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胭脂井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91519
[book_dec]历史小说,高阳著。晚清历史全景式画卷,系列史诗巨著《慈禧全传》之五:戊戌变法将帝党和后党的矛盾推向极端,凭借袁世凯的“临机一动”,后党跃上了权利的颠峰。朝廷意欲借义和团运动灭洋,却未能阻止洋人的节节进逼,慈禧命人将珍妃透入井后挟皇帝仓皇出逃,国家的命运到了最艰难的历史关头……
[book_img]Z_14821.jpg
[book_title]一
在天津老龍頭火車站下了車,袁世凱不回小站的「新建陸軍」營地,騎著馬直馳金剛橋北洋大臣衙門,求見榮祿。
榮祿是慈禧太后的親信,並有個無可究詰而疑雲重重的傳說。大約二十年前,慈禧太后得了一場大病,御醫會診,束手無策,下詔命各省舉薦名醫。直隸總督李鴻章舉薦前任山東泰武臨道無錫人薛福辰,山西巡撫曾國荃舉薦現任山西陽曲縣知縣杭州人汪守正,進京請脈,診斷慈禧太后所患的是「骨蒸」重症,細心處方,漸有起色。特降懿旨:「薛福辰超擢順天府尹,汪守正升任天津知府。」這一恩遇,既是酬庸,亦為了地邇宮禁,診治方便。
照歷來的規矩,帝后違和,所有脈案藥方,逐日交「內奏事處」,供大臣閱看。有那深諳醫道的人,總覺得脈案極其高明,處方並不見得出色,甚至有時候有藥不對症的情形。日子一久,才知道慈禧太后所患的是一種不能告人的病:小產血崩,經水淋漓。皇太后小產是天下奇聞,御醫相戒,三緘其口,處方下藥,亦就無的放矢了。
薛福辰和汪守正,到底是讀書做官的,胸中別有丘壑。病症是看出來了,既然說不得就不說!託名症象相似,由積勞積鬱而起的「骨蒸」,卻將治小產血崩、經水不淨的藥,隱藏在治骨蒸的方子中。用「說真方、賣假藥」的訣竅,對症下藥,果然收功。
這就又出現了一個疑問,如果說慈禧太后是武則天,誰又是「蓮花六郎」?眾口耳傳,就是這位豐神俊逸、最講究衣著的榮祿。
但是,二十年前的榮祿,並未因此加官晉爵,反倒失意了。當時南北兩派勢如水火,南派領袖沈桂芬與軍機大臣大學士寶鋆,合力排擠附于北派領袖李鴻藻的榮祿,找個過錯,交部議處,將榮祿山俗稱「九門提督」的步軍統領,一降而為副將。榮祿很見機,引疾奏請開缺,閉門閑居,到光緒十二年才外放為西安將軍。
這是個閑冷的缺分,倒虧他能守得住,一幹八年,直到光緒二十年慈禧太后六旬萬壽,進京祝嘏。正好恭王復起,重領軍機,深知榮祿幹才,保他重回步軍統領衙門,兼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第二年調任兵部尚書。就此扶搖直上,再下一年升協辦大學士。這一年──光緒二十四年,在四月二十三,皇帝下詔「定國是」,決意變法維新的第十天,由慈禧太后授意,升榮祿為文淵閣大學士,實授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直隸總督號為「疆臣領袖」。但是,這個缺分的重要,在於兼領北洋大臣,而從光緒初年,李鴻章督直,一意講求堅甲利兵以來,北洋更掌握了舉國主要的兵力,成了真正的「疆臣領袖」。慈禧太后派榮祿出鎮北洋,勒兵觀變,下的是一著足以制新黨死命的狠棋!
榮祿手下有三員大將。一個叫董福祥,字星五,甘肅固原的回子。同治初年,西北回亂,董福祥亦是其中的頭目之一。後來為左宗棠西征最得力的將領劉松山所敗,投誠改編,反而在平回亂中建了大功。如今官拜甘肅提督、加尚書銜、賞太子少保。所部稱為「甘軍」,是一支驍勇善戰而風紀很壞的騎兵。
再一個是聶士成,字功亭,出身淮軍,是李鴻章的小同鄉。甲午年朝鮮東學黨作亂,中日同時發兵援韓,聶士成隨提督葉志超率師東渡,以孤軍守摩天嶺,設伏大敗日軍,陣斬日將富剛三造,算是淮軍的後勁。又通文字,曾匹馬巡邊,著《東遊紀程》,亦算是儒將。所部號為「武毅軍」,半仿德國式的操法,實力頗為可觀。
再一個就是袁世凱。甲午中日之戰以後,他雖保有浙江溫處道的實缺,卻不願赴任,因為道員升監司、升巡撫,起碼也得十年的工夫,功名心熱的袁世凱,一心只想走一條終南捷徑。於是上個條陳,主張練一支新軍,以矯綠營的積弊。當國的李鴻藻和榮祿,接納了他的建議,招募了七千人,就天津以南,土名小站的新農鎮上,淮軍周盛波的舊壘,屯駐操練,名為「新建陸軍」,洋鼓洋號,壁壘一新,深為榮祿所欣賞。
升任為直隸按察使的袁世凱開始在小站練兵,是光緒二十一年冬天的事,三年下來,卓然有成,因而為康有為所看中了。這年六月間,就派人到小站來活動,袁世凱裝傻賣呆,根本不容說客有啟齒的機會。這樣到了七月裏,新政展布,如火如荼,皇帝乾綱大振,新黨氣焰愈盛。最令朝中大老側目的是兩件事:七月十九,禮部主事王照專摺參劾本部堂官懷塔布、許應弢等阻撓他的條陳,不願代奏,結果禮部滿漢尚書、左右侍郎,奉旨一律革職。京中各衙門的長官,稱為「堂官」,部裏滿漢尚書、侍郎共是六員,通稱「六堂」,這禮部六堂,盡皆革職,與光緒十年恭王以下的軍機大臣,全班被逐,都是有清開國以來,史無前例的事。
另一件是七月二十上諭:「內閣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均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一切大政,都由「四京卿」擬議,發號施令,亦由四京卿擬上諭交內閣明發,或交兵部寄遞各省。這等於皇帝另外組織了一個政府,原來的軍機處,就像雍正七年以後的內閣一樣,變成有名無實了。
於是舊黨,實在也就是后黨,通過各種途徑向在頤和園頤養的慈禧太后進言,非採取決絕的手段不可。而慈禧太后只是冷笑,一無表示。
到了七月二十六,突然有一道電諭:「命直肅總督榮祿,傳知按察使袁世凱來京陛見。」袁世凱是七月二十九到京的。
這天,八月初五回天津,前後在京逗留了七天。
「恭喜,恭喜!」榮祿一見面就道賀,「我已經看到八月初一的上諭了。」
原來八月初一有上諭,嘉許袁世凱「辦事勤奮,校練認真」,開缺以侍郎候補,「責成專辦練兵事務,所有應辦事宜,著隨時具奏」。這不但使得袁世凱一躍而在一二品大員之列,並得專摺奏事,直達天聽。這是所謂「大用」的開始,非尋常升官可比,自然應該道賀。
可是袁世凱知道,在這道上諭中,榮祿最重視的是「責成專辦練兵事務」這句話,如今的兵權在榮祿手裏,也就是在慈禧太后手裏,而皇帝想假手於他奪太后的兵權,榮祿就必得為太后為他自己保護兵權。這道上諭一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后帝母子之間的衝突,已很少有調停的可能,而首當其衝的是自己,也是榮祿!
局勢如一桶火藥,而藥線在自己手裏,一旦點燃,如何爆出一片錦繡前程,而不是炸得粉身碎骨?這個他從午前十一點鐘上火車,一直到此刻,五個鐘頭的考慮而始終不能委決的大疑難,是到了必須作決定的時候了。
事機急迫,無從考慮,唯一的辦法就是用他平時信服實行的八字真言:見風使舵,隨機應變。
心裏閃電似的在轉著念頭,口中還能作禮貌上的酬應,「這都是大帥的栽培。」說著,垂手請了個安,表示道謝。
「不敢當,不敢當!皇上的特達之知,於我何干?」榮祿問道:「京裏的天氣怎麼樣?」
此時而有這樣一句最空泛的寒暄,大出袁世凱的意料。不過略想一想,不難明白,此正是榮祿存著戒心之故。自己不必作何有弦外之音的回答,老老實實回答最好。
「到的那天下雨,這幾天很好。不過早晚已大有秋意了。」
「嘿,你住在那裏?」
「住在法華寺。」
由此開始,榮祿接連不斷地,只談些毫不相干的閒話。這種深沉得不可測的態度,使袁世凱大起警惕,如果再這樣敷衍下去,榮祿會怎麼想?他一定是在心裏說:這小子,不知道在打甚麼主意?居心叵測,再不能信任了。
這樣一想,立即向左右看了一下,趨前兩步,輕聲說道:
「世凱有幾句緊要話,密稟大帥。」
榮祿聲色不動,只側臉揮一揮手,說一句:「都出去!」
於是裝水煙的聽差帶頭,所有的侍從都退出簽押房外,站得遠遠地,袁世凱便即雙膝一跪,用痛苦的聲音說道:「世凱今天奉命而來,有件事萬不敢辦,亦不忍辦,只有自己請死!」
榮祿笑了。「甚麼事?」他問,「讓你這麼為難?」
「大帥請看!」
接過袁世凱袖中所出一紙,榮祿一看是硃諭,不覺一怔,但立即恢復常態,坐在原處細看。硃諭上寫的是「榮祿密謀廢立弒君,大逆不道!著袁世凱馳往天津,宣讀硃諭,將榮祿立即正法。其遺缺即著袁世凱接任。欽此!」
袁世凱覺得這片刻工夫,關係重大,整頓全神,仰面看著榮祿的臉色。先看他讀硃諭並不站起來,知道他心目中並無皇帝,跡象不妙!轉念又想,這是還不知硃諭內容之故。如果讀完硃諭,面現驚惶,有手足無措的模樣,便不妨乘機要挾,或者有憂慮為難的神色,那就很可以替他出主意,為人謀亦為己謀,好歹混水摸魚,撈點好處。若是既不驚、亦不憂,至少亦會表示感謝,那就索性再說幾句輸誠的話,教他大大地見個情。
念頭剛轉完,榮祿已經讀完硃諭,隨手放在書桌上,用個水晶鎮紙壓住,板起臉說道:「臣子事君,雨露雷霆,無非恩澤。不過朝廷辦事,有祖宗多少年傳下來的規矩,『承旨』責在軍機;定罪有吏部、刑部;問斬亦要綁到菜市口。如果我有罪,我一定進京自首,到刑部報到,那能憑你袖子裏一張紙,就可以『欽此,欽遵』的?」
這番回答未終,袁世凱知道自己在宦海中操縱的本領,還差人一大截,眼看狂飆大作,倘不趕緊落篷,便有覆舟滅頂之危!
「大帥!」他氣急敗壞地說,「世凱效忠不二,耿耿寸衷,唯天可表。大帥如果誤會世凱有異心,世凱只好死在大帥面前!」
說到這裏,痛哭失聲。且哭且訴,說他在京曾由皇帝召見三次,三次皆是偌大殿廷,唯有君臣二人的所謂「獨對」。第一次是八月初一,垂詢小站練兵的情形,當天就有「開缺以侍郎候補」的上諭;第二次是八月初二,皇帝曾問到外洋的軍事。
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一天。八月初三,榮祿曾有電報到京,說英國和俄國已在海參崴開仗,大沽口應加戒備,催袁世凱立即回任。而就在這天晚上,譚嗣同到他的寓所相訪,要求他帶兵進京,包圍頤和園,劫持慈禧太后。同時表示,皇帝將在八月初五,再度召見,有硃諭當面交下。
「一看硃諭,世凱嚇得魂飛天外,恨不得插翅飛回天津。世凱蒙大帥提拔之恩……」
「好了,好了!」榮祿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有話明天再說!」
說完,將茶碗一端,門外遙遙注視的聽差,拉起嗓子高唱:「送客!」
※※※
攆走了袁世凱,榮祿立即召集幕府密議,好得是先已有防變的部署,前一天已調甘軍進駐離京四十里的長辛店。這時決定將聶士成的武毅軍調防天津,監視小站的新建陸軍。
在此同時,路局已接到命令,特備專車,升火待發。榮祿便衣簡從,悄然上車,深夜到京,預先接到電報的步軍統領崇禮,親自在車站迎接。相見別無多語,崇禮只說得一聲:「慶王在等著!」隨即陪榮祿出站,坐上藍呢後檔車進城。
慶王府在北城,什剎海以西的定府大街。車進宣武門由南往北,穿城而過,到時已過午夜,慶王已等得倦不可當,勉強撐持,聽得榮祿已到,精神一振,吩咐在內書房接見。
燈下相見,慶王訝然問道:「仲華,你的氣色好難看!」
「怎麼好得了?從本初進京,我就沒有好生睡過一覺。」
漢末袁紹字本初,這是指袁世凱而言。在親貴中,慶王是頗讀過幾句書的,懂他這兩字隱語,也意會到他此行與袁世凱進京,特蒙皇帝識拔一事,有重大關係。便即親自起身,掀簾向在廊上伺候的護衛與聽差說道:「都出去!把垂花門關上。」
聽得這話,崇禮覺得亦有請示的必要,等慶王轉過身來,隨即說道:「王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跟您請假。」
慶王不答他的話,看著榮祿問說:「受之不必走吧?」受之是崇禮的別號。
內務府正白旗出身的崇禮,也是慈禧太后所賞識的人物之一,而且是步軍統領,職掌京師治安,當然亦有參預最高機密的資格,所以榮祿一疊連聲地說:「不必走!不必走!」
於是三個人圍著一張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小圓桌,團團坐定,崇禮先開口告訴榮祿:「老佛爺昨兒回宮了。」
「莫非得了甚麼消息?」
崇禮愕然:「甚麼消息?」
「我還以為老佛爺知道頤和園不安靜,所以又挪回來的呢!」
崇禮大驚失色,「榮二哥!」他急問說,「怎麼說頤和園不安靜?難不成新黨派了刺客藏在園子裏?」
「對了!新黨派了個大刺客,打算派兵包圍頤和園,跟老佛爺過不去。我給你們看樣東西。」
等看過榮祿帶來的那道硃諭,慶王和崇禮都伸一伸舌頭,雙眼睜得好大地,不住吸氣。
「好傢伙!」慶王說道,「皇上真有那麼大的膽子!」
「那必是珍妃在替皇上壯膽。」崇禮問道:「二哥,這道硃諭是那裏來的?」
「那還用說,」慶王接口,「當然是袁慰庭自己交出來的。」
「王爺猜對了!」榮祿接著問道:「王爺,你看怎麼辦?」
「除了面奏老佛爺,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我也是這麼想!」榮祿將身子往後一靠,「勞受之的駕吧,看是怎麼樣跟老佛爺見面?」
「好!」崇禮立即起身,「都交給我!我找『皮硝李』去。回頭我在貞順門候兩位的駕。」
等崇禮一走,榮祿才跟慶王談到應變制宜之道。皇帝決不能再掌權,是不消說得的,但應出以怎樣的一種手段,卻是非慎重考慮不可的。否則,會引起極大的動亂,招致「動搖國本」的嚴重後果。
「廢立一事,絕不可行。可是,仲華,」慶王一臉沒奈何的表情,「你知道我的處境,我實在不便說話。祖家街有個可笑的謠言,說我兩個兒子沒有入承大統的希望,所以反對廢立。這是從何說起?我就做再荒唐的夢,也不敢指望做太上皇。第一、我是高宗一系;第二、果然廢立,以旁支繼統,當然是為穆宗立嗣,繼穆宗之統。算輩分也不對啊!我能糊塗到連弟兄、叔侄都搞不清楚不成。」
穆宗是「載」字輩,奕劻兩子載振、載搜是穆宗的堂房弟弟,自無以弟作子之理!榮祿也覺得「祖家街」的這個謠言,造得太離譜了。
「我就不服!」不大動感情的榮祿,忽然憤慨了,「莫非只有他『祖家街』,『翔鳳胡同』就不夠資格入承大統!」
「祖家街」與「翔鳳胡同」這兩處地名,指兩處王府。恭王府原是和珅的住宅。乾隆末年,皇子私議儲位,慶王奕劻的祖父皇十七子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妄窺大位,將來但願能住和珅的宅子,於願已足。」及至乾隆內禪,皇位歸于永璘一母所生的皇十五子,即是仁宗。嘉慶四年,「和珅跌倒」,仁宗想起這段往事,就拿和珅的住宅,作為慶郡王永璘的賜第。咸豐年間,改賜恭王。不過這座王府在三轉橋,恭王另在什剎海附近翔鳳胡同,構築別墅,命名「鑒園」。通常說恭王府,都指鑒園而言。所以榮祿亦以翔鳳胡同,作為恭王府的代名。
祖家街在西城阜成門大街以北,相傳是清初降將祖大壽的故宅。端王載漪的府第,在這條街上。載漪是惇王奕言宗的第二個兒子,承繼為仁宗第四子瑞親王之後,照清朝親貴承襲的制度,降等襲封,瑞親王綿忻之子奕龢承襲,降為瑞郡王,載漪是奕誌的嗣子,降等承襲為貝勒。載漪頗得慈禧太后的歡心,所以在光緒十四年就加了郡王銜,四年前晉封為瑞郡王。不道軍機大臣糊塗,承旨時將「瑞」字誤書為「端」字。上諭既發,不便更正,載漪就這樣糊裏糊塗成了端王。
端王載漪,與恭王的幾個兒子,與穆宗都是嫡堂的兄弟。如今要在近支中找「溥」字輩的作為穆宗的嗣子,則恭王府亦有資格。而載漪恃太后之寵,一心以為只有他的兒子,可以入承大統。榮祿在恭王生前,頗蒙器重,因而有此憤憤不平之言。
「你也別替人家發牢騷了!言歸正傳,我看,」慶王沉吟了一下說,「眼前只能在『訓政』二字上做文章。」
「這篇文章可要做得好!」
「做文章容易。」慶王答說:「總要等『見面』以後,才能放手辦事。」
「見面」、「遞牌子」、「叫起」都是朝貴常用的術語。軍機大臣每日進謁,稱為「見面」,慶王此時所說的「見面」,是指見了慈禧太后而言,未奉懿旨,一切都無從措手。於是,各自換了公服,兩人同車出府,向東疾馳。
