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舞女生涯
[book_author]程小青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1048
[book_dec]又名《舞宫魔影》, 程小青 《旅行杂志》 1929.1-1929.4,第3卷第1期-第3卷第4期。死者生前在舞会上,各式各样的人物都盯着她。案发后,警方调查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嫌犯,又发现在嫌犯因其目的到达案发现场前死者已被杀害;好不容易找到那个更早到达案发现场的嫌犯,又发现还有人捷足先登……就这样,一下子扯出了十几个人物。最后才发现凶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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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我和霍桑分居以后,一方面固然享受了甜蜜的家庭幸福;另一方面却错过了许多机会,对于那些离奇惊人的巨案,我竟不能一件件亲身参加。譬如那“新婚劫”“魔窟双花”“夜半呼声”等奇案,我都没有参与——或是因着我旅行在外,或是霍桑觉得我的笔墨繁忙,或家务缠身,就也不通知我,由他单独进行。这一着我不无认为遗憾。不过我的抱憾当然只是指我的不能参与侦查,在发表方面是没有出进的。事后我若是认为案情奇诡,或者含着警惕世俗的意味,我仍能借用他的日记,把案子记述出来。这一案也就是霍桑个人的成绩,我是凭着他的转述记述的。虽然难免做了些艺术加工,但都是有事实根据的。
[book_title]一 红舞星
人们如果在浪花路的转角经过,最先接触眼帘的,定是那一宅巍峨而气势宏伟的华屋。那屋子的大门是罗马式的,四根花岗石的柱子既粗又高;从街面到那门口有八九层石级,都琢磨得光滑异常;又因着侍役们的勤加拂拭和洒扫,真是纤尘不染——人们看见了,自然而然地会感觉得若是足上不曾穿着高价漂亮的鞋子,绝不敢冒昧地践踏上去。在大门上端的一只大钟下面,有五颗小电灯缀成的凸出的五角星,每一颗星中嵌一个字,合摆来就是“广寒宫舞场”。每天晚上八九点钟以后,这舞场门首形形色色的电灯,在相隔五十码外已足使人目迷。那时候的景状,若把“华灯既张,车水马龙”两句成语来形容,可算得确切不疑。
这故事开始的日期,恰在九月二十七日的日暮以后。天色是阴沉不雨。一阵阵的秋风已开始向一般无产阶级发出警告。可是“秋之神”的权威也有限制,一达到广寒宫的玻璃大门,竟被挡驾了没法行驶。原来广寒宫的里面依旧是暖和和的三春。里面的人们不但身体上绝对不感觉秋的权威,连他们的心灵也似乎沉沉地陶醉了,绝对感觉不到什么秋意。
九点钟光景,舞场里面早已麇集了不少男女舞侣。自然,这还不是最热闹拥挤的时候,那些惯于寻夜间乐趣的少年们,仍在从舞场门口陆续地进去。这时候有两个没有资格踏上那石级的人物在那石级下面徘徊着,好像有所期待似的。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躯干高大,足有六英尺左右,两臂粗壮有力。他身上穿一件旧黑玄绸的夹袍,脚上一双薄皮底的深口番鞋,似乎很便于奔走;那夹袍的纽扣不但头颈上面的一个没有扣上,连那右肩下的一个纽扣也已断碎,因此那襟角便斜垂在胸前。他头上那顶深灰色的呢帽,看上去似乎是重价的东西,不过小了些,故而那帽檐虽然向下上覆着,却仍罩不住他的一双眼球充血的眼睛和一脸可怕的横肉。他的同伴的身材却又瘦怯怯地绝对不同,就高度而论,至多只有他的三分之二。那瘦子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呢袍,一件玄缎马甲,头上戴一顶花呢的鸭舌帽,也一样压得很下。这人的脸色既黑,加着颏下和两鬓的髯根似乎已三四天没有修蕴,越发黑得厉害。他有一个有些弯钩的鼻尖,一对高低不匀称的招风小耳和两粒深棕色的眸珠,都表示他的狡猾多谋的智力,一定远胜他的富于体力的同伴。
那穿玄绸夹袍的大汉向着他的同伴,附耳说:“小黑,你想会不会得落空?”
那叫做小黑的瘦子很有把握似的答道:“放心,只要我们有耐性。”
“可是站在这个地方,不大方便。”
“对,我们得找个妥密的立足地——慢!大彪,瞧,那石柱下面不是搁着一块木牌吗?写些什么?我去瞧瞧。”
“小心啊!别给人惹眼!”
“我懂得。你在那边等着。”
机会相当巧,这时候没有人在石阶上上下。张小黑绝不顾虑到他的那双毛布底鞋有没有资格踏上那光洁的石级,竟一步两级地跨到了那块广告板旁边。板上写着两行字:“今晚十时特请舞蹈明星柯秋心女士主舞‘霓裳舞’,爱美同志,务请早临。”除了这几个字,广告牌的右角上还钉着一张柯秋心的照片。张小黑很识得好几个字,瞧了一瞧,暗暗点了点头,便急急地退下来。他到了站在离门五六码外的同伴陈大彪的旁边,便向他作一个满意报告。
“大彪,我们准不会落空!那牌上写的就是我们心眼儿中的那个角儿,今夜伊要舞什么霓裳舞,那尽足保证伊一定要来。”
“那么那条捞什子,今夜伊可也会戴了来?”
“发愁做什么?娘儿们除掉了装点的东西,凭什么可以勾引动男人?那捞什子是伊唯一的出风头的法宝,怎么会不戴出来?”
“也难说。要是伊为小心起见,也许——”
陈大彪的话突然顿住了。一辆汽车驶到了石阶下面停住。张小黑忙在同伴的袖子上拉一拉。大彪知趣地立刻住了口,跟着张小黑避在一旁。他们俩的眼睛却仍眨都不眨地偷瞧那从汽车中走出来的一男两女。
张小黑又附着他的同伴的耳朵,说:“瞧啊!不是伊吗?现在你总可以安心了罢!”
陈大彪低声答道:“唔,真是伊!那条珠项圈果真也戴着!唉,伊打扮得多么漂亮啊!”
“哼,我料的准不准?我早知道伊一定会戴出来。今夜里伊要跳什么特别舞,怎么肯不出风头?”
“唔,神机妙算!喂,小黑,你说这条捞什子值一万多?”
“也许还不止,两万、三万都说不定。”
“可是到了我们的手里,就不能到这个数目是不是?”
“这也不用你担心,只要弄到手,怎么样脱手,我早有了去路。”
“那顶好!”
“我告诉你。这东西是一个银行经理送给伊的,小报上已经闹过好一会儿。这还是三礼拜以前的事……唉,他们走上石阶去了。来,我们不妨向前一步。”
陈大彪跟着走近了石级旁边,又说:“伊后面提衣箱的那个胖胖的女人谅必是伊的女佣人。那个穿青哔叽西装的男人,你想可就是伊的相好?”
张小黑摇摇头:“谁知道?伊的相好何止一个?管他做什么?”
“不过我们动起手来,这家伙要是出来干涉,我们怎能不防?”
“我们得看风使篷,当然不能随便乱动。——他们进去了。我们得找一个地方,耐性些等一会儿。”
那张小黑和陈大彪心目中所最注意的两女一男,一走进广寒宫的第二重玻璃厚门,恰巧和那个身材矮小西装笔挺的舞场经理胡少山迎面相遇。胡少山走过来和那男的招呼。
胡少山说:“百喜,今天你来得迟了!好多人都已问起过你。密司徐已经找过你三次。”
王百喜一边把眼光向那灯光幽淡的舞池中打了一个圈子,一边含笑答道:“胡老板,你又取笑,伊找我有什么事?今晚上表妹的咳嗽又发作得厉害,我不能不陪伊一块儿来。”
他回脸瞧瞧旁边的柯秋心。秋心果真又咳了几声,忙把一块白巾按住了伊自己的樱唇。
伊低声道:“小莲,走。”
柯秋心旋转身子,沿着右侧里的一条甬道,踏着一双银色舞鞋,格格地向化装室走去。伊的侍女严小莲提着箱子跟在伊的后面。王百喜还站着不走,仍和那胡经理在那里挤眉弄眼地谈话。
化装室中已生着汽炉,温暖得使人醉眠。柯秋心坐下了,定了定喘息,才把身上的一件淡绯色毛质的斗篷叫小莲卸下来。伊身上穿得非常单薄,只有一两层蝉翼似的紫色细点的薄纱,掩盖了伊的胸部和肩部,那两臂和肩膀的大部分完全裸着。伊的颈项间的那条白光四射的高价的珠项圈,似在和伊的玉雪的粉肌作无形的竞胜。当严小莲给伊卸斗篷的时候,嘴里不自觉地暗暗叹息着:
“小姐,你的一身可爱的肉快削完哩!”
柯秋心正低垂着头思量什么,因着严小莲的叹息,使伊仰起头来。伊向着对面的镜子里瞧一瞧,伊的本来丰腴的肌肉果真已消瘦多了。伊的瓜子形的脸儿原是非常均匀的,此刻那两面带着些红晕的颧骨仿佛已露了些痕迹;一双明澄含波的眼珠,也因着暗暗弹泪和久久颦蹙的缘故,减少了敏活和妩媚;樱唇上因着彩色的助力,依然仍鲜红可爱,但假使抹去了染料,伊先前所有的天然美色此刻也已无形消失;只有伊的一头乌黑的美发和柔娜的腰肢,还仍保持着少女的固有的美。
伊回过头来,说:“小莲,你不是疼我吗?我可只愿这一身肉早一天落完,才可以早一天出罪!”
柯秋心又一阵子咳嗽,几乎透不过气来。严小莲急忙在伊的背上轻轻地拍了几拍,又把皮包中的一个小药瓶取出来,在杯子中倒出了些,给秋心喝下去。秋心一手用白丝巾按住了嘴,一手兀自向小莲摇着。化装室的门给推开了。王百喜很暇豫地踱了进来。他见柯秋心正在拒绝药杯,便凑近些向伊说话:“秋心,怎么不吃药?吃了也许可以减轻些你的咳嗽。”
柯秋心把白巾轻轻地抹了抹嘴唇,顺手丢在化装桌上,一边举起纤手来整理伊的蓬松的头发。
伊答道:“谢谢你。我觉得咳也好,不咳也好。”伊终于将女仆的药杯推开去。
王百喜的嘴唇微微牵动了一下:“可是我总觉得你咳一声,我的心头会痛一痛。”他看见秋心不再回答,凑得更近些:“秋心,我有一句话,你得注意。时机不可失。今夜里的戏,你得着力些才好。”
柯秋心斜过脸来,似乎正要答话,忽而喉间的咳嗽声又作,只得忍住了不说。王百喜默瞧了一会儿,看见伊的咳嗽继续不止,便皱着眉头退出化装室去。严小莲又赶到秋心的身旁,说了几句温慰的话,重新拿了药杯,继续伊的劝进工作。
[book_title]二 嫉妒
王百喜在广寒舞场里面可算是一个重要人物,除了舞场经理胡少山以外,交际的范围也要算他最广。他是个快近三十岁的青年。他的瘦长的身材,穿着时式称身的深青哔叽西装,可当得挺秀的考语。他的面色略带些黝黑,但那长方形的脸儿,宽大的下颚,浓黑的双眉,锐利的眼光,都不失新时代的男性美,他的温柔的语声,和那副活泼中含着些媚意的眼睛,在交际方面容易占到便宜,尤其容易得到女人们的欢迎。
舞场中的来客越来越多。靡靡的乐声开始响起来。王百喜的肆应周旋也加添了忙碌。他忙过了一会儿握手点头,才和他的舞侣徐楚玉坐下来。一个硕腹肥脸,穿深蓝缎袍团花黑马褂,戴瓜皮小帽的中年人,喘息咻咻地绕着舞池走过来。这人是大丰纱厂的经理贾三芝。
王百喜含着笑容,立起来招呼:“老贾,你找我?”
贾三芝站定了,答道:“小王,你倒一猜就着!——喂,徐小姐,别见怪。我要跟小王作三分钟谈话。”他把带着一只钻戒和夹着一支雪茄的右手向徐楚玉扬一扬:“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的谈兴。我知道,我实在太不凑趣。”
徐楚玉也是一个广寒宫里的舞星,年纪比秋心大一岁——二十二。伊有一身丰腴的肌肉,一副漂亮的面容,加上一双蛊惑力特强的媚眼,在一般人眼中,确要胜柯秋心多多。不过就舞蹈的艺术上讲,却不能不让秋心独享盛名。伊向贾三芝丢了一个媚惑的白眼,啐了一口,一扭身从软椅上立起来,向着舞池中心走过去。贾三芝目送伊走远,便接受了伊让开的座位,开始和王百喜密谈。
贾三芝低声说:“小王,我说一句心腹话。你的表妹的姿态和伊跳舞时那种袅娜的身段,委实使我佩服极了。不过伊对我好像有些另眼相看。你想什么意思?”
王百喜正衔着一支纸烟,唇角上微微露着些笑容,答话时纸烟仍粘在嘴唇上。
他淡淡地重复说:“什么意思?我看这句话得让我说。”
贾三芝道:“你还不明白?唉,听我说。自从你给我介绍了以后,伊陪我舞过一次;隔了两天,因着我再三的请求,才再陪我舞了一次;直到如今,还没有和我舞过第三次!前天晚上我约伊到中华饭店去吃晚饭,伊也拒绝我。小王,你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缘故?”
王百喜吐出了一口烟,把眼睛合成细缝,含笑说:“老贾,你的话委实太可笑!我怎么会知道?”
“嗯,卖关子?嗯?”
“我看你也是在交际场中混混的,怎么连起码的交际常识都没有?”
“怎样的常识?嗯,你谅来是此道的专家!是不是?”
“好,你既然承认我是专家,我不妨就给你上一课。假使你要跟女人们交际,女人的心理和交际的程序,先得研究研究啊。”
“女人的心理,我也有些经验,口袋松是第一着。我曾允许过伊,伊只要再陪我舞一次,我决不让伊吃亏。不过不对路。我觉得伊对我的冷淡,原因并不在此。”他让雪茄灰弹落些。
“那么,你想原因是什么?”
“我觉得那个姓杨的孩子很像——”
王百喜忽把纸烟取在手中,插口道:“不会。别想入非非。你只要依着应有的步骤进行,当然会接近。”
“喔,你想一定会?”他吸一口烟:“那么今晚上再费你的心,介绍伊给我舞一次。”
“大笑话!你自己既然不懂得怎样着力,怎么一再叫人家代劳?”
“喂,好朋友!别这样说。现在交际场中,做表兄的给表妹介绍一两个男朋友,是应有的义务。你不能推辞。”他用肘骨抵一下百喜的膀子:“喂,小王,别拿乔,我决不忘掉你!”
两三个舞女手挽手地走过来和贾三芝打招呼。贾三芝正要等百喜的答话,突然间遭这打岔,感到十二分的懊恼。他不耐烦地把舞女们敷衍开了,还想追索王百喜的答语。王百喜忽而立起身来,眼光注视着舞场的入口,嘴里低低发出一种呼声:
“杨一鸣来了!”
舞场的入口处,有一个西装少年,正站住了向围集在舞池中央的舞女们瞭望。他穿一身细柳条淡灰色薄呢的西装,式样很入时,足上穿一双漆皮舞鞋,也光亮可鉴。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白皙的面孔上配着一双黑而活灵的眼珠,一个笔直的高鼻,加上那卷曲而浓润的美发,都显得他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他的右手里执着一顶灰色的铜盆帽,左手臂上挂着一件淡鼻烟色的春呢外衣。他的眼光先射向舞池,随后又向围绕舞池的许多座头掠一掠,好似急于要找寻什么。一个舞场侍者早已恭敬地候在他的旁边,预备接受他的外衣和帽子。可是杨一鸣竟出神似的完全不理会。
“一鸣,为什么发呆?要找秋心?”
杨一鸣听了这句话,方才把他的流转的目光收缩回来。他回头一瞧,才知说话的是个头发发光穿栗壳色西装的少年,是他在这舞场中相识的一个朋友,叫宋兆源,是个学程尚未修毕,交际科已经及格的大学生。他更向他的右侧里一瞥,又发现那个穿白制服的第七号侍者杏生也呆呆地伺候在他的旁边。他有些窘。当他把外衣帽子交给杏生的时候,自己觉得颧骨上有些微热。
他搭讪着回答:“我找个朋友。兆源,你来得早。”
宋兆源横着眼光,瞧在他的脸上:“找个朋友!谁?不见得是我罢?”
杨一鸣回答不出,一时觉得难于应付。忽而对方又加添一支生力军。第二个舞伴银行职员蒋哲生也走过来参加他们的谈话。蒋哲生摩一摩他的那条灰色法兰绒裤的烫缝,又抽一抽他的一条紫酱色领带,伸手在杨一鸣肩上拍一下。
他笑道:“一鸣,我劝你还是老实些好!翻门槛,怎么想翻得出如来佛的手掌?你不是找秋心找谁?”
宋兆源道:“我早猜着了。他偏不承认。一鸣,今晚上你的新夫人既然没有一块儿来行使伊的监视权,你就承认了,也不会闹什么乱子啊。”
一鸣窘极了。这两个是著名的和调客,唇枪舌剑,都有过专门的训练,口齿嫩一些,实在不容易应付。
他勉强答道:“喂,你们别乱说。不错,我真是瞧秋心。不过就是我的爱美一起在这里,那也一样没有问题。”
宋兆源冷笑说:“嗯,硬汉子!好一个不怕老婆的硬汉子!”
蒋哲生附和道:“兆源,你说错了。他会承认吗?他明明在称赞他的新夫人的贤德大量啊!”
