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翼人影无双
[book_author]还珠楼主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78008
[book_dec]《翼人影无双》,(六集二四回30万字),还珠楼主著武侠小说,1950年12月由上海汇文书店出版第一集,至1951年5月出版第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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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四野哀鸿 救凶灾突来怪客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家家流水,户户垂杨,这是山东济南府风景的写照,自来便为人所绝称。当地非但风景清丽,民俗淳厚,富有慷慨义侠之风,又是历来省会所在、风景之区,加以南北要冲,冠盖往来舟车必由之地,一向五方杂处,市厘繁盛,民殷物阜,出产丰富,休说太平年间,便是小康时节也是人烟稠密、热闹非常。
这时正当满清中叶,虽然异族专制,奴视人命,贫富悬殊,尊卑相隔,善良的百姓只管终年挣扎于穷苦愁叹之中,但因彼时一般官吏还不敢十分明目张胆竭泽而渔,做那杀鸡求蛋的蠢事,人民虽然一天衰弱一天,日子越来越难过,因其取法阴柔,刮尽天下人的脂膏,只供一家一姓的穷奢极欲,对于他手下的忠实爪牙贪赃枉法之事却是严刑峻罚,除得他默许的少数亲贵之外决不宽假。即使有那心机奸狡的官吏贪污自肥,到底偷偷摸摸,不敢任性妄为。
在专制帝王愚民政策之下,还有好些为了好名心盛因而洁身自爱、不忠于民而忠于君的书呆子互相标榜,无形监视,比起清末民初那样变本加厉,只知残民以逞、不使人民丝毫喘息的时节到底还好一点。尤其是在城市之中,不遇到兵荒马乱、水旱天灾,只管民间还是极苦;终岁勤劳不得温饱,在这班官吏豪绅。富商大贾,以及路过舟车、往来冠盖和行商负贩陪衬之下,居然也点缀出一片升平气象,仿佛一个毒疮,或是潜伏的隐病重症,内里情势万分凶险,外表皮肤仍是好好的,照样每日高车驷马行止如常,丝毫也看不出来;内里埋藏着隐忧大患,不知何年何时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乘着历史转变的必然规律去旧重新,改革过来。
可是旧的未死,新的未生,在那回光返照的短短历史过程中,人民的智慧能力由历代苦难磨练中也自然生长,虽因时机没有成熟,人的觉悟也未普遍,但这一类反抗暴政、打击恶霸豪绅甚至揭竿起义的壮举,定必此伏彼起,时有发生。虽因暴力强大,本身条件不够,领导不良,或是个人功利之念大重,自私心甚,事败垂成,反被后人加上“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恶嘲,但随历史进化、事实教训,这类义举失败一次,人民的智能和思想也必更深一层,终非成功不止。其实那两句嘲笑的话根本不通,如说败则为寇,那成功的专制帝王先就是个极恶穷凶的强盗头子,如何能够以此讥笑那些失败的英雄义士呢?话已越说越远,本书只是采取昔年民间传闻几个突出义侠之士的事迹,因其成名由于得人,虽是这推翻封建专制和宗法迷信的历史过程中的一点微波,并非真要描写一部有史可稽的农民起义小说,但可代表彼时一班觉悟人民的思想,为历史演变的必然律作一小注,可见今日打倒封建专制,人民取得伟大的胜利,以为千秋不拔之基,成功并非出于偶然而已。
闲话说过,且说这年济南省会,正是一个十一月的天气,大明湖花柳树木早已黄落,九秋竞赛的菊花盛会连叶子都寻不到一片,湖场之上只剩千顷寒流,几行衰柳,寒鸦噪晚,败屋摇风,以前春秋佳日宴游之盛早已移往朱门华屋、暖房复室之中,昔日舞扇歌衫、酒痕花影全都成了过眼云烟,不留陈迹,便那游人必到的历下亭和沿河那些富贵人家的水阁也都显得冷清清的。除一些渔船小艇为谋衣食,还在湖上浮流往来,在寒风中挣扎,点缀这有名风景之地而外,到处落叶飘萧,枯草狼藉,全是一片萧飒荒凉景象,连那许多富贵人家的园林楼台也似换了一个样子。这片渺渺平波非但不和往日一样增加它的声势,反倒给它添出许多可怜相,再被左近的渔村农舍、土屋茅檐一衬,相形之下越看越难看,丝毫也不调和。
为了冬日天寒,富贵人们看完明湖秋色,照例便要全体撤退,不得不将这大好风景之区让与那些穷苦的人们任意逍遥,非但不花钱出去,并还用他的劳力于中取利,谋取衣食,无奈平日养尊处优,心身脆弱,寻常寒风尚禁不住,何况大片寒流还要增加风力寒威。只要湖上冻冰,天降大雪,为了自命风雅,坐着密不通风的暖轿,穿着重裘,把身体从头到脚包裹成一个快要入殓的死人,一面借此机会巴结权要,去往历下亭和沿湖富家园林之中大宴宾客,号称赏雪。其实还是酒肉征逐,歌舞荒淫,至多拨开帘缝或是隔着玻璃窗朝那些奔走雪地、饥寒交迫的人们看上两眼,手已觉着冰冷。偶然酒酣耳熟,推窗一望,便算湖海气豪,袁安卧雪不能与之媲美。可是室中炉火熊熊,本来温暖如春,忽有大量冷气寒风倒灌进去,这班又骄又嫩的达官绅富怎经得住?当时仗着权势或是一时浮名,自鸣得意,表示高雅,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冰和雪到底有何好处,和自然之美并未真个领略多少,同座的人业已冷得躬背抄手,清鼻涕直流,自己也冻得透骨冰凉,瑟瑟乱抖,实在无法抗这寒威。再说也太不近人情,酒气也被寒风消化多半,终于说上几句号称隽语雄谈的大话狂言,表示他名高地位高,非但有权有势,文章经济名下无虚,连那几根瘦骨头或是一身痴肉肥躯也比在座那些行尸走肉扎硬得多。
这位领头开窗赏雪的人虽只瞬息和片刻之间,如其是个大吏幕宾,济南名士,假装清狂的游客山人之流,在人家表面恭维、暗中怀恨之下还好一些;如是一位过往亲贵,封疆大吏,本城的豪绅巨富这一下却不得了,当时传为佳话壮举,仿佛立马天山,奔驰雪漠都无如此豪快英奇,只管在座的人回去都要伤风头痛,延医服药,妻妾家人同声咒骂,表面还得歌功颂德,称扬清高,那专工拍马的诗文词赋更似雪片纷飞,此唱彼和,投送不绝。随同他们这类只顾自己尽情享受,不问丝毫民间疾苦的赏雪盛会,消寒雅集,往往闹成一天星斗,这一冬真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力物力。最可惜是那许多精纸佳墨被这群附庸风雅的行尸走肉尽量糟蹋,互相比赛,每日都积上几大本和一大叠,过不几时全都委于泥沙,连当柴来煮饭都不起什作用,真叫罪孽深重,可鄙可恨,除此偶然快雪时晴,偶然连小富翁都举办不起的宴会而外,大明湖上简直冷落已极,可是南北关几处闹市仍是肩摩踵接,热闹非常。又当离年将近的十一月下旬,转眼就到腊八,富贵人家固是由九月底起便要置办年货和各种年景,便是小康之家到了此时也都纷纷腌肉风鸡,精制糖果年糕之类,借着过年祭祖宗的旧礼和争面子的虚名,把它当成一件不可少的大事。
如在往年本也可以安然渡过,当年却因去年一次水灾、本年又是一次蝗虫,山东全省凡是靠近黄河之区多半颗粒无收。总算灾情起后有几个外省来的隐名善士,穿着虽极朴素,自称陕、甘两省的富翁,所营商业十九相连,平日交情极深,家又豪富,买卖甚多,偏于西北、西南诸省,为了两次出门途遇盗贼劫杀,均仗几个穷苦百姓全力相助得免于难,连财物均得保全,因此觉着真正善良勇敢的好人都在这大群穷苦人民里面,互相约定,同发善愿,遇见穷苦的人民有什为难之事也以全力相助,算是报恩报德,倾家荡产均所不计。新近听说黄河决口,特地约集同道和有好心的人,带了大量财物兼程赶来,准备尽一分力量是一分,救一处是一处。只是他们曾经立誓,为善不愿人知,再者灾区广大,不是少数人的财力所能全数办到,如将所发银米用完,在官样文章说而不办之下,灾民不过苟延数日性命,终于不免饥寒之苦。必须照他所说,先由人救,转为自救,在他们尽力照顾之下,照他所说,斟酌当地情形,使灾民另谋生路。一面帮助官府筑堤修河,也由他在暗中种种帮助,方法甚多,无一处没成效,一时也说不兀。
这些善人为数甚多,领头的虽只几个,可是所到之处灾情必要减少,至少也必安定下来,不会蔓延开去。非但所想方法随时变化,因地制宜,都不相同,并且被他感动的富户豪绅极多,中间还除去了好些恶霸巨贼和坐地分赃的大盗,连那本来绿林出没之区,大灾一过,人民日子虽甚劳苦,反倒有了生气,地面也安静下来。只是一件,为首数人那样豪富,所需银米赈粮无一次不是按时运到,从未使人失望苦等。只是人都带着一身土气,说话直率,最怕见官,更怕出名,仗着被他感化的善士越来越多,哪一处都有几个,并且还是地方上的绅富有名人物,平日出面和官府交涉,或是为民请命,想出主意,要官府出什公文告示之类也都是这些被他感化的地方上人,并有许多能干忠实的灾民为他不辞劳苦,奔走出力,所以这年灾情虽大,居然两次均得平息,人民财产损失虽多,灾民性命却保全了不少。
话虽如此,但是两次大灾隔年发生,到底灾区太大,命虽保住,在对方细心筹计与当地好心绅富合力协助之下,也只勉强不致饿死,生活仍极穷苦。最可怜是将近年底又是一场大雪,比往年冷了好几倍,本不十分天冷的济南省会竟成了酷寒之区。城关内外虽极热闹繁华,便是上次水灾也是转日即退,那些高墙大屋并无损伤,反因有了一点水渍,嫌不美观,重加粉刷修饰,焕然一新。乡间农民终日战栗在败屋寒威之中,冷得喘不过气来。城关内外人家商店还是那么繁富景象。省城大吏反因灾情平息得快,难民没有十分逃亡,更无暴动骚扰之事,虚报赈粮,上下侵吞不算,并还得到朝廷传旨嘉奖,说他功在国家,德被苍生,一个个均觉官运亨通,趾高气扬,自命才能出众,智计周详。
一班捧臭腿的文人幕宾、僚属下吏和豪绅显富再从而歌功颂德,互相吹捧,越发闹得乌烟瘴气,一天星斗,地方官府看见两次凶灾之后,省城还是这么热闹繁华,固然居功自满,恬不知耻。往来达官贵人见此景象,再一飞章入奏,上达袁聪,把这大大小小地方官吏卑鄙无耻、掩耳盗铃得来的歌功颂德之声一齐收集拢来,在君王专制、人都奴隶的原则下再去歌颂天王圣明,恩周黎庶,把所有功德归于那个连人民影子都未见到,甚而赈粮样子颜色都不知道的独夫,事虽滑天下之大稽,自己却可转眼升官,指日发财,连乡下都未到过一步。何况灾区的难民居然有此天上飞来的运气,因吞赈粮发财不算,还要升官,怎不志得意满,一体同欢?
哪知就在这四野灾鸿,啼饥号寒,官府绅富日常举酒消寒,互相歌颂期望,明明一场大雪,来年春麦十九冻死,转眼又有灾荒来临,反说瑞雪飞花,预庆丰年的大家高兴头上,首县洪斌忽然发生极大扫兴之事。先是去年水灾初起时,省城官府和各地方官混账该死,始而匿灾不报,后见灾情扩大,正在捶胸跳脚,申斥下吏,万分愁急,无计可施之际,忽然救星天降,来了这一伙隐名富商,不惜倾家荡产,仗义行善。这班人既不居功,又不好名,一味不辞劳苦,分头下手,心思之细密和办法之好简直从来所无。最难得是借着公家照例兴修河工之便,以工代赈,表面由几个大绅富领头,他却暗中指点相助,因此救活许多灾民,堤工并还分外坚固,至少三五年内不会再有险难。抚台因听内中两个口快心直的绅富露了一点口风,民间又有种种传说,先慕对方豪富,欲以义士名号约其相见,谁知遍寻无着,连先露口风的两人也从此讳莫如深,不吐一字。
抚台偶和幕宾谈起,越想越觉可疑,认为天下无此好人,并还不止一个,当他借此收买人心,必有用意。万一图谋不轨,纠集难民反抗朝廷,岂不比这次水灾的乱子还大十倍!一句话提醒,发了大急,忙即密令各地州县,派了干捕,连他本人明查暗访,暗中窥探这几个人的来历下落,结果呈报上来,虽是异口同声说那几个义士大都其貌不扬,上气甚重,所施家财也不甚多,不过都是山野之人,和老百姓谈得投机,专一劝人吃苦耐劳,要用自家能力谋生,不可专要别人救济。因其生长陕、甘偏僻省份,出身贫苦,肯帮灾民做事,所以老百姓都感激他,互相传说,把一分变成十分八分,其实这几个人土头土脑,连客套话都不会说,又最怕官,根本都是谣言,要他命也不敢犯上作乱,哪有造反之事!
抚、藩两院虽因民间传说太多,还是有些疑虑,几次密派能吏化装私访,设法与之相见,回呈也是一样。跟着灾情一平,人便不见。刚放了心,次年又闹蝗灾,这几个民间传说的大善士重又出现,灾民虽然喜极如狂,抚、藩两院,连几个有心计的府县都多了心,认为天下无此奇士,几经密计,正假装钦佩,想借请客向众义士称谢功德为名,各地访查,只一发现,便软硬兼施,名为敦请礼见,实则阴谋捉去拷问。谁知对方专和穷人在一起,因其怕官,不敢来见,而那成千成万的穷苦人民当他亲人一样,谁也不说实话,打扮又和这些穷人差不多,难于辨认,休说是人,连人毛也寻不到一根。
眼看蝗灾在对方领头之下已快扑灭,被害的灾民也在暗中得到救济,全省人民全都歌功颂德,谈到对方定必眉飞色舞,称赞不绝。官府这面费了许多人力,连影子都寻不到的当儿,忽然发现有几个土气甚重的外来富商在大明湖上游玩饮酒,并还喊了许多妓女陪饮。细一访问,才知第二次救灾与对方无关,只是民间谣传,这几人因贩兰州水烟去往江南一带出售,路过当地,本来到后就走,因甫关外设有分号,内有两人吃炸蝗虫(北方名炸蚂蚱,夹大饼吃甚香美,天津人尤所特嗜)太多,病倒店中,新近才好。想起受了蝗虫之害几乎送命,死在异乡,打算走前快乐几天,开开眼界,因此在这秋末冬初湖上游客稀少之时,雇了游船,饮酒作乐。
首县是个极聪明稳练的巧宦,发现对方踪迹之后,如获至宝,一面向两院密禀,一面自往私访,连向商民探询,均说这几人非但上气甚重,说话也极粗野,是陕、甘两省的土财主。上年水灾曾经每人捐过一两千银子,因是老实商人,把钱看得太重,虽做好事,却恐别人欺骗,情愿吃苦受气,非要亲身下乡不可,和苦人谈得来也是实事,劝人行善也是真的,不过只在济宁州放了一次赈,代当地放赈的富翁代买过几次赈粮,因其忠实可靠,能耐劳苦,有钱人看他不起,苦人都说他好。自来苦人终是多的,于是越传越广。后听官府说他倾家救灾,想要见他,便吓得逃了回去。今年才来,一说叫他再去救灾,便吓得将头连摇,说帮助苦人愿意,大老爷却见不起。这次本还不敢露面,为了南关分号有事交割,又听人说官府嫌他土气,知道民间传说都是谣言,已无见他之意,方始心安。
首县洪斌先还不大相信,既恐放走要犯,万一对方真有异图,被他瞒过,如何得了?
