明夜扁舟中流荡漾一回,你就会不自禁地惊叹,说说这样大的海这样美的海啊!原来海不止是水的总汇,那也是力的总合呢。栽在它的怀里,你自己渺小得像一片草芥,逸是像一粒尘砂,怕就连想想的工夫都没有。你不得不低头,服输。
因为爱海的缘故,读了古勒律已的《古舟子吟》,曾想跳上一只独横岸头的双桅舟,去四海为家,漂泊一世;将安乐与忧患,完全交给罗盘针,定向舵与夫一帆风顺;待到须发苍苍,日薄西山时候,兀自泊上一处佰生的港口,将一身经历,满怀悲苦,向人们传播吐诉,那该是耐人寻味耐人咀嚼的吧。读了盎格尔撒克逊那民族缔造的历史,曾想啸聚一帮弟兄,炼一副钢筋铁骨身子,百折不回意志,去栉风沐雨,冒天险,大张除暴安良,拯贫扶弱旗帜,横冲直撞出入于惊涛骇浪中;只要落落大方,泄得万种愤慨,海寇名家,徽号也是光荣的。人生事事不称意的时候,读了《论语》卷内仲尼老先生乘桴浮于海的话,也曾想,像陶渊明东篱采菊,苏东坡夜游赤壁,就到海上蓑衣垂钓悠然鼓0
地过过疏散生活也好:可惜既非豪俊,又非明哲。亦非隐人逸士,草草白日幻梦殊不足为训已耳。无何,就姑且造若干渔船,到海里去斩长鲸,擒浪里白条,秋网蟹,冬拿海参,改行作个渔户也好吧?再不然,就煮海为盐,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水与阳光,去穷乡僻壤给只吃得起咸菜粥的农夫农妇换换口味亦佳:只要有海在,便尔万般皆上品了,何必苛求。
正经说:倒是挺羡慕一个灯塔守者。看它孑然独处,百无搅扰,清晨迎着太阳自海上出,傍晚送春太阳向海上落;夜来将红绿灯高高点亮,告诉那迷途海航人,说:平安的走吧。就到家了。这边一路是码头,那边才是暗礁。码头上有好船坞,有流着的金银;有男女旅客,有堆满着的杂粮货物,热闹得很哩!说,这来,是从哪里拔锚的?路程很远吧?海那边可也是闹着饥荒?还是充溢着升平景象呢?说:这来,带的都是些啥样客人,什么货色?有莽汉吧,有娇娃吧,有锡兰岛的珍珠非洲的象牙吧?……尽管谁也不理会,无音的回答,就够理解,就够神秘。若然风雨来了,便姑且爬上灯塔的最高梯,张开海样阔的怀抱,应了闪闪电光与霹雳雷鸣,去听那发了狂似的咆哮的海涛,我知道胸际热情翻滚着,你会引吭高歌的。至若晴明佳日,趁日丽风和,海不扬波,去闲数白鸥飞回,看鱼跃,听塔下舟子歌;那又是不必五台山削发,可以使你坐化的境界了。
海风最硬。海雾最浓。海天最远,海的情调最令人憧憬迷恋。海波是旖旎多姿的,海潮是势头汹涌的。海的呼声是悲壮哀婉,訇然悠长的。啊,海!谁能一口气说完它的瑰伟与奇丽呢?且问问那停泊浅滩对了皎皎星月吸旱烟的渔翁吧。且问问那初春骄阳下跑着跳着拣蚌壳的弄潮儿吧。大海的怀抱里就没有人能显得够天真,够活泼,够心胸开阔而巍然严肃的了。
我常常妄想:有朝一日有缘,将身边羁绊踢开,买舟去火奴鲁鲁,去旧金山,去马尼拉,去新加坡,去南至好望角,北至冰岛,绕那么大大一圈,朝也海,暮也海,要好好认识,认识认识海的伟大。─一喂,你瞧!那乘风破浪驶过来的说不定就是杰克逊总统号呢。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于青岛
[book_title]灯笼
虽不像扑灯蛾,爱光明而至焚身,小孩子喜欢火,喜欢亮光,却仿佛是天性。放在暗屋子里就哭的宝儿,点亮了灯哭声就止住了。岁梢寒夜,玩火玩灯,除夕燃滴滴金,放焰火,是孩子群里少有例外的事。尽管大人们怕火火烛烛的危险要说“玩火黑夜溺炕”那种迹近恐吓的话,但偷偷还要在神龛里点起烛来。