杨一鸣不由不发急地辩道:“你们说到牛角尖里去了!老实说,我只是极端赞佩秋心的舞蹈艺术。爱美也是一个崇拜艺术的信徒。伊对于秋心,也和我有同样的态度,有什么问题不问题?‘量’不‘量’的话更是文不对题!”
蒋哲生笑着说:“唔,话真是冠冕堂皇极了!你是爱伊的艺术,不是爱伊的人。是不是?可是像我这般粗俗的人,可不懂得‘人’和‘艺术’怎么样分开来。一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杨一鸣被两个人一吹一唱地包围着,给逼得无路可走,忽见王百喜缓缓地向他们走过来。他忙低声警告他的两个同伴:
“喂,留神些,别乱说了,伊的表兄过来哩。”
王百喜走到了这三个人的近旁,蒋和宋便故意退开了,让他们谈话。王百喜向杨一鸣点点头:
“一鸣,今晚你夫人没有来?”
“是。伊有些头痛。伊也很想来欣赏一下令表妹的霓裳舞,可是伊的身体不让伊来。”
杨一鸣摸出一只银质的烟匣,开了匣子,取出两支镶金头的土耳其烟来,一支送给王百喜,一支自己用打火机烧着。王百喜吸了一口烟,带着微笑瞧一鸣:
“我想起来了。一鸣,今天《舞艺周刊》上登着你的那篇大作,我已经拜读过。你捧秋心,我们很感激。不过你捧得太过分了。”
“那都是实话,一句没有过分。柯女士的艺术天才委实没有人及得上。我和伊合舞的时候,进退转折处处都自然合节,我真佩服。爱美也欢喜舞蹈,但就舞蹈的艺术上讲,伊还不及令表妹。”
王百喜笑一笑:“一鸣,你真是一个醉心舞蹈的信徒。不过你得提防着魔啊。”
“着魔?什么意思?”杨一鸣瞧在王百喜的脸上,似在等他解释这句话的含意。
王百喜又笑一笑,便把别的话打岔:“喂,一鸣,那天我听说你们的蜜月旅行,不久又要换地点。你们打算几时离开上海?”
“我们本来打算在上海耽搁两个星期,现在已打破了我们的预订计划。下星期一我们总得走了。”
“你们再要上哪里去?”
“上普陀去。”他顿一顿,又接续道:“百喜,我有一件事,正要请求你同意。我们很想邀柯女士一同往普陀去散几天。你能答应吗?”
这问句王百喜似乎不曾提防。他呆了一呆,才缓缓地答道:“这个似乎不很方便罢?”
“为什么?”
“你们是蜜月旅行,秋心参加进去算什么?”
“那没有关系。爱美很赞成。”
“那么伊在这里的职务又怎么样?”
“不能请几天假吗?这损失我可以负担。你是伊的保护人,我不能不先请求你的允许。”
王百喜寻思了一会儿,才道:“这个我还不能答复你。我得先问问表妹。……唉,时候到了。秋心大概要出场了。”他又点了一点头,匆匆地向舞池中走去。
杨一鸣从入口处移几步,到了舞池边的一根柱子旁又站住不动。他回想刚才的请求,王百喜没有回绝,一定还有希望,他感到高兴。他不曾注意到他的斜侧里有一道恐怖而含敌意的目光正恶狠狠地向他注射着。这人就是那圆脸肥腹戴瓜皮小帽的贾三芝。
[book_title]三 密谈
凡在广寒宫里出进的男女,对于柯秋心的舞艺,可说没有人不佩服。虽然内中不免有几个含着嫉妒的人,表面上当然不愿意附和称扬,心底里却也不由不暗暗赞叹。那晚上大家看了伊所创制的霓装新舞,更见得伊的艺术确乎高人一等。伊的袅娜的腰肢,轻盈的体态,在舞的时候,忽徐忽疾,忽俯忽仰,那种种柔娜的动作,娉婷的姿态,处处都曼妙神化。要是把那“惊鸿游龙”、“流风回雪”等的成语来描写,也还觉得不很熨帖。
当柯秋心舞时,全场的人个个都敛神静瞧。一个纸醉金迷的舞场,霎时间竟变成了只有雅乐妙舞的清静世界。等到乐声停止,霓装舞终了,那一阵热烈的掌声几乎把全场的灯光都震得颤动起来。若要把这些男女的赞赏热诚的程度定一个高下的等差,女的方面自然要比男子们逊色些,尤其是那个徐楚玉。表面上伊虽也同样地在那里拍手,伊的掌心却是冷冰冰的,仿佛伊的两个手掌并不曾有过密切的接触。男子方面有两个人赞美得更其热诚——那不消说就是杨一鸣和贾三芝。
在舞罢的五分钟后,柯秋心的化装室中挤满了人——自然男子居多。有些来致他们的赞美词,也有人赠送花篮银盾和其他珍物,以表示他们的赞佩。柯秋心的身体本已十二分疲乏,可是因着众人的盛意,又不能不勉强地答谢。杨一鸣也在伊的旁边,看见了伊的勉强支撑的神态,恨不得走上去,把那些人一个个驱逐出去。
柯秋心的咳嗽又发作了,而且喘个不停。那些知音的来宾们方始逐渐地退了出去。只有那贾三芝偏不知趣,捧着一大束鲜花,还蹒跚着走进来。他看见众人既已散出去,似在自庆他抓到了单独谈话的好机会。他的脸上充满了可憎的笑容。可是他一到里面,忽见里面还有一个人——杨一鸣正站在秋心的沙发背后,弯着腰和伊附耳谈话。贾三芝的脚步停了,两眼中几乎射出火焰来。他站一站,仍勉强镇静着走近去,把花送到秋心的面前。秋心自然也照例仰起了些身子,伸出手来,很郑重地接过了花,同时还含着笑容谢一声:“贾先生,谢谢你。”
贾三芝受了这个荣誉的酬报,忽把他的肥润的腰围弯得更低些,笑嘻嘻地说话:“柯小姐,你舞得真好!你的身子在舞池中旋转的当儿,我的眼光完全迷乱了;我的身子仿佛跟着你一同摇着旋着;我的两腿也差不多——”
杨一鸣看见秋心的脸上现着耐不住的神气,又觉得贾三芝的话刚才发了一个引端,以后不知要呼叨到什么地步,便禁不住从中阻截:
“贾先生,你不见柯女士疲乏得厉害吗?我们不应再惊扰伊,让伊静悄悄地休息一会儿罢。”
杨一鸣说完了,先自走出化装室去。贾三芝受了这不快意的训话,心中说不出的恼恨,觉得留也不是,退也不好,一时竟呆木木地站着。幸亏严小莲走过来给他解围。
伊说:“贾先生,小姐又咳起来了。请你到外边坐一坐,别的话回头谈罢。”
贾三芝才有了下场,一边退出,一边点头道:“好,好。柯小阻,你养一会儿神,我准在外面等你。”
十点半过后,场中的舞侣依着柔曼的乐声,一对对地舞起来。舞侣中兴致最高和舞的姿态最优美动人的,要算王百喜和徐楚玉。杨一鸣起初只坐在舞场的一角,默默地吸烟,并不加入舞队,虽经两三个舞女邀他舞,他都拒绝了。那蒋哲生的弟弟蒋哲明走过来,强着他同舞,他才勉强舞了一回。不久,他又回到了场角的老座上去。贾三芝似乎和杨一鸣患着同样的心病。他虽曾答应了另一个舞星张英娥的兜揽,舞了一回,但他的恍惚的心儿却明明别有所属,并不在张英娥的身上。
十一点了。贾三芝很无聊似的站立在舞池旁。一队队舞侣从他的面前经过,他却像出神一般地没有瞧见。他偶一抬头,忽然看见柯秋心又换了一套纯白的装束出场。伊走到舞池边,站住了不动。贾三芝的恍惚的神思忽似从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收缩了回来,他的眼睛里顿时射出光彩,心房的跳动也加了速度。他看见柯秋心的眼光恰和他成一平行的直线,并且含着浅笑,似乎正在向他微微地点头。他快乐极了!他伸手在他的团花马褂的领头上摸一摸,急匆匆地走到柯秋心的面前,赔着笑脸,柔声说话:
“柯小姐,你——你可是——?”
柯秋心的脸上笑容忽然消失了。
伊怔了一怔,匆忙地答道:“贾先生,对不起,我已跟杨先生约过了。”
伊的脸上的微笑重新恢复。伊的眼光仍和贾三芝成一直线,不过从他的肩头上穿了过去。贾三芝睁大了眼睛,依着伊的视线回头瞧,才看见杨一鸣恰已走到他的背后。转瞬之间,他看见这一男一女半抱半挽地加入了舞队中去。
在这两星期以来,杨一鸣和柯秋心已成了分离不开的伴侣。秋心的舞艺固然是出神入化,杨一鸣原不能匹敌,但因着他努力地追随,竟也能应付裕如。但这晚上秋心因着舞过了一次霓裳舞,精神上的疲惫一时还不能恢复。伊舞的时候,呼吸很急促,不时要咳出嗽来,伊却竭力地忍制着。杨一鸣便停了脚步,低声问伊。
他道:“秋心,你非常气急,不是要咳吗?好罢,我不愿你再舞。我们去喝一杯咖啡,休息一会儿。”
他们俩退出了舞池,悄悄地溜进了酒吧室。那时候舞池中正涨着高潮,舞侣们的舞兴酣畅淋漓,酒吧室中却阒无一人。这是杨一鸣求之不得的机缘。他扶着秋心在一角的一只小圆桌上坐下来,喊了两杯热咖啡,开始和秋心密谈。
一鸣说:“秋心,我觉得这样子下去,对于你很危险。”
柯秋心回过脸来瞧他,面上露着诧异的神气。伊顿一顿,才提出反问:
“很危险?你指什么说?”
“我看你的身体实在不宜于这种生活。”
秋心又呆一呆,忽而抿着嘴咯咯地笑一笑,可是笑声似乎不大自然。
伊说:“你不赞成我的生活?我自己很欢喜呢!”
杨一鸣似出乎意外,瞧着伊的眼睛,一时不回答。一个侍者送上两杯热咖啡,随即退开去。一鸣把杯子在瓷盆中旋了几旋,目光仍谛视着伊的脸:
“秋心,你说你喜欢这种生活了?”
“是。”
“这是你的心里话?”
“什么叫做心里话呀?”伊的语气有些似正经非正经。
一鸣用着恳挚的声音说:“秋心,你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
伊又强笑说:“唉,我看过你写的那本《爱与恨》,真好!”
“喂,你没有答复我啊。怎么岔开去?”
“唔,你的笔调真灵活!”
杨一鸣举一举手,点点头:“唔,我明白,秋心,你一定有什么心事隐藏着不说出来。”
伊向他瞧一瞧,又笑着道:“笑话,我有什么心事?……唉!一鸣,你的领带真好看,深蓝中点着紫星,美极了!人家说文学家是不善修饰的,你却是例外。”
杨一鸣放下了杯子,皱眉道:“秋心,你怎么老是把闲话打岔?我和你说正经话啊。”
“唔?”
“我觉得你这样子咳嗽,不像是寻常的伤风,决不能轻视。”
“不能轻视?又怎么样?”
“你需要休养。”
“我可不觉得什么啊。”伊又轻意地笑一笑。
一鸣又用着郑重的声调说:“秋心,你不能这样子轻意。你在断丧你自己的身体!”
秋心的脸上好像溜上一层暗影,又强笑说:“真的?可是这样的话我也听到腻了。人家是因着舍不得钱,怕倒了钱树。你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我觉得你一方面这样子咳嗽;一方面又勉强地舞着,也许会酿成更厉害的病。”
“不会,我没有病。”
“不,秋心,我——我有一句冒昧的话。”
“什么?”
“我想请你一块儿往普陀去休养几天。你如果应许,我——”
秋心忽把一块丝巾在嘴上按了一按,忙答非所问地接口道:“唉!一鸣,你手上的这只钻戒镶得真美丽。”
杨一鸣蹙紧了双眉:“秋心,怎么?我正正经经地跟你说话啊。”
秋心饮了一口咖啡,微笑道:“我也是说正经话啊。你这只指环,我非常心爱。你能不能借给我戴几天?”
杨一鸣呆住了。伊若是向他要别的东西,他什么都可以答应。这钻戒是他的夫人潘爱美结婚的信物,不能不有些踌躇。
他答道:“你别说空话。如果你当真要一个指环,明天我就送你一个。”
秋心道:“谁和你说空话?你肯借给我戴,何必等到明天?谁又要你送?”
一鸣又一度犹豫,摸出白巾来抹了抹嘴,果真把那指环除下来。
他说:“好,我来给你戴上。……唉,你的手指太细了,还宽一些呢。”
秋心笑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落掉。”
杨一鸣道:“好。现在你可以答复我的话了。你究竟肯和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几天吗?我刚才已跟你的表兄谈起过——”
他说到这里,忽见秋心突的回过头去,向酒吧间的门口瞟了一眼,同时又把那只戴钻环的左手向身边一缩。他也跟着伊的目光瞧过去。酒吧室的门口依旧空虚没有人,只有那柔靡销魂的乐声一阵阵透进来。
他问道:“什么事?”
秋心答道:“没有什么。……你要我答复什么?”
一鸣忙道:“我们要请你一块儿在普陀去游散几天,希望你能够同意。”
秋心沉吟一下,忽低沉了目光,摇摇头:“我懒得出门,对不起。”
伊的语声很低,接着又是一阵咳。伊急忙把白巾按住了嘴。红晕潮上了伊的颧骨。杨一鸣有些慌。他直视伊,等伊的喘咳渐渐地平复些。
他惊惶道:“秋心,你得明白。你的身子实在需要充分的休养,否则是非常危险的。”
秋心略略仰起些目光,又作强笑答道:“有什么危险?我不但不怕危险,而且很盼望早一天到临!”
杨一鸣道:“唉!你说这消极话,足见你的确蕴藏着什么心事!秋心,你不能告诉我吗?”
他的恳切的目光凝注着秋心的两目,秋心忽又把头低下去。
伊低声说:“我告诉你什么话呢?没有,没有!……你打算几时离开上海?”
一鸣道:“我们已决定下星期一动身。秋心,你到底去不去?”
秋心自顾自地扳着细指估算着:“今天是星期三。那么,你只有四天勾留了。”
一鸣答道:“是啊。我们此番新婚旅行,本来打算把东南的名胜之区游览一遍,顺便一路上收集些小说资料。所以我们从常州出发,在无锡、苏州都耽搁了五天;到了上海,原定勾留十来天,至多两个星期;现在已经超过了预定的期限,故而下星期不能不走。但你如果能和我们一同去,那是——”
这时候另有一种声音从他们背后发出来,打断了一鸣的话:
“唉!一鸣,你们在这里。谈了好一会儿了罢?秋心,贾先生要请求你陪他舞一次。他在外面等着呢。”
杨一鸣立起来,回头一瞧,看见说话的是王百喜。他正站在他的背后,向秋心挥挥手,要叫伊出去。一鸣正想回答,忽见秋心立起身来,离开了圆桌。伊一言不发,便姗姗地跟着王百喜走出酒吧室。
[book_title]四 波澜
杨一鸣离开酒吧间后,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懊恼。他和秋心的谈话还没有终止,秋心也还没有应允他的请求,蓦地被王百喜岔开了。他坐在舞池旁边的一只圆桌边,看见秋心勉强地和贾三芝同舞。伊那种颦蹙含愁的面庞,迟缓而牵强的动作,都显示出伊的不愿意。他的脑子里幻出一种意念,很想走上前去,把秋心从贾三芝的手中夺过来。
“一鸣,你的烟要烧着嘴唇哩!你还舍不得这小半橛金头?”
语声从他的肩后刺过来。杨一鸣像梦中惊醒似的回过头去。蒋哲生和宋兆源也正靠着邻桌在吸烟。说话的是蒋哲生。一鸣勉强笑一笑,忙把他衔着的烟尾丢在灰盘中。
宋兆源笑嘻嘻地说:“哲生,你说他舍不得一个烟尾,真冤枉他了。你没有看见刚才他的眼光集中在什么地方吗?要是你曾留意些,一定看得出他的眼睛里还有火星迸出来!”
“唔,这火星也许会烧掉他的灵魂呢!哈哈!”
这两个人又开始取笑。一鸣觉得难于应付。那第七号侍者杏生走过来通报,仿佛做了他的解围的救星。
杏生说:“杨先生,浦江旅社有电话。”
杨一鸣向蒋宋丢一个白眼,趁势落场地赶到电话室里去。他接了听筒一听,果真是他的新夫人的声音。
他应道:“爱美,正是我……你的头痛好一些吗?……唉!此刻才十一点半。……好,至多再过一个钟头,我就回来……”
蒋哲生的弟弟哲明也是个“好事者”。他跟随着到电话室门外,悄悄地站住了。一鸣的谈话完全被他偷听到。一鸣接罢了电话,重新回到原座上去时,蒋哲生和宋兆源又得到了新鲜的调笑资料。
宋兆源道:“是不是玉皇大帝命令?”
杨一鸣撅撅嘴:“别乱说。”
兆源说:“那么谁给你的电话?”
一鸣皱眉说:“电话果真是爱美打来的,可是‘命令’这名词未免太陈腐。”
蒋哲生插言道:“对,我们得摩登些,说是一个‘警告’。要是你过了一个钟头零一分回去,那就——”
一鸣涨红了脸,伸过手来,要按住蒋哲生的嘴。哲生侧着头避开去。
宋兆源排解道:“好,我们等事实来证明,看你什么时候回去。”
一鸣耸耸肩,不再回答。他承认他的口才斗不过这两个专家,何况他还有一肚子心事。他的窘态松弛些,又把视线溜到舞池中去。
兆源又说:“喂,一鸣,你目灼灼地要瞧谁?伊在你打电话的时候已经走了!”
