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一层楼 [book_author]尹湛纳希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88780 [book_dec]近代长篇小说。尹湛纳希(蒙古族)著,约成书于19世纪末叶。它是中国蒙古族文学摆脱民间文学和对历史故事的依附,以现实社会生活为题材,由作家创作而成的第一部现实主义长篇作品。《一层楼》叙述了璞玉和炉梅、琴默、圣如之间的爱情故事。这三位小姐都长期寄居贲府,从小与璞玉青梅竹马,有了深厚的感情。贲母看中了琴默,贲侯看中了盛如,璞玉之母金夫人看中了卢梅,都私下为璞玉定了婚约。璞王却爱慕着卢梅。后来贲侯给璞玉高攀了苏节度使的小姐苏己。苏已婚后不久病死,卢梅等三人也都四散飘零;他们的爱情便以悲剧告终。 [book_img]Z_13537.jpg [book_title]序 盖因桃杏园畔,芙蓉都境,焚心香一案,三千色世,缈如幻海,竟生无限春梦,于是玉楼一层如蜃气而作焉。天下颖俊冀会之于昭昭也,绝代佳人无奈幽恨默吞矣。 夫欲者生于心,奈命者定于天何?因发情思之重,一至续书旧梦矣。曩曹雪芹著《红楼梦》一书,予观其中,悲欢离合,缘结三生,论神明诲醒冥顽之道,嬉笑怒骂,表身百千,说菩提摩诃救世之法,新奇翻波,无穷缠绵合盘托出矣。故予敛彼等之芳魂,述吾心之蒙念,绘散花于短章,不设一丝绮语,濡墨挥毫,万言不可尽也。 风姨勿嫉,名花定由天生;月老何狠,悲运洵如是耶?仰面问天天不语,代断肠之人诉肺腑,补天之说自古有,望有志贤士弥鄙陋。灵根末断,前生曾耕才田;慧月常圆,再新越世玉楼。人间男女,莫劳聪慧之天生;意外章句,须顺气数之大势。笔拙源乎才穷,人巧岂能夺天工!然青尚出于蓝色,冰冷弗胜水寒乎? 呜呼噫嘻!更攀楼上楼之一层楼,怎脱梦中梦之一场梦?为唤醒深春之红颜,发苍林黄鹂之啼声。惟不向非知音鼓琴,何不对知心人吹笛?故为叙事之原由于卷首,蒙译凌河地方奇渥温氏景山先生作于兹。 [book_title]《一层楼》中援引《红楼梦》之概略 衔玉而生之宝玉者,为其祖母史太君、母王夫人所钟爱。乃父贾政,纵加严饬,而重慈之庇护犹甚焉。政长子珠早夭,妻李氏宫裁,生遗腹之子兰。政妾赵氏所出之少子环,愚而不肖者也。故政之所望于宝玉者非浅也。 政之胞兄赦,同祖之侄珍。赦袭荣国公爵,珍承宁国公职,而政供职于工部。 赦子琏之妻,即政妻王夫人之犹女熙凤也。政托为之理家,自是政遂不问家务矣。凤姐善事贾母、王夫人,又因李氏孀居,宝玉幼懦,以致成其自专矣。 宝玉自幼惑于淫欲,甚恋贾母所赐之美婢袭人、晴雯辈。晴雯虽守,而袭人导之于不洁者久矣。凤姐预窥此机,借嘲谑以合其意。自谋纵宝玉于声色,荣府之权可不失所操。惟贾母、王夫人不之知耳。  贾母之女敏,嫁盐科林如海。敏死遗女黛玉,黛玉者绝代之佳人也。贾母迎至家爱惜异常,遂共宝玉同置己侧。初则两小无猜,久而形影不离,沆瀣与通焉。然终能持之以礼,真可矜也。 黛玉聪慧颖悟,凤姐窃畏之,自度倘或结缡于宝玉,必将中主其家。无何,王夫人之姊薛姨携女宝钗来,貌美不伦,为人宽柔,又尚礼让,且系王夫人姊女,风姐窃喜,即用以笼宝玉以逐黛玉之计,每称于贾母、王夫人前,二人益误之。惟宝玉之心不与易也。 继而林如海亡,黛玉忧恨过甚,遂成不治之症。又因贾母皆善视其侄孙女湘云,政之庶女探春,政兄赦女迎春,政从兄敬女惜春及李氏、宝钗等,宝玉益忧之。 政长女元春为贵妃,亦因深爱宝玉,乘其归省,欲为其弟择妇,客黛玉之慧美,心甚悦之。然闻人言其疾,遂属意宝钗而赐楠珠,由是黛玉之病益笃矣。  宝玉因不得意,遂同侍婢优伶等游,政闻而大怒,必欲置诸死地也者,幸得贾母救免。适袭人谗晴雯于王夫人,又自貌若晴雯之五儿涉及黛玉。王夫人怒,立逐晴雯。晴雯死后,其厌黛玉之心益重矣。 未几,元妃薨逝,荣府中衰。凤姐尤张势贪婪,通外官,放利银,肆行威福,而阴嫉黛玉之心更甚于往日矣。黛玉本自恨无家,又因凤姐等胁迫不休,遂决意自戕,惟期速死,及其病势转剧,而宝玉亦病焉。 凤姐又见宝钗素喜带金锁,便造言与宝玉有金玉良缘,拟为之婚嫁,而难宝玉之不可也。故设诈娶黛玉以哄宝玉之计,贾母、贾政、王夫人悉听之。当此之时也,黛玉将终,竟又欲用其侍女紫鹃傧扶宝钗,设迷局以哄宝玉。然因紫鹃泣守黛玉不舍,遂以小婢雪雁易之。雪雁甫去,黛玉已呕血毙命矣。 宝玉于疯癫之中,毕其婚礼,及醒方往抚棺尽哀。当黛玉之终也,仅李宫裁、紫鹃二人相守。由是紫鹃心灰意冷,旋从惜春入大观园栊翠庵修行矣。 迄贾政自粮道之任被参而归工部,时因贾赦、贾珍等皆乏令行,又因凤姐横残愈炽,突由御史台奏章弹劾,锦衣卫立行抄检,致宁、荣二府瞬息涂地矣。 由是物议尘上,凤姐上下无颜,及贾母谢世,更失其恃,羞赧之余,寻亦死矣。后虽赖乃祖之勋劳,复其世职,赐返家产,然已残破,以至治葬犹感困窘也。 贾母素昔奉佛,因置尼姑妙玉于园中。教宝玉寄命张道士。僧道之属遂得与宝玉往来,谈禅论道非一日也。致使宝玉心中滋生他念,然虽欲几番隐遁,皆被宝钗、袭人等羁留之。后贾政扶柩南渡,宝玉、贾兰入秋闱,场后遂从僧道潜亡矣。不知者或谓僧道之骗惑使然,然由达人观之,实因黛玉故也。 榜既放,知宝玉、贾兰二人皆中,然王夫人、宝钗等皆深悔之。 此乃《红楼梦》之终始要略,看官有鉴于此,可知《一层楼》之寓意矣。 [book_title]《一层楼》诗 深院东风任恣吹,浅绿嫩红乱纷飞,书生感怀餂笔处,春光复归花复开。 片金铰破抑何悲?飞装裁就心犹惜,一群娇鸟百般啼,工笔细处血泪垂。 天缘多情聚一家,锺情却惹愁无涯,回头虽惙此情意,安禁情泪万滴洒。 清露冷冷漫草落,尚不比子泪珠多,我之愁怨诉向谁?与尔同愁涕流血。 霜落两鬓奈忧何?闲来工诗晚来歌,喜得翦烛展故卷,嚼时犹甘咽时涩。 暮雨击窗纸斑斑,晨冷透怀意绵绵,西风乍起花洒泪,珠珠如冰珠珠冤。 脂粉娇娃携锄兰,相慕时种红豆田,悲春林泉云霞客,采豆代饵熬闲天。 形影相消梦魂里,暗映窗前长太息,玉环尚忆往事否?春雨秋风相依依。 [book_title]《一层楼》明序 本书中原无恶媳奸妾之弊,亦无家政内专之失,此其所以略不同于《红楼梦》耳。然琴、炉二人之心不殊钗、黛,而璞玉独恋之意无异于宝玉。况因老太太、金夫人之议,两相分拆,致令璞玉之佳偶虚如望梅者,又何别乎贾母、凤姐之合谋而使宝、黛之良缘幻若画饼者哉?惟本书之言词中,虽稍加文饰,而其事要固无虚妄也。凡百年之间,事态竟若同出一轨,此本书所以不能不为锺情者哀怜而长太息也。故先引《红楼梦》之事以描摩,次述《一层楼》之文为传焉。 嗟夫!世间才子佳人之遇,差池舛误者岂独红楼一层之属欤?是故编辑之,吟哦之,译书之,又怆然而悲叹之矣。非独一人悲叹而已,愿与同心者共悲叹之,与同心者悲叹之而犹不足,必欲与天下之才子同声共哭之也。因作歌以记之,歌曰: 三十三天,天外还有天,世间生人各不一。君不见凶顽粗鄙者之欲反遂,聪明蕴藉者之业常违。却如何白马偏为顽徒骑,佳人着配愚郎悲。劝君且莫恨青天,此皆因尔前生未结好因缘。 欲知未结良缘之事,请看明表于第一回。 [book_title]第一回 北斗宫女魁星现象 西瑶池老王母赐筵 话说天下名山,除王母所居昆仑山外,海岛之中有三座高山,一曰“蓬莱”,二曰“方丈”,三曰“瀛洲”,都是高耸参天,路径不通的。《史记》中曾言,这三坐山都是神仙所居之处。再《抬遗记》《博物志》等书中皆言其中珍宝之众多,景物之佳美。此外仙果、瑞木、奇花、样草之类,越发不胜枚举了。 内中单表蓬莱山,有个薄命峰,峰上有个红颜洞,洞内有位仙女,乃是总司天下名花的群芳之主,名曰百花仙子,在此修行多年。这日正值三月三日王母生诞,正要前去上寿,恰好来了素日契好的百草仙子,相邀同赴蟠桃盛会。百花仙子遂命仙女捧了百花酿,又约了百果、百谷二仙子,四位仙姑,一齐驾云,往西昆仑而来。 在途中但见四面祥云缭绕,紫雾缤纷,原来是各洞神仙也都前去赴会。忽然又见北斗垣中放出万丈红光,耀人眼目,内有一位星君,跃舞而出,装束打扮,虽似魁星,而花容月貌,却是一位美女。右手持笔,左手执斗,四面红光护体,驾着采云,也往昆仑去了。 百谷仙子道:“这位星君如此打扮,想来必是魁星夫人了,原来魁星也有老婆,却是奇事!”百花仙子道:“魁星既为神仙,岂有浑家?且神仙之变化莫测,亦难详其底细。或者下界别有事故,故此星君变相出现,以垂景象,也未可知。”百果仙子笑道:“据我看来,今日是西王母生诞,所以魁星特遣娘子祝寿,将来东王公生诞时,才是魁星亲去拜寿哩!但这星君四面红光围护,紫雾盘旋,又不知是何垂兆?” 百花仙子道:“小仙向闻,魁星乃是司掌下界文人的星君,近来每见北斗垣中红光四射,今又变相出现,如此景象,下界定是出文人了。只因我道行浅薄,不知其兆应在何时何地矣。”百草仙子道:“小仙向闻,海外小蓬莱岛上,有个泣红亭,亭内有一玉碑,上镌十数人的名字,一旁又有琴、炉等项画图,近日常常放出光芒,如今又与魁星现象相合,想必其兆应在那玉碑的景象了。”百花仙子道:“不知那玉碑上所载何等样人?也不知我等能否一见?”百草仙子道:“那碑内寓有仙机,又有佐运大仙等看守,须俟数百年之后,得遇有缘方得出现,此时机缘尚早,我等何能骤见?”百花仙子道:“不知我等与那玉碑能否有缘? 只可惜我辈虽然得成正果,终是女身,即使得睹玉碑人文之盛,其中所载,倘或俱是儒生,而无一闺秀,我辈女子岂不减色?” 百草仙子道:“刚才魁星既现女像,其为坤兆无疑,又闻那玉碑所放之光,每交午后,或逢双日,比平时更盛。以阴阳而论,午后属阴,双日亦属阴,文光主才,纯阴主女,据此景象,岂止一二闺秀,只怕尽是裙钗奇才哩!”百花仙子道:“妹子所见极是,据我看来,即使所载竟是裙钗,倘若与我辈无缘,不能一见,岂非镜花水月,终虚所望么?”百草仙子道:“此派景象,如今我等既得预见,亦不可谓无缘了。大约日后,我辈之中,定有一位,恭逢其盛;此时事属渺茫,说也无用,我们且快去赴会,何必只管猜这哑谜?” 四位仙家,闲谈之中,已生凡念。天衣飘飘,飞采迎风而去。只见后面又来了四位大仙,形容相貌,极是可怕,面分蓝、红、黑、黄四色,俱生獠牙,红发盖顶,头戴束发草冠,身上亦穿四色锦绣道袍,项挂骷髅念珠,手持各色明珠美玉,奇珍异宝,也向昆仑去了。  百花仙子道:“这四位仙长,向日虽在蟠桃会上见过,却不知都住在那座名山,是何洞主?”百草仙子道:“这四位仙长,乃是龙、龟、鳞、凤四灵之主。那穿绿袍的,乃是总司天下毛族的百兽之主。穿红袍的,是总司天下禽族的百鸟之主。那穿黑袍的,乃是总司天下介族的百虫之主。穿黄袍的,是总司天下鳞族的百鳞之主。今日各携宝物,大约也为祝寿而来。” 说话间,又见福、禄、寿、财、喜五位星君同着木公、老君、彭祖、张仙、月老、刘海儿、和合仙等众仙家,也远远而来。后面又有红孩儿、金童儿、青女、玉女,各自驾云御风,并各洞许多散仙、仙翁、仙姑,或前或后,到了昆仑。四位仙子也跟随他们,齐进瑶池,登上玉阶行礼,各献了祝寿珍宝。近侍仙女一一收讫,留众仙赐筵。王母坐在当中,有玄女、织女、麻姑、嫦娥及众仙女等左右分班,其余众仙,也都远远侍坐在瑶台两旁。王母各赐仙桃一枚,仙醪一杯,众仙俱起身拜谢了依次而饮。真个是说不尽天庖盛馔,玉府仙醪,麟羔凤果之贵。 又闻仙乐声和,云遏风静,须臾歌舞已罢。时有嫦娥向众仙发话道:“今日乃是金母圣诞,难得天气清和,各洞仙长,列位星君,莫不齐来祝寿,今年之会,可谓极盛矣。方才看众仙女之歌舞,虽属绝妙,但每逢蟠桃会宴,都曾常见。小仙素闻鸾凤能歌,狮麟知舞,若果有如此技能,何不趁此良辰,请百鸟、百兽二位大仙,唤属下仙童仙女等众,来此歌舞一番?未知众位仙长意下如何?”众仙方欲发话,只见百鸟、百兽二仙齐齐躬身道:“蒙仙姑吩咐,小仙等自当奉命,但倘或歌难悦耳,舞不娱目,况且众童儿素来卤莽成性,若致失仪,恐惹金母见责,小仙等如何能当得起?”王母笑道:“暂时戏耍,又有何妨。”百鸟、百兽二仙,即遵金旨,将宽袖一招,登时有许多仙童来到空中,向王母叩拜已了,往阶下一滚,各各现出本相。只见以丹凤、青鸾为首,一个是采羽耀眼,一个是翠尾鲜艳,下有各色禽鸟孔雀随舞。又有麒麟、狮子为首,犀,象、虎、豹等类,随后舞蹈。一壁厢群鸟歌声嘹亮,一壁厢众兽舞态盘旋。在瑶池玉阶之上,各显其能。那般瑶草、琪花亦似含笑点头,分外好看。 众仙正看得眼花缭乱时,又见东方有两朵白云如盖,飘然来到,落下一对玉琢粉塑般的男女来,向王母祝寿。原来这二人,乃是灵霄宝殿玉皇天仙驾前差来的。一个是函香殿下,一个是催艳玉女,二仙正在妙龄,众天女仙子,但见那函香殿下,发如春云,总挽顶角,四周留鬓,身穿红锦短袄,下着撒花绿绫散脚裤,极是鲜明。更生得:  明眸能使山水增光,一笑如同百花齐放。 大家看他俊秀出众,无不惊讶。忽回身看那四灵大仙时,一个个吊眉突睛,蒜鼻大嘴,颧脸撅颏,各自引领儿女看着歌舞,欢喜得扇耳挠背,形态粗鄙,不堪入目。嫦娥等皆忍不住笑。织女推了百花仙子一把,两个大笑起来。嫦娥又见百花仙子目不转睛的看那函香殿下,心中便觉不受用,忙也回过头去看那函香殿下。却说那殿下见众仙女那般情景,看了一眼催艳玉女,二人会意,不觉嫣然。  此时王母观看众禽兽歌舞,圣心大悦,遂唤侍女,分赐众仙百花酿各一杯。 却说,嫦娥向百花仙子笑道:“仙姑既将仙酿来祝寿,此刻鸾凤和鸣,百兽率舞,何不趁此机会,也发个号令,命百花一时皆开,将来祝寿?若能如此,既可助他们歌舞之声容,又可添些酒兴,岂不有趣?”众仙听了,齐声赞道:“如此真个有趣。”都催促即时施行。 百花仙子道:“小仙所司众花,其开谢各有定数,非比歌舞随时皆可行令的。月姊今出此言,岂非难我之不能耶?况且玉帝对花事律令极严,稽查尤紧,凡下月应开之花,上月即呈图本验过,又上差催艳玉女,务使严加审定须瓣之增减,形色之变化,令其别开生面,以示天界之奇。所以虽是同一梅花,有绿萼红须之异,同一莲花,也有重合并蒂之奇。牡丹、芍药佳号极繁,秋菊、春兰芳名更多,一枝一朵悉依定数而开,或先或后,俱俟约期而放,加之又遣函香仙童,往来看护,待其含苞吐蕊之时,果能循规呈妍,并无差错,方才载入金箓云签。俟至来岁,或移雕栏之内,或生闺闼之前,俾得净土之培,清泉之溉,得诗客之嘉许,供佳人之赏玩,增其容艳,以示奖励之意。倘有些许违越,便有函香殿下奏闻,分别罪过之轻重,以示惩罚,其最重者,移置津亭驿馆,不特任人攀折,更令泥污土埋,见蹂于车轮马蹄之下。其次者,使之蜂残蝶闹,须臾凋零;或令雹打雨摧,登时殒命。其最轻者,亦贬入深山穷谷之中,不得青眼之顾,不遇红颜之鉴,埋没幽僻,徒令凋谢。眼见得不是函香殿下、催艳玉女都在此间么?有此种种考察,所以小仙奉命惟谨,不敢有违,亦不能有所缓急。今欲开百花于一时,聚四季于瞬息者,月姊此言,实是差矣。”嫦娥听了这一席话,觉得甚是有理,知不可强词。却有风姨在旁,因素日与月姊相善,内常常欺压花仙,遂冷笑一声,又说出一香道理来。欲听风姨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发正言花仙循时令 借风力月姊意猖狂 话说风姨在旁笑道:“据我所闻,万物皆遵其时令而生长,上天惟以好生为心而已,那里管得许多小事?依仙姑所言自是极慎极难,断不可逆天而行。然而梅乃一岁之魁,入春而放,各处莫不皆然。何独岭上有十月先开之异?你所谓号令极严,分毫不敢有误者何在?世间道术之士,以花为戏,布种发苗,令花开于顷刻者,你所谓稽查最紧,临期方开者又何在?此外如园叟花佣之辈,将牡丹、碧桃之类,浇肥炙炭,岁朝之时,使其芬芳呈艳,名曰‘唐花’,此又有甚么奏闻上帝,发播钦令之事?