向來大臣上朝,都由東華門入宮,此時事出非常,驅車直趨宮北面的神武門。慶王與榮祿都是賞過「紫禁城騎馬」的,守神武門的護軍統領,已由崇禮打過招呼,明知他們進宮不由其道,依舊放行,讓他們直到貞順門下車。
貞順門是寧壽宮的後門。這所乾隆歸政之後的頤養之處,因為有一座暢音閣,是樓高三層的大戲臺,所以慈禧太后由頤和園回宮,為了聽戲方便,常住寧壽宮。此時崇禮與外號「皮硝李」的大總管李蓮英,接著了慶王與榮祿,先將他們延入貞順門西的倦勤齋敘話。
「老佛爺讓蓮英給叫醒了!」崇禮說道,「馬上就可以『請起』。」
「王爺跟榮大人有甚麼事面奏,我不敢問。」李蓮英接口,「不過,得預備甚麼?請兩位的示下,省得到時候抓瞎。」
慶王點點頭,看著榮祿說:「仲華,聽你的!」
「今兒個怕有大舉動。」榮祿答說,「最好避開皇上。」
「老佛爺本來打算今天仍舊回園,既然如此,就早早起鑾罷!」
「頤和園又太遠了。」
榮祿還在躊躇,李蓮英已經有了答覆,也等於作了答覆:
「那就挪到西苑。」
說完,李蓮英就走了。不多片刻,有個小太監來通知「叫起」,同時指明:召見的是慶王與榮祿。
「受之,」榮祿便即叮囑,「請你派個妥當的人,悄悄通知軍機,預備老佛爺召見。」
※※※
召見慶王與榮祿,是在作為乾隆書房的樂壽堂,除了李蓮英以外,別無太監與宮女。
跪過了安,慶王先奏:「榮祿是昨兒晚上十二點鐘進京的,有大事跟老佛爺面奏。」
「說吧!」慈禧太后問榮祿:「你是袁世凱回天津以後才進京的?」
「是!」榮祿答說,「奴才有密件,請老佛爺過目。」
密件就是那道硃諭。李蓮英從榮祿手裏接過來,一轉身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入目變色,突出兩腮,雙眉之間,青筋暴露,牙齒咬得格格有聲。慶王與榮祿從未見過任何一位老太太有此可怖的形相,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噤。
真如雷霆驟發,來得快,去得也快,慈禧太后忽又收斂怒容,平靜地說:「是怎麼回事?」
「袁世凱一回天津就來看奴才……。」
榮祿將袁世凱告密,以及他的應變部署,從頭細敘,一直談到進京與慶王會面為止。話很長,一口氣說下來,不免氣喘,略歇一歇時,慈禧太后看著李蓮英說:「給榮大人茶!」
茶倒是現成,但茶具都是上用的明黃色,非臣下所能僭用,因而頗費張羅,於是慈禧太后又開口了。
「就拿我用的使吧!這是甚麼時候,你還在那兒蘑菇!」
「君臣的禮節嘛!」李蓮英已找到兩個乾隆青花的大酒鍾,權當茶碗,一面倒茶,一面頭也不回地答說:「大規矩錯不得一點兒!老佛爺就有恩典,人家也不敢喝呀!」
說著,已倒了兩鍾茶來。慶王與榮祿都先磕了頭,方始跪在地上,雙手捧起茶鍾,「咕嘟,咕嘟」一氣喝乾。
就這當兒,慈禧太后已想停當了,「袁世凱可惡!他這是曹操給董卓獻寶刀嘛!」她重重地說,「這個人可萬留不得了。」
榮祿大驚,「袁世凱是人才,求老佛爺開恩。」他向慶王看了一眼,「奴才知道袁世凱本心沒有甚麼。再說奴才也制服得住他。」
慶王受過袁世凱一個大紅包,兼以榮祿的示意,便接口幫腔:「老佛爺明鑒,如今辦大事正要收攬人才。袁世凱縱不足惜,但如老佛爺饒不過他,怕替老佛爺辦事的人會寒心。」
「而且,」李蓮英插嘴說道:「也叫景仁宮看笑話。」
珍妃住西六宮的景仁宮,她如果知道袁世凱告密而被誅,當然會撫掌稱快。慈禧太后醒悟了,「親痛仇快」的事不能做。
「好吧!我饒了他。不過,榮祿,你得好生管住!」
「是。奴才制得住他。」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吩咐:「把匣子拿來!」
李蓮英答應著,立即取來一個專貯奏摺的黃匣子,打開了小銀鎖,慈禧太后親手檢出一件奏摺,交榮祿閱看。
這個摺子是兩名御史聯銜,在八月初三那天,到頤和園呈遞的。這兩名御史,一個叫楊崇伊,江蘇常熟人,熱中利祿,不惜羽毛,敢於為惡,曾經一摺子參倒珍妃的老師、翁同龢的得意門生,為一時大名士的江西萍鄉人文廷式,因而頗不容于清議。
另一個是湖北江夏人,張凱嵩的兒子張仲炘。張凱嵩久任督撫,宦囊充盈,所以張仲炘是個席豐履厚的貴公子,做官的宗旨,與楊崇伊相反,利心較淡,名心甚重,由編修轉任江南道御史以來,便以敢言著稱。
楊、張二人聯銜所上的摺子,自然是向皇帝陳奏,但此摺子又不能讓皇帝寓目,所以特地到頤和園呈遞。因為,慈禧太后自入夏為始,一直駐駕頤和園,皇帝間日省視,亦經常在那裏處理大政,臣下到頤和園向皇帝奏陳,亦是常有之事。楊崇伊便是利用皇帝往來不定的這個漏洞,能將奏帝的摺子,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摺子的內容,是得風氣之先,搶一個「擁立」之功,請慈禧太后三度垂簾。只是,既已「歸政」,不便再公然收掌大權,所以仿照嘉慶即位,乾隆以太上皇的身分,仍舊干預政務的故事,現成有個「訓政」的名目,可以借用。
這個摺子,榮祿不必再看,因為楊崇伊事先到天津商量過的。榮祿當時表示,「不妨上了再說」,做個伏筆,如今別無選擇,唯有運用這個伏筆了。
「那麼,你們去預備!」慈禧太后問李蓮英,「今兒個,皇帝要幹些甚麼?」
「除了召見四位『新貴』,還得駕臨中和殿『閱祝版』。」
「這會兒,皇帝在那兒?」
「多半還在景仁宮。」李蓮英答說,「奴才馬上派人去打聽。」
一聽景仁宮,慈禧太后便不自覺地怒氣上沖,「不用打聽了!」她說,「咱們就去吧!」
榮祿不能確知慈禧太后到了景仁宮,跟皇帝見了面,彼此會說些甚麼?不過,皇帝作何表示,可以不管,如今頂要緊的是,須決定慈禧太后在何處召見軍機?
這樣想著,便陳奏請旨,慈禧太后並無意見,反問一句:
「你們看呢?」
「奴才的意思,請老佛爺在西苑辦事。」
「也好!你們把楊崇伊的摺子帶去。」慈禧太后隨即又吩咐李蓮英:「回頭咱們就由景仁宮,一直到西苑。」
「喳!」李蓮英答應著,向榮祿使個眼色。
這是暗示他可以「跪安」了。於是榮祿又拿肘彎碰一碰慶王,兩人磕頭跪安,辭出殿去,轉到隆宗門內,離軍機處不遠的內務府朝房,派人先將崇禮找了來接頭。
「已經通知過了。」崇禮低聲說道:「剛中堂說,他盼這一天很久了!要怎麼預備,最好趕快通知他。」
「仲華,我看,這會兒就把剛子良請了來談一談吧?」
榮祿考慮了一下,搖搖頭,「這會兒還不必。」接著又轉臉對崇禮說:「受之,勞你駕,悄悄兒把錢子密給找來。」
「好!我自己去說。」
子密是錢應溥的別號,浙江嘉興人,軍機章京出身。同治年間為曾國藩奏調出京,在他幕府中專司章奏,曾國藩歿于兩江總督任上,錢應溥復回軍機,由章京而「達拉密」──軍機章京領班,由達拉密而超擢為軍機大臣,為人明敏通達,筆下更是來得。榮祿覺得這件大事,必須通過軍機,而軍機大臣中,只有跟錢應溥商量才有用。
慶王比較持重,認為應該告知剛子良,就是剛毅。此人籍隸鑲藍旗,在刑部當司員時,因為熟于律例,勇于任事,頗得當時的尚書翁同龢的賞識,外放為潮嘉惠道,升監司,當巡撫,所至有聲,算是封疆大吏中的佼佼者。光緒十五年皇帝親政以後,翁同龢以師傅之尊與親,得君獨專,頗為弄權。光緒二十年甲午之戰,大東溝一戰,海軍大敗。朝局一變,恭王復起,翁同龢、李鴻藻再入軍機,剛毅亦由于翁同龢的密保,由廣東巡撫內召,以禮部侍郎而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在仕途中,這一步可是跨得大了!照道理說,應該感激翁同龢才是,然而不然!
翁同龢倒是絕非喜歡擺架子的人,亦很少疾言厲色。但以剛毅既是舊屬,又有新恩,言語詞色之間,當然比較率直。
剛毅沒有讀過多少書,愛掉文而常唸白字,提到大舜稱為「大舜王」,只是識者搖頭,將皋陶的陶,讀如陶器的陶,也還不覺刺耳,可是以當國執政的樞臣,「茶」毒生靈,草「管」人命,琅琅上口,這種笑話,可就傷害到政府的威嚴了 因而有一次,翁同龢忍不住當面糾正,剛毅面紅過耳,唯唯稱是,但心裏引為大恨,一直想找個機會報復。
到了這年春天,翁同龢因為贊助皇帝維新,又與為慈禧太后及舊黨深惡痛絕的康有為扯上關係,所以為跟翁同龢有宿怨的榮祿所排擠,落得個「革職永不敘用,驅逐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的凄涼下場。而在榮祿下此殺手之時,剛毅在暗中頗盡了些力量。而榮祿卻不感激,反覺此人刻薄無義,存著戒心。同時,他亦很不滿剛毅剛愎自用、橫行霸道的作風,覺得新舊之爭搞得如此勢如水火,以致太后與皇帝母子之間,竟如仇敵,剛毅在其間推波助瀾,要負很大的責任。所以這件大事,不願與他商議。
慶王見他態度堅決,便不肯多說,等錢應溥到了內務府朝房,亦仍舊讓榮祿去跟他細談。
※※※
就在這時候,慈禧太后已帶著大總管李蓮英、二總管崔玉貴,以及大批的太監、宮女,由寧壽宮出蹈和門,進蒼震門到了「西六宮」之一的景仁宮。
景仁宮是珍妃的寢宮,亦是皇帝經常臨幸之地。珍妃得報,心知慈禧太后的來意不善,深怕錯了禮數,又遭譴責,趕緊出宮跪接。慈禧太后卻理都不理,讓李蓮英攙扶著,上階入室,往正中所設的寶座上一坐,隨即喊道:
「崔玉貴!」
「喳!」崔玉貴的嗓子,雌音特重,加以高聲應答,亢直尖厲,入耳令人心悸。跟在後面的珍妃,不由得皺了皺眉。
不過,她總算搶了個先,越過捧著個大肚子的崔玉貴,跪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慈禧太后沒有理她,偏著臉對崔玉貴喝道:「你們給我搜!」
搜甚麼是早就關照過的,崔玉貴又是嗷然一聲:「喳!」回身招一招手,直奔珍妃臥室,抽出皇帝常用的一張書桌的抽屜,拿起來往桌上一倒,那些拆散了的鐘錶之類的雜物,仍舊一抹一掃,歸入原處,所有的文件,用塊黃袱,一股腦兒包了起來。
搜完書桌,又搜珍妃的妝台與枕箱,所獲亦頗不少。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可覆命,而珍妃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冰涼的青磚地上。
「帶回去看!」慈禧太后又揚著臉問:「誰是這兒管事的?」
景仁宮的首領太監,趕緊奔過來跪倒,自己報告:「奴才孫得祿給老佛爺磕頭。」
「你主子不孝!打這兒起,停了『月例』的首飾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裏胡哨的,迷得皇帝顛三倒四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
「喳!」孫得祿大聲答應,不由得轉臉去看珍妃。
珍妃噙著兩滴眼淚,卻就是不掉下來。慈禧太后冷笑著問:「怎麼著?敢情你還不服?」
「奴才都沒有吭氣。」珍妃回答的聲音,既快且急。
「你們聽聽!」慈禧太后看著李蓮英,「還跟我頂嘴!」
「珍妃那裏敢!」李蓮英是怕慈禧太后過於生氣,大家都不安逸,所以緊接著說:「主子謝恩吧!」
珍妃很識好歹,知道李蓮英在迴護她,倒不能不領這個情,便即碰頭說道:「奴才有不是,儘管請老佛爺責罰,只求老佛爺別動氣!」
「哼!」慈禧太后答說:「別口是心非吧!你們都巴不得我早死!老天爺有眼,偏教我硬朗,偏教你們不得遂心!」
說著,霍地起立,為了表示自己硬朗,大步從寶座的踏腳上跨了下來。就在這時候,外面傳呼:「萬歲爺駕到!」
皇帝是朝服閱完了「祝版」,回景仁宮來換常服,順便要取幾件臣下所上建議新政的密摺,預備到養心殿召見輪班的「四京卿」。一到宮門,發現慈禧太后的軟轎,想要抽身躲避,已自不及,只能硬著頭皮,下轎入內。
進得宮門,就看到慈禧太后站在廊上,雙膝便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
「起來!」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的慈禧太后說:「我有話問你。」
「是!」皇帝掙扎著站起身來。
「你要殺榮祿是不是?」
皇帝大吃一驚,不知道慈禧太后從那裏得來的這個消息?不過他立即想到,不宜也不能抵賴,便硬著頭皮答一聲:「是!」
「你為甚麼要殺他?」
這又是極難解釋而又不能不答的一件事。人言藉藉,多說九月初皇帝奉太后巡行天津閱兵時,榮祿將有廢立之舉。只此一端,以皇帝的權力,便可先發制人,但如未奉懿旨,榮祿那敢如此?所以持此罪狀作為殺榮祿的理由,便等於表示與慈禧太后亦不能兩立。
有此顧忌,語多窒礙,加以在積威之下,越發訥訥然不能出口。遇到這樣的情形,慈禧太后向來不容他從容考慮,又問:「你是派誰去殺榮祿呢?是派袁世凱嗎?我告訴你吧,人家把你給賣了。」
原來是袁世凱告的密!然則譚嗣同所建議的,派袁世凱兵圍頤和園一事,慈禧太后當然亦知道了。轉念到此,渾身發抖,牙齒震得格格作響。宮女們大都不忍看他這副樣子,卻又不敢轉臉相避,只好垂著眼看地面。
「你算明白過來了吧!傻哥兒,你不想想,今天沒有我,明天那有你!憑你,就能壓得住嗎?走吧,跟我上西苑去!」
語氣突然緩和了,可是誰都知道,並非吉兆。面如死灰的皇帝,蹣跚起身,上了轎子,跟著慈禧太后向西,過了金鰲玉蝀橋,折而向南,行近德昌門,太監來傳懿旨,讓皇帝在瀛台待命。鳳輿卻一直抬到勤政殿。
殿前朝房中,慶王、榮祿與全班軍機大臣都在候駕。不一會「叫大起」,軍機與其他大臣同時召見。於是禮王世鐸領頭,慶王居次,其餘按官階分先後,成單行緩步上殿。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開口喊道:「榮祿,袁世凱告訴你的話,你跟大家說了沒有。」
榮祿跪行一步,向上回奏:「奴才已經說給禮親王跟軍機大臣了。」
「你們的意思怎麼樣?」
像這樣的詢問,照例應由禮王答話,但他名為軍機領袖,實際上只是擺個樣子,很少在御前陳述一番見解,或者出個主意。遇到這樣的大事,更不敢胡亂開口,只朝上碰頭答道:
「剛毅有話,跟老佛爺回奏。」
剛毅不待慈禧太后有何表示,便即大聲說道:「新黨胡鬧得太不成話了!奴才等大家商量,只有請老佛爺重新把權柄拿回來,才能保住大清朝的天下。」
話說得粗魯不文,不過意思表達得很清楚。慈禧太后就全班軍機大臣,逐一指名詢問:「王文韶,你是老人,有話儘管說!」
籍隸杭州的王文韶,早在二十年前就當過軍機大臣,是他的老師沈桂芬所援引。沈桂芬一死,倒了唯一的一座靠山,結果為李鴻藻與清流所攻,而「雲南報銷案」中,王文韶受賄亦確鑿有據,因而被放回籍。家居十年,韜光養晦,磨盡棱角,練就了一副與人無爭的性格。他為人並不糊塗,只是一味圓滑,所以外號叫做「琉璃蛋」。上了年紀,雙耳重聽,慈禧太后說些甚麼,根本不曉。不過,他另有一套應付的辦法,看上面目光下注,落在自己身上,便等慈禧太后閉口後,碰個頭說道:「皇太后聖明!」
御前頌聖,絕無差錯,慈禧太后換個人問:「裕祿,你看怎麼樣?」
裕祿是正白旗人,少年得志,三十歲就當到安徽巡撫,久任封疆,頗有能名。由四川總督內召為禮部尚書軍機大臣,還不到三個月,于朝政尚未深知,但對外面的情形,還算明白。當時答說:「如今列強環伺,務求安靜。變法維新,原是老佛爺應許了皇上的,不過操之過急,竊恐生變。倘蒙老佛爺訓政,讓皇上凡事有所稟承,實為國家之福。」
「是啊!」慈禧太后頗有搔著癢處之感,「誰不巴望國富民強?皇帝要變法、要維新,只要不大離譜,我那有不贊成的?只是聽了康有為那些離經叛道的話,凡是老的、舊的,不管是不是祖宗的規矩,都說是壞的,那叫甚麼話?現在索性打從皇帝自己起,就要造反。」她停了一下又說:「有些話,我也不忍說,你們問榮祿,袁世凱跟他說些甚麼,你們就知道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放著清福不享,為甚麼還要勞神?實在是不能不管。我如果不管,就沒有人能管了,譬如宮裏,有人很不安分,皇后太老實,治不了那些人。我不管,成嗎?」
「自然非老佛爺管不可!今天的事,這就算說定了,老佛爺也不必再問了,就請明白降旨吧!」
這一下,還有兩位軍機大臣錢應溥與廖壽恒,就失去了發言的機會。不過,在軍機之外有個人,慈禧太后是非問不可的。
「榮祿,你們商量得怎麼樣了?」
「奴才擬了個上諭的稿子,請老佛爺的懿旨。」
此言一出,軍機大臣除了錢應溥以外,無不愕然,剛毅尤其不悅。「承旨」、「述旨」都是樞廷的大權,榮祿竟敢不遵規矩辦事,太可惡了!