又恐真弄了去,答话时节土气太重,冲撞上司,闹出笑话,还受处分,重又青衣小帽,威胁一个商民作为慕他善名求见,与之相识,接连细心观察了两天,实是几个口快心直,能耐劳苦而又仗义,知道穷人艰难的土老财,非但有家有业有字号,连买卖也不甚大,只为说话算数,上千上万银子的买卖凭他一言全都信任。
这次游湖豪举虽是生平第一次的享受,一半因他死里逃生,大病初起,本是相识行商公贺;一半还是为了病中耽搁,所运货物忽然暴涨两倍,因祸得福,出于意外,连上次施舍的钱都赚了回来。内中两人又是同日生辰,三方面凑在一起,这几个土老财又未见过世面,见湖上酒食声色之美初次经历,欢喜如狂,不是朋友恐他迷恋下去,再三劝告,还不舍走。如今货物业已起运,人也快走,连当面带背后用尽心思实无丝毫可疑形迹,又非真正豪富,如何配与贵官相见,只得禀告上去。抚、藩两院本意只想对方是个安然良民,一听首县那等说法,说起那些土头土脑、乡下老不开眼的笑话,几乎笑得肚痛,首县一走便忍不住笑到上房里去,这等人自然不值见面,也就听之。这日因是省城几个次一等的官吏和几个在籍显宦、无聊文人联合举行的消寒雅集,土老儿坐镇之事民间传为美谈,官府却把它当作谣言和一桩大笑话,说之不已,简直成了茶余酒后谈笑之资,有时甚而把它当作讥嘲熟友下僚的口实。
这日因当集期,县衙内来了一个新客,越发当作谈助。刚刚谈起此事,来人是个告老回家的京官,颇有一点手眼情面,人也精明,听众人谈到此事,方想开口告以途中所闻,忽听人来密报,西关两处富翁同时失窃,最奇是出事时节并非深宵,也只刚刚掌灯不久。双方本是儿女亲家,所居只有一园之隔,内里并还相通,都是同时觉着华灯光中有一条人影一闪,在墙壁上一瞥而过,其势绝快,跟着便被愉去大量贵重财物。内中一家当人影由墙上闪过时,只觉着那人影子胁生双翼,似鸟非鸟,其急如飞,疑是鬼怪之类,正在惊呼喊人。那家原有几个护院武师,刚得信赶到,便听对面房顶有人发话,说将财物盗去,追出一看,乃是一个胁下似有双翅的黑影。等到众人呐喊追上,业已无踪。
一看房顶所立之处,连个脚印都无,也看不出怎么走的。等到两家互相询问,差不多同时发生。
首县洪斌号称能吏,最得上游器重,抚、藩两院业已联名奏保,简在帝心,满拟至多明年春夏之交必要高升,不料省会重地竟出了离奇古怪的大窃案,正在惊慌失措,两家事主忽派亲信拿了密函前来求见,只当失物贵重,托他缉捕盗贼,追回失物。对方非但本人是有名绅富,并还有人在朝为官,颇有权势,连本省督抚都要对他敷衍,自己是地方官,一旦失去许多珍贵财物,就是盗贼能够擒到也是丢脸。
方才报信的人并非事主,乃是平日豢养的一个极精明强干的老捕快班头,因由西关经过,听人说起,那人正是内中一家的老管家。因两家账房师爷商计报官之事,正开失单,他在一旁也曾参与,气愤头上,想起捕头与他多年相识,家在西关附近,主人又不许张扬,意欲前往探询。刚一出门,恰巧路遇,那班头是个积年名捕,名叫赵三元,还有一个老伙计毕贵,外号双料韩信,又叫大小活无常,人最机警老练,手里也颇来得,眼皮最杂,非但省城一些鼠窃狗偷对他尊敬,便是山东路上的绿林豪客、江湖侠士和有名望的武师也都有点情面。因其老奸巨猾,作法巧妙,一向顾生不顾死,顾贵不顾贱,专讲避重就轻,一面卖弄情面去拉拢那些有本领的人物,互相勾结,增加他的威势,一面却又装着一脸笑容,对付那些鼠窃狗偷。平日无事,非但不肯擒捉庄榨,有什为难之事并还出力相助,可是遇到大案子发生便要对方出力,或是交出一个小弟兄去打冒名官司,他再从中闹鬼,向官私两面蒙混,暗中取利。曾对这班人说,没有势力的哪怕是个土财主,你们下得了手只管偷盗,不过事前必须商定,推出一人准备打那义气官司,对方不究,或是被我唬住,不敢报官,便便宜你们,我也不想抽头。如其对方催逼得紧,大老爷追究下来,无人出头代我交案,莫怪我狠,只要你们言而有信,堂上堂下都有照应。这班吃空手饭的人自然愿意,反正倒霉的还是那些新人伙的小贼,与他无伤。中间虽然常有冤杀的人,却是从来没有不破的窃盗案,因此名头高大,连督抚也都知他能干。
赵、毕二捕虽然名利双收,这里面也煞费苦心,仗着多年经验,一听失窃情形,便知外来飞贼不是寻常,一面警告对方千万不可声张,否则这高本领的盗贼不是寻常人力所敌。你们也有好些有名武师护院,如何被他从容来去,盗走许多贵重之物,只见人影一闪,休说捉贼,连踪迹都看不出。他那壁上黑影分明有意示威,一个不巧,人再受伤,岂不冤枉?报官自然应该,最好请你们东家派人写一密信去和本官密商,不要走漏风声,事才好办。说完便匆匆赶回禀告。照理天已不早,又当风雪严寒之夜,就是报官也应是在明日一早,这等深夜赶来,事情必关重要,心正急得乱跳,忙令把来人请到签押房中,烟茶款待,一面装不晓得,向同席宾客客套两句,推说接到紧急文书,去去就来。众人本已吃得酒足饭饱,又见主人有紧要公事,纷起告辞。
照旧官场的礼节,就是席散,客人要走,连送茶传烟,吩咐车轿送客,至少还要忙乱上半个时辰才得停当。洪斌刚把首座和两个抚院幕宾送出,内中几个平日交厚、不拘形迹的熟客偏不知趣,还在那里摇头晃脑,拿着水烟袋指手画脚,放言高论,不知何时才肯起身。心正着急,心腹家人忽来密禀,说来人是事主的舅老爷和堂兄弟,因听大老爷请客,命人转告,说他虽有要事相商,并不忙迫,只管从容,并说他们两家平安无事,请老爷放心等语。洪斌一听,来人深夜密函求见,分明事在紧急,却是这等说法,老大不解。二次送客时,瞥见赵三元立在一旁,等客一走,便凑过来悄声禀告,说:“事已无妨,外面还不晓得,请大老爷放心。“洪斌见他也是这等说法,心中略宽,当人不便询问,心想此事如其闹大,前程大有妨碍,连那几个熟客也不及招呼,忍不住往签押房赶去。宾主相见,把信打开一看,心虽稍定,依然不免愁急。
原来那是两封事主的亲笔书信,上面只简单几句隐语。大意是说,今夜家中闹贼,小有惊扰,但是彼此交情深厚,恐累老父台的官声,已不报案,一切由来人面详。再一探询,因对方世家望族,在籍显宦富绅稍有一点头面的亲属俱都相熟,来者均是熟人,一开口便说,此事业已过去,老父台眼看高升之际,不应有此波澜。我们两家失主因感老父台平日照护,已决不再追究,只是下人无知,难免传扬出去,望老父台严嘱捕快人等最好不提此事等语。洪斌何等精明细心,听出来人答话含混,矛盾甚多,料知内有隐情,一面满口答应,再套交情,细心探询,说彼此情如一家,方才我已得到风声,就是二位老前辈投鼠忌器,不肯报官,兄弟是地方官,也应知道一点真情,好为他日之备。
如蒙见告,更是万分感激。来人年纪都轻,虽奉失主之命不许泄漏,禁不起洪斌老奸巨猾,话说极巧,一个已露了口风,便不好意思再为隐瞒,只得再三嘱咐,不令泄漏,并还不许捉贼,否则闹出别的凶险之事,便要惟他是问。洪斌闻言越发惊疑,再三力保决不泄漏一字,对方方始悄声说出。内中一人并还去往窗前向外窥探,神态惊惶,仿佛飞贼暗中跟来,怕被听去光景,下人自然早已遣开。洪斌把话听完,不禁吓得心惊胆寒,暗中叫不迭的苦,料知难犹未已,决不止此两家,没奈何只得假装镇静,随声敷衍,并请来人转告,对二位老封翁不要谈说自己知道,只说兄弟无论何事全都遵命而行。把人送走之后,立将赵、毕二捕喊到上房,背人密谈。先说了许多收买人心好听的活,最后才将来人所说告知。
刚一开口,赵三元便先答说:“小人方才业已探明底细,比来时所说还要厉害。这等形同鬼怪的飞贼真不好办,但是大老爷指日高升,我们平日受恩深重,决不坐视,只管放心。难得事主被他吓倒,不敢声张,事情缓和得多。小人业已连夜托人,朋日一早便去寻人相助,好歹也将这厮请走,只要大老爷答应不再追究两家之事,免得擒他不到闹得更凶。如其擒到,问出两家盗案,反而不便。小人私见,不知大老爷以为如何?“
洪斌方答:“只不碍着我的前程,怎么都行。“忽听窗外有人哈哈大笑。洪斌到底不知利害,方发官威怒喝:“哪一个混账王八蛋这样大胆,敢在上房放肆,押起来打!“毕贵慌即低说:“大老爷禁声,下人无此大胆,恐是有心作对。“
洪斌闻言立被提醒,心方一惊,赵三元已当先抢出,知道内衙关防严密,除却两个最得宠的心腹书僮,便自己和毕贵也须奉命才敢走进,当着本官不便示弱,一看院中无人,忙即纵往房上,把手朝外一拱,连照江湖规矩打了几声招呼,明言本官并不与之为敌,只请过路英雄赏个薄面,对面领教,谈上几句,有何吩咐无不遵命。哪知说完只听笑声吃吃,时东时西,两面都有,由近而远,底下便无声息,知道对方决不好惹,人也不知多少,如何还敢妄动,带着满腹愁急纵将下来,连同伴也未敢惊动,朝洪斌低声禀告了几句。洪、毕二人听完全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隔了一会,还是照着赵三元的主意,连夜出去请人相助,先用软功,只求瘟神早点离开本地去往别处发财,越远越妙。
在两家失主被他吓倒,不敢声张,甘心吃哑巴亏之下,落个上下平安,算是万幸。真要故意为难,把济南府当成金银窖,媚顾到底,说不得只好请出几位名武师和一些相识的江湖中人以及平日包庇的鼠窃狗偷之类,连明带暗合力下手,与之一拼。明知事非容易,也说不得了。
原来洪斌善于做官,最有心计,出身又是富绅世家,手面阔大,非但善于应酬上司同僚,对于手下这些爪牙也比别的官府肯用钱,肯说好听的话,便这两个老奸巨猾的名捕也被骗了个死心塌地。一经商定,便命丫头取来两百银子交与二捕,令其应用,如其不够,随时去往账房支取。昔年捕快差役本与人民对立,在彼时官府统治之下,无论那人多么刁狡,只在本官有权势的时节,照例都肯为他效力,只保得对方升官发财,哪管人民死活。何况二捕又有一点本领,觉着洪斌待人宽厚,不计金钱,每次办案赏罚严明,常得重赏,事还未办便给了这多银子,当时虽感本官宽厚,一口承当,或软或硬都非把事办成不可,等到退将下来互一商计,又去房顶查看,连个脚印都未寻到,才知事情万分艰难。非但飞贼本领高强,连失主派人送信都在暗中尾随,心思细密,丝毫不肯放松,本官也在他的监视之下,估计这样高手就是劳师动众,多约能手,胜败也所难料,再要软硬不吃,作对到底,简直糟不可言,越想越觉可虑。不等天明,便先起身,去寻内中一个相识的名武师求教。去时十分隐秘,因料对方不到逼紧不会和官为难,索性连洪斌命他多派几个好手保护上房,均是阳奉阴违,推说人应藏在暗处,一个未派。先在炕上装睡养神,挨到离明不远,悄悄起身,就这样,还防对方暗中跟踪,故意低声议论,说些表示好意想要结交的鬼话,一路留神,并无动静。
第一个往寻的名武师外号神拳大保陈玉庭,本来就是富家,从小好武,学了一身本领,年已五十光景,相识的人甚多,人又好名,喜管闲事,仗义疏财,常向赵、毕二人照应相识囚犯,双方交情最深。在陈玉庭的心意,自己相识人多,官府虽也交往,但在去任之时不如这类地头蛇有用处,有事相托,上下都有人力,更为方便,借此还可抬高江湖上的声望,官私两面都走得通,何况赵、毕二人也是一位老名武师的徒弟,本领又都不弱,三教九流都有朋友,许多地方均可利用,合在一起彼此都好。但因家财富有,除好名好交外并无恶念,平日对人也极谦和,从不以强凌弱,财势之外再加一身武功,所收门徒多半富贵人家子弟,无形中也成了本城一个大绅士。虽不似别的显宦豪绅能受官府尊敬,在地方上也算数得出的人物。赵、毕二捕均工心计,善于拉拢,会放交情,双方处得极好。
眼看走到,一过鹊华桥往南,走不几步就可叩门相见,路上走了一阵,天已快亮,主人好武,照例微明起身,多少年来从未间断,自己又是熟客,可以一直走到他那练武功的后园平台上去,连通报都无须。虽然来得大早,并不算是冒昧,何况以前放有不少交情,对方请托的事较多,偶然求助请教,断无见拒之理。哪知刚一上桥,忽然瞥见陈家门外立着两人,另有三个像是他的得力徒弟,刚由南面飞驰而来,和门外两人匆匆立谈,一个已往里面跑进,仿佛有什事情发生光景,心中一动。门前四个徒弟望见桥上有人也赶了过来,手还拿着兵刃。二捕一看,越料出了变故。未等开口,内中一个认出二捕,知是来寻乃师,也将兵刃收起,匆匆说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天也太冷,请到里面听师父和二位班头面谈如何?“宾主六人一同赶到里面,陈玉庭满脸都是愤急之容,见了二捕忽然笑道:“我料你们必来寻我,果然不差,但没想到来得这样早法。你那事情虽不深知,我也明白大概,这等异人恐非兄弟所能抵敌,可知我也被他开了一个玩笑,丢了大人么?“二人听出飞贼已先光顾陈家,比他还早到一步,刚走不久,不禁大惊。
[book_title]二 有翅膀的异人
宾主相见,一问经过,才知陈玉庭半夜醒来,正准备起身洗漱,去往后园练功夫,猛一转念,瞥见灯光照处墙上映着一条胁有双翅的黑影闪动。初见时还当眼花,忽听夺的一声,一把木柄小刀钉在面前桌上,墙上人影一闪不见,忙即追出,人已无踪。同时前院十来个徒弟也有惊动追出,见面一问,说是方才见一有翅人影一闪不见,一算时刻正和自己所见相同,内中几个本领较高、心粗气壮的业已追将下去。跟着又听自己人报,说房中并未失物,只将所戴碧洗帽花摘去,木柄上面斜刻着一枝短笛,转念一想,忽然醒悟,忙命将徒弟追回,不令追赶。
自己回到屋内,由家人手中要过那口木柄小刀,见来人所留记号长才七寸,木柄占去一半,甚是锋利,不用时可以分开。柄上用火印烙成一支短笛,并非雕刻,也无名姓留下,料知是一伙最有本领的飞贼,人数至少也在两人以上。自己和江湖上人平日只有好感,并无冤家,对方无缘无故开这玩笑,将信号留下,取走一块碧洗帽花,其中必有原因。本来就料对方因在当地作了大案,知道他和官府方面相识,朋友徒弟又多,恐其作梗,来此警告。忽见一个心腹门人由后院得信惊起,赶来探询,一见那刀和刀柄上的笛印,忙将日里所闻告知。
大意是说,近十天中城里业已接连闹了好几处飞贼,失主都是富绅大户,最奇是这两个飞贼来去无踪,前后六七家失主没有一人见过他的本来面目,内中两家非但养有护院武师,本身也是会家,不知怎的,出事时节业已警觉,又当大雪之后,房顶上面均有尺许来深的冰雪,竟未发现一点脚印。来贼均在人家夜饭刚过不多一会突然出现,事前事后必有两条仿佛胁生双翅的飞人影子在墙上一闪,转眼无踪。不论主人人数多少,本领高低,必要当场出现,闪上一闪。初被窃时失主自然急怒交加,一面追贼,一面查点失物,准备报官。可是不消片刻,主人定必严禁声张,甚而家中养有武师的也都一样,哪怕这些武师打手觉着来贼不等夜深人静公然下手,偷走贵重财物不算,还要故意显形,欺人太甚,使他丢脸,心中有气,自告奋勇想要捉贼,均被主人再三劝住。内有一家是个恶霸,更为可笑。因那飞贼偷走大量财物,照例留刀之外并还附有一张纸条,主人看过便即烧掉,也不知说些什么。第二日忽将所养武师打手一齐遣开,推说库存金银已被来人知道,大是不妥,自带心腹下人挑那最贵重的金子用小皮箱装好,放在后楼无人之处,却不令人看守,第三日早起忽然不见。
所用武师有一人本是镖行出身,本领颇高,看出主人受了飞贼恐吓,非但不敢声张,并还照飞贼纸条警告所索金银数目准备停当,放在无人之处,等他来取。自觉食人之禄不能忠人之事,眼看主人受此损失,无计可施,传说出去丢人大甚,越想越气不平,再三设词探问,主人先是守口不说,后经力劝,并说:“就是来贼厉害,主人顾念身家性命,不肯和他计较,多少也应使我们知道他的来踪去迹,好作准备。否则,照他这样言不二价,日后来之不已,多大家财也禁不住对头贪得无厌。偷去大量财物不算,还要主人亲手送上,天底下哪有这样情理?我们和江湖上人都通声气,主人如说实话,哪怕敌他不过,由我们去寻门路,也许套上交情,凭着江湖义气将所失财物讨些回来,岂不也好得多?就是我们不怕丢人,主人也要防他来之不已无力应付才好。“失主方被说动,说了实话。
原来这两个飞贼非但本领高强,神出鬼没,并还深知主人底细和那许多不可告人的阴私之事。纸条上写,他那不义之财最多,当时不曾取完,必须照他所说金珠数目放在后楼无人之处,等其自己来取。口气并不十分凶恶,也无恐吓之言,但是使人一看,想起以前所为先就心寒,再加对方那等神秘奇怪,宛如鬼物的动作,自更胆怯心慌,只得忍痛答应,井还禁止下人声张等语。那武师虽因衣食所迫,受富贵人家豢养去做鹰犬,多少有点骨气。听主人说完,再三哀求不令泄露,口虽答应,心却气愤,不便张扬,便在暗中留心,一面约了几个有交情的能手想和对方一拼,哪知过不两天就看到颜色,不好意思再吃主人的饭,只得告退出来。不知怎的,被他访出被窃的已有好几家都是这样情势,失主一个也不敢声张,自知不是这两人的敌手,业已准备回乡,因和那徒弟相识,日里来此作别,背人谈起此事,所以知道此刀来历,连那告退的武师本人对这两飞贼的本领也佩服到了极点。至于外面传说更是神奇,内中几家失主的下人都说飞贼和鬼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胁下生有双翼,并能化身为二,同时行动,其急如电,谁也休想捉摸。