大约事权在手,便可任我施行,今月姊如此恳求,也勿须设言推托,待老身再助几阵和风,成此盛会。况在金母之处,即使玉帝闻知,亦未便加罪。倘或真有责怪,老身情愿与你分任其咎如何?”  百花仙子见风姨伶牙利齿,以话相难,不觉暗暗吃惊,遂从容说道:“老姨请听小仙告白,那岭上花开,因地有南北寒暖之别,得气稍先者,小春偶放一二,好事者即咏于诗词,岂可作为定论?至于花开顷刻者,乃道人之幻术,过眼即空。再若‘唐花’,不过矫揉造作,非关花事,更何足道?此事非可任我施为,今既承尊命,可唤桃花、杏花二仙子前来,备执上等本花,歌舞一番,何如?”  嫦娥听了此话,不觉冷笑道:“桃杏二花此时遍地皆是,这倒不劳费心,小仙所以相恳者,并非为自己娱目,意在趁此良辰,博金母一日之欢,方可谓不致虚此盛会;若知仙姑意存爱惜,恐劳手下诸位仙子,我又何必相强!但仙姑不过举口之劳,便如此执意作难,一味花言巧语,这等拿腔做势,岂不有些过分了?” 百草仙子在旁,见风月二仙合力欺压百花仙子,已忍耐不住了,遂笑道:“二位仙姑亦不可厚非百花仙子,譬如风姨所司风纪,四季各不相同,岂能于阳和之候,肆肃杀之威,解愠之时,发凋萧之令?再如月姊于朔望圆缺之理,不敢有时刻差池,岂可使皓魄常圆、夜夜对此青天碧临么?”百花仙子又道:“群花齐放,固属易事,但小仙素本胆小,兼少作为,既不能求不死之灵丹,又不能造广寒之胜境,种种懦弱,不如人之处甚多,道行如此之浅,岂敢任意妄为?此事只好得罪,有违尊命了。” 嫦娥初被百草仙子言语相侵,已觉羞愧,今见他话中又明明讥剌他窃药一事,不觉恼羞成怒,便发话道:“你不肯开花也罢了,为何话中带刺,却是讥讽谁?”织女劝道:“二位向以楸枰朝夕过从,何等情厚。今日忽然如此,岂不有伤往日和气?况且事涉游戏,何必纷争?”玄女道:“二位口角,王母虽然宽宏,不肯责备你们,但以此瑶池清静之地,视同儿戏,任意喧哗,未免有失敬上之道。倘值日诸神奏闻玉帝,他年蟠桃会上,恐不再屈二位大驾了。”  嫦娥道:“百花仙子违逆过分,而又欺人忒甚。这等不能赴蟠桃会也罢,即是堕落红尘,一较得失又有何妨?”百花仙子亦觉难忍,遂道:“果真堕入红尘,以证得失,见月姊如此无礼,谁胜谁负,亦难料定。”织女又劝道:“罢,罢,二位果真到了下界,以分胜负,且不必在此口角,他日我等都去看二位谁得谁失罢了。”说毕,暗笑不止。 当时坐在玉栏旁边的司掌天下运数之氤氲使者,起身执笔过来,自百花仙子、月姊、织女等三人始,将在会上耻笑禽兽众仙或羡慕函香殿下的十五六位仙女,悉数载入缘分名册之中。又有月老见函香殿下与催艳玉女,在王母前敬献寿酒之时,见众仙女争看之态,相视放笑,早从姻缘袋中取出赤绳,在函香殿下与催艳玉女的足上系了,又乘着仙酒之力,将月姊、百花仙子、织女三人之足,与那所憎嫌的百鸟、百兽、百麟三仙之足系了。正是:  慎喉那得有病入,禁口自然祸不出, 试看戏语成过恶,修行仙家亦犹如。  嫦娥又要发话,麻姑忙劝道:“二位如再喧哗,不独有碍娇音妙舞之视听,恐金母要下逐客之令了。”  且说采毫箓名,红绳系足之事,众仙虽未留意,王母慧眼却看得明明白白,暗暗点头叹道:“可怜!可怜!此辈妮子只因道行浅薄,为着游戏小事,口角生嫌,岂知后来许多因果莫不从此而萌,适才采毫录名,红绳系足,亦露元机。无奈这些妮子犹在梦中,毫不知觉。这都是群花定数,无可如何!”须臾,歌停舞罢,王母为了证其因果,命织女为之和解,又赐百花仙子无弦琴一张,赐嫦娥存香金炉一个,其他群仙都赐仙果琼浆。众仙宴毕,即时拜谢四散。 百花仙子与百草、百果、百谷四位仙姑,共坐云軿,向蓬莱山而来。百谷仙子在路上说道:“今日乃是庆寿良辰,争奈那嫦娥侍强倚宠卖弄新鲜题目,平白惹了这场闲气,我至今还觉不平,幸亏百草姐姐,据理言情,说得他满面羞惭,无言可答。”百草仙子道:“那歌舞本是件有趣的雅事,怎么要那些非仙非鬼的兽类乱闹起来?瑶池乃幽静之地,今被兽蹄鸟迹糟踏不堪,明日那些执事仙官,着人打扫,还不知怎样埋怨嫦娥理!”百果仙子道:“幸而龟不能歌,蛟不能舞,若能歌舞,嫦娥少不得又请百介、百灵二仙发号施令。那时弄得满瑶池玉阶之上尽是虾兵蟹将,臭气熏天,那才是个笑话哩!当时我在座上,见百草姐姐笑个不住,不知是为甚么,想是看得乐了?”百草仙子道:“我看那些鸟儿,如凤管鸾笙燕语莺啼,虽不成腔调,也还无甚可厌之处;至于那百兽,到底算些甚么东西,那癫象,笨狮,摇头摆尾,已觉不雅,又弄个毛猴子夹在里头,东奔西跳,偏是他忙;最是令人喷饭发呕的,是那小耗子也在里面混搅;还有那个小兔子,缩头缩脑的,所以不觉好笑。看了他们那种样子,无怪百花姐姐宁与我辈草木并腐,绝不入那鸟兽之群,这主意是不错的了。”百花仙子听他三位问答说笑,却也化怒为喜,谈笑之间,早至蓬莱,各自归洞。自是每逢闲暇,无非敲秤相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人间岁月几何。 忽然一日,玉帝传下旨意,命氤氲使者带领函香殿下、催艳玉女等一群上界仙女、仙童,又有嫦娥、织女等仙子连同这里四位仙子,降落红尘投胎。百花仙子听了,不觉吃了一惊,知是往年失言之果报,也是定数难逃,莫可奈何,不由得进了众仙子之群,随着氤氲使者来到空中。那氤氲使者从袖内取出一面五色情思旗来,将众仙子卷起,往下一撒,只见这般仙女如同散花落叶,飘飘落在南瞻部洲地面,纷纷寻找各自的家门,投胎去了。  此后经历了几多岁月,这般痴男情女,经了几番轮回,又几番载入传记之中,也不知其可曾悔悟心行,改过迁愆。这一世恰好逢在我这《一层楼》书中贲侯家里。看官!欲知他们如何了其因缘果报,请看《一层楼》第三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白老寡一进贲侯府 孟圣如初岁海棠院 凡传记中,每述一事,必指某国某年,此洲彼县,假托名目虚指地方而言。想来闲书杂传,不同于正史,多系文人才子为现其所学或述其所怀而作。既如此,却如何胶柱鼓瑟呢。 我这部书中,也不说那国那朝,何城何庄,乃是说一个数世积善之家,礼乐诗书名门之事。累代世袭侯爵贲端,娶妻陶氏,生了一男一女,男名贲玺,娶妻金夫人。女名贲珠,也嫁了世宦孟氏之家。贲端早已辞世,贲玺依例袭了侯爵。 这贲氏家中,人口虽不多,上上下下算将起来,也有百余口人,事情虽少,一日也有几十件。开头写正不知从那一件事动笔提起,却好咫尺间,有个芥豆大小人家,原与贲家有一点瓜葛故旧,这日正来贲府,所以由此写起,倒是一个头绪。 话说,这一小家子姓韩,家主韩老在时,为他老婆白老妈儿女众多,贲玺因年过四旬方得了长子璞玉,惟恐难养,托其嗣众,生下来便寄养在他家过了三日。此乃取古人“寄财于富地”之意。  一月正值残冬,时近年关,白老寡的儿子二麻子,躲饥荒出外吃了几杯闷酒,回到家中,掀起草帘子入来看肘,只见他母亲蹲在灶门前烧火,妻子坐在小窗下补衣裳,儿子大脑袋在炕头儿上趴着。二麻子呕气道:“俗话说‘和尚这般念经,母亲这般哭着,父亲如何能超脱?’母亲这般寒碜,儿子又冻的这个样儿,我这个日子如何能够过得起来?”婆子听了,敲着火棍子道:“自己跑到外头,不知在那里灌了你娘的血,揎饱了肚子,也不顾一家子的饥寒,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还只管跳蹋呢!”二麻子焦躁道:“这年头儿,慢说是我这样一个人,就是兴隆当铺也是发紧的咧!你让我到那里弄钱去养活老婆孩子?”婆子道:“这么说起来,就随弄不到钱,让你老婆孩子饿死不成?我是老了,若是年青,还强似你这个赖汉呢!”二麻子道:“那你何不施展施展你年青时候的手段?今年秋天把西场院的收成也典出去了,若不把南篱下的三垧地赎出来呀,明年连种的地还没有了呢!这会子我看怎么过日子吧!”婆子失声笑道:“越说越呕得人又好气,又好笑。媳妇起来!把那只老公鸡宰了。昨儿大脑袋要吃我娘家送来的那一筐子馒头,我没给他吃,这不是我舍不得!原要明儿进贲府走一趟,豁一豁老脸儿看看,得了好处你们别兴头,不得呢,你们也别恼。”媳妇听了,跳下炕来看了一看箱子道:“哟!箱子底里只有两碗小米了!”二麻子也站了起来道:“种地的事还好说,年前倘能弄到三万多钱,多少还一还饥荒,下剩的也够过年的了,过了年再种人家一分青,不也就可以活得下去吗?” 冬日天短,说着,不一时已是掌灯时分,母子四人,胡乱吃了些稀粥睡了。次晨,白老寡起个绝早,从西邻家借来一件新布衫套上,给大脑袋穿上昨儿补的衣裳,又把媳妇收拾的鸡放在那一筐子馒头上,用旧手巾盖了。媳妇又倒了一碗茶递过来,婆子接过喝罢,即命大脑袋提着筐子。来到贲府门首看时,只见三间大门前站满了头戴红缨帽儿,下穿长统靴子的公人们。自知难进正门,遂转到西边,从马圈的门进去了。 因白老寡与贲府住的近,所以同牛倌儿王信素有来往,遂进王信家里来。他老婆叶儿见了忙起身笑道:“哟!白妈妈怎么来了?今天冷着呢,没冻着?”一壁请安问好,一壁把火盆推了过来,又倒了碗滚茶给他喝着,回头掀起自己坐的毡垫子叫大脑袋坐在热地方。看了筐子,已会来意,便笑道:“妈妈给老太太请安来了?”自老寡笑道:“看哥儿来了,他可好?”叶儿道:“可不是!听说我们哥儿一生下来就叫你老人家认了乾儿子,昨儿刚放了学。但也该先请老太太安才是。”白老寡道:“那是自然,就央大娘替我传报一声呢。”叶儿道:“妈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凡是堂客们来,皆到垂花门回事房见管家奶奶们,他们再进里头去回,妈妈怎么没走大门进来?”白老寡念佛道:“我的佛爷!我不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走大门,侯门深似海,而且我也认不得如今的新管家奶奶们,所以就寻上大娘你来了,好歹照应照应呢。”说着,一边拿起叶儿的烟袋,给装了一袋烟。 叶儿忙起来接了,也回敬了一袋,笑道:“想是妈妈并非无事而来,其实我也没有回事的职分,也罢,今日且破例走一趟看,这大冷天,你老人家也不是容易来的。”说毕,忙换了一件新皮袍儿穿上,吩咐他女孩儿代小儿:“给奶奶倒茶。”说着,把头巾搭在颈项上,便出去了。  这里白老寡拥炉而坐,同代小儿说话,问这问那。过了好些时候,叶儿方回来笑道:“今日倒好,老太太很欢喜,我一回妈妈来了,就叫即刻进来呢。”白老寡喜出望外,忙起身命大脑袋提着筐子跟了进来,叶儿道:“今日既没回管家婆子们,索性也不必走垂花门,就从西北角门进去吧,只求你老人家快点出来,别只管唠唠叨叨的叫老太太不耐烦。”说着已走进两三层过道穿堂来了。当时,上头正预备着摆早饭,所以满院丫头媳妇们端着红漆合子和盘子等件,往返穿走不停。一入角门便见满目厅堂楼阁,不觉比外边暖和了好些。叶儿引着婆子,转过贲老爷住的逸安堂的抱厦后边,往东穿过门洞向南走了几步,径进老太太住的介寿堂西厢房里来了。 此时,大脑袋的脑袋己转了向,早认不出东西南北来了。只见上房廊檐下有两三个穿红着绿的姑娘们向婆子点头问好。掀起红毡门帘子走进来时,见正间北边的八宝床上,放着一张大方桌子,左右设着坐褥靠背,叶儿悄悄的问时,地下站着的媳妇们便向东屋努嘴儿,遂即掀帘子走了进来。只见满屋亮堂堂暖烘烘的,老太太正对着门,倚着靠背盘膝端坐,旁边有妙鸾、秀凤二丫环侍立,还有几个小丫头正色无声的在门旁垂手站了一溜。 白老寡遂跪在地下请了安,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这大冷天怎么来了?这两年如何一向不见?”婆子忙笑道:“前年春天请过一回老太太安,也只因家里穷,穿戴皆不方便,所以未能常来,如今禁不住想念,一则来瞻仰老太太慈颜,二则看我们的心肝哥儿来了。”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费心了。”说毕,命丫头们在地炕上铺了坐褥,让婆子坐下,婆子告了坐,坐了。老太太见大脑袋手里提着筐子站着,便笑问道:“老人家自己来也罢了,又拿甚么东西来了?”婆子忙把一腿跪起来回道:“也没甚么好东西,不过是穷人的穷意思罢咧!为的是老太太吃着软乎,拿了一只鸡,给哥儿带一点饽饽来了。”老太太笑了一笑,问丫头们:“哥儿在那里?叫了来!”丫头们齐声应了个“是!”去不多时,便听有人跑的脚步声,璞玉已掀帘子进来了。 婆子见璞玉头戴貂皮帽儿,身穿大红缎衣,面如冠玉,唇若涂朱,走进来含笑侍立候命。老太太道:“你乾娘看你来了,不见见么?”白老寡拉起他手来,叫着心肝儿肉,亲了一下,搂到怀里坐着,只管问这问那,璞玉一一答应着。白老寡正自欢喜亲热不完时,忽然唰的一声响,如同头顶上掉下来了甚么东西似的,不觉大惊,一时忘情喊了出来,把璞玉推下去。慌忙站起来看时,只见当头墙上钉着个竖匣子,面上嵌着玻璃,里头象个圆碾盘,下面挂的秤砣子往下一坠,匣内作响,好象娘娘庙的和尚敲钟似的,一连响了十来下,接着又象打箩筛面一般,咯当咯当的响个不停。白老寡吓得色变,璞玉先已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来。妙鸾、秀凤等也跟着失声笑了。老太太厉声喝道:“这些孩子,忒没规矩,老年人原不曾见过,一时碰着,如何不惊,这有甚么好笑的!”正说着,外头管饭的媳妇们搬进饭桌儿来了。 原来老太太早饭上不吃酒,所以把饭菜一齐摆着端上来了。老太太命秀凤:“领着婆子到你们屋里吃饭。”秀凤便引着白老寡祖孙二人,绕过槅扇往自己住的屋里来了。这边老太太带着璞玉吃了饭,闲坐吃茶。白老寡咂舌舔唇的过来道谢。老太太问道:“那里的吃食不知道预备的怎么样,可有滋味?”白老寡合掌念佛道:“我也没认出个甚么来,只觉填进嘴里就化了,奇香美味,妙不可言!老太太可真是福寿双全的活佛,看这里的茅房也比我们住的房子高贵呢。”老太太微微笑了笑道:“你们的房子院子可还牢固?”白老寡道:“那里甚么结实,院子没有门,院墙也倒的倒塌的塌,三间房子的一间又坍了。”老太太又问有多少牛羊牲畜,婆子遂哭穷起来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了。咒道:“他爹的,大营子的冯傻子,说是要碾面,把我们独一只叫驴借了去,那里碾甚么面,原来是和骡马掏蹬甚么骡子,过了十几天,我让二麻子去牵回来,驴已瘦的走不得道儿了。冯傻子推着屁股送来,倒说是给草料也不吃,想家瘦了的。”话犹未了,老太太下面的丫头们,皆掩口而笑,有的背过去揉着肚子,有的跑到外间屋的床上打着滚儿笑。叶儿不时咳嗽一声,要让他出来,婆子却若无其事的呆着脸,全不理会。老太太道:“我们家原也比如今好些,从我们老爷去世后,也就一日不似一日了。目今已是入不敷出。下面的管家们,也是一个个寻体面,争名儿,吃好的,穿好的,勤俭聚敛的一个也没有,所以如今也不似先前了。”白老寡道:“我的佛爷!老太太如何这么说,骆驼屉子破了还愁不出个驴韂儿?”老太太莞尔一笑道:“破也罢,不破也罢,我还能活多久,只顾为这个操心呢!”白老寡道:“我看着老太太比我还硬朗呢,就是担水也还能够,况且土罐子也能磨破铁勺子呢。” 叶儿见他出言粗鄙,越说越上劲儿,又咳嗽了一声往外抬了抬下颏,白老寡这才起身告辞。老太太赏了十多两银子,因又听说没吃的,吩咐命外头的管家们送去一石小米,又说道:“老人家,你也常来瞧瞧我,我一个人,老了,也没个投合说话的人,常觉寂寞。”白老寡忙磕了头,谢道:“只怕老活佛嫌着罢咧,不然,在老太太跟前呆一天,也是无边的福了。” 当时大脑袋早跟着璞玉玩去了,遂叫丫头们去寻了来,依旧提了筐子,跟着叶儿,仍走原路,出了角门。