然而想到他是面奉懿旨辦理,料知爭不過他,只能瞠目而視,無可奈何地看榮祿將旨稿呈上禦案。
慈禧太后識得筆跡,是出于錢應溥的手筆,看完覺得滿意,但並不發下來,只點點頭說:「寫得很好!我讓皇帝看一看,回頭再叫你們。」
於是禮王領頭行了禮,暫且退朝。慈禧太后就在勤政殿後休息,進用「茶膳」,指派李蓮英拿著旨稿到瀛台去見皇帝。
瀛台在勤政殿之南,三面臨水,台南邊兒紅蓼白蘋、綠水瀲灩的一片大湖,就是三海之一的南海。李蓮英過了橋,便有小太監迎了上來,問知皇帝在補桐書屋休息,一直便奔了去,不必通報,上了臺階便喊:「有懿旨!」
正在屋中發怔的皇帝,聽得這一聲,立即站起身來,走到堂屋,向上跪了下來。
於是李蓮英亦踏了進去,在上方東首一站,朗聲宣道:
「奉懿旨:有上諭一道,交皇帝朱筆抄一遍。」
這是常有之事。慈禧太后每每用皇帝之名降旨,而由皇帝親筆朱書,掩蓋假借的形跡。不過通常總是當面交付,或者由李蓮英送了稿子來,甚至有時只是口述大意,要皇帝自己做文章。授受之間,不拘形式。獨獨這時如此鄭重其事,皇帝心知大事不妙了。
等他站起身來,放下了黃匣子的李蓮英才給皇帝請安,口中說道:「萬歲爺請裏面坐吧!」
「諳達!」皇帝對李蓮英的這個稱呼,算是一種「尊稱」。皇帝稱授讀的老師,如是漢人而授漢文,叫做「師傅」,旗人而教滿洲話、蒙古話,或騎射、禮儀之類,就用滿洲話叫「諳達」。而皇帝此時叫李蓮英的這一聲「諳達」,語音中充滿了求援的意味:「你可得幫著我一點兒!」
「萬歲爺怎麼說這話?奴才能調護的,不敢不盡心盡力。不過,奴才也實在很難。唉!」李蓮英微微嘆口氣,「無事是福!」
說完,一手挾起黃匣,一手攙一攙皇帝,陪著進了書房,將黃匣子打開,放在書桌上。
皇帝就站在那裏拿起旨稿,默默唸道:「現在國事艱難,庶務待理,朕勤勞宵旰,日綜萬幾,競業之餘,時虞叢脞。恭溯同治年間以來,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兩次垂簾聽政,辦理朝政,宏濟時艱,無不盡美盡善。因念宗社為重,再三籲懇慈恩訓政,仰蒙俯如所請,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辦事,本月初八日率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禮,一切應行禮儀,著各該衙門,敬謹預備。欽此!」
一面唸,一面身子已經發抖。唸完,面如死灰,雙足想移向近在咫尺的椅子都有些困難了。
李蓮英急忙將他扶著坐好,鋪紙揭硯,取一支筆遞向皇帝,口中輕輕說道:「且敷衍過了這一關再說。」
「諳達,」皇帝很吃力地問道:「這是誰的主意?」
「萬歲爺不必問了。千錯萬錯,錯在昨兒個不該召見袁世凱!」
「真是他!」皇帝失聲說道:「真的是這個奸臣告的密!」
「這,奴才可不知道了!」李蓮英拿筆塞到他手裏,「早點兒覆命吧!」
皇帝茫然地提筆寫那道硃諭,寫到「再三籲懇慈恩訓政」那一句,豆大的兩滴眼淚落在紙上,滲成一片紅暈,鮮艷欲流,就像珍妃頰上的胭脂那樣。
[book_title]二
這道硃諭一交到軍機手裏,大權便算正式移轉了。作為「首輔」的禮王,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該不該給皇太后遞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慶賀之事,譬如萬壽等等,大臣照例要「遞如意」。如今慈禧太后訓政,權柄復歸掌握,說起來是件喜事。可是腦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給慈禧太后遞了如意,可又給皇帝遞甚麼呢?
王文韶就是這麼在想,不過他的手段圓滑,看大家不作聲,只好這樣答說:「到初八行禮朝賀,再遞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話不錯。」慶王出言附和,叫著王文韶的別號說:
「先上去看看再說。」
「可總得有兩句門面話啊!」
「王爺這你就甭管了!」剛毅自告奮勇,「回頭我來說。」
於是,一面找「達拉密」來行文內閣,將那道硃諭化為「明發」,以便「天下臣民」共知其「福」,一面「請起」。
這一起,仍舊是「大起」。等行完了禮,剛毅精神抖擻地說:「老佛爺大喜!多少年以來,到底見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爺掌權,也不至於受洋人那樣的欺侮,讓新黨這等的胡鬧!」
「我也是萬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說道:「皇帝是多少年來聽信了奸人的話,糊塗得離譜了。第一個罪魁禍首是康有為,這個人萬萬容不得他!」
「是!」剛毅立即接口,「奴才等請懿旨,立即拿交刑部,嚴刑訊問。」
慈禧太后點點頭,問:「聽說他還有一個胞弟在京裏?」
「是!康有為的胞弟叫康廣仁,弟兄倆同惡相濟,請旨一併拿問。此外,」剛毅又說,「所有新黨,應該一律嚴辦,除惡務盡,以肅紀綱。」
「罪有應得的,當然不能輕饒。不過,也別太張皇了。」
聽得這話,榮祿立即碰頭說道:「老佛爺真正聖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總以安靜為主,奴才斗膽請旨,眼前只辦首惡。」
「這話也是!」慈禧太后問道:「康有為是誰保薦的?」
「保薦康有為的人可多了──。」
一語甫畢,榮祿抓住他語聲中的空隙,搶著說道:「保薦康有為的,是山東道御史宋伯魯,請旨革職。」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作了裁決:「康有為、康廣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魯革職,永不敘用。」
於是軍機承旨退出,請來在德昌門朝房中待命的步軍統領崇禮,由剛毅當面下達懿旨,即刻逮捕康有為兄弟,捆交刑部。崇禮是早有預備的,回本衙門點起三百兵丁,親自騎馬率領,直撲宣武門外米市胡同的南海會館,團團圍住。那知康有為奉旨籌辦官報,已經在前一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輪了。
「那麼,」崇禮問道:「誰是康廣仁?」
已被抓了起來的康有為的兩個門生,三個僕人,面面相覷,無從回答。卻有個會館長班,曾為康廣仁打過一個嘴巴,此時想起前仇,恰好報復,大聲答說:「康廣仁在茅房裏!」
帶著兵去,一抓就著。崇禮疑心康有為出京的話不實,下令大搜。就在這逐屋搜索之際,消息已經傳到譚嗣同那裏了。
譚嗣同是剛卸任的湖北巡撫譚繼洵的長子,湖南瀏陽人,所以住在離米市胡同北面不遠,褲腿胡同的瀏陽會館。「四京卿」依照軍機章京當值的規矩,亦分兩班,他與沈葆楨的孫女婿、康有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這天輪休,正在寓處與來訪的康門大弟子梁啟超,商量如何籌辦譯書局。聽說南海會館出事,梁啟超還有些不安的模樣,而譚嗣同卻是聲色不同,只說:「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劉楊二公必有信來。」
劉是劉光第,四川富順人,進士出身,原職刑部主事;楊是楊銳,也是四川人,是張之洞當四川學政,特加識拔的門生。這兩人由於湖南巡撫陳寶箴的特薦,與譚、林同被召見,加四品卿銜,充軍機章京,此刻正在內廷當值。有此劇變發生,自無不知之理,亦無不飛函告變之理。
果然,楊銳的兒子楊慶昶,氣喘吁吁地趕了來,送來一封信,拆開一看,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訓政的上諭。
「此局全輸了!」譚嗣同惘惘然地對梁啟超說:「卓如,我們四個人在軍機章京上行走,是奉旨『參預新政』。太后訓政,當然仍復其舊,談不到新政,我亦就無事可辦,閉門待死而已!不過,天下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亦是我輩的本分。卓如,你犯不著犧牲,不妨投日本公使館,請伊藤博文打電報到他們上海領事館,安排你出洋,留著有用之身,以圖後起。如何?」
這是個好主意。剛在前一天為皇帝召見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國的新政,當然會營救他出險。不過,「復生,你呢?」梁啟超問。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朝廷一定責成家父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親嗎?」
「是!」梁啟超肅然起敬地說,「復生!倘有不測,後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這話!」譚嗣同欣然微笑,握著梁啟超的手說:「吾任其易,公任其艱。」
看到譚嗣同處生死之際,如此從容,梁啟超反覺得遲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擲。因此,莊容一揖,挺起胸來,大步而去。
譚嗣同望著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來京陛見途中的父親,想到此時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個打算。招手將侍立一旁,愁眉苦臉,不斷搓著手的老僕譚桂喚到面前,有些要緊話囑咐。
「你先不要著急!」他先安慰譚桂,「著急無用。你記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亂託人,於我不見得有好處,反而連累別人。你只去找王五爺好了,一切都聽他的。」
「是!」譚桂問道:「是先稟告老爺,還是瞞著老爺?」
「瞞是瞞不住的,稟告也不必稟告。」譚嗣同說,「你先去通知王五爺一聲,請他在家聽我的信,千萬不必來!別的話,等你回來再說。」
等譚桂一走,譚嗣同立刻關緊房門,取出一盒上海九華堂箋紙鋪買的信箋,仿照他父親的筆跡,提筆寫道:「字諭同兒知悉──」
他是在偽造家書。用他父親的語氣,諄諄告誡,第一勤慎當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輩。而再三致意的是,務必相機規諫,凡事請皇帝稟承慈訓,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則天下無不治。他是怕他連累老父,預先為譚繼洵留下免於「教子無方」的罪過的餘地。
這樣的家書,一共偽造了三封,寫完已經下午三點鐘。朝中辦事的規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罷,那怕最忙的軍機處,到了未時──下午一點,亦無不散值。這天情形雖然不同,但如有嚴旨,緹騎亦應到門,至今並無動靜,大概不要緊了。
他很想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卻又怕一走便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來,那就不但驚惶騷擾,累及無辜,而且可能落個畏罪逃匿的名聲,是他不甘承受的。這樣一轉念,不但不出門,反將房門大開,表示坦然。
他單獨住一個院子,平時門庭如市,訪客不斷,這時雖然房門洞開,卻絕無人來。這倒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閒」,他吟著這句詩,靜靜地收拾詩稿文件,都歸在一個皮包裏,思量著託一個可共肝膽的朋友收存。
轉眼天黑,譚桂也回來了,低聲說道:「王五爺先不在家,他也是聽得風聲不好,找內務府的朋友打聽消息去了。王五爺說:今晚上請大少爺不要出去,房門不要關,他回頭來看大少爺。」
「嗯,嗯,好!」譚嗣同問:「家裏寄來的臘肉還有沒有?」
「還多得很。」
「王五爺愛吃我們家的臘肉,你蒸一大塊在那裏,再備一小壇南酒,等他來喝。」
譚桂如言照辦。到了二更以後,估量客人隨時可來,預先將不相干的男僕都支使得遠遠地,只他自己與譚嗣同的一個書僮小順,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這天已近上弦,一鉤新月,數抹微雲,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譚嗣同書房中,一燈如豆。譚桂想起這個把月來,無一夜不是燈火通明,笑語不絕,總要到三更以後,訪客方始陸續辭去。誰知旦夕之間,淒涼如此!忍不住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
模模糊糊發現一條人影,譚桂一驚,剛要喝問時,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淚,定睛細看,果然不錯,「王五爺,」
他迎上去低聲問道:「您老從那裏進來的?」
王五是翻牆進來的。此人有個類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誼,但從山東至京師一條南來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鏢為業而亦盜亦俠,「彭公案」、「施公案」之類的評書聽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義士。平生保護好官的義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與安維峻的故事。
安維峻是光緒入承大統之初,請為穆宗立嗣而死諫的吳可讀的同鄉,甘肅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幾個摺子,以敢言為朝貴側目。甲午戰敗,安維峻嚴參李鴻章,指他「不但誤國,而且賣國」,列舉罪狀二十條之多,同時詞連慈禧太后,又指責李蓮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結果下了一道上諭:「軍國要事,仰承懿訓遵行,天下共諒。乃安維峻封奏,託諸傳聞,竟有『皇太后遇事牽制』之語,妄言無忌,恐開離間之端,著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
所謂「發往軍台效力」就是充軍。安維峻雖獲嚴譴,而直聲震海內,餞行贈別,慕名相訪的,不計其數。可是,安維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顧?流費如何籌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護?這些切身要事,卻只有一個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將安維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還京以後,名聲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卻不免還有頭巾氣,或者覺得他的行徑不平常,交遊容易惹禍,或者認為身分不侔,敬而遠之。唯有豪放不羈的譚嗣同,折節下交,視之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響亮。
王五倒是很懂禮法的,管譚嗣同只叫「大少爺」。他憂容滿面地說:「這趟事情鬧大了!大少爺,我都安排好了,咱們今晚上就走!」
譚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接著他將對梁啟超說過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道理說了給他聽,又將不肯跟梁啟超說的話,也說了給他聽:「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還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於心何安?於心何忍?且不說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難的道理啊!」
聽他說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開口:「到底大少爺是讀書人,隨隨便便說一篇道理,就夠我想老半天的!不過──。」
「五哥!」譚嗣同握起他的手,搶著說道:「請你不要再說了。眼前有一個比我要緊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還要五哥去照應。」
「誰?」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驚,是受寵若驚的模樣。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應,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大少爺,」他惘然若失地說,「這不扯得太遠了一點兒?」
「不然!我跟你稍微說一說,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監茶店』去嗎?總聽說了甚麼吧?」
太監閒時聚會的小茶館,俗稱「太監茶店」,凡近宮掖之處,如地安門、三座橋等等,所在都有,向來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離奇的宮闈秘聞可以聽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頤和園必經之路的海澱鎮上,字號「和順」。王五跟和順的掌櫃是好朋友,經常策馬相訪,所以也很認識了一些太監和滿洲話稱為「蘇拉」的宮中雜役。