本身经历虽未肯说,料被对方制得啼笑皆非,吃亏不小,所以心灰气沮,情愿回家种地,自卷铺盖。为了昨夜和那武师践行,回来太迟,见师父已睡,不曾禀告,所料飞贼来意也和武师相同。
陈玉庭听完前言,料知纸里包不住火,只管失主被飞贼吓倒,不敢报官,照此目中无人,胆大妄为,风声终难免传说出去,必是官府得到信息,或是有什人想请自己相助擒贼,所以对方先来一个警告。想起自己多年盛名,这两个怪贼竟不放在眼里,上来先显颜色,示威恐吓,实在气人。但照对方这等本领行为,便是自家师徒出手恐也难占上风。正料赵、毕二捕人最机警,耳目又多,不会不知信息,也许官府方面命他来寻,果然天还不曾亮透,赵、毕二人便寻了来。互相一谈,玉庭一听昨夜那两家失主出事经过,比徒弟所说还要神奇惊人。
飞贼举动和昨日武师所说那几家被窃的情形差不许多,但这两家乃本城最有名的显宦豪绅,家中奴仆成群,并还养有不少武师,几位小主人又都爱武,内中一家正在家宴,先是大厅壁上现出一个飞人影子,往来两次,都是一瞥而过,上来不曾想到闹贼。后听家人来报,说库房大开、失去大量金银珍贵之物,众武师也被惊动,立时点起灯笼火把,房上房下四面搜索,闹了一阵,连飞贼影子均未见到。因主人的子女孙儿年轻喜事,又会一点武艺,得信纷纷奔出,在众人簇拥之下前往捉贼。老封翁和几个妇孺还在席上,旁边立着几个丫头,正在拍桌怒骂,说下人无用,这样多的人刚黑不久竟会失窃,一面忙着命人查问所失财物,猛觉一股急风,烛影摇摇中面前立着一个怪人,扬手一道寒光钉向桌上,跟着叭嚓连声,四外所悬华灯画烛立被打灭了六七盏。就这满堂男女老少哭喊惊呼之际,人已不见,惊慌忙乱中只看出那飞贼从头到脚都是黑色,也看不出他的面目,两胁下面仿佛垂着两片翅膀,不住颤动,人也单脚立地,上身向前,形如飞鸟,只闪得一闪,一声哈哈,人便不见。据两个幼童说,黑人会飞,转身时两膀平分,两翼一展,那么厚的棉门帘竟会无风自开,往门外飞起。
老封翁惊魂乍定,再看那道寒光乃是一柄明晃晃的小刀,上面附着一个纸卷,看完之后当时烧掉,立将家人子女连所养武师豪奴召集拢来,正不令众人声张,隔院忽又有人来报,说左邻儿女亲家也被窃盗,所失财物甚多,正和账房师爷商计,开了失单,想往报官等语。老封翁闻言大惊,想起纸条上面警告,慌不迭亲身赶去,两亲家背人密商了一阵,觉着失窃财物事小,如与飞贼结怨还要身败名裂,连朝中做官的儿子也要同受其害,只得忍痛中止前念。因听老管家曾和赵三元商量,惟恐县里得信,走漏风声,并还连夜命人拿了亲笔书信去向县官通知,情愿自认晦气,不令张扬捉贼,说得那飞贼简直像个怪物,神奇已极。
宾主三人全都深知江湖行当,虽觉对方实是几个飞贼,决非鬼怪,不知用什巧妙手法故示神奇,做得这样吓人,但这本领之高也非寻常所能抵敌。商量了一阵,因那几家失主的武师内有数人相识,便由玉庭出面请来探询,提起此事全都摇头叹气,说起对方本领之高连听都不曾听过,如何能与相抗?如照赵、毕二人原意,向他拉拢,套上交情,就说失物不能归还,能够请他远方发财,不再生事,免留后患,使大家吃碗太平饭,少担心事也是好的。谁知对方软硬不吃,始终寻不到他踪迹,只想打听下落,与之结交打招呼,人见不到,还不致吃亏;如想和他硬拼,约人寻踪搜索,便非吃苦头不可,不是被他赶在头里朝所请的人先开一个玩笑,使双方啼笑皆非,做声不得,便是吃上一场苦头,逼得你知难而退。内中两个好手无意之中听说,大明湖边有几家穷苦渔人忽然换了棉衣,生了疑心,暗中留意,前往访问,除觉那一带的苦人家中都有存粮,面带笑容,有的并还穿上新买的冬衣而外,别的一句也问不出,归途却吃了一个苦头,几乎送命。
经过详情未对人说,但一到家便向主人告辞,并还声明,从此不吃这行好饭,次日便即起身,谁也留他不住。最奇是这飞贼下手前后,墙上必有一两个胁生双翅的黑影闪过,时单时双,并不一定,偶然又在同时出现,形态相同,连动作都一样,仿佛会有分身之法,一时化身为二,动作之快从来所无。
南关富户朱百万事前因得内亲密告,想起家中富有,恐其光顾,暗中戒备。本人会武,并借请客为由,暗中约了两个能手,日夜相助守候。因知对方来时动作时光、下手来去均差不多,算计必要当众现形,并还特意注定当地墙壁,只一现形立用暗器乱打,并朝所去方向急追搜索,哪知仍是无用。戒备只管严密,怪人黑影照样是在众目之下由墙上飞过,头一家暗器发出,飞贼竟如无觉,只打碎了好些玻璃明瓦。后才看出飞贼是由窗外飞过,财物自然失去不少,并还受到警告,约定第二日夜里同一时间还要再来。
这家主人性较倔强,见他欺人太甚,动了真火,决计一拼,看完飞刀留字,立时发话叫阵,说:“你要的金银现成,明日准定如约放在桌上,如有本领只管拿走。“话刚说完,便听东面房顶笑声吃吃,忙即过去,西面房角后墙外又有笑声,等人赶去全都扑空,只一个打更的说,飞贼胁生双翼,业已飞走。恨到急处,一面满布罗网,想好埋伏,到时真把金银放在大厅桌上,从房上到房下到处都有专人防御,每条出路也有埋伏,满拟飞贼多大本领,就是真个胁生双翅,来了也是送死,断无众目之下还敢像昨日那样得手而去之理。
眼看所约时刻就要到来,正在摩拳擦掌、万分紧张、准备擒贼之际,忽然瞥见一个胁有两片形如鸟翼的黑衣人由房上纵落,众人自然一拥齐上,当时打倒擒住,刚刚绑起,待要送官,忽想起飞贼头套黑布,五官全被遮住,如何还能随意行动?心中生疑,揭开头套一看,竟是昨夜在旁帮拳助威,向飞贼叫阵的那位名武师,知道不妙,跟着一声哈哈,一条黑影突在墙上一闪,众人全都愤极,咬牙切齿呐喊追出,只见一只黑色大鸟冲霄飞起,转眼穿入黑天暗云之中不见踪影。回到厅堂一看,桌上所放金银全被取走。
事前也曾防到飞贼调虎离山,再看旁边几个专门防守不去的人全被飞贼点倒,不能言动,两三千两金银何等沉重,竟连丝毫也未留下,桌上又是一把钢刀、一张纸条。正在急怒交加,无计可施,被点倒的人还不知解救方法,忽然外面又是一阵大乱。原来方才被打倒的武师所穿黑衣乃是飞贼所留,后来发党中计,把人扶向一旁养伤,贼衣脱下,放在一旁,旁边还有两个豪奴正指着那身奇怪衣服谈论,说飞贼双翅乃是假的,猛觉身上一麻,人便不能言动,跟着便有一条黑影由身旁掠过,那件黑衣立被抓去,同时背上各中了一掌,刚刚回复知觉,出声惊呼,忽见一只大鸟由方才黑影去的一面腾空而起。
等到众人纷纷赶出,厅堂里面又有惊呼之声,重又分人赶回一看,一条黑影正电一般由窗外闪过,先被点倒的四人业已回醒,说:“方才众人去往院中捉贼,猛觉面前黑影一闪,腰间一麻,人便失去知觉。内中只有一人最后昏倒,仿佛瞥见一个胁有双翅的小黑人拿着一个大长麻袋罩向金银堆上响了一下,心中惊急,刚喊得半声,伸手想抓,人便昏倒。等众人二次追出,知觉已快回复,只是眼闭难睁。随觉被人在身上将软筋扭了一下,拍了一掌,刚一开目,一条黑影已穿窗而出,一闪不见。等到把人喊来,又是一条黑影闪过,也不知那影子是一是二,到底几个。“
众人见此神出鬼没,自然惊慌胆怯。主人倒也是个爽快汉子,想了一想,自往阶前向空把手一拱,大声说道:“我学武多年,像朋友这样本领尚是初见,我已甘拜下风,连官也不会报,只是朋友到底是人是怪,是一是二,有多少人,是否会有法术,请说出来,也叫我们丢人丢个明白如何?“话刚说完,便听正房角上有人接口笑道:“一个人怎会有两个影子,我自会飞,哪是什么怪物,这玩意我还留着救人,戏法不能漏底,不过我往取钱的人家,所取多少均以他平日罪恶大小和不义之财多少而定。如非你昨日口发狂言,也不会来第二次。既然服输,人也比较光棍,今夜所取金银姑且发还,现在对面房脊后面,你自派人往取,恕我不送回原地了。“
主人也真有点眼力,自听房顶发话,便将手下的人止住,一个不令上前,听完反而转怒为喜,笑说:“我虽有点财产,既非做官的贪囊,又非巧取豪夺而来的不义之财,就是祖上遗留也是经商务农所得,朋友你如要用,只管拿去,但你这样异人难得见到,我们决无丝毫恶念,请你下来同饮两杯,略尽地主之谊如何?“那人笑答:“实不相瞒,如非你本身尚无大恶,休说第二次所取不会还你,你家中所藏那些金银珠宝值钱之物至少也要拿去一多半,哪有这样便宜!可知你祖上那些财产怎么得来的么?同样是一个人,你们坐享现成,作威作福。这样寒天,外面许多人连破衣服都穿不上一件,便是人间不平之事。你人虽豪爽光棍,还不是我们这一类人的朋友,多谢你的盛意。将来如有机缘,或是你们有一天明白过来,我们再交朋友吧。“
说时主人好奇心盛,一面摇手止住身边的人不令上前,以防多心,一面准备冷不防纵往院中,再朝房角纵上看了对方到底有几个人,是什形貌,正在随口应答,请问姓名来历,房角上又接口答道:“我的本来面目暂时决不会露在人的眼里,自来人的影子只得一个,不会两个,要问我的名字,叫我影无双便了。“话到未句,主人听出那人语声特别,好似带着女音,与先闻不同,井有要走之意,口呼:“朋友这样高人怎不容我一见?“口中发话,人已一个箭步纵往院中,刚一转身待往房上纵去,猛瞥见一片黑云在下面灯光影里往对面暗云中箭一般斜射上去,乃是一只大鸟,底下声息皆无。众目之下,那黑衣怪人非但胁下装着两片形如鸟翼的东西,并还真能化形飞遁。只管对方说他不会法术,谁也不信。于是翼人影无双之名传了出去。只为赵、毕二捕公门中人,失主人家均有顾忌,另外还有不少知道的人比失主更多,但是这些都是贫苦百姓,得过他的周济,受有密嘱,自然不肯泄漏,所以那么精明强干的老名捕,不是昨夜那两失主的家人告知还不知道音信。经此一来,在座诸人全都有些胆怯,觉着多高本领无妨,似此会有邪法,能够分身幻形变化大鸟的怪人飞贼如何擒他得住?
内中陈玉庭人最稳练聪明,上来被对方开玩笑,丢了一个大人,平日好名心盛,本在暗中愤怒,觉着多少年的英名闹此笑话,所失帽花无关紧要,对方这等行为未免欺人大甚。本来打算暂时不动声色,凭自己多年的情面和师徒多人的本领,无论如何也将这飞贼大盗翼人影无双擒住,除去才罢。及听来人说起对方许多义举,所劫财物全都分散贫苦,或送与苦人作本钱,以为来春谋生之用,救人甚多,还有种种奇迹,有的虽然不近情理,尤其所变大鸟形如一只座山雕,这类东西只天山路上才有得见,虽比寻常老鹰要大得多,比人终小,内中也有好些疑点。
再一回忆,昔年传说中的江湖异人剑侠之类内有一个外号天山鹰的,也是一身黑衣,两胁挂着一片形如鸟翼的黑绸,能由千丈悬崖盘空而下,对敌之际纵在空中,两翅开张,虽不能真和飞鸟一样,也能盘旋转折、凌空飞翔几个回合方始下落。此人在西北诸省行侠仗义,享有多年盛名,可是从无一人见过他的庐山真相,面上老戴面具,是男是女也不晓得。这年忽然失踪,从此无人再见,已有二十年不曾听人提起。如是此人二次出世,本人已是剑侠一流人物,昔年武当、洞庭那几位隐居多年的前辈剑侠均是他的好友,内中一位名叫铁笛子的老侠姓齐,更是他的生死骨肉之交,也只这有限几位男女剑侠见过他的本来面目,但是不知何故,对外从不肯说。休说自己师徒这一班人非其敌手,便是目前江湖上后起这些有名人物恐也不敢和他硬对。
双方素昧平生,就说公家想要请我相助捉贼,我也算是本地绅士,并不当官应役,允否还在两可。来请的人还未上门,先就来此示威,像我这样成名人物,势力又大,决不输气。也许本来不肯出手,就是出手也只敷衍官家情面了事,并不肯出全力相助,被他一激反而不肯罢休,定拼到底,于他多出许多危害。不是真有本领,万分自信,决不敢有这样举动。看他只送一个信号,点到为止,分明知我家虽富有,并非恶人,平日虽与江湖中人来往,但肯周济穷苦的人,生平也未做什不可告人之事,就是结交公门,也为好名心盛,遇到亲友被押,或是无辜的人受了连累,一呼即应,照顾方便之故,非但不曾于中取利,每年还要花费许多应酬的钱,与那为富不仁的人不同,所以不肯照顾,只稍警告为止。如不知趣,事情吉凶便自难说。
如其所料不差,败在此人手里并不丢人。以他那样前辈异人,恐我多管闲事,去做公门鹰犬,先打招呼,算起来还是看我得起。自己身家性命在此,多年盛名,何苦为了旁人葬送,转不如乘机下台,推说这位异人真个高明,他那侠义行为先就令人敬佩,虽然素昧平生,向无仇怨,不该当我和赵、毕二人还未见面,也无表示之前,先就开这玩笑,但这类义侠之士决不与之为敌,情愿甘拜下风,自认丢人,让赵、毕二人另请高明比较稳妥。好在双方并未正式对敌,我虽失去一块帽花,以我师徒平日威望,本领又颇高强,怎想得到有这类事发生,事出意外,还有推托。这一表示大度宽容,既免树此强敌,又少许多麻烦:照我平日的性情为人和本领,人决不信我是真个胆小怯敌,真要闹得太凶,对方是我所料的异人天山鹰,也决不至于被人擒住,受那官刑,否则我也有话可说。
主意打定,天已傍黑,各方得信赶来的人业已来了不少,因是平日好客,徒弟又多,从中午起便是高朋满座,赵、毕二捕并还骑了两匹快马出外约人,打听消息,往返了好几次,刚刚赶到。陈玉庭老谋深算,先不表示,只是留神细听,遇到离奇之处或是紧要所在问上两句,始终不置可否。一面招呼厨房多备酒菜,和往日一样,是来的客人全留吃饭。众人知他多年英名,本身武功便高,交友又广,无端受人戏弄威吓,如其先有表示,帮助公家与飞贼作对也还罢了,根本连信息还未得到便上门欺人,给他难堪,这口恶气决咽不下,都当他老成持重,必和那年与一强敌拼斗一样,谋定后动,这等情势酒饭之后必有一番话说。
哪知入席之后只管殷勤劝客,对于题内文章一字不提,等到众人酒足饭饱,快要吃完,方始把方才所想的一番话说将出来:“自从天明前发现黑影留刀,并将帽花取走,心中原极气愤,觉着这位朋友素昧平生,索性当我有钱人家,事出无知,来借盘缠,在主人粗心大意之下得手而去也想得过,他偏分文不取,只将我常戴的便帽上面一块碧洗帽花取走,并还当面现形,留刀警告,分明他不愿我多管闲事,偏又不肯好打招呼,使出这样示威恐吓的手法。我虽不才,由二十岁起便往来江湖,多高本领的人物都曾见到,好些还是朋友。因我平生好交,只是成名人物,除却几位早已归隐又不大肯显露形迹,如铁笛子齐老前辈、无名飞侠天山鹰之流,差不多均见过一两面,连湘江洞庭那几位男女剑侠照例不见外客的老前辈,也因我接二连三志志诚诚不远千里前往拜访,有过一面之缘。再说人生能有几个五十,生平又未做过一件亏心的事,快要老来无故受人欺侮,彼时想起实在气愤,明知这位朋友比我高明得多,无奈人争一口气,就是敌他不过,也要输个心服口服,就此忍受下去,便朋友门人不肯耻笑,我也无以自解。
“但我多活了几岁年纪,向来做事不肯冒失,恰巧赵、毕二位班头来此寻我,本来打算公私合力,就我个人不济,凭着三十年来在江湖上这点薄面,好歹终要斗他一斗,就把老命送掉也非所计。本定二位班头回来,听了今日访问所得,明日便要约请诸位好友寻他理论,除非此人远走高飞,暂时寻他不到,既在济南省城,断无不见之理。及至方才连来两位朋友,说起此公所行所为,以他那么高强的本领,所取都是城内外最有名的巨绅豪富,哪一家不是姬妾成群?不论事主是否养有武师打手,所取财物是有多重,他均如入无人之境,轻巧巧拿了就走,如非临去故意显形,主人还不知道。共总不过片刻之间,专在人还未睡以前下手,有的主人并还受他挟制,不敢声张,可是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别的行为。越是人多地方越要出现,所取都是现成金银,到手便即散与穷苦,听那些受过他好处的穷苦人们口气,他自身并不丝毫挥霍。
“赵、毕二位班头那多耳目,只要一声号令,休说外来江湖朋友,便是寻常路过的一个生人只要有事寻他,当时便可打听出来。他出去访问了一整天,哪一路的朋友全都问到,均说无论茶馆、酒店、戏园、妓院,这两月来均无一个形迹可疑的生人往来走动。
照着寻常吃空手饭朋友的脾气,钱来容易,用得也快,本领越高,手头越松,内中虽然也有些号称偷富济贫、表示他是侠客义士之流,但他本身享受仍是挥金如土,决不吝惜,仗着财来大易,许多享乐的事多半又是外行,休说官人和二位班头手下,那些弟兄朋友的眼里一望而知,便是茶坊酒店甚而妓院的伙计,稍微有点眼力的人也看得出。尤其这类人钱财到手十九骨头发轻,酒色二字决免不掉。本来就易发现,何况这位朋友在省城闹事的风声虽是近两三日方始传出,事却无一不实。因其手法高明,所寻人家不是为富不仁的土豪恶霸,便是钱由造孽而得,来路不明的达官显宦、绅士人家,十九均有阴私之事被他访问明白,甚而还拿住了把柄,方始下手,做得十分巧妙。事主只管咬牙切齿,不敢报官,无可如何,反怕张扬出去。所以他连做了多少大案,迟到今天方始有人得知,共只两位朋友所闻,连大明湖边那些穷苦的农民渔夫俱都有了冬粮和御寒的棉衣。请想,他救的人是有多少?