刚走到马圈穿堂时,顶头儿碰着一位胖胖的中年妇人,穿着黑衣,头戴皮帽子,领着个小丫头走进来,向叶儿点头冷笑道:“恭喜呀!听说你今日高升了。”说着走过去了。叶儿登时脸色惨变,回身跟在身后说了好多话,才回来。白老寡问他是甚么缘故,叶儿道:“这是掌内务的舒二娘,是二管家的老婆,说我越分行事,引了你们进来,所以生气呢。”说着来到自己屋里,白老寡取出五钱银子相赠,叶儿笑着执意不收,说给他女孩儿买针线时,方才收了。白老寡所获过望,欢天喜地的回去了,不提。 且说叶儿,进走了他们,回到屋里,刚吃了一碗茶,忽一值班的媳妇来高声喊道:“叶儿姐姐,管家奶奶在回事房叫你呢,快来吧。”叶儿听了,吃了一惊。 原来老太太的女儿贲珠,适西河太守孟瑰,生了一女,因这年冬天,孟瑰赴京朝觐,夫人小姐在家,闲居无事,所以贲夫人回家探望母亲,当日即至,因此管家媳妇们奉老太太之命,召集当值的媳妇们,准备迎接。 且说叶儿随同众人,来到上房前等候。不多时,只见璞玉在前引路,外边的小厮们推一辆绿色方车儿进仪门来,放在大厅前跑出去了。众媳妇这才向前排班迎接,打起车帘子,贲夫人便同着女儿圣如下了车,扶着丫头媳妇们,转过大厅影壁走进来。 早有金夫人带着一群丫头迎了出来,向前执手相见。姑嫂多年未见,分外亲热,握手说笑进垂花门来时,见老太太扶着妙鸾、秀凤两个丫环,在正房阶上立候。贲夫人见了老太太急走了几步,跪在阶下请了安。圣如及跟来的丫头媳妇们,也一起跪着请安毕,母女二人悲喜交集,皆流着眼泪,进屋归坐后,老太太问过那边的好,又说了一些路途上的事,拉着圣如的手,擦了擦眼睛,端详了一会子,心中大悦。问了年庚,又叫璞玉来道:“这是你姑妈,没请安?”贲夫人忙道:“早在大门上问了好了。”老太太又向金夫人道:“他姑妈老远的来了,我们姑娘们还不出来相见,怎么这等娇起来了?”金夫人忙站起来道:“快叫姑娘们!”话犹未了,只见从槅扇后,众丫环簇拥着两位小姐出来了。 圣如抬头看时,只见前边走的一个,五官齐整,身材端方,光艳照人,视瞻敏捷,言语彬彬,料是深通书史,精湛诗文了。第二个,肌肤微丰,身材适中,满面红润,深寓柔威,似已得了针黹之巧矣。二人齐跪下请了贲夫人安,贲夫人向圣如道:“这是大姑娘德清,是你表姐姐;那是二姑娘熙清,是你妹妹,今日有缘分都聚在一处了。”圣如一一相见,坐下。老太太笑道:“你们都是同辈姊妹,又不是远亲,虽说是异姓,却都是出于我一个人,不要彼此见外,就象一家人似的笑耍才好。璞玉你过来,这虽是你表姐姐,也应该同你亲姐姐一样恭敬。你看!你倒象个女孩儿似的羞羞答答的,怎么一句也不言语了。”璞玉笑问道:“姐姐今年几岁了?”圣如微笑道:“十一岁了。”璞玉拍手雀跃的笑道:“那么和我同岁了,岂知我不比他大呢?”老太太笑问贲夫人道:“这孩子几月的生日?”贲夫人道:“是正月呢。”璞玉又道:“我也是正月,况且是正月初一子时之初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金夫人笑着啐道:“不害臊,谁是七月十六了?”璞玉忙向金夫人摇头使眼色,圣如亦笑道:“虽然如此,俗语说‘舅舅家的牲畜辈儿也大’,我便当哥哥敬你就是了。”说的满屋人都大笑起来。璞玉明明挨了骂,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也只讪讪的随着笑。  细细打量圣如时,见他乌云照人,红唇滴血,眼横微波,眉弯秋月,寡言缓步,举止中寓着难言之美,眉目间显出格外深沉。 璞玉正在端详,忽然丫头们说:“老爷来了。”说着打起帘子,贲侯走进来。贲夫人忙起身同着圣如见了礼。贲侯说了些孟瑰赴京供职之事,又问其家中近况,德清等不好插嘴,遂拉着圣如入里间说笑去了。 一时,摆上晚饭来,贲侯、金夫人请贲夫人到逸安堂去了。这边老太太带着德清、圣如、熙清、璞玉等吃了饭,老太太吩咐把东院影堂后边海棠院的房子洒扫干净,叫贲夫人母女住下。因时已年底,俟过了年到明春,冰雪开化天气暖和时才送回去。便命西河来的车马都回去了。 自是贲府上下人等,都忙着预备过年。日子愈忙愈短,转眼已是除夕,贲府族中子侄们,皆至影堂前聚会。  老太太坐着抬椅,从里门过来,大开祠堂之门,里面摆设的极为精致。圣如因初次在贲府过年,处处留心观看。只见贲府众人,皆男左女右分别排班,贲侯布奠上祭时,阶下奏起乐来。老太太拈香,金夫人酹酒,贲夫人捧帛。等老太太叩拜时,众家人这才齐齐跪下。三间大厅,一间抱厦,游廊台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跪了一地。花团锦簇,悄然无声,但闻铿锵佩玉、窸窣起拜之声。拜毕,老太太退入耳房坐下,给孩子、媳妇和下人们放了赏,才回内去了。 贲夫人等跟着老太太至正堂,自金夫人起姑娘丫头们皆献了各自作的荷包、针袋及金银如意等札物,俟散了家宴,才各自回房去了。 当夜在贲府忠信堂前,燃起了祭祀天地的香火,各处灯烛辉煌,灿若繁星,喧笑之声彻夜不绝于耳。圣如在这边院中,久久不能入寐,忽闻那院里爆竹声又震天动地的响起来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赏对联贲侯嘉甥女 听曲文琴默诤表弟 话说翌晨贲侯五更即起,穿了礼服,系了朝带,领璞玉走出忠信堂前时,只见家臣仆役会集如云,氍毹铺设满地,灯光如同白昼。贲侯向前焚了满斗之香,拜毕天帝诸神,又到西边的一张几前,遥望帝城,诚惶诚恐的行了三拜九叩礼。当时老太太因外边飞火厉害,从里头传命出来,将璞玉叫进去了。贲侯又去拜了家庙,到祠堂行礼时,天已向曙。 稍息片刻,日将出时,老太太便出至介寿堂正间坐了。贲侯、金夫人带着子女们敬了酒,拜了新年。次后,贲夫人与贲侯行了兄妹之礼。德清、熙清、圣如、璞玉等拜了贲侯、金夫人、贲夫人。又有垂花门的管家媳妇们带着内宅媳妇丫头们,满满跪了介寿堂一院。叩头毕,老太太几次催贲侯去,贲侯陪笑连声应着:“是,是。” 又说了好些使老太太欢喜的吉利话儿,又命取过茶来,亲手恭恭敬敬的献了一碗茶,这才退了出来。至逸安堂吃过早饭,便有外边家臣们请出受礼,遂又出至忠信堂坐下,受了家下奴仆们拜贺。待贲侯进内,家人们又互相行年札,内外喧腾热闹,莫可言喻。这正是: 爆竹一声辞旧岁,对联双贴万户新, 满院春光自明媚,人各欢庆喜欣欣。 亭午,老太太方歇息更衣,本家年轻妯娌和子侄、媳妇们及拜新年来的夫人堂客,都一概不见,只同着几个有脸面的婆子和贲夫人闲话,或看着圣如、璞玉等姊妹们赶围棋、玩骨牌散心。惟金夫人成日家忙着,接见客人,请人迎邀,回拜答礼,一连几日闹得马仰人翻,实是无暇。而贲侯则见其应见之人,去其可去之家,余则推璞玉前去或命干练管家代行。 一日贲侯出至外书房,理了一理家务,信步走进润翰书屋时,却静悄悄的,文友清客全没了,想必是都已应邀吃年茶去了,遂返回内院,约了金夫人,从里门进海棠院望贲夫人来了。当下贲夫人已往介寿堂,不在家,圣如忙带着丫头们迎了出来。贲侯见门上有付七言对联,写道: 岩生香桂固秀鲜,云翱丽鹤且自如。 写的字体清秀,不似外头的笔迹,知是圣如自书,心中暗暗赞许。遂入圣如住的西屋里坐下。圣如才跪着请了舅父舅母的安。 金夫人忙拉起手来,失惊道:“哎哟!看这手凉的,必是刚才出去冻着了。”圣如道:“适才开始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凉了些,没冻着。”贲侯道:“此时虽已初春,时气尚冷,况且这屋里火正旺,守着火,忽然着凉,极易受害。”说着话儿,金夫人看圣如妆束打扮:珠玑盈头,玲珑耀目,项上挂着貂鼠领子,身穿鹦哥绿洋绉大红绣花欣皮衣,上罩百蝶穿花宝蓝线绉齐肩朝褂,腋下带着两块通心白玉块,越发容光焕采,不啻仙女。圣如见金夫人久久的端详他,倒觉不好意思起来,笑道:“舅母只管瞅我怎么?”金夫人亦笑道:“我也说不上怎么,只是觉着实在爱你。”说得下面的丫头们都笑起来了。 圣如的丫头梨香捧上茶来。贲侯起身背着手看墙上挂的字画和桌上摆的器皿。原来贲侯年过半百,早已庆烦世间繁哗,如今躲着众人宴请,也不愿在内室共姬妾饮酒作乐,只寻清闲幽静去处散心解闷,故此处正合其意,只管踱来踱去,赏视那窗前几上摆的笔砚的洁净,浏览玻璃槅子那边上下悬挂的花灯。正在依恋不舍时,贲夫人已回来,遂请兄嫂到东屋里坐下。 贲侯笑道:“我今日略得闲空,所以望妹妹来了。适才看了外甥女儿整治的房屋,摆设得齐整、精巧,倒解了好些烦闷。”贲夫人笑道:“小孩儿家胡乱摆的,那里有甚么头绪。”接着又道:“我才到介寿堂请早安,老太太却聚了几个婆子耍看牌,遂叫我也入了会。刚刚入坐,元宵去说老爷、太太来这里了,我便把牌给了妙鸾姑娘来的。”又闲话了一会子,贲侯先出去了。贲夫人问道:“听说嫂子的嫂子正月里要来看嫂子,甚么时候来呢?”金夫人道:“年底来的人说,十五以前来到。我昨儿看皇历,初八到十三竟无可出行的好日子,初七也未必就能出来,倘若初六起身,料着十几儿也就来到了。”又闲话了一会子,金夫人方告辞出来。  原来金夫人的娘家乃是建昌名门,其曾祖父时功封辅国公,如今传至金夫人的弟兄已是五代。原该只袭三代,因皇恩浩荡,格外施仁,传至其父又袭了两代。乃兄金日高早已辞世,妻鄂氏无子,只生得一女,名唤炉梅,十二岁了。弟金月升,虽不曾袭世职,因是功臣之后,得在乾清门上供职。妻顾氏亦生一女,名唤琴默,比炉梅年长一岁,倒都是聪明绝伦的。而今其孀嫂鄂氏真个带了两个女孩儿,正月初六日已起程来了。路上走了三四日。一日将至贲府,早有骑马的迎上来,护着车轿,径进大门。至仪门前停车,便有娘儿们自内迎出来了。琴默在家时,常听母亲说贲府与别家不同,故今日惟恐落人褒贬,步步留心。但见五间大厅廊檐下,悬着一幅九龙镶边镂花匾额,上书“忠信堂”三个金字。两侧对联写道: 勋业因孝信钟鼓一家,黾勉以义勇书画千年。 带路的媳妇不入大厅,往西走进便门,从润翰书屋后面到逸安堂垂花门来时,早有金、贲二夫人引着德清、熙清、圣如、璞玉等立候,见他们来了,忙迎上来大家相见,入逸安堂坐下。骨肉亲眷,久别相逢,那欢喜亲热之情自不消说。 次日,进见了老太太,取出馈赠方仪,一件件的分送了,又设筵洗尘。因金夫人家每来人总要住几个月,遂命德清、熙清姊妹二人住在逸安堂后面的凭花阁中。祠堂后面的海棠院内,因住着贲夫人母女,遂收拾介寿堂后面的翠云楼,让鄂氏等住下。 盖此三处,皆有内门可相往来。璞玉自这两个姐姐妹妹来后,象是前生相识似的,觉得意气相投,言语相合,同炉梅嬉笑玩耍,倒比圣如惯熟多了。又因他住在老太太屋里,离琴默、炉梅的住处最近,西去则是德清等的屋子,东往则是圣如的住处,来往极为方便,所以整日和姊妹们厮混。  一日,璞玉走入炉梅屋里来,只见外屋炕上几个小丫头赶围棋,璞玉停步问姑娘那里去了,跟炉梅的丫头画眉忙起来向内间努了努咀。璞玉掀起红绸棉门帘子进来,只觉兰麝流馥,满屋通亮,对门挂着一轴《桃李争艳》图,两边对联是: 绣帘不挂香味久,古砚微凹残墨多。 长几上放着梳妆宝镜,顺着炕沿挂了一幅烟霞帐。炉梅一个人坐在窗前,在一张花笺上写字,见璞玉进来忙掷笔站了起来。 璞玉笑道:“好啊!姐姐原来作诗呢,好姐姐,给我瞧瞧呢。”炉梅笑道:“那里是甚么诗,不过是乱画着玩罢了。”璞玉伸手去拿时,炉梅忙收起来搓成团儿藏在袖内。璞玉越央着要看,炉梅越笑着摇头不与。璞玉焦躁,遂爬上炕来要抢,炉梅大窘,忽然沉下脸来道:“璞玉你是怎么着!难道欺侮我们是外边来的人不成?”璞玉见他真的生了气,忙松了手,回到炕沿上坐了。看炉梅玉面泛红,樱桃含嗔,两座春山紧蹙,一双秋水漫关,盛怒作态之状,一如海棠摇风,梨花斗雨。璞玉看的忘了情,只是呆呆的瞅着出神,也不言语。炉梅看他呆坐无言,形如木鸡,噗哧一声笑了,道:“还不走你的,只管缠着怎么样呢?”璞玉笑道:“我不但不出去,偏要坐着气你,不但坐着,还要在这里睡觉呢。”说着脱了上面套的珍珠袄来,推过方枕歪下了。炉梅遂下了炕,愤然啐道:“慢说你睡,就是死在这里也是你的家,与我甚么相干。”说着摔帘子走了出来。这时外间屋里却进来了好些人,一个笑道:“炉姑娘为何又生气了?”炉梅笑道:“就是那个璞玉罢咧!动不动就来气人。”又一个道:“理他呢。”先问的象是德清的声音,这说的又似圣如的光景。璞玉忙坐起来,从槅扇上的玻璃窗朝外一望,外间屋里满满一屋人,原来德清、熙清、圣如、琴默众人都来了。璞玉且不作声,又躺下来,听他们说甚么。又听熙清道:“终究为了何事?”炉梅道:“人家写的字,也不管使得使不得就来乱抢。”琴默问道:“你又写了甚么字,那般藏藏掖掖的?”炉梅笑道:“昨儿贲姑太太不是说十五日是老太太的生辰,夜里又是灯火节,大家要作些诗谜作乐?因此,我昨夜想了一两样,方欲写出来,还不曾写完,他就来混搅。”璞玉在里间听了,猛站起来,不等他说完,唿的跳出来喊声:“该!该!”众人倒都吃了一惊。德清啐道:“瞧!又在这冲冲撞撞的起来了,我们只当是走了呢。” 熙清问道:“姐姐们可都准备好了?”圣如笑道:“我们太太虽老了,倒有兴头,今日一早就叫我出几样,我这会子正想不出来呢。”璞玉道:“这也无须讲究许多文章,忒深了老太太不喜欢,也未可知。”琴默道:“作诗谜,文章不修饰一点,还有甚么趣呢,只是深浅相杂,雅俗共赏就是了。”炉梅道:“但不知在那里准备好?”圣如道:“我们那里倒是极好的,不说是自大后天十四日起唱戏吗?若是这里本家太太小姐们来,都还要见我们太太去,这样那里又不空闲了。”璞玉听说要唱戏,不觉越发狂喜起来道:“若是那样,这里也似不可,倒是德姐姐他们的凭花阁妥当。”炉梅笑向璞玉道:“适才你不说浅些的好吗?那就你那天晚上说的‘达兰太老汉单布衫’之类的好了?”一语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正商议如何准备,介寿堂的丫头们来请吃晚饭,大家遂到老太太这边来了。 且说贲府内外人众,又一齐忙了起来。十三日那天即在介寿堂院内唱了几出小戏,十四日早晨便将介寿堂的门窗槅扇尽皆撤去,悬上了一色采穗宫灯,廊檐下两旁厢房内及游廊中,挂满了洋绸或玻璃、葛纱作的花卷和纸糊的各色灯笼。正堂内摆了筵席,各坐旁边,皆设一小几,上置瓶炉三事,炉内燃着上用百合宫香,几下放了时新花纹小盆景儿。又在洋瓷小托盘内摆了各种古窑茶盅。各色花瓶中插着岁寒三友、玉棠、香桂等新鲜花朵。正中坐旁,设一精巧洋漆小几,上放茶盅、嗽盂、唾盒、眼镜等物。贲侯顶戴花翎冠,身穿朝服,领着璞玉进来请了老太太的安,又亲手扶着老太太请出里间来坐了。 当时戏台上纤乐嗷嘈,罗鼓嘡嗒。贲侯献了寿酒,众人一齐拜贺。贲侯在东边一席上一个人西向坐了。西边席上是老太太的几个老妯娌和上了年纪的媳妇。下手一席上鄂氏太太、贲姑太太、金夫人相陪入坐。老太太又从里屋叫圣如、琴默、炉梅、德清四人出来,坐在自己席的两旁。里间有熙清陪着本家几位姑娘坐下,大家入席,便停乐开戏。头一出唱的是《福缘善庆》。璞玉只在贲侯跟前捧着银壶斟酒。贲侯侧身坐着和众人说笑了一会子,看戏。老太太取出眼镜来戴上,往戏台下看了一会子,又向妯娌们和鄂氏笑道:“我老了,只觉骨头痛,请恕我失敬。”遂叫秀凤过来坐在矮脚椅子上,执美人拳捶腿。待酒过三巡,菜上五道,贲侯起身暖了老太太的酒,又到对面席上劝酒,老夫人们皆起身陪笑相让。老太太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着要去不是?”贲侯忙欠身笑道:“外头也有客人,想去照应照应呢。”老太太道:“你也五十开外了,也不必在这里久侍,出去照应一会子客人,回屋歇息去吧。”贲侯一连答应了几个“是”,又说了几句话,便侧着身子走出去了。这里璞玉放了酒壶,狂喜异常,蹦蹦跳跳的跑进里屋去了。老太太道:“你瞧!