「希奇古怪的話,也聽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爺問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聽說,太后要廢了皇上?」
「這倒沒有聽說。只常聽太監在說:皇上內裏有病,不能好了!有時也聽人說:遲早得換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還能換嗎?可以換誰呢?」
「自然有人!想當皇上的人還不多,想當太上皇的可不少。」譚嗣同低聲說道,「說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謠言。今天太后把權柄又奪回去了,皇上的處境,更加艱難了。謠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說皇上駕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會,將雙眼睜得好大地問:「大少爺,你這是說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廢掉皇上,還要害皇上的性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莫非,」王五憤激地問:「莫非皇上面前,就沒有救駕的忠臣?」
「有!不多。」譚嗣同說:「二十四年來,皇上面前的第一個忠臣,就是翁師傅,翁大人,四月底讓他一手提拔的剛毅恩將仇報,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說了甚麼壞話,攆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們這幾個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譚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少爺,你非走不可!」
「一走還能算忠臣?」譚嗣同平靜地答說,「五哥,總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進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決不走的!倘或我能僥倖,我還要想法子救皇上。」
「好吧!」王五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咱們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諾,珍逾千金,譚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這句話就行了!」他說,「不過還不急,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託五哥,務必將皇上眼前的處境,打聽出來,咱們才好商量怎麼樣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說,「我盡力去辦,明天中午跟你來回話。怎麼見法?」
一個不便到會館來,一個不便到鏢局去,而且這樣的機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洩漏,很可能便是一場滅門之禍。意會到此,譚嗣同倒躊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連累王五身首異處,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千萬慎重!」
「這是甚麼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就是了。」譚嗣同想了一下說,「別處都不妥,還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見吧。」
「那也好。不過,大少爺,你自己可也小心一點兒。」
「我知道。」
「那就明天見了。」
王五已走到門口了,聽得身後在喊:「五哥!」
回頭看時,譚嗣同的表情,已大不相同,有點哀戚,也有點悲憤,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現,王五大驚問道:「大少爺,你怎麼啦?」
「五哥,」他的聲音低而且啞,「咱們這會兒分了手,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這叫甚麼話?」
「五哥,五哥,你聽我說。」譚嗣同急得搖手,「這不是動感情的時候,只望五哥細心聽我說完。」
「好,好!」王五索性坐了下來,腰板筆直,雙手按在膝上,「我聽著呢!」
「也許今兒夜裏,或者明天上午,我就給抓走了,果然如此,不定按上我甚麼罪名?五哥,你千萬記住,正午我不到大酒缸,就出事了,那時你千萬別到刑部來看我。」
王五心想,那怎麼行?不過,此時不願違拗,特意重重地點頭答說:「是了!還有呢?」
「除此以外,就都是五哥你的事兒了!菜市口收屍,我就重託五哥了!」
「那還用說嗎?」王五答得很爽脆,又將腰板挺一挺,但眼中兩粒淚珠,卻不替他爭氣,一下子都滾了出來,想掩飾都來不及。
「五哥別替我難過──。」
「我那裏是替你難過?我替我自己難過!」
「唉,真是!」譚嗣同黯然低首:「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大少爺,你別掉文了,有話就吩咐吧!」
「是。」譚嗣同說,「家父正在路上,到了京裏,請你照應。」
說著磕下頭去。
「嗐,嗐,大少爺!」王五急得從椅子上滾下來,對跪著說,「這算甚麼?」
因為有此鄭重一拜,王五愈覺負荷不輕。辭別譚嗣同,由瀏陽會館側門溜了出來,看一看表,正指一點,心想太監及在內廷當差的內務府人員,這時已經起身,尚未入宮,要打聽消息,正是時候。
凝神靜思,想起有個在御膳房管料帳的朋友楊七,就住在騾馬市大街,此人是個漢軍旗,在御膳房頗有勢力,太監、蘇拉頭很買他的帳,或許能夠問出一點甚麼來。
主意打定,撒開大步,直奔楊七寓所。敲開門來,楊七正坐在堂屋裏喝「卯酒」,很高興地招呼:「難得,難得!來吧,海澱的蓮花白,喝一鍾!」
「七哥,今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你大概也想得到,這會兒來看你,必是有事。」
「喔,說吧!」
「是這麼回事,」王五壓低了聲音說,「有個山東來的財主,打算捐個道台,另外想花幾吊銀子謀個好差使。已經跟皇上面前的一個太監說好了,這個人的名字,我不便說,請七哥也別打聽,反正是皇上面前,有頭有臉,說得上話的。那知下午聽人說起,老太后又掌權了。我那財主朋友找我來商量,想打聽一下子,原來的那條路子還有沒有用?」
「一點用處都沒有了!如今又該找皮硝李或崔二總管才管用。」
「喔,這是說,皇上沒有權了?」
「豈止沒有權,只怕位子都不保!這也怨不得別人,是皇上自己鬧的。年三十看皇曆,好日子過完了!」楊七緊接著又說:「嗐,這話不對!原來就沒有過過甚麼好日子,往後只怕──。」他搖搖頭,端起杯子喝酒。
「這,」王五拿話套他,「到底是母子,也不至於讓皇上太下不去吧!」
「哼!名叫母子,簡直就是仇人。你想,昨兒回頤和園以前,還留下話,不准皇上回宮!這不太過分了嗎?」原來慈禧太后回頤和園了。「那麼,」王五問道,「皇上不回宮,可又住在那兒呢?」
「住在瀛台。橋上派了人把守著。」
「這不是被軟禁了?」
「對了!就是這麼。」
「多謝,多謝!」王五說道,「七哥這幾句話,救了我那財主朋友好幾吊銀子,明兒得好好請一請七哥!」
說完告辭,回到鏢局,選了一匹好馬,出西便門往北折西,直奔海澱。走到半路上,只見有幾匹快馬,分兩行疾馳,王五眼尖,遠遠地就看清楚了,馬上人是侍衛與太監。
這不用說,是出警入蹕的前驅,看起來慈禧太后又起駕回宮了。
見此光景,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澱和順茶店,撥轉馬頭,兩腿一緊,那匹馬亮開四蹄,往南直奔,仍由西便門進城。王五回到鏢局,天色已經大亮了。
「五爺,你可回來了!」管事的如釋重負似地說,「有筆買賣,是護送官眷,另外四口要緊箱子,送到徐州交差,肯出五百兩銀子,不過指明了,要請您老自己出馬。我沒敢答應人家,要請您老自己拿主意。」
「不行!又是官眷,又是要緊箱子,明擺著是個貪官!我那有工夫替他們賣力氣,你回了他。」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氣,這筆買賣別說五百兩,五千兩銀子也不會承攬。先是有買賣上門不能不說,現在有了他這句話,多說亦無用。所以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慢點,你請回來!」王五將管事的喚住了說道:「這幾天時局不好,有買賣別亂接,先跟我說一聲。」
「是了!」
「還有,請你關照各位司務跟趟子手,沒事在鏢局裏玩,要錢喝酒都可以,只別亂跑。」
王五的用意是,可能要謀幹大事,應當預先控制人手。管事的卻不明白,低聲問道:「是不是有人要上門找碴?」
「不是!」王五拍拍他的肩說,「現在還不能跟你說,你先納兩天悶吧!」
「五爺!」管事的笑道,「您老大概又要管閒事了。」
「對!我要管檔子很有意思的閒事。」王五又說,「我要在櫃上支點錢,你看看去,給我找個二、三百兩的銀票,最好十兩、二十兩一張的。」
等管事的取了銀票來,王五隨又出門。本打算進宣武門,穿城而過,到神武門、地安門一帶去找內務府的人及太監打聽消息,誰知城門關了!
「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有人在問守城的士兵,「倒是為了甚麼呀?」
「誰知道為了甚麼?火車都停了,決不是好事。」那士兵答說,「我勸你快回家吧!」
王五一聽這話,打馬就走。往回過了菜市口,進南半截胡同,一看空宕宕地一無異狀,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再進褲腿胡同,但見瀏陽會館仍如往日那般清靜,心中一塊石頭方始完全落地。
白天來看譚嗣同,盡可大大方方地,門上也認得他,不等他開口就說:「譚老爺出門了。」
「喔,」王五閒閒問道:「是進宮?」
門上笑一笑,欲語又止,而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能進宮倒好了!」
這就不便多問了,王五點點頭說:「我看看譚老爺的管家去。」
見著譚桂,才知道譚嗣同是到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去了。這讓王五感到欣慰,心想必是到那裏避難去了。但也不免困惑,譚嗣同說了不逃的,怎麼又改了主意。
這個疑團,只有見了譚嗣同才能解答。不過,日本公使館在東交民巷,內城既已關閉,譚嗣同便無法出宣武門來赴約,而且他亦不希望他來赴約,因為照目前情勢的凶險來看,一離開日本公使館,便可能被捕,接下來的就是不測之禍了!
話雖如此,他覺得還是應該到他徒弟所開的那家大酒缸去坐等,以防城門閉而復開,譚嗣同亦會冒險來赴約,商量救駕的大事。
想停當了,隨即向譚桂說道:「管家,我先走了!如果有甚麼消息,或者有甚麼事要找我,你到我的鏢局裏來,倘我不在,請你在那裏等我。有話不必跟我那裏的人說。」
「是!」譚桂問道:「五爺此刻上那兒?」
王五看著自鳴鐘說:「這會才九點多鐘,我回鏢局去一趟,中午我跟你家大少爺有約,即或他不能來,我仍舊到那裏等他。」接著,王五又說了相約的地點,好讓譚桂在急要之時,能夠取得聯絡。
出得會館,王五惘惘若失,城門一閉,內外隔絕,甚麼事都辦不成,所以懶懶地隨那匹認得回家路途的馬,東彎西轉,他自己連路都不看,只是拿馬鞭子一面敲踏鐙,一面想心事。
忽然間,「唏㖀㖀」一聲,那匹馬雙蹄一掀,直立了起來。王五猝不及防,幾乎被掀下地來。趕緊一手抓住鬃毛,將身子使勁往前一撲,把馬壓了下來,然後定睛細看,才知道是一輛極漂亮的後檔車,駛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馬受了驚嚇。
車子當然也停了,車中人正掀著車帷外望,是個很俊俏的少年,彷彿面善,但以遮著半邊臉,看不真切,所以一時想不起來是甚麼人。
車中少年卻看得很清楚,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喊道:「五爺!你受驚了吧!」
接著車帷一掀,車中人現身,穿一件寶藍緞子的夾袍,上套棗兒紅寧綢琵琶襟的背心,黑緞小帽上嵌一塊極大的翡翠。長隆鼻、金魚眼,臉上帶著些靦腆的神色,任誰都看得出來,是三大徽班的旦角。王五當然認得他,是四喜班掌班,伶官中以俠義出名的梅巧玲的女婿,小名五九的秦稚芬。
「好久不見了!」王五下馬招呼:「幾時得煩你一齣。」
「五爺捧場,那還有甚麼說的。」秦稚芬緊接著問,「五爺這會兒得閒不得閒?」
「甚麼事?你說吧!」
「路上不便談。到我『下處』去坐坐吧!」
「這是那兒啊!」王五細看了一下,「不就是李鐵拐斜街嗎?」
「怎麼啦?」秦稚芬不自覺地露出小旦的身段,從袖子裏掏出一塊雪青綢子的手絹,掩著嘴笑道:「五爺連路都認不得了!」
王五不便明言,自己有極大的心事,只說:「我可不能多奉陪,好在你的下處不遠,說幾句話可以。」
「是,是!」秦稚芬哈一哈腰答說:「我知道五爺心腸熱,成天為朋友忙得不可開交,絕不敢耽誤五爺的工夫。」
這話說得王五心裏很舒服,不過他也知道,話中已經透露,秦稚芬當然也是有事求助,否則何必請自己到他下處相談?若在平日,王五一定樂於援手,而此刻情形不同,只怕沒有工夫管他的閒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耽誤人家的工夫了!
於是他說:「稚芬,你可是有事要我替你辦,話說在頭裏,今天可是不成!我自己有急得不能再急的事。如果稍停兩天不要緊的,那,我說不出推辭的話,怎麼樣也得賣點氣力。」
一聽這話,秦稚芬愣住了,怔怔地瞅著王五,一雙金魚眼不斷眨動。一下快似一下,彷彿要掉眼淚的模樣。那副楚楚可憐的神情,使得王五大為不忍,心裏在想,怪不得多少達官名士,迷戀「相公」,果然另有一番動人之處。
這樣想著,不由得嘆口氣,跺一跺腳脫口說道:「好吧!到你下處去。」
這一來,秦稚芬頓時破涕為笑,撈起衣襟,當街便請了個安,「五爺,你上車吧!」他起身喚他的小跟班,「小四兒,把五爺的馬牽回去。」
說完,騰身一躍,上了車沿。他雖是花旦的本工,但有些戲要跌撲功夫,所以經常練工,身手還相當矯捷,王五看在眼裏,頗為欣賞。心想有這麼位名震九城的紅相公替自己跨轅,在大酒缸上提起來,也是件得意的事,所以不作推辭,笑嘻嘻地上了車。
秦稚芬不止替他跨轅,為了表示尊敬,親自替他趕車,執鞭在手,「嘩啦」一響,口中吆喝著:「得兒──吁!」圈轉牲口,往西南奔了下去,快到韓家潭方始停住。
相公自立的下處,都有個堂名,秦稚芬的下處名為景福堂,是很整齊的一座四合院,待客的書房在東首,三間打通,用紫檀的多寶槅隔開,佈置得華貴而雅緻。壁上掛著好些字畫,上款都稱「稚芬小友」,下款是李蓴客、盛伯羲、樊樊山、易實甫之類。王五跟官場很熟,知道這都是名動公卿的一班大名士。
「五爺,」秦稚芬伸手說道:「寬寬衣吧!」
「不必客氣!有事你就說,看我能辦的,立刻想法子替你辦。」
「是,是!」秦稚芬忙喚人奉茶、裝煙、擺果盤,等這一套繁文縟節過去,才開口問道:「五爺,你聽說了張大人的事沒有?」
「張大人!那位張大人?」
「戶部的張大人,張蔭桓。」
「原來是他!」王五想起來了,聽人說過,秦稚芬的「老斗」很闊,姓張,是戶部侍郎,家住錫拉胡同,想必就是張蔭桓了。「張大人怎麼樣?」
「五爺,你沒有聽說?昨兒中午,九門提督崇大人派了好些兵,把錫拉胡同兩頭都堵住了,說是奉旨要拿張大人。」
「沒有聽說。我只知道米市胡同南海會館出事,要抓康有為,沒有抓到。」
「對了,就是張大人的同鄉康有為康老爺!」秦稚芬說,「抓康老爺沒有抓著,說是躲在張大人府中。結果,誤抓了張大人的一個親戚,問明不對才放了出來的。」
「那不就沒事了嗎?」
「可是,」秦稚芬緊接著他的話,提出疑問:「今兒個怎麼內城又關了呢?聽說火車也停了!」
「這就不知道了。」王五皺著眉說,「我還巴不得能進城呢!」
「真的!」秦稚芬彷彿感到意外之喜,臉一揚,眉毛眼睛都在動。「那可真是我的運氣不錯,誤打誤撞遇見了福星。五爺!」叫了這一聲,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雙眼一垂,拿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往左一搭,捏著一塊手絹兒的左手又微微搭在右手背上,是「爺兒」們很少見的那種坐相。王五看得有趣,竟忘了催他,隨他去靜靜思索。
「五爺,」秦稚芬想停當了問道,「你可是想進城又進不去?」
「對了!」
「我來試試,也許能成。倘或五爺進去了,能不能請到錫拉胡同去一趟,打聽打聽張大人的消息?」
「這有何不可!」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五爺,我這兒給你道謝!」說著,蹲身請安,左手一撒,那塊絹帕凌空飛揚,宛然是鐵鏡公主給蕭太后賠罪的身段。
「好說,好說!」王五急忙一把拉他起來。「不過,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王五所感到奇怪的是,秦稚芬既有辦法進城,為甚麼自己不去打聽,而順路打聽一下,不是甚麼了不得的事,又何以如此鄭重其事,竟致屈膝相謝?