连活活的太阳算着,一切亮光之中,我爱皎洁的月华,如沸的繁星,同一支夜晚来挑着照路的灯笼。提起灯笼,就会想起三家村的犬吠,村中老斗呵狗的声音;就会想起庞大的晃荡着的影子,夜行人咕咕噜噜的私语;想起祖父雪白的胡须,同宏亮大方的谈吐;坡野里想起跳又跳的鬼火,村边社戏台下想起闹嚷嚷的观众,花生篮,冰糖葫芦;台上的小丑花脸,跪堂谱,“司马懿探山”。真的,灯笼的缘结得太多了,记忆的网里挤着的就都是。
记得,作着公正乡绅的祖父,晚年来每每被邀去五里遥的城里说事,一去一整天。回家总是很晚的。凑巧若是没有月亮的夜,长工李五和我便须应差去接。伴着我们的除了李老五的叙家常,便是一把腰刀一具灯笼。那时自己对人情事故还不懂,好听点说,心还像素丝样纯洁;什么争讼吃官司,是不在自己意识领域的。祖父好,在路上轻易不提斡旋着的情事,倒是一路数着牵牛织女星谈些进京赶考的掌故:雪夜驰马,荒郊店宿,每每令人忘路之远近。村犬遥遥向灯笼吠了,认得了是主人,近前来却又大摇其尾巴。到家常是二更时分。不是夜饭吃完,灯笼还在院子里亮么?那种熙熙然庭院的静穆,是一辈子思慕着的。
“路上黑,打了灯笼去吧。”
自从远离乡井为了生活在外面孤单的挣扎之后,像这样慈母口中吩咐的话也很久听不到了。每每想起小时候在村里上灯学,要挑了灯笼走去挑了灯笼走回的事,便深深感到怅惘。母亲给留着的宵夜食品便都是在亲手接过了灯笼去后递给自己的。为自己特别预备的那支小的纱灯,样子也还清清楚楚记在心里。虽然人已经是站在青春尾梢上的人,母亲的头发也全白了。
乡俗还愿,唱戏,挂神袍而外,常在村头高挑一挂红灯。仿佛灯柱上还照例有些松柏枝叶作点缀。挂红灯,自然同盛伏舍茶,腊八施粥一样,有着行好的意思;松柏枝叶的点缀,用意却不甚了然。真是,若有孤行客,黑夜摸路。正自四面虚惊的时候,忽然发现星天下红灯高照,总会以去村不远而默默高兴起来的吧。
唐明皇在东宫结绘彩为高五十尺的灯楼,遍悬珠玉金银而风至锵然的那种盛事太古远了,恨无缘观赏;金吾不禁的那元宵节张灯给彩却曾于太平丰年在几处山城小县里凑过热闹:跟了一条龙灯在人海里跑半夜,不觉疲乏是什么,还要去看庆丰酒店的跑马灯,猜源亨油坊出的灯谜。家来睡,不是还将一挂小灯悬在床头么?梦都随了蜡火开花。
想起来,族姊远嫁,大送大迎,曾听过彻夜的鼓吹,看满街的灯火;轿前轿后虽不像《宋史·仪衔志》载,准有打灯笼子亲事官八十人,但辉煌景象已够华贵了。那时姊家仿佛还是什么京官,于今是破落户了。进士第的官衔灯该还有吧,垂珠联珑的朱门却早已褪色了。
用朱红在纱灯上描宋体字,从前很引起过自己的喜悦;现在想,当时该并不是传统思想,或羡慕什么富贵荣华,而是根本就爱那种玩艺,如同黑漆大门上过年贴丹红春联一样。自然,若是纱红上的字是“尚书府”或“某某县正堂”之类,懂得了意思,也会觉得不凡的;但普普通通一家纯德堂的家用灯笼,可也未始勾不起爱好来。
宫灯,还没见过;总该有翠羽流苏的妆饰吧。假定是暖迟迟的春宵,西宫南内有人在趁了灯光调绿嘴鹦鹉,也有人在秋千索下缓步寻一脉幽悄,意味应是深长的。虽然,“……好一似扬子江,驾小舟,风狂浪大,浪大风狂”的汉献帝也许有灯笼作伴,但那时人的处境可悯,蜡泪就怕数不着长了。
最壮是塞外点兵,吹角连营,夜深星阑时候,将军在挑灯看剑,那灯笼上你不希望写的几个斗方大字是霍嫖姚,是汉将李广,是唐朝裴公么?雪夜入蔡,同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故事是同日月一样亮起了人的耳目的。你听,正萧萧斑马鸣也,我愿就是那灯笼下的马前卒。
唉,壮,于今灯笼又不够了。应该数火把,数探海灯,数燎原的一把烈火!
