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艳魔岛
[book_author]朱贞木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0886
[book_dec]本书作者在《炼魂谷》一集内,曾经提到崆峒派掌门人大力黄能胡剑秋,他因自知敌不住剑客,曾向南海艳魔岛大南洲洲主白了翁求助。白了翁念在自己当年与他师父悟真禅师的交谊,不便坐视,便派了两位高徒去帮他的忙。此二人一精拳技,姓柳名桑,人称紫煞神;一擅剑术,人称飞燕胡曾,二人在白了翁门下,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此番奉命派赴中原,以后如何情形,此时暂且不表,单要说明这座“艳魔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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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汤九郎君和灵鹤
本书作者在《炼魂谷》一集内,曾经提到崆峒派掌门人大力黄能胡剑秋,他因自知敌不住剑客,曾向南海艳魔岛大南洲洲主白了翁求助。白了翁念在自己当年与他师父悟真禅师的交谊,不便坐视,便派了两位高徒去帮他的忙。此二人一精拳技,姓柳名桑,人称紫煞神;一擅剑术,人称飞燕胡曾,二人在白了翁门下,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此番奉命派赴中原,以后如何情形,此时暂且不表,单要说明这座“艳魔岛”。
南海地方,群岛罗列,大小固不一致,荒僻和繁盛,也各有不同。那些人烟稠密、市廛排比的岛屿,都是商贾海客们的贸易之地,于本书无涉,自不提它。这艳魔岛却位于南海诸岛之南,面积虽也不小,却因位置过偏,往来不便,所以此岛独立南洋,块然无侣,也从无船只往上去。岛上的人,也不与岛外往来交通,类似滇黔边疆的生番一般。这岛总名艳魔,岛内却也分了若干部分,大南洲便是岛中最北的一处洲地。白了翁少年时节,曾受异传,因修习能为,才由中土大迁到大南洲隐居。凭着白了翁的武艺剑术,真在此称了霸主,何况年时一久,土著谁敢和他较量?所以他便做了一洲之主。
艳魔岛的整个岛区,共分四洲一堰,五个部分。四洲便是大南洲、小南洲、东蟾洲、西蟾洲;那一堰,便是血龙堰。艳魔岛所属人民,俱是土著,他们的文化生活,恰与滇黔边境的番苗相等。昔年此岛原不是叫艳魔岛,据说,这是后来因人杰地灵而得此异名。所属四洲之主,却都是由中原隐迹在彼的奇僻之士——甚至也有漏网巨盗——为首主持。独有艳魔岛的岛主和血龙堰寨主却是土著,岛主且是一个女性。别看轻这个女性,瞧去弱质娉婷,却是允文允武,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这四洲一堰五位魔头,俱都隶属在她的麾下。
提到这位艳魔岛岛主平江艳绿的来历,颇具有一段神话式的历史。据传她母亲生她的时节,得自神鸟之种,因此她呱呱坠地之时,竟是卵生。她母亲怀胎二十个足月,临盆却产下一个大石卵,直径足有一尺三四寸,圆径也有七八寸,等到破卵而视,卵内却坐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女婴。此女婴与常人无二,只在两臂下两肋上多了一对肉翅,左右分列。尤奇的是平时肉翅也只和手掌般大小,等到一经起了作用,便能伸展到宽至二尺余、长至八九寸的一对翼膀,故而平江艳绿除了精通武艺剑术而外,还能凌空飞行,你说奇也不奇?
平江艳绿生既具此奇质,及至长大,更出落得花朵儿一般娇艳。她的父母原是本岛一个酋长,直到平江艳绿长成以后,一手打平本岛各部落的土酋,大家惧怕她的武力,这才伏伏贴贴地奉她为全岛岛主。此岛就弃去旧名,改称艳魔,意思无非是以平江艳绿为本岛魔王而已。
自她主岛以后,除去血龙堰,其余四洲洲主,却都是中原人遁迹在彼。他们平时与岛上甚少往来,亦不去惹她,不过就地形而论,这四洲一堰,自然都算属于艳魔岛,但在事实上,如白了翁等人,并不曾和平江艳绿发生较深的关系,自更谈不到隶属。不过平江艳绿生具异禀,幼年又受异人传授,自负奇才,行为难免骄纵。白了翁等自以为是中原奇士自不甘隶属于蛮女,而平江秉性刚强,却总想以威力使之胁服,这便是将来纷争之源。
平江艳绿今年已经降生第二十个整年,在中原就是双十年华,在岛上却是从每一人呱呱坠地那天算起,到次年的同一日为降生第二年。平江艳绿二旬生诞,全岛大举庆祝,自不必说,便是四洲一堰之主,除了平时素有往来的,自当都来祝寿,其余无甚来往的,也不得不备一份寿礼来点缀点缀。
到那天黄昏时分,华堂红烛下,正在盛筵初启,百戏集陈,肉味酒香,熏蒸如雾。平江艳绿穿得和天女一般,坐在她府内大厅的正中高台上,一面玩赏各种杂嬉灯彩,一面和近身的一班贺客谈笑。她猛听得自己府邸的上空,忽发一种裂帛似的响声,接着便是一声鹤唳,响彻云霄。虽在那样喧哗嚣杂的氛围中,也正听得异常清晰。平江艳绿不由一怔,立刻回头向身旁两名侍婢,一名彩彩,一名风簧的,略一示意,二婢立从高台上飞身出府到门外广场上仰天一看。
其时月升东岭,未到中天,天上夜云初展,疏星半明,望去虽不十分真切,却也能辨别一切。她们见半空中有一只大鸟,正在展翅飞翔,最奇是鸟首左右似有两盏明灯,随风荡漾,兀自不灭。鸟背好似驮着一个人影,急切间看不甚真。那鸟儿在上空,似乎围绕着府邸四周环飞侦察。二婢看了,俱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正想回复主命,忽闻空中又和初听见那样的裂帛般一声巨响,既长且悠,紧随着又是两声鹤鸣,那大鸟儿噗楞楞地一抖巨翼,遮得半边月色皆昏,然后像箭一般地向北飞去。
二婢只得进内,向主人报告了所见的情形。平江艳绿闻报,心中十分怙惙,她自以为宇宙之尊,无有过于自己的地位,“何人大胆,竟敢在我的府邸上空,翱翔飞越?”她毕竟年轻任性,眉头一皱,立即吩咐将四洲一堰祝寿送礼的来人唤到台前,要他们各回洲堰去,报告他们主人,仔细查访,这是哪一个管界的妄人,如此胆大妄为,敢到艳魔岛上空飞翔,像这样不明来历的妄人,不但以后不准再到此骚扰,而且要他们主人在十天内查明交出此人,否则就唯他四洲一堰是问。
这些人回到家里,对自己主人一说,那些素来臣服艳魔岛主的人,虽不敢不遵,但是事实上,那一夜空间飞鸣的人鸟,他们也都所见,他们也一样在那里疑怪,更向何处去查明?这个人更从何处交起?至于那不曾臣服艳魔岛主的几个洲主,对于平江的命令,大为震怒。这是大南洲洲主白了翁、小南洲洲主裘潞和西蟾洲主凌度等数人。
这位裘洲主原是广东漳州府将军坊的一个武秀才,因好道入山,曾遇异人传授剑术,择地修炼飞剑,嫌中原人烟稠密,于三十年前来到小南洲,诛茅斩棘,双手创生一个天下今年他已是七十余岁,不但身擅内功,且长剑术,性情尤为刚愎,自以为中华好汉,岂能听命于一个蛮女,但也知道平江艳绿非比等闲,亦不敢轻启嚣端,只想遇机会联合全岛,共除此女,表面上他却仍是不露声色。岂知今天平江艳绿忽然传下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道口谕,不问这空中怪鸟和怪人的来历,是否能去访查,便下此令,难道自己竟要听命于一个蛮女么?不言他积怒在心,立刻想实行素来联合四洲一堰,共除平江的主意。
究竟这空中的一人一鸟,如何来历,此刻不能不向读者补述明白。
作者在《炼魂谷》一集中,曾讲到闹海神蛟邱乙揆与独臂金刚胜超在三官庙外巧遇崆峒派大力黄能胡剑秋,和白了翁的高徒紫煞神柳桑等人动手。结果邱乙揆、胜超被大力黄能和紫煞神柳桑所擒。大力黄能本欲把二人带回陕西甘泉,只因道途太远,深怕在路上另出别情,没法子,仍将邱、胜二人送入炼魂谷石洞暂时看押。同时,仍去尽力搜寻飞天神龙和飞剑杀死红孩儿的仇人的下落。
偏偏事有凑巧,白衣秀士将飞天神龙从炼魂谷救出以后,暂时留在双木岚炼剑的洞内,一面为他治疗箭伤,一面时常四出访查崆峒派的踪迹。他竟在某一夜遇着赵甲叟等到三官庙配殿窥探。白衣秀士用飞剑削去赵甲叟头巾及顶发以后,知道崆峒仇人已是发现了自己的住处,必然还要再来寻仇。因此就离了三官庙,索性留住双木岚洞内。
转眼旬日,飞天神龙伤势渐愈,气体未复,一经问起白衣秀士,才知是一位与师门有旧的前辈剑侠,先拜谢了救命大恩,然后请示与崆峒派的仇怨,今后能否消解?
白衣秀士微笑道:“崆峒派自恃艺高人众,掌门人大力黄能违了他师父悟真禅师的遗命,不但与武当结仇,更和各门各派都不能和睦。这正是他崆峒派气运将终,所以遍树仇敌,将来总有日暮途穷的一日,正不必为此介意。不过每一个人都有他本身的一步厄运,就如你目前为了这一点事,闹得家破人亡,虽说是崆峒的不仁,究竟还是你本身一步厄运你只须立身行事,方寸不乱,自能否极泰来,不用忧急。”
飞天神龙晓得这位老前辈不但武艺了得,且是道行高深,便又叩请指示何时可与侄儿精一、侄女真真等相见。
白衣秀士闻言,便为他卜了一卦,对他说道:“这是一个坤卦,主阴,有喜,你令侄嫒身上,将有一重喜事。次是离卦,离中虚,为空虚之象,故目前尚难相见,然虚则继盈盈虚有待,故相见尚待时日。”飞天神龙谢过之后,白衣秀士又说道,“我昨晚打坐时,陡觉心血来潮,当掐一课,日内当有远人至此,且料崆峒方面仍在近处骚扰,课内多少露一些凶讯,所以今明日内,想再往三官庙那一带察访一遍,或有所遇。”
到了次日晚间,白衣秀士夜探三官庙,见自己原住的那间配殿内,灯烛甚明。他便悄悄掩在前殿屋脊上一看,见那日在炼魂谷所见中等身材的黄脸老人,正和一个紫脸大汉对坐谈话。白衣秀士料此老人定是大力黄能胡剑秋,但不知大汉是谁,恍惚记得那天在炼魂谷所见众人,并无此汉在内,不如听他们论些什么,正在此时,忽从南方空中,倏地发来一声微响。
白衣秀士一闻此声,便知是有人御剑凌风而来,忙即隐身伏在脊上。果然一会儿就有一道淡蓝色剑光,裹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落在后殿院中,一落到地上,便向屋内唤道:“二位谈些什么好事,这等高兴?”
屋内二人,本未知晓,闻声一齐出外,将那人迎到屋中。白衣秀士见此人进屋,便又蹑近窗前,宁神息气听他们说话。他真个一丝声息都无,任你多高明的能手,也不知道外面有人呢。
只听来人趾高气扬地向大力黄能说道:“胡师父,您不是跟我师父说敌人就在深坑一带?怎的我们来了三五天,我每夜出去察访,却竟不曾看出一些儿苗头?别不是藏在这一带吧,您也许弄错了吧?”
大力黄能脸上一红,似有愧色,强答道:“惭愧得很!我也只是知道敌人常在近处与我们为难,可说不准敌人在哪个地方藏着。便是昨天我们逮住的两个仇人党羽,要不是为了实在没有地方去安放,真不敢再送到炼魂谷,因为仇人飞天神龙就是在谷里被那剑客救走的呢。”
白衣秀士闻言吃了一惊,心说难怪昨晚一课有些凶讯,原来志道恒的同伴又被他们擒去,正思忖间,就听御剑之人笑道:“这又怕他何来?皆因那时我们弟兄不在旁边。说句胡师父不爱听的话,任你崆峒派掌门人武功绝顶,可是不会剑术,所以才着了来人的道儿如今我弟兄在此,凭他什么好本领,谅也不能不了结在我艳魔岛大南洲白了翁门下飞燕胡曾的手内。”说罢哈哈大笑,那一种狂妄之言,既使得窗外白衣秀士听了着恼,那一派桀骜夸大之言,也使得大力黄能面带羞惭,心存愧恨,只默默地不语。
毕竟那个紫脸大汉懂事些,深怕大力黄能脸上下不来,忙将话锋转过来道:“闲话休提,昨天逮住这两个小子,也真不善。那个使剑的红脸汉子更加了得,真是武当八步乾坤剑的嫡传呢。”
大力黄能闻言微笑道:“那个独手持鞭的毛包,我虽不认识他,江湖上却有个耳闻,大概他就是独臂金刚胜超,那是武当派萍江一鹤的得意门人。如果是他,与仇人飞天神龙正是师兄弟。在下虽是无能,但今幸承尊师白了翁前辈慨然命二位兄台到此相助,我们正好将他师兄弟一网打尽,也免得武当派逞能。”
白衣秀士此时也顾不得再听下去,立即一隐身形,从杂草中倏地一闪,真如野兔儿一般的快疾,早已越到后山坡上。他一看四下无人,立刻运用玄功,身剑合一,一股劲风起处,人已腾空,隐在半空云层中,边行边打主意:是回去问明了飞天神龙这被拴二人的来历,还是直飞炼魂谷,先救出二人,一同回洞呢?既而一想,别说大力黄能等或将二人杀害,即便将二人挪往别处,岂不转费手脚?救人救彻,不如先到炼魂谷再说。
白衣秀士到了炼魂谷口,飞身下岩,四面一看,似乎寂静无人。他知道绝不会无人看守,便加了小心,悄悄蹑到原先那所洞外,侧耳一听,似有隐隐说话之声,再一细听,竟是有人在里面斥骂道:“什么武当派,活现世,此刻被我师祖们擒住了,还要摆你的英雄谱。如不是师祖吩咐要你们这两颗贼心祭灵,早将你们一钩一个解决了,也叫你们尝尝神钩的滋味!”