等他直言無隱地問了出來,秦稚芬像個靦腆的妞兒似的,臉都紅了。「五爺,我這一去,不全都起哄了!」他看著身上說,「就算換一身衣服,也瞞不住人。想託人呢,還真沒有人可託,九門提督這個衙門,誰惹得起啊!」
九門提督是步軍統領這個職名的俗稱,京師內城九門,而步軍統領管轄的地面,不止於內城。拱衛皇居,緝拿奸宄,都是步軍統領的職司,威權極大,而況張蔭桓所牽涉的案情,又是那樣嚴重,難怪乎沒人敢惹了。
由此瞭解,便可想到秦稚芬的如此鄭重致謝,無非是對張蔭桓有著一分如至親骨肉樣的關切。誰說伶人無義?王五肅然起敬地說道:「好了!兄弟,只要讓我進得了城,我一定把張大人的確實消息打聽出來。」
就這時候,一架拖著長長的銅鏈子的大自鳴鐘,聲韻悠揚地敲打起來,王五抬頭一看,是十一點鐘,記起跟譚嗣同的約會。他那徒弟的大酒缸,在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而錫拉胡同在內城東安門外,相去甚遠,如果進了城,要想正午趕回來赴約,是件萬不可行的事。
這時倒有些懊悔,失於輕諾了!秦稚芬當然看得出他的為難,卻故意不問,要硬逼他踐諾。這一下使得王五竟無從改口,急得額上都見汗了。
一急倒急出一個比赴約更好的計較,欣然說道:「稚芬,我跟你實說,我正午有個約會,非到不可,此刻可是說不得了!請你派個夥計,到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上找掌櫃的。他是我徒弟,姓趙,左耳朵根有一撮毛,極好認的。」
「是了!找著趙掌櫃怎麼說?五爺,你吩咐吧!」
「請你的夥計,告訴我徒弟:我約了一位湖南的譚大爺在他那裏見面,譚大爺他也認識。不過,譚大爺不一定能去,若是去了,他好好張羅,等著我!倘或譚大爺要走呢──」王五沉吟了一下說:「讓我徒弟保護,要是有人動了譚大爺一根汗毛,他就別再認我這個師父了!」
秦稚芬稚氣地將舌頭一吐,「好傢伙!」他忽然放低了聲音:「五爺,這位譚大爺倒是誰呀?」
「告訴你不要緊!這位譚大爺就像你的張大人一樣,眼前說不定就有場大禍!」
「你的張大人」五字有些刺耳,但秦稚芬沒有工夫去計較。他本來就有些猜到,聽王五拿張蔭桓相提並論,證實自己的猜想不錯,瞿然而起,「這可真是差錯不得一點兒的事!」他說,「得我自己去一趟。」
「不,不!你可不能去!」王五急忙攔阻,「我那徒弟的買賣,從開張到現在快十年了,就從沒有像你這麼漂亮的人兒進過門,你這一去,怕不轟動一條大街!把我徒弟的大酒缸擠砸了是小事,譚大爺可怎麼能藏得住?」
秦稚芬又靦腆地笑了,「既然五爺這麼說,我就另外派人去。」他說:「這件事交給我了,一定辦妥。」
※※※
秦稚芬在崇文門稅關上有熟人,派人打個招呼,讓王五輕易得以過關。日影正中,恰是他與譚嗣同約會的時間。
這個不見不散的死約會,由於內城關閉,他原已是徒呼奈何,不想有此意外機緣,得能越過禁制,王五自然絕不肯輕放。一進崇文門,沿著東城根往西,折往棋盤街以東的東交民巷。這條密邇禁城的街道,本名東江米巷,相傳吳三桂的故居,就在這裏。如今「平西王府」的遺跡,已無處可尋,卻新起了好些洋樓,各國使館,大都集中於此。
經過中玉河橋以東的水獺胡同,偶然抬頭一望,發現一座大第的門聯,四字成語為對,上聯是「望洋興歎」,下聯是「與鬼為鄰」。
這八個字,王五認得,「望洋興歎」這句成語,也聽人說過,但跟「與鬼為鄰」配成一副對聯,可就莫名其妙了。及至走近了再看,發現平頭第二字恰好嵌著「洋鬼」這句罵外國人的話,因而恍然大悟,不由得自語:「只知道徐中堂的公館在東交民巷,原來就是這裏!」
這「徐中堂」便是體仁閣大學士徐桐,平生痛恨洋人,連帶痛恨洋人所帶來的一切,凡是帶個「洋」字的東西,都不准進門。別家點洋燈,用洋胰子,他家還是點油燈,用皂莢。門生故舊來看他,都得先檢點一番,身上可帶著甚麼洋玩意。
否則,為他發現了,立刻就會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他這樣嫉洋如仇,偏偏有兩件事,教他無可奈何。一件是他的大兒子徐承煜,雖也像他父親一樣,提起辦洋務的官兒就罵,說是「漢奸」,可是愛抽洋人設廠製造的洋煙卷兒,更愛墨西哥來的大洋錢。知道老父惡洋,不敢給他看見,只是洋錢可以存在銀號裏,抽煙卷兒少不得有讓他父親撞見的時候。徐桐只要一見兒子吞雲吐霧,悠然神往的樣子,就會氣得吃不下飯。
再有件事更無可奈何。也不知是誰的主意,洋人設公使館,開銀行,都讓他們集中在東交民巷,水獺胡同以南更多。因此,徐桐如果到外城拜客,為了惡見洋樓,不經崇文門,寧願繞道,廢時誤事,恨無所出,做了這麼一副對聯貼在門上。
這些笑話,王五聽人談過,所以這副對聯的意思,終於弄明白了。只是心裏並不覺得好笑,狠狠吐口唾沫,撒開大步,直奔日本公使館。
日本公使館有他們卸任的內閣總理伊藤博文下榻在那裏,門禁特嚴,一看王五走近,崗亭中持槍的士兵立即作出戒備的姿態。門房裏亦隨即出來一個人,長袍馬褂,腳上一雙涼鞋,戴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是個南方人。
「尊駕找誰?」
王五謹慎,先問一句:「貴姓?」
「敝姓王,是這裏的管事。」
「啊!同宗。」王五從靴頁子裏掏出一張名帖來,遞了過去,「我行五。」
王管事不知道名帖上的「王正誼」是誰,一聽他說「行五」,再打量一下他那矯健的儀態,意會到了,就是名震北道的「大刀王五」。
「原來是五爺,幸會,幸會!請裏面坐。」
王管事跟守衛的士兵交代了幾句日本話,將王五帶入設在進門之處的客廳,動問來意。
「我想看我一位朋友。」王五答道:「我那朋友姓譚,本住褲腿胡同瀏陽會館,聽說他今天一早進內城,到這裏來了。」
王管事靜靜聽完,毫無表示,沉吟了一會問道:「五爺認識譚大爺?」
「豈止認識?」王五平靜地答說,「我知道你不能不問清楚,請你進去說一聲,跟他今天中午約在糖房胡同大酒缸見面的王五來了,看他怎麼說?」
「是!是!」王管事已經看出來,他跟譚嗣同的交情不同尋常,不過此時此地,他自不便冒昧行事,所以告個罪說:
「五爺,請你稍坐一會,我親自替你去通報。」
※※※
譚嗣同是在內城未閉以前,到達日本公使館的,當然是一位受到尊敬與歡迎的客人。可是,他率直表示,他所拜訪的,不是日本駐華署理公使內田康哉,更不是伊藤博文與他的隨員林權助,而是在日本公使館作客的梁啟超。
彼此相見,梁啟超的傷感過於譚嗣同,但亦不無恍如隔世,喜出望外之感。談起這一日一夜的變化,反倒是梁啟超比譚嗣同瞭解得多,因為他有來自日本公使館的消息。
「榮祿已經趕回天津了,大概對袁世凱還是不大放心。」梁啟超忽然很興奮地說,「南海先生大概可以脫險!他本來想搭招商局的海晏輪,已經上了船了,因為沒有預先定票,不許住『大餐間』,改入官艙,這是前天初五傍晚的事。南海先生因為官艙嘈雜,而且船要到昨日下午四點鐘才開,決定上岸,改坐別的船。現在是搭的太古公司的重慶輪,昨天晚上十一點鐘開的船,此刻應該過煙台了。」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坐了招商局的船,一到上海,就會落入羅網!太古公司是英國人的,想來不要緊了!只是,」
譚嗣同蹙眉問道,「幼博如何?」
「南海先生」是指康有為,而幼博是康廣仁的別號。兄弟倆的遭遇有幸有不幸,梁啟超黯然答道:「看來終恐不免!聽說至今還拘禁在步軍統領衙門,這就不是好事。」
「幼博不是能慷慨赴義的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很擔心他會說出不該說的話!這也不去提他了。你的打算怎麼樣?」
「茫然不知!只好看情形再說。」
「你應該到日本去!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譚嗣同面色凝重地說:「杵臼、程嬰,我與足下分任之!」
那是「趙氏孤兒」的故事,譚嗣同以公孫杵臼自命,而被視作程嬰的梁啟超,卻認為情況不同,譚嗣同可以不必犧牲,隨即又勸:「復生,你不必膠柱鼓瑟──。」
「不!」譚嗣同不容他說下去,「我此來不是求庇於人,是有事奉求。畢生心血在此,敬以相託。」
說著,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裏面是一疊稿本,第一本名為「仁學」;第二本名為「寥天一閣文集」;第三本名為「莽蒼蒼齋詩集」;另一本是雜著,有談劍的、有談金石的、有談算學的。此外還有一個拜匣,裏面所貯的,都是他的家書。
梁啟超十分鄭重地接了過來,先問一聲:「我應該如何處置?」
「幾封家信,得便請寄回舍間。」譚嗣同又指著稿本說:「這些,總算是心血所寄,其中或者有片言隻語可采,敬煩刪定。至於會不會災梨禍棗,非我所能計了!」
這是希望刊印遺集的意思,梁啟超自然明白,也衷心接受了付託。只是猶望譚嗣同能夠僥倖免禍,自不願提到任何身後之名的話,只肅然答道:「尊著藏之名山,傳之後世,是一定的。『刪定』一語也不敢當,將來再商量。至於刻版印刷之事,我倒也還在行,理當效勞。總之,你請放心,如能幸脫羅網,我替你一手經營。」
「這,」譚嗣同欣然長揖,「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說完作別,卻是城門已閉,為他們平添了一個生離死別之際,猶得以傾訴生平的機會,直到王管事叩門,才截斷了他們的長談。
得知王五來訪,譚嗣同大感意外,梁啟超慕名已久,亦很想見一見。可是王管事責任所在,力勸梁啟超不可多事,萬一洩露行藏,要想逃出京去,怕會招致許多阻力,不能如願。
「你就聽勸吧!」譚嗣同說,「他能進城,我就能出城,即此拜別!」
這一次是真正分手了。譚嗣同拱拱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由王管事領著,一直去看王五。
「五哥,你的神通真是廣大!怎麼進城來的?」「說來話長。」王五向王管事兜頭一揖:「宗兄,我先跟您老告罪,能不能讓我跟譚大爺說兩句話?」
王管事有些答應不下。他雖知王五的名聲,但對俠林中的一切是隔膜的,只聽說過許多恩怨相循的故事,怕王五說不定是來行刺的,所以有些不大放心。
王五是何等人物,「光棍眼,賽夾剪」,立刻就從他臉上看到心裏,將靴頁子裏一把攮子拔了出來,手拈刀尖,倒著往前一遞,同時說道:「這你該放心了吧!再不放心,請你搜我一搜。」
這一下,譚嗣同也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趕緊向王管事說道:「不要緊!不要緊!王五哥是我的刎頸之交。」
「是,是!」王管事有些惶恐,退後兩步說:「王五爺,你可別誤會!你們談,你們談。」一面說,一面倒著退了出去。
「大少爺,」王五這才談入正題,「日本公使怎麼說?肯不肯給你一個方便。」
「嗐!五哥,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求庇護的,只不過平時好弄筆頭,有幾篇文章,幾首詩捨不得丟掉,來託一個朋友保存。」譚嗣同緊接著說:「五哥,咱們走吧!你能進來,就能出去,我跟你出城,還是到咱們約會的地方細談。」
「這怕不行!我受人之託,得先到錫拉胡同去打聽一個消息。」
接著,王五將無意邂逅秦稚芬,受他所託來探查張蔭桓的安危,因而得此意外機緣的經過,約略相告。譚嗣同靜靜聽完,嘆口氣說:「讀書何用?我輩真該愧死!」
「你也別發牢騷了!如今該怎麼辦,得定規出來,我好照辦。」
「五哥,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先到錫拉胡同去辦事。回頭出了城,還是在糖房胡同等我。我想,關城一定是為了捉康先生,如果知道康先生已經脫險,城門立刻會開。我就由這裏直接到糖房胡同找你去。」
「是了!一言為定。」王五起身說道:「城門一開,我就會派人在宣武門等。」
說罷告辭,出東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一直往北,過了東安門大街,就是八面槽,過去不遠,街西一條直通東安門外北夾道的長巷,就是錫拉胡同。
王五不知道那座房屋是張蔭桓的住宅,不過,從東到西,走盡了一條胡同,並未發現有何異狀。如說張蔭桓被捕,這種奉特旨查辦的「欽案」,一定會有兵丁番役巡邏看守。照眼前的情形看,張蔭桓自是安然無事。
話雖如此,到底得找人問個清楚,回去才能交代。就這時腹中「咕嚕嚕」一陣響,清晨到此刻下午兩點,只喝過一碗豆汁,實在餓了,且先塞飽肚子再作道理。
念頭剛剛轉定,忽然靈機一動,何不就在飯館裏打聽張蔭桓的事?他定定神細想,這裏有兩家有名的飯館,一家叫玉華台,掌櫃籍隸淮安,那裏從前是監務、河工、漕運三個衙門的官員匯聚之地,飲饌精細,海內聞名。這家玉華台新開張不久,但已名動九城,薄皮大餡的小籠包子稱為一絕,但不會吃會鬧笑話,兩層皮子一包湯,第一不能用筷子挾,一挾就破;第二入口不能心急,不然一胞油湯會燙舌頭。會吃的撮三指輕輕捏起包子,先咬一小口將湯吮乾,再吃包子,盡吸精華。
玉華台就在錫拉胡同,要打聽張家得地利之便,可是王五跟這家館子不熟,熟的是相去不遠的東安門大街上的東興樓。
東興樓不僅是內城第一家有名的館子,整個京城算起來,亦是最響亮的一塊金字招牌。掌櫃是山東登州府人氏,而據說真正的東家,就是李蓮英。一想到此,王五再無猶疑,認定上東興樓必能打聽一點甚麼來。
東興樓的掌櫃與管帳,跟王五都熟。上門一問,掌櫃不在,管帳的名叫王三喜,站起來招呼,面帶驚訝地問:「五爺,你甚麼時候進城的?」
「昨兒住在城裏,想出城,城門關了,這可是百年難遇的事。」
「是呀!」王三喜皺一皺眉,「城門一關,定了座兒的,都來不了啦!菜還得照樣預備,怕萬一來了怎麼辦?這年頭兒,做買賣也難。」
「怪不得這麼清閒!怎麼樣,難得你有工夫,我又出不了城,請你喝一鍾。」
「甚麼話!在這兒還讓五爺惠帳,那不是罵人嗎?當然是我請,也不是我請,我替掌櫃作東。五爺是大忙人,請還請不到哪!」
於是找個單間,相繼落座。東興樓特有的名菜,烏魚蛋、糟燴鴨腰等等,平常日子除了預定以外,臨時現要,不一定准有,這天因為定了座的,大都未來,所以源源上桌,異常豐美。王五本健於飲啖,只是這天志不在此,面對珍饈,淺嘗即止,倒是能飽肚子的麵食,吃了許多。
肚子飽了,心裏的主意也打定了。不必旁敲側擊地以話套話,因為那一來不但顯得不誠實,而且也怕王三喜反有避忌,不肯多說。只要交情夠了,盡不妨直言相告。
「三哥,我不瞞你,我是受人之託,來跟你打聽點事。這件事,三哥你要覺得礙口不便說,您老實告訴我,我決不怪你,也不會妨礙了咱們哥兒們的交情。」
「五爺,衝你這句話,我就得抖口袋底。」王三喜慨然相答,「甚麼事,你就說吧!」
「前面胡同裏的張大人,想來是你們的老主顧?」
「您老是說總理衙門的張大人?那就不但是老主顧,而且是頭一號的老主顧。他人不常來,總是打發聽差來要菜。」王三喜停了一下,感慨地說:「張大人從前很紅,如今不同了!」
「我正是打聽這個。」王五率直問道,「聽說昨天出事了。是不是?」
「昨天倒沒有出事。先說有個欽命要犯姓康的,躲在張大人家,九門提督派兵來抓走了,後來才知道不是。抓走的是刑部的區老爺,問明白了也就放掉沒事了。不過,」王三喜將聲音放得極低,「張大人遲早要出事!」
「喔,三哥,你倒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他把皮硝李給得罪了!得罪了皮硝李就會得罪老佛爺。事情出在去年,張大人打外洋回來的時候──。」
張蔭桓是在上年二月,受命為祝賀英國維多利亞女皇即位六十年慶典的特使,放洋之前有個內大臣授意:回國之時,要有外洋新奇的珍寶,上獻太后。張蔭桓當然謹記在心。歸途經過巴黎,正逢拍賣拿破崙的遺物,張蔭桓以重金買到一顆翡翠帽花。綠寶石都叫翡翠,最好的一種名為祖母綠,入水會發出一種形似蜻蜓閃翅的綠光,所以又稱助水綠。又因為通體晶瑩,形似玻璃,因而俗稱玻璃翠,是寶石中的極品。另外又配上一副金剛鑽的串鐲,這份貢物,實在很珍貴了。
光獻太后,不獻皇上,亦覺於禮有所虧,所以張蔭桓又買了一副鑽鐲,一顆紅寶石的帽花,回京覆命,一一進奉。獻入寧壽宮時,有人提醒朱蔭桓說:「也該給李總管備一份禮。」
倉卒之間,無以應付,他只好託人示意,隨後再補。
這也是常有的事。反正從無人敢對李蓮英輕諾,更無人敢對他寡信,所以只要許下心願,在他就等於已經笑納。因此,張蔭桓這分名貴的進獻,毫不延擱地送呈寧壽宮。那顆祖母綠的帽花,確是稀世之珍,慈禧太后頗為欣賞。
可是張蔭桓卻把應該補的禮,忘記掉了。李蓮英等了好久,未見下文,加以張蔭桓平日不免恃才傲物,對太監及內務府的人,一向不大買帳,新恨舊怨,積在一起,李蓮英的這口氣嚥不下,決心等機會報復。
機會很多,只是怨毒已深,李蓮英要找一個能予以致命的中傷機會,所以要等一個機會,就是慈禧太后在把玩那顆祖母綠的時候。
「我眼裏經過的東西也多了,可就從沒有見過綠得這麼透的玻璃翠。真好!」
正當慈禧太后讚歎不絕之時,李蓮英微微冷笑著接了一句:「也真難為他想得到!難道咱們就不配戴紅的?」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勃然變色。李蓮英那句話,直刺老太后深藏心中五十年的隱痛!慈禧太后雖出身於「海西四部」之一的葉赫那拉氏,是不折不扣的滿洲人,但一切想法,早與漢人無異。漢人大家的規矩,正室穿紅,妾媵著綠,慈禧太后一生的恨事,就是未曾正位中宮。當年穆宗病危,嘉順后悄然探視,夫婦生離死別之際的私語,恰為慈禧太后所聞,要傳家法杖責皇后,情急之下,忘掉忌諱,說得一句:「皇太后不能打奴才,奴才是從大清門抬進來的!」以致慈禧太后的盛怒,更如火上加油。宮禁相傳,穆宗的天花重症,本來已有起色,只為受此驚嚇,病變而成「痘內陷」,為終於不起的一個主要原因。
如今李蓮英牽強附會,一語刺心,張蔭桓在慈禧太后面前,從此失寵了。相反地,皇帝因為變法維新,對於深通洋務的張蔭桓,更見倚重。因此便又有一種流言:兩宮母子不和,都是張蔭桓從中挑撥離間之故。當然,這些流言是李蓮英手下的太監所散佈的,不然,王三喜就不容易有機會聽到。
收穫相當豐富,王五覺得對秦稚芬已足可交代,而譚嗣同鄭重託付的大事,卻還不曾著手,心裏不免焦急。因而不顧王三喜殷殷勸酒的情意,致謝過後,出了東興樓,急步往南而去。
剛到崇文門,恰好閉城的禁令解除,外城的車馬,蜂擁而進,彼此爭道,塞住了城門洞相持不下,大呼小叫,喧囂一片。王五陷身在車陣之中,進退兩難。照他的身手,很可以攀登車頂,躍越脫身,但那一來驚人耳目,會引起更大的混亂,所以王五隻能鑽頭覓縫地找空隙擦身而過,費了好大的勁,才得出城。趕到糖房胡同,夕陽西下,大酒缸正是上市的時候。
京師的酒館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極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蓋,就是酒桌,各據一方,自斟自飲。酒餚向例自備,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許多應運而生的小吃攤子,荷包裏富裕,買包「盒子菜」,叫碗湯爆肚,四兩燒刀子下去,來碗打滷麵,外帶二十鍋貼,便算大酒缸上的頭號闊客。倘或手頭不寬,買包「半空兒」下酒,回頭弄一大碗麻醬拌麵果腹,也沒有人笑他寒酸,一樣自得其樂。有時酒酣耳熱,談件得意露臉之事,驚人一語,傾聽四座,無不投以肅然起敬,或者艷羨讚許的眼光,那種癢到心裏的舒服勁兒,真叫過癮。
因此,大酒缸雖說是販夫走卒聚飲之處,卻是個藏龍臥虎之地,盡有懷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身負奇能的末路英雄,在此借酒澆愁。王五的徒弟,幹這一行買賣,一半也就是為了易於結交這類朋友。因此,提起京裏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江湖上亦頗知名。
自然,那裏的常客,是沒有一個不識王五的,一見他到,有的讓座,有的招呼,十分親熱,王五愛朋友,很招呼了一陣,方得與早已迎了上來的徒弟敘話。
他這個徒弟叫張殿臣,手底下的功夫不怎麼樣,但極能幹,又極忠誠縝密,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在櫃房後面,專有一間密室,若有大事,都在這裏商量。
「五九派人來傳過話,從午前到此刻,我都沒有敢離開。可是,譚大少爺沒有來。」
「他在日本公使館,快來了!」
「那得派人去守著,打後門把譚大少爺接進來。」張殿臣說,「宮裏的事,很有人在談,南海會館抓的人,一個一個都說得上名兒來。譚大少爺在這兒露面,可不大妥當。」
「有人認識他嗎?」
「有!」
張殿臣說完,隨即起身去安排。不一會去而復回,親自端了一托盤的酒菜,來陪師父小酌。
「有件事很扎手,可是非辦不可。」王五問道,「你在西苑有熟人沒有?」
張殿臣想了一會答說:「有一個,是茶膳房的蘇拉。再有一個,是護軍營的筆帖式,他那一營本來守西苑,前一陣子聽說調到神武門去了。」
「那還是有用。反正在西苑待過,知道那裏的情形──」
一語未畢,拉鈴聲響,這是有人要進來的信號。王五抬眼外望,而張殿臣起身去掀門簾,正是譚嗣同來了!