[book_title]羽书
羽书,或羽檄,翻成俗话,应是“鸡毛翎子文书”,“鸡毛信”。这东西仿佛是很古就有的。《汉书注》里说:“……以木简为书,长尺二寸,用征召也,其有急事,则加以鸟羽插之。”《史记》里也有“以羽书征天下兵”的话。出于古诗词的,更数见不鲜,如:高适的《燕歌行》里“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岑参诗里的”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都是。想来,羽书是用之于紧急军事的无疑。因为,古时候虽有睿智如诸葛先生者,能发明木牛流马用作战争利器,但用电波来传话、递报的事却还没人晓得。信鸽呢,难得役使自如;蜡丸书呢,又嫌麻烦费事;于是檄文插羽毛,意使急行如飞,就算尽紧张迅速之能事了。不信,那木简的另一面所常写的“速速速”的字样,就很敌得过于今电文上的“十万火急”。
童年在家乡当小学学生的时候,曾朦胧记得有过“鸡毛翎子文书”下乡的故事。说朦胧,那是岁时月日记不清的意思;留的印象却很深很深,至今回想,还历历在目。
是一个黄昏。黄昏,在中年人易多闲愁,“闲愁似与黄昏约”;在小孩子就易生恐惧。那晚也是。都吃了晚饭罢,巷口有的是立着谈闲天的人。有牵了牛到村边湾里去饮牛的。家家门口的狗在冷打慢吹地吠着。也有谁家妈妈唤孩子的声音。空气很平静,不,又有点儿异样的浮动。忽然一个邻庄的小伙子跑来了,满头是汗。对,是冬天,有点风呢。那人穿着短袄,扎着腰,戴一顶瓜皮毡帽。跑到人丛里,站定了还喘。说是找庄长。问:“什么事?”他喳喳着说:“鸡毛翎子文书!”声音很低,但很清楚,很有力。站在周围听的人脸上都立刻罩了一层严肃与矜持,互相看看,也偷偷回头瞧瞧,气氛恰像深秋的霜朝。我那时虽还小,是头一次听说“鸡毛翎子文书”,但也打了一个寒噤,为什么却不知道。
有人把庄长请来了。不知谁去的,那样快,一请就到。仿佛原就在眼前似的。那人从腰里掏出文书来,又戚戚喳喳地说:“口字镇,啊啊,初五鸡叫赶到!三个,啊啊,每人一根白蜡杆,两束干草。啊啊,一庄传一庄。不得有误!不去的烧……”他说着,大家一壁听,一壁看他手里的一个木牌,那就是文书了。方方的,下端有柄,顶头插两根鸡毛,正面写字,是“速速速”。听着看着,人人的嘴都闭紧了,身上顿时充满了小心与力!庄长接过木牌来,手都哆嗦了。即刻吩咐,结果是家里一匹马应差出发了。骑马的是铁蛋百顺。
记得,天紧跟着就黑了,漆黑。我被父亲看了一眼,就跟着家去了。狗仿佛都不再吠,沉默锁在了全村,像暴风雨的前夜。
那晚,家里的马回来似乎已半夜了。大门是上了锁又开的。
过了几天,忘记是几天了,初五。口子镇上发了大火,烧的是各村带去的干草。县长的轿子在那里被农民捣毁了。坐轿子的是上头派下来的量地委员,受了重伤。县长听说是化装成庄稼老头逃跑了的:穿着破棉鞋,棉袄露了瓤子,也戴一顶瓜皮毡帽。说是一天没吃饭,叫了人家“大爷”,人家才给了一口饭汤喝;都传得有名有姓。
后来事情怎样进展不很清楚,只知道当时城里好几天没有官。要丈量地亩的也不丈量了。
这是一回“鸡毛翎子文书”的事。从那直到现在没再听说哪儿还闹过这玩艺,可是总觉得哪儿是在闹着。速!速!速!很快就集合了大帮人,烧着大火,千万根白蜡杆底下,有人被打倒了,有人被赶跑了,生活总要变变样子。那“鸡毛翎子文书”像雷公电母,又像天使,它散布着风雨,也常是带着幸福,在飞!
八月十五,把异族侵略的敌人一宿中间从中原版图上肃清,民间是有过传说的。那真是悲壮,痛快,可歌可泣的历史的页数!可是谁发的命令呢?多言的嘴是怎样用秘密的封条封拢的?觉得神妙了。我想,传递消息会用的是“鸡毛翎子文书”吧?虽说山遥水阻,交通多滞塞不便,但你晓得,羽书是会飞的!虽说中原版图辽阔,足迹殆难踏遍,然而,速速速,羽书是飞得快的!虽说,敌人已布满了中原,混进了户户家家,作了户户家家的主人,但,你要明白,忿怒锁在了每个中国人的心里,血液都被狠毒煮沸了,即使怒不敢言,笑里也可以藏得住刀子!哪怕它敌人再多些,只要下深了锄,自然会连根也拔尽了的!
啊,“鸡毛翎子文书”飞啊!去告诉每个真正的中国人,醒起来,联合了中国人民真正的朋友,等哪一天,再来一个八月十五!