杨一鸣惊异道:“喔,你说秋心已经回去了?”
兆源点点头:“是,刚才伊和贾三芝舞了一回,又咳得不成样子,就匆匆地走了。”
一鸣怀疑地问道:“你说笑话?”
兆源道:“真的。你瞧,贾三芝不是正呆呆地坐在那边,满脸不高兴吗?”
杨一鸣的眼光射到舞场的一角,看见贾三芝整一整袍褂,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他绕过了舞池,向大门走去。当他行经池边的时候,王百喜和徐楚玉正自翩翩地舞过来。百喜看见了贾三芝急匆匆的模样,略略停步,似乎要招呼他。贾三芝只向他点一点头,仍足不停步地向外面走去。杨一鸣忽似受了什么暗示,也突然立起身来,想要跟出去。蒋哲生忽一把拉住他。
他问道:“你往哪里去?”
杨一鸣支吾着道:“我——我——”
蒋哲生庄容道:“一鸣,你坐下来,听我一句忠告。我看你太不知利害哩!”
杨一鸣呆一呆。他看见哲生那副庄重的神气,和先前调笑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问道:“你的话有什么意思?”
蒋哲生低声道:“你不是料想姓贾的出去,就为着秋心,因此你便想跟他去?但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人?他虽在商界里厮混,名义上算是上流人,但他的出身是个穷光蛋。他的性情很褊狭,手段很毒辣,一不称心,什么都干得出。他交结的大半是不入流品的家伙。上月里他在光明舞场跟一个姓胡的抢着要陈茉莉坐台子,他竟拔出手枪来!因此,他在这里进出,人家都不敢触犯他。你是文墨界里的人,又难得来上海,莫怪你不知道他的底细。我读你的小说很久了,可算得一个神交,故而不嫌唐突,警告你一声。你要和这种人打交道,准不会有什么便宜!”
杨一鸣沉吟了一下,答道:“我不是要和他打交道。不过我觉得他此番出去,很像要和秋心为难的样子。”
哲生道:“是,这也许是可能的。不过你也管不了许多。你们是在新婚旅行中,你虽说你只是赞赏伊的艺术,可是过于接近了,究竟不相宜。”
宋兆源也接口道:“我也来说一句正经话。一鸣,我觉得你有些着魔了。我从旁观的地位看,你的确非常危险。我敢说你今晚上若是跟着姓贾的去,说不定会闯出祸来。你若不嫌交浅言深,哲生的话,你是应当听从的。”
杨一鸣垂着目光,注射在那光滑可鉴的地板上。他的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兀自在出神。
蒋哲生忽拍一下桌子,说:“好了。我们换一个地方去散散罢。一鸣,你说你要在新婚旅行中搜罗些小说资料,尤其要看看舞场中的情况。现在我们领你往玫瑰舞场和明月舞场去。那里也有出名的红舞星,尽够你欣赏。喂,别再胡思乱想!我们走。”
五分钟后,杨一鸣被蒋氏昆仲和宋兆源三个人强制着拉出去。他仿佛像醉人一般,身不由己地跟着往玫瑰舞场里去。他为着柯秋心缘故,要想跟贾三芝去,原有充分的理由。他的行动的被阻,他也领会到动机并不坏。不过事情连续地转变,凭空地又生出一重波澜,这是出于他的意想之外的。
在他被那三个少年强制着往玫瑰舞场里去时,有一个意外的来客,到他寄寓的浦江旅社去拜访他的新夫人潘爱美。爱美这晚上的头痛原不算得怎样厉害,不过伊有些疲乏,懒得往舞场里去,故而就一个人留在寓中。伊在打过电话给一鸣以后,便时时留意伊手表上的时刻,恨不得将表面的两枚针立刻就移到十二点半。伊取了一本小说,靠在沙发上消遣。将近十二点钟光景,伊忽听到房门上叩了两下。伊急忙去了小说,将一件淡绿绒的颀袍整一整,掠一掠头发,立起来开门。伊抱着一颗欢喜的心,以为一鸣竟提早赶回来了。等到伊开了房门,向门外一瞧,不由不倒退两步。伊的脸上的欢迎的笑容霎时也变做了惊惶。
来客是一个中年男子,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缎袍,玄色团花的马褂,一顶瓜皮红结的小帽罩在那圆形而肥满的头上,看上去可笑而又可憎。
潘爱美惊异地问道:“你找谁?莫非走错了?”
那来人应道:“不,杨夫人,我没有走错。我是贾三芝。我在广寒宫舞场里已经见过你好几回。”
爱美道:“唉,那么你大概是来瞧杨先生的。他还没有回来。对不起——”
三芝忙答道:“杨夫人,我不是来瞧杨先生,我是来看你的。”
“看我?有什么事?”伊的声音有些异样。
贾三芝摇摇头:“你不用怕,我们都是上流人。我有一句要紧话告诉你。杨夫人,你能不能让我走进来讲?”
爱美想起来了。这个人确曾在舞场中看见过。伊瞧他的声音态度恳切而又庄重,不禁引起了伊的好奇心。伊向贾三芝瞧着,脑室中顿时涌出一种幻想:“莫非一鸣遭遇了什么意外?”伊略一踌躇,便点一点头,让贾三芝走入室中。但房门仍开着。
伊问道:“贾先生,有什么见教?”
贾三芝虽没有得到主人的延请,不客气地自动坐下来。他的呼吸非常急促,眼光中也露着异常紧张的神气。
他直接地答道:“我是为杨先生的事来的!”
爱美突的一震,不禁支撑住椅背:“什么事?他——他怎么样?现在在哪里?”
贾三芝摇头道:“我不知道。谅来他此刻已不在广寒宫里了。”
爱美催逼道:“那么,他在什么地方?”
贾三芝斜睨着爱美的俊俏的面庞,作狡猾状道:“我想他所往的地方,你总也猜想得到吧?”
潘爱美又惊又疑,一时看不透贾三芝的来意,又不明白他的语气,只闭了小嘴,向他呆瞧着。
伊说:“贾先生,我不懂你的话。要是你不愿意爽爽快快地说,再弄这种猜谜似的把戏,那恕我不能奉陪了!”
贾三芝沉下了脸,作恳切状道:“唉,杨夫人,我不是有意叫你猜谜。我因着尊夫这几天迷恋着一个女人,也许会闯出祸来——”
潘爱美不期失口道:“什么?一个女人?可就是——不,别乱说!这话关系人家的名誉,你既然是上流人,怎么信口胡说?”
“不错。我就为着尊夫的名誉和夫人的名誉,才冒昧来进忠告。我知道杨先生是在文坛上享盛名的,夫人又是一个美术家;况且你们俩又在新婚期间。万一闹出了什么事,结果岂不太可怕?”
“胡说!你为什么缘故,说这种诬蔑我丈夫的话?你想毁他的名誉?还是要离间我们夫妇的感情?”
“杨夫人,不用发火。我完全没有恶意,只是尽我的友谊罢了。我的话你尽可以不信,不过他所经过的事实迟早会使你不得不相信。现在你既然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也不必再多说了。”
他撑起身子,略弯了弯腰,便缓步向室门走去。他的心中在估量,爱美也许要阻住他,叫他说出所说的事实。可是出乎他的意外,爱美并不留阻他。三芝虽失望,但仍不甘心。他走到房门口时,又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他说:“杨夫人,我还有一句话。他和伊的关系已经到了怎样程度,我姑且不说,说了你也不相信。不过等他回来的时候,请你瞧瞧他左手指上的那只钻石指环是不是还在。我想这指环不见得是夫人的结婚指环吧?……唉,对不起,惊扰了。再会。”
当贾三芝说完了话蹒跚着走出房去的时候,爱美虽仍靠衣橱站着,身子似乎不动。但这时候若是有人逼近些瞧瞧伊,便可见伊的神情已起了非常的变异。伊的玉琢似的面颊上泛着一阵红晕,一双明晶似的俏眼凝注在那本覆压在沙发上的小说上面。不但伊心房的跳动增加了速度,伊的全身也都在颤着。贾三芝的话果真已打动了伊的心了!伊对于一鸣本来是绝端信任的,可是贾三芝最后的一句话委实太狠毒了。那只结婚指环,他果真会赠送给伊吗?这一点伊实在不能相信。但是三芝假使说谎,这谎话也未免太浅薄了。只需等一鸣回来,不是立刻就要穿破吗?
伊自己忖度:“不,我想这不像是谎话!他确曾在我的面前一再称赞伊。我们所以在这里留过了预定的时间,想来也是为着伊。他在今天进餐时,不是和我说过,准备邀伊一同往普陀去吗?唉!这种种姑且不说,但那只指环——”
爱美想到这里,心头跳得厉害,神经上也越发紧张。伊忽而奔出房门,一直向电话室去。自然伊的电话是打到广寒宫舞场去的,结果却听说杨一鸣早已离去。爱美自然不能满意。怎么办?那时候还只十二点一刻,距离杨一鸣约定回来的时候还有十五分钟。伊回到室中,耐着性儿静候伊的丈夫回来。好容易挨到了十二点三十五分,仍不见一鸣回来。伊在这二十分钟之中,脑海里的思潮不知起落了几次,这时候再也耐不住。伊戴上一副白丝的手套,围上一条紫色的丝巾,又穿了一件黑色薄呢的外衣,匆匆地走出浦江旅社。
[book_title]五 危险的经历
杨一鸣之所以失误约定的时刻,原因本不止一端。他起初被三个人挟着往玫瑰舞场里去,原是出于强迫的。他本想抽个空儿,先去瞧瞧柯秋心,然后再回旅社。但蒋哲生和朱兆源却监住着不放他。他们先到玫瑰舞场遛一遛,接着又换到明月舞场里去。这三个人的意思,原想借此给杨一鸣排遣一下,打消他去找柯秋心的意念,免得惹出祸来。动机是出于友谊的好意,也是要使杨一鸣避免意外的纠纷。可是这一来却苦了杨一鸣,挣扎既不得脱身,婉商也不见效。后来他索性变了态度,和他们一块儿喝酒抽烟地厮混着。他们的防范果真松懈了些,他才趁个空儿溜出了明月舞场,恢复了自由。
他在马路角上站住了,透一口气,瞧瞧手表上已是一点零八分。他本想立刻回浦江旅社去,但一想到秋心,仍有些挂念不安。
他寻思道:“伊离开广寒宫时,可不曾和贾三芝决裂过吗?不然,贾三芝为什么怒气冲冲地跟伊去?他不是要和伊为难吗?后果又怎么样?”
他越想越发不安。他又记得秋心的病象显然很严重,刚才他邀伊一同往普陀去游散,伊也还没有确切的答复。因这种种,他就定意索性再延迟二十分钟回旅馆去,先到兴华路去瞧一瞧秋心。
明月舞场距离兴华路不远。杨一鸣步行了五分钟光景,已走出大通路,到了兴华路的转角。他停一停脚步,摸出烟盒,打火烧着了一支烟。路上的行人已绝迹。连站岗的警卫也已避到了小弄里没风处去。白昼间繁盛的街道,这时候竟充满了冷寂的死气。杨一鸣吸着了烟,正要转弯前进,忽而一阵扑面的寒风把那纸烟的烟雾吸进了他的鼻子里去,不由不打了三个喷嚏。这时候有一种意外的情景撩动他的视线。他觉得有一种黑色的东西突的在他面前一闪。他抬头一瞧,仿佛有一个黑色的人形急忙忙向前奔过去。
他作惊讶声道:“奇怪!像是一个披斗篷的女子?……唔,路灯太暗了,可惜瞧不清楚。”
他忽又愣一愣,同时他的脚步也停止了,原来柯秋心的寓所距离他吸烟所在的转角,只有五六家门面。杨一鸣迫想他先前瞧见的景象,仿佛那黑色的人形就是从柯秋心寓里出来的。
他又继续前进,又自己譬解道:“也许是我多疑罢?刚才我只在眼角中一瞥,怎么能瞧得清楚?……深夜了,我进去见伊,岂不有些不方便了。”
杨一鸣走到了柯秋心的门前,因这一念,反而又踟蹰起来。
柯秋心住的是一宅两楼两底的西式屋子。这样的屋子共有两宅:右边一宅的门前还挂着招租牌子;秋心的一宅居左;再向左是一条小弄。秋心寓屋的前门在右边的一间,门前有三级石阶。杨一鸣勉力跨上了第一级石阶,又暗自寻思。他从前也来过两三次,都是陪秋心回来的,时间也都是深夜。跳舞的生活是以昼作夜的,和平常人恰正相反。若在平日,这时候柯秋心也许还没有回寓。杨一鸣在第一级石阶上站住了,窥察一下。那左边一间的窗口里,隐约有些灯光从帘隙中漏出来,分明秋心还在接下的憩坐室中,没有上楼去睡。他定了主意,放步跨上那其余的两级石阶,接着便伸手按那门铃。夜气寂静,门铃在里面震动的声音,杨一鸣在门外也听到见。可是他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走出来的声音。他又在门铃上重重地按一下,同时又不禁暗暗地疑讶。秋心因着夜深的缘故,不愿再招接来客吗?他开始按第三次铃,依旧不见人出来开门。无意间他在门钮上旋了一旋,门没有下锁,竟应手地旋开了。他略一迟疑,便放步走进去,顺手关上了门。
门里面有一盏电灯,光力很弱。迎面是楼梯,右手里有一扇通隔室的门,这时候关着。杨一鸣明知那隔室是会客室和餐室,此刻他只有先进客室里去瞧瞧,势不能径自上楼。他握住了客室的门钮,照样旋一旋,竟也应手而开。客室中的电灯较甬道中的更明亮了。中央的一只圆桌,两边的长椅,沙发,靠壁的盆碟橱,留声机和一只小小的书架,都安排得很整齐,但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他引耳细听,一点声音都没有。
当他在外面风露中步行的时候,并不觉得瑟缩畏寒,这时他忽似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肌肤上的毛孔一时都收缩起来。他记得这客室的内进,另有一间憩坐室,他也曾到过里面。憩坐堂里的家具都是舶来品,布置更见精致。凡熟悉的朋友,秋心都请到里面去会谈。他看见那扇通憩坐室的淡蓝漆小门虚掩着。他站一站,用力吸了一口烟,似乎借此提提他的神。他继续向憩坐室走去。不过他的脚步已不很自然。他自己也感觉到他的精神上确乎已发生了异状。
那扇漆着淡蓝色的小门给推开了。他的脚步停止了;他的心房跳动得很急;他的周身的血液也似在那里竞赛速度。这种感觉只是在一刹那间,他起先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可是再一刹那,他的全身的血液差不多完全凝住!
他喘息着呼道:“唉!秋心!……秋心!”
他一边呼着,一边前进了一步,又站住了。他已经看见秋心了。伊的纯白的装束已换去了,珠项圈也已不见,身上穿一件银灰色软缎的颀袍,侧面卧在地上。伊的左手摸在胸部,右手也曲在地板上。杨一鸣鼓足勇气奔近去,俯着身子一瞧,不由不惊骇起来。伊的两目紧闭着,失血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两行白雪的齿尖。伊的胸口的缎袍上有一大块殷红的血迹!
他不禁第二次失声:“谋杀了人哩!……唉!这里还有手枪!”
一鸣不期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在伊的额角上摸一摸,却已冰冷没有暖气。他立直了身子,两腿有些不稳定。他喊了两声“小莲”,并无应声。他向左右骇视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他知道这屋中除了秋心的心腹女仆严小莲以外,还有一个粗做兼烧饭的老妈子。怎么竟一个都不见了?他不知道楼上有没有人,再想高喊一声,但喉咙中好像给什么东西扼住了,发不出声音。论情,他既发现了这件命案,应当立刻到外面一间的客室中去打个电话,通报警署。可是他的神经已起了变象,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默默自忖道:“怎么办?谁打死秋心?还是伊自杀?……我应当做些什么?我自己的地位不是也很危险吗?假使我现在报告了警察,他们追究起来,我为了什么事深夜造访?我又怎样回答?……唉!不,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要是此刻有人进来,我岂不是蒙着嫌疑?这件案子十二分蹊跷,我若要给死者申雪,只能向另一方面进行!”
他回转身来,想要退出那扇蓝色的小门,一个意念命令他停步。他想起刚才他曾把结婚指环借给秋心。这东西决不能失掉;并且若是留在伊的手指上,事实上也不方便。他又旋过身来,重新俯下身去。他记得先前在酒吧间中,他亲自把指环套在伊左手的无名指上。他把伊的那只按在胸口的左手提起来时,那无名指上却并无指环。他不禁有些着急。他再瞧瞧伊的那只曲在地板上的右手,也只有一只伊常戴的翡翠指环。那钻戒已不知去向!
他惊骇得发抖!这是他的妻子爱美的结婚纪念品,万万不能失掉!此刻又怎么办?
“铃铃铃!……铃铃铃!……”
一种更严重的惊变接踵地发生,几乎使他的魂灵儿脱离他的躯壳。他听到一阵子门铃声音,分明有什么人来了。进来的是谁?不管是谁,只要看见他一个人留在此地,杀人的嫌疑势必有口难辩。他急忙立直了身子,很想冲出门去,可是已来不及。那来客势必已站在门口。这里好像没有后门,怎么能逃避?在这万急的当儿,他忽想起趁来人还没进来,若能走出外面的客室,溜到楼上去暂时躲一躲,未始不是没办法中的一法。
他退出了那扇淡蓝色的小门,摇晃地走到了外面的客室中。
“铃铃铃!……铃铃铃!……”
第二阵门铃又响了!杨一鸣的心房虽突突地乱跳,但仍控制着自己,蹑着足尖,想走出客室的门,避到楼梯上去。他的右手刚才摸着门钮,猛听到前门上响动。
那外面的来客竟也自己推门进来了!