「大少爺!」
「五哥,」譚嗣同搶著王五的話說,「今日之下,可千萬不能再用這個稱呼了!你叫我復生。」
王五還在躊躇,張殿臣在一旁插嘴:「師父,恭敬不如從命,您老就依了譚大叔的話吧!」
「好,好!」譚嗣同撫掌稱賞,「殿臣當我老叔,我倒忝受不疑了。」
這意思是,願與王五結為昆季。雖不必明言,亦不必有何結盟的舉動,只要有這樣的表示,已足令人感動了。於是王五慨然說道:「我就斗膽放肆了!復生你請坐。」
「請師父先陪陪譚大叔,我去看看,有甚麼比較可口的吃食?」
「這就很好!」譚嗣同拉著他說,「殿臣你別走,我有話說。」
於是張殿臣替譚嗣同斟了杯酒,坐定了靜聽。而王五卻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復生,」他說,「今天白白荒廢了,你昨兒交代我的事,一點眉目都沒有。不是沒有眉目,根本就沒有去辦。」
「那是因為突然關城的緣故,咱們得謀定後動,先好好商量。打你走了以後,日本公使館的人,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訴我。」
消息雖多,最緊要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皇帝確已被幽禁在瀛台,而珍妃的遭遇,更為慘酷,已打入冷宮。在寧壽宮之北,景祺閣之後,貞順門之東,靠近宮女住處一所簡陋小屋。
一切首飾,盡為慈禧太后派人沒收,甚至連一件稍微好一點的衣服都不許攜帶。
再一件是,慈禧太后決心要捉康有為,已經由軍機處密電天津的直隸總督榮祿,江寧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廣州的兩廣總督張之洞,以及江蘇巡撫、上海道等等,一體嚴拿。又有個傳說是:電諭中指康有為弒君,是大逆不道的重犯,一經緝獲,就地正法。
「這個傳說靠不住。或者是怕洋人庇護康先生,故意安上個了不得的罪名,以便於抵制洋人的干預。不過,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脫險。」譚嗣同停了一下說:「珍妃,當然也顧不得了,如今唯一的大事,是要將皇上救出來!」
王五點點頭不語,張殿臣是想說而不敢說,但終於因為他師父及「譚大叔」眼色的鼓勵,將他的如骨鯁在喉的話,率直吐露。
「譚大叔,我想插句嘴。倘或能夠將皇上從瀛台救出來,可又怎麼辦?有甚麼地方能藏得住這麼一位無大不大的大人物?」
「這話問得好!」譚嗣同將聲音放得極低,「能把皇上救了出來,還得送出京去,找個安全的地方,譬如天津、上海租界,萬不得已外國公使館也可以。皇上只要擺脫了太后的掌握,照樣可以發號施令,誰敢說他說的話,不是上諭?」
「那不是另外又有個朝廷了嗎?」
「只有一個朝廷!皇帝所在之地,稱為『行在』,不管甚麼地方,都能降旨,各省督撫,不敢不遵。至於太后『訓政』,那是偽託的名目,說得乾脆些,就是篡竊!就是偽朝!當然不算數。」
王五師弟對他的話,都不甚明瞭,兩人很謹慎地對看了一眼。怕譚嗣同發覺,卻偏偏讓他發覺了,當然要有進一步的解釋。
「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他說,「看起來好像不可思議,其實是辦得到的。因為現在各國都贊成我們中國行新政,所以很佩服皇上。只要皇上能夠恢復自由,各國就都會承認皇上的權柄。新聞紙上一登出來,天下臣民都知道皇上在甚麼地方,自然都聽他的,不會聽太后的了。」
這番話,在王五和張殿臣仍然不十分瞭解,何以中國的皇帝,要外國來承認為不過,王五認為無須多問,反正譚嗣同怎麼說,他怎麼做就不錯。
「復生,咱們就商量怎麼樣救皇上吧!」
「救皇上有兩個法子。」譚嗣同問道:「有個教士叫李提摩太,你們爺兒倆知道不知道?」
「聽說過。」王五答說,「不怎麼太清楚。」
「此人是英國人──。」
譚嗣同簡略地談了談李提摩太的生平。此人是英國人,來華傳教多年,在上海設過一個廣學會,以廣收世界新知,啟迪中國民眾為宗旨。四五年前曾到過京師,與康有為極為投機,亦頗蒙翁同龢的賞識,曾接受了他的許多新政建議,打算奏請皇帝施行。
不久以前,他又從上海到京,贊助新政,更為出力。照預定的計劃,他與伊藤博文都將被聘為皇帝的「顧問」。譚嗣同跟李提摩太亦很熟,深知他為人熱心,敢作敢為,打算請他出面,聯絡各國公使,出面干預,要恢復中國皇帝的自由。
聽他說完,王五說道:「復生,我可要說不中聽的話了!你聽了可別生氣。」
「那裏,那裏,五哥你儘管實說。」
「咱們中國的皇上,要靠洋人來救,這件事,說起來丟臉!」
「是、是!」譚嗣同惶恐地說,「自己能救皇上,當然更好。」
張殿臣的理路很清楚,就這片刻工夫,對整個情勢,已大有領悟。本來不敢駁他師父,只是事情太大,自己的力量太薄,倘或知而不言,誤了大事,反增咎戾,所以又不能不插嘴了。
「師父,您老人家得聽譚大叔的!這件事說起來好像丟臉,實在也是沒法子,好比一大家人家鬧家務,做小輩的沒有轍了,只好託出幾位朋友來調停,那也是有的。」張殿臣緊接著掉了句文:「我看莫如雙管齊下,一面請譚大叔跟李提摩太去談,一面咱們預備著。如果李提摩太辦不下來,馬上就好接手,您老看,這麼辦是不是妥當?」
這個雙管齊下的折衷辦法,譚、王二人自無不同意之理。可是接下來要問,如何才能將皇帝從瀛台救出來?這兩人可就只有面面相覷的份兒了。
譚嗣同腦中,只有唐人傳奇中「崑崙奴」飛簷走壁,那種模模糊糊的想像,一到臨事之際,才知其事大難,看著張殿臣說:「你倒出個主意看!」
「這件事,可是從來都沒有人做過的!」張殿臣答道,「咱們得一點兒、一點兒琢磨,才能摸出個頭緒來。」
「對,對!」譚嗣同又問:「你看,先從那裏琢磨起?」
「當然是先要把瀛台這個地方弄清楚。那是怎麼個格局;出入的道路有幾條;周圍有人看守沒有?」
「西苑我去過一回。」王五接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只記得瀛台在南海。」
「慢點!等我想想。」
當譚嗣同凝神回憶時,張殿臣已取了一副筆硯過來,移開杯盤,鋪紙磨墨,等他畫出一張地圖來。
「大致是這個樣子。」
譚嗣同一面講,一面畫。先畫一個圓池,就是南海,自北伸入水中一塊土地,便是瀛台,瀛台的正屋名為涵元殿,殿前有香扆殿,有迎薰亭,亭外便是臨水的石級,可以泊舟。
涵元殿之後,有一座左右延樓回抱的高閣,名為翔鸞閣,由此往南直到迎薰亭,統名瀛台。翔鸞閣北向相對的大殿,就是皇帝駐蹕西苑時,召見臣工的勤政殿,如今成了慈禧太后訓政的「正衙」。
「講得不錯。」王五點點頭說,「你一畫出來,我差不多都記得了。」
「譚大叔,」張殿臣問,「我跟您老請教。瀛台的北面,是清楚了,東、西兩面呢?」
「東面有道木板橋,斜著通西苑門;西面隔水,大概是座亭子,名為流杯亭,又叫流水音。我沒有到過。」
「南面呢?」
「南面對岸叫做寶月樓,是乾隆年間特為築來給回部的容妃住的。」
「喔,喔,」張殿臣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從西長安街回回營那一帶,往北看過去,皇城裏頭有座高樓,想來就是寶月樓了?」
「你說對了!當初拿寶月樓蓋在那個地方,就為的是好讓容妃憑欄眺望回回營的風光,稍慰鄉思。」
「是!」張殿臣想了一會說,「寶月樓既在皇城根,總比較荒涼。我看,南面或許有辦法。」
聽這一說,王五精神一振,急急問道:「殿臣,你說,你是怎麼打算來著的?」
「此刻還不敢說,您老人家知道的,我有個表弟在通政司衙門當差,家住雙塔慶壽寺,那裏可以做個接應的地方。」
這樣渺渺茫茫的一句話,王五不免失望。但譚嗣同覺得,這多少也算一個頭緒,不妨就從這一點上往下談。
「我這個表弟最聽我的話,倘或能夠把皇上從瀛台救出來,就近在我表弟那裏藏一藏,倒是很穩當的一個地方。」張殿臣說,「不過,以後可就難了!」
「以後是我的事。只要能救駕到令表弟那裏,我可以請英國或者日本的使館,派車子去接。」
「好!」王五先將責任範圍確定下來,「咱們就只商量從瀛台到寶月樓牆外那一段路好了。」
雖不過咫尺之路,但在禁苑之內,便如蓬山萬重。張殿臣細細思量下來,提出兩件必須做到的事。第一,是聯絡皇帝左右的親信太監;第二,要買通奉宸苑中管船的人,因為皇帝要從瀛台脫困,只有輕舟悄渡。但如能在護軍營中找到內應,那就一切都方便了。
談到這裏,已近午夜,王五突然想起,秦稚芬所託的事,還沒有交代,「荒唐!我從沒有做過這種事!」他煩躁不安地出了一身汗,「我得趕緊到秦五九那裏去一趟。」
[book_title]三
秦稚芬一夜不曾睡。雖然城門一開,便另外派人到錫拉胡同,打聽得張蔭桓安然無事,但午夜時分,王五來訪,談到他在東興樓所聽來的,關於張蔭桓得罪了慈禧太后和李蓮英的故事,大為擔憂,就輾轉反側,通宵不能安枕了。
天色微明,便已起身。時候太早,還不便去看張蔭桓,就去了,張蔭桓上朝未歸,亦見不著面,一直捱到鐘打七點,到底耐不住了,關照套車進城。
到得錫拉胡同,張蔭桓亦是剛從西苑值班朝賀了慈禧太后回府。一見秦稚芬,很詫異地問說:「你怎麼來得這麼早?」
秦稚芬老實答說:「聽了些新鮮話,很不放心,特為來看看。」
「大概沒事了!你不必替我擔心。我還沒有吃早飯,正好陪我。回頭咱們一面吃,一面談,我也聽聽,是甚麼新鮮話。」
於是秦稚芬夾雜在丫頭之間,服侍張蔭桓換了衣服,正要坐上餐桌,聽差神色張皇地報:「步軍統領衙門有人來了!」
秦稚芬一聽色變,而張蔭桓卻很沉著,按著他的手說了句:「別怕!不會有事。」
及至便衣出見,崇禮派來的一名翼尉,很客氣地說:「請張大人到敝處接旨!」
聽說接旨,張蔭桓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不願讓家人受驚,所以平靜地答說:「好!等我吃完飯就走。」
回到餐桌上,神色如常,只是秦稚芬卻不敢再說那些徒亂人意的故事了。張蔭桓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話,靜靜地吃完,換上公服,預備到步軍統領衙門去接旨。
須臾飯罷,張蔭桓不進內室,就在小客廳中換了公服,一如平時上衙門那樣,從容走出大廳。那翼尉是老公事,看他這副神態,知道他掉以輕心,自覺有進一忠言的必要。
「大人,」他說,「如果大人有話交代夫人,不要緊,卑職還可以等。」
張蔭桓一顆心往下沉!這是暗示他應與妻子訣別,有那樣嚴重嗎?剎那間想起自己在洋務上替朝廷解決了許多的難題,以及慈禧太后屢次的溫語褒獎,誰知一翻了臉是如此嚴酷寡情!他平日負才使氣慣了的,此時習性難改,傲然答道:
「不必!」
說著,首先出門上車。翼尉緊接在後,與從人一起上馬,前後夾護,一直到了步軍統領衙門,將他帶入一間空屋子,那翼尉道聲:「請坐!」隨即走了。
張蔭桓原以為崇禮馬上就會來宣旨,誰知直坐到午時,始終不曾有人來理他。聽差當然是被隔離了,只能問看管的番役,卻又不得要領。守到黃昏,餓得頭昏眼花,而且不知道這晚上睡在那裏,忍無可忍之下,大發脾氣,於是有個小官出面,准張家的聽差送來飲食被褥。只是主僕不准交談,所以張蔭桓對這天山雨欲來,狂飆已作的朝局,毫無所知。
這天朝局的進一步變化,是從一樁喜事開始。王公大臣,一律蟒袍──俗稱「花衣」,是國家有大喜慶時必穿的吉服 慈禧太后復出訓政,當然算是喜事,所以王公大臣「花衣」朝賀。
朝賀皇太后,是由皇帝領頭,天顏慘淡,手顫目呆,與那班別有異心的親貴如端王載漪,頑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以及「后黨」如剛毅之流的喜逐顏開,恰成對比。
瞻拜玉座,行禮既罷,慈禧太后傳旨:「御前大臣、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暫留,聽候召見。」
等到慈禧太后用過早膳,再次「叫起」,由御前大臣首位的慶王領班,進入勤政殿時,皇帝已經鵠立在堆滿了文件的御案之前了。
「皇帝!」
「兒子在!」皇帝急忙轉過身來,傴僂著腰,斜對著上方。
慈禧太后卻又不理皇帝了,指著御案上的文件,面對群臣,大聲說道:「這是從皇帝書桌裏和康有為住的地方找出來的東西!我要大家來看看,皇帝幾次跟我說,要變法圖強。想國家強,誰不願意。不過,變法可不是隨便的。本朝最重家法,祖宗的成憲,那裏可以不守。我當時跟皇帝說,『只要你不改服飾,不剪辮子就可以了!』這話的意思,誰都明白,是勸皇帝別鬧得太過分!那知道皇帝竟聽不懂,或者聽是聽懂了,為了跟我嘔氣,索性大大地胡鬧!」
「兒子,」皇帝結結巴巴地分辯,「絕不敢!」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聲,仍然俯視群臣,對皇帝連正眼都不看一看,「四月初十以前,皇帝還不敢太胡鬧,因為恭親王還在,敢在皇帝面前說話。皇帝,你自己說,你六叔嚥氣的時候,跟你怎麼說來著的?」
皇帝御名載湉,生父醇王奕譞行七,而恭王行六,本應稱「六伯」,但因皇帝已入繼文宗為子,所以改稱「六叔」。當恭王病危時,皇帝奉太后親臨視疾,已入彌留的恭王突然張眼對皇帝說道:「聽說有廣東舉人主張變法,請皇上慎重,不可輕信小人」這是指康有為而言。在此以前,皇帝曾打算召見康有為,面詢變法之道,恭王不肯承旨。他的理由是:定例,皇帝不得召見四品以下的官員。而康有為是工部主事,官只六品,結果是命軍機大臣及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代詢。此時又作最後的諫勸,皇帝含淚頷首,表示接納。而亦因此,為慈禧太后所惡,逐出軍機,閒廢十年而復起的恭王,身後恤典優隆,賜親貴最高的謚號為「忠」,輟朝五日,素服十五日,入祀賢良祠,配享太廟。
現在慈禧太后提到這段往事,要皇帝親口覆述,等於要皇帝向群臣自責,已納忠諫而又背棄。無信不立,皇帝何能自承失信,可是在慈禧太后嚴厲的眼光之下,無可奈何,只好囁嚅著說了恭王的遺言。
「你呢?你許了你六叔沒有?願意聽他『人之將死』的那句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慈禧太后不必再表示自己的態度,就這半句成語,便肯定了法不可變,康有為不可用!皇帝已無法逃避責任,唯有自承:「兒子糊塗!」
「你們聽見了吧!」慈禧太后大聲說道:「恭親王一死,小人就都猖狂了!隔不了幾天,御史楊深秀上摺子要『定國是』,又要廢八股,又說甚麼請皇帝『御門』,跟大家立誓,非變法不可。以後又有徐致靖上摺,也是要定國是。這都是罪魁禍首,最叫人想不到的是,變法的上諭,居然是翁同龢擬的。三朝老臣,兩朝師傅,官做到協辦,國家那點對不起他?他要帶著皇帝胡鬧,毀祖宗的成憲!真忘恩負義到了極點!」
慈禧太后提到翁同龢,大為激動,戴滿了戒指的右手,連連擊桌,一下比一下響,震得皇帝一陣一陣地哆嗦,而臣下亦悸怖於女主的雷霆之怒,相顧失色。特別是與翁同龢有深切關係的人,更是將顆心提到了喉頭,深怕慈禧太后還饒不過已被逐回鄉的「翁師傅」。
「當然,罪大惡極,說甚麼也不能饒的是康有為!」慈禧太后環視而問:「如今怎麼樣了?」
這是詢問捉拿康有為的結果。照廷對的慣例,應該由領班的慶王回奏,如果慶王不明究竟,即應指定適當的人發言。誰知慶王還不曾開口,軍機大臣剛毅已越次奏對,「回皇太后的話,康有為確已坐上英國輪船,逃到上海去了!」他說,「奴才愚見,應該責成總署跟英國公使館嚴加交涉,轉知該國輪船,不論在何處泊岸,立即將康有為捆交當地地方官,才是正辦。」