一九三六年二月四日大风夜
[book_title]海上鸥
X X 兄:
一阵糊涂醒来,春已残了。
不0索,我知道我的错过。三四十日没有音信,教我早该跺着脚发急了;你的脾气总还算和缓得多呢。几次南来的邮件,都毫无迟误的收到了,绿衣人原无愆疚;所以迟迟不报者,要怪当然得怪我;但是教我又怎样说呢?
像酩酊大醉的中宵夜欲吐不遂,像午睡正浓的憨态中突被搅觉,近来的心情又是一变再变了。胸际的滞塞,眉头的苦闷,思想的乖张,铸就了捉摸不定的言语行动,在不知者看来,说不定又是疯痴狂呆吧,我自己也有时觉得怪好笑的。至于什么雨浇得我这般褴楼,哪阵风吹得我这样狼狈,那,问谁去?长白山下怎么来的那些狰狞的魔鬼,黄浦江滩什么罪都涂遍了赤血尸灰?一样,天知道!
几次的来信里都带了疑问的口气写着“可真的失踪了?”那样的话,那大概根据了上月初旬我悲苦至极时寄给你的一纸短笺而发的吧;那时的心绪确是很险恶呢。对“走吧!走向天涯的尽头处,干吧!干它个血肉模糊”的那种意念是曾经咬了牙齿下过决心的;结果又迟疑踌躇下来者,是吃了拖泥带水的大亏呀!本无可留恋,到头留恋了;原不必顾虑,归根顾虑了。往日的甩甩袖子不惹半点尘土,踏足脚步便线儿奔向前去的豪爽,是随了世故而侵蚀了。重重罗网,处处绑索,都在暗暗地偷出了几分潜力,扎挣的收场徒赚得精疲力竭满颐苦笑而已!哙,恨不得学狮吼作虎啸以吐盈怀郁抑也。
一了百了万般皆了的那扇窄门,也曾于灯昏雨骤意冷心灰的俄顷想发发狠索性挤了过去的,又因为缺少了那操刀持剑或吞下些什么的勇气,所以伸过去的半身觉得冷森森又缩回来了,你瞧,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的那股酸溜溜的劲儿不是那活鲜鲜的摆出来了么?可是告诉你!拾得起放得下说了就算的那种粗豪奔放的灵魂这年头曾经寄托在哪个装腔作势的走肉身上来?在火烧的白天,即便是,挑了灯笼也找不到啊!可悲的不是你我他,是熙攘攘比比皆是的玩艺喽!
原是盼望了来的,果真来时却又怕了,吓,有什么用?在这里我倒希望会一会燕赵间的豪侠,叨嚎一声那绿林中的难兄难弟,万马阵里,斩将搴旗,打斜取横,敛万颗首级,是时候,做了再说,等,等谁呢?须发苍苍青丝成雪的,那你就老了。滚滚大江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老夫子都叹气啦。
……好像同谁呕了气一样,刚方的都沉乎凭空发牢骚,希望你不同我一般见识,看完就将它忘了吧。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说话时从没有坐在那儿老实过,不是手舞,就是足蹈,转圈子摇头摆尾(不,不用这个字,因有头可摇而无尾可摆也,某校某生是曾以这句话批评先生而被斥退了的。)的时候也常有,说得兴奋时谁知跑到哪里去呢?今来。古往,地狱天堂怕都有,反正那条路,走到就算,谁还有工夫迈一步便量量几寸几尺呢?再来又拐弯了。
我近来生活的营幕里又添了一种你从前所有的爬山逛海穿树林的习惯,无论是黎明,是黄昏,或是停午时辰,我常是背了手或叉了腰独自个昂首巨步地去各处遨游呢,我不要伴,伴是累赘,别人亦弗欲伴我,受束缚,哪里都是像空空道人一样云来无踪龙去无迹的,你该知道吧,双足踏上一柱山的绝顶,伏览远眺,引吭高歌的那时候是怎样的胸怀舒畅,开阔?咳嗽一声,会遍山都是回响,去茫苍的天空只差一级跃耳,六七层的红楼顶都踩下了脚底去。耶稣山腰布道时可是这样显了“圣”的?是人就去神不远了。
我也曾在晴明的大好安息日,雇下一叶扁舟,倩它漂我到深碧的海面去,吃饼干,捉乌贼,看闪灼万张银波,洒欢欣的眼泪:居然也是海上的户口哪。又曾于料峭的初春寒夜,披了满月,踏着吱格碎沙走那段漫长的汇泉路,孤零零一只瘦影都引起了那寂寞的警察的注意,奇异的眼光干了嗓子悄悄问:“干吗的?”“去听海涛,”我也四字搓作一团掷过去,不知怎么那问答会突然地引起我落寞的新愁。─—你看,浪够多高!雪似的飞沫溅上满岸白了,那陶醉不是花香粉香可比的,可惜你在山遥水远千里外的塞北,不然一曲清商不又洒向了那眠愁的渔家么?还记得你说:怪可怜的!”啊,旁岩宿波的那数点灯火。