他老子一去,就象出了笼的鸟儿似的,也难为他,我的儿站了这半日可也饿了。”说着,从桌子上取了一碟儿饽饽,命给璞玉送去。 当时,圣如、琴默等因在老太太跟前坐得发闷,早已一个一个溜走,到里屋玩去了。见璞玉进来,琴默道:“来晚了,这里没坐处。”璞玉道:“好歹坐一坐歇歇腿,站了这半日也够累了。”圣如挪了一挪身子向德清道:“姐姐稍动动,让大爷坐坐,怪可怜见的,脚也快冻了,也未可知。”德清便腾出个空儿来,叫璞玉坐了下来,璞玉遂笑向炉梅道:“你们不理我也罢了,也有想着我的姐姐妹妹呢。”炉梅扭过脸去全不理睬。 当时戏台上正唱完了鄂氏太太点的《郡县聚会》。又唱贲夫人点的《玉镜台》,小生温峤抱着镜子上来叹道: 弱冠未谐中馈选,绣幞红丝尚未牵,琼楼美人多婉娈。我欲将白璧种蓝田,只恐月下书难检,红叶题诗谁与传,空悬念。怎得那吹箫秦女跨凤乘鸾。  德清道:“这人也忒没意想,无故的只管愁甚么。”炉梅听了,哼了一声,扭过脸去道:“也没个刘晨、阮肇似的可怜他的姐妹,他又如何不愁呢。”璞玉知他奚落自己,不觉红了脸,心中不自在起来,又看圣如时,倒象没听见似的谈笑自如,全不理会。一时,唱罢这一出,接着又唱金夫人点的《郑詹打子》。圣如一边替璞玉磕着瓜子,堆在他面前,一边向璞玉道:“因我愚昧,全听不懂这戏文,好兄弟你讲给我听听呢。”璞玉便欢喜起来,指着那戏台上挨打的郑元和道:“那般打他是极应该的,那郑詹捧着看了他那苍白了的胡子,生气说的话中有一段戏文,叫做‘得胜令’,唱道是: 我指望你步青云登高第,却原来裹乌巾投凶肆。广寒官懒出手攀仙桂,天门街强出头歌蒿里。你曾读书史怎不知廉耻?我郑詹积德门闾,养这等习下流的不肖子。此诚为父者血泪之言也。”刚说毕,琴默即指着璞玉道:“这正是说你的话了。”说的德清等众人都大笑起来。  老太太在外间屋里听他们笑,遂笑向贲夫人道:“你们听听,他们姐妹们倒比我们这里热闹,我们如何这么呆坐着,你们也该多劝二位太太的酒才是。”金夫人即忙起身依次更盏。当下有贲府二管家马住至阶下捧过载戏单的象牙笏板,递给回事的舒二娘,献到老太太前来,老太太道:“这会子给姑娘们看去!这戏起的忒稳了些,不热闹。”舒二娘领命跨进槅扇里来,举目看众姑娘,不知先给谁的是。若论客人,姑娘们中,虽是圣如居长,但他出于老太太,到底近些;论实在的客人,倒是琴默、炉梅,所以即递给琴默了。  琴默让过众人,因已听见了老太太刚说的话,遂点了四出连唱的《九里山》。舒二娘又递给圣如时,圣如道:“日已过午,想来老太太也乏了,早些散了歇息才好。”舒二娘笑道:“时候尚早,老太太还很高兴呢,姑娘须得赏两出才好。”圣如无奈,只得接过来,递给炉梅,让他代点。炉梅遂点了一出《煮海》和一出《百岁团圆》。再请别的姑娘们点时,大家都道:“天也短,这也够唱了,不是还有两天吗?”舒二娘遂出来,交与马住去了。  马住交给了掌班。这戏班子叫“笄岁班”,都是新教习出来的十三、四岁的孩子,唱得很精巧。唱《九里山》,自韩信点将起,楚霸王出战,张良吹箫,别虞姬夫人,直唱到乌江被困,只见盔甲鲜明,干戈闪光,锣鼓齐鸣,喊杀鏖战,真是令人目眩身颤,热闹非常。不说上下、内外男女出来看的人很多,老太太也戴上眼镜看起来了。 且说,这日乐了一天,至次日娘儿们来的更多了,本家媳妇们满满坐了一屋子。老太太身上虽感劳乏,因是正日子,耐着坐了一会子,遂入介寿堂后边的翠云楼歇息。因为这日是十五,所以不等到晚,贲府内外都满满挂起了采灯。看官!且息片刻,再看夜灯。 [book_title]第五回 宴花烛人月双团圆 猜诗谜言语皆文章 且说,老太太在翠云楼歇息了半日,晚饭时贲夫人来说:“外头的管家们在我们海棠院内架了一份鳌山灯,又送来了唱弹词、作十番的女唱客数人,我一人不敢应承,所以请老太太来了。求老太太赏个脸儿,请过那边去。”老太太笑道:“你来的正好,我歇息了这半天,又吃了饭,身上硬朗了好些,倒想出去走走呢,你可曾请了你嫂子和亲家太太他们了不曾?”责夫人道:“都派人去请了,这会子也快来了。”老太太遂起身出至廊檐下,见媳妇们早已预备了藤椅子,阶下又有两个丫环提着玻璃灯笼站着,便坐上藤椅。行至甬路横道口时,只见金夫人扶着玉清,锦屏在前提灯引路,又有一群媳妇丫头们簇拥着进西角门来。见了老太太,便闪到路旁停步侍立。老太太问道:“鄂氏亲家在那里?”  金夫人忙回道:“方才和我一同出来的,说要到姑娘们屋里,进凭花阁去了。媳妇怕落老太太之后,所以忙着来了。”一边说着话走进海棠院门来。 此时,一轮皓月当空,满院采灯齐明,香气流馥,纤乐拂耳。来到卷屏下吩咐设椅子坐下。只见院内鳌山灯堆垒如山,上面画了一色《西游记》的故事,做得极为精致细巧。那些鬼怪跳跃腾挪,孙行者、猪八戒皆喙眼转动,栩栩如生。老太太看了大悦,遂笑问道:“我们的姑娘们和璞玉他们在那里?”一言未了,只见鄂氏太太亦来了,贲夫人迎着笑道:“我这客人这等难请啊?”鄂氏笑道:“璞玉和姑娘们,在凭花阁作的灯谜,倒是极新奇有趣,我自逸安堂来时,顺路进去看了看,不想有几个谜没猜着,倒输了好些东西。”老太太笑问道:“怎么?还赌输赢呢?”鄂氏道:“一样谜前放着几件东西,谁猜着了就取了那些东西,如猜错了就如数赔给。”老太太笑道:“这倒热闹,等一会子我也看看去。”贲夫人献上庆寿元宵来,老太太略尝了尝后,遂献上茶来。 待设席时,女唱客们拨动管弦庆贺寿宴,唱了一段《好风光》曲儿。老太太向鄂氏、金夫人等道:“你们可知道这位姑太太请我们的意思了?那里是想我们请来的哟!因为外头的管家们给他送来了这个戏班儿,他舍不得赏钱,使这个捉我们的法子呢。”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说着命妙鸾赏了他们钱,就要到凭花阁去。坐上藤椅子,媳妇们抬着走了出来,一路上只见各色灯笼辉映,如同火龙舞势。来到介寿堂后边,向秀凤道:“你进屋里拿几件零星东西来预备着,若猜不着好给他们,顺便把福寿、绵长他们也叫了来,叫他们也猜猜看。”来到凭花阁前,早有德清、琴默等迎出来了。圣如向前笑道:“老太太不怕劳乏的来了,想必是要赏我们一些东西来的。”老太太笑着向金夫人等道:“你们听听,一进门就说逗我们的话了。”说着抬头见廊檐下罩灯匾上写着“银花火林” 四个字,两旁对联是: 灯光焕辉启才思,陶醉文章非酒力。  房中灯笼上皆写着诗谜,正中间设着八幢素纱灯屏,内皆有灯,上边方的圆的各色绫子上都写满了字,前面放的条桌上摆了好些份笔、墨、荷包、针袋、瓷器等各类精致的东西。 老太太坐在灯屏旁的一张罗汉椅上,鄂、贲、金三位夫人亦皆坐了。德清亲自捧茶给老太太等。熙清向鄂氏笑道:“舅太太没输够呀,这会子又来了?”鄂氏笑道:“你写的在那里?我看看猜着猜不着。”熙清指着灯屏上画的一把扇子上写的道:“这个最容易,是我写的,舅太太猜猜看。” 原来这八幢屏上,自德清起依着齿序圣如、琴默、炉梅、璞玉至熙清,每人写了一屏,下余两屏上让各自的丫头们说着选好些的写上的。当下,鄂氏看熙清指的,写道是: 画成圆又圆,写出牙巉巉,寒来行匆匆,热则步冉冉。(打一字) 鄂氏正想着,老太太问道:“你方才没猜着的是那一个?” 鄂氏指给第二屏,大家齐来看时: 常欺软弱者,却避坚滑辈,有空即得入,无隙便自止。(打一无体物) 贲夫人先笑道:“这个‘无体物’已自点明了,可是说“风”的?”众人猛然想起来,都笑了。贲夫人遂命元宵去拿赢的东西,璞玉忙阻道:“且慢,且慢,还有一个呢,猜着了那一个时,一发拿也不迟,况且这是圣如姐姐的谜,姑母虽然赢了,难道自己的东西自己拿了去么?”贲夫人听是圣如写的,便又念了一遍道:“这个落尾的‘止’字不妥,风触到墙上就返回来,所以写‘卷’字才是。”说毕再看那个没猜着的,也在第二屏上: 顶上簪,花一丛,伛偻背,向地埂,全身肥瘤赖水力,尻间苦味人人憎。(打一菜蔬) 贲夫人又笑道:“这个必是说‘萝卜’的了。”炉梅大笑道:“不对,输了一份了。”贲夫人道:“就拿我方才赢的那一份儿赔了吧。”炉梅道:“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这都是贵物,赔不起。”正说着,那边鄂氏太太忽然笑起来道:“这个我猜着了,这个是说的‘日’字的。”众人皆回过去看了,都道:“是,是。” 鄂氏遂拿了那一串菩提子念珠和那把羽扇,将念珠挂在胸前,打开扇子扇着,看着熙清笑,熙清也笑着问老太太还猜不猜?老太太遂扶着妙鸾起来,同着金夫人等众人从头看那八屏。德清写的是: 纸鸢为友上青霄,弦声借媒送音遥。饰被佳人增尤艳,传令酒席为使曹。 银沫轻轻披地肤,玉屑纷纷来寒潮。观音大士悬宝镜,玉皇天尊遗金瑶。(打四物) 鄂氏太太道:“这四联是说‘风、花、雪、月’。”说毕,又往下看:  长途绕绕而不远,岩石重重并无山,雷声隆隆但少雨,雪花飘飘却不寒。(打一用具) 下一首是: 色如绿松石,行路自蹶蹶,体似指头大,鸣声响格格。(打一虫) 老太太笑道:“这个我猜着了,是说蝈蝈呢。”众人都笑道:“极是,到底是老太太了不得。”说着又往下看:  生成小巧适中体,算来价值千金余,只因好色胭涂面,不离书房为驰驱。(打一用具)  圣如写的是: 松柏获此起楼阁,黑鱼游洗环江漕,律令升降万里赖,常磨不休铁为屑。(打一用具) 第二个便是贲夫人猜过的“风”谜,下一首是: 生长南北地,性质本为一,一一书原委,辛苦诉向谁? 设与甘蜜合,相融化为一,把来救世人,轰然建功奇。 金夫人想了半晌笑道:“这可是说‘配药’呢!”圣如道“是。”再往下看: 起则水面绉,开时鸟泣红。如扇雁羽落,移去镜自明。(打四物) 下一首是: 眼看季节全,手摸无扳援,两端寒彻骨,中间热炎然。(打一种要书)  下一首是: 方因几滴受恭维,却教烈光化无有。送去明公归室后,窗下门后独滴泪。(打一用具) 下一首便是贲夫人猜的“黄瓜”之谜,老太太指着这个“要书”的道:“这个我猜着了,必是说‘皇历’的。”众人都连声道:“是,是。”炉梅鼓掌笑道:“圣如姐姐今日晦气,一个也没赢着,都输了。”大家又看琴默写的: 仙翁指下悠音清,乐友几上战乱兴,翻复观览详今古,青山白云远近明。(打四物) 下一首是:  生长惟热力,巧工独凉源。叠卷白玉软,翻展新月弯, 摇逐绳子拂,日下头上伞,来去自有时,秋凉且休闲。(打一用具) 下一首是:  出生暖地名令雀,污泥江里濯其体。宽敞原上尽食饱,银白山上留其迹。(打四件用具) 贲夫人先笑向璞玉道:“这个你猜着了不曾?”璞玉道:“我们原都各自写各自的,谁也不曾猜过谁的。”贲夫人笑道:“那何不你们也猜猜看?”璞玉道:“我猜这一用具是说‘扇子’。” 德清道:“就是了,我也是那么想。”炉梅笑道:“姐姐罢了,看人家已经猜着了,你才说我也得了,这不是使起曹孟德的心眼儿来了?要分就分你兄弟的去,我们可没预备下两份东西。”德清亦笑道:“你嫌我猜迟了?你且别忙,等到你的时候再看。”  说话间,璞玉忙去取了自己所猜谜前放的一个玉环,一盒麝香,揣在怀里,歪着头瞅着德清笑。众人笑了一阵,又往下看: 一家分作两院居,五男二女相分离,结仇只因不均产,打倒清明合家宜。(打一用具) 下一首是: 少年白发老来黑,时戴铜帽时无盔,严师纵令管束紧,但管其身不管头。(打一用具) 下一首是:  少时青青老来黄,辛劳无暇方成双。从君百日终须别,但为求新弃路旁。(打一衣物) 大家看毕不知是何物,揣摸了一会子输了好些东西。下面便是炉梅写的,德清先起身站在屏前道:“一个一个都破了你的。”头一首是: 纷争案上起,和音几下闻,每着觉奇趣,频视色更新。(打四物) 德清笑道:“这与琴妹妹的第一首一样,乃琴、棋、书、画四物也。” 立契鬻女墨根稀,配与视老为小妻,不求生儿和育女,但望老来相看觑。(打一用具) 德清也不等别人想,说道:“这是说‘眼镜’呢。作得虽巧,弊在不含蓄也。”下一首是: 三圣为我兄,五行弟道恭,奉我为德数,卑我作狗名。(打一数) 德清德:“四,四!” 下一首是: 圆月何为洞其中,莫非欲赎世不平?乾隆二字分上下,许因理直无稽讼。 德清不等别人说,忙道:“此乃‘钱’也。”炉梅瞪了一眼,笑道:“偏你这么聪明了?”德清道:“我说迟了,你又嫌我落人后了,说快了又嫌我聪明,那你到底叫我怎么着,终不然一声不响了罢?”炉梅笑道:“若不说,你赢的那些东西可就要倒输了,若果能够,就一口气都说出来吧。”圣如从旁插进来道:“德姐姐不猜也罢了,炉姑娘输急了。”说着笑了起来。璞玉怕炉梅着急,向圣如使个眼色道:“你们且别小看,越往后越难哩。”金夫人等笑了笑,再看: 不待售客言,买主先自知,相议成交后,双方皆不取。 贲夫人道:“这必是个假货。”炉梅道:“极真,一点也不假。”金夫人道:“虽不是假货,也必是个无用之物。”炉梅道:“也不是无用之物。”老太太笑道:“你们两个快拿输的东西来,炉丫头也输的多了。”炉梅又瞅德清时,德清道:“你还要我猜不成?”炉梅笑道:“专等你猜。”德清遂唤丁香道:“你先把这些赢的东西都收起来,我再破他的。”琴默听了慢慢笑道:“德姐姐你且别太兴头了,你能把炉妹妹的谜都破了?倘有一个不能破的怎么说?”德清笑道:“若有一个猜不着的,情愿把所赢的采头全输了,这一个是说卖东西的‘草标’呢。”众人皆大笑道:“真个猜着了,德姑娘实是聪明,了不得。”说着大家再往下看: 闲中自悠然,忙来舞翩翩,迎风分之去,邀月影纤纤。(打一家具)  炉梅忙向众人道:“老太太、太太们谁也先别猜,这回专要德姐姐说。”德清念了两三遍道:“我已知道了,但这一次不让一点,只怕炉姑娘真个生了气呢。”炉梅笑道:“你们看!他又说起曹孟德的话来了,那么多你都没让一个,如何到了这个才让起来了呢?”德清亦笑道:“曹操也罢,王莽也罢,我只不说就是了。”说毕吃起茶来了。众人都笑起来,谁也想不出,只得往下再看: 生来浑身无瑕白,心腹笔直满文才,只为闲情惹相思,悲泣流涕渐枯殆。(打一用具) 众人中璞玉出来道:“这个我知道,是‘冰’。”炉梅道:“快拿输的东西来,‘冰’那里有甚么‘心’?”鄂氏道:“不是,不是,这是说‘蜡’”。 再看璞玉写的: 矮子着衣密层层,疮疤顶上有窟窿,焦声虽能震天地,欲保自身却不能。(打一玩物) 老太太先笑道:“这孩子写东西也比别人淘气。”说毕再看:  锋刃口中衔,翎翅背上全,鼓腹用尽力,辫打到天边。(打兵器二件) 下一首道: 毛发蓬蓬风中飘,衣衫皴皴日下摇,向人常呲无聊牙,无叉骸骨随地抛。(打一食物)  众人不等看完都笑了起来,老太太道:“这个倒是很有趣的,先头儿那个象是说‘弓箭’的,后面这一个我想不起来。”鄂氏道:“知子莫如祖母,真的老太太说对了。”正说着,秀凤在老太太身后,笑着指那个“玩物”道:“这个我猜着了,只是说错了没东西赔。”大家看时,那谜前放着个白玉闻烟壶。老太太道:“不怕,你说说试试,得了你要,输了我赔。”秀凤道:“是‘炮仗’不是?”璞玉道:“对,对,拿了去,拿了去。”一边说,一边推秀凤。秀凤笑着将那小玉壶拿了,褪在袖内。从众人后面又跑出个小丫头来道:“我知道了那个‘食物’是说‘玉米’呢。”众人看时,原来是叶儿的女孩儿代小儿,老太太认不得,还只管问。 原来叶儿也来看热闹,请别人念着猜了,教女儿出来说的。那谜前倒放着四碟果子,璞玉便端起来,倒在那个丫头捧的衣襟里道:“给你,给你,真真是势败夜猫子也欺人。”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下一首是:  一轮皓月缺半边,动生清风快暑天,只因人情多返复,一到秋凉竟弃俺。(打一用具) 琴默命侍女瑞虹将放在前面的画着美人图的一把缎制团扇,一个翡翠戒指皆收去了。璞玉道:“姐姐可猜着了?”琴默笑道:“不必猜,你如何妄取旧谜来哄谁?理应罚双份儿才是呢。”