難題到了慶王頭上。他久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知道類此情形除非曾經訂立引渡的條約,否則就是一件決不可能的事。但如照實回奏必定會遭責難,且先敷衍了眼前再說。
因此,他不待慈禧太后作何表示,搶先說道:「據報,康有為坐的是重慶輪,這條輪船是英國太古公司的。奴才回頭就跟英國公使去交涉。」
慈禧點點頭,方欲有言。也是御前大臣,緊跪在慶王身後的端王載漪大聲說道:「奏上老佛爺,康有為遲不走,早不走,就在袁世凱回天津那天,從京裏逃走。那有這麼巧的事?依奴才看,一定有奸細給他通風報信。這件事不能不查。」
「你們要知道,是誰給康有為通風報信的嗎?我給你們看兩樣東西。」慈禧太后檢了兩通文件對跪得最近御案的慶王說:「你唸給大家聽!」
這兩通文件,一件是楊銳的復奏。在七月二十八,皇帝賜楊銳一道密詔:「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志等妥速籌商,密繕封奏。」慈禧太后命慶王唸楊銳的復奏,就因為其中引敘了密詔全文,可以讓大家知道,在皇帝的心目中,眼前的大臣,無非「老謬昏庸」,當「盡行罷黜」。至於楊銳的復奏,語氣很平和,勸皇帝對變法宜乎漸進,只是提到曾與康有為商議,便似坐實了他是康黨。慶王知道他是張之洞的得意門生,本性不主激進,亦非康黨,很想保全,所以含含糊糊地唸完,隨即再唸第二件。
第二件是從康有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四京卿」之一的林旭,在八月初二帶出一件賜康有為硃筆密諭,催康有為盡速離京,到上海去辦官報。一開頭便說:「朕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而林旭的這封信,便是為康有為解釋,皇帝的「不得已之苦衷」,是慈禧太后對康有為深惡痛絕,如再遷延不去,恐有生命之危。
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端王所指的「通風報信」的「奸細」,就是皇帝。果然,只見她厲聲向皇帝問道:
「你說,你是不是包庇康有為?」
「兒子不敢!」震慄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諉,「那是,那是楊銳的主意,要康有為趕快出京。」
「給袁世凱的那道硃諭呢?」慈禧太后問,「莫非也是別人的主意?」
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無詞以解,無地自容的,就是這件事。派兵包圍頤和園,劫持皇太后,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皇帝而有此十惡不赦的大罪,何以君臨天下?所以此時面色如死,垂首不語。
慈禧太后久想收權,但總是找不出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借口,誰知竟有這樣夢想不到的意外機緣,轉禍為福,自然不肯輕易放過。看皇帝啞口無言,越發逼得凶了。
「你們問皇帝,他叫袁世凱幹的是甚麼喪盡天良、鬼神不容的事?」
這等於以臣下審問皇帝。再狂悖的人,亦知不可,唯有志在當太上皇帝的端王,有落井下石的念頭,嘴唇翕動想開口時,卻晚了一步。
「你說啊!」慈禧太后冷笑,「有甚麼說不出口的?你可要放明白一點兒,你是皇帝,可也是我的兒子!尋常百姓家,兒子忤逆不孝,親友鄰居都可以出首告官,或打或罵。你是皇上,沒有人能管你,可別忘了還有我!」慈禧太后看了一下,大聲問道:「誰是『宗令』?」
專管皇族玉牒、爵祿等等事務的衙門,叫做「宗人府」,堂官稱為「宗令」,下有左右兩「宗正」。宗令向例派行輩高的親王充任,此時的宗令是禮親王世鐸。慈禧太后當然知道,明知故問,無非為了炫耀權威而已。
世鐸一無所能,最大的長處是恭順,聽得這一問,未答先碰一個響頭,然後高聲說道:「奴才,在!」
「傳家法!」
此言一出,無不大驚!慈禧太后竟要杖責皇帝,這是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大事,也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想到過的奇事怪事。於是東面一行居首的慶王奕劻,西面一行居首的文華殿大學士,不約而同地伏地碰頭。其餘的王公大臣,亦無不如此,一時只聽得磚地上「鼕、鼕」地響。皇帝不由得亦跪倒了。
這是為皇帝求情的表示,慈禧太后不能不買群臣的面子。
不過雖不再傳家法,卻仍舊要逼著皇帝開口。
「總有人替你出主意的吧?」慈禧太后再次警告,「你就護著人家不肯說,我也會知道。到那時候,我可再不能姑息了!豈止罰她,連她娘家人亦該罰!」
皇帝驀地裏警悟,原來慈禧太后疑心到珍妃了!情急之下,脫口說道:「是康有為、譚嗣同有那麼個想法。不過,本意也只是兵諫,決不敢驚犯慈駕。不然,兒子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你們聽聽!皇帝多孝順啊!」
慈禧太后的本意,是要皇帝自己承認,曾有犯上的密謀,既不足以為君,亦不足以為子。這一來,不但可為她的訓政找出一個不得不然的理由,而且亦為進一步廢立作個伏筆。至此目的已達,她就振振有詞了。
「你們大家都聽見了!皇帝這樣子胡鬧,非斷送了大清朝的天下不可!除非我嚥了氣,想管也不能管,不然,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不聞不問?能對得起列祖列宗嗎?」慈禧太后拿塊手絹擦一擦眼睛,又捂著鼻子擤了兩下,接下去又說:「皇帝四歲抱進宮,身子不好,是我一手撫養,白天睡在我床上,晚上由嬤嬤帶著,睡在我外屋,一夜幾次起來看他。皇帝膽子小,怕打雷,一聽雷聲就會嚇得大哭,要我抱著哄個半天,才會安靜下來。這樣子辛辛苦苦撫養他成人,你們看,他如今是怎麼對待我?這不叫天下做父母的寒心嗎?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把皇帝教養成這個樣子,實在痛心,實在慚愧!真不知道將來有甚麼臉見文宗?」
說到這裏,慈禧太后已有些語不成聲的模樣。皇帝則伏地嗚咽,不知是愧悔,還是委屈?殿前群臣,亦無不垂淚,可是誰也沒有出聲。有些人不便勸,有些人不敢勸,而有些人是不願勸。
「這幾個月真是國家的大不幸。」慈禧太后收淚說道:「從四月裏以來,亂糟糟地一片,如今非切切實實整頓不可!你們把這幾個月的新政諭旨,大小臣工的奏摺,按日子先後,開個單子送來我看。」
「是!」慶王與禮王同聲答應。
「康有為一黨,決不輕饒!你們要趕快辦!此外還有甚麼在眼前必得處置的緊要事件,軍機處隨時寫奏片送進來!」
「是!」這次是禮王與剛毅同聲答應。
略等一會,別無他語,便由慶王領頭「跪安」退出,回衙門的回衙門,回府的回府,各隨自便。唯有皇帝身不由主,仍舊被送回三面環水、一徑難通的瀛台。
※※※
軍機大臣回到直廬,第一件要辦的事,便是拿辦康有為的黨羽。可是,誰是康有為的黨羽呢?
軍機大臣一共六位,只有剛毅主張大大地開一張康黨的名單。領樞的禮王並無定見;王文韶心裏明白,不應多所株連,可是不願開口;廖壽恆因為常在皇帝與康有為之間傳旨,不無新黨之嫌,不敢開口;敢開口的只有裕祿與錢應溥。
「子良,」裕祿很婉傳地說,「政局總以安靜為主,倘或搞得人心惶惶,未必就是皇太后的本意。依我的意見,康黨有明確形跡可指者,不過四京卿而已!」
「壽山,」剛毅喊著裕祿的別號問道:「照你這一說,連張樵野都是冤枉的,應該請旨,馬上放掉他?」
「張樵野自當別論。」
「中堂,」錢應溥趕緊接上去說,「就開五個人的名字吧!看上頭的意思再說。」
剛毅看禮王、王文韶、廖壽恆盡皆沉默,頗有孤掌難鳴之感,事出無奈,只好點頭同意:「好吧!看上頭的意思,等駁下來再說。」
奏片寫就,正要呈進,寢宮內發出來一道奏摺。禮王未看正文,先看摺尾,上面是慈禧太后的硃筆親批:「速議奏!」急急看罷正文,禮王伸了伸舌頭,大聲說道:「好大膽子!真有不要腦袋的人!」
這一聲驚動了一屋子的人,剛毅問道:「誰不要腦袋?」
「還有誰?楊漪村。」
聽得這話,廖壽恆首先一驚。楊漪村就是楊深秀,山西聞喜縣人,光緒十五年巳丑科進士,而廖壽恆是那一科會試的總裁,師生之誼,自感關切,急急問道:「楊漪村又妄言了?」
「哼!」正在看摺子的剛毅冷笑,「豈止妄言而已!」
原來一士諤諤,舉朝只有楊深秀一個人上疏詰問皇帝何以被廢?引經據典,歷數國有女主,必非社稷之福,請慈禧太后撤簾歸政。
傳觀了這個奏摺,無不搖頭嘆息,剛毅向裕祿說道:「你看,你要安靜,偏有人要鬧事!壽山,你怎麼說?」
「太不智了!」
「仲山!」剛毅又問廖壽恆,「你看,貴門生該得何罪?」
廖壽恆是刑部尚書,身分尷尬,更難回護,只能這樣答說:「這要公議。」
「眼前呢?是不是拿交貴部?」
這樣咄咄逼人,廖壽恆感到事態嚴重,若無明確表示,不但於楊深秀無補,恐怕自己的前程亦會不保。看這樣子,就想回護門生,亦必不能如願,那就不如放聰明些。
於是,他毅然決然地答說:「當然。不過逮問言官,必得請旨。」
「當然要請旨!」剛毅環視問道:「諸公之意如何?」
大家都不作聲,但禮王不能不說話:「請旨吧!」
「好!」剛毅喊道:「請郭老爺來!」
「郭老爺」是指郭曾炘,福州人,漢軍機章京頭班的「達拉密」。應召而至,照剛毅的意思,寫了個奏片:「立即拿交刑部治罪。」
「楊漪村上這個摺子,自己也知道會有怎麼個結果?」剛毅掉了一句文:「求仁得仁,夫復何憾?」
剛毅肚子裏的墨水有限,偶爾想到這八個字,自以為是雋語,十分得意。而在旁人聽來,有點說風涼話的味道。誰也不搭他的腔,郭曾炘也面無笑容地,持著奏片,掉頭就走。
「春榆,春榆!」剛毅將別號春榆的郭曾炘召回廳堂,眼看著同僚說道:「各位看,楊漪村會不會自裁?」
此言一出,四座愕然。可是細想一想,剛毅這一問,倒不是匪夷所思。楊深秀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當然瞭解到後果的嚴重,多半已存著必死之心,步光緒初年吳可讀的前塵,來個尸諫,亦未見得不可能。
「子良這句話卻非過慮。」裕祿說道:「得要想個法子保全。」
「保全」二字,剛毅覺得不中聽,微微冷笑著說:「我在秋曹多年,甚麼樣的案子都經過,此輩的用心,真正叫洞若觀火。就像楊某人這摺子一上,如果沒事,白得個敢言的名聲,自然不會死,倘或拿問,知道事情弄糟了,索性一死,至少還落個尸諫的名聲。他這件案子,情節甚重,上頭是一定要嚴究的,不能預為之計。事情明擺在那裏,一定拿問,既然如此,何不先行看管?」
剛毅的想法和說法都很苛刻。只是「看管」亦為「保全」,清朝還沒有殺過言官的例子,這個好歹先留下他一條命來的打算,總是不錯的。因此,都同意了剛毅的辦法,通知步軍統領衙門,先行逮捕楊深秀。
※※※
「好兄弟,」王五臉色凝重地說,「你不能不走了!恐怕你還不知道,楊都老爺,跟張侍郎一樣,也讓九門提督抓走了。」
「那位楊都老爺?」
「山西人──。」
「喔,楊漪村。」譚嗣同有些困惑,「怎麼不抓我,抓他呢?」
「嗐!兄弟,」王五大不以為然,「莫非你有那個癮,非坐牢才痛快?我想過了,你說怕連累老太爺,這話不錯,不過,這到底不過一句話,是不是真的會連累老太爺,也很難說。萬一連累著了,那時你再投案,為父贖罪,是個孝子,朝廷沒有不放老太爺出來的道理。既然這樣,何必自己多事?」
「話不是這麼說。從來辦大事,總要有人不怕死,才能感動得了別人,接踵而起──。」說到這裏,譚嗣同停了下來,自覺辭不達意,很難跟王五說得明白。
王五其實明白,「兄弟,」他說,「我也知道你有番大道理,不過,我實在不能眼看著你讓人抓走。你不要救皇上嗎?人、錢,我都有,就沒有人出主意。兄弟,非你不可!」
這是有意拿大帽子套他,譚嗣同明知其意,不便說破,只這樣答道:「五哥責以大義,我不敢不聽。不過,今晚上總不行了,這裏也不是細談之地。這樣,明天上午,我們仍舊在大酒缸見面。」
王五無奈,只得應承,作了第二天一早相會的堅約,方始告辭。
那知,次日清晨,譚嗣同剛剛起床,步軍統領衙門的官兵,帶同大興、宛平兩縣的捕役,已經到門。同案被捕的,除了楊銳、林旭、劉光第以外,還有一個曾經保薦康有為的署理禮部侍郎徐致靖,連張蔭桓與楊深秀,一共七個人,都移解刑部,在看管所暫住,每人一間屋子,不准見面,更不准私下交談。
上諭一發,凡是新黨,或者前一陣子趕時髦,上書言事,薦舉新政人才,以及論改革官制、廢科舉、籌設文武學堂及派員遊學、籌辦新軍及團練、興農工商務、設銀行改幣制、開礦築路、設報館及譯書局等等新政的大小官兒,人人自危。自覺必不可免而能夠籌得出川資的,紛紛作出京走避之計,以致前門車站,突然比平時熱鬧得多了。
當然,彈冠相慶的人更多。本來一個月前,有道上諭,京中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僕寺、大理寺這些屬於「大九卿」的衙門,都已裁併,冗員變成災官,不下萬人之多,群情惶惶,莫可終日。一看太后復掌大權,繼以逮問新黨,可知一切「光復」,照樣又有官做。不過,有些衙門,一聞裁撤的詔令,來個卷堂大散,不但印信檔案無存,連公署的門窗板壁亦都拆得光光,毛雖可附,皮已不存,也是件愁人的事。
當然,真正興奮得睡不著覺的人,只有少數幾個,其中之一就是楊崇伊。從他窺探意旨,與榮祿定計,在八月初三上了請太后訓政的摺子以後,成了京官中的頭號要員。關閉九城、停開火車的那天,前門車站開出一列專車,只掛一個車廂,裏面坐的就是楊崇伊,直放天津,與榮祿相會,承命回京,另有獻議。
原來榮祿雖得慈禧太后的寵信,在京裏卻是相當孤立的。有些人是不願他往上爬,怕他一冒上來,相形見絀,就會失勢,有些人是覺得他平時過於跋扈,應該加以裁抑,還有些對慈禧太后固然嚴憚,而對皇帝卻也存著一片深藏未露的惓惓忠愛之忱,看榮祿唯知有母,不知有子,內心憤慨,當然也不會替他說好話。因此,榮祿得找個人替他開路,才能內召大用。
楊崇伊的第二個摺子,便是替榮祿開路,建議「即日宣召北洋大臣榮祿來京」,來京幹甚麼呢?不能明言讓榮祿入軍機,即使能說,榮祿也不願意他說,因為大學士在軍機上行走是真宰相,恥於為從五品的監察御史所薦。
因此,楊崇伊找了個借口,說康有為在逃、梁啟超亦未拿獲,康廣仁、譚嗣同雖被捕而未處決,深恐康黨勾結洋人,以兵艦巨炮相威脅,應該即日宣召北洋大臣榮祿進京,保護皇太后及皇帝。
但北洋為海內第一重鎮,不可一日無人,榮祿進京保護聖躬,總得有人替他才行。楊崇伊這三年來苦心孤詣,想在朝中掀起一場大波瀾,目的就是為了此刻可以舉薦一個代榮祿而鎮守北洋的人,此人非別,正是目前寄居賢良寺,侘傺無聊,鬱鬱寡歡的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
原來楊崇伊與李鴻章是至親。李鴻章長子叫李經方,雖為胞侄入繼,卻如己出,視為克家令子,而李經方就是楊崇伊的兒女親家。李大小姐閨名國香,嫁的是楊崇伊的長子楊圻。
楊圻字雲史,是個少年名士。他之得為相府嬌客。也許是看中了他的人才,但亦可能由於楊崇伊是江蘇常熟人,他的同鄉前輩翁同龢,以帝師之尊,頗得重用,李鴻章想以此淵源,對一向與他不大和睦的翁同龢,取得一種較為親密的關係。如果他真有這樣的企圖,那可是徹頭徹尾落空了!