可是,喂!时光的奔驰中我也并不只是玩啦漂泊哪,也做了些儿事,念了几册书,即便是目下还拼命的干呢,为身体健康,我要三天五日的玩一次网球,怕过甚忧郁,要在饭后狠狠地笑一次,二十多岁的人了,脾气还像小孩子,“不失赤子之心”之谓欤?那句话怕不只如此的解释。
月初,春尚好,曾随她们那帮快从学校出阁的女孩子去了一趟济南。那是有着“小江南”之称的好玩的地方─一本来论职守凭闲暇是轮不到我的,为是挪挪窠抖日久了积下来的龌龊,所以人家茅庐再顾便出山了。往返五日,收获还不坏:参观了一度监狱,将从前“坐坐囚牢也是一种经验”的好奇心打消了,味儿确实并不好;穿过大巷,看见不少的灰色士兵;游大明湖默记了“三面荷花四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一副对联;再就是车上她们的歌声嘻笑声,别无可述。
济南夜车归来,翌晨又趁了海琛军舰去崂山;萧同行。女孩子们都去了。人虽多,嚷嚷而已,去年的游兴却没处找。留一宵。拾墨晶一小块,谁争都不给;同去年的青竹一样那是留念呢。回来时,海上大风,晕船的一多半;可是呕吐过后个个脸色还都是笑的。她们说:“真要命!”也有相当的乐趣哇。抛锚停船时,天已然黑了;抬头都是星。顺口溜出两句话来:
崂山归来兮,满船的风;
俺要回去也,满街的灯,
她们也学着哼了哼,大家笑起来。也算一点儿“牛漠”。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再来就是樱花了,那是你去年领略过一度而我错过了的。──四月廿四日是开得最热的一天。踏上公园的路边便看见那蒸蒸红云般的绚烂了。和服木屐儿都发了疯似的在树下狂饮歌舞,那可是他们的灵魂?自家的人呢,也都扶老携幼整天的挤在那青草径上,喜气洋洋,仿佛都醉在了骀荡的东风里,说:“这才是春天呢!”
于今还不是都过去了?看见的只是落英缤纷。“二月杨花满路飞”─—一阵胡涂醒来,春已残了。
海上风寒,晨昏尚需棉衣:平市恐已是挥扇季候那?
诸友不另,这信大家看吧。太匆匆!
四月三十日
[book_title]歌声
感人的歌声留给人的记忆是长远的。无论哪一首激动人心的歌,最初在哪里听过,哪里的情景就会深深地留在记忆里。环境,天气,人物,色彩,甚至连听歌时的感触,都会烙印在记忆的深处,象在记已里摄下了声音的影片一样。那影片纯粹是用声音绘制的,声音绘制色彩,声音绘制形象,声音绘制感情。只要在什么时候再听到那种歌声,那声音的影片便一幕幕放映起来。“云霞灿烂如堆锦,桃李兼红杏”,《春之花》那样一首并不高明的歌,带来一整套辛亥革命以后启蒙学堂的生活。“我们是开路先锋”,反映出一个暴风雨来临的时代。“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描绘出抗日战争初期一幅动乱的景象。……
我以无限恋念的心情,想起延安的歌声来了。
延安的歌声,是革命的歌声,战斗的歌声,劳动的歌声,极为广泛的群众的歌声。列宁在纪念《国际歌》的作者欧仁·鲍狄埃的文章里说:“一个有觉悟的工人,不管他来到哪个国家,不管命运把他抛到哪里,不管他怎样感到自己是异邦人,言语不通,举目无亲,远离祖国,——他都可以凭《国际歌》的熟悉的曲调,给自己找到同志和朋友。”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国际歌》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共同的声音,共同的语言。我们也可以这样看延安的歌。在延安,《国际歌》就是被最庄严最普遍地歌唱的。
回想从洗星海同志指挥的《生产大合唱》开始吧。那是一九三九年夏初一个晚上,在延安城北门外西山脚下的坪坝上。煤气灯照得通亮。以煤气灯为中心,聚集了上万的人。印象中仿佛都是青年人。少数中年以上的人,也是青年人的心情,青年人的襟怀和气魄。记得那时候我刚刚从前方回到延安,虽然只出去四五个月,也象久别回家那样,心里热呼呼的,见到每个人都感到亲热。不管认识不认识,见到谁都打招呼。会场上那些男的,女的,都一律穿着灰布军装,朴素整洁,打扮得都那样漂亮。大家说说笑笑,熙熙攘攘,象欢度快乐的节日一样。是的,正是欢乐的节日,是第一个五四青年节。就是在那天晚上,我们听了伟大的领袖毛泽东同志那篇有名的报告:《青年运动的方向》。