杨一鸣的血液几乎全身冰住。他还能出去吗?当然不!退呢?又不可能!可是危迫的情势又万不能容他犹豫。他看见客室中有两只罩着白绸套子的大沙发。暂且躲一躲罢?他把身子一闪,便蹲伏在一只沙发椅的背后。
客室的门开了。有一个人走进来。
杨一鸣连呼吸都不敢透,当然更没有胆力愉看进来的是什么人。他觉得那人的脚步很重浊,穿着皮鞋,明明是一个男子。那人到了客室的中央站住了,似乎正在向四周瞧察。接着他听那人发声喊叫:
“小莲!……小莲!……小莲!”
杨一鸣才听出这进来的人是王百喜。王百喜喊了三声,又移动脚步,向憩坐室走去。他从步声上计算,王百喜似乎已走进了那淡蓝色的小门。这不是个机会吗?此刻不逃,再没法脱身了。一个决心使他冒险从椅子背探出头来。他果然看见王百喜已跨进了小间,背向着他。他就偻着身子,蛇行地走到客室的门前,轻轻地将门拉开,侧着身子挨出去,又顺手将门拉上。可惜!他拉门时似乎重了些,发出了一些声响,可是他也来不及顾虑。他放开脚步,拉开了前门,拼命地向外逃出去。不料他的脚刚才跨下第一级石阶,陡见一辆汽车恰巧驶到门前。汽车中跳出一个人来,举起一只手,仿佛向杨一鸣打招呼,嘴里还在说话:
“怎么样了?”
杨一鸣把下颏接触了胸臆,咬着牙齿,奔下石阶,疾步向右,一到了大通路的转角,便飞也似的向明月舞场的方向奔过去。
那个汽车上跳下来的人,穿着纯黑的西装,唇角上已有些微须,年龄在四十以外。因着年龄和职业的修养,他的镇定力量比较少年人确见优长些。不过在这个当儿,他看见了杨一鸣那种踉跄奔逃的状态,也禁不住吃了一惊。他的身子向后退一步,连他手中提着的一只皮包也几乎丢在地上。他正自目送着一鸣,呆住了出神,忽见柯秋心的门口里又奔出第二个人来。
那人走到阶下站住了,呼道:“嗯,周医生?你可瞧见有什么人从这屋子里出来?”
周文柏医生仔细向问话的瞧了一瞧,点点头:“唉,王先生,是。我当真看见一个人奔出来——是个男人。他已转弯向大通路去了!”
王百喜不再说,便飞步向右面追过去,到了转角,立住了向大通路上望一望,可是已不见逃走人的踪迹。他略一踌躇,只得重新回到秋心的寓前。周文柏仍站在那里。
王百喜又问道:“周医生,你可瞧清楚那个人?”
医生道:“嗯,我不认识他。我看见他穿西装,身材和你相仿。”
“那西装是什么颜色?”
“一件外衣是深色的——好像是鼻烟色。他的头上戴一顶灰色的呢帽,里面的衣服可没看清楚。”
“唉!是他?周医生,是不是白脸的少年?”
“唔,年纪似乎很轻,可是白脸黑脸,我不能说。嗯,王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百喜点了点头,答道:“好,好。我们里面去谈。”
他领着周医生一同进门,人到了客室中,便站住了解释。
王百喜说:“我因着我表妹的咯血病又发,放心不下,所以在回公寓以前,再来瞧伊一瞧。我在门上按了好一会儿铃,没有人答应,便推门进来,走进这间客室。那时这里面并无异状。我看见里面的憩坐室中有灯,以为表妹还在里面看报,但叫了两声,仍不见答应。我便一直进去,才发见一种惊怖的景象。那时候我忽听到这客室门的关合声音,急忙退出来瞧,显然有个人逃出去。幸亏你恰巧在门外,瞧清了他的衣帽。唔,我不怕他会插了翅膀飞去。周医生,你此刻怎么会到这里来?”
周文柏道:“今晚上我出诊很忙。在十二点半的时候,你表妹打电话请我。我诊完了别的病家,才赶到这里来。不料我刚到门口,便看见那个人奔逃出来,使我吃了一惊。现在你表妹怎么样了?”
王百喜惊骇道:“伊已经给人打死了!在里面,请你过去瞧瞧。我来打电话报告警署。这件事再不能耽搁哩!”
[book_title]六 察勘
十五分钟以后,北区警署署长余桐已得到了报警。余桐在警界里的资格很老,办事也很守法,不过缺乏急智和决断力。死者是个盛名的跳舞红星,势必要引起全上海人的注目,余桐自然不敢怠慢。可是总署侦探长汪银林正害着疟疾,副探长倪金寿又请假回乡去。其他的探员固然还不少,但余桐不敢怎样信任。他特地去惊破了私家侦探霍桑的清梦,邀着他一同来勘验。
当余桐、霍桑带了一个警卫两个探伙到达尸室中时,已是上午两点钟。秋心的四肢完全冰冷,只有胸膛还有些微温。据周文柏的检验,至少已死了一个钟头。伊是给手枪打死的,枪弹从胸口进去,穿过了背部透出,似乎已伤了心肺,所以中弹后大概立即致命。余署长听了周文柏和王百喜报告发见的经过,便一一记在日记册上。周医生提了皮包先走。一个警卫守在门口,两个探伙跟随在尸室中,趁空在四周视察。霍桑也运用目光在地板上观察。地板给一条青白色的地毯盖着,瞧不出什么。他先验看尸首,又偻下身子,把尸首旁边的一把黑钢小手枪很小心地拾了起来。他把枪凑在电灯光下瞧了一瞧,向余桐附耳说了一句,便拿一张硬纸轻轻地将枪包好。
王百喜说:“这手枪我认得出是表妹的。伊预备了这东西,本来是防绑匪的。现在伊可就是被这枪打死的?”
霍桑答道:“大概是的。但是死者是中了一枪就死的,枪膛中却空了两粒弹子。”
一个麻脸探伙从旁应道:“门旁的墙壁里还陷着一粒弹子呢。”
探伙用手指一指。霍桑和余桐忙走到墙壁旁去察看。
余桐附耳问道:“霍先生,这案子不像是自杀罢?”
霍桑不表示。他的眼光忽而注射到门槛旁边去,接着又俯下身,拾起了半截金头烟尾。他回头向王百喜发问:
“这烟头还很新鲜。你表妹可也吸纸烟?”
王百喜惊异道:“唉!这是金头土耳其烟啊!……不,不,表妹是不吸烟的。但是这个烟尾,我——我——”
“这里有两种重要东西呢!”
一种惊呼声音挫断了王百喜的表示。原来那两个随来的警探同时在那里活动。一个高个子的从椅子底下拾起了一只破裂的绒盒;另一个麻脸的却在外面的客室中找着了一块白色的丝巾;因此他们都走过来向余桐报功。霍桑也现着注意的神色,把两种东西接过来察验。
他说:“这紫绒盒是放手镯的,虽已破裂,还是新的。……唉!盒盖上还有一个鞋底践踏的痕迹,分明是被人用力踏破的。唔,这东西确有研究的价值。”
余桐也接口道:“这手帕带着些香气,明明是女子的东西。巾角上还绣着一个西字母X字。王先生,这可是你表妹的东西?”
王百喜在手巾上瞧了一眼,眼珠转一转,似乎微微地一震,但脸上并无表示。霍桑接过丝巾嗅一嗅,把目光注视着百喜。
百喜答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伊的。”
霍桑接嘴道:“我看不像是死者的。不然怎么会遗落在客室中的地上?并且这个Z字,和柯秋心三字的拼音也绝对没有关系。”他回头问王百喜。“这一只绒盒你以前可曾看见过?”
王百喜顿了一顿,才道:“不,我没有见过。但这既然是手镯匣子,怎么没有手镯?”
霍桑答道:“这就是我们要研究的问题。”
余桐忽似触悟了什么,插口道:“这件事不会有盗劫意味吧?你可曾仔细查过?有没有遗失什么东西?”
王百喜道:“我正想去检查。下面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你们等一等,我到楼上卧室中去瞧瞧。”他便回身退出去。
霍桑忽凑着余桐的耳朵,说:“我看这案中一定牵连一个女子。”
“你可是把这块手帕做线索?”
“是。还有这绒盒盖上的践踏痕迹,也是女子的高跟鞋印。”
“唉,那更符合了。我们怎样查明这女子的真相?”
“我想这容易。有一条最近的捷径,不妨尽先进行。这绒盒上印着‘华昌首饰公司’的字样。你就派一位同事赶紧去调查一下。”
余桐立即赞成,便派了那个高个子名叫李荣的探伙,直接到共和路华昌公司去调查。一会儿王百喜已重新回进来。
他很得意地说:“我已经查过了,一些没有遗失。连这条重价的项圈也安然在抽屉里面。”他把他手中的那条粒粒精圆的珠项圈给二人瞧了一瞧,仍随手纳在自己的袋中。
余桐向霍桑道:“那么盗劫问题可以除外了。”
霍桑点点头,又问王百喜道:“刚才你说到那金头纸烟,似乎还有意见发表,可惜被人打岔了,现在请你说下去吧。”
王百喜迟疑地说:“刚才我要说我所相识的人中间,有一个人也吸这样的金头纸烟。不过这烟头是不是就是他所遗留,我不能说。”
“这个人是谁?”
“他叫杨一鸣,是广寒宫舞场里的一个舞客。”
霍桑点了点头。余桐忙着在日记簿上注了一笔。霍桑走到一只白绸套的沙发面前坐下来。
他说:“王先生,请坐下来。”
王百喜在另一只沙发上坐定。余桐却坐在一只直背椅上。
霍桑说:“王先生,你既然说你的表妹的死对你有重大的损失,希望我们尽力侦查,那你就得把你所知道的尽量告诉我们。假使你因着感情的关系,隐藏什么,那我们自然也无能为力。”
王百喜答道:“霍先生,请你原谅。你要我说,我自然也不能顾忌什么了。不过我的话你们只能做参考的资料。我和周医生刚才已经报告过,我们在进来时所瞧见的人,论他的身材衣服,也很像是杨一鸣。”
余桐作得意声道:“既然如此,这个人不能不注意。”
霍桑道:“还有那个女仆和老妈子怎么都失踪了?你可也有些意见?”
王百喜道:“那老妈子因着伊的儿子害病,这几天晚上都是回家睡的。严小莲的失踪,我也莫名其妙。”
霍桑又把那块白丝巾取了出来,突然问道:“我觉得这块白巾,你一定也认识。你可能老实告诉我这东西的主人?”
王百喜被霍桑一逼,嗫嚅着道:“我看见了这个X字,很像——很像是我的舞伴徐楚玉的徐字的缩写。不过这是我的猜想,这手巾是不是伊的,我不敢乱说。”
“你以前看见过你的舞伴有这样的手巾?”
“是。不过这是普通的东西,我不曾特别留意。”
霍桑点点头:“好,我们先到广寒舞场去走一趟,然后再分头调查。”
余桐同意说:“我希望不到天明,就可以得到些线索。”
从柯秋心的寓屋到广寒宫,不到一里路远。霍桑和余桐、王百喜、探伙等坐了汽车赶得去,只有两三分钟光景。那时已经午夜后两点多钟。舞场中的男女舞客已散去了大半。霍桑先到经理室中找胡少山问话,第一步就把那一小方白丝手巾叫胡少山辨认。
胡少山取起手巾来瞧了一瞧,便脱口答道:“这是徐楚玉的啊。什么意思?”
霍桑并不答话,但斜过脸来向王百喜瞅了一眼。王百喜微微点了点头。余桐根高兴。
他低声道:“王先生,你的眼力的确不错。”
霍桑问道:“胡先生,徐女士此刻还在这里吗?”
胡少山摇头道:“不在了。伊今晚回去得特别早。但你们究竟为什么事呀?”
霍桑道:“这件事我们稍停自然要详细告诉你。眼前我还要问几句。你说徐女士今晚回去特别早。你可确知伊在什么时候走的?”
胡少山把手摸了摸头,寻思道:“这个我没有注意。你们不妨问问看门的戚福,他也许可以答复你。”
“好。还有一种东西,索性请你辨认一下。”霍桑又摸出那个金头烟尾来授给少山。
少山忽现迟疑状道:“这个——唉!有办法。我去把烟灰盒拿来检验一下再说。”
他走出经理室,向外面吩咐了一声。不到五分钟工夫,那第七号侍者杏生已捧了一只古铜色的烟灰盆进来。
他报告道:“这盆里也有好几个金头烟尾。那桌子是杨先生坐过的。我记得杨先生也吸这种烟。”
余桐抢口道:“哪一个杨先生?”
杏生道:“他叫杨一鸣,是个新主顾,但是这两礼拜中,他是夜夜来的。”
霍桑道:“你怎么知道这烟确是他吸的?”
杏生道:“这烟盆是在场角的第九号座上的。杨先生今夜在九号桌上坐了好久,并且他吸这烟,我以前也看见过。”
余桐又接嘴道:“对了,无论如何,这个人决不能轻易放过。”他回头向一个跟来的麻脸探伙道:“长庆,刚才王先生说过,这个姓杨的住在浦江旅社四十四号。你快去打一个电话,派两个弟兄去,请他到北区署里去问一句话。”
霍桑等那探伙走出去后,问道:“胡先生,这徐楚玉住在哪里?”
王百喜代替着答道:“伊住在福佑路一〇三号,离这里很远。”
霍桑点点头,又道:“胡先生,请你把看门的戚福叫进来问问。假使他能记得徐楚玉离舞场的时候,那最好了。”
五分钟后,戚福已奉了胡经理的召唤走进来候命。他的答话竟又出霍桑的意料之外。
他想了一想,答道:“唉!我记得了。徐小姐出去的时候,一点钟还没有敲,大约在一点少五分的光景。”
霍桑作诧异声道:“奇怪!你怎么记得这样子清楚?”
戚福道:“这件事很巧。在十二点五十分钟的时候,有一个穿黑大衣的女人,急忙忙向我问柯小姐的地点。伊似乎很慌忙,问完了话,便重新跳上黄包车。我因着伊的举动有些奇怪,所以走下阶石,看看那黄包车进行的方向,又趁便在门口的大钟上瞧一瞧,恰准是五十分钟。后来大约不到五分钟工夫,我看见徐小姐走出去。”
“唔,真是巧极!但你说有一个女人向你问柯小姐,可是问柯秋心?”
“是。”
“你看见伊的黄包车往哪一面走?”
“是向兴华路去的。”
“这个女人你可也认识?”
“伊也曾到这里来过,我好像看见过好几次,不过叫不出伊的姓名。”
“伊没有进舞场里去吗?”
“没有。伊立即跳上车子退回去的。”
霍桑交抱了两臂,低垂了目光,似乎在深思。王百喜静立着旁听。胡少山蹙眉地在疑惑,可是又不敢插口发表什么。
余桐说:“霍先生,这样看,这案子越弄越复杂了。你先前说案中牵连一个女人,现在又另有一个不知谁何的女人,这女人又在最有关系的时间探问死者的地址,显见也有关系。那么这里面不是牵涉了两个女人吗?还有死者的女仆也失踪了。那不是有三个女人有关系了吗?”
胡少山似乎已忍耐不住,走前一步,插口道:“听你们的口气,好像你们正在侦查一件命案。那么到底死了什么人呀?”
“死的是柯秋心!”
这是余署长的答复。胡少山愣了一愣,张开了嘴合不拢来。原因是舞场的台柱倒了,他的摇钱树也连根给拔了!余桐为免除打岔,便附着他的耳朵,约略地把案情向他说了几句。霍桑的思索似已得到一个结束,便仰起目光来。
他说:“余署长,你的话不错。这案子确实比我先前所料想的更幻复了。据周医生说,死者中弹毙命,时间似在一点钟左右。徐楚玉的离去和那不知姓名的女子的行动,又恰在这个时候。这两个女人确乎都有重要的嫌疑。还有严小莲的失踪,我觉得同样不能漠视。”
这时高个子的探伙李荣忽喘息咻咻地闯进经理室来。大家都呆一呆。霍桑一瞧见他,便中断了他所发表的意见,向李荣问话。
他问道:“怎么样?有结果没有?”
李荣把头上的一顶呢帽一手除下了,又摸出一块手巾,抹了抹额角上的汗:
“霍先生,署长,我都问明白了!不过很不容易呢!”
“唔,半夜里去调查,当然很费力。现在你得到了什么结果?”
“我到华昌公司的时候,门已经关得很紧,公司里的人都已睡了。我——”
霍桑接口道:“是,我知道你很干练。现在你单把重要的结果说明白好了。”
李荣有些扫兴,咬咬嘴唇,只得把表功的话暂时搁起。
他直截说:“那只绒盒果真是放手镯的。手镯是珍珠和钻石镶成,价值三千九百六十元,而且就在今夜收市以后给敲开了门卖出去的。”
“那买主是谁?你也问明白了吗?”
“自然。一个姓荣的伙计说,是大丰纱厂的经理贾先生买去的。他是他们的老主顾。”
胡少山抢着说:“那是贾三芝啊。”
霍桑道:“唔,这个人也是这里的舞客之一,是不是?”
“是。”
“他今夜可曾到这里来过?”
“来过的。我记得他在十二点钟不到就出去。”
看门的戚福向王百喜瞧了一瞧,忽也说:“贾先生后来又来过一次,不过不多一会儿,就重新出去。”
霍桑道:“他第二次来是什么时候?”
戚福道:“大约在十二点半光景。”
霍桑点点头,向余桐道:“余署长,现在我们得急速分头进行。你设法去把刚才所说的三个女人找来。我去看看这个贾三芝。他的住址你们总知道的罢?”