楊李兩家這門親事,結在光緒十八年。那時的李鴻章,勳名功業,看來如日方中,其實是「夕陽無限好」。兩年以後的甲午之戰,北洋海軍,一舉成空。事先翁同龢及他的門下如汪鳴鑾、文道希,以及珍妃的長兄志銳等等,全力主戰,事後則翁黨紛紛糾參李鴻章,先剝他的黃馬褂,拔他的三眼花翎,最後奪了他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馬關議和回國,朝命入閣辦事,其間雖有賀俄皇加冕的海天萬里之行,訂下自以為「可保數十年無事」的中俄密約,但始終未獲重用,既不能入軍機,亦不能掌兵權,甚至連個總理事務大臣的兼職亦竟保不住。
李鴻章失勢,楊崇伊便無指望,因而恨極了翁同龢一黨。他看得很清楚,慈禧太后還是眷顧老臣的,只為皇帝聽信翁同龢,才壓得他的那位「老姻長」不能出頭,所以死心塌地做了「后黨」,處心積慮想翦除皇帝的羽翼。首攻珍妃的老師文道希,恰恰符合了慈禧太后不喜珍妃的心意。這次首先發難,奏請訓政,更是大功一件,自覺為「老姻長」效力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背後對人稱李鴻章為「老姻長」,見了面,楊崇伊仍然用「官稱」,恭恭敬敬叫一聲:「中堂!」接著將奏稿雙手捧上:
「晚生擬了一個摺子,請中堂過目。」
「姻兄,不敢當!」李鴻章也很客氣地,用雙手相接。
展稿細讀,看完前面請召榮祿一段,李鴻章想了一下才往下讀:「至北洋緊要,不可一日無人,司道代拆代行,設有要事,尤恐緩不濟急。可否請旨飭大學士李鴻章即日前往,暫行署理,究竟曾任北洋,各將領皆其舊部,緊要之際,似乎呼應較靈。」
看到這裏,他停下來說:「多感盛情。不過,恐怕沒有甚麼用處。」
楊崇伊一聽這話,大為洩氣,「中堂!」他說,「今日北洋,豈是袁慰庭所能主持的為何況中堂朝廷柱石,久蒙慈眷,際此危疑震撼之時,當然要借重老成。」
「你說我『朝廷柱石』,這話倒不錯,無非供人墊腳而已。」
李鴻章說,「今天的邸抄,姻兄看了沒有?」
「還沒有!」
「你看了就知道了!」
取來當天的宮門抄,李鴻章指出榮祿的一個奏摺,是為「督練新建陸軍直隸臬司袁世凱」規仿西制所設的「同文、炮隊、步隊、馬隊四項武備學堂」的官兵報獎,以炮隊學堂監督段祺瑞為首,一共保了十六員。奉朱批:「著照所請。」
「姻兄,袁慰庭要大用了,榮仲華如果進京,想來必是臬司代拆代行。是嗎?」
「是!榮仲華當面告訴我,一奉旨意,預備讓袁慰庭護印。不過,」楊崇伊特別提高了聲音,「他也說過,實在以中堂回北洋為宜。不過,他自覺身分差中堂一大截,不便冒昧舉薦,所以關照我上摺。」
「喔,」李鴻章很注意地問:「他真是這麼說的?」
「我不敢騙中堂。」
李鴻章閉著眼想了好半天,然後「咕嚕,咕嚕」抽水煙。
顯然的,他在考慮,是不是可以同意楊崇伊作此嘗試?
「上了也好!」他終於開口了,「做個伏筆。」
「是!」口中這樣答應,疑問卻擺在臉上。
「回北洋,只怕我今生休想了!」李鴻章說,「多少人想奪我的兵權,尤其是榮仲華這樣厲害的腳色,豈肯輕易放手?」
「不然!」楊崇伊說,「他跟我表示過了,還是想入軍機。」
「入軍機亦未必不能掌兵權。這也不去說它了!姻兄,」李鴻章忽然問道,「你覺得我回北洋有意思嗎?」
「北洋到底是北洋──。」
李鴻章搖搖手,不讓他再說下去:「老夫耄矣!那裏還能做重振雄風的春夢?看機會,像從前左文襄那樣,能擇一處善地容我養老,此願已足!」
聽得這一說,楊崇伊才知道李鴻章志在兩江或者兩廣。這兩處「善地」都是膏腴之區,以李鴻章的資格,不難到手。所謂「上了也好」,正就是表示,縱或不能重鎮北洋,不得已而求其次,亦比在京「入閣辦事」來得強。
李鴻章確是這樣的想法。但開府北洋,威風八面,究竟不能忘情,所以等楊崇伊一告辭,立即關照:「拿我的名片,去請總理衙門的陳老爺來!」
這位「陳老爺」是貴州人,名叫陳夔龍,字筱石,光緒十二年的進士,大卷子上錯了一個字,名列三甲,分發到兵部當司官,兼充總理衙門章京,忠厚練達,一貌堂堂,頗得李鴻章的賞識。
不過,這天他要找陳夔龍,另有緣故。因為陳夔龍官只五品,卻能上交名公巨卿。他前後三娶,元配是以前四川總督丁寶楨的侄女;現在這位續絃的太太,是已故軍機大臣許庚身的堂妹,與現任軍機大臣廖壽恆兩度聯襟,目前就住在東華門外廖府。所以李鴻章找他,能夠打聽到軍機處的消息。
其次,榮祿當兵部尚書時,在司官中最看重陳夔龍,不論查案,或是視察,每次出京,必以陳夔龍為隨員。同時,袁世凱倚為左右手的幕僚徐世昌,是陳夔龍的同年。所以對於天津的消息,他是相當靈通的。
更其重要的是,陳夔龍在總理衙門,深得慶王奕劻的信任,專管與北洋往來的密電。李鴻章知道,榮祿有何密奏,慈禧太后有何密諭,都由慶王轉承,亦必都由陳夔龍經手譯遞。
所以,要打聽眼前的一切最高機密,更非找陳夔龍不可。
※※※
「筱石,」李鴻章開門見山地問,「北洋有甚麼電報?」
「很多!」陳夔龍問,「不知道中堂問的那一方面?」
「聽說榮仲華又要進京了?」
「是!是奉太后的密諭,帶印進京。大概明後天可到。」
「帶印進京?」李鴻章詫異地問,「莫非北洋不派人護理了?」
「不!電諭上說明白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都由袁慰庭護理。」
李鴻章認為袁世凱將要「大用」的看法證實了,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惘惘之情,現於形色,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聽慶王說,上頭對袁慰庭還不大放心,是榮中堂力保的。不過,榮中堂對他亦未見得放心,無非驟當大變,力求安定而已。」陳夔龍憂形於色地說,「宮闈多故,劇變方殷,有些傳聞,真為臣子所不忍聞。」
「喔!」李鴻章很注意地問:「有些甚麼傳聞?」
「說皇上曾一度離開瀛台,結果被攔了回去。」
「真是聞所未聞!」李鴻章不斷搖首嘆息,「大局決裂到如此地步,著實可憂。只怕內亂引起外患,我看各國公使快要插手干預了。」
「英國公使原在北戴河避暑,已經趕回來了,聽說就在這一兩天之內,怕要寫信給中堂。」
「寫信給我?」李鴻章問,「所為何來?」
「聽說張樵公逮問,英國公使頗為關心,或許會寫信給中堂,試圖營救?」
「營救?」李鴻章是覺得很好笑的神氣,「今日之下,我李某算老幾?別說泥菩薩過江,沒有力量救他,就有──。」
他突然發覺自己失言,雖縮住了口,但亦跟說出口來一樣,倒不如索性說明了它。
「筱石,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聞否?我這趟出總署,就是張樵野搗的鬼。這十幾年以來,我對他處處提攜,而他總覺得有我在,他就出不了頭,所以早就存著排擠我的心。誰知道他也有今天這樣的下場!人心如此之壞,難怪大局會糟到今天這個樣子!」
陳夔龍對張樵野──張蔭桓雖無好感,但亦並無惡感。李鴻章「早年科甲、中年戎馬、晚年洋務」,無論從那方面看,都有足夠的資格批評張蔭桓,但自己是個司官,不便對上官任意指摘,因而保持沉默。李鴻章亦就很知趣地不再往下說了。
「中堂還有甚麼吩咐?」
「不敢當!」李鴻章想了一下說,「我如今閉門思過,除非特召進宮,平時步門不出,外面的消息都隔膜了,既不敢打聽,亦沒有人見顧。老驥伏櫪,待死而已!」
「中堂千萬不必灰心!」陳夔龍就知道他還有千里之志,很懇切地安慰他說,「謀國還賴老成。慈聖訓政,一定要借重中堂的。如果有甚麼消息,自當隨時來稟告。」
「承情之至!足下不忘故人,感何可言?長日多暇,歡迎你常來談談。」
「是!」陳夔龍起身告辭,請安起來,又低聲問道:「榮中堂一到,大概總要見面的,中堂可有甚麼話,要我帶去?」
「話很多,不過,都不要緊。」李鴻章沉吟了一下說,「只請你帶一句話,我很想出京走走!」
「是!一見了榮中堂我就說。」
※※※
也不過天色方曙,慶王就派了侍衛來請陳夔龍,說在府中立等見面。
匆匆趕來,只見慶王公服未卸,是剛剛朝罷回府的模樣。陳夔龍剛行過禮,看見門上又領進一個人來,是他的同僚,工部郎中兼充總理衙門章京的鐵良。
「有件案子,非請兩位幫忙不可!」慶王說道,「為張樵野他們拿問,崇受之上了一個摺子──」
原來刑部尚書兼步軍統領的崇禮,經辦大捕新黨一案,深感責任太重,不勝負荷,所以依照「重大案件奏請欽派大學士、軍機大臣會同審訊」的成例,上摺請求援例辦理。奉到的懿旨是:「著派御前大臣、會同軍機大臣、刑部、都察院審訊,剋期具奏。」
「御前的班次,向來在內閣、軍機之前,所以大家公推我主持。這一案非比尋常,交給別人,我不放心!請兩位辛苦吧!」
「是!」陳夔龍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王爺,原奏請派大學士、軍機,何以旨意改派御前?此中或有深意,不知王爺想過沒有?」
「如果是派大學士,當然由李少荃主持,慈聖的意思是不願他為難。」慶王接著又說:「同案的幾個人,情形不同,聽說楊銳、劉光第都是有學問的人,品行亦很好,如果一案羅織,有欠公道,應該分別辦理。兩位到了部裏,可以把我的意思告訴他們。」
陳夔龍心想,不派大學士決非體諒李鴻章,不願使他為難,多半是怕李鴻章會有所偏袒。由此可見,慈禧太后對懲辦這一案,主課重刑。而聽慶王的口風,楊銳、劉光第可從寬減,其餘只怕不是大辟 便是充軍的罪名了。
於是辭出慶王府,轉到總理衙門,先備咨文,知照刑部,敘明會審緣由。其時宮門抄已經送到,其中便有崇禮所上奏摺的原文,而上諭指明受審是徐致靖、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康廣仁共七人。至於張蔭桓,「雖經有人參奏,劣跡昭著,惟尚非康有為之黨,著刑部暫行看管,聽候諭旨。」最後特別宣示:此外官紳中有被康有為「誘惑之人,朝廷政存寬大,概不深究株連,以示明慎用刑之意。」
總理衙門的官兒,常跟洋人打交道,在局外人看,都不免有新黨之嫌,如今連受康有為「誘惑」的人都可不受株連,新黨耳目更不在話下。因而看完這道上諭,無不有如心裏放下一塊石頭的輕鬆之感。
可是看到另一道上諭,心情卻又沉重了。皇帝自道,「從四月以來,屢有不適,調治日久,尚無大效。京外如有精通醫理之人,即著內外臣工,切實保薦候旨。現在外省者,即日馳送來京,勿稍延緩。」
大家都明白,這是廢立的先聲。京中早有許多流言,說「遲早必換皇上」,這道上諭,已見端倪。但是「皇上」是那麼容易換的嗎?總理衙門的官兒都有些擔心,怕因此而會引起各國公使的干預,又無端引起許多難以料理的糾紛。正在相與咨嗟之際,聽見馬蹄得得,夾雜著輕快的輪聲,入耳便知是與後檔車不同的西洋「亨斯美」馬車,當然是有洋人來了。
來的是法國署理公使呂班,要見慶王或者任何一位總理大臣。李鴻章被逐,張蔭桓被捕,慶王及由軍機大臣兼任的總理大臣,很難得來,在衙門裏的,只有一個曾為翁同龢所排擠,這一天又奉旨回本衙門的吏部左侍郎徐用儀。
總理衙門辦事的規制,凡是與洋人會談,必由章京作筆錄,章京以國別分股。法國股的章京,一共九個人,最能幹的是一個杭州人汪大燮,與籍隸海鹽的徐用儀是浙江大同鄉,當然順理成章地由他來作筆錄。
翻譯姓吳,是呂班帶來的。賓主四人,在一張大餐桌的兩面,相對坐定,略作寒暄,談入正題,吳翻譯先有所透露,呂班此來,是為了探問皇帝的病情。
一聽這話,徐用儀先吃一驚,知道遇到難題了!向汪大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窮於應付時,須作支援。
等呂班發過言,吳翻譯照實譯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諭,頗為詫異,亦很關心。上諭中說,四月裏以來,就有不適,何以三四個月之中,未見談起?」
「多謝貴公使關心。」徐用儀慢條斯理地答說:「聖躬違和已久,常有傳說,貴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大臣未便懸揣。」
吳翻譯聽他這樣回答,臉有難色。顯然的,對於皇帝有病的傳言,受雇於法國公使館的中國人,如吳翻譯等等,一定不曾告訴呂班。倘或據實轉譯徐用儀的回答,或許他就會受到責備,所以顯得為難。
不過,他還是跟呂班長長地說了一大篇,輔以手勢,似乎在解釋甚麼?呂班聽完,點點頭問道:「皇帝生的是甚麼病?」
這不便瞎說,亦不能用打聽確實了再來奉告之類的話搪塞,徐用儀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說:「皇上是積勞之故,精神不振,胃納不佳,夜眠不安。」
「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到底是甚麼病?」
這樣逼著問,頗使徐用儀受窘,汪大燮便疾書一個
「肝」字,將紙片移到徐用儀面前。
「大致是肝病。」徐用儀問吳翻譯,「呂公使要打聽得這麼清楚,是為甚麼?」
「我想他總有道理。」吳翻譯問道:「徐大人這話,要不要譯給他聽?」
「不必!且聽他說。」
呂班說的是:「肝臟有病的人,容易動怒。皇帝生這種病,在他左右的人,常會受到嚴厲的處罰,實在是件很不幸的事。」
「是的。不過皇上賦性仁慈,倒未聽到有甚麼處罰左右的情形。」
「那很好!」呂班停了一下說,「上諭中要求大家保薦醫師。敝國有幾位在華傳教的神甫,精通醫道,我想舉薦兩位,為皇帝診治,以敦兩國交誼。」
徐用儀聽完譯語,吃驚不小,急急答說:「多謝貴公使關愛,本大臣先代表敝國致謝。不過,薦醫一事,本大臣必須請旨辦理。此時不能作任何切實的答覆,請原諒。」
呂班對於他的回答,並無不滿的表示,只問:「甚麼時候可以得到答覆?」
「大概要兩三天。」徐用儀說,「此事自須慎重,要問問御醫,也還要垂詢大臣。兩三天是最快的了。」
「那麼,我準定三天以後,來聽回音。」
說完,呂班隨即告辭。徐用儀送客出門,剛回來還未坐定,又有通報:英國公使竇納樂爵士來訪。
這次是由英國股的章京,江蘇太倉籍的唐文治作筆錄。見了面,竇納樂首先向徐用儀道賀,接著便取出一封信來,隨帶的鄭翻譯說:「竇公使這封信是給李中堂的,請總理衙門轉交。」
「既是致李中堂的信,何以不直接送到賢良寺去?」
「竇公使的意思是,李中堂雖已退出總理衙門,但英國仍願以李中堂為交涉的對手,當他仍舊在總理衙門。」
「噢!」徐用儀頗為不快,但不便發作,忍氣吞聲地說:
「好吧!我派人轉送就是。」
等鄭翻譯轉告以後,會談本該結束了,誰知竇納樂還有一番話:「信中表達了英國的一種意願,希望李相能設法營救張大臣。」
張大臣當然是指張蔭桓。徐用儀心中冷笑,張蔭桓雖得李鴻章的提拔,但交誼不終,李鴻章未見得肯營救張蔭桓。而況,李鴻章正在倒霉的時候,這幾天方興未艾的一場大波瀾,他能避免捲入漩渦,已是萬幸,何敢多事,自討沒趣?竇納樂其人驕狂可惡,讓他撞木鍾去!
因此,他冷冷地答說:「知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