璞玉焦躁道:“这是从那里说起,如何我写的偏都破了,真是晦气。”德清笑道:“必是你写的比别人强罢咧。” 大家再看熙清写的: 一簇红花顶上戴,全装甲胄走出来,膂力虽非英雄敌,喝叫万户千门开。(打一家畜) 下一首是: 无垢明镜高高覆,灿烂绫锦层层铺,火镰击石光闪闪,捋下簪镯锵锵丢, 琥珀串连珊瑚带,悲怆啼泣泪交流。 贲夫人道:“作的很新奇,对的也极好,只不知是说甚么。” 璞玉道:“这个我倒全知道,‘无垢明镜’是晴空:‘绫锦层层’是云采:‘火镰光闪’是打闪:‘簪镯锵锵’是说雷,‘琥珀珊瑚带’是说虹:‘啼泣泪流’是说雨。”众人皆笑道:“极是,作的巧,解的也好。”再看下面: 圆古啉吞地下滚,无数黑点腹中文,丝线连绵似缝缀,但见夏有不冬存。 炉梅笑向鄂氏道:“妈妈,这可是说‘西瓜’的?”鄂氏道:“就是。”下面一首便是鄂氏猜的“日”字之谜。接着再看: 美玉溜溜圆,清浊不相间,掩藏二十日,出生五德全。(打一食物) 下一首是:  葛根喇嘛房中居,维那侍者陈模帷,纵有沙弥当门立,善男信女争来归。(打一夜用具) 贲夫人、鄂氏等齐笑道:“终是小孩儿家说的怪,也有趣,我们只是一个也猜不着。”言犹未了,金夫人背后走出两个人来道:“那两个我们猜着了。”欲知二人猜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玩骨牌姊妹生心隙 送亲眷风雨增凄凉 却说众人抬头看时,原来是金夫人的侍女玉清、锦屏二人。锦屏道:“那个食物是说的‘鸡蛋’”。玉清道:“下一首‘夜用具’就是说这个‘灯笼’呢。”老太太道:“丫头们倒厉害着呢,大家快点猜吧,谁的嘴快谁先赢,我也听完了好回去。”因命往下念。下面两屏是丫头们作的: 漫撒麦粉玉镜软,遍涂糖油对锁关,泉水浸进乌云里,雨后尘浥青山颠。(打修容四事) 下一首写道: 只因蟊贼偷仓粮,伏兵夜夜守庭堂,倘遇赶走侍卫者,更使司警起声张。(打家中四兽)  下一首道: 形容憔悴洗益瘦,常将巨口向人张,半吞蓬草半吐哺,岩间罅中声铿锵。(打一用具) 再下一首道: 体自山岩出,亲朋为海洋,性刚行犹狠,总能分阴阳。(打四用具)  下一首道: 力衰背伛涕泪流,偃卧不起呻音呜,伸颈合目气已绝,翁喜婆惧婴儿哭。(打四字) 下一首道: 世事连绵无尽头,此身一代总依汝,虽得金玉积如山,大位高爵怎能居?(打四吉字) 下一首道: 木公穿铁甲,身曲行却直,蛇相送火来,即出中所击。(打一武器) 不待众人念毕,跟老太太的丫头福寿道:“那个‘修容四事’我猜着了,是说‘敷粉’‘口红’‘头油’‘画眉’。”绵长道:“那四字不是说‘生’‘老’‘病’‘死’吗?”贲夫人的丫头元宵道:“那个四兽可是说‘老鼠’‘猫儿’‘狗’‘鸡’的?”众人正搅在一处混猜,赢了输了的争执不下,只见贲侯领着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灯笼,从外头走了进来。 众人抬头看,见贲侯身穿便服,头戴暖帽,走入来向老太太笑道:“夜已深了,时气也冷,老太太昨日又劳乏了一日,这会子再不敢累着了。”老太太笑道:“我看着他们作的谜,连冷乏也都忘了,他们这玩要倒是动听呢。”说毕,又向熙清道:“你把这孩子们没猜着的几首,指给你老爷看看。”熙清将炉梅写的“家具”指给贲侯看了,贲侯看了道:“这象是说‘竹帘子’。” 炉梅笑道:“是。”老太太欢喜起来,还欲教他猜时,贲侯笑道:“其余没猜着的,叫璞玉录下来,明儿拿到外头去和先生们猜一猜看,儿子因为在家务事上纠缠日久,对这些上头也钝了,实是一时猜不出来。”老太太也就罢了,遂唤媳妇们,抬过藤椅子来坐上,贲侯在旁扶着,送到介寿堂,才回自己房去了。 次日宴席中,虽无外来宾客,贲府本家亲眷、府内上下人等也算热闹。繁华易逝,岁月如流,转瞬正月将尽矣。 却说那夜猜谜时,因炉梅和德清略有争持,所以鄂氏把女儿叫到背地里说:“因你口角轻快,无故替琴默说话,倒使人家的姐姐弟弟不合”云云,着实训斥了一顿。炉梅原是出于无意,如今听得母亲说,倒象和他们姐妹有了嫌隙,因此一言未发,回到翠云楼,一头躺倒,暗暗自忖:“德清如不因我说的话沉心,如何单单破我的谜奚落我?况且圣如如何也来取笑?这也罢了,就算是因我先鼓掌笑他都输了的原故,可是我与璞玉又有甚么不好,如何他也来打趣我,又向圣如挤眉弄眼的呢?如此看来,我们虽是一样的姐妹,终因圣如是他姑母养的,原是近一些,多是嫌着我,远我罢了。既这等,我们又何须成日家亲近他们呢?”正在一边思量,一边流泪,琴默也回房来,笑道:“你怎么这时候就躺着?”说着近前来看了道:“嗳哟!原来哭呢!这是怎么了?想家了?若果想家了,明儿回大娘回去就是了,这有甚么哭的呢。” 这时炉梅的丫头翠玉点上灯来了。琴默唤瑞虹御了晚装,又问起炉梅哭的原故来。炉梅捱不过,只得坐了起来,将刚才的事一一说了一遍。琴默笑道:“你也忒心窄了,这也当成一回事,淌眼抹泪的?你把璞玉看成甚么阿物儿,不过是个白吃饭的蠢货罢了。他们近就近,我们远就远,多不过两个月,少则几天,都是各回各家的人,谁还在这里住一辈子呢!你快换了衣服,咱们两个下一盘棋。”炉梅听了觉得也有理,遂把簪镯收了,姊妹二人灯下对局,玩了好一会子,等鄂氏自逸安堂回来后才睡了。 自是炉梅存了心,有意避着璞玉,虽在德清、圣如等姊妹跟前,也惕然自警起来。  却说,春日天气,一日暖似一日,海棠院中,开了几朵梅花。一日贲夫人设宴请老太太、金夫人、鄂氏太太等。圣如亦邀了同辈姊妹们,打点解一日闷。 当日早晨,璞玉到学里,师父陪着贲侯往东庄赏花去了,因此即回来。入介寿堂时,老太太不在屋里,知是往海棠院去了,遂转身出来。刚走到后门时,福寿从外边走了进来,笑道:“大爷如何来迟了?姑娘们都在海棠院赏梅花呢,我也才从那里来。” 璞玉见福寿头上簪着一朵梅花,遂伸手从头上抢过来,撒腿就跑,福寿着急回身赶来。璞玉刚到海棠院巴蕉门时,顶头儿遇见瑞虹端着插梅花的石青瓷瓶走来,又见福寿自身后狂奔直扑而来,遂将手里的花儿,簪在瑞虹头上跑了。福寿笑着喊道:“大爷如何抢了人家的花儿,倒送给别人呢?”璞玉佯作不闻,跑进海棠院去了。 却说老太太等方从后院赏罢花回来,见璞玉来了,金夫人先问道:“你不上学里念书去,又到这里做甚么?”璞玉说了师父不在家,又道:“听说姑妈这里请客,所以来伺候听支使来了。” 贲夫人笑着拉璞玉的手,同着老太太入东屋坐了。璞玉站在老太太跟前,说了几句讨老太太欢喜的话,见姊妹们中只有圣如一人在这屋里斟茶,遂溜了出来。掀起西屋的门帘进来,只见对门的炕上,琴默身穿藕荷线绉挽袖棉衣,上罩一件石青宁绸掐牙长坎肩,项上系一条梅花白巾,头挽双髻,戴了一枝玉簪,状似晶瓶,面如满月,两道春山,一双秋水,鼻琢白玉,唇绽樱桃,同德清并肩坐着,两旁有熙清、炉梅对坐。 璞玉笑道:“美矣哉!春花齐放图也!”炉梅回头看了璞玉,登时沉下脸来,扭过脸去。璞玉暗自思忖:“近日来,炉梅姐姐不知何故,见了我不是躲着就是背过脸去,有时和他说话也不理睬,我自度也没有惹他生气之处。”一边想着一边走到窗前椅子上坐了。德清见璞玉只穿件绛色羽绸绵衣,也没套甚么,便道:“你也该穿个袄儿褂儿的才是,这两日虽然暖和,也不可忒轻单了,宁不知‘走马伤秋,人伤春’的俗话?”琴默等听了,都笑起来了。璞玉道:“我一早也穿绵袄来着,上学里去时,觉得有点热,所以就脱在那里了。” 正说着话,圣如从那屋里走过来,笑道:“我为服侍老太太、太太们,倒把自己的客人冷落了。”说毕,命梨香给众人又斟了遍茶。琴默问道:“太太们说些甚么话呢?”圣如道:“也没说甚么,老太太说是要在吃饭前斗牌,寻人手呢。”璞玉道:“我们也想个法儿解解闷如何,只管这么呆呆的坐着怪没意思的。”一言未了,只见妙鸾走了进来道:“老太太说眼睛不济,叫德姑娘过那边去给帮看呢。”德清问道:“你做甚么呢?”妙鸾笑道:“今儿早晨我妈妈来接我来了,老太太开恩已准了几日假,所以要家去。秀凤因不够手,也入了座儿了。绵长他们都不会这个对湖。”德清没法,只得到那屋去了。 一时,锦屏又来说道:“老太太他们说,吃饭还早着呢!说姑姑们与其白坐着,不如也寻个解闷法玩玩呢。”圣如笑道:“我们玩甚么?多半都不会纸牌。”璞玉道:“我们就玩骨牌如何?”琴默道:“玩了,又赢谁呢?坐着说话儿不好?”圣如笑道:“倒不是为了输赢,还是玩玩热闹。”熙清遂起身开了炕琴抽屉,搬出一个小小的檀木匣子,倒出象牙牌来。有梨香、凤梅等放下了大八仙桌子,琴默依旧坐了原位,北面圣如,南面璞玉,炕沿上炉梅向里坐了。熙清因为小,不玩牌,只与小丫头们在一旁赶围棋。圣如打开红毡子问道:“咱们怎么玩?”璞玉道:“还是‘天九’好。”琴默道:“‘清天九’?还是‘浑天九’?”炉梅道:“我不爱‘天九’,忒笨了,倒是‘七开’有趣,又简便,又有变化。”圣如道:“就玩‘七开’吧。”递掷骰定庄玩起来。 当时,璞玉见坐中皆是情投意合之人,况且珠玑绕身,锦缎灼目,真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全了,璞玉不禁喜形于色,举止间不觉得意忘形起来。不过数巡,璞玉便满了一回,因是一分长三、大四、三四,红绿鲜艳,煞是好看,遂将全牌摊开,向三人笑道:“美矣哉,红桃绿柳也。”琴默看他兴头起来,料着璞玉将满,便破着牌吃起来了。炉梅也因近日心中不快,有意故遏璞玉之路,璞玉一会儿向琴默稽首进礼道:“姐姐请赏。”一会儿又向炉梅屈膝央告道:“姐姐请赏。”二人微笑着只当不知。一时圣如又满了一分,炉梅戏耍着查了查牌,笑道:“我倒以为姐姐吃了自己打出去的牌满了的呢。”圣如微微冷笑指着璞玉手里余下的两个“么五”一个“大四”道:“这也是有名色的,你知道吗?”璞玉道:“没成的牌,还有甚么名呢?”圣如道:“愚人,你知道甚么,惟其不成,始名之谓‘双蝶戏杏花’呢。” 璞玉瞧了一服,琴默、炉梅二人便大笑起来。琴默若无所闻,也不理论,炉梅忽然涨红了脸,摆出圣如满牌中的一分两个“大四”一个“三四”道:“琴姐姐,这可是叫做‘绎霄孤雁失群飞’的吗?”圣如明知他说自己,也只得笑道:“好豁亮的名儿。”说毕,洗了牌又玩。 当时,日已亭午,须臾已是吃饭时候了。圣如自讨“孤雁失群飞”这话,单说自己无友无伴,孤寂如鹜,越想越不受用起来。正欲推故收局,恰好炉梅又满了一分,牌中有两个“大四”一个“三五”,璞玉问圣如道:“这个又叫甚么名色?”圣如便冷笑道:“这就叫做‘群鸦聒丹凤’。”琴默笑道:“不,不,其实叫‘寒雀攀梅花’。”姊妹们正自心生嫌隙,神色不正起来,德清从那边屋里收了场走出来笑道:“你们这起赌徒们,还没有收局呢?”说的众人都犬笑起来,遂收了场,大家一同吃饭。 璞玉先吃毕,出来坐在卷屏下,次后姑娘们亦吃完出来,也有坐在栏下吃茶的,也有倚楹而立抽烟的。只见夕阳斜照,风平尘静,天光日华,满院草木通显春色。媳妇们撇下东屋的饭桌来,抬到卷屏下放了,叫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丫环吃饭。炉梅手里拿着烟袋,走到东边桌子上来,秀凤站起来笑道:“姑娘让我是安稳一点吃饭也罢了,又来这里做甚么?”炉梅原与这些丫头们玩耍惯了的,因笑道:“你看,秀凤这丫头越来越坏了,我为你吃喝的好来看你们,倒不好了不成?还不快献上尖儿来呢?”绵长忙捧过一碟儿苓粉糕来笑道:“这是给老太太作的软糕,姑娘尝尝吧。”炉梅就绵长的箸上咬了半块糕,笑道:“你们坐下吃吧,我已经抽了你们头儿,要走了。”福寿笑道:“好没脸的姑娘,吃了我们的东西就走。”炉梅道:“你少和我闹,不久就作我的兄弟媳妇了。昨儿老太太和姑太太说了,璞玉结亲前,要把你放在屋里头呢,你没听着。”福寿紫涨着脸道:“呸!这也是姑娘人说的话?我不把这个酱涂在姑娘脸上,就不是丫头。”说着赶来,炉梅笑道:“好兄弟媳妇饶了我这一遭儿吧。”此时画眉斟上茶来,见身边坐着玉清,使腿悄悄推了他一下,玉清遂笑道:“福姑娘果真作了姨奶奶,画眉看着还能让过你了?你们看,白说闲话他就红了脸了。”那时画眉早把茶给了炉梅,遂转身就从桌上拿起一块鸡油卷子,去涂玉清脸,笑着骂道:“我把你这烂了舌头的狐狸,不白放你就是了。”玉清亦笑着一闪,元宵从画眉身后耍着一推,画眉撑不住身子,向前一纵便涂在炉梅脸上了。炉梅正和玉清玩笑,不曾提防,吃了一惊叫起来,众人皆忍不住大笑起来了。炉梅亦笑骂道:“迷了眼的蠢奴才,怎么混涂起来。”画眉忙取绢子来擦了,翠玉又倒水来洗脸。秀凤合掌道:“阿弥陀佛,这才是现世现报呢!” 老太太在屋里听了一选连声的问道:“你们看了甚么这般笑,告诉我们,让我们也笑笑。”福寿忙笑着大声回道:“炉姑娘来抢鸡油卷子吃,画眉生了气,涂了他姑娘一脸油,因此他们主仆二人争食打架呢。”说毕,内外一齐大笑起来。 老太太、太太们也走了出来,老太太拉着炉梅的手向众人笑道:“我这孩子比那个丫头都好,又聪明又伶利,性情儿也好,也不外道,这样才合我的心呢。女孩儿家,从小就拿起小姐款儿来做甚么,他以后可是要和我一样的呢。” 一边说着话,走出海棠院来,众人各自散去。贲夫人送老太太到介寿堂方转身回来,同着圣如母女二人灯下闲话。圣如提起回家的事来,贲夫人也应允,次日早晨向老太太道:“如今时气也一日暖似一日,冰雪已化,再往后就更近雨水节气了。听说我们老爷也从京城回来了,姑娘也想家了,可否在几日内回去?” 老太太虽不愿意,因贲夫人说得有理,便唤秀凤看了历书,因十几儿有好日子,也就应允送回去。 金夫人听了此话,回过贲侯。一日在逸安堂设宴,邀了贲夫人母女来。贲侯这日也没到外面去,只与贲夫人作伴。请贲、鄂二夫人上首坐了。夫妻二人两旁对坐。贲侯看德清等在地下侍立,遂道:“你们姊妹们带外甥女儿一块儿坐坐去,好好玩一口,我们老一辈儿的坐着说说话儿。”遂吩咐斟酒,举杯相嘱,兄妹二人长谈起来。 德清等告辞出来,请圣如到凭花阁西南边绿竹斋去了。这绿竹斋原系贲侯避喧静居的书房,故另筑一院,与外面相隔。其间房舍虽不宽阔,都是修造的极尽精巧,四面出檐,檐外翠竹满院,虽系夏居,此时倒也不凉,众姊妹都围着地桌坐了。 炉梅道:“今日天气阴沉沉的,看是下雪的光景。”熙清笑道:“这般闷热,况且又无风,下雨也罢了,如何便下雪呢?”德清唤丫头们,将四面窗子尽皆推开,众人向外看时,只见天上乌云沉沉,大有下雨的光景。媳妇们搬上肴馔来,德清的丫头槟红捧杯,丁香斟酒。  德清与熙清在右边站着,请圣如、默琴二人坐在首位,请炉梅坐在左边,亲手奉酒道:“我等姊妹五人,今日必吃醉了方罢。眼见到圣妹妹走的日子越近了,我想人生会少离多,我们之间刚刚相处得熟了,亲热起来,却又这么快就要分离了。”炉梅道:“可不是吗,我与琴姐姐也住不多日,也就跟着妈妈回建昌去了。我们今日在这里的姊妹中,惟有德姐姐和二妹妹二人留在这里不动罢了,别的皆似宿鸟归林,各自走散,这诚可谓‘欢会不长,良辰易逝’了。”圣如点头叹道:“炉姑娘说的极是,我们今日在此一会之后,谁知这一生中能否再得如此相聚这般欢会也就难说了。”炉梅、熙清等先流起泪来。德清拭了眼泪,方欲开言,忽听门外檐下璞玉呜咽大哭起来。 原来璞玉亭午从学里回来,到介寿堂听福寿等说圣如回去的消息,便吃了一惊。又听说金夫人请了去了,忙至逸安堂时,只见贲侯与贲夫人等饮酒长谈,却不见圣如。璞玉心里闷闷的,又不好就出去,遂垂手侍立。站了一会子,见贲侯无话,方悄悄的退了出来。到凭花阁时,又静悄悄的,只有熙清的小丫头鹦哥坐在檐下洗绢子,璞玉问:“姑娘们在那里?”鹦哥笑道:“都在绿竹斋喝酒呢。”璞玉下阶偷偷走过逸安堂西北边来时,不想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璞玉避着雨,顺游廊绕到门前时,正值德清举酒发话,遂止步且听他们说甚么。