[book_title]七 贾三芝的手段
杨一鸣从柯秋心寓里逃出以后,他的神态全部变异了。他起先恃着一股勇气,奔进了大通路,但假使那时候他不曾遇见那一辆空车,说不定会被王百喜追着。他的神经上既然十二分紧张,奔了几步,他的两条腿已有些颤动不定。直到他跳上了车子以后,他的心头还是突突地乱跳。他不时向背后瞧望,只怕有人追上来。
夜风增强了些。路上已没有行人。一鸣将外衣领竖了起来,缩紧在车子上。他的车子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地到达了浦江旅社门前,不料第二重难关又涌现在他的眼前。他一边走进旅馆,一边暗自计量:他看见了爱美,应得用什么话对付?他所经历的事情可能据实告诉伊吗?告诉了伊,伊可会相信?他越想越觉踌躇,走到了四十四号的室前,竟不敢推门进去。他先把耳朵凑在门上听听,仿佛里面隐隐有啜泣的声音。他更加惊讶。可是爱美在哪里哭?为什么事呢?莫非就为着他?
杨一鸣想到这里,又惊又疑,他的两条腿又继续颤动。他几乎想退回出去。末后他咬定牙根,伸出了右手,用足全力,旋动那门钮,突的推门进去。他定一定神,忽听到一声惊呼,爱美从温椅上直跳起来。
杨一鸣一边喘息,一边作安慰声道:“爱美,是我啊!你不用惊吓!——你为什么吓?”
他本想再问一句,到底忍住了没有说出来。他看见伊的眼圈儿红着,刚才他听到的泣声当真没有错。伊的双眉颦蹙,面容灰白,比较他和伊分别时的容态完全变成了两人。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可是发不出话。他发了一会儿呆,看见爱美仍靠在衣橱的玻璃门上发怔,一双含着惊恐意味的眼珠直盯在他的脸上。他想走近去抚慰一下,可是他的腿不服从命令。
他鼓足勇气,问道:“爱美,什么事?你为什么这样子?”
爱美也颤声反问道:“你——你在哪里呀?”
一鸣本想把被蒋宋强迫同游的事暂时搪塞。但他一瞧情势,觉得这谎话此刻已不需要了。因为爱美的声音态度都表示伊已经发觉了他的秘密。
他吞吐着道:“我——我在——”
伊催着道:“说啊!你在什么地方?”
他的勇气丧失了。他不能撒谎,可是又不敢说实话。他又瞧见伊的那件黑呢外衣和围巾手套都杂乱地堆在床上。这现象又告诉他伊曾经出外过,使他更没有勇气说话。
伊又问道:“一鸣,你手上的戒指呢?”
“一语破的”是杨一鸣当时感觉到的概念。他知道事情已完全显露了,这时候当然用不着别的废话。
他沉吟了一下,才道:“爱美,你姑且别问。这里面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现在最要紧的,我们应得立刻离开这里!”
“唉!”
潘爱美嘴里发出了一个“唉”字,突的仰直了身子,又张大了两目。杨一鸣的语声本已有些颤动,但他仍竭力地镇静着。
他答道:“爱美,你不用恐惧。不过事情很紧张,我们为万全计,还是急走为妙。理由我们回头再谈。”他走近一步,从桌子上取起一张报纸翻了一翻。“平安轮船今夜开往长江。此刻还只一点半过些,我们赶紧去,还来得及。”
潘爱美只是呆立着发怔,既不答话,又不动弹。一鸣也不再说,但自顾自地急急收拾行李。旅社中已静得多,只有几个较远的房间中还有打牌声音。风在窗外呼呼地响,景象相当凄黯。十分钟后,一鸣已将行李整理舒齐。
他又唤道:“爱美,定定神,快来穿大衣罢。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伊仍站住了不动。伊的脸上罩着一重灰白,眼睛也失却了敏活,代替的是呆木而惊恐。一鸣把堆在榻上的大衣和手套等物拿起来,预备给伊穿戴。
他忽而失声道:“哎哟!手套上怎么有血——”
他说到这“血”字的时候,觉得太危险,本想竭力忍住,但因着惊惶过度,到底忍不住说了出来。他听听门外,没有声音。他的妻子仍失了魂魄似的靠着衣橱发呆。一鸣瞧瞧手中的手套,又瞧瞧爱美,略一寻思,似已触悟了什么。他不禁越发惊怖起来。这件事当真危险极了,但这时候又不便多说。他挣扎一下,拿了外衣走近去,想催促爱美动身。房门上忽然有人叩动。他又吃了一惊,急忙将那染血的丝手套向自己的裤袋中一塞。
他缓声应道:“谁?进来。”
开门进来的是旅馆中的茶房,看见了这夫妻俩僵立相对的模样,暗暗有些诧异。
茶房报告道:“杨先生,我忘怀了。有一个人来找过你。”
一鸣暗暗地着急。“谁?谁来找我?”
“是个男客。他不曾留名片。”
“什么时候来的?”
“在一点钟光景。他听说你们两位都已出去了,就退出去。”
“这个人怎样打扮?”
“他是矮胖的大块头,穿着长袍马褂——”
一鸣插口道:“唉!是他?好,我知道了。现在你把这钞票拿下去结账,马上给我雇一部汽车。我们就要动身。”
十分钟后,一鸣扶着他的变做木偶的妻子走上汽车。旅馆门外冷凄凄,原因是门前的灯泡熄了十之七八,形成了半暗不明的景象。马路对面忽然有一个人像向着汽车奔过来。一鸣自己心虚,急忙把车厢的门关上,叫车夫立即开驶。那汽车的车轮便开始转动。
砰!
一声枪响,打破了静夜的空气。一粒枪弹从车窗外飞过。一鸣夫妇俩都震恐极了,几乎从车厢中喊起来。幸亏车子已经动了。那枪弹是否打他们俩和那发枪的人是谁,他们已不暇深究。他们只企图向前逃命!
贾三芝的寓所在公园路上,离广寒宫舞场也不远。霍桑和余桐分手以后,便直接来见贾三芝。他住的是一宅三上三下的石库门屋,门前恰向公园马路。这时门前既静且黑,寂无一人。霍桑在门口站住,用电筒先细细地照一照。那黑漆的门上钉着一块铜牌,刻着“新安贾”字样。左手里有两扇百叶窗,分明就是厢房。百叶窗虽然关闭,但有一扇窗的叶缝没有闭拢,一条强烈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霍桑先走到窗口,悄悄地从隙缝中偷窥。窗里面虽然还隔着纱帘,但隐约间可以瞧见一个矮胖的男子正自放下了雪茄烟尾,从沙发上立起身来,背负着手在室中往来踱着。
霍桑默默地寻思:“此刻已两点半多了,他为什么还没有睡?像他这样子心神不定,不是表示怀着什么心事?”
他轻步走到门口,握着门上的铜环,猛力地敲了两下;接着他腾身一蹿,重新回到窗下,急忙从隙缝中窥视屋中人的动静。夜阑人静中,门环的叩击声特别激厉,当真使屋中人大大地震动。贾三芝的脚步骤然停止,把身子支撑在壁上,张大眼睛,回头骇视。霍桑觉得胖子的嘴在牵动,似乎在那里发声问话。他又奔到门前,继续把门环叩动。当然,他仍不肯错过窗缝中的奇景,一转瞬又蹿回到百叶窗前。他瞧见一种意外举动。那胖子忽然奔到一只书桌面前,伸手开动抽屉,别的动作却瞧不清楚。接着,他又见胖子定了定神,开了厢房的门,走出客堂中去,分明他自己出来开门了。霍桑就又赶回门口,又在那钢环上叩击一下。里面的人怒声发问:
“谁?半夜三更这样子敲门!”
霍桑不答,静默地等候开门。门开了半扇,贾三芝的有火的目光射出来。霍桑仍镇静地站着。
他说:“贾先生,冒昧得很,请原谅。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贾三芝呆了一呆,反问道:“什么事?你是谁?我还没有请教。”
霍桑道:“我叫霍桑,此刻是受了警署的委托来的。这里不很方便,我们到里面去谈。”
贾三芝虽开了门,身子站在门口,显然有拒客的模样,但因着霍桑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退后一步,让他进去。
霍桑走进了厢房,他的眼光先向空中打一圈子。这是一间书房,家具都是新式的,地上的地毯,壁上的油画,一切都很精致。贾三芝在一张红木的大书桌面前站住,忽略了应有的礼节,并不请客人坐下。霍桑也站住了向主人端详。他看见贾三芝的神气确乎有些慌乱。他的视线和霍桑的一接触,立即移开去,伸手在茶几上取起那半支熄灭了的雪茄,一连擦了三支火柴,方才烧着了烟。他的浓黑的眼珠不住地乱动,只不敢和霍桑平视。
他问道:“霍先生,有什么见教?”
霍桑直截答道:“贾先生,我要问问柯秋心的事。最好请你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
要是霍桑这问句有单刀直入的意味,那么他的问话时的目光也可以象征两支无形的利箭。他看见贾三芝怔了一怔,他的牙尖啮住了他的下唇。他延迟了约有半分钟光景,方才弹了弹烟灰,自己坐了下来。他的模样似乎很镇静,但在霍桑犀利的观察下,伪装是不易收效的。
他反问道:“柯秋心的事?什么意思?”
霍桑仍站立着,瞧着对方的脸,缓缓说:“贾先生,我想这样的深夜,还是经济些时间,大家爽爽直直地谈几句。你若是赞同,请爽快些说一说。”
贾三芝仍作疑问状道:“你要我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说你要问问柯秋心的事。这是什么一回事?”
“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当真?”
“自然。”
“那么今夜里你可曾到伊的家里去过?”
贾三芝顿一顿,用力吸了一口烟,目光依旧垂落着。
“去过的。这有什么关系?”
“你在什么时候去的?”
“大约在十二点过后——十二点廿分光景。”
“你到伊家里去有什么事?”
“这干你什么事?何必问得这样子仔细?”
“对不起,为着职务的关系,我不能不请你说明白。”
贾三芝踌躇了一下,才答道:“秋心是个舞女,我是伊的老舞客,随便去看看伊,有什么关系?”
霍桑点点头。“好,你看见伊没有?”
贾三芝抬起了些眼光,在霍桑脸上瞟了一眼,忽又漾开去。
他答道:“我为什么要答复你?你凭什么权力干涉人家的友谊?”
霍桑冷笑道:“唔,我干涉你们的友谊?嘿嘿嘿!我倒很愿意知道你们的友谊到底有了什么样的结果。”
贾三芝忽而立起来,沉了脸,厉声道:“霍先生,对不起。我要睡了,没有精神跟你说这种没意思的话。”
霍桑仍镇静地说:“唉,有意思的在这里。瞧,这是什么东西?”
他用一种敏捷的动作,突然把那只破碎的绒盒从袋中摸出来,一直送到贾三芝的鼻子面前。贾三芝不自觉地退一步,他的齿缝中的雪茄几乎落下来,他的脸上也泛出一阵白色。但一刹那间,他又站定了,耸耸肩,回复了他的常态。
他怒声道:“我管你什么东西!”
霍桑说:“喔,这东西你不认识?”
“别啰唆!有话请你明天去看于企年律师!”
“很好,不过我在未走以前,要请你应许一句话。”
“应许什么?”
“我要在这里搜一搜。”
贾三芝忽用力丢了烟尾,握着拳头,在茶几上猛力击了一下,他的眼睛里仿佛迸出火星。
他大声道:“呸!你有什么权力深夜中搜查人家的屋子?你们当侦探的,敲诈、欺压本来是拿手好戏!不过你得查一查,我是个什么样人!要是你想在我身上弄什么手法,那你真瞎了眼!快出去!”
霍桑忽深深地鞠了一躬,仍平心和气地答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委实有些冒昧。若说敲诈欺压,我还是外行。得先向你讨教讨教。”
“你还不走?我要打电话把你当强盗办哩!”
“你要打电话?好,我来替你代劳了罢。”
霍桑走到窗门背后的电话箱旁,像要打电话的样子,但他的手刚才握着了听筒,眼角中瞥见贾三芝紧走两步,窜到了书桌面前。霍桑急忙旋转身来,厉声吆喝:
“别动!我这里有准备呢!”
三芝的左手撑在书桌边上,右手已接触书桌的抽屉,一听到霍桑的命令,顿时缩住了手。他看见霍桑的左手插在大衣袋中,袋里面有一种突出的东西,正和他所站立的地点成一直线。霍桑又发出较和婉的命令:
“贾先生,请你暂时回到你的原座上去。我要打电话了。你站在那里不方便。”
贾三芝似乎没有听到,仍站在桌旁,不答也不动,但他的凶狞的眼光中已充满了杀气。
霍桑稳定地说:“贾三芝,小心!你现在已有谋杀的可能性了!我若是开枪打你,动机出于自卫,在法律上已不成问题。不过我替你打算,你这样子执拗,一定没有便宜,而且也不值得。现在听我的话,快回到你的原座上去!”
贾三芝的眼光仍注视在霍桑的大衣袋上。他料想霍桑袋中突出的东西定是手枪。不过他为什么不取出来?他的眼光略一转动,像遵从霍桑的命令似的缓缓离开书桌。可是他只跨了一步,突然旋转身子,把头俯下,又回到了书桌面前。这时候他的肥胖的身子忽而敏捷异常。他的举动正像被猎的逃兔。一刹那间,他的左手已拉开了书桌的抽屉,右手伸入屉中,把那上面盖着的纸件翻了开来,摸着了刚才放进去的一支手枪。
霍桑的地位危险了!他的外衣袋中真有手枪吗?如果有,他此刻尽可以开了!可惜他今夜出来时并没有带枪!他的衣袋中只有一只电筒,起先本想利用它演一回空城计。不料这把戏给对方看穿了,自己反陷进了危险的地位!可是临危应变,他有丰富的经验。他一瞧见贾三芝重新回到了书桌面前,便放下听筒,用百米赛的冲刺动作,直奔过来。贾三芝的手枪刚才从抽屉中取出,他的手指还没有触着机钮,霍桑已奔到他的背后。他斜倾着身子,飞起右腿,踢中了贾三芝的右腕。
“咔嗒”!
手枪落地了。贾三芝大概不提防霍桑的动作这样快,他的握枪的手指也松了些,才造成这个后果。可是他还不甘心。他的粗阔的腰肢弯一弯,伸展他的受了些微创的右手,像鹰鹯攫鸡雏般地重新抓住了枪。霍桑的第二步动作自然也不会太迟缓。他仰起身子,张着两臂,向前一扑,把贾三芝拦腰一抱。贾三芝的手枪虽然再度在握,但手臂被霍桑抱住,失却了活动的自由,那手枪也就等于无效。
霍桑附着他的耳朵,低声道:“把手枪放下来吧!半夜三更,别惊动了你的眷属!”
贾三芝叹了一口气,答道:“好。我佩服你!你放手。”
霍桑把手一松,顺手将贾三芝手中的枪夺了下来。贾三芝不再抵抗,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霍桑方始安闲地打成那个电话。
不多一会儿,余署长亲自带了警卫赶来,把贾三芝捕入警署。同时霍桑从余桐那里得到了几种消息。
余桐说:“严小莲仍旧不知去向;徐楚玉也逃走了。据章长庆报告,杨一鸣夫妇也已乘长江船走了。事情好像还不容易马上结束。”
霍桑说:“别心急。此外你可有什么进展?”
余桐道:“有一个探伙,在浦江旅社外面查得一个黄包车夫。据说在十二点半过后,他从浦江旅社拉一个穿黑呢大衣的女人到广寒舞场,又从广寒舞场送到兴华路口。这一点和舞场看门人戚福的话恰巧符合。你想这女人可就是杨一鸣的妻子?”
霍桑沉吟地答道:“唔,有可能性。你可曾向浦江旅社调查过?”
“还没有,我正要向这条路进行。”
“很好。你对于这夫妇俩的线路的确不能放松。别的话明天谈。”
[book_title]八 奇怪景象
杨一鸣领着他的妻子潘爱美上了平安轮船以后,在一方面看,总算已脱离了险境,可是他们的精神依旧惴惴不宁,仿佛在船上的只是他们的躯壳,他们的灵魂还留在岸上。他们包了一间房舱,彼此都静默无语。长江轮船的开驶时刻本有些参差不齐。杨一鸣上船以后,只希望船能够立刻起碇。他一想到临行时的枪弹,着实有些惊惶。那开枪的是什么人?目的是不是要打他?或只是偶然的巧合?万一当真要打他,而且那人又跟踪上船,那又怎么办呢?幸亏在他上船后不到半个钟头,轮船便开行,他的心头方才放下了一副千斤重担。否则他的神经再紧张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变端。
那晚上他虽和衣而睡,实际上他不曾合过眼。他听到爱美的饮泣声音。他虽想安慰伊,却说不出话。他想起了那白丝手套上的血迹,料想爱美也必牵入了漩涡,但他终没有勇气向伊查问。轮船的船舱之间,只隔着一层板壁。这样的问题,他们在船上自然不便细谈。他也想到柯秋心的死。自杀?被杀?凶手究竟是谁?这些疑问也消耗过他不少脑细胞,可是终于没有端倪。
天明以后,他想叫爱美到甲板上去吸些新鲜空气,散一散惊惶而郁闷的精神。但爱美只是默默无言,摇头不愿。一鸣没法,只得也留在舱中。他觉得爱美的神态已失了常,不敢让伊一个人独处。
轮船到镇江靠岸,霎时间喧声雷动。旅客的上下,苦力们的起货落货,又加着挑夫的兜揽和小贩的喊卖,种种声音,一时并作。一鸣再不能安坐。
他乘机说:“爱美,起来,到外边去散一散罢。这样子闷在舱中,会害出病来。”
爱美缓缓从榻上撑了起来,先向一鸣瞅了一瞅,随即把目光垂下,用手掠着鬓发。
伊冷冷地道:“身体的病还不致怎样,心里的病那才危险!”