说的这时候,是报告完了,热烈的鼓掌、欢呼以后,大家正极兴奋的时候。那真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只是大家酣醉的幸福里,那里还想不出这样恰当的形容文字。每个人都咀嚼、回味报告里的深刻意义和警辟的语句:“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今天到会的人,大多数来自千里万里之外,不论姓张姓李,是男是女,作工务农,大家都是一条心。”咀嚼着,回味着这些语句,同时等候大合唱开始。
露天会场。西边是黑黝黝的群山,东边是流水汤汤的延河,隔河是青凉山。南边是隐隐约约的古城和城上的女墙。北边是一条路,沿了延河,蜿蜒过蓝家坪,狄青牢,直通去三边的阳关大道。合唱开始,大概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就在那样不平凡的时刻,在那个可纪念的地方,我第一次听见唱:
二月里来,好风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洗星海同志指挥得那样有气派,姿势优美,大方;动作有节奏,有感情。随着指挥棍的移动,上百人,不,上千人,还不,仿佛全部到会的,上万人,都一齐歌唱。歌声悠扬,淳朴,象谆谆的教诲,又象娓娓的谈话,一直唱到人们的心里,又从心里唱出来,弥漫整个广场。声浪碰到群山,群山发出回响;声浪越过延河,河水演出伴奏;几翻回荡往复,一直辐散到遥远的地方。抗日战争的前线后方,有谁没有听过,没有唱过那种从延安唱出来的歌呢?
延安唱歌,成为一种风气。部队里唱歌,学校里唱歌,工厂、农村、机关里也唱歌。每逢开会,各路队伍都是踏着歌走来,踏着歌回去。往往开会以前唱歌,休息的时候还是唱歌。没有歌声的集会几乎是没有的。列宁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德国工人歌咏团,说他们是“在法兰克福一家小酒馆的一间黑暗的、充满了油烟的里屋集会,房子里是用脂油做的蜡烛照明的”。在黑暗的时代里,唱唱歌该是多么困难啊。在延安,大家是在解放了的自由的土地上,为什么不随时随地集体地,大声地歌唱呢?每次唱歌,都有唱有合,互相鼓舞着唱,互相竞赛着唱。有时简直形成歌的河流,歌的海洋,歌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唱,联唱,轮唱,使你辨不清头尾,摸不到边际。那才叫尽情的歌唱哩!
唱歌的时候,一队有一个指挥,指挥多半是多才多艺的,即能使自己的队伍唱得整齐有力,唱得精采,又有办法激励别的队伍唱了再唱,唱得尽兴。最喜欢千人、万人的大会上,一个指挥用伸出的右手向前一指,唱一首歌的头一个音节定定调,全场就可以用同一种声音唱起来。一首歌唱完,指挥用两臂有力地一收,歌声便嘎然停止。这样简直把唱歌变成了一种思想、一种语言、甚至一种号令。千人万人能被歌声团结起来,组织起来,踏着统一的步伐前进,听着统一号令战斗。
延安歌声,也有传统,那就是陕北民歌。
“信天游”唱起来高亢、悠远,“蓝花花”唱起来缠绵、哀怨。那多半是歌唱爱情,诉说别离,控诉旧社会剥削压迫的。过去陕北地广人稀,走路走很远才能碰到一个村子,村子也往往只有几户人家散落在山峁沟畔。下地劳动,或者吆了牲口驮脚,两三个人一伙,同不会说话的牲口嘀嘀冬冬地走着,够寂寞,诉说不得不诉说的心事,于是就唱民歌。歌声拖得很长很长,因此能听得很远很远。人还没看见,已经先听见歌声了;或者人已经转过山头望不见了,歌声还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时代变了,延安的歌就增加了新的曲调,换上了新的内容。二十年前那个时候,主要是歌唱革命,歌唱领袖,歌唱抗战,歌唱生产。延安唱的歌很快传到各抗日根据地,后来又传到一个接一个的解放了的地区。日本投降以后,哪里听到延安的歌声,哪里就快要解放了。延安的歌声直接变成了解放的先声,譬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首歌吧,从苏区唱起,一直就是红军、八路军、新四军和人民解放军的先遣部队。哪个地方的人民最痛苦,哪个战场上的战斗最艰巨,这首歌就先到哪里。听见这首歌,连小孩子都知道人民的救星来了,毛主席的队伍来了。它是黑夜的火把,雪天的煤炭,大旱的甘霖。人们含着笑又含着喜欢的眼泪听这首歌。我甚至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听别人唱这首歌,仿佛也是自己在唱。听见声音,仿佛同时看见了队伍,看见队伍两旁拥挤着欢迎队伍的人群。人群里,年长的是大娘,大爷,同年的是大哥,大嫂,兄弟,姊妹,都是亲人。又仿佛队伍同时是群众,群众又同时是队伍,根本分不清。这首歌,唱一千遍,听一万遍,我都喜欢。