及至听了炉梅的话便哭起来,今又听圣如言语,越发忍不住大哭起来了。因出乎姑娘们意想之外,不免吃惊。熙清先走出来看了倒觉好笑,拉着璞玉的手走了进来。璞玉抬头见圣如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大哭起来。炉梅接着他坐在自己左边的空椅子上,一边取笑,一边擦自己的眼泪。琴默笑道:“你们倒都象个一时也离不得娘的小孩儿似的了,且止了哭,每人都喝一杯酒,听我说个道理,你们评评。”欲知琴默说何道理,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红云润面采花女 绿水涤心踏芳人 话说,琴默笑道:“大家且听我说,大凡人生在世,总不能逃脱离合悲欢四个字。盖因人有生之初,即缠累其身,虽设千方百计,而不得离也。唯赴极乐之乡,莲开见我之时,浸以八德之水,刳以灵剑之刃,复灌以仙池玉液,方可消此四字之缠累。若非如此,人皆汶汶而不察,愦愦而不明,生出无限之情孽物欲,生老病死之诸苦,亦皆所由生矣。然此四字,亦由其人而展其用,设若聪**悟之人,应其聪**悟之情,而成其离合悲欢。倘或愚昧冥顽之辈,亦应其愚昧冥顽之性,而成其离合悲欢。其所遭也不一,而人之所用也各异,彼虽缠于我,然用与不用之权固在我也。设我用之,即随我之离合而成我之悲欢。设我不用,亦不能随我之离合,而成我之悲欢也。其所以然者,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缘厚者相聚之日固多,分薄者乖离之期自促。由此观之,人用之也,而非人为之所用也可知。”  正说时,外面大雨滂沱,又得南风助威,贲府东北家庙的松树吼声、铁马之声,响成一片,大有钱塘秋涛之势。须臾,寒风满屋,但见雨啸竹叶,风袭鸣条,不禁使人打起寒噤来。下面的媳妇们忙将四边的帘子放下来,窗户也撂下了。 默琴道:“这风雨响声,都是你们五个人哭出来的,快拿热酒来,何不饮酒谈笑,以顺天和。”德清笑道:“那你明儿圣妹妹回去时,若果流了一点眼泪,也就不好见我们了。”琴默道:“我不但流泪,倒要大哭一场呢。”璞玉道:“据你方才所说,已悟悲欢之真谛,不为离合而动心,如何又要大哭呢?”琴默道:“我的哭,并非为之所用,特用彼而大哭一场,以尽姊妹辈欢聚一处,相与数月,忽然一朝别离之情耳。”众人听了又是可笑,又是可叹。风雨之日,未几昏黑,大家一块儿吃了饭,披了斗蓬,顺游廊而行,往逸安堂来了。 当晚,璞玉亲送圣如到海棠院,坐到天晚说了好些话,犹不忍遽别,圣如再三催促道:“兄弟回去吧,天黑了,外头又下着雨,我们那里就走了呢;就是真个走了,若是兄弟想着,也有相会的日子,又何须在今日这一时呢!”璞玉道:“我若能自主,纵使今秋不能去看姐姐,明春定要去的。”正说着,从老太太那边派福寿领着两个丫头,拿着灯笼、伞接璞玉来了。圣如亦起来,将自己的猩猩毡斗蓬给璞玉披上。璞玉无奈,只得再三致意,告辞出来。圣如送至檐下道:“兄弟好生走路,雨水里石路滑。”璞玉回头道:“姐姐请回,外头冷雨厉害,仔细凉风吹着。”圣如答应着,又命梨香多拿一个灯笼送去。  不料,次日即来了西河车马。贲夫人等遂即打点行装。圣如也备了几份礼物,送了众姊妹及各屋里有脸面的丫头媳妇们,又到老太太处请了早安出来。只见德清、琴默等都坐在介寿堂外间两边椅子上,遂同众人共座闲话。丫头们都过来谢了赏,秀凤也来道了谢,当时因妙鸾家去还没回来,遂将馈仪交给了秀凤,秀凤又替他致了谢意。圣如道:“你且在这里坐一坐。明儿我就走了,趁这工夫咱们说说话。”秀凤笑道:“姑娘们跟前我们如何敢坐。”德请道:“这有甚么,你就坐了就是。”圣如遂拉着他坐下来,抚着他肩说道:“这般一个好模样儿,命只平常,只有在屋里支使的分儿,不知道的谁不把你当姑娘小姐看呢。”秀凤与德清等说着话,回头笑道:“姑娘别这么混摸呢,怪痒痒的。” 圣如道:“嗳哟!这个硬硬的是甚么东西?”秀凤道:“是钥匙。”圣如道:“甚么要紧东西,带在怀里,怕有人偷了你的不成?”秀凤掩着圣如的手笑道:“老太太的钥匙,原是妙鸾姐姐带着的,他家去这两天叫我收着咧。”圣如道:“妙鸾姑娘就是老太太的一把总钥匙,还用甚么钥匙呢?”琴默道:“这倒是实话,我们闲议论你们这几个人,真是百里挑不出一个来呢,各自都有各自的好处。”圣如道:“大大小小都有个理,譬如这屋里头若是没有了妙鸾姑娘,如何使得?从舅母起谁还敢驳回老太太呢,只有他一个人就能驳回,老太太也单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么多穿的戴的东西,别人都记不住,不是他那么收藏着,若是个别人也不知拐骗去了多少呢!他的心也正直,有偌大个权的人,倒常常替人说好话,全没有仗势欺人的行径。”熙清笑道:“那天老太太还说他比我们还强呢。”秀凤道:“他可真是个好人,我们如何能赶得上他!”炉梅道:“我们姑妈屋里的锦屏也是个老实人呢。”德清道:“他呀!外头老实,心里可有数呢!我们太太就象个佛爷似的,凡事都是他留心记着,提醒我们太太,老爷在家和出外用的他都想的周周全全的,我们太太忘了,他就在背地里提醒。”琴默道:“他也罢了,德姐姐屋里若没有了槟红,也不知成了甚么样儿了呢。” 正说着,金夫人、贲夫人等走了进来,于是大家起身,跟圣如来到海棠院。坐了半日,因明儿就是走的日子,还要包裹东西,收拾行装,大家都散了。  次日,贲夫人早起,先打点了行装,往祠堂佛阁磕了头,领着圣如来到老太太跟前,吃了早饭。当下,贲侯、金夫人、鄂氏等都来了。贲夫人一一告辞,老太太滴泪道:“我已老了,我们这里不接你去也罢,时逢春秋,我的儿,你也常来看我才是。”贲夫人亦流泪跪下告别,道:“但愿老太太寿比南山,容孩儿不久再来请安。”贲侯又从旁说了好些使老太太喜欢的话,老太太和金夫人又赏了圣如许多衣裳绸缎等物,圣如磕头谢了赏,跟着贲夫人出来。老太太有两个丫头在左右搀着,送至檐下,贲夫人再三安慰,只得洒泪相别。 金夫人、鄂氏等送至正堂仪门,圣如与德清、琴默等也都不忍别离,大家流泪。圣如只说声:“再会。”遂遮了脸入车中坐了。贲夫人亦握手告辞上车。当时,璞玉早奉贲侯之命,身穿箭袖骑袍,上套马褂,系着撒带,引着仆从们在大门外等候。当下车马已备多时,来接的和跟璞玉去送行的,一齐上马,一簇人马蜂拥而去,贲侯、金夫人等望到看不见时,方回入介寿堂老太太这边来。 却说璞玉骑着马,在贲夫人车旁行,姑侄二人,一问一答说着话。璞玉又一面观看野景,不时和圣如答话。不觉已走了十多里,贲夫人又再三催促回去,璞玉无奈,见路旁一丛黄枝吐芽的柳林,遂引着仆从纵马先至林下,下了马等贲夫人车到,跪在路旁送别。贲夫人拉着璞玉的手教诲了好些话,璞玉一一答应着,一面又看圣如无语,方才拜别上马。回头看圣如隔着车窗相望,噙着满眼泪水,说了一声:“兄弟回去吧。”便低头擦泪。车已去远。 璞玉马上长叹,骨肉相连,岂能不感伤?直至望断车尘,这才无精打采一步捱一步的回来。这正是: 相慕相逢知何日,此时此际不胜悲。 璞玉自圣如去后,无情无绪的过着日子,乍暖乍凉,或风或雨,不觉已是谷雨。一日,趁着没上学的空闲,领着瑶琴、宝剑两个小厮,往花园中来。 原来贲府后面有一花园,名曰“会芳园”。园中花木、岩石、池潭、舟桥、亭堂、楼阁无不齐备,乃是贲侯新近修造完竣,以备老太太解闷之用。璞玉入得门来,但见: 山展青黛,水滂碧流。密柳垂黄鹂之影,群花掩雕栏之色。曲径萦绕,不止三三,长檐弯转,更出九九。高楼耸空,上出云霄。疏帘笼燕,复听鹦歌。青松荫下,棋有声而琴韵清绝,红花丛前,茶味香而游意连绵。漫步小园,虽无芳原之盛,自足孤丘,不下金谷之美。 原来趁此明媚春光,内院姊妹皆聚于此,赛花斗草作耍。璞玉亦和他们玩了一会子,逶迤走过石桥,至来山轩时,但见桃杏盛开,红白相映,绚烂争辉,煞是好看。又见和风微动,水面落花顺流而下。遂缘水追踪,信步走到湖水浅处来了。因湖水冰冻初解,波平如镜,清澈见底,将璞玉的影子照得如在镜中。璞玉遂止步,倒背着手,低头看水,想今日众姊妹皆在,只不见了圣如,心中悒悒不乐,便信口低吟道: 桃花村中访美酒,靛花枝头送新歌, 但责杨柳殊好事,妄泄春色又如何? 反复吟咏着,目不转睛的看那湖水,只见那湖水北岸的绿波堂全影倒映水中,房中一位娇嫩美人凭栏而坐,手拈一枝碧桃花,在璞玉身后点头微笑。再细看时:头上斜插白玉簪,乌云如漆,容颜若花,不啻出水芙蓉。璞玉看得呆了,不觉眼花缭乱起来,暗忖:“莫非水晶宫的龙女出来了不成?”一头思想,一头又吟:“但责杨柳殊好事,妄泄春色又如何?”忽然背后那一个人噗哧笑了一声,问道:“杨柳泄了春色又如何了?”璞玉不觉大吃一惊,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琴默一个人坐在那里。璞玉遂大笑起来,忙转身登阶入绿波堂来,见正对琴默设着绣墩,遂施礼坐下。 原来那绿波堂小小三间房,不曾间开,前面通敞着,三面壁上贴了名人字画。璞玉笑问:“姐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琴默笑道:“我这个无伴的人,自在这里迎荷风闻莺声呢!”璞玉道:“姐姐如何说你是无伴之人,此言安出?”琴默笑道:“岂非无伴而何?人家都有个争论诗谜或风雨相送的人呢。”璞玉听他奚落自己,便大笑道:“可真呢,炉梅姐姐那是甚么性子?有时见了我亲热过于手足,有时忽然使起性子来,又待我狠如寇仇,这是甚么性子,这可不就叫二性子?”琴默笑道:“愚人!我只当你是个聪明超群的人呢,原来是个皮囊中的顽石,你既不懂,我就说给你吧,好叫你这个顽石点头。”璞玉笑道:“姐姐果然说得入情入理,慢说是点头,还要跪下磕头呢。”琴默道:“这并非二性子,凡天地之间,物各有其性,既有其性,莫不形于情。情者性之所自发也,然情之所发则不一,譬如:春风、夏云、秋月、冬雪乃天地之情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乃人之情也。天地之情生生而不灭,人之情缠绵而难名。天下之男女,有自谓多情,而堕无穷之情网过累者有之,观古传中,因两意相投守节而殉情者亦尽有之。我见家父所断案中,弃其己之有情者,而别投有情之人者亦有之。此乃天地之间,最无情之人,不可以情而论。至于我辈之与汝,虽在五伦之外,亦属骨肉之亲,故不可谓无情也。凡汝之举止行坐,无一不合其心,除汝之外,亦无情意相投之人,故彼之亲昵爱敬与汝者乃真心也。然又自思不得与汝常聚一处,故又恐为情索缠缚而殒命,盖因其父母所生唯彼一人,设或以一己之私情,而违父母之重恩,则其过自不小也,犹何可言情哉?故彼之亲昵与汝者固爱汝也,视之如寇仇者亦爱汝故也。惟恐为情索所缚,故亲而常如仇,昵而忽为仇耳。此诚爱汝之苦心也,我向料汝必知其心,汝却不知情为何物,真可叹也。” 这一席话说的璞玉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深服琴默之智,自此以琴默为世外知心者,再不敢轻看了。  二人正说得投机,形影双双映在那绿水中,把璞玉穿的大红宁绸衣,深蓝洋绉坎肩儿,越照得光华鲜艳,如在水晶世界。琴默看了半晌笑道:“古人诗中说的‘映门淮水绿,留骑主人心’,想必是说这般情景了。”正说着,忽一人影在水中一晃,及至细看时,只见自水之南岸山石背后,先有一对斑斓大黄蝴蝶,忽上忽下翩翩飞过来,后有熙清头戴大纱笠儿,身穿一件松绿闪缎衣,手里拿着一枝柳条儿,赶着那蝴蝶跑了出来。后跟着鹦哥,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也赶出来笑道:“姑娘你瞧,炉姑娘站在那房子旁边的芭蕉树下做甚么呢!”说时,又见水中一个人影晃动。 璞玉忙细看时,只见一人,蝉鬓叠云,背垂长发,身穿月白绫衣,外罩石青褂儿,从芭蕉树后走了出来,背着脸去了。璞玉忙绕过栏杆来看时,原来是炉梅,素袖拂风,攦手洋洋,冉冉走入山坡那边去了。 原来炉梅早已来此,自璞玉入绿波堂和琴默说话,便听他们说甚么。后来因在毒日下站不住,才挪到芭蕉树下,所以先在水中晃的也是他的影子。当时熙清等来到水边笑道:“我们那里没寻到?原来你们藏在这里坐着,跟哥哥的两个小厮,混碰着还只顾寻你呢。”琴默笑道:“我叫我们瑞虹取钓鱼钩儿去了,没遇着你们?”鹦哥笑道:“他本取了钩儿回来了,遇着翠玉姐姐戏耍着扯断了线,他又接线去了。”熙清道:“这会子我们可怎么去呢?”璞玉道:“还是绕着石桥走罢咧。”熙清道:“那太远了。”琴默指道:“那边港内不是有现成的船吗?”璞玉便出来,自岸上跳下船来使篙点开了船,撑到了对岸。熙清和鹦哥上了船,璞玉便使篙调转船头时,因船小人众,又因乏力,不料那船摇晃起来。众人齐声笑嚷,乱在一处,那船越发大倾,将要覆时,璞玉大声喊道:“你们快站到船心里,不然就要翻了。”一言未了,自觉头晕眼花,忙弃了篙,船头上蹲下来。那船没了篙,船身自横在水里,缓缓顺流而下。众人喊着笑着,叫璞玉时,璜玉只闭眼摇头,一动也不动。琴默在水边笑着惊叫起来。亏得跟璞玉的两个小厮听众人喊声寻了来,见船横在水里,宝剑忙脱了衣裳下水。幸而水不甚深,走近前拖着系在船头的绳子出来,同瑶琴扯着一端用尽平生气力拽,无奈二人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那里拖得动,那船分毫不动。琴默笑着爬上山坡,用手一招,院里众丫头都聚过来,见了他们这光景,一边笑着一边一齐用力拽,好不容易拖到岸边来了。 璞玉先飞身跳上岸来,丫头们齐向前把熙清扶下船,大家聚在一处大笑。琴默见槟红手里挎着一个篮子,满满装了各色鲜花,遂问道:“德姑娘在那里?你打那里来的?”槟红道:“我们姑娘早就在后山岗上蓬檐亭中坐着,命我到前面采花儿来的。”说毕,大伙儿取小径来到蓬檐亭,只见德清倚北边栏杆而坐,身边小几上放了一部书,东边坐着炉梅,手里拿着绢子扇脸。德清见他们来笑问道:“你们如何不怕累,这般热的午日下只管混走?”  璞玉笑向炉梅道:“姐姐好啊,如何偷听我们的话呢?”一言未了,炉梅登时红了脸,只见柳眉紧蹙,桃脸生嗔,不作一声,起来带着翠玉就走。璞玉羞惭满而,跟着走出来叫道:“姐姐怎么了?如何又生气了?”炉梅总不理睬,一径去了。众人都大笑起来,璞玉臊得恼羞成怒,冷笑道:“你去就去罢了,生那气又能唬谁!”众人越发大笑起来,打趣璞玉。只见瑞虹取了钓鱼钩儿来了。接着绵长又从介寿堂来请吃午饭,于是大家都往上房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诗曰: 长空暮色共凝碧,宽窗高揭更惬意,胯卧执巾低吟时,十年恩情殊历历。 [book_title]第八回 饬乃儿椿堂施峻威 诲弟子严师释经文 话说众姊妹走出花园来,在上房吃了饭,大家至逸安堂时,鄂氏正向金夫人说着要回去的话,众人不好插嘴,遂各自散了。 原来鄂氏自来贲府眼看已到四个月,虽家中没来接,只管住在亲戚家,也觉不便,因向金夫人说道:“我们已来四个多月了,直到如今家里还不来车马接,想必有个原故耽搁着了,也未可知。这四月十一日是我们老太太的周年,总得在那日前赶着回去。”金夫人见说自己母亲的周年,也不觉心酸道:“那么着明儿我回老太太再看,只是和嫂子住了这些时,如今忽然去了,我也觉着落单;况且两个侄女儿横竖家去也没甚么事,不如把他们两个就留在这里,一来一早一晚我可解闷,二来跟他们德清姐姐学习点针黹。”鄂氏低头想了半晌道:“琴丫头呢,我们来时他父亲二老爷不在家,也没和他母亲说过留在这里的话,如今我作主留了去,也似不妥当,姑太太既这么说,也罢,把炉丫头留下吧。