杨一鸣觉得伊也许要说到那问题上去了,忙低声说:“爱美,我们再搁一搁。这里耳目众多,暂时不提为妙。”
他取起那件黑呢大衣,给伊穿上了。等伊装束舒齐,才去开舱门。他正要扶着爱美走出去,忽见舱门口站着一个穿元色绸长袍的大汉。
那人的头上歪戴着一顶呢帽,也是黑色的,一脸棕色的肌肉和两粒可怖的眼珠,看见了会使人一吓。那人似乎正要敲舱门,看见一鸣自己开门出来,耸一耸肩,非常得意。
大汉说:“你是杨一鸣先生?巧极了!”
杨一鸣愣住了,脸上的颜色顿时起了变态。他要想不认,但记得上船定舱时并没有改换姓名,此刻耍赖,势必弄巧成拙。他让爱美退后些,勉强保持着镇静状态。
他答道:“是我啊,什么事?”
大汉道:“很好。现在请你上岸——唉!这一位不是尊夫人吗?好,请你们两位一块儿登岸罢。”
杨一鸣看见大汉的可怕的眼睛盯住在爱美的黑大衣上,明知这案子已经发作。他呆住了不能答辩。潘爱美忽从背后抢出来。
伊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干涉我们的行动?”
那大汉露着牙齿嘻了一嘻,又合着眼缝,现出一副似笑非笑的丑容。
他答道:“杨夫人,不是我干涉。我们的局长接到一个上海来的电报,叫我上船来找你们。”
杨一鸣道:“你是警局里的公务员?”
大汉点头道:“是,我是镇江警局的小侦探。对不起,快些收拾收拾,别再耽搁。”
“哎哟!——一鸣!——一鸣!——”爱美的锐呼声惊动了几个走过舱门口的旅客。
一鸣忙拍拍他的妻子的肩:“爱美,别怕,没有事,没有事。”
杨一鸣的态度反宁静了些。他知道这时候向来人抗辩,不但没有效力,也许反而会受辱。但爱美仍缩在后面,浑身在发抖。
他又回身说:“爱美,不用怕。这件事迟早总会弄明白。我们就跟他上岸去。”
当杨一鸣夫妇在镇江码头被捕的时候,上海方面的侦查也进行得非常急速。报纸上虽因时间关系,只有临时插入的短短一节,但柯秋心三个字已尽够做上海一般有闲阶级的谈话资料。秋心的尸体已经过法医的检验,证明是被杀,因为那件银灰缎颀袍上并没有弹灰。检验时霍桑也在场,证实了周文柏假定的秋心在一点左右被杀的话并没错误。警察总厅殷厅长特地把这案子重托霍桑。霍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探员们四处侦查,但小莲和楚玉仍没有下落。
在九月二十八日,星期四上午三点钟时,余桐把贾三芝拘到警署。当时并没有询问。贾三芝要求通一个电话给他的法律顾问于企年。这要求得到了许可。可是到了十点过后,于律师还没有到。余桐听到了检验报告,就把贾三芝传进去。
贾三芝先自陈辩道:“于律师还没有来,我本来打算不回答。不过实则实、虚则虚,我愿意知道你们凭什么罪名把我拘起来。”
余桐直截说:“柯秋心被杀死了!”
贾三芝点点头:“唔,是的,我听说柯秋心被人杀死了。你们可是把我当做凶手?”
“难道还不是你?”
“那是完全误会了!”
“误会吗?我们却相信有充分的理由。我想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与其弯弯曲曲地说什么虚话,还不如痛快些说一个明白。”
贾三芝点头说:“原是啊。我但愿爽快些弄一个明白。不过你们如果认为我谋杀秋心,那就永远不会明白。你们自己走进了牛角尖里去了!”
余桐说:“我们都已查明了。尸室中发见的绒匣,就是你昨夜在华昌公司买的手镯匣子。手镯不见了,匣子留在室中,你还不承认是你的东西。你的手枪本来有九粒子弹,现在已放去了三粒。这岂非又是一种明证?”
贾三芝的嘴张一张,又伸出舌头来舐一舐,却并不答辩。
余桐又说:“还有一层,今晨霍先生到你寓所里去的时候,你又准备行凶。假使不是霍先生手快,你说不定要犯第二件的案。你如果没有犯罪,又怎么有这种举动?这种种都是铁证。你还有什么话辩白?”
贾三芝沉吟一下,面不改色地答道:“好。这几点我都可以解释明白。假使我不说,反而使秋心冤沉大海,便宜了那个凶手。好,我老实说吧。”
“你说的那只绒匣,你们调查的不错,这东西的确是我的。我为了迷恋着秋心,凡有可以使伊欢心的方法,什么都愿意办。昨晚在广寒宫时,我看见杨一鸣在酒吧室中和伊密谈,又给伊一只钻石指环。我一方面恨杨一鸣的阻碍;一方面以为秋心跟别的舞女一样,到底也是个贪小便宜的女人。我在十二点钟时,先去看一鸣的妻子,希望利用伊的妒忌心,把我和秋心中间的障碍物排除掉。谁知伊很信任伊的丈夫,不听我的话。我的第一步计划既然失败,便改变方针。我从浦江旅社出来以后,顺路往华昌公司去,敲开了门,买了那只珠镯,又立即亲自送到秋心家里去。我原以为伊既然贪小利,我的手镯当然比一鸣的钻戒更值钱,我也许可以将伊的心买过来,至少伊也得敷衍我一下。不料伊不中抬举,非但不肯受,反而奚落我一番,竟将我的手镯丢在地上。我急忙拾起来时,那绒匣已被伊践破了。我气冲冲地取了手镯退出来,那绒匣便遗留在伊的室中。”
余桐冷冷地说:“照你说,你离开秋心家时,伊还是活着的?”
贾三芝应道:“自然。这一点有法子可以证明。”
“怎样证明?”
“伊的女仆就是个证人!”
“喔,是不是严小莲?”
“是,秋心跟我吵嘴时,小莲来排解。我出门时,小莲也看见。”
余桐思索了一下,说:“可是小莲也失踪了,你的话还不容易证实。你可知道小莲此刻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过你们应得把伊找回来。”
“唔,不错。以后你不曾再到秋心家里去吗?”
“没有。我从伊家里出来,又回到广寒宫去。那时候,才交十二点半。我一看见伊的表兄王百喜,便把这经过的情形告诉他。他也很替我不平。接着我就匆匆离开舞场回家,再没有到过秋心那里。所以伊的被杀,我不但没有关系,也还出于我的意外。”
余桐细细地把贾三芝的话考量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么你的手枪的问题又怎么解释?我们曾验过枪管,明明是新近放射过的。”
贾三芝又迟疑了。他把牙齿咬着他自己的嘴唇,目光灼灼地瞧着余桐,一时回答不出。
余桐催着道:“说啊。这是一个重要证据,你如果解释不出,足见你这一番话都是虚构的。”
贾三芝忽作坚决声道:“好,我索性说明白了罢。我因着一再的失败,越发怨恨那杨一鸣。因此,我带了手枪,重新到浦江旅社去。我第一次去时,约在一点钟光景,据茶房说,他们夫妇俩都出去了。我还不甘休,在附近的一家酒店里等了一会儿,第二次再去。不料这一次我还没有走到旅馆门口,忽然看见门前停着一辆汽车,有一个人走上车去,正是杨一鸣。我的本意,原想看见了一鸣,给他一个警告,吓他一吓,手枪原是备而不用的。可是在那个当儿,汽车快开了,我来不及考虑,便向着他开了一枪。”
“打中没有?”
“没有。汽车开去了,我就也懊恼地回家。霍桑来看我,问我秋心的事,要搜查。我自然禁不住发脾气。以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道。”
办公室中静一静。余桐瞧瞧对方的神气,倒有些像理直气壮。
他又说:“你的话即使实在,在事实上还是不符。据你说你只开了一枪,但你的枪膛中的子弹明明少了三粒。”
贾三芝答道:“这是你们误会的。我的手枪虽然可以装九粒子弹,但我本来没有装满,只装了七粒。这一点也容易证明。我听说秋心也是被手枪打死的。你不相信,尽可把伊的身上的子弹和我的子弹比较一下。”
余桐觉得初步侦查已可告一个段落。贾三芝的陈辩都有证实的可能性,而且他说话时的声音态度也不像是虚造出来的。他的成见松弛了些。
他说:“你的话还得等各方面的证明。现在不能不再屈留你一下。”
贾三芝抗议说:“事实既然明白了,你不能随便拘禁我。你得马上让我自由。要不然,回头于律师来了——”
余桐挥挥手:“于律师尽管来,你要自由,还不能这样随便。你得知道,你即使没有杀人,但是谋杀另一个人的企图是有的,你自己已经供认了。”
二十八日晚上,杨一鸣夫妇已从镇江解到了上海。霍桑恰巧到北区警署来报告。他在手枪上验得了两个清楚的指印,一个是男子的大拇指印,另一个是女子的食指指印,此外虽有别的印迹,却因互相交叠的缘故,已瞧不清楚。他本是来取贾三芝的指印对比的,但听到了余桐告诉他的三芝的供述,认为局势已有变异,又知道一鸣夫妇已经捕到,就同着余桐先向这新夫妇俩问供。可是他们问供的结果出乎意外,反觉得疑障横生,莫名其妙。
余桐把查得的金头纸烟,和周文柏医生看见他从秋心寓里逃出来的情形,作为证据,指杨一鸣有凶手的嫌疑。杨一鸣也就把发现秋心死状的经过和听见王百喜进去,他乘间冒险逃出来的情形,仔细地照实说明,辩白他的无罪。不过他供述时的声音容貌都缺乏自信的神气,并且时时向潘爱美瞧着,更见得他的说话不足使人深信。
余桐说:“我想你不用掩饰了。别的莫说,你假使没有罪,为什么又悄悄地连夜逃走?”
杨一鸣期期地答道:“我们——我们不是逃;我们本来要走了。”
余署长冷然说:“这又是公开的谎话!你上夜里不是向王百喜说过,定当在下星期一往普陀去吗?怎么隔了几个钟头,忽然又变计上长江船呢?”
杨一鸣是个文学家,打谎掩饰缺乏经验,而且也不愿意。他低垂了头,再回答不出。
余桐继续道:“你若是果真没有罪,那么你发见了秋心的凶案,理应立即报告,并且报告是很便利的,电话就在伊的会客室中。可是你先偷偷掩掩地匿伏,后来又奔逃出来。这种种不都是你犯罪的铁证吗?你何必再用虚话搪塞?”
一鸣迸出了一句话:“别乱说!我为什么要杀死秋心?”
余桐点头道:“是的,这一节我们实在最觉诧异。我们知道秋心对于你的感情似乎较别的人更好,你反而将伊打死。这一点你得自己说明白。”
“我——我说不出。我——我没有杀死伊——我——我——”
杨一鸣似乎丧失了神志。他断断续续地说不下去。他的目光呆定了。他先向他的妻子瞧瞧,又向坐在余桐旁边的霍桑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便低垂了目光,微微地摇头叹息。情势非常危险。假使这一次是法庭的审判,裁判官观察现状,杨一鸣显然无可逃罪。余桐横目瞧瞧霍桑,嘴唇牵了一牵,现出得意的神气,好像认为这件疑案可以就此结束。霍桑却向他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他的见解。他虽始终沉默,但他凭着他的精锐的观察,却已瞧到了他人瞧不见的隐微。他正要发表意见,一个打岔阻了他。潘爱美突的奔到伊的丈夫的面前,大声呼叫:
“是我!……是我杀死秋心的!”
声音尖锐而凄厉。办公室中的沉静的空气霎时紧张起来。大家的目光都集注在伊的一身,尤其是一鸣,灰白了脸,更显着十二分的惊诧。
爱美继续道:“柯秋心是我杀死的,与我的丈夫无干!别难为他!快把他放了!”
论情,余桐在诧异之余,自然要究问伊行凶的目的和情形,可是他没有机会。一鸣也变了态度。他咬紧牙齿,铁青了脸,挺身而出地抢着说话:
“警官,别听伊的话。我老实承认了罢!杀死柯秋心的是我!伊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潘爱美挥着两手,挣扎着走到前排。伊的美目丧失了柔和,射出火焰,好像突然发狂了。
伊大声道:“不是他!——是我!是我!”
一鸣也不肯放松,同样抢前一步,把潘爱美一把拉向后面去。
他竭力声辩道:“不!不!你们别信伊的话!伊想代替我受罪。伊的神经已经错乱了。”
余桐的得意神气消逝了。他兀自发呆,摸住了下颏,一时不知道怎样应付。他想制止这夫妇两人的争辩,细细地分别究问,却又不容他有插口的机会。
潘爱美又挣扎着说:“我的脑子很清楚。我的话都是实在的。我杀死伊有充分的理由。因为伊偷了我的丈夫的爱!”
这句话的确有力。办公室中的人们一个个都惊骇失色,连霍桑也不例外。杨一鸣尤其慌得手足无措,他再想申辩,可是找不到相当的说话。
局势本已十二分紧张,忽而又加添一种劲势。那个不知去向的徐楚玉,这时忽穿着一件苹果绿的舶来绸的颀袍,姗姗地给一个听差领进来。在表面上,这紧张的局面似乎因着伊的加入而打破了些,但据伊所陈述的话看来,竟使潘爱美的供认多了一种证实。
徐楚玉说:“我有几句话报告你们,秋心是给人打死了。你们不是因着我遗留了一块手帕,便把我当做嫌疑凶手吗?你们弄错了。我昨夜因着要找百喜,在一点钟光景,确曾到过秋心家里去。我走进了兴华路,还没有到秋心家的门口,忽然看见一个女人急忙忙从秋心屋子里走出来。我认得出就是这一位杨夫人。当时我来不及和伊招呼,但心中不免怀疑伊的行动。等我走进里面,发见了秋心已给打死在地板上,不由不惊惶起来。我本想打电话报告,但是转念一想,如果如此,说不定会把我牵连进去,我简直自己找麻烦。我在客室中慌了一阵,就也匆匆地退出。就在那时,我不知不觉地遗落了我的一块手帕。”
“我刚出大门,忽听到有一种打喷嚏的声音,一个男人从转角上走过来。我回头一瞧,又认识是这个杨一鸣,他嘴里还衔着一支烟。那时我没有胆量招呼他,就急急地避去。我回家后吓得不敢睡,又不敢出来证实,就到我的朋友范琳琳家里去躲一躲。今天报上登着秋心的凶案,侦查得很严谨。傍晚时我妈又差人告诉我,侦探们在调查我的行踪。琳琳跟我商量,我明明已处于嫌疑的地位,要是躲着不出面,也许会弄假成真。因此,我觉得不能不自动出来,说明这件事的真相。”
这番话固然解除了案中的一个疑点,可是爱美的地位却越发危险了。爱美的神气反而宁静了些。伊兀自点着头。杨一鸣的心房宛如在给刀割。他骇张着双目,向他的妻子发呆;他的手紧握着拳头,却到底想不出什么挽回的话。这时始终旁听的霍桑有些活动了,他回过了脸,向徐楚玉点点头。
他问道:“徐女士,你此刻是自动来剖白的?”
“当然是自动。”
“那么你怎么会知道你的手帕已做了你被嫌疑的证据?”
徐楚玉略略凝滞,期期地答道:“这个——这是我料想而知的。”
“唔,你的料想倒很准确!”霍桑瞧着楚玉的脸,冷冷地笑一笑。
徐楚玉显然受不住那目光的火灼,伊的头垂落了。
余桐似乎急于要结束,插口道:“好了,现在从各方面看,这位杨夫人的话最切近事实——”
霍桑忽抢着说:“不错。不过眼前的景象未免太奇怪。我们不能不再搜查些证据。我觉得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证人没有找到,现在还不能下什么结论。”
又来了一个打岔的。一个穿制服的警卫走进来,向余桐行了一个举手礼。
他报告说:“署长,北三区里解来了一个女人,说是这件凶案中的重要证人,现在在外面。”
[book_title]九 春云乍展
这报告引起了一伙人的注意,尤其是霍桑。他正说到有一个重要的证人还待找寻,忽而意外地来了一个证人。在霍桑意中,认为死者的侍女严小莲在发案后突然失踪,所处的地位非常重要。现在北三区里解来的女子,竟就是这个失踪的小莲。这一个转折使霍桑喜出望外。
严小莲被引进余署长的办公室后,站住在灯光底下。伊的脸色憔悴而枯黄,两眼陷落,眼眶上染了黑圈,眼光中还带着余怖。伊的蓬乱的短发压覆满额,身上穿一件深紫色西洋绸的夹袄,那襟角的一粒纽扣却已断去;足上本穿着乳黄色的皮鞋和肉色的丝袜,这时都污秽不堪,分明曾被人践踏过。伊的形状显示出伊已饱受痛苦。伊的故事足以引人注意,当然也可以不言而喻。霍桑为审慎起见,吩咐把那先前问话的一干人分别带回押所,只让严小莲单独陈说。严小莲困乏极了。伊的疲倦的腰肢已支撑不住。霍桑先扶着伊坐下来。余桐又叫人送一杯热茶给伊。伊喝了几口茶,定了定神,才开始报告伊的重要故事。
伊说:“柯小姐不是已给杀死了吗?我听说伊是死在手枪上的,我还处于嫌疑的地位。唉!多么伤心啊!现在我把经过的事告诉你们。我本人的有没有嫌疑,我绝对不放在心上。”
“昨夜里柯小姐咯血病发得厉害。在十一点半不到光景,伊便离开了舞场回去。我当然跟着伊走。回家以后,伊先上楼去换了衣服,又下楼来喝了些药水,还不肯睡,仍照常在憩坐室中看报。伊每夜从舞场回家总是这样。在十二点钟时,王先生来看伊,彼此斗了几句口。伊有些发火。在王先生去后,伊忽然想自杀——”
霍桑插口道:“唉,伊有过自杀的表示?”