“照我估计,此公下手济贫少说也有两三个月光景,失窃的人家决不止我们所知这八九家。我们和二位班头在此多年,纵不年老成精,也总算是地头蛇了,单论我老弟兄三个,哪一类人没有相识?这样多的耳目,人家在这省会之地闹了两三个月,不是赵老班头昨日路遇失主管家,这位朋友不愿我多管闲事来此警告,方才两位朋友再不得信赶来,连我师徒也不知道,岂非从来未有之奇?以我观察和所闻口气,既然自称影无双,人数定必不多,此公孤身一人,在省会重地接连大举,所得虽不一定全数用来济贫,但那酒色饮食、繁华享乐之地竟无他的踪迹,可知平日自奉必薄。像那传说中的假侠客义士一面慷他人之慨,博取侠义名声,实则只是小恩小惠,沽名钓誉,偶一为之,张大其词,并非真个穷苦人的福星好友。纵令本身爱惜羽毛,不肯强奸良家妇女,贪淫好色,也必拿这不劳而获的金钱任性挥霍,尽量享受,一面还要狂傲自大,目中无人,为想成名,事闹越大越好,却又恐犯众怒,于是勾结同党,互相标榜照应,无所不为,只在一时高兴头上把所得不义之财取出百之二三、十之一二周济几个落魄光棍、无聊文人,或是失了风的同道,便互相吹捧、自命英侠的鼠辈,真和他提鞋都不要。人家至多不过两人,声色不动,连姓名也不肯吐露,便做了许多大事,救了不少的人,实在使人佩服已极。
“不瞒诸位说,由去年起这两次灾荒均非小可。起初我还以为灾情重大,死伤逃亡定不在少,头一次不满三月居然平息下去。第二次虫灾虽无水灾厉害,因其散在各地,突然发生,山东、湖南两省均有一半县份颗粒无收,算起来只更麻烦,谁也没有想到又只两个多月便完,非但平息下去,灾民并还种上秋庄稼,逃亡的人更是极少,照我用的两个老长工来说,简直听都不曾听过,偏想不起什么道理。最可笑是官府方面死不要脸,地方上出了灾荒,他并没有出力救济,去年水灾仅在修筑河堤、以工代赈的名义下仗有热心绅商上好条陈,并还出了多少人力,总算国家的钱有一半不曾虚耗,另一半还是便宜办河工的大小官员,连同地方官府一体沾光,并未做过什么出色的事。今年蝗灾更是笑话,先还想侵吞赈粮秋种,幸而有位过路的御史应召进京,本是一个书呆子,不知怎会被他打听得那么清楚,竟将上下勾通、准备舞弊的阴谋详详细细向主谋的大官写了一封密信,严词警告,如不束身自爱,立即飞骑奏参,这才吓倒,不敢侵吞。就这样,还因官府无能,办理不善,不是另有热心的外县绅士连上条陈,并加协助,几乎又是一团糟,灾民得不到好处,还要受害。
“好在这里在座没有外人,我也无须顾忌,听说他们奏报时节,先把灾荒平息、极少逃亡之事归功于皇上的深仁厚德,感召天心,然后自吹自擂,极力铺张,表示他的功劳苦劳,就便乘机报了不少,说是出力,实是他的亲故。这原是官场中照例文章不去说他,内中有两件事真更叫人生气。第一,这两次灾荒不曾闹大,在我们眼亮的人看法实有许多原因,内有好些至今还不明白它的底细,他偏说是本省大小官吏均极贤能,因其善政在民,所以民多盖藏,才致灾而不荒,荒而不大。其实,民间在善人义士互相感召、明暗相助之下,于无衣无食之中仗着人家暂时救济穷苦挣扎,冲破层层难关的可怜情景,他连影子也未看到,人家房舍牲畜和仅有的破旧衣物都被黄流淹没,坍倒毁损,多半剩下一个光人,哪里来的什么盖藏!即此已是可笑可气。最可恨是因听民间种种传扬,到处都说这两次灾荒之得渡过全仗西北来的几个义侠慷慨而又精明强干的无名富商,一面倾家助灾,一面通盘筹计,仗他各省均有分号,到处收买赈粮,大量送来,公家奏本还在路上,他这里业已开始放赈。为了灾区广大,并还随时劝告各地绅商富户和有声望而又能干的人帮助下手,分头行事。又在灾民当中选出无数急公好义、明白晓事、能耐劳苦的人,拿了他的银米,照他所说行事,使得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人尽所能,钱无虚用。单是放赈不算,另外随时随地想出种种方法,使各地灾民将来能安生业,至少也有一碗苦饭可吃,不致张口向天,完全依赖,专等别人救济。上来别人救他,逐渐再变成自救,在众擎易举、样样均有实效,连那各地富家均被感动之下才得勉强渡过,人虽未死多少,这些向无积蓄的苦老百姓保住全家性命已是莫大便宜。当此两次大灾之后,遇到今年这冷天气,来年春麦又被冻死,分明又是一个荒年就要到来,他们官府每日消寒赏雪、饮酒赋诗,哪知老百姓的心痛!忽然来这一两位异人做此极大义举,看那意思,分明是想将济南府一带凡是极穷人家都打算在明年灾荒以前先作准备,一路周济过去。
此举人数虽然不少,领头动手的决不会多,定和去年一样,领头的共只七个富商,打扮得土头土脑,心思细密,人却高明已极。看是七人,实则到处都是他的帮手,能成这样大功便由于此。他竟当人家奸细反叛,意欲擒来拷问,疑心生暗鬼,闹了好久才罢。
“不怕诸位笑话,我虽好武好交,也喜周济穷苦,实在还是不免自私。去年水灾我虽捐了几千银子,叫我变卖产业,便我心愿,家里人也必拦阻。我又是从小到老坐享现成,照说他来拿我几个,如其明做,我固双手奉上。就是暗取,我虽丢人,也非不合情理。他连我这样有钱人均未真个照顾,可见所取都是不义之财,转手又是用来周济苦人,真个天公地道,没得话说。他的所言所行真有好些俱都合我心意,你如不信,我因今年冬天难过,早令我那两家大米行将米价压住,不许涨价。为防同行忌恨,米价照常,只是升斗小民都是暗用大斗加三卖出。另外命我几个徒弟日常带了粮票随时查访,只是真个穷苦过不去的人立时暗中周济,从落雪第二天起已有半个多月,放出去的粮食连粗带细大约也有二三百担,俱都有账可查。不过这类事我向不使人知道罢了。方才越想越疑心,觉着此公行事与那七位民间纷纷传说欢呼,用尽心思寻不到他踪迹,后来自己故意现身游湖欢宴,免却官府疑心,方始离去的七位义侠富商仿佛大同小异,只是文武之分,就非一路人物,也极可敬可佩。这样异人奇士,我便跌倒在他手里均所心愿。虽然现在不知他的底细来历,还拿不准是否所料那位隐名大侠,就以今日所闻而论,像他这样真是千万老百姓的好朋友,我也不应对他生出敌意。
“我们话就说到这里,外面不可传说。二位班头原是多年好友,当知我的为人决不怕事,也不会对不起朋友。对于此事,非但我一人敬谢不敏,便你二位在对方没有真个侵犯你们本官,专和那些为富不仁的人作对的当儿,乐得民不举,官不究,少管闲事为妙。像你们平日为向本官夸口,或是上面追逼太紧,随便寻上一个黑道上的小兄弟去应点、代顶官司之事更是万做不得。不怕二位老兄多心,你们吃了公门的饭,不得不做昧心的事。像你二位平日那样几面讨好、避重就轻、专讲敷衍取巧的作法,比较别的公门中人已较高明。近年听我的劝,仗着班房中人都是你们徒子徒孙,不许他们虐待犯人,专吃肥肉、不要骨头的方法,结果钱财照样到手。在那些有钱的犯人心甘情愿之下,反倒多得,无形中少造许多的孽,无缘无故还决不至于吃亏受害,被仇家暗算报复。如其贪功讨好,想和此人作对,出了乱子就是不轻。我从来没有这样口直心快,如非多年交情也不会这等说法。我是甘拜下风,除非发现此公也和那些假借劫富济贫为由、好名自肥,另外还有恶迹的人相同,他便真个鬼怪,我拼老命不要也必斗他一斗,否则我是不会把他当成敌人的了。“
[book_title]三 白泉居的穷苦酒客
赵、毕二捕虽极精明机警,见他那样好名好胜的人竟会这样说法,并还第一次当面警告,说他公门中人容易作孽,连以前专用小贼顶替大贼的短处也被当面揭破,与平日谦和口气迥不相同,料知对方见多识广,料事如神,事情决非寻常,心中一惊,无奈贪功讨好,巴结本官心盛,又想飞贼影无双闹得太凶,这许多事主虽被吓倒,不敢告发,照此下去纸里包不住火,不在事前想法将其擒住,或是及早请走,一旦暴露便不可收拾,弄得不巧,连本城督抚将军均受处分,府县官更不得了。
自己原是破落户出身,从小拜在一位名武师门下练了一身本领,眼看同门师兄弟都有正当行业,至不济代人保镖护院,也可算是体面人物,只自己吃这一碗衙门饭,老是在人之下,有点产业也不甚多。上次本官曾说,那几个放赈的义商如是歹人,访问明白擒来治罪必有重赏。并说,抚台大人十分疑心,看得最重,曾出重赏,如其反叛,图谋不轨,或是白莲教一流,能够全部破获立时奏报,怎么也有五七品的武职。后来访出不是,落了一场空欢喜。目前又出这样怪人,更像白莲教一流,又有许多有财势的失主,万一将其擒到,必要群起告发,追讨赃物。好容易遇到这样名利双收、一鸣惊人的好机会,方才本官又给了两百银子,如何可以放过?本心是想主人是个大帮手,偏又忽然中变,不肯相助。另外虽有两人,非但没有他力大人多,更恐彼此相识,被他一劝成了一佯心思,岂不讨厌!当时呆在座上,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正在寻思用什方法劝说激将,请其相助,忽见主人的小儿子由里面走来,说乃母有事相商,人便往里走去。好在大家都是熟人,向无拘束,正和同座的人谈论前事,请其相助劝说,玉庭忽然戴了一顶便帽走进,帽上钉着一块碧洗。玉庭常戴这类便帽,先还不曾想到那是失去之物,玉庭又是满面笑容,只内中两个徒弟认出那顶帽子,正是昨日夜里所戴,方想设词探询,玉庭已先含笑向众说道:“我这人向来光明,自知不行,决不强为其难,做那加倍丢人之事。如照这位朋友之意,最好给我留面,不提今夜之事。
但我活了这大年岁,从未说过假话,何况是对自己弟兄和跟我多年的门人。实不相瞒,此公本领之高实在惊人,并且敌友分明、决不感情用事。虽然迹近逞能,做得霸道一点,不像我所料那位隐名大侠,但我栽倒在他手中实在心服口服,没有一句话说。二位班头只管照常光降,无论何事我必遵办,只不叫我出手与他为敌,便是为了公事,需要财物兵器也都奉上。不过我师徒自知和他天地悬殊,最好还是照我方才所说为妙,哪怕借故溜走,到外面去跑一趟,避开此事,总比勉为其难终于身败名裂强得多呢。“
众人间故,玉庭笑指头上帽花说道:“我料此公年纪不大,才会这样心急,否则他那本领装束均和昔年西北那位隐名飞侠天山鹰一样,论年纪不满百岁,也差得不多,怎会这样立竿见影?我刚说明心意,这块碧洗帽花便送了来。今日我料此公见我高朋满座,难免来此窥探。心想前面人多,未必会来,我师徒又极留神,也必警觉,仗着来人和几个子女都有一点武功,曾经格外小心。尤其是这夜饭前后,因我料出他的用意,但拿不定,那柄小刀便放在卧室小桌之上,内人他们刚把夜饭吃完,虽在暗中戒备,总想来人无此大胆,前面人多不说,便是后面,连我家人子女媳妇他们,还有得到信息赶来看望的亲戚中的女眷也有一桌多人。除却三四个老年妇女外,差不多都会两手,内中还有两位本领极高的女眷。因听我两次派人入内警告,人都聚在一起,方在议论,说我言之过甚,敌人不来便罢,来了也是自找苦吃,猛瞥见一条胁生双翅的黑影在里间卧室墙上出现,那两个手疾眼快的女眷连声也未出便将手中暗器连珠打去,内中一技似还打中那人的腿上,无奈来势神速,等到众人警觉,业已一瞥而过,看那意思,似乘众人外室聚谈,室中只得两三个幼童,又是一间小卧室,没有贵重东西,无人留意之际,突然出现,由后面小门飞出,贴着里墙穿窗而去。他们本来守我的活,除非当时便将来人擒住,如被逃走,不可追赶。见人已逃,内人刚想拦住向其发话,那两位女眷自恃暗器厉害,来人已被打伤,仍不听话,抢先追出。
“刚到外面,便见对面房脊上立着一个黑人,笑说:'有劳转告主人,昨日多有惊扰,此事不必告人,他日如有机缘再当登门道歉吧。'因对面房顶积雪甚厚,内人又赶出来将那两位女眷拉住,一听女子口音,方要开口,请她下来,人影一闪业已越过屋脊。
随同来人去处,忽然飞起一只黑色大乌,悄没声冲霄而去。这次因在事前存有戒心,看得较为清楚,觉着那黑影与我所见不同,决不是什真人,分明一个有翅膀的人影在墙上斜飞而过,面目五官完全看不出,动作神速从来所无,一算跟踪追出的时光,便飞也没有那么快,仿佛只一转眼,里屋墙上刚刚发现人影,来人业已立在相隔三四丈,当中还有一片花木假山的房脊之上。如说另外还有一人,偏是打扮身材无一不同,虽然头脸均被蒙住,看不出面目。因那衣服紧贴身上,看去极薄,和所见黑影完全一样,连动作也都相同,明明是人。
“那两位女眷年轻气盛,不信此事,觉着便会邪法也无如此神速,断定另外还有同党,连那黑色大鸟也未必真是来人所化,也许手法巧妙,故意闹此玄虚,特意同了来人纵上房顶,察看他的来踪去迹,本意和我日里所料差不多,断定来人有诈,虚虚实实,不可捉摸。初意还当对方人隐在屋脊后面,打算搜索,及至拿了灯火上房一看,这事情实在惊人。脚印只有三处,明是由我卧房中直飞过去,到了房顶回身说完了话,越过屋脊,然后朝空飞走。前后两起脚印均极分明,未了一次更深,仿佛化形飞起时比较用力,当中转身时所留却浅,不是用心细看简直看不出来。上去三人都曾练过轻功,也非无能之辈,只管用心,照样踏得满房顶上都是脚印。来人脚印竟是这浅,别的不说,单这轻功之好已足惊人。将那后花厅和两面厢房前后屋顶全都搜遍,什么影迹也未寻到。就算对方不会法术,这样高的本领也非你我在座的人所能与比,何况那黑影实在奇怪。
“当我第一次见到时,因出意料不曾留心,此公动作又快,虽没有看仔细,照那去势和由墙上闪过时的情景,带起来的风声,明是一人由我身旁闪过,影子映在墙上决非有什奇怪。这第二次房内外俱都有人,房后小门虽然相通,但是窗门紧闭,那几个幼童也都眼亮,门口又有两人经过,全都看见,异口同声,说那实是一个人影,并未见人。
出事时吊窗只响了一下,微微推开了些,也只尺许宽一条裂缝,因我平日早起练功,不论多冷的天也要开窗透气,虽未钉死,但那窗户十分坚牢,关得颇紧,以来人的本领冲破虽非难事,就这样轻轻一推人便飞出,又是吊窗隔扇,只这中间横着的一条尺许宽缝隙,人如出外,必须由上而下和蛟一样钻将出去,就不将窗撞坏,也有极大响声,来人竟和风一般,稍现空隙便穿将出去,仿佛一个草写的之字,连地也未沾,便纵到相隔那远的对面房顶,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
“我向来不信什么神奇鬼怪,认为欺人之谈,今日竟会当面现出奇迹,这里虽然还有可疑之点,这位异人又曾向人表示,他与常人一样,只是你们疑神疑鬼等语,到底不是常人所能与之作对。内人见他又来,前面又是高朋满座,商计公私合力如何擒他归案之事,恐其怀有恶念,先颇忧疑,后听那等说法才放了心,还未下房,便听儿女们同声惊呼,下来一看,那柄小刀已被取走,先失去的碧洗帽花非但送还,并用丝线钉好,恢复原状。虽然帽子放在帽盒里面,吃饭时间人都走往外屋,有了空隙,里外只有一壁之隔,当时有人出入,大家耳目又灵,稍有动静立时警觉,竟被来人将这一粒帽花安将上去,把刀取走,算是互相交还,虽不一定高攀成了他的朋友,从此便算两不相犯。如非去时故意现形,看那形势连点影迹也不会知道。
“人家这等看得起我,我上来又先栽了跟斗,斗他不过还在其次,非我爱惜身家性命,像这样真正义侠高人先就不愿与之为敌,不怕丢人的话,幸我先就醒悟,知道众人倾向的侠士高人,不能和他作对。如其执迷不悟,妄以为自己人多势盛,并有许多本领高强的好友相助,便想报复,只有自趋灭亡。先就把话说在头里,打消前念,如等他日吃了大亏,丢了大人,骑虎难下,欲罢不能,自家身败名裂,还要受那众人笑话,岂不更是冤枉?我望诸位好友记住我的金石良言,这位隐名大侠影无双先不去说他,你们只要遇见那是一个能得多人敬爱、真为众人出力、不计较自身功利的英侠之士,就因有什过节,或是自己为人不能与之接近,千万不可存什敌意,否则白吃苦头,还要被人笑骂。
尤其不可自恃人多,本领高强,须知你那人多,只得平日相识的一班朋友弟兄,算起来还是少数。那真得人心的英雄侠士到处都是他的亲人好友,总算起来你这伙人还是极少,何况强中更有强中手。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只要他的所行所为样样合乎人心,真有本领的高人自然一拍即合,到处都有异人奇士相助,也决不容人对他侵害,何苦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拿一枝火把想把洪水烧干,自寻苦恼呢?“
赵、毕二捕一听这等说法,当时也发了毛,觉着主人这高本领,便是在座宾朋不是本地有名武师,也是所结交的高明人物,何况全家习武,连所用男女下人耳濡目染之下也都学会几手,端的身强力健,手疾眼快,个个武勇,不比寻常,人数又多,到处有人往来出入,灯光照耀,明如白昼,前后两厅人更布满,事前并还存有戒心,来人竟在这最人多的两处地方把主人所说偷听了去不算,并还飞入内宅将帽花还原,取回所留飞刀,算是明白主人为人,从此两罢干戈。这等万不可能之事飞贼影无双竟如无人之境,从容往来,变化飞走。真会邪法固非其敌,如其真实本领更是惊人,莫怪主人胆怯,谁能是他对手?越想越情虚,料知自己行动也在对方监视之中,人数决不像主人所说只得一两个能手,心慌胆怯之下,陈玉庭再以好言仔细劝告,只得抛弃前念,同声应诺。本意回转县衙退还二百银子,并向本官暗中警告,照玉庭所说而行,先不多事,赶紧在事未宣扬以前设法调任,离开省城,再替自己想一题目,许其告退更好,否则便跟了去,也比留在省城早晚仍要作难胜强得多。
告辞出来,走到路上低声谈论,还是一样心思。及至见官之后,刚把前事一说,洪斌竟急得手脚冰凉,心胆皆裂。觉着此时正当上游看重顺风头上,休说明年升官也未必能够离开省城,就算调往外州府县,事如败露,也决脱不了关系。就此辞官不做,自己正当中年,好容易熬到今天,难得抚、藩两院这样垂青,指日便可升官发财,如何舍得?