原来说话的正是赵甲叟爱徒神钩吕冲霄,也就是上次在三官庙使虎头钩力战飞天神龙的那个贼人。此人素恃武艺,目空一切,因赵甲叟和江己兰奉命在此看守邱、胜二人,赵甲叟一时有事他往,就派他爱徒神钩吕冲霄替代自己的职务。再说胜超被拴,本已怒不可遏,又见神钩趾高气扬,对自己和邱乙揆颇加凌辱,越发气得他暴跳如雷,所以此刻正被神钩叫骂百般。
白衣秀士虽不认识,但闻声辨貌,运用神目,向洞内看去,见洞内一角的地上坐着两人,手足均被牢牢绑个结实,就是转折都难,知道这便就是敌人所说飞天神龙同党。洞的那端坐着一个女人,白衣秀士留神一看,认得是那夜私探三官庙,与老者同行的妇人。当时老者被自己飞剑削去头巾,却便宜了她。在妇人旁边,立了一个长身矫健之人,正指手画脚地斥骂洞角上的邱、胜二人。白衣秀士本不想伤他,却看不惯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气,心说:“我先教训教训这个小辈。”
他主意打定,先不进洞,只运用玄功,身剑合一,将手向邱、胜二人身上一指,只见一道光华绕着二人身上一匝,紧绑的牛皮筋早已纷纷寸断,二人手足之缚立解。胜超一时还未醒悟,瞧着那一堆斩断的牛皮筋发愣,邱乙揆毕竟见识较高,知道来了救星,立即踊身跃起,一面高叫“师弟快动手”,一面一个箭步抢到北面的洞角边,一伸手刚刚抢着了自己的一柄倭铜剑,他还想替胜超去抢回铜鞭时,旁边坐的妇人,正是红线娘江己兰,早娇叱一声,手持双刀,飞一般抢到邱乙揆身旁,分上下两路刺来。邱乙揆顾不得再去抢鞭只得一扑身避过双刀,一递手中长剑,就向红线娘咽喉刺到,二人就在洞内动起手来。
再说这边胜超正自奇怪,被邱乙揆一语提醒,立向自己铜鞭倚放处跃去。此时,神钩忽见一道白光将仇人同党浑身钢綑斩断,他真还没见识过此种场面,口中奇怪二字尚未喊出,早见邱、胜二人先后跃起,这一急真急得他三魂出窍。他急的是如果他们逃走,有何面目向师父交代?所以立刻向胜超扑了过去。只是他手中并无兵刃,其时也来不及再取兵刃,就用左手向胜超面上一晃,右手黑虎透心,早就当胸打到,只盼一拳击倒他,免使逃走。岂知胜超也不是凡手,一见敌人拳到,看去功力甚深,因自己少了一只手臂,拳技怕要吃亏,不得不使一手绝招,忙一闪身避过来拳,立起右手,同时闭口吃气,从丹田运用玄功,运入右掌,忽地向敌人前胸发出一掌,掌离敌人身体,尚有二三尺远,立又将掌心向自己怀中一带,这一下正是独臂金刚的独门功夫“单掌摄魂”。
敌人虽是武艺了得,毕竟年轻,经验尚浅,哪里识得他的厉害。当胜超掌起之时,他还打算等他掌到尺寸,再来破他,哪料到掌还离着自己二三尺远,敌人却收掌反向怀中一带,自己前胸仿佛被大力抓住,整个身躯,就随着他这一带,早已立不住脚,直向敌人怀中跌来。胜超见对方已中上这一掌,立即跨左足,转右足,一拧身躯,避开正面,仿佛让出一条路来,好让对方跌得远些似的。那神钩吕冲霄果然直跌出六七步外,竟自趴在地上这是什么原故?皆因这“单掌摄魂”的功用,不但能使掌心发挥极大吸力,更能使敌人肺腑震撼受伤,所以神钩便扑地不起。白衣秀士见胜超竟有这等超人的功力,不禁暗暗赞许“毕竟武当嫡派,自是不同!”
再看邱乙揆和红线娘二人早已刀剑齐施,敌我功力相当,自然一时分不了胜负。白衣秀士深恐时间一久,又生意外,便等不到胜超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早就一举步到了红线娘身后。红线娘只觉得眼旁人影一晃,知道又有敌人来袭。要知红线娘的武功,与红孩儿伯仲之间,为大力黄能门徒中一等人物,自然处处不让人有懈可击。当白衣秀士上前之时,她早已知道,立即一转身躯,用刀横扫过来。如换一人,红线娘这一手即便不能伤人也足可自保。无奈来者是白衣秀士,那种矫疾灵稳的手法,正要超出红线娘十百倍以上,哪里还容她闪避,刚一转身,早觉腰上一阵麻木,眼前一黑,立刻两手一松,双刀落地,“扑通”一声,整个身躯也就栽倒地上。
白衣秀士真快,还不等邱、胜开口,立刻将手一招,低声说了句:“志道恒现在我处,二位快随我来,不可耽搁。”话才说完,人已出洞。
邱、胜也早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清瘦老人,身手快极,举动与武术家又有些不同,知道是一位异人,又听他提到志道恒三字,立刻大喜过望,不由一齐应了声遵命,也顾不得处置洞内一双男女,便双双跃出洞外。
二人一看,那老人已在百余步以外。邱乙揆暗自惊服,心说:“如此快速的身法,如与我辈动手,到哪里去讨他的便宜?”他想到此处,猛然记起静修的话来,知道此人定是所说白衣秀士孔老前辈,忙一拉胜超,二人一语不发地追了上去。白衣秀士知他们不会剑术,所以不使剑光,只运开夜行步法,一前二后,蹿山越壑,迅速非常,不一时到了双木岚石洞口。见白衣秀士已在前面站住,二人忙赶上去要行礼拜谢,白衣秀士用手一拦道:“我们且到里面再谈吧。”又说了句“恕我在前引路”,就要引邱、胜进洞。
邱乙揆一看洞外岩石大可及人,一方一方地纵横排列,一时真找不到洞门何在,只见白衣秀士单掌向两方高可丈余,广可五尺的大石条慢慢推去。说也奇怪,那两方石条,竟一前一后地渐渐向一旁移去,真如变戏法儿似的。邱、胜二人站在旁边,口虽不言,心中大为诧异,还以为这老儿有些障眼法儿。石条推开以后,立刻现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洞门。白衣秀士见二人面带惊疑之容,一面让客,一面笑向二人说道:“方才用的是五丁移石掌的掌法,并不是变戏法,也不是装有机关,这都是人力可能练得到的功夫。”邱、胜听了,越发佩服,同应了一声,随了白衣秀士走进洞内。
洞不甚广,却有内外两层,颇见曲折。外洞本甚黑暗,因内洞点有烛光,所以也照耀到外洞来。白衣秀士一经将二人引入后洞,立见榻上盘膝坐着一人,那正是他二人遍寻不得的飞天神龙志道恒。飞天神龙见邱、胜突然到此,正比邱、胜见到飞天神龙还要惊奇万分。这是为何?只因邱、胜受了静修尼的指示,知道飞天神龙已为白衣秀士所救,方才白衣秀士又对他们说过飞天神龙在此,自然早已明白,飞天神龙却万不料白衣秀士会带了他两位师弟同来,因此一见面,立即想跳下榻来,却被白衣秀士阻住道:“志贤契箭创虽平筋骨尚疲,不可剧动。”飞天神龙听了,一面道谢,一面忙不迭和邱、胜二人握手道故。大家落坐之后,还是邱乙揆精细,重又向飞天神龙问起白衣秀士,并再拜谢老前辈救命之恩。飞天神龙一经细问,才知邱、胜如何探听自己下落,如何路遇峨嵋幼师静修,又如何夜探三官庙,以致遭难,和今晚又如何被白衣秀士营救等前后诸事。
飞天神龙叹道:“愚兄无德无才,才至开罪崆峒,不是孔老前辈相救,早死毒弩之下!不想又累着二位师弟,又蒙老前辈二次相救,以后我武当一宗,真是全出老前辈所赐了!”说罢三人重又叩谢。
白衣秀士才又将今晚夜入三官庙,探得大力黄能又向南海艳魔岛借来敌党两名,并擅剑术之事说了一遍。
飞天神龙等听了,俱觉事情越闹越大,可是真不知那艳魔岛是怎样一个地方,又是怎么一些人物。
白衣秀士微笑道:“艳魔岛在南海滨南荒僻海上,那里闻说分四洲一堰五个部分,岛中系奉蛮女为首。至于四洲一堰,是何人为首,都是哪一路的人物,我也不甚清楚,须要等我一位同门师弟到此,方能知其详细。因我那师弟专一在海外云游,识人颇多,时常遨游海上,不甚滞迹中原,所以中原人反不知道他了。”
飞天神龙等听了,知道又是一位异人,有心要想结识,忙问道:“不知老前辈这位令同门贵姓高名,何时可到中原?能否拜求赐见?”
白衣秀士微笑道:“我那师弟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本姓汤,单名一个迪字,别号尹师,人称为白鹤仙汤尹师,又呼他为白鹤九郎君。因他年才二十四岁,就有莫大能为坐下一骑白鹤,尤其神骏。那只白鹤也有个徽号,叫作冲霄白,又名夜明珠,因为牠一对神目,十分精神,夜间在半空中飞翔,就像一对红灯似的,见者无不称奇。”
飞天神龙等听了,越加敬慕,只不便寻根究底,胜超却忍不住问道:“不知这位汤九郎君的师父是哪一位高明人呢?”
飞天神龙等见他问的鹘突,正要拿眼色去止住他,白衣秀士却已笑答道:“他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和你们讲了,怕也不知道,几时见你们令师叔祖时,自然一问便知了。”
胜超想不到会碰了个橡皮钉子,只得唯唯答应。
不言他师兄弟三人暂时留居洞内,仍要掉回头再交代炼魂谷中的红线娘和神钩吕冲霄。一个中了单掌摄魂,一个中了哑穴,都躺在洞内,不能转动,也不知经过多少时间,赵甲叟事毕回转炼魂谷,进洞一看,敌人早无踪影,倒是自己的徒弟和师妹红线娘二人,均已受伤倒地,心下大惊。这时已在次日清晨,洞内借着日光一看,见红线娘双目圆睁,一语不发,问她也不言语,再看周身并无伤痕,知是中了哑穴,忙用手掌在红线娘左背离肋三寸地方拍一掌,红线娘立时“格”的声吐出一口黏痰,然后才“哎呀”一声,喊出口来,可是身体依然无力坐起。
赵甲叟见红线娘已醒,也无暇详问,忙不迭跑到神钩身旁一看,见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浑身一看,也看不出伤痕何在,忙柔声问道:“你被贼人伤在何处?”
神钩此时气焰顿尽,只皱着眉,苦着脸,指指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偏偏赵甲叟想将他扶起睡到榻上去,哪知神钩刚刚将上半身坐起,喉间“格嘟”一声,早就一口连一口的鲜血吐将出来,一个头昏,就坐不住,仍倒在地下。
赵甲叟正在手忙脚乱,面对两个受伤的人,不知怎么安抚才好,忽听从洞口走进几个人来,回脸一看,正是师父大力黄能和大南洲请来的两位远客,忙起身迎道:“这是哪里说起?敌人又被逃走,反又伤了两个自己人,如何是好?”
大力黄能一闻赵甲叟之言,忙凑近二人一看,皱着眉向紫煞神和飞燕胡曾说道:“看不出来敌人如此厉害,竟能自断绳索,伤了看守人,竟自逃去。”
一句话尚未说完,那边红线娘高叫师父道:“不是贼人自己逃走,又是一个着白衣的老人到此救去的。”接着又将白衣秀士如何斩断绳索,救起敌人,和自己与神钩如何受伤经过,说了一遍。
大力黄能走到神钩面前,问他伤在何处,及至解开胸前衣服一看,正对胸部有一块青紫色巴掌大的手印。大力黄能吃了一惊,认得这是被武当派独门秘传单掌摄魂所伤,只是不懂得他的治法,只好取了些本门中高明的治伤药,给神钩服了下去,叫他暂时即在洞内由赵甲叟派人在此疗养。又嘱咐不过百天,不能用力,否则不但前功尽弃,而且内伤震裂性命难保。
大力黄能这样对赵甲叟等讲的时候,飞燕胡曾却望着那一堆被飞剑砍断的绳索,微笑不语。那一种倨傲的气派,大力黄能看了也不顺眼,心中不悦,就故意向他问道:“胡师兄,您看来人是何等人物?”
胡曾带着一种不屑的口吻说道:“这还用问吗?不过是练过几天剑的人,跑到您这儿来逞能来了。也就是因你们只会武术,不懂剑术,才吃他这种亏。如果到了我们大南洲,像这些玩意儿,谁也不拿他放在心上。”
大力黄能听他出言无忌,心中越不高兴,也就说道:“可惜昨晚胡师兄不在这里,要不然,非叫那个使剑弄鬼的家伙丢个大人不可。”
胡曾还当大力黄能真的捧他,得意洋洋地道:“那还用提吗?”