小莲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是,伊自己本有一支手枪。那时我看见伊一边叹气,一边拿出枪来玩弄。伊虽没有动手,但在心境不快乐时,难保没有这个念头。我向伊解劝了一番,伊才把手枪重新放进了抽屉。”
“伊为了什么事和伊的表兄斗气?”
“那总是为了钱。我不是说背后话,王先生实在是靠小姐生活的。”
霍桑点了点头,向余桐瞅了一瞅。余桐却似悟非悟地把两只眼睛呆瞧着霍桑,好像希望他解释这个暗示。霍桑不理会,继续向严小莲点点头:
“你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小莲继续道:“到了十二点二十分,我正要劝小姐上楼去睡,有一位姓贾的忽来瞧伊。伊不得已,请他到了里面。不料他们谈了几句,彼此也冲突起来。”
“喔,为什么冲突?”
“我在外面约略听到几句。姓贾的向小姐说了不少杨一鸣的短处,劝伊不要和他往来,一面又夸张他自己有钱。这些话似乎触犯了小姐,伊又发起火来。那姓贾的也恼怒咆哮。我觉得不妙,才插身进去,把他们劝开,送姓贾的出来。那时小姐怨恨极了,哭了好一会儿,自己捶着胸膛,忽又连吐了几口鲜血。我发急了,便打电话请周文柏医生。伊还竭力阻止我。我不听伊,到底打了一个电话。可惜周医生在出诊,不能立刻就来。”
“一会儿,小姐写好了一封信,又从左手指上取下了一只钻石戒指,叫我给伊送到舞场里去,交给杨先生。那时候夜已深了,伊怕我受寒,故而把伊自己的那件淡绯色软绸斗篷,给我披了。临走时我还告诉伊,至多二十分钟我就可以回去。我叮嘱伊耐性些等一会儿,别胡思乱想,等我回去时,大概还来得及招接周医生。伊也一一答应。谁知这一别就永远不见面!”
严小莲的声调哽咽了。亮晶晶的眼眶里面,忽而有连串似的泪珠一行行挂落下来。伊摸出一块手巾来按住伊的眼睛。
霍桑乘势问道:“你可记得你出门时是什么时候?”
小莲一边抹着眼睛,一边答道:“约莫十二点半。”
“那时候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吗?”
“没有,屋子里只有小姐一个人。我们的蔡妈这几天因着伊的儿子害病,晚上住在伊自己的家里。不过——不过屋子外面并不是没有人!”
小莲的说话突然停顿,灯光中照见伊的悲戚的神色霎时间化做惊怖。余桐忽坐直了身子,目光盯在那侍女的脸上。
他问道:“怎么样?可是有什么人候在你们的门外?”
霍桑接嘴道:“余署长,你耐心些。我想伊快要说到伊失踪的原因了。”
小莲点头道:“是啊。这件事我想起了还是心惊肉跳。我走出了门口,下了阶石,正站住了要找一辆黄包车,不提防有人从我的背后突的将我抱住,一支粗笨而烟臭刺鼻的大手,猛力按住在我的嘴上。我不能喊,又不能挣脱。我的魂灵儿几乎出窍!昏乱中,我似乎给人挟进了一辆汽车。我的脸上也被一块粗布扎住。我的座位的两边各有一人夹着,分明我已落进了什么匪徒的手。当时我实在想不出他们为着什么要把我绑去。直到他们把我脸上扎着的布松下来时,我才瞧见我已被禁闭在一间破屋里面,我的前面还站着两个恶汉。内中一个身材很高大,满脸横肉,眼睛里血红得可怕。还有一个矮小些,黑脸上两只炯炯的眼睛,一个弯钩鼻,两只招风耳,一望而知也是个狡猾的恶匪。”
“我正在怀疑他们绑我有什么目的,他们俩把一盏煤油灯旋亮了些,向我细细地瞧了一瞧,竟也失望似的诧异起来。那矮小的匪徒说:‘哎哟!弄错了!不是伊啊!’那大汉也作抱怨声道:‘晦气了!可是伊的打扮怎么竟和那个跳舞的一样?’”
“这时我才知道他们本要绑小姐,因着斗篷的缘故,才将我误会做伊。他们俩在我身上搜了一搜,那戒指和信便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但他们还不知足。那矮小的匪计议道:‘我想你赶紧再走一趟。伊现在只有一个人在着。你尽管放胆进去,把那条圈儿弄到手。我在这里守着伊。你快去快来。’那大汉答应了,赶紧出去。我被送进另一间黑暗潮湿的小室中。那时我还替小姐担忧,料想那高个子的恶汉势必要进去行劫,小姐怎样受得住这种惊吓。”
“隔了二十分钟光景,那高大的匪徒回来了。他们俩忽彼此密谈,语声中带着惊惶。我起初还不知道这一趟的结果究竟怎样,后来那矮匪忽走进小室中来向我警告。他道:‘你安静些罢。你的主人已经完了。我们就算放你回去,你一个人也是冷清清的,何况人家还会疑心你是凶手。你不如就在这里跟我们做个伴。’”
“我听说柯小姐已死,不由不大吃一惊,但还不知道伊怎样死的。我问他们,他们只向我苦笑。我恳求他们放我,他们也不答应。他们把我关在小室中,严密地看守着我。今天早晨和中午,他们给我几个大饼。我不吃。我虽然啼哭挣扎,终于没有用。直到天黑时分,我听到那矮匪出去了,那长匪一个人无聊,出去沽了些酒,点了灯独酌起来。我从板壁中偷瞧,看见他饮了好久,似乎有些醉意,便把头伏在桌子上,不多一刻,竟鼾声呼呼地睡着了。”
“我暗忖我的机会来了,便冒着险弄开了那扇隔室的板门,在地上爬过他的背后,悄悄地逃出那间破屋。那屋子是在一条冷僻黑暗的小巷里。我走出巷口,从路灯光中认识那是河西路的尽端,距离我们的住所只有一里路光景。但我还不敢直接回去,在路上看见一个警察,便把我经过的事报告了几句,请他立刻去捕那破屋中的匪徒。”
“那警卫似乎因着黑暗中一个人敌不住,所以先把我带到了北三分区里,将情由报告区长。区长向我问了几句,就说我是柯秋心案中的重要人物,立刻差人把我解到这里,一面派了几个人,依着我所说的地点去捕捉那匪徒。”
故事很动人。余桐的眉峰忽然紧紧皱着。他不但不欣赏,反现出失望的神情。他起先本希望严小莲的出现,便可使这案子水落石出。可是结果却相反,反使这案子多了一层疑障。
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一件复杂的事!”现在这案子的重心又移到了那两个匪徒身上去了。
霍桑问道:“你可是说那个匪徒有行凶的可能?”
严小莲抢着答道:“是的,我敢说柯小姐一定就是这个恶匪杀死的。他要劫取小姐的项圈,小姐也许和他抵抗,因此就遭了——”
霍桑忽止住伊道:“好,现在不必说空话。真相如何,不久就可以证明。余署长,赶紧打个电话到北三分区去问问,那匪徒捉到了没有。”
余桐答应了,可是电话并没有打成。一个警卫又急匆匆进来报告:
“北三分区里又解了一个男子来。”
这消息当然是满意的。第二次解进来的,果真就是霍桑所盼望的那个匪徒。霍桑因着严小莲的精神太疲乏,先吩咐将伊送到后面去,弄些东西给伊吃,然后才把那捉到的匪徒带进来。
那匪徒是一个躯干高硕面貌丑恶的汉子。当他进来的时候,左右各有一个警卫挟扶着。假使他要脱逃,他的两只粗大的手臂,那两个警卫似乎还不一定捉握得住。幸而那人并没有抵抗的表示,而且态度很从容。他走进来后,仰面瞧着余桐,似乎有恃无恐,又像服帖地准备受审。他的姓名叫做陈大彪,在北三分区里时已经供明白。
余桐先问道:“陈大彪,你干的案子,我们都已明白。你现在还是爽直些说。”
那大汉张大了一双充血的巨目,诧异地反问道:“都明白了?明白了什么?”
余桐不提防有这反问,摸着下颏,一时回复不出。他的脸上不免有些窘意。
他作含混语道:“你干的事,你自己总知道。要是还想放刁,休想有便宜。”
黑汉斜视着道:“那么你们要我说什么?”
霍桑从旁发言道:“自然就是那舞女的事。现在你得明白你自己的地位。只要你知趣些,把你所做的事情照实供出来,我们还可给你想想法子,超豁你一下。不然,你要吃亏了。”
陈大彪的两只充血怕人的眼睛在两个人的脸上打了几个旋儿,又低垂了头想一想,终于点一点头。
他说:“好,我说明了吧。不过我只承认绑错那女佣人的一回事。刚才三区里的那个可恶的警官,硬说我杀死那个舞女,那是冤枉的。”
霍桑道:“你放心。我们决不会冤枉人。你只要照实说。”
陈大彪点头道:“对,这句话才中听!我们干这件事,也是为着没有饭吃。那姓柯的舞女有一条珠项圈,外面传得很热闹,小黑才动脑筋。前天晚上我和小黑先在广寒宫外面候了好一会儿。伊出来的时候,因着人多眼杂,我们不便动手,就也雇了一部汽车跟到伊的家里。我们又在伊家对面小弄中候了好久。因为过路的人不少,又有一个胖子走进去,我们还是不能下手。”
“后来胖子走了。忽然有个警察慢慢地从东面踱过来。我们还只能耐心等。到了十二点半,那个女佣人走出来。我们看见伊的打扮跟伊的主人一样,黑暗中弄错了人,便将伊绑住了,用一辆空汽车带到我们的住处。后来我们瞧清了伊的面貌,才知道弄错了。我们在那女佣人身上得到了一只钻戒和一封信。现在那钻戒已给小黑拿去变钱了,至今还没有回来。倒霉!我在这件事上还没有得到一个大钱!”
余桐见陈大彪顿住了不说,忙催着道:“还有呢?怎么不说下去?我知道你在发觉了弄错人以后,重新往柯秋心家里去过。难道你还想赖?”
陈大彪的嘴唇牵了一牵,鼻子里似也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答道:“不错,有这一回事。我何必赖?不过刚才那警官要我承认,想把杀人的罪加在我的身上。真是太可笑!其实他可惜笨了些!他要查明那件凶案,尽有别的方法,何必硬生生冤枉人?”
这答语近乎指桑骂槐。粗汉子也有幽默感,使余桐有些不高兴,但他还不便发作,只得暂时隐忍着。
他说:“你既然不赖,快些说出来啊。”
霍桑似乎已听出了些端倪,附和道:“对,我已经说过,我们有权可以超豁你。我听你的口气,你对于这件的凶案,大概有什么可以证明的法子,是不是?”
陈大彪连连点头,答道:“是,先生的话正说着了!这女人的死,我完全明白,不过我不愿意白白地说!”
余桐的眉毛蹙紧,将信将疑地说:“喔,你完全明白?真可恶!你还想放刁?”
严厉的声调之外,继以动作上的威胁,余桐的拳头在公事桌边上击了一下。但是霍桑显然不以为然。他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再不能用强压的手法。他向余桐眨眨眼,仍婉和地向大彪说话。
他说:“大彪,我不是已经应许过你吗?你若能说明这凶案的真相,我们可以减轻你自身的罪,算作一种报酬。你得知道绑架的罪名也不是玩的。”
陈大彪张大了血眼,大声道:“真的?你这话可作准?”
“当然作准。你快些说。”
“好!我告诉你。那舞女的被杀是我亲眼瞧见的!”
“唉!那好极了!”余桐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霍桑仍稳定地问道:“你怎样瞧见的?”
大彪说:“我第二次到伊家里的时候,先在门口探一探,忽然听到有手枪声音从伊的屋子里传出来。我吃了一惊,赶到那左边小弄中的窗口里去瞧一瞧。我看见那——那——”
余桐看见他又吞吐不说,急得按捺不住,又喘息地催逼着:
“说啊!你瞧见什么?”
“瞧见那出把戏!”
“唔,那么那个打死伊的凶手,你也瞧见的?”
“自然。”
“谁?”
“是个男人。”
“男人?不是潘爱美——嗯,不是一个女人?”
“不是。”
余桐出乎意外地怔了一怔,突然把眼光移向霍桑。霍桑但微微点一点头,似表示他同意陈大彪的供述。署长又惊疑不定地问下去:
“那么这个男人你瞧清楚没有?”
“真像我此刻瞧见你一般。”
“你能指得出来?”
“那自然。”
余桐的情绪在急剧地转变,失望希望交替地作弄他。这时候一种十全的希望又控制他的情绪。
他又喘息吁吁地问道:“这个人是谁?”
陈大彪一连应了几句肯定的答语,到了这紧要关头,忽而把目光向旁边的几个警卫掠一掠,闭着粗厚的嘴唇,摇摇头。余桐又呆住了。他立起来,握着拳头,仿佛又企图表演某种姿态。霍桑却似有所领悟。他也站起来,把头凑近余桐,附耳说了几句。这一次的问供,就暂时告一个段落。
[book_title]十 指认与举证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五,霍桑一清早就出去。到九点钟时,他回到寓所,吃过了早餐,又匆匆地出来,重新往警察总厅里去。前天晚上,他因着没有携带防身的手枪,险些遭贾三芝的毒手,所以今天他的衣袋中除了一支小小的手枪以外,还带了几种应用的东西。这天的温度比前两天低了两度。飒飒的秋风加紧了,吹在脸上有些刺肤。他穿了一件较厚的黑呢外衣,大衣袋中藏了几张指模纹的照片。末后他戴上手套,拿了一支黑漆的藤杖,方才出门。
这手杖是北平的特产,圆径比较双毫币的面积阔些,黑漆很光亮,杖的一边还有细银丝嵌的一首五言绝句,附着上、下款。半年前霍桑旅行到北平去,趁便解决了一件鲁姓家的疑案。案中的当事人特地定制了这根手杖,送给他作为纪念。霍桑非常珍视它,逢到有什么特别宴会,方才取用。这一天他似乎预料到这件复杂的血案已到达结束时期,他正像赴盛宴一般地把这手杖带了出去。
霍桑到警署的时候,已是九点二十分。殷厅长恰被急电召到省会去。汪倪两探长也还没有销假。举行公开指认的事,仍由余署长主持。他早已把疑案中的有关系人解到总署。他正很急切地盼望着霍桑,一见他进去,恰像一个失乳的孩子骤然看见了母亲。
他说:“霍先生,你来了!我等得很心焦哩。”
霍桑微微笑道:“昨夜里我不是和你约定今晨十点钟叫陈大彪指认吗?时候还早,你何必着急?”
“我就为着不明白你的用意。昨夜里陈大彪既然说认得出凶手的面貌,尽可以连夜叫他指出来。即使他想放刁,我们总也有法子叫他说明白。你怎么要等到今天才叫他指认?”
“你别冤枉他。他不是放刁,是有所顾忌。我所以并不催逼他,也当真是有用意的。”
“喔,什么用意?”
“有两层:第一,我怕走了风声,不如调齐了一干人,让他当众指认,比较稳妥些。第二,物证还没齐备,我还得分头搜集。我告诉你,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我都不曾虚度。”
“你干些什么?莫非还有什么特别工作?”
“是。我又跟几个人谈过话,又验过几个人的指印。”
“哪几个人?”
“人不少。徐楚玉,潘爱美,马杏生,戚福,胡少山;还有杨一鸣,贾三芝,陈大彪。”
“那么你已证实了没有?”
“唔,差不多了。现在我问你,我请你准备的,都已办妥了没有?”
“完全办好了。这案中的嫌疑人都已带在外面。王百喜和周文柏医生也都请到;广寒舞场的侍者马杏生也给传来了。不过那舞场经理胡少山,我们虽打了两次电话,此刻还没有来。”
“那么你再打个电话催一催。”
余桐迟疑地说:“我怕电话不大有效果。要是这个人你认为有关系,不妨派两个弟兄去抓他来。再耽搁下去,他不会跑掉吗?”
霍桑摇摇头:“我想他不会跑。你用不着大动干戈,再打个电话行了。”
余桐搔搔头,走到电话机前去。他还没有把握着电话筒,一个警察走进来。
他报告道:“戚福来了。”
余桐惊奇地问道:“戚福?是不是广寒宫舞场的看门人?”
霍桑忙接嘴道:“是。”他向报告人说,“叫他在外面等一等。”
报告的警卫退出去。余桐把诧异的眼光瞧着霍桑。
“这个人你没有叫我传他。他怎么自己来了?”
霍桑道:“我叫他来的。我关照你以后,又想起了他。”
“这看门人难道也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还有一个,陈大彪的同党张小黑,你可曾把他找到?”