这里就不说我喜欢那首唱遍世界的歌——《东方红》了。那是标志着全国人民对伟大领袖衷心爱戴的歌,又是人民群众自己创作的歌。谁不喜欢呢?从心里,从灵魂的深处。
一九六一年十月一日
(选自《吴伯萧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歌声》作者吴伯箫(1906-1982),原名吴熙成,山东莱芜人。20年代开始散文创作,已出版《羽书》、《烟尘集》、《出发集》、《北极星》、《忘年》、《吴伯箫散文选》等。吴件箫的散文以质朴美著称。作者总是将普通平凡的事物放在历史与现实交映的背景下,捕捉其蕴藉深厚的诗情画意,作品主题设计和创作基调单纯简练,峭拔明朗,展示的一帧帧画幅具有强烈的真实感和鲜明的时代色彩。
《歌声》与《记一辆纺车》、《菜园小记》一样,也是以抗战时期延安生活为题材的。作者曾谈过这篇作品的构思:“歌声只是一条线,用它患起来的大致是三项内容: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毛主席教导的青年的奋斗方向;为实现理想、达到方向应当遵守的纪律和注意事项。”显然,作者抒写延安歌声,是为了讴歌延安光荣的革命传统和精神,以激发60年代初困难时期人民大众的昂扬斗志。
此作在结构上既重视整饬的层次感,又注意设计跌宕变化的波澜,使全文浑然一体,自然流畅。开首关于《国际歌》的联想,奠定了全文激越高亢的基调;接着便笔墨淋漓地渲染洗星海指挥唱《生产大合唱》时的会场气氛和情景,为作品树起了一大主峰;继而转写延安歌声的历史传统,形成一种蓄势;然后引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歌的联想,揭示出理想与纪律之间的辩证关系,使作品意境更为深邃;而结尾又引出《东方红》的联想与抒唱,从而万川归海,点出全文的“龙晴”:以毛泽东为领袖的党,是“延安大合唱”的“总指挥”。这个结尾如奇峰突起,进一步显示作品变化跌宕的波澜美。全文随着作者思绪的飞腾和感情的回环,抒写所感所想所忆,走笔行文大开大合,对四首歌的联想又繁简得体,富有变化。
另外,这篇散文抒情议论交融一体,无雕琢矫饰之态,处处显露出质村与诚挚的魅力;语言朴实含蓄,具很强的表现力与可感性,形象的比喻,快节奏的短句,延宕式的句子结构等交融一体,使全文形象生动,变幻多姿,诗意盎然。
[book_title]岛上的季节
一
就开头吧。这里说的是那绿的青岛的事。
青岛的春天是来得很晚的。在别处,杨柳树都发了芽抽了叶,桃杏树都开了花绽了果的时候,青岛的风还硬得像十冬腊月一样,落叶树还秃光光的没有透鹅黄嫩绿的意思哩。到三四月天,有的地方胖人们都在热得喘了,这里还得穿皮衣棉衣。所以那时候到青岛旅行的人,若然乘的是胶济火车,走着走着就凉了起来;在回去的路上,也是走着走着就热了起来。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那境界,已经是初夏月份了。近海地方,气候变得这样慢,是很奇怪的。可是一声鹧鸪啼,报道阳春天果真到来的时候,青岛是有的可看的。先是那苍然的山松透的一层新翠就很够使人高兴得嚷起来呢。接着那野火烧不尽的漫坡荒草重新披起一袭绿衣,一眼望去就几乎看不到赭黄的土色了。街里边,住户人家,都从墙头篱畔探出黄的迎春花,红的蔷薇花来;红砖筑就的墙壁上满爬着的爬山虎,叶子也慢慢的一天天一天天的大,直到将整个的一座楼房完全涂成绿色。姑娘们换上各色各样的衣裳,少奶奶们也用了摇篮车推着娃娃在马路上散步的时候,那就是青岛春天顶热闹的季节了。日本的樱花也就在这时开放。