大力黄能见他越发张狂,忍不住说道:“既是此人不经胡兄一击,胡兄可能知他藏身的地方么?人家找上门来几次了,我们也找人家一次呀。”
胡曾一听,心想这上哪儿去找呢?只是口中不便说出,只顺口道:“那个容易,等他下次再来,我非跟踪到他巢穴里看看不可。”
大力黄能微微一笑,也不再理他,又嘱咐了赵甲叟和红线娘几句,仍陪同柳、胡二人暂回三官庙配殿。
大力黄能赋性褊急好胜,两次都被敌人将仇人救去,还伤了三个门徒,死了一个门徒,心中痛恨到十分,恨不能立时找到这些对头,与他做个了断,所以力恳柳、胡二人,仍在深坑附近四处寻访,非要访着仇人不可。
飞天神龙与邱、胜等三人自被白衣秀士救回洞府以后,因白衣秀士说飞天神龙中毒甚深,劝他多休养些时日,并又说:“不久师弟汤九郎要来,将来你们还有一段缘法。师弟也还需你们三位的协助,所以不如在此屈留几日,等他来了,好替你们介绍。”
三人自是愿意,就在洞内住了下来。他洞内只一小童,名唤苗儿,年才十二三岁。看他步履如飞,分明也是一个好身手,但他自说是山下村童,从小由白衣秀士领来,名虽师徒,却并未教他武技,只不过是静坐练气而已。这苗儿就在洞内服侍众人,倒也伶俐解事洞中光阴过得很快,早已过了七八天。
这一日清晨,天甫黎明,红日尚未出山,飞天神龙忽自梦中醒转,正想起身,忽听外洞有人低语之声,留神一听,乃是白衣秀士和另一个人正在说话。他知道白衣秀士洞内素无来客,莫非来者就是汤迪吗?飞天神龙急于想会汤迪,忙匆匆起身,唤醒邱、胜。
三人盥漱甫毕,就见苗儿笑嘻嘻进来说道:“夜来汤九师叔到了,此刻我师父请你们三位到前面去呢。”三人闻言,自是高兴,忙整了整衣冠,随了苗儿,走将出来。
只见外面石案旁分坐二人,一个白衣老者,正是孔莲;下首一个少年,面如冠玉,体甚修长,穿一件浅蓝底子银白镶边的绸衫,头上乌云般的墨发,梳了一个似髻非髻的鬆儿越显得皓齿明眸,长眉粉颊,不但生得漂亮,简直和美女一样的艳丽,在男子中真还少见。
白衣秀士见他们走出,并不起身,只向少年一指说道:“这三位就是昨晚所说罗老哥的高徒。”又单指着飞天神龙道,“这位志贤契,现是武当掌门人,在武当派中,正是一位佼佼者。”回头又向三人说道:“他就是我师弟汤尹师。”
三人闻言,一齐向前拜见,因为白衣秀士是云溪上人的朋友,自不得不以师礼见之。
哪知少年哈哈一笑,立起身来,一把拦住三人说道:“汤某年轻,怎当得三位老英雄的大礼?我们彼此一见如故,不必俗套,俱以客礼相见吧。”说罢,立向三人一拱手,转身让坐。
飞天神龙等看他举止安详活泼,言语清朗,别具令人折服心仪的地方,不禁唯唯然生了敬爱之意。
白衣秀士也在旁说道:“大家不必闹虚套子,还是坐下谈话吧。”
三人纷纷告坐,围了石案,大家就谈到当前的问题。这问题乃是方才汤尹师对白衣秀士所说的一个奇特问题。因为白衣秀士听了之后,觉得又与飞天神龙一干人有相当关系,所以又将飞天神龙等师兄弟请了出来,五个人共同商讨这个问题。下面就是白衣秀士转述汤尹师方才对他讲的一篇话。
他说,汤尹师在东海鳌岛上遇见一群左道的剑客,像似正在纷纷商议什么事情。汤尹师一时好奇心起,就隐身在岩石深处,窥听他们的说话,才知道这些都是南海艳魔岛属下大小南洲和东西蟾洲的人物。因为近年艳魔岛上出了一个女魔王,肋生肉翅,浑身刀剑不入,异常强横,常要强迫各洲洲主臣服于她。那些洲主甚不甘服,又恐那女魔王力强势众不可轻犯,所以就由大南洲洲主白了翁与小南洲洲主裘潞商定,要集合四洲一堰全岛之力除去这女魔头。
汤尹师年轻好事,当时听了这一番话,分明事不干己,却一心要上南海走上一趟,想见识见识这位女魔头,究是怎样一个人物,有多大的本领?他于是想去找那个艳魔岛。幸而汤尹师曾受异人之传,不但精通剑术,更豢有灵鹤一头,全身洁白,配上一对赤睛,身材较常鹤大上一倍有余。这是汤尹师一匹坐骑,每逢远行或是赶急程时,就跨上鹤背,冲霄而起,比自己御剑凌风更为快速省事。此番要远渡重洋,自然驾轻就熟,骑了灵鹤,从东海鳌山直飞南海。但南海位于广东之南,海面宽广,而且岛屿纵横,星罗棋布,正不知哪一个岛是艳魔岛,更不知哪一个地方是大小南洲。可笑他骑在鹤背上,在南海上空翱翔了大半日,也看不出应当从哪一个岛上下去,转磨似的转了许久,依旧不得要领,看看天将日暮,终不能在半空中飞上一夜,他就向下面择了一处林木最盛、面积最广的岛上飞将下去。白鹤真解人意,缓缓地飞到一座小山顶上站住。
汤尹师下得白鹤,见是一座翠竹千章,中无集树的小矾头,顺着矾头向西面行去,渐渐地向下斜着一带山坡,两边绿茵如褥,中间嵌着一条白石小道,虽然曲折,却极平整,仿佛人家花园里的甬道一般,绝不似山野道路,转过山坡,陡然从山脚边竖着一方大岩石那石形状甚为奇特,乃是宽有四五丈,高约百余尺的一片整石,像牌坊似的立在山角上,尤奇的石上满布一片青苔,其碧如翠,细看从石根下长出一本老藤,盘旋曲折,一直爬到石顶,藤上翠叶纷披,猩红点点,开着一片比罗汉松还大的朱红色花朵儿。就这一方大岩石,翠叶红花,青苔赭土,那色彩别提多么美丽哩,就是画也画不出来,真好像特制的一扇石屏风。
汤尹师正自看得出神,忽见岩石后面,人影一闪,倏地露出半个小孩身形,和半张小脸儿,像是藏在石后看人的意思。汤尹师见有小孩,知道这是一所山村,便一手挽定白鹤头上的彩绒,一面缓缓向石后走去,口内还和声唤道:“前面有人吗?问路的来了。”
哪知刚刚转过石屏,见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孩,身着一件大红短棉袄,穿条淡绿色开裆裤儿,系着腿带子,两双裤管就如气球似的鼓得顶圆顶肥。小孩儿头上梳了两支小辫儿大红把根扎得笔直,胸前还套着一副金项圈,正中挂了一只金锁片,再看面貌,真个眉疏目朗,小脸蛋儿红里透白,又肥又嫩,好一个粉妆玉琢的胖娃娃,心中正在夸爱,刚刚张口叫得一声“小弟弟”,只见那小娃看着自己,嬉着小嘴“咦”了一声,立即回头就跑。
汤尹师恐怕山路不平,小娃娃要摔着,刚又叫得一声“当心,别摔着”,哪知一个摔字还不曾说完,小娃早从石屏旁的平地上耸身跳上前边一座乱石坡上。汤尹师一看那座石坡,离地倒有二三丈高,不料小娃和跨门槛似的蹦了上去,毫不费力,不觉失口叫出一声“奇怪”,他一语未了,再瞧小娃早已连蹦带跳,一阵飞跃,从石坡转过一座小矾头,又从小矾头越过一条丈余宽的山涧,红衣裳影影绰绰的,早又过了一重岭脊,在斜照中消失了他那个绰约的小影。
汤尹师早看得毛骨悚然,说不出话来,心想:自己小时禀赋虽异,这样小的时候,也还赶不上这个娃子,究竟他是什么人家的孩子?他家大人不用说,更是了不起的人物。今天既给我碰上,倒不能不见识见识这一家老小了。
他打定了主意,也照着方才小娃儿去的那条道上跟了下去,果然越过山涧,翻过岭脊,却是一片大平原,一眼望去,是一方五六十亩地宽广的平原,原上良田竹木,俨然村舍,但是寂无一人,更不知小娃跑到哪里去了。
汤尹师顺着阡陌,缓缓行去,正想到前面有房舍的地方去问讯一下,忽听身后有一个苍老的口音问道:“客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汤尹师站定了,回身一看,见十步以外立定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长袍布鞋,像个村学究模样,当即向前施了半礼,即问道:“在下拟去南海访友,失道经此,不知贵处是何地名?”
老人闻言,对他端详了一会,又向他身旁的白鹤看了一眼,先不答话,却掺着土音自言自语地说道:“准又是阿玉这孩子淘气,才将生人引进来的。”
汤尹师依稀懂得他的粤南语音,忙应道:“正是呢,方才那个小娃儿太好了,想必是令孙吧?”
这时,汤尹师已经行近老人,暮色中见老人面貌虽无甚奇特之处,却是虎头燕颔,浓眉暴眼,相貌颇为粗野。尤其一对鹳眼,炯炯发光,露出凶猛之色,不像个平常善良的庄稼人,心中不由有些怙惙。
老人听了汤尹师之言,劈口问道:“你是追他来的吧?”汤尹师被他一语道破,一时倒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略一迟钝的当儿,老人哈哈地又说道,“你这么大的人,追一个小孩子干什么?”
汤尹师见老人一脸寻事的神气,心中好笑,仍是笑嘻嘻地答道:“我倒不是有心追赶小孩子,因为迷了道,打算找人问一问路径。”
老人闻说不是追赶小孩,脸色似乎转和了些,便问道:“你要打听哪条路呢?”
汤尹师顺口说道:“我是打听艳魔岛怎么走法。”
老人听说艳魔岛三个字,立即换了一副笑容说道:“你老到艳魔岛访哪一位呀?”
汤尹师何等机灵,一见老人听了艳魔岛三字,立刻换了一副面貌,倒不如索性哄他一哄,随想随答道:“我与岛内主人是好朋友,特来探访她的。”
老人闻言,更加恭敬,忙让道:“今天转眼就黑下来了,已来不及进岛,如不嫌简慢,请到舍下安歇一夜,明天派人送你老进岛如何?”
汤尹师见老人这种前倨后恭的情形,知道必有原因,正好借此探听,就也笑谢道:“那是再好没有,只是打搅你府上,心中不安哩。”
老人此刻,早变了一个和蔼面孔,连说不要客气,竟自在前带路。汤尹师随着他走过一条田沟,再转过一带树林,迎面就有一道极细的清溪,上面横着一条板桥。二人行过板桥,向左一转,又是一道短短竹篱,篱上满覆了藤蔓细花,紫的白的,十分茂密,再一看篱边门首,站着一个小娃儿,正是方才跳过山来的那个孩子。那孩子一见老人,口喊爷爷立即跑了过来,一把抱住老人的双膝,一双小眼睛却乌溜溜地望着汤尹师。
老人正着面色说道:“阿玉,不许闹,快去对你妈说,有远客来了。家里有现成吃的喝的,先端出点来。”
阿玉听罢,应了一声,又向汤尹师笑了一笑,回身跑进篱内。老人也引了尹师走入,见一所茅盖的屋子,十分整洁,茅屋旁有两棵合抱不来的大樟树,枝繁叶茂,遮得满院绿沉沉,更见清雅。进了茅屋,原来这是第一进,走到后面院内,老人才让客入屋。尹师就将灵鹤留在院中树下,随了老人进屋一看,此房虽是茅屋,却建得甚为高大,一排五间,居然窗明几净,家具都是竹木自制,古朴可爱,心想这模样不像是庄家农户,也不知主人是做什么的?
二人落坐之后,还不等尹师请教,老人早先报名道:“客人谅来不知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此地名叫三道峡,属艳魔岛大南洲所管。老汉姓柳名权,原是广东琼州府人,四五十年前到了此地,就在三道峡落了户,生有一子名柳桑,乃大南洲洲主白了翁白老师的门徒,现时总在白老师那边伺候师父。方才那个小娃阿玉,那是我一个孙儿,天生爬山越岭不用练功。我夫妻老年得孙,格外娇惯了些,真叫客人笑话。”
尹师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到了艳魔岛区域以内,正想探听大南洲和艳魔岛的关系,老人先已动问尹师姓名及访问艳魔岛的情形。尹师略一沉吟,就信口说道:“在下姓汤无字人称九郎,因与艳魔岛主平江艳绿有些友谊,特地到此拜访的。”
老人一听是平江艳绿的朋友,立刻现出惊喜景慕之容,重又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恕老汉不识尊容,原来是岛主的贵友!今日宠临寒舍,真正难得。”
尹师心中好笑,便想借此探一探在鳌岛所闻的四洲一堰要与艳魔岛主为难之事,忙一面笑谢,一面故意说道:“在下此番一来访友,二来还因别有所闻,放心不下,才就到此地来的,这件事不知老人家也有所闻否?”
老人闻言,似乎微现惊疑之色,忙问道:“哪一件事呢?”
尹师微笑道:“在下在东海,听说此地四洲一堰,有和艳魔岛主为难之意,不知老人家得知此事真假如何?”
哪知尹师话才说完,老人脸色早已惊得雪白,战战兢兢的,迟疑了好半晌,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论理呢,我不应批评我们白老师,但是这件事如果不幸做出来,正不知要遭多大的祸事呢!”
尹师一听他的话锋,似乎很知底细,便用话套问道:“有什么祸事呢?”
老人正要开口,后面早又走出一个妇人,看去三十上下,手里托了一大盘酒菜蒸食之类,放在旁屋桌上,阿玉也跟了出来,老人就向尹师说道:“这是桑儿媳妇王氏,乡间人不懂礼貌,客人休得见笑。”
尹师也客气了两句,老人便相邀入坐,二人对饮,旁边只阿玉陪着。尹师急于想打听那件火并的事,一面饮酒,一面又接着问将起来。
老人对阿玉看一眼,先不答理尹师,却抓了许多糖食果子,递与阿玉,叫他后面玩耍去,待遣开了阿玉,才又悠悠地叹上一口气,皱眉说道:“这事说来话长。艳魔岛原名琼南岛,又叫安东岛,因它正在安南之东。自从岛上出了这位天神般的平江岛主,她自幼浑身刀枪不入,肋下生有肉翅,飞行数千里,片刻即到。至于武功剑术,更不用提。她有这般人所不能的本领,自然她要做一岛之主。过去岛上也有许多有本领的人不服,和她闹翻了,还等不到她亲自动手,只放出了两只豢养的人猿,立刻就将那些人打了个落花流水。也有偷偷去行刺她的,都是只有去的,没有回的,也不知人家用什么本领给对付了事,这才全岛畏服,奉她为主,一转眼已有八年。今年她才二十岁,那时节还只是十二三岁的一个女孩子,已经全岛无敌,如今还有谁能胜过她?
“偏偏我们白老师也不知听了哪一洲洲主的话,要和平江岛主争一日之雄,终怕独力不能胜她,所以想了个联合四洲一堰,共除平江的主意,这是我的儿子柳桑回来对我讲的我料定他们绝不是平江岛主的对手,而且岛主为人,虽然年轻,却很知爱护平民,每年赈济贫寒的事就做得多了,所以全岛的人没一个不称颂她。不讲武艺本领,单讲这点德行,也真够个一岛之主。我们白老师本也是个好人,大约都是听信小南洲洲主裘潞的说言,才起了这个谋王夺宝的念头,将来我的儿子,我绝不许他加入此事!”
尹师听他说完,心中极想看看这平江艳绿究竟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说她肋生双翅,养着人猿,定是一个和禽兽差不多远的生番蛮婆之类,当时也不再多说。
到了次日,尹师向柳权告辞。柳权要派人送他进岛,尹师恐被他看破自己行藏,便说不消派人,只请柳权指明方向,就别了柳权,带了灵鹤,出了村口,一看四面无人,才跨上鹤背,腾空而起,向柳权所指方向飞去。
尹师骑在鹤背,心中暗忖:“到了岛上,即便下去,恐被岛上人怀疑,不如先在深山内候到夜分,再去探看。”
主意既定,他就在岛上找了一所林密山深的地方,暂时按下,用了些干粮清泉,直等到黄昏月上,他才驾了灵鹤,直飞岛的中心。可是鸟瞰了一周,见全岛山水之外,有许多奇特的房屋,与中原房舍不同,一时竟分不出哪一处是主要部分,于是在上面飞来飞去,来回绕了三匝。谁知夜间究不比白日,星光下仍看不出哪里是平江岛主的住处,只得又飞回中原。
那正是平江艳绿双十华寿,大做生日的这一黄昏。当时灵鹤一声长鸣,惊动了平江艳绿,便是上文表过的那一节事。因此平江艳绿发出命令,叫四洲一堰十天内,将这翱翔半空中的妄人查明交出,这一下就惹起了艳魔岛阋墙之争,将好好一座山明水秀的海上仙山搅进一片惊涛骇浪之中,裹着无数的血腥火焰,使得中土英豪也卷入这一场鏖战,看去虽然热闹,说来到底惊心。
再说此时,白衣秀士将汤尹师所经说了一遍,又说尹师意在二次再去探访,所以特到双木岚来与自己商议进行之策。飞天神龙等听了,十分惊疑赞佩,但是白衣秀士却笑向汤尹师说道:“师弟还不知道,那白了翁虽与我们素昧平生,但是此时却暗含着已算与我们敌对了。”
这句话一出口,不但汤尹师不解,就连飞天神龙等一时也猜不透何意。
白衣秀士便将那晚在三官庙偷听之事说了个详细,又说道:“目前白了翁门下,有一个叫飞燕胡曾的和另一紫脸大汉,正助着大力黄能,与你们作对呢。”
邱乙揆猛记起来,便劈口答道:“这就对了!那天最后和我与胜老弟交手的两个人,一个六七十岁的淡黄瘦脸老人,据志大哥说,正是大力黄能胡剑秋。还有一个,正是个紫脸大汉,留着一下颏的青胡须桩子,不知老前辈所见,是不是他?”
白衣秀士微笑点头道:“正是此人,不过姓名不详就是了。”
白衣秀士坚留汤尹师也在洞内暂住几日,随向尹师笑道:“我早知道大力黄能等正在左近极力地搜寻我们这班人,明知此事不彻底解决,绝完不了,不过他既不来,我们本不想与他计较,所以也不必寻他。他如果搜寻到我门上,我们说不得只好给他个了断,但是当时他们虽不知是你我所为,我料他必能打听出来,日后还得算这笔总账。”
汤尹师问道:“艳魔岛的平江艳绿,我固是初次闻知,这位白了翁究是如何一个来历,师兄也清楚吗?”