余桐皱眉说:“还没有。我们昨夜一面派人守在河西路匪窟附近;一面又到各处押当里去调查,据说都不见那钻石指环的发现。这个人也至今没有下落。”
霍桑也只皱皱眉,不再表示什么。余桐打电话的结果,胡少山不在家中,也没有到舞场。余桐有些着急,认为他已溜跑了。霍桑仍维持他原来的见解,只叫他把审问室布置好,让一行干系人都挨次坐定。
十点过五分钟时,胡少山果然也赶来了。他说他去接洽一个舞女,预备抵补柯秋心的缺,所以一早就出去。霍桑约略和他说了几句,便请他在嫌疑人的座位中坐下。审讯室中照例有听差警卫和录供的书记。那一排嫌疑人座共有十个座位。除了杨一鸣,潘爱美,贾三芝,徐楚玉,严小莲,五个人,还有临时请到的王百喜,周文柏,胡少山,马杏生和戚福。
余桐首先站起来向众人报告:“这件柯秋心的案子已引起了全上海人的注意。我们警署方面固然负了全责,就是在座的诸位也都因此感到不安。现在好了。昨晚上我们得到了一个证人。他是眼见这凶案发生的。所以凶手是谁,只要经他一指,立刻就可以证明了。”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大家虽保持静默,可是这静默是难堪的。余桐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光像闪电似的在那十个直接或间接的嫌疑人的座中瞟了几瞟。他觉得有好几个人都有些出于意外的样子,尤其是那个胡少山和周文柏,面面相觑地更加显得不安。霍桑坐在近门的一角。他的视线也同样活跃,不过并不像余桐那么露骨。
余桐继续道:“诸位请注意。今天请诸位来,并不是说你们都有嫌疑,但为着急于查明这案子的真相和解除你们诸位的不安,所以暂屈你们坐一下子。我想在五分或十分钟内,这案子就可以水落石出。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完全没有干系了。”他扬一扬手,向站在室门口的两个警卫发令。“把陈大彪带进来!”
又静默了。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不安的倾向。人人心中都怀着鬼胎,连余桐也同样地不安,原来他环顾左右前后,忽然不见了霍桑。他记得霍桑和他接洽以后,曾到外面会客室中去和周文柏、王百喜等招呼;接着他就回进来叫他准备举行指认;他首先报告时,霍桑也坐在壁角,可是一转瞬间,霍桑却不知到了哪里去了。他只怕陈大彪指实以后,被指的人有什么辩证,他既然毫无准备,万一对付不了,岂不要当场尴尬?
陈大彪被两个警察挟着,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他立定了,先向并列的十个人瞧了一瞧,随即把眼光移到余桐的脸上。
他问道:“你要叫我指认凶手吗?我指出来以后,你们答应减轻我的罪名,这句话可算得数?”
口气中分明含着些要挟藐视的意味,在体统上也不像一个犯人对待长官。不过余桐了解这局势的严重,此刻实不便和他碰僵。
他忍着气说:“自然算数。你只管指认好了。不过你得小心些。若是乱指了人,那你反要加罪了。”
空气加重了闷郁。这闷郁袭击每一个人的心,连余桐也不例外。他张目瞧瞧十个石像般的嫌疑人,又瞧瞧门口。霍桑仍没有进来。陈大彪点了点头,便走近一步,挺着他的高大的躯干,张着两只骨碌碌的充血眼睛。他在那几个人的脸上一个一个地仔细辨认。他对于几个女子并不注意,只向严小莲牵了牵嘴。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指着舞场经理胡少山,笑一笑。
他说:“你!——嘿嘿嘿!——你——你这矮子何必这样子着急?我不会指你的。”
胡少山伸伸舌头,舒一口气。陈大彪的视线移转到了贾三芝的脸上:
“唉!你!——你这个大肚子急什么?哈哈!——你也尽可安心罢。——喂!你们几个男人大家站一站起来!”
犯罪的人发布命令是反常的,而且命令又是粗蛮刺耳。座上的几个男客虽都不愿意,却又不敢不从。在王百喜的领导之下,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室中静默了。自然,难堪的程度更超过了以前的。陈大彪睁着红赤的眼,在视察每一个人的面貌,估量每一个人的高度。杨一鸣的神经一条条都抽紧了。贾三芝也把憎恶的眼光瞧着那大汉子。从情绪的紧张说,杏生,戚福,王百喜,周文柏,谁也在喘息,连坐着的女子们也是如此。余桐忍住了呼吸,等候陈大彪指认。不知是辨认不清呢,还是故意卖弄,大彪让这抽神经的静默延长到半分钟以上。
“唉!在这里了!”
声音太刺耳。每个人都在颤栗地相觑。
余桐说:“谁?快说!”
陈大彪举起了一只手:“这个浓眉毛黑脸的瘦长子就是杀死那舞女的凶手!”
余桐的目光依着大彪的手指瞧过去:“唔?是他?不会错?”
“不会!不过他的衣裳换了。我记得那晚上他是穿西装的,今天却换了长袍——”
王百喜忽从杨一鸣的背后走出来。大家的视线都集中他。他站住了脚步,瞧着大彪发出一种镇静而含怒的声音:“唉!你的手指是不是指着我?”
“是!是你!”
“喂,你留心啊。别乱说!”
“真是你!你的波黑的眉毛,长方形的黑脸,就是烧了灰我也认识你!”
“放屁!”
“嘿嘿嘿!别赖罢。我亲眼看见那女人摇了几摇跌下去时,手枪还在你的手里!”
王百喜的面色变了。他的两颊上蒙罩了一层灰白,不过还瞧不出是愤怒是吃惊。余桐的嘴张开了,可是像个哑巴。杨一鸣抢前些像要发言,也没有说出来。其余的男女只是错愕地相顾。
王百喜仍保持着镇静态度,说:“余署长,请注意。我看这个人的神经大概已经错乱了!你想秋心是我的表妹,我为什么杀死伊?伊的被杀给予我重大的悲痛和损失,我正要找这个杀死伊的凶手。这强盗分明杀了人,想随便乱说一句,企图轻减他自己的罪。余署长,你总明白这是件人命案子,不是凭一个现行犯乱说一句就可以确定的。”
一伙人都保持难堪的静默,谁都说不出话来。余桐更是焦急。他对于这两个人的说话,不知道怎样对付。一个斩钉截铁地指认;一个理直气壮地抗辩。他委实分不出谁是谁非。事实上陈大彪的指认也太出他的意外。就法律的立场说,这样的杀人处分当真不能够单凭一句话,何况说话的还是个现行犯?要是王百喜果真是凶手,动机是什么?物证呢?怎么办?他急得无路可走,又想起了霍桑。可恨他不知溜到了哪里去,至今还没有露面!假使这当儿没有一个间接的解围救星,余署长简直会急得发昏。
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纷扰。审问室中的一伙人都旋转头去。三四个警卫拥进一个黑脸矮小的人。就是陈大彪的同伴张小黑。另有一个警卫走到余桐面前,送上一个小纸包和一封公文。
他报告道:“署长,我们在车站上把他捉住,东西也是他身上搜出来的。”
余桐没心思研究捉到张小黑的情由。他挥一挥手,叫警卫退下,抹抹额上的急汗,看一看公文,顺手把那纸包打开。纸包里是一只钻石指环和一封柯秋心写给杨一鸣的信。余桐只希望有什么足资证明的情报,他的眼睛只瞧见那封信,却不在意指环。他把信纸展开来时,他的手指都在簌簌地颤着。信是用钢笔写的,满满地写了一页。
余桐向大众宣告了一句,朗声念那信道:“一鸣先生:我是一个奴隶!我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但除了你以外,我还没有听到过一句真正同情的话。那自称我的表兄的王百喜,实在是我命运中的魔鬼!我的年纪太轻,没有受充分的教育,又迷恋着盲目的自由,不听我的父母的劝告,一时错误,受了这魔鬼的诱惑,便丧失了贞操,抛弃了家庭,跟他到了这万恶的都市,沦落到这非人生活的地位!三年来,我已给他挣了不少卖命钱,但他还不肯放过我。我的堕落的生活和强支的病体,实在再不能忍受了。幸亏我的灵魂还是纯洁的。现在我已决心脱离这恶浊的世界了!方才你要查问我的心事,这怎么可以说得出口?况且说了也是徒然,也许反会连累你。你要我跟你到普陀去,可是我不能告诉你,我是个完全没有自由的奴隶。所以我向你借你的那只指环,想借此移换一个谈话的题目,不愿你再问我一言难尽的身世。现在我不能亲自奉还,只得差小莲送还你了。我很感激你的同情,也知道你是个艺术的信徒。但是真正的艺术不是在舞场里寻得到的!这句话你得记着,就算是我最后的忠告罢。……柯秋心上,九月二十八日灯下。”
这封信一经宣读,局势起了显著的转折。余桐像一个溺在中流的人无意中抓着了一根氽来的木头。自然,王百喜的地位越见得危险了。审讯室中的男女们都不期然而然地凝视着他。陈大彪眯缝了血目,向百喜做丑脸。百喜的头沉倒了。余桐的眉宇间宽展了些。
他说:“王百喜,这一封信你听清楚没有?现在你还有什么话?”
王百喜仰起脸来,微微咳了一声,点了点头,勉强保持着他的常态。
他答道:“署长,你把这封信算作一种证据吗?唔,不错。不过你得注意,信中固然有不少不满意我的话,可是这明明是因着感情的驱使,才写得这样过火。归纳起来,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伊因着我暂时让伊担负了生计的责任,不无有些怨望;第二,伊因着身体的患病,很有厌世的倾向。刚才这个强盗诬指我是凶手,试想我的眼前的生活既然还得借重伊的力,我怎么肯出此自绝生路的下策?又怎忍下这样的毒手?照这信中的语气看来,我表妹若不是被这强盗所害,显然是出于自杀的。我很侥幸,有了这封信,尽可以做我辩白的反证,省却我许多麻烦。”
尴尬的罗网又罩上了余桐的头。他觉得王百喜有一副舌枪唇剑的本领,确是一个坏蛋,但他的辩白不能说完全没有理由。他又用什么话驳斥他?一伙人的反应也个个不同。胡少山和贾三芝在交换闪目和点头。杨一鸣怒睁着百喜。周医生最宁静,不过也掩不住他心中的惊异。戚福和杏生像听故事出了神,可是有些半明半昧的神气。女人们的情态又是另一种方式:小莲的眼眶中充满着泪水;潘爱美在低头叹息;徐楚玉却把担忧的目光在余桐和王百喜之间溜来溜去。那两个绑匪又是另一副姿态:张小黑沉下脸,闭紧了嘴;陈大彪却嘻开了大口,好像忘掉了他自身的罪名在得意。其余的书记、听差、警卫们都肃穆地静听着。尴尬的只有余桐。他咬紧了嘴唇,握了拳头,兀自向门口瞧着。
救星到了!霍桑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手中仍挟着那根黑漆的手杖。一伙人发出了一阵情不自禁的小小的诧异声音。余桐几乎喊起来。霍桑先走到余桐面前,看看公文和信。他对于王百喜的答辩,似乎已在外面听到了一部分,笑嘻嘻地向他走近去。
他安闲地说:“王先生,你的理由确实是充分的,我对你表十二分的同情。因为我知道你干这件事本不是蓄意的。”
王百喜的失血的脸儿突然旋过来。“我干什么事?”
霍桑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是杀死柯秋心啊。”
百喜瞧着霍桑大声道:“什么?霍先生,你也这样说?我为什么杀表妹?动机呢?”
“唔,动机的确很模糊,所以当初很困我的脑筋。”
“喔,当初很模糊,现在你也不会清楚啊!你是当侦探的,不比那个无赖的强盗。你说话应得知道轻重。这句话你可能负责?”他的高压的语气很像要吓退霍桑。
霍桑仍笑嘻嘻地应道:“是,当然负责。余署长,诸位,大家请坐。现在我为直接痛快起见,就说几句负责话罢。我们根据法医的检验,知道秋心的被害,在二十八日上午近一点钟时。那晚两点钟光景,周文柏医生也告诉我,秋心大概死了一个钟头。在一点钟左右,杨一鸣还在明月舞场;贾三芝在浦江旅社东首的元丰酒店里,都有人证明。王先生,你在那个时候,可能够证明在什么地方?……唉!慢,我来给你证明了罢。那晚上十二点半,贾三芝重新回到舞场,他把失意的经历告诉了你。你听了当然非常关心。你的唯一的目的在叫秋心弄钱,弄钱越多越好。那时你听贾三芝说秋心竟拒绝他的钻镯,这自然不能不使你诧异,也许是恼怒。所以你在贾三芝说完了话匆匆退出以后,就也跟踪而出。那时大概恰在一点四十分左右。看门的戚福明明眼见你。你可记得那晚上我们向戚福问话,他说到贾三芝第二次离舞场的那句话时,曾向你很有意思的瞧过一瞧?我后来因着别的事的印证,才想到戚福这一瞧之中,分明含着‘你也在那时候出去的啊’的暗示。……戚福,我没有说错吗?……嗯,好。后来徐楚玉在舞场中找不到你。马杏生告诉伊贾三芝曾和你密谈过,你好像很气。徐小姐就也赶到秋心寓里去找你。从这两点瞧,便可证明你离了舞场,就一直到秋心家去的。”
王百喜辩道:“胡说!那时候我是往朋友家去的,尽可以证明。”他的声音有些颤。
霍桑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你第一次到秋心家里时,大概在十二点三刻左右。那时小莲已经去送信——实际上是被绑了——只有秋心一个人在屋子里。我已经说过了,你去看秋心的时候,确是没有行凶的意思的。但见面以后,你当然要申斥伊几句,或者向伊索取那只杨一鸣的钻环。因为这一回事,贾三芝一定也告诉你。那时候秋心也许早存了自杀的心。伊恨你,打算打死了你,再自杀。就取出伊的手枪来向你发了一枪,可是没有打中。这枪弹事后我们已在墙壁中捡到。你当时夺到了伊的手枪,一半自卫,一半报复,就将伊打死。那原是很自然的。”
王百喜镇静的态度再保不住了。他的紫褐色的嘴唇微微地颤着,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假使他留着指爪,那时他的指爪也许会陷进他的掌心里去。这情态映进了余桐的眼球,自然有一种忍俊不禁的高兴。
他冲口说:“好家伙!你再赖?”他的有火的眼光直射着那穿青灰色小方格呢袍的瘦长子。
王百喜仍强制着道:“真是一派胡言!我到伊家里去时,已在伊被杀以后。不然,行凶的若使是我,我为什么第二次再进去?这就是一种显明的证明。”
霍桑答道:“这里面的缘由,要问你自己了。你也许觉得作案时落下了什么破绽,要进去弥补一下;或是你舍不得什么东西,故而再冒险进去弄到手。不错,你说这一点是一种显明的证明,我也同意,不过所证的还是在你的罪行上多加一种铁证。我们还记得杨一鸣的供词。那时他吓昏了,伏在一只沙发背后。他听到了你喊小莲的声音,才认识是你。试想,你既然去瞧秋心,你总也知道伊从舞场里回去后,夜夜有在憩坐室中读报的习惯,怎么你不叫秋心,却喊小莲?岂非那时候你明知秋心已经死了,再呼叫不应,故而喊小莲吗?这句话你也可以辩吗?”
辩?谈何容易?这揭发是有心理根据的。王百喜的口齿虽是百分之百伶俐,这时也没话可辩了。他咬着牙齿,怒睁着双目,仿佛想把霍桑一口吞下去。假使这地方不是众目昭彰,他的隐藏在文明幌子后的兽性势必将尽情暴露。余桐在连连点头。陈大彪也受了暗示地在牵嘴偷笑。
王百喜咆哮地道:“署长,你是靠法律吃饭的。你总懂得凭着这样的空话,毫无实际的证据,便想把杀人罪加给人,那是天大的笑话!”
余桐不答,只瞧着霍桑。霍桑把右手叉在腰部,斜着目光,向王百喜瞟了一眼。
他点头道:“是,这是笑话,不过发笑的不是你!你有了这样的口才和机智,又有一副媚人的诱惑本领,莫怪妇女们会自然而然地陷进你的罗网中来!你的话不错。我刚才说的,都是假定的理论。从法律的观点说,着重的是物质的证据。陈大彪的指认,虽是个确切的人证,但是你也仍旧可以抵赖,似乎都不足定你的罪。好,现在我给你瞧些实际的证据吧!”
霍桑停一停,把手中拿着的手杖小心地提起来。这手杖仿佛变做了幻术家的指挥棒,吸引了每一个人的视线。王百喜的眼球充满了血,几乎要突出眼眶来。
霍桑又从容地说:“我们在手枪上查得了一男一女两个指印,我已经分别将有关系的人的指印比对过。女的是死者自己的,男的却是你的。哈哈!你奇怪吗?你自己觉得不曾留过指印给我们吗?是的!你虽是绝顶狡猾,可是仍不免百密一疏。在半点钟前,你自己情情愿愿地送了一个指印给我!刚才我在会客室中,和你附耳谈几句话。我说我很怀疑胡少山。你说你也和我同意。我的手杖偶然落在地上,承你好意给我拾了起来。可惜你不曾注意到我的手杖的漆泽是特别光滑的,有一种留存指纹的作用。这一着就是你的百密一疏,是不是?”
霍桑且说且摸出一张指纹的照片和一个放大镜,连着那根手杖送到余桐面前去。
他又说:“余署长,你还没有瞧过哩。这手杖上我已掺过混合粉,显现得非常清楚。你瞧这照片上的男子的大拇指指印,就是从手枪上摄下来的。那是漩涡形。你再瞧这手杖上的拇指印,也是同样的漩涡形。你仔细数一数那曲线和角度,便可以——”
砰!
一声枪响不但打断了霍桑的下文,又引起了极度的纷扰。枪是王百喜发的,幸亏霍桑早有防备,拉着余桐都把身子一蹲。枪弹飞出了窗口。一伙人都慌乱了。女子们在骇叫,男子们有的躲在壁角,有的愣住了发怔。贾三芝和胡少山不约而同地钻到了椅子底下去。两个警卫扑向王百喜的身边去,可是给他的手枪扬一扬,吓住了。
“快捉住他!……快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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