始而暗怪赵、毕二人不肯出力,恨不得传话升堂打骂一顿,继一想,这样硬来有损无益,事情仍非这两人相助不可,只得强忍气愤,装着一脸笑容,使出平日做官手段,苦口劝勉激励,许了重赏。并说:“目前无人控告,并不要你当时捉贼,只要暗中查访飞贼来历,哪怕真照你们所说不是人力所敌,我知他们江湖上人最讲义气情面,上来不妨全用软功,与之结交,只要事主不究,能够做到请他离开,或是从此不再生事,我均答应。“
二捕只管刁狡,仍禁不住洪斌的权变笼络,自来觉着县官待人厚道,不会白费心力,愿做他的忠实鹰犬。何况大权在握,软硬由心,自己不与飞贼为敌,只是想法结交,请他上路,凭自己的口才,只一见面必被说动,竟为甜言蜜语所惑,忘却玉庭警告之言,一口答应下来。洪斌手笔又大,又加赏了两百银子,二人自然越发感激,退到班房里面,先把手下徒党喊来,四面派人暗中防守,低声密议,想好主意,便各安睡。一夜无事,起身一间,夜来甚是安静,并无可疑形迹,以为昨日路上之言已被对方偷听了去,所以不曾尾随,此后专从结交人手容易得多,并还兔去危险,心中高兴,略一商计,便装寻人,往南关外平民村落中走去。
二捕多年土著,城厢内外的居民相识的甚多,人又阴柔,无论对谁表面均是一团和气,不像别的差役把狠毒的心肠露在外面。人们只说公门中人认得两个,万一有事多少有点照应,何况又是两个有权力的班头,平日没有架子,连手下差役言动横暴,被他撞见,也要当众申斥,均当难得,非但不恨,反而远接高迎,当他是个最难得的好心官差,丝毫没有防他之念。二捕也全仗此一来遇事便利得多。这次出去,满拟这班天真诚朴的村民仍和往日一样,不会怀疑他有什么用意,何况所寻人家丁三甲本是多年相识,并还是赵三元岳家的老佃户,彼此常有往来,有时并还托他官事,只要昨日所闻是真,这外号翼人影无双的无名飞贼如在这一带农村中大量周济穷苦,断无访问不出之理。对方既在民间行此义举,当他挥金济贫时节决不能还是那身奇怪装束,怎么也能问出他一点来历姓名和那本来的年貌装束。
哪知事出意料,所去之处乃是千佛山东面山脚下的一个村镇,虽是一个不大的村镇,因其地当城南风景之区,山上梵宫琳字高下相间,苍松翠柏到处森立,又当大雪之后,风景越发清丽,一面又可望到城北的大明湖,一般不怕冷的游人和那自命高雅之士多往山上赏雪,加上一些烧香还愿的人,就是隆冬时节仍有不少游人香客登临往来,虽不似春秋佳日那么繁盛,却也不在少数。附近村镇中居民一半种田为生,一半便靠这些香客游人做些买卖。荒灾之后农村只管调敝,人民穷苦,村上仍开着两爿酒店,还有各式专制土产和庙中和尚需用的店铺,遇到好天气和赶集时节,照样熙来攘往,肩摩跋接,表面上也颇热闹,看不出来。只为当日不是集期,天又酷寒,这座白泉村离山口稍远,地势较偏,又非初一、十五等庙会之期,比来路近山一带村镇分外显得冷清。
毕贵人虽一样好狡,没有赵三元那样稳练阴沉,见那村镇一条大街,家家关门闭户,满地冰雪狼藉,经过众人践踏,黑一块白一块十分难看,地上横着几条车迹,被寒风一吹,冻得比铁还硬,一不小心,不被绊倒便被滑倒。那些店铺都是风门紧闭,门口挂着补了又补的破旧门帘,一眼望过去冷清清的,偶有一二人走过,也是缩头拱手,急匆匆冒着寒风抢往附近人家店铺之内,不再走出,仿佛怕冷已极。回顾无人,脱口笑说:
“老师哥,你看这里还是靠近城厢的村镇,都显得这么荒凉穷苦,比我们前月来时所见只更厉害,远的地方更不必说。昨天那两位朋友偏说得这位黑道上的朋友和活菩萨一样,仿佛济南府的苦人都被他一人救完,你看哪有一点好过影子?“
赵三元方觉毕贵冒失,所寻的人还未见到,不应这等说法,猛瞥见相隔不远的一家酒店里面门帘微微一抬,好象有人探头欲出又进神气,心中一动;看出那家酒铺也是一个旧相识,主人余富还曾托过自己官司,每来镇上访案必要扰他几杯。那场官司虽是口中答应帮忙,并未为他出力,仗着本来有理,只花了十两银子的铺堂费便被放出,为了他这一案事情凑巧,遇到本官老太太的生日,提前放出了几天,对方便认为是自己的功劳,感激非常,只一见面定要拉往店中尽情款待。心想,此人虽是一个本分商民,因有两个亲戚做过镖行伙计,少年时也跟着走了两次镖,眼皮颇杂,人又慷慨,开店年久,本地几个黑道中人又常来他店里饮酒避风,商计官事,多半均与相识,又是一个极好耳目。本定事完寻他,天气大冷,丁家住在镇东头未了一家,相隔还有半里,来得太早,去了人家定必款待,何苦叫他费事,不如就到余富所开白泉居扰他一餐,就便命一伙计去将丁三甲喊来一齐访问,岂不省事得多,打听起来也容易些。心中寻思,毕贵也是多年老公事,一点就透,被赵三元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业已明白过来。虽觉一路留心,并未发现有人跟踪,两面人家又都畏寒不出,不会听去,即便对头此时出现,凭自己的眼力一望而知,正可看出他的形貌,以为下手之计,何必这样情虚多疑?但因赵三元是老大哥,平日情如兄弟,每次办案都不出他所料,也就不便违背,只得改变口风,把前事岔开。
谈不两句已到白泉居门口,正要一同走进,猛瞥见门帘起处冲出一人,飞也似往镇东头走去,穿着一身!日棉衣,头上戴着一顶毡帽,仿佛怕冷已极。如在平日赵三元也不会疑心,何况那人明是一个穷苦村农,看去并不起眼,只为当日心中有事,又听人说飞贼影无双专和穷苦的人交往,方才又见门帘微动,有人走出重又缩了回去,同时瞥见侧面纸隔扇上有一小孔,好似新近被人弄破,暗忖:“余富平日最爱干净,多么破旧的桌椅门窗也都收拾整齐,这样寒天怎会把这纸窗抠破,不加糊补?“那人脚底又是那么慌张,当时生疑。本心想要追上查问,继一想此举打草惊蛇,还是不妥,便朝毕贵使一眼色,故意笑道:“今天真个冷极,我不耐烦到丁三甲家去了,你去寻他,说我在白泉居请他吃两杯,商量我岳父欠租之事吧。可是话要说得圆,多年交情,这笔租粮业已拨在你大嫂名下,他如富余,我夫妻便过个肥年,否则我也不会逼他,千万不可使他多心,快去快来,我在里面等你。“说时,暗中留意窗上破孔有无人在窥探,未见影迹,抽空把嘴一努,说完便装怕冷,往里掀帘走进。毕贵自然会意,口中答话,便朝前面那人跟踪赶去,好在双方途向相同,丁家又在镇的东头,那人如是镇上居民自可看出一点虚实,如其由外走来,相隔决不甚近,也可相机行事,甚而将他喊住盘问均无不可,由此往前追去不提。
这里赵三元匆匆掀帘往里钻进。因是心有疑念,故意改由西首冲进,心想,门内如其有人暗中窥探,当时便可看出。果然对面有人抢出,不是身法灵巧,双方几乎撞个满怀。门内原有半间,热天专卖冷面,到了冬天便即收起,一面堆着柴草杂物,走过这半间方是酒店客堂。为了春秋庙会期中朝山人多,酒铺生意虽小,地方却大,共有十来张桌子,虽是淡月,因主人和气,看得利薄,多年积蓄,生意不大,底子却厚,酒客仍是不断,但比闹月要少十之八九。赵三元上月曾经来过,以为这冷天气酒客更少,一见对面来人竟是余富,正笑问:“老弟如何这样慌张,差一点没有把我撞倒!“余富连忙赔话表示欢迎,笑答:“因听门外口音甚熟,心疑二位班头光降,特出迎接,不料心急了些,差点撞上。“忽听内里说笑劝饮之声十分热闹。
赵三元听出酒客甚多,同时看出里层也悬着一副半旧的棉门帘,不等回答,忙先轻挑帘缝往里张望,瞥见里面虽未坐满,也有半堂酒客,还有两桌吃残的,仿佛客人刚走,还未撤净,两桌杯筷虽只四五份,但是途中曾经留神,并未见有酒客走出,心中大是惊疑。暗忖:“这样荒年,就说乡下人饭吃得早,今日非集非会,也不应该一清早便来这里聚饮。如说外路来的香客游人,又不应该这样短装打扮,穿得那旧。再细一看越发疑心,原来里面六七桌酒客约有三十人,都是本地穷苦村民,最好的也不过佃户长工之类,最奇是衣服虽旧,大都厚实,一望而知是新添的棉花,每人并有一顶式样不同的破旧皮棉风帽,如在城里人和常人眼里自看不出一点异样,自己办案多年,目光何等敏锐,一见便知新制项下,乡下殷实一点的小上财主俭省一点的也不过这样打扮,这班酒客居然一律,十九相同,与上月所见衣不蔽体,有的还穿着破单夹衣,面有菜色。冷得乱抖的情景相去天渊,并还吃得这么高兴,寻常过新年也未必都如此舍得来下酒馆,况当荒年岁暮,离年将近,租粮尚交不上,衣食不周之际,哪有余钱添补衣服,成群结伙来下酒馆,断无如此情理。内中一多半不是熟人也是熟脸,差不多全是本镇附近的穷苦农民,岂非奇事?“忙即缩退回去,方想,昨日所闻业已有些证实,照此情势恐还不止周济二字,也许对方收买人心,别有图谋都在意中。我如稍露形迹来意反而有害,想了想,觉着余、丁二人均有交情,还是假装寻人,无心相遇,专向二人打听,必能问出几分。无奈内里好些熟人,对于自己十分恭敬,只一走进必要同起招呼,一被对方知道便有妨碍,深悔方才不该中途变计,如其先往丁家稳妥得多。
正打算把余富拉在一旁,仗着平日交情,索性明言来意,请其暗助,乘着里面的人尚未看出,退往丁家先探询上一阵再作计较。余富偏不知趣,未容开口已先将门帘打起,一面请进,一面笑说:“赵老班头赵三太爷来了!“内里那些酒客多是赵三元的熟人,余者十九也认得他,闻声立时惊动,纷纷起立,作揖请安,连打招呼,赵三元无法,只得从容走进,拿出平日对人的假面目一路客套过去,暗中留意,见这二十多个酒客十九离座还礼,只有两桌没有动静,一桌像个外来的土香客,随身包袱之外还有一个褪了色的黄皮香袋斜挂肩上,面前一把酒壶、一碟煮花生、一碟蔬菜,另外还有一盆烙饼,吃得最苦,年约三十左右,满脸风尘之色,身材短小,貌相颇丑。最可笑是这两个仿佛孪生弟兄,貌丑相同,骨格面盘虽不一样,每人吊着一只眼角,一左一右,各带着几分醉意望着自己,似笑不笑,形貌越显难看。另一桌三人两个伏桌睡卧,一个年老的半身不遂,也有几分醉意,均是本镇上的穷人,以前为了欠粮吃过官司,被地主将田收回,父子三人改做泥瓦匠,勉强度日。前月城门口相遇,穷得快要讨饭,今日也会来此大吃大喝。因这父子三人吃过衙门苦头,最恨公差,背后常时咒骂,见面也装不识。因大穷苦,荒年没有生活,捉到官中还要管他吃饭,不值计较,就听见两句疯言疯语也只装不知道。
此时也和那两少年矮子一样没有理睬,余均一体恭敬。先虽生疑,继一想,这两个矮子虽是外来的人,但这神气决不像什异人奇士,飞贼影无双那样有本领的高人,无论多么慷慨好义,周济穷苦,决不能自家穿得这样破旧,貌相也木会这样毫不起眼。天底下断无冒险树敌,偷了大量金银送人,自己连一样好酒菜都舍不得吃的道理,越想越觉不像。
这次主人却又知趣,所让座头就在那两矮子的侧面,共只一桌之隔,对方一言一动均可了然,便坐了下来,打算先装到底,以假作真,索性作为寻人,静心观察,等到酒客散去,向余、丁二人间出一点虚实,然后仔细访查下去。好在都是本地的人,怎么也能问出一点踪迹。主意打定,便和余富说笑起来,一面设词借话问话,在有意无意之间从小处着手,留心探询。
谈了不多一会,余富说出:“当日是因数日前前村有两家富翁闹贼,全仗这些村民相助,盗贼虽未擒住,所失财物全被拦截回来,只损失了朝山所用的一个小包。为了感谢这些乡邻相助之德,和我商量,只是出力的人,无论男女大小,均可来此饮食一顿,每人还送了几斤棉花和一些旧衣旧帽之类,另外放出一仓粮食,言明三年之后分期归还,荒年不收,丰年照补,没有利息,故此这些乡亲俱都高兴非常。本来连饭都吃不上的苦人均可挨到麦收之后,连明年春荒也可渡过。此举功德不小,所以这两处村镇上的苦人俱都喜出望外。本来他们都不舍得吃这一顿,无奈这两位财主觉着当夜不是这些斫柴路过的苦人相助,和贼拼斗,将其惊走,非但伤人伤财,他那两大仓粮食也必被火烧掉,休想保全。可见还是本乡本上的人心好义气,以前不该薄待他们。又觉这些贫苦的乡邻终年省吃俭用,休说好酒好肉,连饭都常混不上,说什么也要请他们吃这一顿,并还托我,说他年老,不能来此作陪,为防来客不肯多吃,要我代作主人,所以这样寒天还有许多吃客,今日是未一天,否则人还多呢。“
赵三元乍听颇觉有理,同时偷听旁桌村民对那两家财主也是歌功颂德,异口同声,不由不信。斜对面那两个矮子先听众人谈论宛如无觉,不知怎的内中一个忽似发酒疯一般无缘无故笑将起来,心方一动,毕贵忽由门外走进,说:“丁三甲有事进城,不在家中。去时还有一人在前飞跑,说是寻他借钱,也未见到,正由门里走出,就住在他的斜对面。那人曰称无钱,却又吃得酒气醇醇,我颇奇怪。后来才知这里有人请客,丁家人说,他们只知财主酬谢乡邻,不知为了何事。大哥先来,可听说么?“
赵三元听出所追的人也是本地村民,并与丁家相识,实是怕冷,走得太慌,并非贼党有什背人举动,经过情形也与所闻相符,正觉自己情虚多疑,想起好笑,主人因毕贵刚来,忙着招呼,添菜添酒,业已走去,忽听笑声吃吃越来越盛,定睛一看,先是一个吊左眼的矮子忍不住好笑,对面一个吊右眼的本在劝止,说恐旁人笑他发疯,这时不知何故,也被对方引得笑了起来。这类酒后狂笑醉人常态,本不足奇,那两矮子经过仔细查听并无可疑之迹,明是两个外路来的村俗乡客,业已不甚理会。因毕贵初来,不知底细,见那两个醉人面生,也留了神。笑声起后,忽然看出另外六七桌酒客闻得笑声均如无觉,并无一人回顾,不禁生疑。因赵三元向来狂傲自大,人又实在比他高明,特意坐在醉人旁边,料知有意,也许对方多半早被看破,相隔这近,如其开口,必定怪他冒失,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赵三元一时疏忽,急切间竟未想到,正想借话告知毕贵往寻那两家财主探询真情:
有无酬谢众人之事?盗贼上门怎不报官,一群穷苦村民就说人多,均无本领,怎能将来贼惊走,并还截下所抢财物,没有一人伤亡,是何原故?那两矮子忽然拿了包裹起身走出。赵、毕二捕看出对方账也未付,恰巧余富走来,忙使眼色示意,索讨酒饭钱,余富方答:“这两位香客真个虔诚忠厚,外乡人怕吃亏,休看土头土脑,样样精明,上来先钱后酒,付完了账再吃,老怕上当,也不想我们山东人哪会欺生做这昧良心的勾当见“
话未说完,人已掀帘走出。人刚走到外层半间,便相继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有什极可笑的事,当人不好意思,勉强忍住,到了门外方始纵声狂笑光景。
赵三元首先听出内中一个是女音,猛想起昨夜所闻之言,心又一动。毕贵更是疑心,见那两人已走,同伴尚无表示,又见醉人走后别桌酒客不看醉人,全在偷看自己这面,越发生疑,忍不住凑近前去附耳低声。正要开口,三元见状突然警觉,把手一挥,双双不约而同离席,一摸身边暗藏的铁尺和虎尾三截鞭,一言未发,飞驰赶出,冲到门外东西两面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就这先后不过两句话的工夫,一条两里来长两头都可望出老远的街路上面竟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俱无,便飞也无这快。心念才动,忽听一声雕鸣,一只通体黑毛,油光滑亮,两翼开张宛如一扇板门的金眼秃顶大鸟已由对面房顶突然飞起,往酒馆这面屋上掠过,忙即奔往前面,回身一看,那鹏非但大得吓人,从未见过,飞得更是快极,两翼微一扇动便破空直上,转眼投入阴云杏霜之中,只剩一个黑点,由大而小略一隐现便即无踪,这一惊真非小可。暗忖:“这两个飞贼莫非真是妖怪不成?这等奇事如非亲眼见到谁说也不至于相信。但有一桩奇怪,人是两个,鸟只一只,就说人矮,这只大鸟飞将起来虽是又大又猛,如其立在地上,无论如何也只半人多高,怎会二人化身一鸟,身量也不相称,又由对面屋上飞起,是何原故?如说事出偶然,一则这类大鸟只西北路上和蒙古、西藏等地才有发现,也只听说,平日所见最大的座山雕也没有它一半,此鸟又与昨日所闻相同。方才两个矮子明明刚走出来,自己离座时还听狂笑,等到追出,随同笑声止处人便不见,一任脚底多快,就是上房也不能没有一点影迹,房上房下都是冷清清的,休说是人,连别的小鸟也未见到一只,天底下哪有这样快脚!除却鸟是飞贼所变,更无二路。“
心正不解,忽见隔壁一家门内有人奔出,也是相识的村民王老黑,看意思是往酒馆奔进,见了二捕忙即立定,请安问好。赵三元见他面带惊慌之色,便问何事,老黑答说:
“二位班头,我活了这大年纪,第一次见到这样怪事。方才我想到隔壁赊点酒吃,刚一探头,瞥见两人由酒铺门里飞往对面房顶,身子一摇,便变成一个妖怪,看去像只大老鹰,往这面房顶飞来,吓得我几乎跌了一跤。我恐隔壁出了什事,想往打听,不知二位班头在此,先前没听你们说话,共总一晃眼的事,二位班头怎未见到,难道眼花不成?“
三元知道老黑人最忠厚,悄声说道:“事情是有,我二人便为此而来,但你千万不可声张,这妖怪也决不害人,对于你们这些穷苦的人肯发善心,以后如其遇见生人给你银米衣物,速往衙门偷偷送信,大老爷至少赏你一两银子,也许还多。我们对他并无恶意,只想打听他的下落,与之结交。如其有人隐瞒不报,你们土著家业在此,不能走开,人家总有离去之时,到时就要坐班房、挨板子、戴重枷、吃苦头,莫怪我们弟兄没有情面,就来不及了。“老黑吓得诺诺连声,并向二捕探询妖怪哪里来的,怎会不害人,还发善心,毕贵嫌他絮聒,怒声喝退。三元虽不以为然,见老黑业已吓得倒退回去,急于回去探询,只得罢了。
因料众人必和飞贼相识,故此不敢看那两个醉人,只奇怪余富决不会不念交情,代贼说话。也许对方做得巧妙,连余富也被瞒住。心中寻思,余富业已赶出,不等发问便先说道:“二位班头可觉那两个香客可疑么?“三元故意把脸一沉,冷笑答道:“老弟,我们多年交情,你想必不会偏向外人。此事关系重大,其实我们对他毫无恶意,只是想见一面,稍微领教几句。休说这等异人对他只有敬佩,便论本领,再加一百个也非人家对手,连城里许多名武师俱都不敢伸手,何况我们!难道吃了官家饭便不顾妻儿老小卖命不成?你如知道他的来踪去迹,你身家在此,却是隐瞒不得呢。“余富闻言先装不懂,听完急得脸涨通红,接口答道:“老大哥,你怎说出这样话来,我还是新近晓得,还未开口,你怎对我疑心起来?“
三元听出话里有因,知他为人心直,神情不像虚假,再者他也算是有点积蓄的小康之家,兄弟种了十几亩田,虽然遇到灾荒全家都要累他贴补度日,因其会做买卖,和酒客结有感情,千佛山上庙会又多,由正月初头起直到深秋差不多每月均有庙会,初一、十五官民上香和游山的人尚不在内,年景虽然不好,于他并无妨碍,反因荒年求佛许愿的人只有更多。冬来虽比往年要少许多常客,春、夏、秋三季仍有盈余。像他这样家业的人决不会受到飞贼周济。并且昨日听说翼人影无双所救都是十分寒苦,不能生活的人,连那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专打游飞和吃空心饭的苦朋友都得不到他的周济,像他这样有产有业的人更不必说。双方多年交情,平日知恩感德,飞贼给他银钱也买不动,怎会知而不言?同时想起里面的人便非真正贼党,也都受过好处,与之通气,听余富发急声高,恐被听去,忙即止住,想了一想一同往里走进。行时,见余富似想劝止,不敢开口神气,心更生疑,走得更快。
到了里面,见全体酒客除那父子三人醉得厉害,仍是不理而外,余均起立招呼,神态如常。毕贵以为自己照例是做恶人,刚怒喝得一声:“你们胆子不小,想造反么!“
三元瞥见客堂后面通往竹林的小院中似有黑影一闪,猛想起昨日陈玉庭的警告,凭自己的目力决不致看花。对方既以黑衣蒙面出现,必把自己当成敌人,这样本领高强,并还神通广大,能够变化飞鸟的怪人岂是常人所能抵敌!并且刚见变化飞走,忽又出现,休说自己只得两人,一旦破脸,便这些贫苦土人被迫情急,发动山东人特有的刚强之性,双方合力将自己打死,毁尸灭迹都在意中,如何能够硬来?同时看出这三四十个村民只管赔着笑脸,装不听见,好些目中业已射出怒光,大有激怒之意,比起平日驯善神情迥不相同,情知对方势力太大,一触即发,并且还有一种仗恃。
自来人多无妨,最怕合群,这班穷苦的人平日只管驯善听话,小羊也似,真要激变,合将起来,个个都能拼命,多高本领也是吃亏。何况此事暂时不能张扬,无缘无故死伤些赤手空拳的人,回去也不好交待。这些人的后面并还伏有两个劲敌,是否尚有余党也不可知,如何能够冒失?如朝窗外黑影追去,就能赶上,照昨日所闻所见也是自我苦吃,侧顾余富满脸均是惶急之容,料有原因,越发情虚,忙将毕贵一拉,故意笑说:“老弟,你怎么连杯早酒也不曾吃,开这玩笑作什?这样作张作智,那两位朋友只有讨厌,甚而生疑,辜负我们专诚拜望的好意。莫非你用激将之法,不把来意说明,人家就肯见你了么?“
毕贵一向都做下手,本领心计比较都差,人却一样机警,立时就势收风,哈哈笑道:
“我何曾吃醉,诸位不要见怪。我弟兄实在是闻名已久,太仰慕了,心想这两位异人侠士决不愿见公门中人欺负老百姓,可以激他出来,再行赔礼。我们老大哥说得对,哪有这样求见的道理,一个不巧生出误会多么糟呢。明人不说虚话,这两位的来踪去迹我已知道一二,实在专诚拜见,并无别意,只请诸位指教一二总可以吧。“话未说完,忽听小院外面哈哈大笑之声,由近而远,似往外面走去。赵、毕二捕同声急呼:“二位大侠请停贵步,容我弟兄拜见!“口中说话,人已同往后窗纵去。
[book_title]四 密室窗外的笑声
纵到外面一看,哪里还有人影,只听笑声摇曳,业已远出竹林的最前面,相隔少说也有十来丈。虽当隆冬时节,竹叶都已黄落,只剩一些堆满冰雪的残枝,但是行列颇密,最仄之处必须侧身而过,地上冰雪更厚,从无一人往来,一望平坦,就是多快的腿想要通过也非容易。自己闻声便即追出,离窗又近,竟会一去老远,雪地上丝毫脚印都无,知迫不上。正在相顾惊奇,竹林那面相隔十余丈的小坡后面又是一只怪鸟冲空飞起。这次和方才不一样,刚一现身便带着一股疾风横空迎面而来,到了二捕头上盘旋了两转,方始作出示威形态。二目精光下射,注定二捕怒啸了两声,方始调头,箭一般往省城那面穿云而去,一闪无踪。
初飞起时,二捕虽是久经大敌的办案能手,见那大鸟周身黑亮,目光如电,两翅盘空,所过之处满林竹枝一齐波动,上面冰雪吃它两翼风力扇动,琮琮——纷落如雨,当时便有一股急风扑面,来势猛恶,实在惊人,只觉眼前一黑,两道金光射到眼上,暗道不好,由不得心寒胆怯,待往门里缩退时,那雕就在飞离人头数尺之间业已转翅搏空而上,由此飞高两三丈,更不再下,只在头上盘旋了两转往北飞去,才知恶作剧,有心示威恐吓,倒被吓了一大跳。心想,这样妖怪一般的飞贼如何能是对手,不由气馁许多,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后来还是赵三元觉着这样惊惶有失体面,侧脸一看,室中诸人一个也未探头外望,若无其事,心虽恨毒,但知硬来徒自取辱,无益有害,只得转身回去,强笑说道:“公门中并非没有好人,凭我弟兄平日行为,地方上人不会不知,如何这两位异人不肯当面赐教,莫非还当我们是他敌人不成?“
说时,余富业已迎上前来,目光到处,堂内人已走了一半,那父子三个醉人也被旁桌乡邻扶走,快要出门,余人均似酒足饭饱想要起身神气,方想开口,忽听余富低声说道:“我知二位班头用意,少时人静由我奉告如何?“二捕巴不得有人肯说实话,又见这班村民不像平日那样恭顺胆小,多半不辞而别。先走出的不算,后走的人只管点头招呼,道声再见,连代会酒账的虚话都未说一句,转身就走,仿佛这般人都改了脾气,已不受欺,料知这般村民受了飞贼鼓动,已不怕吃什官司,照着平日欺软不欺硬、怕多不怕少的旧规条,暂时只可忍气,好在对方本地土著,真要有事不会逃走。余富总算受过自己好处的人,不会知而不言,又曾露了口风。还有一个丁三甲尚未见到,都是耳目,不如问明再说,于是假装和气到底,随同众人互相敷衍,就便表示了几句好意。等人分别散去,方要把余富拉向后屋之中连骗带吓,探询虚实,余富已开口道:“二位班头不消如此,我并未受过人家分文好处,更不会欺骗多年朋友。不过这位异人实在大教人佩服了,他行的事无一样不恰到好处,二位班头只要没有别念,他决不会伤你分毫,此时便是大声说笑也无妨碍。否则我们便是人地三尺,藏得多么隐秘,照样瞒他不了。不说别的,单论本领,我活了这大年纪也是第一次见到,别的神通广大就不必说了。“
二捕闻言心中一震,情知所说不虚,略一寻思,还是假装好意便宜得多,便照预先想好的话一说。余富听完笑答:“二位班头能够这样,足见高明。他也曾说,只管目前到处都是衣食不周、怨声载道,想要全部改革,使天下人民均享安乐,现在还没有到时机,少说也要过数十百年没有皇帝老儿之后,人民也都明白过来才能成功。只为像他这样的人太少,我们国家地大人多,不到时机,只凭二三少数人的本领心思决难成功,只能做一点是一点,救一个是一个,到时再说。就这样,他虽本领高强,更会变那时真时假的戏法,不是有那许多老百姓相助,到处都是他的朋友亲人,连想做这只救一方人的心志都办不到。
“话虽如此,这位异人从小便是孤儿,出身寒苦,对于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连你们公门中人都算他的对头,和对头爪牙鹰犬一律敌视,至多你不惹他,他不出手,如想对他有什恶念,简直难如登天。只管口口声声说他分身为二,变化飞翔,令人莫测,不可捉摸的举动,都是他专门对付敌人的戏法,并非真事。但是自他来到本镇救济大量苦人,并使明春各安生业,这半个多月光景我曾几次耳闻眼见许多神奇惊人之事,哪一点也不像是假的。自来真人不露相,真叫测他不透。我们多年交好,不说虚话,凭你二位多年的盛名和本领谁不知道,如何敢有轻视?可是要和此人为敌恐还是个难题。并且受他救济的人也都和我一样,谁都不知他的底细来历,也许知道的还没有我多都不一定。他们虽然受到周济,问起衣食来路,均有实人实事还得出你娘家,表面上更没有可疑形迹,真要追根,马上闹出乱子,这是何苦?你如想要打听,所到之处穷人全都受他周济,过得去的人也被感动,各有各的答法,用意却是相同,休想问出一字。根本他自己都在闷葫芦里,何从说起?其势不能把全济南府的穷人一齐捉去拷问,随便捉上两个不是不行,包你出事,甚而激出大变,谁受得了?
“依我之见,出钱的人既是出于自愿,民不举官不究,没有事主乐得假装糊涂,不闻不问,比什么都强。真要想交朋友,听他口气,除非二位班头离开公门,另做别的贵行,无论你们说得多么好听,就算人心善良,做官府富豪的爪牙鹰犬,根本和老百姓就是对头,便有什么好心,也只说些好话,做不出什么好事。偶然天良发现,遇到轻而易举,或是看在亲友乡邻面上,帮助受苦受难的人,使其兔于祸害的自然是有,但这不是有心为善,受人请托,也是好名心盛,想装好人,一两件好事情与大体并不相干,没有多少用处。他不像说评书口里那些英雄豪杰,一面说得对方人品多高,本领多强,却经不起富贵中人三请四聘,虚情笼络,在金钱礼貌买动恭维之下,本是行侠仗义专代人民打抱不平的英雄,结果不平没有打成,人也不曾救到几个,本身反而做了豪门的鹰犬,官家的爪牙,岂非天大笑话?