白衣秀士点头道:“师弟因晚了几年,所以不知。我与峨嵋幼师静修师太俱都知他一点来历,说来话长,目前也还不是细谈的时候,将来你自会知道。”
那天洞内一共住下五个人,彼此俱是气味相投,谈古论今,甚为相契,尤其是汤尹师仪容俊美,吐属不凡,以他那种形貌气度,真也可说是旷世无双,三人自是格外倾倒。汤尹师不论在何处,人与鹤向不离开。白天人在洞内,那只鹤就在洞外的山崖水滨,任意闲游,不用加以羁绊;到晚间人已入寝,那只鹤却不睡觉,总在一二十里路的周围空中,翱翔盘旋,在月光下展开长翼,扑楞楞地飞鸣十余匝,然后回到主人所在,静悄悄地守着。有时候觉得倦了,牠便将一足蜷了起来,单足独立,把一个头深深地藏入翅膀里面,那正是牠打盹儿休息的时节,这也是牠照例的生活状态和起居习惯。
尹师到的那一天下午,灵鹤知道主人不再出门,牠就在本山前后,缓缓地飞翔在低空中,看见哪一处山水明秀,树木佳美,牠便慢慢地落下来,弃飞而步,也像读书人踱方步似的,在深山中徊徉自得。
这也是合当有事,那只灵鹤唯恐主人随时要飞行,虽在山中往来,却并不走远,只在双木岚与深坑附近闲游。恰巧牠走到三官庙后山上,被紫煞神柳桑一眼瞥见,心中忽而一动,暗忖道:“这样荒山野地,谁家养的鹤会跑到这里来?”他又一看那鹤浑身雪一般的白,身材特大,除了头上一个红顶以外,两只赤眼如火一般的红光四射,项上却系了一绺彩绒,一望而知是人家豢养的鹤。正自看得奇怪,那只鹤仿佛已知有人正在注意自己,立即两翼一展,平空冲霄而起,随着一声高亢的鹤鸣响彻云层,眨眨眼,早已飞出老远去。
柳桑看了半晌,虽不知此鹤来历,但总觉得奇怪,何以深山中有此点缀风景的玩物?他回到三官庙,将此事告知了胡曾和大力黄能。二人听了,也觉得十分稀奇。毕竟大力黄能老奸巨猾,事情比较见得多,他想到那个剑客既住在近边,这只鹤未必与他没有关系,因此格外注意,便问此鹤飞去的方向。柳桑约略说了一遍,大力黄能就主张夜晚由三人同向那一方的山中,察看个究竟。可是胡、柳二人认为乱山重叠,鹤去无踪,难以视察,大力黄能也就不便再说。
偏偏事有凑巧,到了当夜三更时分,大力黄能等一干人已经睡静,忽然听得半空中一声鹤唳,异常清晰,他三人立即惊觉过来。
柳桑忙对二人说道:“准是我白天看见的那一只鹤。牠临起飞时,也这样叫了几声呢。”
大力黄能尚未答言,飞燕胡曾自思到了三官庙以后,尚未显过一点能为给大力黄能看过,正好乘此让他见识见识,当即向二人说道:“你两位且在此等着,待我驾着剑光去追寻那个畜生的下落,也好知道是怎样一回事!”一语甫毕,还不等二人开口,他存心显能早自床上跃起,推开窗格,立起剑光,跟着连人带剑,一道蓝光,早已飞在空中。
这种地方,就是飞剑与武技的强弱之分了。武功再好,轻身术再精,至多纵跳飞跃,比人快疾,也万不能凌空飞行;而剑客却是一经到了身剑合一的功候,便能运用玄功,借着剑光,御剑凌空,飞行甚远。此时,胡曾一到空中,向四面一看,见月光下后山岭脊上正有一点银光闪动,空中飞翔,一望便知是那白鹤。他恐怕将牠吓跑,只远远地跟踪下去这样一前一后,相去也有半里路程。灵鹤哪会知道有人正在追踪?牠只顾自己高兴,在天空飞了小半个时辰,便振振长翼,飞回石洞。谁知后面的胡曾也正跟了下来,一看此鹤飞到双木岚峰腰间一个石洞外,兀自落下。
白衣秀士所居石洞虽无洞门,却有多方大石竖在洞口,平时白衣秀士进出总是用五丁移石掌法,将大石随时推启关闭,前文亦已表明。偏因近日先住下飞天神龙等师兄弟三人昨日又来了师弟汤尹师,恐他们进出不便,就不曾用大石封闭洞门,也使灵鹤可以随时出入。此时灵鹤到了洞口,在月光下梳了一会翎毛,然后慢慢走进洞去。胡曾看得明白,本想立即进入洞内,又一想洞内是否有人,还是纯为禽兽巢穴,尚不可知,何必进去瞎闯?且回庙与他们商议定了再说,于是他认准了石洞所在地点,回转遁光,飞返三官庙,将所见情形细说了一遍。
大力黄能一听,连声怪叫了起来,说道:“胡师兄太也拘谨!方才柳师兄不是说过,此鹤项上系有彩绒,这便是人豢养的一种明证。我想洞内定即那使剑的小子和仇人飞天神龙等人存身之处,我们找了这多天都没有一点痕迹,好容易天假之缘,让这畜生来与我们送信,岂可错过这个机会!不过据小弟看来,洞内现住之人,连使剑的小子在内,已有四人。这几个都是武当嫡派,算是扎手的人物,我们虽不怕他,究竟人还嫌少些。为计出万全,我们还得再多带些人去,将石洞围住。胡师兄专对付那个使剑的,其余的人都交给柳师兄和我们师徒,要叫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才好。”
胡曾一听大力黄能有埋怨之意,心中老大不愿,只冷笑一声说道:“要除这些鼠辈,何必要许多人,我们三人这就同去。不是我夸口,只要将那会使剑的小子打发了,剩余三个,就算你们对付不了,我匀出工夫来,还不是举手之间,便可送他们一齐回老家去!”
大力黄能虽觉胡曾出言狂妄,但是他也知道任你多好武功,遇上飞剑,也是无法抵御的,胡曾所讲,也是实情,谁叫自己当初不学飞剑呢?如今正在求人时候,不敢不听他的话,当时就看了柳桑一眼,问道:“柳师兄的意思如何?”
柳桑是个草包,大大咧咧地说道:“也好,早一天去把事情办结了就算了,省得老在这儿候着。”
大力黄能立起身来说道:“既如此,就劳烦二位辛苦一趟,但愿仗着二位的威严,马到功成,小弟自当亲向二位磕头道谢。”
柳、胡二人说声:“岂敢!”
三个人立即将身上略事结束,提了兵器,由胡曾在前领路,三人一路奔了双木岚。
看看将到峰腰,胡曾便悄悄地向二人指道:“就在峰腰左边的那个洞内,你们得先将他们引出之后,再由我来收拾。”
大力黄能一听,心想:“你倒好,嘴里说得顶硬,敢情还要让别人挡头阵呢!”念头一转,也不搭理胡曾,早跑到离洞三五丈远近的一堆乱石之后,隐住身形,正要向着石洞高声叫阵,不料尚未张口,早听洞内扑楞楞一声,紧接着一道银光从洞内冲出,接连又是清朗朗一声鹤唳,一只白鹤早已飞到半空。
洞外三人,只防人出,却不防鹤飞,这一下还真吓了一跳。可是飞燕胡曾心内却又变了一个念头,他想:“我不如先拿这个畜生祭祭刀,岂不比与人动手省事吗?”他想到此处,早已默用玄功,用手一指,剑光随发,直向那只白鹤射去。
原来白鹤性已通灵,不同凡禽。晚间在洞口盘旋坐卧,却带着一点守夜看门的责任。牠的听觉最敏,早知有生人在洞外徘徊,所以一声长唳,发出一个警报给自己的主人,自己却顺便飞出洞外看看是些什么人,因此在牠这声长唳之后,牠的主人汤九郎君第一个警觉,才一睁眼,立即发出剑光,不过尚不知敌人何在,又恐灵鹤有失,所以剑光发处,先随定灵鹤周围绕了一匝,一面护鹤,一面搜敌。这一下还真用着了,汤九郎君的剑光刚刚围着灵鹤绕了一个半圆圈,恰巧正遇上胡曾想找便宜的那道蓝色剑光。
胡曾发剑之时,满以为一只白鹤能有多大能为,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知剑去以后,倏见从洞中早又飞出一线晶莹夺目的青光,比自己的剑力加倍的快疾,直到了白鹤的四周,先还以为也是和自己一样,想找白鹤晦气的,正在奇怪,后来才看清那道青光绕鹤一匝,并不伤鹤,却将鹤围在中央,这才明白正是护鹤之剑,立即发剑光直指到青光中腰,意欲将它横扫两段。
谁知青光异常矫疾,立刻迎向自己剑光,二剑一交,立如磁石就铁,发生激烈动荡。在不会剑术的人看去,仿佛电光交闪似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其实这正是双方运用玄功,各自用精气神三种力量来互相扑击砍杀,也正是生命相搏的当儿。不过,汤九郎君不明敌人何来,与己何仇,如是师兄白衣秀士或是武当诸侠的仇敌,不知他们仇怨深浅如何,不便随意出手,致使误杀错伤,因此只与应付,并不还击。胡曾错会了意,以为敌人功力不及自己,越发想找便宜。
汤九郎君正觉敌人有些讨厌,忽听洞口有人发话,乃是师兄白衣秀士的声音,说道:“来者暂时住手,容老夫把话说明如何?”
这句话一出口,汤九郎君首先将手掌向回一招,那道青光立即和电光似的缩回掌中,同时那只白鹤也随了剑光,一齐飞下,依于汤九身旁。
胡曾一见,才知白鹤乃此人所豢,到底未便相逼,也只得收回剑光,和大力黄能等站在一处,要看一看发话的是什么人。大力黄能和柳桑见胡曾飞剑与一个年轻的敌人交手,自己面前,更看不到有第二个敌人,又不愿冒失冲进洞去,自然无法出手,正自发呆,忽听有人发话,立时洞口站着一个白衣老人,任是胡、柳二人这好的眼力,也不曾看清这老人是怎样走出洞来的,那正是白衣秀士孔莲。
大力黄能一见白衣老人,立刻想到,先后在炼魂谷受伤的黄壬翁和江己兰曾经说起过,两次救走仇人的人,都是一个白衣老人。此人大概就是那个剑客,所以那样从容不迫,目无余子,心中真是又恨又怕,只听白衣秀士和声说道:“哪一位是崆峒派的掌门人?请出来,老夫有几句话要和他谈谈。”
一语未了,大力黄能早就挺身而出应道:“在下便是崆峒掌门人胡剑秋,请问老先生贵姓高名和要赐教的意思?”
白衣秀士微一拱手,淡笑道:“老夫孔莲,与武当、崆峒两派素有交谊,令师悟真禅师与我便是六十年的老友。足下如若不信,可问令师叔伏虎真人孙坚孙道人,便知底细。”
大力黄能虽明知确是一位老前辈,试想他连师父悟真禅师临终谆谆告诫,不准与各派各门结仇互斗的遗训都不能遵守,哪里还能尊重老前辈,当时他不说别的,只开口问道:“老前辈不必标榜门户,到底有什么话,请痛快说吧。”
白衣秀士一听他的吐词既不恭顺,神情间又是那样桀骜狂妄,知道他绝不会听劝,但只求自己的心意尽到,他如果真个执迷不悟,也只好听天任命了。于是微微笑道:“足下休嫌烦絮,老夫既与崆峒、武当两派有些渊源,武术本是万流同源,不忍见两派后人因了睚眦之怨、误会之仇,便是互相仇杀,作阋墙之争,弄得两败俱伤,所以愿以和事佬自居想为你们双方化解这重血案。不知足下能否给我一个老面子,就此与武当掌门人志道恒握手言欢,仍归于好?便是不愿握手言欢,不妨把话说明,两家从此不和不仇,永不相扰,你意如何?”
大力黄能生就刚愎自负,还带些阴险狡狠,本就毫无道义的观念和正当的理智,尤以武当派杀死了罗炳南、马葵伍二人,伤残了黄壬翁、江己兰、戊空头陀和神钩等三四个徒子徒孙,自己却除了烧去志家一处房屋之外,一点也不曾损伤了他们毫发,哪肯凭了老头子倚老卖老几句废话,便自善罢甘休?况且红孩儿和黄壬翁又正是这老东西动手杀伤的,他本身便是个凶手,如何有脸来做和事佬?大力黄能想到这里,一股无名火立刻冒穿天灵盖,不由得用手戟指,向着白衣秀士厉声喝道:“我知道你是一个精通剑术的人,我们武道中专凭技击,不是你的敌手。但是你如够上一个前辈英雄,就该退在一旁,由我们两派各凭本门真实本领,分个高下。不要仗着你会剑术,竟想借此恫吓要挟,想我递降表,可知我虽不会剑术,也宁可引颈受你的宝剑,流血五步之内,绝不皱眉!如想我与飞天神龙解消前怨,却也不难,只须他偿还我两条人命、四个负伤的徒弟,我便立时就走。”
白衣秀士尚待回答,身后早恼了独臂金刚胜超,一声狂喊,从洞内飞身跃到大力黄能面前,也不再开口,拉开门户,一拳使了个黑虎透心,就向大力黄能前胸打去。大力黄能见来人赤手,也就未将背上插着的那一对“钢锋铁叶玉钩斜”摘下来,谨将两臂一挥,将敌人接住。
再说飞天神龙箭伤虽愈,元气未复,遵白衣秀士之嘱,无论如何不可露面迎敌。此时胜超一出,邱乙揆也不得不出,早有紫煞神柳桑敌住。大力黄能和柳桑在朦胧月色下细一辨认来者,并非飞天神龙,仍是那天在三官庙被自己擒住的这两个羽党。
柳桑不由大叫起来道:“好呀,杀来杀去,仍是这一对废料,败军之将,还敢再来送死!”