只是我那丫头忒任性,住在翠云楼上只怕和老太太那边的丫头们不能和睦,待我去后,还是把他搬到姑太太这边来住着,常常教诲着些才好。”原来金夫人的意思是,璞玉虽系庶出,乃吴姨娘所生,但自幼在自己手上长大,所以不分亲生后养,倒爱惜过于亲生女儿德清等。况且自己又已年过五旬,私下里盘算从娘家侄女们中娶下一个,倒是两全其美。又看琴默、炉梅二人,模样儿虽不相上下,然因二人都还幼小,本想都留下来,慢慢查考他们的心性,再作定准。如今听了鄂氏之言,也是说得有理,自忖暂且留下炉梅,日后再看琴默也好。想毕,也就答应了。 次早,金夫人向老太太回明了鄂氏要回去的事,老太太道:“也罢了,亲戚们虽好,成年累月的住着也不相当。”遂吩咐出去,命垂花门的管家媳妇们准备车马,月初将鄂氏夫人送回建昌去。  且说鄂氏趁空儿叫过炉梅来,将留在这里的事说了,不免又细细了嘱了一番,也无非是留心检点,随和人家这里的规矩等语。炉梅虽不愿留在人家家里,只得依着母亲,流泪应承了。 却说贲府内院设宴饯送鄂氏太太,琴默辞别众姊妹,馈赠丫头们的事也不消细说。当时妙鸾已回来,次日听说琴默要回去,晚饭后遂至翠云楼下,彼时鄂氏和炉梅都到逸安堂去了。琴默忙起身笑道:“姐姐请坐。”妙鸾谦让了一会子,坐在炕沿上笑问:“姑娘如何不也留下来,却忙着回去呢?”琴默道:“我们一个留在这里,是怕姑母因我们忽然去了寂寞,留下一个也罢了,都留下作甚么?”妙鸾笑道:“若说是固怕寂寞,终久又怎么样呢,可知别有缘故了。”琴默听了,将妙鸾打量了一番,心下暗忖道:“这丫头可不易,对他倒要留点心才是。”遂笑问道:“别的还有甚么缘故?”妙鸾道:“姑娘不知道?倒问起我来了?”琴默笑道:“这也奇了,你自己说出来的话,却又来问谁?”正说着,鄂氏、炉梅等自逸安堂回来了。妙鸾忙起来给鄂氏装了一袋烟,又笑说了几句话,才回自己屋去了。 再说,璞玉自那日在绿波堂听了琴默一番议论之后,心中好生敬重,以为得了一个知心之友。早晚常在一处谈笑,已极惯熟了的。如今忽然听说他回去,顿时愁闷起来,一夜不曾睡着,次日早起到翠云楼来时,琴默等梳洗方毕,炉梅正对着门坐着盥手,璞玉遂笑道:“炉姐姐那日如何不等说完话,就丢下走了?”  炉梅扭过头去叫道:“画眉还不快来泼这水,那里去了?”璞玉又讨了个没趣,正觉羞赧无地,琴默笑道:“兄弟请坐。”说着让坐,璞玉坐了。鄂氏太太笑道:“哥儿如何起这么早?”璞玉道:“一则为送舅母,二则要上学去,所以早起了。”又向琴默笑道:“听说姐姐要回去,也留下来大家在一处岂不热闹?如何一定要一个人离了去呢?”琴默笑道:“我们一个留下也罢了,难道我们是没家的人了?”璞玉情知不可留,便从袖内取出两件东西来递给琴默道:“姐姐!这是我奉赠的微仪,这一个是我亲手画的一把扇子,这是无瑕白玉环一个,以表小弟薄意,望乞笑留。”说着递了过来,琴默打开那扇子看时,却是一把精镂湘妃竹柄的花绫纸扇子,上面画的墨水画,几竿疏竹和一缕淡云之外,是比翼而飞的一双燕子。笔迹墨色分外潇洒,而寓深意。上边阴云密布,似有风雨之势。琴默也不推辞,笑了一笑,便收了扇子和玉环,只说了句:“兄弟费心了。” 当时炉梅早已出去,鄂氏也换了衣服,大家一齐出来,往炉如阁拜了佛。早饭后,金夫人回明了老太太,鄂氏未行之前,即将炉梅搬到绿竹斋耳房内住了。待鄂氏走时,金夫人、炉梅二人洒泪送别,不消细说。 当下,璞玉送走了鄂氏太太回来,走进逸安堂时,只见金夫人与炉梅同坐垂泪。璞玉遂将送行之事回了几句,方欲与炉梅说话时,炉梅早已趁金夫人与璞玉说话的空儿,悄悄起来走出去了。璞玉遂跟出来,在身后赶着叫道:“姐姐,终究是怎么了?若是我有不是便说了出来,或打或骂,亦无不可,为何这等冷冰冰的把人抛在死活之间?”炉梅连回头看也不看一眼,径进绿竹斋葫芦门去了。璞玉刚欲跟着进去,炉梅命翠玉哗喇一声已将门自内反关了。璞玉又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回来,无情无绪的走到翠云楼下看时,门窗都已关闭,上了锁。寂静凄凉,四无人声,只觉心内闷闷的,独自一人,坐在檐下春凳上,追忆往事,伤起心来。 福寿从介寿堂后丫头们的屋内掀帘出来,见了璞玉笑道:“燕子高飞巢已空,还只管在那里恋着作甚么?”璞玉见了忙着招呼过来,让他坐下。福寿见璞玉满面泪痕,失声道:“哟!这是从那里说起,男子汉如何学起妇人女子的样儿来了?你没听见古语说:‘男儿非无泪,不因别离流’吗?”璞玉道:“我并非因别离而流泪,是别有缘故。”遂把炉梅恼自己,羞辱三番之事说了一遍,又道:“我也不是怕他,只是我们福晋太太那般疼我,若果我再不能和他的亲人亲近和好,这不就是有意疏远他了?况且他原也极与我亲近的,我也不知道为何忽然这么起来了。你素日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这事怎么处才是?替我想个法儿才好。”福寿道:“这也不必用甚么别的法儿,他的丫头画眉我们二人极好,待我寻个空去向他说明白了你的这些好意,叫他转达他们的姑娘,问明白了缘故,再和他商量个和好的法子,你看如何?”璞玉大喜道:“若能得这般,那是极好的了,我决不忘你的好处。只是你务必用心去办才好。”正央求着,只见跟璞玉的小厮宝剑跑来道:“老爷在书房叫大爷快去呢,不知有甚么事。” 璞玉听说老爷呼唤,大吃一惊,只得跟宝剑到润翰书屋来。只见贲侯与两个文友共坐叙话,璞玉请安侍立,贲侯沉下脸来问道:“今日你不去上学,为何又误了?”璞玉回道:“送舅母回来时已过中午,所以没去。”贲侯厉声问道:“谁叫你送了?”璞玉忙回道:“老太太叫送的。”贲侯冷笑道:“这个你也推老太太,那个你也推老太太,等我问明白了老太太再说。”又大声问道:“近来领璞玉读书的是那一个?”璞玉的大小厮永助从外头走进来跪下道:“是奴才永助。”贲侯道:“你好啊!你领着教的是甚么?只教了推故耽误的法子不成?”永助忙除下帽子磕头道:“奴才也催过几遍,只是大爷进里头就不出来了,叫小厮们进去又不去请,也是没法子,所以等到如今。”贲侯喝道:“你那里有甚么不是!”又向璞玉喝道:“如今你念的甚么书?”璞玉道:“念《易经》呢。”贲侯道:“怎么?这会子就到经上了?永助你快把他领了去和先生说,就说我说的,此时他还用不着诗、词、经典、古文之类,必先理熟了四书作根基。你也该催紧些,他若再推故就来回我,若再疏忽怠慢,我抽了你们两个的筋。”璞玉听了忙跪下磕了头。贲侯又问:“其余伴随都在那里?”一言未了,瑶琴、宝剑、奇书、古画四个小厮齐进来站了一溜。贲侯打量了一番道:“都是些嘎尔手,滑货,没一个稳妥中用的。”又责备了他们几句,喝命:“出去!”璞玉、永助等一个个溜了出来,一同跑到学房去了。 且说这学房在府东祠堂院外,璞玉之师姓史名登云,字经济,乃天津人,曾中举人,目今已年过四旬,倒是个饱学博闻之儒,只因时运未通,暂于贲府处馆。当下,永助到学里将老爷的话一一向先生说了,经济先生点头应允,便叫过璞玉来道:“你如今也该用功了,人在十几岁肘,犹如初升朝日,通明清彻,又似明镜之未染尘埃,正好学习;设或蹉跎虚度了这大好时光,待到了日将当午,即有私欲之蔽,尘埃之垢,相杂缠绵,那时虽有攻读之心,进学的悟性却没有了。你可理会了老爷吩咐的话?”璞玉道:“明白了。”先生又道:“你父亲对你所望非浅,你不可误此良辰,辜负了父上之望,徒掷了师友之教,虚度岁月,及至空长大汉,一事无成,那时悔之晚矣。如今应遵老爷所命,他书且撂过一边,再自《大学》《中庸》起始,好好理一遍。随后我再教你作文章的要领。”璞玉一连答应了几个“是!”归了座。遂又从《大学》开起讲来。 傍晚方自学里回来,至介寿堂时,原来贲侯因璞玉渐渐长大,恐早晚与丫头们淘气,误了读书,回明老太太,将他衣具床帐移了出来,安置在介寿堂东耳房内。又交付他奶娘孟嬷嬷及其干娘璩妈妈总掌其事,又吩咐派了十二岁以下的两个小厮同住。 璞玉无奈,只得来到东耳房内,将挂的摆的依着自己的意思整治了一番。晚饭后,往丫头们的屋里来寻福寿,问日间所托之事。福寿笑道:“你自己惹恼了人家,反在人家身上寻不是?”璞玉惊道:“我怎么惹了他,你快说。”福寿道:“我午后到那里去时,炉姑娘正焚香端座,诵‘金刚经’呢。”璞玉急道:“好姐姐,你快一点说了吧,我到底怎么惹恼了他?”福寿道:“忙甚么,你听我细细的告诉你。我看他诵经,遂把画眉拉到竹下,在那块洞庭石上坐着,向他说了你的许多好意,又问了他是甚么缘故。他说:‘我也为这事劝了姑娘,我们姑娘说的是也有理,他说:“我自来这里,一则是客人,再则住在人家这里,自知凡事都得让着些,也没有怠慢他之处,他却如何处处比别人轻慢我?我虽不好,他或不理我,或当面指责,亦无不可,为甚么背地里向人喋喋,二心三性的说我,这是甚么意思?说也罢了,原是该说的,又如何随和人家与我造出许多议论,比拟非人呢?他也并非比我更近的骨肉亲戚,也不见他比我更亲敬他的去处,我既被人家厌着嫌着,还有甚么脸儿去寻他?他在背地里那么排我的不是,非议褒贬,又何必在众人跟前装出那般亲热的样子,是骗谁?给谁看?说起来我妈蚂也象和我呕气似的,偏偏硬按着头把我留在这里了。我已打定了主意,守口闭目捱着,等候回家的日子罢了,还把我怎么样呢!”说着气得他哭起来了。你们那个大爷也忒没情意,行出这等事来可是使得的?’我又央求他说了许多,问他如何才能解释你的过错,两下和好的法子。他说:‘这也不用别人:“解铃还颓系铃人”,叫他觑着我们姑娘乐意的时候或是高兴的时候,索性亲自前来,诉以真情,赔个不是倒好处。’我又求他:‘我们那里知道你们姑娘甚么时候乐意或高兴呢,还是求你送个信过去才好。’他低头想了半晌说:‘也罢,我看着机会,就以这里葫芦门上插竹枝为信罢。’我刚要问他何时插时,我们德姑娘到了那里,画眉迎出去了,我也就回来了。你到底向谁说了他的坏话?”璞玉听毕,想起在绿波堂说他二性子,原是语出无意,如今却牵出这许多纠纷,又听起炉梅的话,句句都十分有理,越想自己越错了,心中追悔不及。遂拉着福寿的手央求道:“好姐姐,‘盐贵咸,事贵全’,还是求你周全这事,替我留心瞭着,我因每日上学,没工夫望着他,日后必重重的报你大德。”福寿笑着点头应承。 且说璞玉一日坐在学房,心中闷闷的,无情无绪,自窗内仰望长空。当时正值四月下浣,只见阴云密布,天将落雨,一群群燕子翔空,往来穿飞。忽从西方翩翩飞来一只修尾垂铃的紫燕,在学房檐前,高翱低飞,巧喉啭婉,向璞玉呢喃不休,如有欲言,展转飞舞不去。璞玉在院内时,已听得炉姑娘为绿竹斋的燕子系铃之说,心知必是那里的燕子。困思念炉梅心切,挥笔立就八句五言诗,诗曰: 谁家貊秀燕,锦尾把铃悬,霓裳云下隐,佩玉风上孱!  传意到书院,寄语送天边,借诗抒痴念,还报尔主言。 方写罢放了笔,先生早来看见,唤过璞玉去道:“老爷命你撂开诗词,用心读书,你还不听,又弄这个。你虽然是这上头好些,不去用心学真正学问也是枉然,凡事都有个根本,不务其本反求其末,又有何益?”说着自《孟子》里翻出一章,命璞玉念,璞玉念道: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熟重?”曰:“礼重。”“色与礼熟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子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 经济道:“应该珍重这一段书的本末二字,譬如:岑楼极高,方寸之木极短,不先齐其本,而竖木于岑楼之梁,谓木高于楼者,可乎?文之理岑楼也,文之艺方寸之木也,不可误以方寸之木高于岑楼,凡事皆须务其根本。”又道:“我整日与你讲书,你却只是不言不语。求学之道,须问所不知与疑难,不然如何将‘学问’二字联起来了呢?从今而后当求文理,以敬学问,不可贪溺于诗词了。”璞玉答应归座。 经济先生方起来,欲为学生们讲书,只见跟贲侯的小厮走来道:“老爷有请先生。”经济遂即整了衣冠,往润翰书屋去了。 未几,那只悬铃的燕子又飞来,径进房内,绕屋而飞,璞玉即起来吩咐学童们将书房门窗都关了,众人赶着捉住,将线来把方才写的诗系在燕尾上,开门放了。只见那燕子铃声丁丁,带了诗,冲霄而起,又落将下来,往绿竹斋去了。 璞玉见了大喜,理了理四书。为应付先生之教,寻出一二不解之处,等到先生回来,便捧着《鲁论》问道:“当殷纣无道时,其庶兄微子去国,诸父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身死,孔子称‘殷有三仁焉’。我想:‘自谓无益于我宗祭,生何为乎哉?’而舍命死谏以至见杀者,乃是比干。暂避以不断其祀,不忍坐视君国之覆亡者,乃是微子。此二人一去一死,各成其节,诚可谓大仁者了。所疑者箕子其人,论忠则未进一言之谏,论智则未能避其祸,蒙贱辱而为之奴,又如何得与微子、比干同论呢?”经济先生大喜道:“好,这个疑问,我与你说其详细,你可仔细听了!凡大贤之行有三,一曰直受患难,二曰传道于圣,三曰教化于民。此三行者,箕子皆能之,故孔子屡书于六经。纣王之世,悖乱国政,以至天威不能引以为戒,圣道不能传而为用,故比干谏而死,微子去之。此二行皆为他人所尽了。隐其睿明,逆来顺受,以守其规,暗而不误,泯而不亡者,箕子其人也。故易云:‘居明夷如箕子,乃贞之至矣。’嗣后天命维新,圣人出世,遂为圣人之师,以宣大道,知周室之纲纪而建大典矣。故书云:‘箕子作洪范,传道于圣人。’后封于朝鲜,昌道治俗,于德不陋,于人不疏,奉殷之祀,以正外疆,此其所以教化于民也。故谓之大贤。倘或周时不至,殷祭不亡,纣王幸得善终,以至武庚承其乱政,则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国无其人,谁复能兴而治之?此亦世事之不可测也。故箕子之忍辱循时者,盖亦有所欲为也,如何不称之为大贤呢?”璞玉听毕,如开茅塞,豁然明了,深深敬服先生之学业,从此遂专心致意于学问了。  傍晚放学后,自逸安堂到介寿堂来,见老太太往炉如阁拜佛去了。走进后院见众丫头喧笑玩要,璞玉遂入其群也玩了起来。正玩得高兴,忽然福寿走来,立在西角门上笑着招手儿,璞玉忙走过来,福寿附耳低声道:“绿竹斋的葫芦门上已插了竹枝了。”  璞玉听了,喜不自胜,一口气儿飞跑而来。欲知二人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春来时时往村东,掸袖开怀迎清风, 深榆暗柳无人遇,却闻黄鹂为我鸣。 [book_title]第九回 咏花池乐中寻乐趣 赐吉簪错上错凑合 话说璞玉听得福寿说,葫芦门上插了竹枝,料到是画眉所为,乘此机会,欲与炉梅分辩情由,遂飞跑而去,福寿也远远的跟了过来。璞玉远远望去,却不见插着竹枝,不觉怔了,回头见福寿来,便说哄了他,恼了起来。福寿道:“我如何哄你,想必画眉也为你费心呢!或许因为有甚么人进来,又拿下去了,也未可知,我且进去看看。”说毕走进去过了好一会子才出来道:“原来是西府寅二爷的德氏太太和他姑娘,今儿早晨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如今回去时顺路进来的。我们福晋太太和姑娘们也都在这里,满满一屋子人,我们走吧。”璞玉听了,顿时扫了兴,无精打采的走到凭花阁来。德清、熙清等真个都不在家,只有丁香看着两个小丫头扫地。 璞玉遂在北面的一把雕椅上坐了。丁香斟上茶来,就与他闲谈起来。未几,德清等送了二太太回来,见璞玉在此,遂笑问道:“你甚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近日你怎么了?