“事情怕想,那不合情理的事只要心细,用那前后实事作证,如其不合情理,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明眼人一看就穿。像他那样异人,既决不肯为官府豪绅所用,更不愿受这些人的尊敬,如何还肯结交?他自己也曾承认,做的是盗贼行当,但他是因自己无此财力救济多人,所有救济穷苦土人的银米均慷他人之慨,本身决不用他分文,所以平日生活衣食均极刻苦。最难得是,为了救人太多,一个失当,稍欠周密,非但出钱的人是死对头,不肯和他甘休,制服不住便要群起而攻,添出许多麻烦危险,便那被周济的人也必连带受害。从去年救水灾起,便仗着他的机警细心,方法巧妙,因人而施,随时变化,至今不曾出事。而那许多出钱的人先是忍痛怀恨,当他仇敌,不久便被治得心服口服,有的并还受到感化,转而明暗相助,才得成功。
“这次不过因为山东、河南两省灾区都是经他和几个朋友领头开始就地筹赈,一面物色被他感动的富家和精明强干的穷苦人们做他帮手,再由那些有头脸的绅士出面上条陈,他在暗中运用监视,以全力相助,代出主意,勉强渡过难关。彼时为了济南省会灾情较轻,地方又较富庶,能不下手自然不愿多生枝节,等今年虫灾过去,跟着又是这场大雪,他已快要离开的人,看出人民生活越苦,官府富豪照样压榨追逼,不稍怜惜,不等明年春荒,没有衣食过冬便要死亡逃散。一面想到这两次大灾,稍微有点财产的人在他好言相劝与巧取强制,还使对方不敢声张的巧妙作法之下,差不多都出了钱,有那被他感动的出钱不算,并还自告奋勇加上许多人力,惟独省城这一片显富豪绅最多,事前因有种种顾忌,法子不曾想好,上半年人们还能苟延残喘,因而没有发动,就此放过。
眼看许多苦老百姓无衣无食,比起那些外州府县的灾民反更难过,非但便宜了这许多穷奢极欲的富豪人家,于心也是不忍,于是单身留下,早在三两月前便作好了准备,因其事前访查早已知底,本领又高,由上月起,至多隔上两天,这些有钱人家便被接连不断照顾过去。
“他那作法并不一样,分好几等,对那平日心肠较好,明白事理可以说动的人多是登门拜访,好言劝告。除非对方不听,决不轻易下手。下起手来却是又准又辣又公平,全看对方为人如何而定。越是明白事理,出于自愿,他对那人家也最宽。否则逐步加重,如是穷凶极恶的土豪恶霸简直倒了大霉,非但现成钱财要被拿去十之七八,当时拿不完的算是代他保存,由其随时取用,不算希奇。平日重利盘剥,压榨农民得来的田产,还要照他所说,用种种方法出面贴补那些连气都喘不过来的苦人,而这类人的兴家发迹都有不能见人的阴私之事,一上来把柄先被拿住,哪里还敢倔强?
“打是决打不过,多高本领他也不怕,并还当面明言,如其心中不服,不妨约人和他对打,订好契约,胜者为强。对方自然恨他人骨,把柄又被捏住,不敢明闹,难得自肯订约比斗,再妙没有,当时自觉无力,迟上几天他也答应,在财势和平日情面之下必能请出能手,满拟一举便可保全家产,讨回把柄,将他惨杀,报仇泄恨,这是多么便宜的事。内中真有几个有财有势又有人、用心阴毒、帮手高明的事主,什么诡计都想出来。
不料当时乖乖奉上还好,这一订约比斗吃亏更大,结果不是当场惨败,全被点倒,便连所请帮手也被预先吓退,不肯到场,反向主人暗中警告,说这类飞仙剑侠一流人物,除却听他吩咐,更无话说,临时认输也还有点商量,只要苦口哀告,从此改邪归正,不再欺压善良,巧取豪夺,多少尚能减免,不为已甚。如其咬牙切齿,不拼不肯死心,无一个不是糟到极点,把柄在人手内取不回来,性命也在呼吸之间,全凭对方心意,不报官还不伤人,稍有风吹草动,出点花样,死伤个把首恶固是弹指间事,一个不巧身败名裂还要倾家荡产。
“利害早经对方说明,无一不验,对头又是那么飞腾变化,形踪飘忽,每次前来均是一人,不知怎会一转眼间化成两个或变成一只怪鸟腾空而去,刚刚飞走忽又出现,这等异人非但事主拱手听命,连身边那多眼见的人均被吓倒,无一敢在外边传扬,口风稍有不合,当时立竿见影就有颜色现出,因此他闹了将近两三个月,城郊一带的苦人就未必全受到他的周济也差不了多少,苦人把他当成天神恩人一样,敬爱感激,事前又均听他嘱咐,各有一套说法,人心如一,本来又不知他底细,只知照他所说去做,哪怕至亲好友,对方只与官绅一面有了交往关连,也决不吐露一字,就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你如何能够访问得出?他只孤身一人,专做救济穷苦、帮助别人谋生的事,连姓名都不肯说,形貌也是随时变易,时单时双,使人莫测。现正准备往乡僻之区一路周济过去,事情一完立时回转他的故乡。
“近来民间声望越大,已有许多人知道去年水灾也是他和几个同道领头下手才得平息,越发感恩戴德,但都守他之戒,各人心中感激,决不随便谈论。本来就这一点大概我都不会知道,也是事情凑巧,他平日装束形貌只在人前出面决不相同,尤其是那貌相好看之时极少,只是貌不惊人,并无奇处。今天想是故意取笑,忘了日前周济的两家有我兄弟在内,有我这家酒铺,衣食本不缺少,照理不在他的救济之列,只为我二弟人大耿直,喜欢自立门户,不到真个断粮,便我亲身送去他决不收,人又义气。不知为了何事,得到他的看重,并还暗中来此查访,知我并非不顾兄弟生活的小气人才得无事。
“我老二恐他误会,也特地赶来偷偷送信,要我留意,说过他那可笑的形貌。今日天还刚亮,他忽然化身为二来此叩门,先说外路朝山香客错过宿头,走了一夜,又冷又饿,请给他一点方便。家里人素来心软,她正起来生火,也未喊我便放了进来。我听外面有人说话,探头一看,正是兄弟所说一只眼睛吊起的怪人,不知怎会变成两个,那只吊眼也是一左一右,便留了心。先装不知,因其吃得大省,我又有心巴结,做了两样炒菜,说是外敬,他先付的酒饭钱我仍照样收下,不知怎的被他识破,笑说我有眼力,但是他们弟兄都是墨教中人,信仰一个叫墨子的古人,说比我们老乡那两位圣贤还好。跟着来了几十个本地酒客,都受过他的好处,便这一顿从此上进做人,兴家立业,预祝成功,井补平日衣食不周的慰劳酒饭也是奉他之命而来。这些准备今冬明春渡荒谋生的苦人照例都有这么一顿酒食,并还指定来此,不去别家,连见人问答以及如何来去均曾受过嘱咐,已有半个多月,接连不断,每天都有几十百个。他们都有一套不同的说词,我先颇奇怪,直到日前老二来说,才知是他所为。
“因其形貌变化每次不同,这些人开头也未认出,后虽发现这两人的身材口音觉着眼熟耳熟,方始疑心,仍拿不准,又守着他的指教,不敢招呼。后来还是我知这些人受他救济,见他们双方并不交谈,当是假装,向两个有交情的人探询,先不肯说实话,这位异人好似一时高兴,忽然将我喊住,当众把前事说了一个大概,并说,本来他不想说,只为众人疑神疑鬼,当他怪物,实在好笑。为恐谣言太多,引起人们迷信鬼神之念,才行明言,一口说他是变戏法,内中巧妙不到走时不能告人。二位班头之来他也提到,以他看法,说二位人已陷在泥塘里面,想要拔腿又陷下去,决没有拔出来的一天,也许不久还要寻来此地,却没想到今早就会赶来。照他吩咐,原应假装不知,一则我们多年交情,以前那场官司又蒙二位照应,不应该没有良心,听那口气,非但不肯相见,万一有什误会恐还难免吃他的亏,这才就我所知尽量劝说。虽然口直,难免冒犯,但我实是好意,还望不要见怪才好。请想二位班头来时他实出于意料,事前便说,你们今日中午前后必往北关大明湖一带访问他的踪迹,准备再坐片刻便往等候,开个小玩笑,不知怎的,你们刚进村口,相隔里许,还未转过山角他便警觉,正说要迎上去,一会又说来人就要走来,且看来意如何再作计较,所以方才二位班头追出时我那样愁急,惟恐追上发生误会,后听说出来意才放了心。人家说得好,哪怕心中和他作对,只无实事便不相干。话已说完,心也尽到,真要见怪也说不得了。“
二人一听这翼人影无双便是那七个义商之一,本领大得出奇,如说真变戏法,方才奇迹又曾眼见,怎会是假?如说白莲教一流邪法之士,偏又一口否认。再想到对方清早叩门和所说北关寻他之事,分明连昨夜见官的一言一动都在对方耳目之下,想是今早临时变计,恐往北关露出形迹,改来千佛山下村镇之中访问,未被听去,所以这等说法,不是飞仙剑侠中人岂能未卜先知,刚进村口便自警觉?先吓了一个毛骨悚然,觉着余富所说不像虚假,继一想,这样下去公事如何交待?便问:“方才所说酬谢众村人的富户都是何人?“
余富笑答:“他做的事无一不是有根有脚,极少看出破绽。他那救济穷苦,十次倒有九次是事主本人和他新结交的可靠朋友借一题目出面散发,便是骤然相遇,非当时救济不可的也有他的巧妙方法,向不轻易露面。日子一久,无端得到飞财救济的人见与不见都知是他所为。休看纸里包不住火,照他那样心思细密,就是风声传到官家耳里,也和上次救灾一样当作民间谣传,连问失主本人他都不敢承认,何苦多事自我麻烦呢?这两家富翁也是前面村镇上的有名人物,一个以前还是恶霸,总算回头得早,他有一个堂兄乃外县首户,水灾时节吃过苦头,先就得到警告,占了便宜。如照以前所为,被这位异人寻上门去,简直非糟不可。这样一说,二位班头想已明白,你问他们也决不会说一字,不信只管试他一下就知道了。“
二捕一听,便知内中一家姓史,与自己同是破落户出身,并且还是同门师兄弟,自从学会本领,由三十几岁起弟兄二人便流浪在外,过了十余年忽然发财回乡,说是经商所得,跟着便在城内外开了几家店铺,逐年添买了两三百顷田地,文武两途俱都来得。
史二更是城外一家著名的财主恶霸,因其平日出入公门,最喜结交缙绅人家,虽然强横霸道,有恶霸之称,人却豪爽好交,对于自己颇讲师门交谊,又有利用之处,情分甚厚,当日改北为南一半是寻丁、余二人探询贼踪,一半便是寻访此人。因他以前发迹所得都是不义之财,与江湖绿林中人暗中都有交往,人却机警仔细,尤其中年以后,不是真有本领名望的人决见他不到,就是对方有点老交情,也是不等人到,老早便由所派党羽迎前打发回去,决不令其上门,能见到他的人都有极深交情,在有求必应之下差不多全成了革命的朋友。正想便道往寻向其求助,不料人还不曾见面,他也跌倒在飞贼手里。
余富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听他口气,史二非但和别的富户一样损失了不少钱财,并还向贼讨好,自愿奉上。凭他那样骄横的人,不是一败涂地,或是深知对方厉害,万非其敌决不如此服低。照他平日作法,这类事一发决放自己不过,必要命人请来商计,明暗公私一齐上,不将对方打得家破人亡不肯停手,怎会悄没声的便将大量家财献出,听凭对方处置,还要表示心服口服,格外讨好?昨日见陈玉庭那大名望的武师,便所交在座来客也无一个不是成名人物,竟会知难而退,先还暗中笑他年老情虚,身家念重,以为史二所交人物不在他以下,并且都是江湖中人,人前不轻露面,以毒攻毒再好没有,做梦也未想到他这样人都会如此无用,照此情势,是否身家念重已不相干,分明敌人高明太多,成了以卵敌石之势,断定出手必败,这杯罚酒万吃不消才有这样举动。这两个势力最大的人尚且如此,自家相识的人虽多,均是一些鼠窃狗偷之辈,济得什事?越想心越寒。当着余富不便明言,暗中却是不约而同准备回去编些假话,暂时敷衍县官,等过几日想好搪塞方法再去交差。对头动身得早那是万幸,否则也只好挨到此人事完起身,但盼风声不要扩大,不被本城那些大官知道便可无事,当中真要出什岔子也只得过且过,到时再说了。
又谈了一阵,余富原是奉命警告,免得传扬开去,异人虽然不怕,多生枝节到底也有不便,看出二捕气馁心寒,也颇高兴,又将翼人影无双从去年七弟兄领头救灾起直到目前夺富济贫种种奇绩夸大其词说将出来。二捕始而越听越心寒,也越有趣。后因余富心热讨好,惟恐官家为难,妨碍异人救济之事,话说太多,虽说这些事情均是民间传说,先不知道两次救灾也是此人所为,日前听兄弟说,今早看出来人异相,问出真情,方始得知。这类老奸巨猾的名捕心思何等细密,谈到中间,早已听出余富偏向对头,后又听出许多无稽之谈,越发生疑,心中暗骂:“杂种,得了人家多少好处,这样忠心!“表面上却不露出,仍是随口恭维,因觉对头既得人心,到处都是他的耳目,我如暗做,被人识破,反露破绽,索性明说反少疑心。拿了本官四百两银子,好歹也探一点真情回去。
事情走到哪里是哪里,无须一定。吃了公门饭,到处都有冤家,多狠的强盗贼也都见过,做的是这一行,也怕不了许多。
赵三元更是性骄好胜,越想越不眼气,决计走一步是一步,真碰钉子再打回票,凭着自己的机警本领,至多不能擒贼交案,受害当不至于,还是打听明了再说,故意笑道:
“照你所说,连史庄主也吃大亏了么?我对这位异人决不敢有什想头,他偏不肯和我弟兄对面,像这样神仙剑侠的异人百年难遇,听你口气,史老二就未和他结为平辈之交,也必与之常见,他说的话必较可靠,我先托他一托,如其机缘凑巧,求他引见能够见到一面,就不说有什好处,到底也可长点见识,免得人家多心,不是好么?“
余富知道史二业已被异人治得心服口服,要命也不敢听了二捕之话和对方为敌,便未劝阻,并还至至诚诚由余妻添了一些酒饭莱款待来客,二人也装着酒足饭饱尽欢辞去,满拟史二虽为敌人所制,毕竟善财难舍,此去必能多少得点帮助。为防有人窥探,途中一字不提,并还故意说得对方神仙一样,佩服到了极点。初意多年交厚,史二断无不见之理,哪知冒着寒风走了六七里,眼看再有两三里路便可赶到史家庄,探明对头虚实来历和主人的口气相机而行,稍有办法立时下手。
照飞贼这等行为,正是省城满汉大官日夜悬心忌恨之事,难得对方共只一两人,就算分身法是假,照自己所闻所见也只两个,斗力不行,和他斗智,只一擒到,先将他弄成残废,再去报官,非但可得重赏和许多富贵人家的酬谢,当时发财,并有作官之望。
虽是武职,也可光宗耀祖,重振家声,省得一班老亲旧戚当面恭维,暗中议论,说倡优隶卒都是同样下流人物,名为班头,实替祖宗丢人。除却一班土财主,稍微有点体面的绅士在座,便是主人不说,自己也须回避,不肯与之同席。尤其那些穷酸书呆子只管因事到官,为了平日傲慢,自命斯文一派,看不起自己这样人,吃足苦头,平日连衣食都顾不上,仍端着那一身臭架子,摇头晃脑看人不起。不管主人和他多有交情,事前多么打他招呼,只一发现自己同席,脾气好的拂袖而起,否则当面使人难堪,受那冤枉恶气,闹得无论多好朋友,只要人多宴会、婚丧大事,有这班酸秀才在座,便不能上前,常累主人为难,只得另在密室上房之内设宴款待,决不敢使与同座。有时恨到极点,命牢中盗贼咬他一口,只管使他吃苦受罪,无奈积习相沿,同样是人,仿佛像自己这一行一到人前便要低下三尺,实在气人。业已做了捕快,又无法改变,每一想起心便难过。
自己祖上也是世家,起初为了家业荡尽,没奈何做了公差,难于挽回。去冬今春才有了机会,结果府藩两院所疑心的义商均是谣传,心正失望,以为自己多有财产和地方上潜伏的势力,偏为这班穷酸所制,不能抬头,也是枉然。想不到飞贼如此厉害,富商救灾果有其事,飞贼影无双并还是那七人之首。照他这样收买人心的举动,不问是否真的谋反叛逆,也犯朝廷官家大忌,一经擒到,遍地都是人证,无可抵赖。只他承认破产助灾,以私人之力使山东、湖南两省灾情平息,照官家看法,不造反也有反意。何况行事隐秘,形迹飘忽,只使大量百姓感激,不使一个官府知道,而救灾的财又是明盗暗偷、强迫挟制而来,事主有这许多,竟无一人敢于声张,直到人已被擒残废方始控告,便不谈他在省会重地这等猖狂、为所欲为,也是一桩从来未有的惊人大案。我二人立此奇功,督府一定专折保奏,升官不说,多半皇上还要召见,从此把已失去的家声一举挽回过来岂非绝妙?