邱、胜二人闻言大怒,四个人立刻作对儿拼起命来。旁边胡曾一见柳桑等动手,越发要在大力黄能面前显显身手,当即向白衣秀士喝道:“你们休得倚老卖老,我飞燕胡四太爷就不容你们如此张狂!”一言甫毕,立将剑光放出,向白衣秀士飞来。
旁边的汤尹师不等白衣秀士还招,早将先前收起的剑光,“嗖”的声直指来剑,两剑敌个正着。
白衣秀士见汤尹师已经出手,就不再还手,退过一旁,向胡曾说道:“你不是大南洲白了翁的高徒吗?我劝你赶快回去,你师父目前正有一件不了之事需要你们这些人哩。”
胡曾一面应敌,一面怒气冲冲地答道:“放你的屁!我师父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你也不配知道我师父的事。”
白衣秀士闻言倒还无什么表示,汤尹师见此人狂傲,不可理喻,而且出口伤人,早已发怒,立刻加紧运用玄功,那柄剑就如矫矢游龙一般,尽向来剑一阵腾挪刺击。胡曾不免手忙脚乱起来,他的剑光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一转眼间,早被汤尹师的剑光困住,兀自左右冲突不出。
白衣秀士一看胡曾已在危急,不愿结怨于白了翁,便对汤尹师说道:“师弟,我们与白了翁素无恩怨,不必太难为他。”同时又向胡曾唤道,“我们与你师徒素无恩怨,快快回去告诉你师父,就说东莱白衣秀士劝他不要再替崆峒派助阵,与武当派做仇,好好谨守大南洲,能够保得自身平安,便是最大幸事。话已说完,师弟放他去吧。”一语甫毕,只听“铮”的一声,那道蓝色剑光,倏地一暗,立刻成了两道短短的残光,向山坡下落去。
原来,汤尹师早已一剑将胡曾的剑身削成两截,这柄剑就算完了。胡曾一见自己的剑被敌人削断,却同时反将剑光收回。虽明知敌人不肯要自己的性命,故意断剑相吓,但并不感动,反增羞怒,立即喝了一声“好”,说道:“三年之后,再和你们算账!”他也无颜再向大力黄能告别,也来不及等柳桑同行,当即连跳带蹦,一阵飞跃,好在并无人去追赶,他竟平平安安逃出山口。
大力黄能等四人相斗得正酣,胡剑秋忽见自己倚为长城的胡曾,却已剑断人逃,心中自是格外惊恐,就连紫煞神脸上也无光彩。他们这一分神,手底下当然差了好些,虽不至败在邱、胜二人之手,但也知道断难取胜,也就无心恋战。大力黄能尤为机智,心想:“不如乘这两个使剑的不曾出手,我们先走吧。”主意拿定,和紫煞神递了一个暗号,双双虚砍一下,一同跳出圈子,大力黄能说了句:“暂时留着你们的首级,有了机会再取吧。”二人头也不回地双双逃去。胜超还要追赶,早被白衣秀士止住,于是大家一同回进洞内。
[book_title]第二回 夜袭血龙堰
大南洲白了翁自听了裘潞的怂恿之后,对于平江艳绿那种命令,认为是一种恶意的压迫,未免同意裘潞的联合四洲一堰,共除平江艳绿的主张。至于裘潞的心,却是另有打算。
原来裘潞深通剑术,尤具神力,素有狮力裘道人之称。虽是早年学道,却是贪欲特重。学道离世之人,他的贪欲,当然与一般世人的贪图富贵美色不同,可是宇宙间也正有他们所好之物。皆因艳魔岛本部之北,蕴藏了两种宝贝。
第一种出在天岩,那是一座其高无比的高岩,岩上有一深壑,名叫古豸兜,据传乃上古仙人飞升之地,内藏一种金银砂,专供常人修仙之用。那金银砂不但出产极少,且不知蕴藏在哪一座巉岩绝壑之内,异常难找,而且岛主平江艳绿因为那座天岩正是她家祖坟后的一座靠山,未开化人最重迷信,从平江艳绿的父亲起,即认为祖坟所在的一切,有关后代的盛衰,绝不许外人来动一草一木。这多年来,海上不论哪一岛上的修仙人物,也曾有远道闻名这种金银砂的贵处,一再向平江父女商请准予发掘,自然都被拒绝。这位小南洲裘洲主,曾经再四请求,也遭到峻拒。裘潞求仙心切,对此自然格外注意,迭求不允,难免怀恨。
第二种宝贝出在天岩之西,地名叫作王母池。那是一片山泉汇聚的深潭,潭水清冷,一眼望不到底。那地方草木茂盛,微风起处,从潭底吹起一股其凉透骨的冷气。南洋酷热每到伏暑,潭的四围倒是纳凉避暑的圣地,但是因这地方正在平江祖坟之西,也不许闲人走近。据传潭底藏着一对赑屃(二字音贝折,为一种龟属之兽),一雌一雄,时时于月明人静之际,浮到潭面水上,吞吸月华精气。二物背壳内含着无数珍宝,这些财富虽都不是学仙的人所需求的,但二物头顶正中各有一颗绿色肉包,也正如鹤顶红那样只一块,其名曰“元碧”。此物除能配制一种起死回生的灵药而外,如配上灵芝三支,何首乌一只,放在八卦金鼎内,用三昧真火熬炼七七四十九个昼夜,便成道家辟毂登仙的无上灵丹,名曰“芝首元精”。
因为此二项成仙妙药,俱产在天岩境内,自然引起无数修仙学道之士的垂涎。那些能为有限的人,只有望岩兴叹的份儿;而自负身手的人,却不免要强取力夺。不过平江艳绿岂是好对付的人?所以裘潞等不得不思以全力应付这个魔头,自知力薄不能成事,这才联络四洲一堰之主,想共谋篡取。四洲中除去白了翁以外,东蟾洲洲主马绳武,西蟾洲洲主凌度都与裘潞有相当交谊。马绳武是甘肃凉州人氏,相传为三国名将马超后裔,原是山东莱州府总兵,当年白马长刀,颇有战功,因此人都尊他为白马将军,五十岁后弃官学道,远来海南,却爱海上风涛气候,便携了一部眷属,竟在此落户,在东蟾洲已住了三十年。白马将军如今已是八十余岁的老翁,却依然斗米十肉,非常矍铄。
西蟾洲洲主凌度却与白马将军不同。他本是辽东一名剧盗,昔年在辽东玉带山落草,颇为有名,生平软硬功夫不在话下,尤精剑术,随身携带一条革制铜鞭,乃是一种软兵器首尾长有一丈四尺,全身用药制象筋做成。首端特镶上五寸长一节尖锐的纯钢鞭首,全鞭染成二寸长青白间色的花纹,挥舞起来就似一条花蛇一般。他对此鞭曾下过十五年苦功,因他又在玉带山为寇,所以人称他为玉带蛇王。在中原血案太多,实在存身不得,这才亡命海外,奔了西蟾洲,自立为洲主,他手下多半是昔日的盗党,自在洲上为主,倒也安分不再打劫,不过向洲上平民定了许多捐税,以为赡养这一班旧时伙伴,因此西蟾洲人民负担却比别的洲堰重了许多。
平江艳绿知道此种情形,非常不满,曾经命血龙堰堰主劝他改变方法,不可扰民。凌度慑于平江的威名,不敢不遵,但心中未免怨恨。此次裘潞一经挑拨,这位多年洗手的魔王,又动了朋分宝物的贪念,自与裘潞极表同情。其次便是白了翁,也想得到一份成仙证果的妙药灵丹,况自觉四洲实力门人,以大南洲为最,只要将平江除去,怕不是自己便成全岛之主。只有白马将军,平时与人无争,性虽好道,尚无求仙之意,对宝物的兴趣不如裘、凌等浓厚,不过自己与平江一家本无交谊,平时也嫌平江艳绿太也骄纵,一个女孩子家,多能干也只得一二十岁。自以为天朝大将,哪将这小小蛮女放在心上,只平常也犯不上去寻人晦气,人要找他晦气,自然也不甘忍受,所以对平江艳绿那一道蛮横无理的查人命令,也大大地不满意起来。正好裘潞、白了翁乘此机会,煽动众洲人发难,这位老将军也竟不免受了人的蛊惑,加入这个“革命团体”。
所说这件事讲得时代化一点,也可说是岛民的种族革命。唯有血龙堰的堰主五首毒蚰庄蒙蒙,却不但不肯接受裘、白的邀约,反打算将此机密报告平江。因为他也是岛上土著自觉和平江同种同族,不甘附和异族,残害同种。不过庄蒙蒙毕竟是一半开化人,一切知识智虑上,自与中原人相差甚远。他自接到裘、白的知会以后,不懂得虚与委蛇,也不知道立即向平江报警,只是一味驳斥裘、白,表示他不负平江和不从众议的意见。岂知裘、白二人老奸巨猾,一听庄蒙蒙口风不对,对于他的参加与否,倒并不注意,就怕他预先向平江报密,岂非功亏一篑?当时便由裘潞与白了翁商议应付庄蒙蒙之法,眼看血龙堰就要变成一个战场。
庄蒙蒙本是血龙堰大城镇上生人,世为岛夷中强悍勇武之家。庄蒙蒙从小力能抵敌狮虎,家传武艺自不必说。在十余岁时,随了大人到琼南岛(按:即艳魔岛旧名)看赛会,无意中遇见一位老尼。那时庄蒙蒙武技已有根底,不知怎的,看出老尼乃非常人,一心拜求收徒。老尼居然允许授他剑术,庄蒙蒙大喜,便将老尼请回血龙堰,供养在宅后花园静室内,每日由老尼授以静坐练气以及吐纳之法,然后再传授剑术。老尼并不常留,前后共教了他三个整年,每半年中也只两三个月住在血龙堰。庄蒙蒙从此艺事大进。
老尼除授以飞剑外,还随时讲些古往今来忠孝侠义的故事和为人的修养。庄蒙蒙虽是一个半开化的岛夷,生性却极诚恳忠勤,绝无虚伪。自从受了老尼的陶镕,益发成了一个具侠肠、有肝胆的人物。最奇的是,老尼做了庄蒙蒙三年师父,竟不肯自道姓名,直到三年技成,老尼将去,庄蒙蒙跪请吐露法讳,免得日后人前说不出师父是谁,老尼这才对他说道:“我的一生向不喜随意留名,不独是你,你有许多同门师兄,学成至今,还不知我是何人,将来你都会遇见的。你既一定要问,我也没有必需隐瞒的道理,日后如有人问你或遇到战败危急之时,可说‘我是峨嵋幼师静师太的徒弟’就是了。”庄蒙蒙自然再拜受教。
光阴如箭,如今庄蒙蒙已是六十四岁了,相去当年从峨嵋幼师学剑之时,已竟整整五十年。在庄蒙蒙的心内,常常想到这位恩师,已有二十余年未见。以恩师的年龄计算,最后拜别之时,她至少也有七十岁了,一转眼又是二十余年,目前寿将百岁,恐怕未见得尚在人世,不然何以二十余年竟未一见呢?回想到昔日受技之恩,才使得自己有今日的能为地位,只怕老师墓木已拱,自己受此深恩,真是欲报无由,想起每每伤感。
自从那日拒绝了裘、白二人的邀约,庄蒙蒙心中兀自狐疑不决。当时也未尝不想去向平江艳绿报密,终因蛮夷土著,性较笨拙。他深知平江自负才能,绝不会把别人放在心上回头反怪自己轻事重报,岂不要挨数落不是?他就不想想,落个不是和闹大事可差得多了因此他只一人在家闷闷不乐,无计可施,竟不曾将这惊天动地的阴谋,向任何人说起,正好使裘、白等人从容展布。
再说裘潞、白了翁自遭庄蒙蒙拒绝参加之后,重又约了东、西蟾洲主,共商应付庄蒙蒙之策。本拟立即先围攻血龙堰,杀了庄蒙蒙,再去对付平江艳绿,但怕平江知道裘、白围攻庄蒙蒙而有了准备,更不好下手;如果两处同时下手吧,又恐庄蒙蒙先去告密,而且自己这面人手尚未会齐,准备未充,难以一举成功。
此时玉带蛇王凌度却开口说道:“依我来看,庄蒙蒙既忠于平江妖女,必然要去告密,一来讨好,二来他们双方也好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如果此时即被平江妖女所知,事情就难办了。我看不如先攻血龙堰,事先断去他和岛上的道路,使他没法报警。如怕平江怀疑,不妨故意放出风声,就说庄蒙蒙恃强抢掠大小南洲的妇女财物。只要把事情瞒过一时,就不要紧了。”
原来血龙堰离岛最远,而且必须经过西蟾洲的一角。
裘潞一听,觉得此言颇有见地,心想,毕竟此人是大盗出身,手辣心黑,果然有办法。他当时便先表同意,后问白、马二人。白了翁自然也以为然,只有马绳武并无成见,随众附和,于是决定先照凌度所说,叫四洲之人,纷纷传扬血龙堰堰主强抢大小南洲的妇女财帛的谣言,然后准备立即动手杀入血龙堰。
夜袭血龙堰之役,由裘潞为首,白了翁次之。裘潞本人深通剑术,手下徒弟们却和白了翁一样,擅武技者占多数,通剑术的居少数。他亲自带了六个门人,一为爬山虎蒋忠信二为玉面观音唐姣娥,三为辽东鹰何达,四为平等观清莲道士刘元真,五为白毛蒋四,六为大力神晏平,就中只有刘元真和何达擅长剑术。白了翁自己并未出马,只派了四个门人刘魁五、赵乙臣、江彪、李梦渔等帮同助阵,其余会武艺充打手的更有二三十人,带着本洲百余名精锐士卒,从日哺起悄悄地奔了血龙堰。众人到堰上时,已是二更以后,大家一声呐喊,杀向庄蒙蒙的宅第四周而来。
庄蒙蒙家中虽然人口众多,本身却没有多少门徒,护院家丁士卒也不过三五十人,皆因平时岛上非常安靖,既无盗匪,更无外寇,用不着有许多戒备,更兼全堰都是土著,对于庄家十分崇拜,在一般堰民家中,尚且有夜不闭户的景象,何况庄蒙蒙自己宅内?因此对于裘、白此次夜劫,竟是毫无准备。
时当三月中旬,明月虽未升到中天,路上却早已一片月光,照得雪白。岛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时早已睡得沉静。庄蒙蒙饭后看了一会月色,一时想起岛内近来气氛暧昧,裘、白诸人包藏祸心,眼见大好的安静乐土,说不定会被这些奸狡的中原人给搅坏了,心中十分感触,不禁俯仰天地,愁愤满怀。他便从屋内壁上摘下峨嵋幼师临别所赐的那柄朱痕剑来,“唰”的声从剑鞘中抽出,提剑走出庭前,朱痕剑映着月光,益发冷森森的,髯眉皆鉴。此剑乃上古精铁炼铸而成,铸成到今已有一千余年,也不知饮了多少奸邪之血,年深月久,剑身中央竟留下一条血痕,长如剑身,细才如发,从剑端直到剑把为止,月光下随着宝剑寒光,发出一丝红影。庄蒙蒙抚剑视月,引起了无限感慨,不由己地左手捏住剑诀,右手荡开门户,嗖嗖嗖地舞将开来,但见一片光华起处,月影乱舞,虽在春夜,亦复木叶萧萧,寒风四袭。
他正舞得兴起,猛听得半里内外远近,传来一片喧声,急切间听不出是什么。正犹疑间,觉得喧声越来越近,想到堰中向来安乐,何况深夜,此声可疑,还想再听时,早听得人声就在自己邸宅四围,隐隐听到喝喊“不要放走抢劫我们子女财帛的恶霸庄蒙蒙”。庄蒙蒙听得真切,心内吃了一惊,暗想:“这是怎么一回事?”立即飞身上了屋脊,一重重越到前面大厅以外。他虽还看不见人,人声却是越来越近,似乎就在庄院围墙以外。
原来庄蒙蒙宅外虽无甚深壕高垒,在庄院外墙四周却有一重大竹筏编的栅栏,上用桐油、石灰等物涂成坚韧的防御物。在平时也只为防那些窃盗穿逾,不料今天倒成了不易攻破的天然障蔽。因为那种竹栅栏高有二丈开外,顶上却只有两三层竹筏厚薄,并无可以立足之处。即使有轻身术的人能跳到栅栏上面,又尖又滑,也难立足。外面裘潞亲率众人,四面攻打,只要攻破一面,众人便能攻入,偏偏竹厚皮坚,刀剑不动,乱喊了一会,一点也不曾攻破。裘潞一看众人既不能攻入,徒儿们又没法跃入栅栏,说不得只好由自己带着几个会飞剑的人,如刘元真、何达及白了翁的门人李梦渔等数人,先后御剑凌空飞入栅栏以内,越过外墙,才能进得宅内。
庄蒙蒙先在屋上一看敌人尚未攻进栅栏,知道自己寡不敌众,早晚必被攻入,忙转身下屋,招呼家中上下人等,除了妇孺,一齐准备迎敌。他家人手虽少,平时却有训练,到了紧急,一经召集,便各自安排,一丝不乱。但庄蒙蒙素来安分,虽怀绝技,门徒甚少,即使有也不在身旁。此时事起仓促,除了自己和女儿庄红姑二人以外,余者俱是壮丁士卒并无能手。任你如何有训练,也敌不过人多手众,何况裘潞等一行四人,以剑术飞入宅内。
裘潞一面领着刘元真、何达二人向内寻找庄蒙蒙,却叫李梦渔速去开门接应外面众人杀入。不提李梦渔开开大门,门外众人除去在四周包围的人仍守原位,只是呐喊,不换地盘,其余五六十人一齐拥进庄家大门,杀入内宅。庄蒙蒙以为外有栅栏,总可暂时挡一阵不料飞入几个高手,将大门开了,这一下真已不可收拾。
可怜庄蒙蒙虽已被人杀到家内,尚不知来者是谁,直到自己迎出门去,正遇上裘潞带了刘、何二徒杀将进来。只见三柄剑向着守院众士卒头上砍来,转眼间人头滚滚落地,尸身倒了一片,四面喊哭之声震天动地,庄蒙蒙才知起祸之由,不由一声怒吼,立命红姑速回内宅,护住家眷,自己拼着这条命,也要与裘潞判个生死。此时他更不向裘潞答话,一递手中朱痕宝剑,向裘潞刺去。裘潞也久闻庄蒙蒙“五首毒蚰”的厉害,这老儿竟不来接招,只一闪身,将口微张,从口中吐出丹田神气,与剑身合一,一张口,一道光华就向庄蒙蒙当胸飞去。
庄蒙蒙一见裘潞见面就用飞剑,毫无情面,高喝一声:“老贼道休得逞能,让你知道五首毒蚰的厉害!”