提起樱花,那的确是很热闹很艳丽的一种花。成行的盛开了起来,真像一抹桃色的彩云;迎风摆动着,怪妖冶的;像泡沫一样的轻松柔软。日侨妇女不管游人的拥挤,在花下情不自禁的跳起舞来的都有。男子们也席地而坐发狂般的饮酒呼噪。落花时节,趁了大好的月色,约两三游伴去花下闲步,愿意躺在花荫度一个春宵的事,是常有人作如是想的。醉眠樱树下,半被落花埋,不是很有意趣么?当你看花归来,初度觉得天气有点点煦暖,身上有点点慵倦的当儿,你就会叹息着说:“这才是春天呢。”
在黄梅雨连绵洒落的日子,海上吹来的雾也特别多;往往三天两日的不见阳光,全市都迷0着糊涂着,那是怪令人烦厌的。身体素来羸弱的人,在这时候会疑惑自己生了什么肠胃病肺病,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是亮蓝的天空捧出一幅浴罢的旭日来了,病也就跟着好了;一度晴天换一个欢悦,也挺妙。
二
五月梢就有人洗海澡了。夏天就那样悄悄的在大家不知不觉中偷进了青岛。在你还正以为是阳春天气呢,忽然,晌午时分,却已经要穿单衣拿扇子了。慢慢外国的水兵来了。各地避暑的人也来了。靠海边的房舍就十倍二十倍的房金涨上去。一个个的Bar,生意陡然兴隆了,常是挤满着泥醉的水兵,和白俄的朝鲜的舞女。灯红酒绿,音乐到午夜还兀自演奏不息。听吧:那“嗬喽”的声音,O.K.的声音,洋车夫呼Jinriksha 的声音,满街都是。这里那里全碰得到哼洋歌的人。喂,是青岛走运的时候喽。
正午,阳光正晒得炙热的时候,到海水浴场去,多远多远就望得见啤酒,冰激凌的旗帘高高的挑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都是车马。你看啵,一排排的木房前面,卧在沙上的,撑了纸伞的,学生样子的派司球的,男男女女,老到有了胡须,小到刚会走的,都来洗澡来了。水里边,真是万头攒动,万头攒动。活泼的像游鱼,灵便的像野鸭,拙笨的像河豚,喳喳哑哑,肉,曲线,海水,粗波细浪,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做热天,出汗是怎么回事呢。在水里浸着,在沙上晒着,有的人连饭都不回去吃,直呆到傍晚才收拾散去。不是连夜里都有洗澡的么?日子是过得那样优闲的。
海上的落日最美:碧涛映着红霞,银浪掩着金抄,云霓的颜色也是瞬息万变的。加以海鸥飞回,翠羽翩翻,远远的帆影参差,舟楫来往,那晚景真值得使人流连忘返。
太阳落后,天上满挂了星斗,市上满亮了街灯,夜景也很宜人。海风吹来,又凉爽又潮润,白昼的半点炎热都完全消逝了。身上只感到清快。出来乘凉的人到处都是:海边石栏上有人,沙滩上有人,公共长椅上也有人。切切私语的,嘈杂喧闹的,就同夜市般热闹。不然,“轻车不辗纤尘地,十里洋街都似冰,”青岛的马路是有名的,并了肩走走“边道”,林丛山畔听听夜莺,也极恬适舒服。这样直至夜阑更深,还有汽车的喇叭响,游人咯0咯0的声音哩。没有多少蚊子,醒来,又一天了。
三
青岛八月天最热,过罢中秋才慢慢渡到道地的秋天去。因为节气晚,所以秋天也是跚跚迟到的。论到颜色的复杂,气候的温和,天空的晴朗,秋并不弱起春。单看重九后那遍野的红叶就抵得过阳春天那满山的花草不是。那不只是美丽,简直是灿烂;活像一大蓬火,一整坡笑,看了是会令人感慨,奋发,狂热的。到山上去逛;常常有野兔惊起,你可以尝到猎人的风味。野菊的香,弥漫在山岩谷豁间,又颇饶田家风韵,樵夫生涯。到树叶凋零的降霜时节,出门看山坡里的处处野火,那又是另一种情趣了。
眼看避暑的人走了,也没有了那天天喝醉酒的水兵,街市上便渐渐的冷落起来。很多酒馆歇业了,应时的舞女也一帮帮的载到了上海去,青岛的繁荣是该蛰栖的时候了呢。
年冬岁暮,才能算是冬天,到来年的三月初冬天还一个字儿的缠绵着;冬,那怕是比较长远的一季吧。可是青岛市上惟有这一季没得可说,没得可玩。既稀罕大冰大雪,又缺少飓风骇浪,干么呢?只有清晨绝早听一听驻军的号角,夜深人静领略领略礼拜堂的钟声而已。街上是冷清清的。夜晚八点商店就上门,路上的行人就稀疏寥落了。只散见的几个警察,抱了指挥棒,在伫立听海啸,和间或有的三五车夫,索索叫冷罢了。
圣诞节过后,匆匆就是年了。
啊,是这样的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