怎么和炉姑娘连话都不说了,就是和我们也不大见面了呢?”璞玉道:“还说炉姑娘作甚么?我正受着他的委屈呢。”遂将向福寿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一边又求和好的法子。德清听了偌多的事笑道:“原来有这一大堆事,你也不必着急,且把这事撂开,我在福晋姨娘跟前替你圆成圆成就是了。他不理你,你也只当不知道,行你的事去,待我慢慢想个法子,瞧个机会和哄和哄就是了。” 书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已至端阳节。当日清晨,各房门上插了香艾,人人胸前带了坠虎,学房收功,深闺停黹,互送粽子、枣儿、糖儿等物,内院极为热闹起来。早茶后,璞玉同众姊妹都入会芳园来玩耍,只见丹若红花、萱草绿叶,南风微动,轻拂雾縠,说不尽的好处。大家嬉笑玩耍了一会子,吃过午饭,众孩儿又都入荷花池水中沐浴。 当日,独不见炉梅出来,熙清笑道:“你们看,我们炉姐姐竟这么懒惰,这般佳节,也不出来逛逛。”德清笑道:“可不是,炉姑娘怎么了?如何不曾出来,待凉爽了,我们大家闹他去。”那时,浴水的丫头们中,有想采莲的,请熙清上船划船玩,也有斗捕鱼的,也有淬水的,也有闻花蕊的,也有并肩携手说笑的,也有互推或拉互相格支玩耍的,直闹得碧水泛花,红莲摇影,好象添了许多女孩儿似的。正在嘻嘻哈哈大笑喧哗,只见老太太屋里的秀凤走来笑道:“你们玩的好热闹啊!听说外头又来了六,七个丫头呢,管家奶奶们因今儿是羊公忌,日子不好,所以要明儿才带进来相人,谁知老太太不肯,吩咐当值的媳妇们叫去了,若果都能挑上,我们这里岂不更热闹了?”德清问道:“都是那里来的丫头们?”秀凤道:“听说都是从南面买来的呢。” 德清笑道:“南面来的丫头们都是聪明娇俏的,又伶俐又懂事,不似北面的丫头呆头呆脑的。”秀凤笑道:“姑娘也忒小瞧人了,我们北面来的都是愚昧邋遢的了?我本坐定是个笨拙的罢了,太太屋里的锦屏姑娘和姑娘屋里的丁香他们也都是北面的人,如何一般也都是聪明俊俏的呢?”德清笑道:“北面的人与北面的人不相同,这起人中但你一个也太愚顽秽浊不堪了。”二人正取笑,只见璞玉手里拿着一张纸,踱过石桥来笑道:“姐姐,我看他们拔荷花,对景写了一首诗,也不知和与不和,姐姐请看。”说着递了过来,德清接过与秀凤同看: 人在花中不知香,远隔对岸气芬芳, 卸妆仙女施隐术,但闻声息人影藏。 德清笑道:“这却有趣,我们也去每人写一首何何?”璞玉指道:“桥那边百花深处,来山轩上现摆着文房四宝,我们到那里写去。”说毕在前引路,大家齐至来山轩写诗。先看德清写的:  采花美人唱新歌,劝君莫作悄语科, 西岸林中隐身立,眼看鲜花耳听歌。 秀凤笑道:“这虽对了大爷的诗,意思却是一样的。”又看熙清写的: 不知谁家黄花女,远来登舟泛清波,  巾果兰浆不为力,辄到花下争先折。 璞玉笑道:“妹妹方才从船上来,所以写了自己的事了。”秀凤也写毕,笑道:“看了我的诗你们可别恼。”众人齐来抢着看:  欲摘鲜花犹迟迟,整袖抚鬓暗自思, 竞相攀折连理枝,不知良缘应于谁? 瑞虹看了先笑道:“这蹄子坏了,这早晚就想女婿了?”秀凤听说,红了脸,掷了笔来格支瑞虹,众人也大笑起来。璞玉德清二人,又各写了一首。看璞玉写的道: 贵家使女清晨起,新施脂粉去采花, 笑耍忘情云鬓乱,母命对镜看自家。 秀凤笑指瑞虹道:“好,好!你看,倒是个有真缘分的人呢!不然如何入大爷的诗了呢的?”再看德清写的: 两家姊妹一般娇,一水相隔通小桥, 曾约早来相聚会,迟会泛舟施罚约。 众人看毕都大笑起来,遂共坐了船,命秀凤一人撑着,顺流往绿波堂钓鱼去了。这里众人在花园游玩,不在话下。 且说,炉梅自那日看了燕尾上系来的诗,便知是璞玉所为,虽有些回心转意,却没有寻他去的理,无情无绪的到了端午节。 这日早晨起来,只往介寿堂、逸安堂两处去了回来,也不去会别的姊妹们,独自坐在内间思想起来:“若在家里,如此佳节,同着自己姐妹和下面的丫头们说说笑笑,采千之上,香车之中,随意玩耍,除了琴默姐姐再也没有比我尊贵的了。如今却无故的寄人篱下,不得随意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况且他们姊妹们,又自类聚,不来理我。也不知因我有了甚么不是,甚么错处,我妈妈偏把我留在这里呢!”正想时,又听得远远黄鹂婉啭娇啼之声,愈增烦闷。炉梅触景思乡,不觉落下泪来。翠玉、画眉等再三请到花园去游玩,炉梅只是不语,拿起绢子擦了擦眼泪,倒拾起一块纱织起来了。翠玉等见姑娘不乐,也不敢多口,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睡过中觉起来,梳洗已毕,依然端坐无语,画眉又进来,再请出去走走。炉梅依言,走出外间来看时,东边壁上依旧挂着那唐六如画的《苏堤春晓》横图,北壁上是王摩诘画的水墨《嫦娥》图,两边写的对联,道: 花若有言成余孽,石因不语最悦人。  下面琴桌上放一小琴,又有许多古鼎、茶具,精巧器皿,摆得整整齐齐。东边桌子上摆着蒙着桃红春纱罩子的含玉坐奁妆宝镜,椅子凳子上皆搭翠绒坐褥,色色无不新鲜洁净。炉梅手执宫纱团扇,慢慢的看下去,见地下八仙桌上的绿色玻璃瓶中插的火红石榴花,不觉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暗暗赞许其得时。又见门上都挂了绿竹帘子,窗上都糊着梅红软烟罗,看外边竹叶绿影,映入院中碧池,分外幽静清秀。炉梅信步走出绿竹斋正厅上,只见四面推窗高揭,环室密竹成荫,外头虽是赤日炎炎,熏风不动,屋内倒似广寒宫,清爽无比。地下设的石青玻璃大盘内堆满了冰块。炉梅心喜翠玉、画眉等整治的新奇别致,遂命在那冰盘旁边放下藤椅坐了。 当下日已过午,暑气方盛,那茏葱竹叶,如汤煮般垂下来,远远看那重楼叠阁的砖瓦,似有不堪烈日焙烤之状。炉梅命翠玉将那间的石榴花瓶搬了来,也放在那冰盘之侧,默然对坐,若有所思,不时向他点头。画眉见姑娘身穿素袖月白宫纱衫,头簪两朵白花,斜插一枝玉簪,花色冰光相映,恰似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媚丽欲绝。心中暗自忖度:“这般个佳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何!可真是除了璞玉,再无人能匹配了。”想到其间,便生了成全这一段姻缘之心来。 翠玉拿着一把大羽扇,轻轻的向姑娘扇着。只见熙清领着鹦哥、子规等,打着青丝遮日伞,说说笑笑的走进来。画盾忙迎了出去,熙清笑道:“你们把这碍路的几株竹子去了,岂不出入方便?”画眉笑道:“我们姑娘倒为他斜着好看,一些也不叫动呢。”说着已进来了。炉梅起身笑道:“好人啊!你们大家都聚会,单单丢下我一个人,这会子才来作甚么?”熙清对面坐下,从袖内取出扇子来,一面扇着,一面叫“好热”。又笑道:“我们上午等了你半日,原是过了中午就要来的,又因天气正热,歇息了歇息,等凉快了才来的,顺路又到介寿堂看了新来的丫头,所以迟了一些,你看这会子日已平西,还是这么热。”炉梅笑道:“那里来的新丫头们?”熙清道:“都是从南面买来的,老太太挑中了四个丫头,其余的都叫退回去了。那四个丫头的模样儿比我们都强呢。”炉梅笑道:“他们如今在邢里?”熙清道:“老太太吩咐:我们屋里的丫环们足够用,给了福晋姨娘使两个,给了璞玉一个,一个要给你使唤呢。这会子都要逸安堂来了,一会子就往凭花阁德姐姐那里改了名儿,便带到这里来挑呢。”正说着翠玉倒上茶来。二人闲话,等到傍晚德清才来了,笑道:“炉姑娘如何一日没出去?”炉梅忙迎着满脸堆笑的道:“大热天白出去,那里去呢。”德清道:“虽这么说,大小也是个节日,象个禅和子只管坐在屋里也不好。”说话间,老太太屋里的福寿笑嘻嘻的领着新来的四个丫头进来了,德清便命翠玉、画眉等再烹新茶去,二人只得忙着去了。少时,那四个丫头嘻嘻呵呵的笑着进屋来。熙清问:“如何才带他们来?”德清道:“因老太太赏了饭,叫他们到丫头们屋虽吃了饭才带来的。”那时虽已黄昏,尚未点灯,那四个丫头都到南面窗前,挨着竖柜站了一溜。  福寿笑道:“老太太吩咐,在这四个丫头内叫炉姑娘挑一个呢,上首站的这两个已定在福晋太太屋里服侍了,请姑娘自择其余这两个中的一个吧。”炉梅站起来,一一听命毕,命取绣墩来让福寿坐了,挨次去相那四个丫头时,原来都是刚留头的小女孩儿,只是站第三个的身材略高,肩也宽些,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倒似有些福份的模样儿,虽有些面善,只因背窗而立,又在竹林荫下,却看不十分明白。 德清用扇子指着笑道:“这个叫‘五福’,这个叫‘三兴’,这个叫‘爱玉’,这个叫‘春燕’。”炉梅拿着烟袋指那第三个道:“那一个就是‘爱玉’吗?”那丫头便微笑点了点头,炉梅心中爱慕,因笑道:“可真当这‘爱’字了,德姐姐这名儿起的不差。”福寿笑道:“姑娘既然爱惜他,也该赏个东西才是。”炉梅遂取下自己头上戴的双蝶儿玉簪赏他,熙清笑着接了过去,簪在那丫头的头上。那丫头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炉梅问道:“我们这里可比你们那边好?”那丫头也点了点头。炉梅又问道:“我是极爱惜你的,你可愿不愿意在我这里?”那丫头也笑着点了点头。炉梅问:“你今年几岁了?”他仍只点头只顾笑。炉梅亦笑道:“这蠢丫头怎么了?人家问你话,你也不言语只顾笑,你的诸般我都爱,只不喜欢你这不说话。”这一句话说得德清等忍不住满屋人都大笑起来了。炉梅进前拉着手细细看时,原来是璞玉,登时羞得彻耳通红,忙放了手,向德清愤然道:“你们这是打那里说起,是奚落谁,欺侮谁!”说着厮打起来。 原来德清早欲寻个机会,和哄璞玉、炉梅二人的,如今见来了新丫头,忽然心生一计,约熙清、秀凤等到凭花阁来,计议停当,将璞玉扮作一个丫头的样儿。因璞玉自幼娇养,两耳皆有现成坠眼,遂给戴了耳环,搽了面粉,涂上口红,穿了一件玉白宝蓝实地纱长衫,上系一条松绿巾子,下着撒腿杏红团花裤,安上了假发,分出双鬓,编了一条粗长辫子,又串上珠玉,压了梢头,鬓上簪了晚香玉、茉莉等花儿,打扮得如花似月,冰肌玉体,更比往常俊俏了。璞玉笑得弯了腰,众人皆赞叹不止。秀凤又给换了一双满花青缎鞋,便学着福寿他们走路。璞玉走到照衣镜前看了,大笑道:“我若果真成了个女子,倒也象。”秀凤笑道:“那么着,还得嫁女婿。”熙清亦笑道:“那须得嫁炉公子了。”璞玉笑道:“若得如此,我倒情愿嫁他。”说笑了一会子,便把新来的四个丫头唤了进来,留下一个藏了,叫璞玉入行站在第三位,那些丫头们看了也觉好笑。德清又教了他们三个话,他们也笑着答应了。这里众人细细商定,先叫熙清去,次后德清,佯做不谋而遇的,专等黄昏,才带来见的。这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黄鹂语方知。 却说,璞玉大笑道:“姐姐见人家不言语,你便不喜欢起来,人家赶着说话儿,你倒不理了,这么着也许得我恼的吧!”熙清也笑道:“这会子你爱的‘爱玉’说了话了,你快奖赏吧。”炉梅无言可对,涨红了脸,只是“呸,呸”的啐。彼时翠玉、画眉等也都进来,与秀凤、福寿等聚在一处大笑不止。璞玉去了假发,除了簪环,向炉梅道:“这会子成这个样儿了,姐姐还爱不爱了呢?”炉梅亦笑着啐道:“呸!天地间生为须眉丈夫,却为玩笑琐事,便搽胭抹粉儿的学起女人的样子来,也不害臊。”言犹未了,福寿在旁大笑道:“好了,佛口降了金旨,从此我们大爷的崇魅可消之大吉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从此璞玉、炉梅二人和好如初。 且说贲府上下,丫头媳妇们,将此事当作新闻传将开来,一日传到金夫人耳内,金夫人听了也觉欢喜,不以为事,倒是璞玉生母吴姨娘听了,说璞玉没男儿样,紊叨了好些日子。  且说,此事传到老太太耳内,老太太原想将甥女圣如配璞玉的,见金夫人留下炉梅,心中就已有些不受用,如今又听他们如此这般,愈觉不快。一日因家务事上不悦起来,乘金夫人请早安时,闲话中说道:“孩子们也都渐渐的大了,诸事也该早些留意才是。女孩儿们呢,我们虽不能自去找人家儿,也须一早一晚向你老爷提醒着些,好作定准。至于嫁妆,也得先打点着预备下几件,也省得临时紧迫,岂不宽余些。再者璞玉的亲事,从今起就计议着也不为早,依我想也不必寻甚么富贵人家儿。禁不住风吹的美人儿也用不着。只是门楣相当,女孩儿的年纪相当,性情儿好,心底明白的就好,至于模样儿,厚实些的倒好。古语说‘衣裳新的好,亲戚旧的好’,这是你们作母亲的早该虑到的事,难道还等我开口不成?我是早晚将入棺材的人,已是起忆坐忘的时候了,你们只顾钳口结舌的,成日家作出孝妇的样子,给谁看,推给谁?”金夫人见老太太不悦,不敢多口,只是垂手敬听。  且说老太太正在说个不了,只见贲侯引着堂弟贲寅及其子瑶玉和璞玉等,皆头戴簪缨凉笠儿,身穿宫用长纱衣,走入来跪请了老太太安。贲寅又向金夫人问了好,老太太命坐,贲侯、贲寅告了坐,坐下。金夫人此时已慢慢退出去了。这里贲侯等与老太太没说几句话,妙鸾、秀凤等递过茶来。 且说那贲寅生得面红如枣,海下黄髯。双肩微耸,五十多岁的光景。贲寅抬头看老太太的丫头们,一个个虽都俊俏伶俐,内中唯妙鸾一人,二十多岁年纪,真个是容华绝代,遂目不转睛的看他。妙鸾见势不妙,躲往碧纱橱后边去了。老太太道:“二爷怎么高兴来了?”贲寅忙起身笑道:“我也常来外头请安的,今日一则为面请老太太安,再则听说哥哥有公事出外,所以来说说话儿。”老太太问:“又有甚么公事出去?”贲侯忙起身笑道:“儿子昨奉部院印文,说:今年凤鸣州真主寺庙会上,当地民众又自兼办关帝会,将有四方商贾,各色人等聚会,管寺掌印住持处已申文部院,因每年此时不能息靡恶徒肇事,教请派官弹压。故命儿子前去镇制镇制。”老太太问道:“这凤鸣州去此多远?”贲侯道:“也多不过二百里。”老太太道:“路途虽不远,却正值大暑天,况且是雨水时节,多备些雨具去才是。”贲侯忙应:“是,是。”见老太太无话,才同贲寅退出来了。 璞玉随着贲侯送了贲寅、瑶玉等,随老爷身后入润翰书屋。方回到自己屋内,只觉热气难当,遂脱去礼服,伸腿命小厮脱了靴子,取出扇子,足足扇了一会子。拿起一本书来又看了一会子,正欲效师旷之高卧,只见福寿、绵长二人笑嘻嘻走进来道:“大爷听不听我们妙鸾姐姐的笑话?”璞玉笑着方欲问时,垂花门上的媳妇们传进来:“老爷叫大爷快来呢。”璞玉听了,大吃一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红轮当空夏日长,宫院深处绣扇轻, 更衣方欲题诗时,风透窗纱墨云兴。 [book_title]第十回 论书画璞玉呈才藻 诉肺腑妙鸾话语强 话说璞玉听说老爷呼唤,忙起身穿了一件无骑宽抽天蓝直漏地纱衣,系一条白玉带,不及戴簪缨笠儿,遂戴了一顶凉纱便帽儿,来至外书房时,书童舒谦道:“老爷方才吩咐叫大爷便进内去了。”璞玉遂绕过润翰书屋,入逸安堂垂花门来。贲侯才脱了衣裳,坐在北窗下炕上,金夫人对坐,地下西边一溜儿四张椅子,坐着德清一个人,熙清手持白翎扇,向老爷轻轻扇着。逸安堂后面假山上的各种花香,随风透过窗纱来,只觉芬芳异常。 璞玉入来在门旁侍立,贲侯面带怒容问道:“我进书房的这么一点工夫,你到那里去了?又穿了便衣便帽,为何全无一点礼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