要问五首毒蚰这个外号如何得来?怎么叫五首毒蚰?真还需要作者加以说明。琼南岛一带深山中,向出一种至毒至猛的软体动物,名曰“蚰子”,大约是热带的特产。此蚰平时只尺余长小小一物,一经发了威怒,立能伸展到全长二三丈,见了任何猛兽,都敢扑击吞噬。平常每一蚰子,当然是一身一首,如此若能生存到五百年以上,竟能一肩并生二首如生存到千年以上,除了一肩兼生二首外,尾上却能再生一首,此名三首毒蚰。因其首尾皆能吞噬,其凶毒威猛,便无与伦比。岛上人民因庄蒙蒙的武艺剑术,超凡出众,甚言其本领之大,所以拿他比作毒蚰,又为形容他比三首蚰子还要厉害,就尊他为“五首毒蚰”事实上却并无五个头的蚰子。
此时庄蒙蒙一声断喝之后,立运玄功,将朱痕宝剑从掌中向空祭起,直临裘潞头顶。裘潞与庄蒙蒙虽同为岛民之一,平素却少往来,对于庄蒙蒙的本领,也只知他是一位能使飞剑的人物,并不曾见识过他的真实本领。今天见他飞起的那柄剑,不但晶莹夺目,光芒中似有一丝红彩,随着剑身盘旋飞舞,自己的剑迎上去,只一绞,立见光鋩四激,铮鏦作声。他知是一柄利剑,忙避过正面剑锋,从侧斜飞而入,这两柄剑也就激斗起来。
何达和刘元真二人虽也识得敌人剑鋩极长,光耀华彩,与寻常所练之剑不同,但一来仗着有师父在,二来到底经历尚浅,只知其利,却不知怎样利法,一时技痒,当即二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双双将飞剑祭起,齐向敌人剑光中冲去。裘潞正在聚精会神地和庄蒙蒙对敌,一时不及他顾,等到两徒齐将飞剑放出,要想止住已来不及。但让二剑如此冲将进去必受朱痕剑之创,忙不迭加运玄功,猛将自己的剑光硬向二剑与朱痕剑之间挤了进去,为的是想隔断敌人剑锋,免致二徒之剑受伤。只听“当啷啷”一声激震,二剑虽被隔开,自己的剑触及朱痕剑时,两劲相磋,石火星花又激起多高。裘潞虽幸自己功力深湛,不致吃朱痕剑的亏,但朱痕剑本身锋利,远非己剑可敌,早已将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了。刘、何二人这才知道敌人不是易与的,自己的剑力伤不了他,但又不好意思立即见难思退,正自寻思。
裘潞何等奸狡,早看出二徒已是怯敌,便高声说道:“这人交给为师,你们只管到他后宅,收拾他家的余孽去吧。”
刘、何二徒闻言,立即撤回剑光,向后院而去。庄蒙蒙此时却有些慌了,实因家中人手太少,能够抵挡敌人的只有自己父女二人。自己既被裘潞绊住,后面只剩了红姑一人,无论如何,独力难支。况且女儿家毕竟经验毫无,十分放心不下,如此一分神,行剑未免有了隙痕,焉能瞒得过裘潞这个老奸?他明白庄蒙蒙已生了后顾之忧,立即加紧功力,一直冲杀砍剁,只望削断庄蒙蒙的宝剑,便不难取他之命。庄蒙蒙本不致输与裘潞,就因念着红姑等一干人,便无心恋战,可是越想脱身向后去保护眷属,裘潞仿佛看见他的心一般越发围攻得紧。
正在这时,忽见从大门口又飞进一道暗绿色剑光。庄蒙蒙一见便知又来了左派剑士,准是敌方无疑,心内愈慌,全仗着这柄朱痕剑本身的威力,纵横矫健,异常活跃,虽剑主神疏意乱,究竟还能支持。等到后来的暗绿剑光飞入斗争圈内,裘潞认识,正是李梦渔到了。李梦渔为白了翁最高手的门徒,功候极深,与乃师只差一步,不像胡曾那样脓包,所以此刻庄蒙蒙越发手脚忙乱了。凭着庄蒙蒙的功夫,断不至在此二人剑下送命,但是要想脱身后退,去保护家眷,却绝不可能了。庄蒙蒙此时一经想到平时不曾多收几个得力门徒或多结交些好朋友,致今日无人帮忙,眼看家眷难保,红姑尤为可虑,想到急处,不由从丹田中发出一声长啸,悠悠荡荡,震得屋瓦摇撼,承尘尽落。
正是“人到穷尽处,自有转机来”。忽听从后院起了一片喊声,接着便是几声娇叱,似有红姑在内。庄蒙蒙与裘潞等偶一回头,见何达在前,刘元真在后,二人一面倒退着逃出,一面还在拼命地使剑挣扎。再看二人身后,追来两个少女。庄蒙蒙见女儿红姑前面,多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正不知是何人,更不知是何处飞来?那少女手握着一柄长鋩锐首、精光四照的短剑,直追到刘、何二剑当中,只一绞,但听“格噔噔”连声怪响,霎时将刘何两柄剑光削成四段,眨眨眼都跌落地上。
刘、何二人也顾不得师父,撒腿就跑,红姑正待赶去,却被那少女拦住道:“不用追那废物,这儿不也有两个吗!”说完旋转剑光,直向裘、李二剑中削来。
裘潞毕竟见多识广,一眼望见来剑铓尾极长,光照天空,冷森森与凡剑不同,知道又是一柄宝剑,以自己功力,虽不怕为它所败,利器总不宜硬碰。他当时忙偏过自己剑锋,正要回击,不料“铛”的一声,旁边李梦渔的剑早被少女之剑削得摇摇欲坠。李梦渔忙凝定神气,稳住剑身,“唰”的声从剑圈中抽将出来。他打算大圆转,伸长铓尾,二次乘敌不备,摔回来给她们一剑,一来避过利锋,二来乘虚袭击。哪知他抽得快,少女比他还要快,尚未容他的剑光远去,已展开铓尾,和银练似的足有一二丈长,早赶到敌剑前面。只听“嘘哩哩”一阵风声,铓尾平空倒竖,剑尖向下,正对着敌剑中腰这一刺。立时“叮”的一声微响,敌剑剑脊正中被剑尖刺成一个针孔,剑虽未毁,已不能再用,至少也得重炼上半年。
试想,裘潞带了三个会飞剑的门徒,连自己四柄飞剑,以为定能除去庄蒙蒙,不想一场决斗,四柄剑伤了三柄,只剩自己一人,即使敌住庄蒙蒙,也万难除去这条祸根。他心中在打着主意,那位少女既将李梦渔的剑击成残物,随即向红姑说道:“你们贤父女不要放走这厮,待我到四面看看,且打发这一班人回去再说。”说完,早向李梦渔身后赶去。李梦渔知道不是少女之敌,且飞剑已残,哪里还敢恋战,当时捡起残剑,连跃带跳,逃回大南洲去了。
这里少女本不是存心追他,只攀登屋面,向四下一看,见有六七个武技能手,正在宅第各处与本宅的壮丁、士卒们动手,一阵纷乱。壮丁们自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一个个被打得东倒西歪,还被杀伤了不少。她又看内宅方面,方才被自己与红姑二人将两个使剑敌人赶走,本可无事,不想此时那六七个有武技的敌人打翻壮丁们,又向后院奔去。她深恐后院有失,也不起剑光,立即一耸身,从屋脊上追到后面,一声娇叱,从天而降。
下面正是裘、白二家门徒蒋中信、唐姣蛾、蒋四、晏平、刘魁五、赵乙臣、江彪等七人,他们正在耀武扬威赶落这批丁卒们,忽从天中跳下一个女子来,一柄剑光芒四射,和一条银龙似的直向人丛中抢将进来。刘魁五和蒋四的脚踝上分别被削去一块皮肉,不由“哎呀”连声,倒退出去。七个人中以唐姣蛾、晏平最为厉害。唐姣蛾一对鸳鸯刀,晏平一条拐子枪,得过裘路的真传,立即迎上前去,三个人丁字儿拼上了。
少女见这妇人二十余岁,面目姣好,风姿绰约,只是顾盼间似乎有些荡逸,功夫真还不错,念她也是女人,惺惺相惜,便不想使她难堪,横剑只望晏平砍来。晏平哪知宝剑的锋利,想挺拐子枪荡开宝剑,只听“喀哧”一声,拐子枪拦腰砍断。晏平吓得魂都没了,忙一个怪蟒翻江,跳出了圈子。少女早一个箭步赶到他身后,平推手中剑,正好江彪见晏平枪被剑砍,早纵身赶上,少女这一剑到时,江彪荡开手中豹尾鞭,横扫过来。一个横的一个竖的,“铮”的一声,两下碰个正着。江彪立觉鞭身平空一起,虎口震得发麻,差点没有脱手而出。旁边蒋中信、赵乙臣等虽知来者不善,但碍在同门,不得不一哄而上,于是除了受伤的刘、蒋以外,余下五人一起围住这少女。晏平因拐子枪被砍断,又从背上拔下单刀,一时刀枪并举,齐向少女进攻。少女从容展开长剑,遮拦架格,刺击剁砍,异常矫疾,正是静如处女,动如脱兔,六个人足战了半个时辰。
少女一想,这与他们斗到几时?立时一声娇叱,默运玄功,立即人剑一并腾空而起,借剑光稳住身躯,停在半空,向下一指,宝剑铓尾向下一扫,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亮,五个人手中兵刃,倒有四个已剩半截,只有唐姣蛾手中双刀依然完好,只听少女喝道:“懂事的快些退去,免得坏了性命!”说完又向唐姣蛾说道,“念在你我俱是女子,故而让你一步,保全你与一双兵刃,还不知难而退,便休怪我剑下无情。”
一语甫毕,眼前脚下有一颗高三四丈的梧桐树,新叶正繁,少女剑指之处,只见一道银光绕树三匝,簌簌有声,枝叶尽落,只剩了一株光杆梧桐。
下面六七个人都抬着头,瞪着眼,看得呆了,还是蒋中信有些主意,立刻高声说道:“列位师兄弟,我们且到前面看看师父在哪里呢。”
一句话给大伙儿下了台,哄应一声,都一起向外逃了出去。
少女见众人已去,内宅无恙,又到方才庄蒙蒙父女与敌会剑之处一看,只见敌人正向外面驾剑光遁走,并不见庄蒙蒙父女追去。少女也不追赶,只远远跟着,一到前面,见屋内乱糟糟的人,也正向庄外跑去,方才和自己交手的几个少年男女也在其内。少女眼看这班人从纷乱中出了庄家大门,知道敌已败走,这才缓缓走向内院,刚到第三进院内,即见红姑和她父亲正站在阶下说话。
原来庄蒙蒙正问红姑方才之事,得知红姑在后面护院,忽见来了两个使剑的敌人,一起向红姑攻击。红姑又要护人,又要应敌,敌人剑术本不在红姑之下,何况以一敌二?红姑眼看就要不支,只有拼命挣扎,正在香汗淋漓、力尽神疲、危急万分之时,忽从半空飞下一人,那便是这少女,一举手间,便将两剑接住,叫红姑腾出身体,去保护眷属。
红姑退出不多时,便听那少女一声娇叱:“哪里走?”知道二敌败了,重又赶出来,正是二敌遁走,少女追赶之时。自己胆子一壮,也就追下来,转瞬间又见少女将二敌之剑削断,同到了前厅,就与老父共战裘潞。这半日不见少女,以为已是走了,此时见她回来忙走上去,想谢她救命之恩,忽想到尚不知少女何人,姓什名谁,将如何称呼?
哪知少女向红姑盈盈一笑,随又向庄蒙蒙福了一福,口称师兄。庄蒙蒙不由一呆,忙还礼道:“请问姑娘贵姓高名,何以师兄相称?”
少女闻言,嫣然说道:“我奉师父峨嵋幼师之命,特来搭救师兄这场灾难,难道师兄就忘了师门厚恩了吗?”
庄蒙蒙一听,直喜得跳了起来,忙问道:“师父在哪里?这些年不曾再见她老人家,我还以为……”
庄蒙蒙毕竟没有汉人那样诡谲,他久以为峨媚幼师必已圆寂,今日乍闻消息,不禁惊喜过度,一时忘了形,几乎说出后半句不好听的话来,但话一出口,又想到忌讳,忙又闭住口做声不得。
少女似乎已知其意,却向庄蒙蒙微笑道:“师兄难道还不知我师父是个异人,今年已经寿过百二了吗?”
庄蒙蒙闻言,才恍然大悟,不觉又有些惭愧,忙愧笑道:“愚兄是个粗鲁化外之人,许多事都不懂,还求师父与师妹宥谅。”边说边往屋里让,进入屋内,重命红姑拜见师叔并请教少女姓名。
原来少女便是娥嵋幼师静修的大弟子鲍英珠,因善使一柄双龙青锁剑,大家都称她为青锁女鲍英珠。庄蒙蒙一时问起师父这些年来情况,鲍英珠道:“师父除清修净业以外,十年来已不甚预闻外事,除非与昔年友好有极大关系之事,或是极不平的事,才命我们分别去办,自己轻易不出山来。此次师父曾对我说,师兄目前有些灾厄,如果不再使他有所戒备,怕连他出生的那方土地都将受劫,并说另有一人和另一宝物,有一种缘法,千年难遇,此事如不由师父指示帮忙,也还不能顺手,所以命我先来与师兄送信。据闻此岛四洲洲主都已联合一气,要与师兄和平江岛主为难。师父算定岛主此番虽要受些小灾难,但反能生出另一因缘。”
庄蒙蒙一听,正与裘、白邀他火并艳魔岛之事符合,不胜惊佩。忙问道:“岛主能生出什么另一因缘呢?”