自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经火炼,哪得真金?事情如其容易也不会有这大的功劳。我二人已是五六十岁的人,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自家不说,怎么也要给子孙留条路,免得儿孙们连和读书人家结亲都说是差人的子孙不许高攀,无形中先矮了人两三辈,永远不能抬头,想到这里,刚刚勾动雄心,发生恶念,四顾无人,所行又是一片满布冰雪的下坡路,天气比昨日更冷,觉着这样冰雪寒风之中,来路后半段一人不曾遇见,有人之处相隔还有半里,就是跟来,悄声说话也听不出,便将心意低告毕贵。二人本是同等人物,心思自差不许多,不过一个当了多年副手,不敢作主而已。一听这等说法,正合心意,重又振作精神,壮起胆子,准备稳扎稳打,相机而行。惟恐露出破绽,和做贼一样悄悄说了几句,彼此会意便不再说。
因见前面快有人家,估计史家庄这班穷人必已早得周济,成了影无双的耳目,正将话锋改变,说着瞒心昧己的虚情假话,满口恭维影无双,一路说笑过去。忽见前面坡下贴着地皮驰来一人,上身不动,其行如飞。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穿得极好的年轻壮汉,头戴皮风帽,身穿皮袄,外披斗篷,脚底踏着一双雪里快,迎面驰来。还未近前,老远便将手中雪撑扬起招呼,由坡下急冲上来。
二捕先未看出来人是谁,只觉当地乃史家庄的前哨,表面仿佛种他田的佃户所居村落,村中还开有一家客店、一家酒饭馆,照样接客做生意,因其地势偏僻,就是朝山季节客人也不甚多,实则是他耳目,专一接待外来朋友的所在。另外两条路上同样也有这样村落,这一处比较规模还小一点,休说那人装束不像佃户和村中土人,便这双雪里快,因济南极少大雪,与关外不同,全城内外只此一家因主人在关外多年,喜欢这样东西,平日藏有十几副,并不甚多,专供遇到大雪时滑雪打猎取乐之用。这十多年来,为了当地气候温和,雪积不住,共只见他玩过三次,内中一次为了雪势较大,特意请客,还曾试过,差一点的人休说踏了滑雪,想看一眼都非容易,今日竟会由人孤身踏出,穿得这样好法,不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内弟、内侄之类。来路不见有人,对方老远就打招呼,断无相隔这远就认出来人是谁之理,莫要又和昨日陈家一样,人还未到先就得到警告,特意派了自家人来迎不成?
念头才动,来人滑得极快,业已由相隔十来丈的浅坡之下冲将上来。还未近前,便看出是主人的内弟小钢鞭崔文。姊弟二人口说武家之后,但在二捕眼里和对方平日所露口风,一望而知绿林出身。乃姊崔云珍人都说她乃是关外有名女盗云里飞银枪崔八妹,因她从不肯认有什外号,人也不便多问。乃姊本领高强,崔文武艺也自不弱,乃史二的心腹,所有家业俱都归他掌管,年纪不过四十,自从跟着姊夫来到本地,自己也置下一片产业,娶妻生子,用了不少男女下人,虽无史二财势之盛,也是一个财主人家。平日养尊处优,人极精明强干,最得史二信任。凭他这样身份,怎会这样寒天顶着西北风远出迎接,仿佛未卜先知一样?分明方才所料不差,又是对头闹鬼。方想先作无心相遇,不谈来意,看他如何说法。哪知对方更鬼,仿佛彼此心照不宣,匆匆礼见,连照例寒暄都未多说,也不发问,只把手一让,便同往坡下走去。先还当他把自己迎往庄中,或是前村所开客店之间款待,谁知刚一进村,崔文便即抢往前面外有竹篱环绕,后面附着一片果菜园的人家门外立定,揖客同进。
这一人家平日也曾经过,外表简朴,看去像是一个勤俭喜洁的本分村民所居,所种果菜园当然也是史家的产业,一点都不起眼。及至走到里面,见那临街一面虽是一排四问形似两家农民合居的茅土房,除却用具陈设比较贫农整齐,打扫也极干净而外别无异状。崔文并未停步,领了来客由当中一间穿过,是片种有白菜的土地,尽头大片斜坡,坡下还有一排茅顶瓦房,人未走进,便觉那房舍建得特别,非但比寻常村民所居高大得多,并有四个穿着整齐的壮士由里走出,向宾主三人请安为礼,这才看出坡下这所房子乃是主人借菜园果树掩护,接待行踪隐秘的江湖好友之用。因其建在坡下,两头均是花窖暖房,三面花树掩蔽,如由门外经过,无论远近均难发现。靠外一角更有小山也似的草堆挡住,外人休想看出。这几问房舍通体皆是砖瓦和上等木料建造而成,外面却铺着极厚的茅草,墙上涂有一层黄泥。如论内里陈设器用之物,稍差一点的富户人家也无如此讲究华美。又是两重门户,外面一层比较简陋,门并不高,暗廊深只数尺,当中一门,也不高大,垂着一副极厚的棉布门帘,内里房舍连明带暗有七人间,全都一列暖炕,外加炭盆,炉火熊熊,温暖如春。除住下四个准备随时陪客的壮士外空无人居。
东首一间精美密室之内业已摆上一桌小吃,六个冷盆,当中一只暖锅,旁边温着两大壶好酒,杯筷却只三副。照此形势,直连到的时候主人俱都晓得,否则不会备得这准。
掩饰已无用处,好在双方本有交情,无话不谈,也就不作客套,坐将上去。方想开口说在来路吃过酒饭,主人已先笑道:“我知二位班头已在白泉居吃得差不多,只是外面天冷风寒,家姊丈这几日来感冒甚重,不能见客,别的地方又有不便,恃命小弟赶来欢迎,就便挡驾,陪来此地小饮几杯,挡一挡寒,再请回衙办公。虽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但这几样下酒菜均是今冬新制,特由小弟亲身带来。正恐准备不及,更多怠慢,刚命他们备好暖锅亲出迎接,居然幸会。我们自己弟兄,不作客套,彼此心照,请多于两杯如何?“
二捕一听主人口风,不特尽知来意踪迹,并还说出心照的话,正主人面都不见,明已露出拒绝登门之意,来时热望虽被打消,反倒勾动愧愤,竟将昨今两日所闻所遇种种奇迹忘了一个干净,以为大白日里在此重房密室之中,主人又是行家,话决不会被人听去,先谦谢了几句,吃了一阵酒菜,见主人从此不再表示,所说都是不相干的应酬话,暗骂:“你们这些财主真是贱骨头,只知欺软怕硬,算什么人物。照白泉居所闻,非但受制仇敌,丢人吃亏,你那贵重钱财不知被人家拿去多少。如今有人上门,正好商量报仇除害之计,就说仇敌厉害,你们这些发财洗手的绿林朋友胆怯惧敌,顾虑太多,好在正主人不曾见面,又同来此密室之中,哪怕自己不敢出面,告诉我们真情实活,或是商量一点主意,怎么都是于你有益,为何这样装腔作势,叫人生气。“毕贵首先忍不住问道:“明人不说虚话,我弟兄来意虽想探询这位朋友下落,并无恶念,只是想见心切,无法亲近。这位朋友又不分善恶,是吃这碗公门饭的全当敌人……“
还待住下说时,崔文面上已微现不悦之容,强笑插口道:“二位班头不必说了,你们盛意人家全都知道,非我和史二哥怕事,实不相瞒,像他这样为人只要和他见过几面,稍知所作所为,也必佩服。否则,就他本领多高,稍微有点血气的汉子谁也不肯吃亏丢人,就当时打他不过,强中还有强中手,谁没有几个亲的厚的,怎么也能想法请出几个好帮手,死也不会输气,怎么这样听话服低?你如不信,由去年水灾起,便是这位领头,如今只得一人,暗中又把济南府的富贵人家闹了一个天翻地覆,越是财气粗有势力的越放不过。许多富绅土豪暗中把家产送掉十之六八,这里面也有好些会家和请有名武师的恶霸,你可听到有人寻他报仇的没有?吃了大亏还不肯对人说,是何原故?休看这里地势隐僻,想要瞒他仍是无用。既是明人不说虚话,最好不提此事,真者是真,假者是假,这位决不会冤枉人。我请二位班头来此小饮,另有原因,并非避他,再说也无用处。如问他的经过,我们定必照他所说回答,决不违约,吐出真情。你我多年好友,所说不实怎么够朋友呢?“
二捕先在白泉居酒已吃不少,再吃路上冷风一吹,业已有些发作,胆气壮了不少。
赵三元心虽愧愤,还好一些,能够忍耐。毕贵酒量稍差,性又比较狂傲,闻言越听越不是滋味,想起此行又是徒劳,没料到主人如此胆小,并还当面明言仿佛背后一言一动之微均逃不过对头的耳目,不由气往上撞,刚冷笑道:“我不信这个地方此人也会跟来,崔兄说得大过了吧!我怎么也非见到此人,查明他的来历不可!“崔文还未回答,忽听窗外有一女子口音笑骂道:“不要脸的狗腿子,凭你也配见我!“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book_title]五 警告
前文山东济南府接连两次灾荒之后,到了十一月里又是一场从来少有的大雪,大量穷苦人民十九无衣无食,预料隔年麦种都要冻死,休说明年非闹灾荒不可,当此冰天雪地的残年先就渡不过去,大家苦喊皇天,景况凄凉自不必说。官府方面却是麻木不仁,竟把这场灾雪当成瑞雪,日常宴会宾客,消寒赋诗,酬应权要,饮酒作乐。正在高兴头上,首县历城县令洪斌这日也正请客,忽然闻报,省城内外出了极离奇的盗案,忙命两个名捕双料韩信大小活无常赵三元、毕贵前往查访。二捕第一日清早先寻一名武师打听,非但被对头抢在前面向武师陈玉庭留刀警告,为了主人听说飞贼翼人影无双的惊人本领和侠义行为受了感动,又料不是敌手,自愿服低,不与为敌。话刚说完,翼人影无双忽在后屋出现,当时只见墙上黑影一闪,便将所留飞刀取走,同时又将主人所失去的碧洗帽花送回不算,并代复原,钉在帽子上面,表示主人只肯回头,从此各不相犯。玉庭查间回来重向二捕劝告,说这类异人侠士最受众人敬爱,何况失主均为所制,既未报官,不应多事。
二捕见玉庭有名武师,朋友徒党甚多,均有本领,尚且如此,当时也颇心动。及至回衙禀告,吃洪斌一阵利诱激将,功利心重,竟将玉庭所说的话忘个干净。次日一早,冒着寒风赶到南关于佛山旁村镇里面,打算访问清楚再行下手,先往白泉居便碰了好些软钉子,并还亲眼目睹到两个形貌丑怪、各吊着一只眼角的矮子狂笑出门,化为一只雕形巨乌冲霄而去。跟着又听白泉居酒店主人余富苦口劝说,再三警告。二捕明知事情艰险,但因平日做惯宦家鹰大,本性难移,既贪重赏,又想借此谋个一官半职,重振以前失去的家声,口虽谢诺,仍不死心,费了许多口舌,强忍气愤,探出城关内外所有土豪恶霸、富贵人家均有这位仁兄光顾,并且事主越有势力他越不放过,所取财物也必更多。
事情业已闹了将近两月,因这飞贼便是上年救水灾的那七个义商之一,那大量救灾银米的来源用的也都是这等方法,向有钱人家偷盗劝募而来。这件从来未有的大案如能破获,非但发财做官,甚而本省督抚还要飞章人奏,上达天听都在意中。可是这布满山东全省,远到河南边界的许多事主全都忍气吞声,不敢张扬,是见过的人全被吓倒,从无一人敢于报官,穷人又都把他当作亲人骨肉一样,休想访问得出一字真情,下手艰难。
实在无法,想起前面史家庄财主史二爷原是江湖出身,又是同门师兄弟,以前彼此勾结,请托官司,常有来往,交情颇深,史二夫妻全家均有本领,受了对头这等恶气决不甘休,就是当时害怕,不敢轻举妄动,怎么也能探出一点真情,便借想要拜见异人为名前往访问。刚行至中途,便被史二的内弟小钢鞭崔文滑雪赶来,匆匆迎往前村平日接待江湖朋友的密室之内,公然明言主人有病,不能见客。翼人影无双确有其人,但他和史二这两郎舅对于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决不食言违约,向外漏露,双方虽是好友也不例外。为了不肯欺骗朋友,故以直言奉告。并说此人行踪飘忽,动作如飞,宛如神龙见首,不可捉摸。休看现在重房密室之中,我们的言动仍是瞒他不过。最好吃完回衙,敷衍官事,真的为敌却是不可,假的也来不得。二人一听,史、崔二人比陈玉庭的口气更坏,直把对头当成天神,胆怯已极。双方这样多年深交,并还背着敌人竞连私话都不敢说一句,不禁急怒交加,心中有气。又都吃了两次早酒,胆壮气粗,表面不露,平日骄狂阴险的本性已被激发。赵三元还沉得住气,未肯当面发作,毕贵却是越听越怒,实忍不住,刚说了两句不服气的话,便听窗外有一女子口音笑骂:“凭你也配见我,真不要脸!“
毕贵闻言,当着主人越发愧愤难当,接口怒喝:“朋友如何欺人大甚!“一面倚着酒性起身便想往外赶去,先吃赵三元一把拉住,使了一个眼色,还未开口,崔文已抢先把门拦住,低声警告道:“二位班头千万沉住气,方才所说实是好意,你们均和家姊丈多年老友,便是小弟虽然奉命行事,论起交情也非寻常之比。请想我们这些人哪一个是好吃的果子?不是这位异人奇侠本领真高,所行的事又是那么公平合理,样样使人心服口服,怎会如此听话,打心里不肯说他一个不字呢?你们双方万一遇上,谈上两次,再把经过情形知道一点,也必和我一样了。不怕二位班头见怪,就要和他作对到底,凭你二位也是不行,何必拿鸡蛋去撞石头自找苦吃呢?“
三元看出主人辞色诚恳,决非帮助外人虚张声势,重又回忆连日所闻所见之事,心又发虚,觉着妄动无用,反更麻烦,一面暗将毕贵止住,不令开口,乘机答道:“我弟兄实是好奇心盛,心想结交不配,拜见一面谈上两句也所心愿。毕二弟素来心直口快,觉着这位异人时单时双,时男时女,又能变化飞鸟,好些神奇举动,心生佩仰。我们今早出来虽然专为访问他的踪迹,并非真个照着本官心意和他作对,休说火签拘票未带一张,连锁链都未带一副,就是防他多心之故。他偏认定我们不是好人,老跟在身后神出鬼没,人争一口气,酒后失言自然难免,但这位朋友早晚是会明白。你和令姊丈想必见过这位朋友多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否真能变化飞腾,来去无踪,这样说两句总可以吧。“崔文接口笑道:“二位班头不要多心,这位隐名飞侠实在令人难测,他那声音容貌常时改变,便说出来遇上也未必能够看出,并非真要隐瞒。我们对他虽极敬佩,姓名来历至今还不知道,叫我如何说法呢?“毕贵脱口气道:“照此说来,我们都让雁啄瞎了眼睛,就是对面相遇也决认不出来的了?“崔文看出二捕执迷不悟,心也有气,方说:“这倒未必,不过……“底下话未出口,便听房后有人接口笑道:
“真要见我容易,包你能够见到就是。“
三元闻言,看出主人面色微变,仿佛吃了一惊,料知早晚有事,对头已完全明白自己心意,因向主人追问太急,生出反应。先颇忧疑,继一想,自己只是奉了官命而行,既是吃粮当差,便不能违背本官意旨,何况自始至终说的都是仰慕求见的话,并未向人夸口想要捉他到案,露出丝毫敌意,就是狭路相逢也非无理可说。多年威望,连山东路上绿林中的有名人物俱都知道,有的还有过交情,通来往,过于服低这人先丢不起,当着主人面子上也不好看,呆得一呆,走向旁窗,双手朝外一拱,大声笑道:“阁下真个高明,使人佩服。如蒙赐见实为幸事,是非真假久能自明,只望阁下不要把人认错,过于多心,使人迫于无奈,辜负我弟兄对你的一番仰慕之意便了。“说完,只听前窗外面又是哈哈一笑,越想越有气,忙即跟踪纵过,用手捅破窗纸朝外一张,这一面乃是布满冰雪的浅坡菜畦,井无人迹,估计这未次笑声至多三四丈左右,不应离开太远,并且先听旁窗回答,转眼人又到了前面,照那地势快得实在出奇,心方不解,笑声已由近而远,少说也在村口左近,心中一动,口里说着佩服的话,心中埋怨毕贵真笨,单坐在那里生气有何用处,也不随同用心察看,岂非蠢才?正打算跟踪追往街上,看这路断行人的茫茫雪地对方如何隐遁,是否真又变出一只大鸟,刚一举步,便被崔文将手拉住,急道:
“赵老班头老大哥听我一言,这位大侠实在神奇,并非小看二位班头,你就本领多高也决追他不上,不是这样,我和家姊丈也不至于如此服低了。听他口气,你们双方迟早必能相遇,何必忙此一时呢?“
三元本来有点心虚,又见主人前后口气一样至诚,似知对头厉害,下手太辣,不愿自己赶去栽跟斗,又不便明言神气,想了想只得见风收篷,忍气归座,表面仍装没事人一般,饮酒说笑,神色如常。毕贵酒后受气,当着主人好生内愧,本来闷坐一旁心中想事,忽然低声悄间:“赵大哥,你的耳力不差,想必听出,天下哪有这样快腿,就是会飞也没有这等神速。第二次话刚说完,人便由旁窗越过一排草堆,到了前面坡上发出笑声,你这中间多少有点耽搁还可理讲。方才留神静听,你由旁窗赶过时,这里笑声分明刚起,转眼便远出十好几丈,我们连问余富和崔二庄主,都说人只一位,岂非怪事?话又说回来,我们白泉居所见矮酒客原是两位,算他不止一人,故意装神闹鬼戏弄我们,不能配合得这样严丝合缝。就有帮手,也真快得出奇。去年救那水灾原有七位义商,一个人决不能办这许多的事。莫要连两位都不止,七人都来,由一位出面,那六位全变作他的化身,声东击西,此呼彼应,故意迷乱人的耳目吧。“
三元闻言,立被提醒,转向崔文笑道:“我弟兄业已甘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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