鲍英珠笑道:“我也曾这样问过师父,师父说不便事先说破,到时便知,我也就不好再问了。”
庄蒙蒙一听峨嵋幼师所说,觉得四洲联合一气,共谋平江岛主这件事,万万不能再事因循,必须立即向岛主报告才好,因将裘、白联合自己,被自己拒绝之事说了一遍。
鲍英珠笑道:“那就难怪有今夜之事了,师兄早就应该报告平江岛主,使她可以防备才是。”
庄蒙蒙一听,越觉得自己粗心失算,忙与鲍英珠商议道:“过去真被愚兄粗心耽误了,如今该赶紧派人报警。不过有一困难之处,就是血龙堰离岛主府第最远,必须经过水陆两程。这还不去说他,最困难的便是由此往彼,必须经过西蟾洲。倘若西蟾洲的凌洲主也和裘、白通同一气,这一关便不易通过。”
鲍英珠沉吟道:“如此说来,这报警之事,师兄亲去,自是最好,不过师父曾叫我转告师兄,目前正有一步厄运,千万小心为是。”
庄蒙蒙听罢,虽也担心,想了一想,自己留着看家,单派红姑去送信,只怕她闯不过西蟾洲这道关去,一时委绝不下,便笑问鲍英珠能留此几日。鲍英珠已知其意,忙答道:“我如无别事,便师兄不说,我也会留下。实因师父还命去约请一位海外前辈,也为了请他到时来此,帮助岛主与师兄共除裘、白等孽。如一耽搁,怕误了大事。”
庄蒙蒙答道:“既是如此,还是愚兄自去,师父谆嘱,不是不听,但实逼处此,除此竟没办法。好在裘潞今晚吃了大亏,在近日内也许不敢再来扰乱,我们就这样决定,愚兄明早便行。”
鲍英珠只得应声道:“明日我也要走,既如此,就一同出发吧。”
当时红姑陪了鲍英珠入内,见过红姑母亲,腾出上房,请鲍英珠安歇。鲍英珠忙说不用,只须一间净室,打坐一回,不久天明就要上路。
一宿无话,次晨,庄蒙蒙嘱咐了红姑和宅内几名能干的部下后,鲍英珠临行也再三嘱咐红姑小心门户,二人即一同出发,各御剑光,空中道声暂别,随即分道扬镳,凌空而去。
裘潞自从袭击血龙堰失败以后,也是担心被平江艳绿得知,自己所谋将要遭到困难。他又鉴于此次血龙堰的失败,愈觉自己力单,后来的少女,虽不知她是否是庄家之人,但是只要有如此一二个扎手人物,自己这些门徒,简直就不堪一击,这如何能成大事?更如何能袭击平江?自己一盘算,此次已经约请之人,难有几个能手,照那夜血龙堰的情形来看,还得再约高人,方有成功之望。因此他立即派出门徒,四下约请旧日友好中最高明的五个人,务请他们立即莅临小南洲。他深怕平江得知先动,如果诸帮手未到,自己便成问题。此五人是谁,后文自会介绍。
此刻要先说西蟾洲洲主凌度,此人近虽洗手,贼性未改。此番裘潞诱以平分天岩和王母池二宝,所以对于袭击平江的阴谋,十分热烈。他本是非常机警的人,总怕庄蒙蒙不肯附和四洲,就得向岛上告密。及闻裘潞夜袭血龙堰失败以后,他更断定庄蒙蒙必要向岛上报信。因西蟾洲这个海口名叫白沙沟,那是从血龙堰去岛上中部的必经要口。他就吩咐加倍严查白沙口往来人等,如遇有血龙堰来的人,不问是谁,一律扣留,带来审问。他这一布置,自以为血龙堰和岛上便断了联系,偏偏他的部下有一个名叫亚诸葛秦学亮的人,认为虽然如此布置,仍是断不了堰、岛间的交通。
秦学亮本是凌度落草时大寨中一位谋士,他自己也是以戏台上穿八卦衣的军师自命的。终于他向凌度建议,在白沙口一带的空中,要防着有人御剑飞渡,因为他知道庄蒙蒙是一个精通剑术的人。凌度被他提醒,心中暗暗佩服,毕竟亚诸葛是与诸葛亮差不许多的,就立即传令,命他部下四个会飞剑的人,通常守住白沙口上空四角,如一经发现有人经过,立刻一面阻拦,一面通知地上,上下夹攻,或是各派剑客共同围袭。布置方毕,五首毒蚰庄蒙蒙居然自堰上急急飞来。
庄蒙蒙唯恐被下面发见,所以凭虚甚高,几乎在一般剑客飞行路线的上层。偏偏洲上已有了准备,任你飞行再高些,也能觉察。不过凌度所派四人,俱是他的门人和昔年旧部中半途学飞剑术的,虽也能御剑凭虚,功夫却差得多。四人中东北方二人,一名赵冲,人称两头蛇;一名江莲城,人称神手书生,这是凌度的门徒;西南方二人,却是凌度的旧伙伴,一人叫白头太岁余化龙,一人叫穿山甲马义。第一个被江莲城发见,立刻向三人打了个招呼,先由马义到下面通知地上防守之人,上面江、赵、余三人丁字儿排开,升到云端上层,用剑光一横,阻住庄蒙蒙去路。
庄蒙蒙虽与裘潞交恶,却还料不到凌度也要和自己过不去,更不知他竟有如此严密防范,一见对面三人都不认识,虽知来者不善,究不能不问明白,便向他们一拱手道:“在下血龙堰主庄蒙蒙,有要事去往岛上。三位阻道,有何见教?”
余化龙年事最高,已有六十余岁,便先开口道:“我等奉凌洲主之命,在此谨守白沙口,任何人也不许过去的。庄堰主还是回去的好。”
庄蒙蒙一听口风,又看他神色,知他们必与裘潞暗通关节,怕自己向岛上告密,所以如此相待,料想今天难得善罢甘休,当时面一沉,说道:“难道你们凌洲主还能禁止得了邻洲别堰各家家主吗?”
三人中余化龙性情最为急躁,他是新近才进洲来,也不问庄蒙蒙是何等人物,闻言一声冷笑道:“要过去却也不难,只你胜得过手中宝剑,便没话说。”
他分明将断路强盗的话使上了,可见三句不离本行,当时便将宝剑一拦。庄蒙蒙见凌度手下人对于隔邻一堰之主如此无礼,不由恼怒,也就高叱一声,朱痕剑早已出鞘。
时当日哺,一抹斜阳,犹是殷红照眼,宝剑亮处,光耀动人。余化龙同瞎了一样,毫不知利剑轻重,随手向空中祭起手中剑,直飞庄蒙蒙头顶。旁边江、赵二人一见余化龙已是出手,知道不动手也拦不住来人,于是三柄剑一齐飞向敌人。庄蒙蒙一望便知三人剑术的高下,哪里会将他们放在心上?不过心中暗忖:虽然凌度无礼,究是邻洲之人,不宜有所杀伤,只让他们知道厉害就是了。
庄蒙蒙一面发剑迎敌,一面找寻机会。看他们如此防范周密,说不定就要对岛主发难,自己正应及早赶到告密,真没这闲工夫和他们周旋,以免耽误。想罢,他默运玄功,速催神剑,窥定余化龙和江莲城的两柄剑,拦腰削去。二人哪知朱痕剑的锋利,以为可以力敌竟不躲避,三剑相磋,只听“嚓嚓”两声,余、江之剑同被拦腰削断。二人骤失剑光,身无凭借,一个倒栽葱,立从空中翻将下来,还算他们是练剑的人,不比练武的人,多少有些御风凝气之功,忙运用气功稳住躯体,才算从半空中慢慢地飘了下来,不曾跌伤。旁边赵冲宝剑虽未被砍,一见这种情节,早已知难而退,忙借剑光护身,向旁边一闪,算是让开正路。庄蒙蒙一见,一声冷笑,催动剑光,真如电掣般向北飞行而去,眨眨眼离去白沙口已有几里之遥。
裘潞自派人各处约请能人后,不到两天,从东海鳌岛和山东崂山,就来了两位好友,一位是鳌岛金光洞主白良驹,一位是劳山上清宫副掌院俞杰,法名玄真,人称清风剑玄道人。二人俱是精通剑术,闻得裘潞上次失利,系败在一个少女手中,十分纳闷,便急于要会会这个人物。尤其是白良驹,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色鬼,听说是一个美貌少女,浑身早就发酥,立劝裘潞二次夜袭,保他马到功成。裘潞也是报仇心急,而且又怕庄蒙蒙向岛上送信,就决定当晚再做二次进攻。
这天早晨正在调兵遣将,忽然外面报道:“西蟾洲凌洲主派人来,说有机密事奉告。”裘潞一听,猜不透什么机密事,当即传命唤进来人。
来者正是上文所说的穿山甲马义,和裘潞尚是初会,礼毕落坐,向裘潞说道:“血龙堰主庄蒙蒙在昨日日哺时节,飞渡西蟾洲白沙口。凌洲主派人堵截,不曾堵住,仍被破空向北方而去。料是去往平江岛上,所以特来报知裘洲主,好做准备。”
裘潞闻言,谢过了凌度,送走马义,当即与白、俞二人商议今晚之举。
白良驹听说庄蒙蒙不在家中,便说道:“我看主人既不在家,我们也不必劳师动众,多带人马,只须你我三两个人偷偷地飞入血龙堰,看着不顺眼的杀他个寸草不留;看着顺眼的,就带了回来,岂不省事?”
裘潞点头道好,当日带了四个门徒和俞、白二人,悄悄奔了血龙堰,这正是庄蒙蒙动身的第二天夜间。
俞、白等一到庄家院墙,从栅栏外飞身入内。下面虽也有些巡更守护之人,焉能防得了这几个高明的剑客?纵然在下边防守得十分热闹,却不料上面半空中早就进来了三个杀人魔王。偌大一所庄院,能够勉强抵敌一下的,只有一位红姑,这两夜来,真连眼睛都不敢闭上一闭。此刻天交三鼓,她正在上房左右悄悄察看了一遍,见无甚动静,正要回到自己母亲屋里,忽见对面屋脊上站着三个人影,不由心内大惊,还等不到自己开口,只见对面屋上和一溜烟似的飞下一人,直奔自己。红姑也不及再辨他的面貌,那人手法真快,一个饿虎擒鹰,单掌向红姑右肩头抓来。红姑一看来人手势劲疾,知是来了劲敌,立刻一歪身躲过这一掌,还来不及还招,那人的左手又到,一下正抓住红姑的腰带。红姑暗叫不好正想拧身解脱,那人的右脚早起,正扫在红姑右足踝上。红姑身上一歪,下盘空虚,早已跌倒。那人一脚踹定红姑腰背上,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麻绳,将红姑缚了个结实,放在廊下,自己早又跃入后面去了。
当红姑与来人交手之时,屋面上另有二人,早已先入内宅。庄蒙蒙一家除了夫人梁氏以外,长子庄风梧前年去世,留下寡妻遗孤。庄蒙蒙的孙子今年才有三岁,此外就只爱女红姑。拦住红姑的正是金光洞主白良驹。裘潞、俞杰二人知道白良驹另有用意,也不去管他,各向内宅跑去。梁氏婆媳俱已安歇,可怜都被裘、俞二人杀死床上,天幸三岁的孙儿向由乳娘领着,晚间睡在另一屋内,匆忙中竟不曾被二人发见。二人杀了梁氏婆媳,还有庄家几个族人和亲戚,一共十余口,也都是一刀一个,杀得非常省力,真连汗都不曾出一滴。他们杀完再一搜查,知道屋多人少,庄蒙蒙眷口除红姑被捆外,都已杀死,居然感上天好生之德,饶了庄家的护院与一群仆役人等。
三人会齐了一商量,认为大功已经告成,白良驹便奔了方才安置红姑的那个廊下,准备掳了红姑,一同回转小南洲,好去受用。哪知白良驹兴兴冲冲地赶到廊下一看,哪里还有红姑的人影,只剩了一堆斩断的绳索。
白良驹一见,真如到口的天鹅又会飞去似的,别提心里多么难受,不由暴跳如雷,立时大骂道:“准是那护院仆役将他们的女主人放了,我们饶了这些混账王八羔子,他们倒来招惹老爷,立刻叫他死无葬身之地!”说罢,当时就要再杀那些下人。
此时裘潞因这些人俱是本堰土著,自己雄心甚大,将来还要利用他们,所以特为承恩于众,不加杀戮,此时让白良驹这样一来,好生为难,忙拦住道:“白洞主且慢发怒,我看这不是那群平凡的仆役所能做的。你看看,这不是显然用飞剑斩断的吗?”说着,取了一把绳索在手掌上,给白良驹细细辨别。
白良驹一看绳索断处,尺寸长短,俱是一律,而且断口崭齐,毫无拉扯的毛岔。如不是飞剑,哪有这样利刃能一刀断个干净呢?心中的气果然平了下去。但疑惧的心却又随之而起,心说:“这又是谁干的呢?怎么我拴住那女娃儿之时,他为什么不出来拦阻呢?”
此时,连裘、俞二人也都怀疑起来:究竟是谁给救走的?绝不可能是庄蒙蒙自己回家,否则他这一家都被我们杀尽,他能不出来跟我们拼个死活吗?三人瞎猜了一会,又瞎找了一下,什么也没找出来,只好回去。一道上,白良驹是惦着红姑,怏怏不乐。裘潞却想着前晚那少女,怎的今晚不见?莫非因我们人多藏了起来?红姑八成是她救走的,此人不除必是后患。
红姑究竟是谁救走的?作者自应将它说明。红姑自从父亲走后,只两夜工夫,心中十分忧急。知道自己力量太薄,责任太大,这苦闷也就不用提了。果然,当晚与敌人只打了个照面,还不等她动手,早就被人擒住捆上,丢在廊下,眼看敌人向内宅而去,知道家中除了自己一人而外,竟没有一人能够抵敌的,自己既已被捆,便什么也都完了,真连一个救的人都没有。她想到焦灼之处,屡次运用内功,想挣断绳索,可是不但那绳索十分坚韧就是捆绑的方式也十分结实,怎么样也绷不断。她想到走了的父亲,想到现在内宅的老母又想到柔弱无能的嫂子和小娃娃的侄儿,她真觉得又着急,又害怕,一时不由得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正自哀哀欲绝的当儿,忽见眼前一闪,迎面立着一个人。她泪眼模糊的还当是先前捆她那个敌人呢,登时一赌气将眼睛闭上,再也不去看他。哪知身边一阵“簌簌”的响动,浑身上下立觉一松,似乎绳索已解,正将手足试着伸展之时,猛听对面有人低声说道:“快起来,跟我走吧。”
红姑闻言一惊,忙睁眼一看,眼前正站立一位白发红颜、慈眉善目的老尼姑。红姑灵机忽动,心想这位老尼,莫非就是父亲当初的师父峨嵋幼师吗?边想边将身躯往起一跳,身上绳索早纷纷断落,忙向老尼拜谢救命,并低声问道:“老师太莫非是我爹爹的师父静师太吗?”
老尼闻言,微笑点头道:“此地不是谈话之处,你随我来吧。”
红姑忙道:“后面我母亲、嫂子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
老尼闻言,倏地双眉一皱,叹了一口气道:“怪我一步来迟,已是挽救不及,这就叫定数难逃,无话可说。”
红姑闻言,知母亲、嫂子大概已被敌人所伤,不由一阵急痛,“哇”的声哭了出来。老尼似恐被人听见,忙一手拉住红姑,平地腾起十来丈高,立将红姑带走。
[book_title]第三回 访艳
飞天神龙等同门三人,住在双木岚石洞,看看飞天神龙箭伤已经大愈,因汤尹师已从白衣秀士处飞往艳魔岛,自己师兄弟们久留也属不便,拟向白衣秀士告辞后,先回到邱乙揆家中暂住。
白衣秀士便对飞天神龙说道:“你也算有缘,才有此遇合,不过不久艳魔岛群蛮之争,还要贤同门大力相助。因为这里面与汤九师弟有点关系,你们帮了他,也算帮了我,而且那时志贤契还有一段遇合,此刻暂不必说,到时自能明白。”
飞天神龙等深知白衣秀士所见,必有道理,也不敢深问,只请教对于汤九郎君的忙如何帮法。
白衣秀士笑道:“此时还早,到时自有人来知会你们的。”
于是三人择了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拜别白衣秀士,同向福建南平邱家进发。
白鹤仙汤尹师离了双木岚石洞,一心要访艳魔岛的平江艳绿。他听说平江生就异相,浑身刀枪不入,肋生肉翅,不知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而且她的邻属四洲一堰图谋她的真意何在,是不是因她行为不端,虐待岛民?据自己想想,四洲洲主多半是中原人,平江却是蛮女,不受王化,行为非法,所以才惹得各洲动了公愤。他想,如果平江有此等劣迹,自己得便就把她除了,岂不省事?但又想起上次柳权曾说,平江甚是爱民,似乎又不像个坏人,何以四洲洲主要群起而攻之呢?他想,总要到了岛上才知真实。汤尹师一路推测,飘飘荡荡,凭着剑光缓缓向海南飞去。那个时候,还在裘潞等计议图谋之中,却在袭击血龙堰以前,所以岛上前后左右,只有一片明秀的山水,并无半点烽烟。
汤尹师已是二次访岛,他想:“我此次不必在空中瞎找,正可以落在岛上,实地访查岛内的民情,岂不更为透彻吗?”他就在上次曾到过的三道峡附近,按下剑光,落在山坡上,慢慢地向岛中走去。
艳魔岛的市廛,整整是一个圆形,居中便是平江岛主的府第。那地方原是一座小山头,因地就势地建筑了一所极大庄院。因是山地,房屋也随山而建,并非旧有。府第最外层是一重高至三丈五尺的外围墙,墙虽圆形,却在东南西北四面修了四座碉堡楼,为守望之用外围墙以内又是一道有三四丈宽水面的大沟,原是山上的山溪,断断续续地绕着,流着,平江加以人工,都给它连贯疏浚了一下,仿佛便是又清又深,又广又圆的一条护城河。山溪以内,又有一带竹皮栅栏,这与庄蒙蒙家栅栏一般的构造,不过更高大而已。这种屏障物原是那地方的特产。栅栏以内,又立了一层内堡楼。进了内堡楼,才是内部的房屋,不过这是府第中士兵、人役、护院等这些人所住,直到山的最高部,才是平江近身的人与各武师们、各往来宾客下榻之处。
在山中央高处有一带密林,中藏一座石洞,平江将石洞用人工镂成房屋式样,配上铜铁门窗,作为自己和父母亲属居住之地。这座石屋,从外面是永远看不见的,永远是被一片林木所蔽,而且石屋之外另有一部房屋,整个儿包住了石屋,任何人到此,总以为这地方便是全部的核心了,却不知在核心中却更有核心呢。
就凭平江一个未满二十的小女子,胸中竟有如此丘壑,实也够得上一个异人。至于此房结构的精美,装潢的华丽,气局的崇闳,绿林的幽胜,更不必说。园中豢养着无数的奇禽异兽、花鸟鱼虫,一切玩好之物,更是应有尽有,就是中原的王府,也许比不上人家岛上天子的享受呢。
汤尹师行至岛上,有心奉访这位女魔头,却是无人介绍,有些不得其门而入。一个人想了半天,觉得实在无路可入,最后他仗着自己的能为,竟想了一个招惹是非的方法。
平江艳绿正坐在正园亭子里,瞧着几名贴身侍婢在草坪上练拳脚,正自一手一手地指教着她们,忽听平空中一声鹤唳,从东方上空飞来一点银光,日光下白亮亮闪人眼目。平江艳绿忽然想起自己生日那一晚所闻鹤鸣,正与此同,又见那点银光愈来愈近,眼看就要飞到自己头顶,心中不由大疑,暗想:“这是一个什么人养的鹤,老在岛上横行无忌呢?”再一看鹤背上还驮着一个人,只是鹤飞甚高,一时看不清人的面目和装束。正想用什么方法将这人鹤一齐打下,却见那只鹤仿佛知道自己的心思一般,一路圆圈,只在自己头上打转,随转随向下飞来,看那意思仿佛正要飞落自己头顶一般。
平江艳绿哪里受过这种戏弄,正要飞剑去斩那人鹤,此时那只鹤与自己头顶,也只有十余丈的距离,一眼望见鹤背那人,正是一个面目姣好、丰姿潇洒的美少年,看他眉目之间,正比美女还要文秀可亲,不知怎的,平江艳绿想放飞剑的那一种意念,立刻就发不出来,一双妙目,只愣愣地望着那只鹤,随了鹤的回旋,一齐向天空中打转。
此时旁边那些侍婢们倒忍不住都喧嚷起来,一个个仰着脸,向鹤上的人一阵吆喝,也有不许他下来的,也有叫他赶快飞离的,先闹了个乌烟瘴气。鹤上的人只当不曾听见,一双俊眼紧盯住了平江艳绿,目不转睛,可是满脸含笑,并不像是来找岛上晦气的。平江艳绿生长在蛮荒之地,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的美男子,说也奇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害羞的女蛮子,此时竟呆呆地望住了那只鹤,一语不发,平时的威风也不知到何处去了,众侍婢瞧着也是希奇。
说时迟,那时快,只觉一阵旋风,那只鹤已旋到亭后一个小山坡上,早又是一声引吭长鸣,倏地双翅一敛,两足一并,停在一株桃树下。再看鹤背上驮着的少年,也早笑盈盈地立在鹤旁,一手挽定鹤头上的一股彩绒,一手握了一柄尘尾。平江艳绿此刻才算看真,见他头上乌云般的黑发挽了一个髻儿,并未戴冠,身上穿一件银灰色绣花道氅,腰盘黑色双股丝绦,足蹬乌绒云头粉底福寿履,左肩头斜插一柄宝剑,八结花纹,姜黄丝线绳子,垂到肩上。再一细看面貌,与在鹤背上远望更自不同。他那一副吹弹得破的粉面庞儿,真是白里透红,红里透白,一双俊目,看人时天生含着无限情趣,秋水澄澄,仿佛一眼就能望透对方的心底,尤其是口角含春,迎人如笑,使人看了就会不生嗔恨。
平江艳绿平时偌大的气焰,到此时竟一些也不会发泄,反而愣愣地呆在那里,那一点素未经过情爱培养的蛮女芳心,竟自缥缥渺渺地不知归属到何处!
幸而旁边有一个侍女对着骑鹤人高喝道:“何方野男子,胆敢擅闯府第,还不快说实话!”
一句话惊醒了平江艳绿,当时对那说话的侍女看了一眼,才慢慢地转过脸来,向那人问道:“你没有听见吗?姓什么叫什么?因为什么来到此地?”
先前那侍女问话时,骑鹤人只当不曾听见,此时平江一问,他才笑盈盈地欠身答道:“请问此岛是不是艳魔岛?这里又是什么所在?”
平江见他问话时态度温和有礼,越发不肯斥责,便答道:“我们这里正是艳魔岛,你要到岛上来找谁?”
骑鹤人笑答道:“在下姓汤名迪字尹师,中原人氏,久闻艳魔岛大名,一来瞻仰,二来从东海经过,听到一些不利于艳魔岛的消息,所以两次来访岛上主人,都不曾找到。今幸得遇诸位,能否将在下引到岛主面前,也好将我所得消息报告一番,未尝不是贵岛之利。”
平江艳绿闻言,登时一呆,心中十分奇怪。她妙目一转,似乎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她想:“一个平常人,骑驴骑马的都有,骑鹤的根本就很少见,何况鹤又飞得那么高。他说从东海听到什么消息,试想一个平常人,焉能在东海南海之间,空中飞行?我看此人必有来历。”也是平江艳绿生性聪慧,一时参透其中委曲,才算免了艳魔岛一场浩劫。
当时她就换了一副笑容,向汤尹师一让道:“我就是艳魔岛主平江艳绿,贵客既有要言见示,就请屈驾到后面客厅一叙。”
汤尹师从鹤上落下以后,他见十余个少女在一处练习拳棒,一时也分不出都是些什么人,只其中一女,最为艳丽,服装气度都与众人不同,心中以为她是一位侍女之长,万没想到这个千娇百媚的人,就是平江艳绿。这是因为汤尹师久闻平江生就的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肋生双翅,而且性情暴戾,杀人不眨眼,以一手压服四洲一堰的客土诸豪,总以为是一个身高丈二、腰大十围的人物,即使是个女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岂知一经觌面,竟是如此一个娇滴滴的可意人儿,真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此刻平江艳绿一经报名相让,不由诧异得出了神。
平江艳绿见他愕然相顾,知他准是拿自己当了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心中暗暗好笑,不由对他嫣然一笑,犀瓠微露,媚态横生。汤尹师忙一敛神,重又躬身道了仰慕。于是平江略一回头,命侍女先去客厅伺候,自己引路,陪了尹师慢慢向后面走来。平江也是福至心灵,看出汤尹师定是一个人物,他既说有不利于本岛的消息,自己就不惜纡尊降贵地敷衍他。
一时二人到了内客厅中,分宾主落坐。汤尹师匆匆将东海所闻和三道峡所知之事,对她尽情说了一遍。平江艳绿才知道裘、白二洲的阴谋和自己处境的危亟。
平江艳绿自幼曾得异人之传,武技剑术十分精到,更兼天生神力和肉翅飞翔的特具条件,所以威镇海南,人人畏服。她的师父是谁呢?此人原是明末一位剑客,如今已列剑仙之林,姓名久佚,人都尊他为无为上人林剑仙。此人在那个时期,辈份极老,就是飞天神龙的师祖云溪上人,也还是他的晚辈。不过他自己说混迹人世已久,已没法子和别人算辈份,从来不肯倚老卖老,以前辈自居,这正可见此人的谦德和他的学养。
林剑仙与峨眉幼师静修的师父峨眉老尼最为交契,峨眉幼师向以师礼事之。在不久以前,林剑仙曾对峨嵋幼师提到平江艳绿的婚姻问题,并曾告诉静修,不久当应在一个后起剑客的身上,此人正是静修老友甘石老人的门下白鹤仙汤尹师,请静修到时加以援助和协成。静修背地曾对白衣秀士提过,所以白衣秀士知之甚稔。此番见了汤尹师,也极力主张他一探艳魔岛,表面不便说明,只说艳魔岛行将火并,如平江确有可杀之道,我们就不管她闲事;如平江并无劣迹,我们以行侠仗义的立场,似应予以援助,表示到时自己也可助她一臂。
汤尹师以为平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哪里料到与自己原有一段夙缘呢?所以决定再飞南海,重探艳魔。及至二人见面之后,既具夙缘,自然各人心目中都别具一种印象所谓缘分二字,并非迷信,这是人与人间一种自然的结合力。有了此种结合力,无论朋友夫妻、爱人,都能保持到一个相当的境界。如无缘分,那便会谁见了谁也不顺眼的。所以汤尹师和平江见面以后,谁都觉得谁不讨厌,尤其是平江生长蛮荒,睹此美男,岂但不厌而已!
汤尹师自到艳魔岛,深赞平江为人光明正直,对岛民尤为爱护。自身虽为岛主,享受尊贵,却毫无失德之处,自生同气相投之感。平江知他为本岛安全而特来送此重要的消息心中更是十二分感激,当待以上宾之礼,专收拾出府中环境最清雅、风景最美丽、建筑最闳崇的碧绀楼来,作为汤贵客休息之所。
府中地盘本大,又是随山建筑,园中可说是真山真水遍处都有。这碧绀楼是一所五间三层楼厅,全部俱是楠木筑成,所有门窗格扇以及屋内装潢,都用紫檀、黄杨等木料及象牙、犀骨等名贵物料雕嵌而成。壁间除了绷以锦缎丝绸之外,还用玛瑙、珊瑚、翠石、砒霞、象牙、猫儿眼、子母绿,以及其他一些红蓝的宝石,精圆的珍珠,镶嵌成为五彩花卉果品等屏风格扇,配置在屋子的四围。屋内的陈设摆饰,更是说不尽的繁丽讲究。
汤尹师一见岛主如此盛意优待,心中虽并未为这些富贵之物所移易,但也颇知人家对自己这一份的看重,自然对于平江格外生了好感。所以凡是世界上的人类,如果在你需要利用人的时候,能够使得人家满意,无疑的于你会得到你所需求的好处的,从此汤尹师对于平江的事情,自然也格外关心。
他有一天对平江说道:“我所报告你的话,虽不是无稽之谈,但是都是听来的,尚未直接获到什么消息。我想悄悄地上四洲去看看,究竟他们已经谋划到了什么程度,你看是否需要?”
平江却巴不得汤尹师能替自己跑一趟,自然一口一个是。要说汤尹师的为人,原是生成侠义肝肠,何况自幼得甘石老人钟爱,授以混元体修炼法和飞剑、奇门遁甲等不传之秘他此番访问艳魔岛,最初不过年轻好事,并无作用。同时自己遨游海外,既知有此一个佳处,不肯不来观光一次。及至听到柳权之语,对于这位魔头平江又发生了兴趣,倒要看看岛、洲双方,曲在何处?所以不远千里万里,冒险一探。等到和平江见了面,又大大出乎意料,万想不到自己心目中一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魔王,结果竟是一个具有千娇百媚吹弹得破的可喜庞儿的五百年风流孽障。虽说剑客以修身修道为重,毕竟人非草木,何况天地间灵气所钟,越是聪明有为的人物,越是多情人物。所以汤尹师在平江的优礼之中,早已对于平江生了好感。至于平江对于他的爱慕,那就更不必提了。
于是,在一个初夏的凌晨,汤尹师别了平江,悄悄上道。因是秘密地刺探,除了平江贴身侍女而外,便连府内上下人等也一概不知。
小南洲在岛中部的西北,与西蟾洲毗连,那是一个丛林密集,崇冈起伏的山区,当然出产也不如其他各地,人民比较贫苦。裘潞所以图谋岛区,一半也是为此。裘潞所居,本是洲上两三所大庙宇改成的。他手下有多数的门徒和一部受过训练的土民,人数也有三五百之众。自从怀了袭取岛区之念以后,颇招纳了些江湖巨盗和在中原犯了不赦之罪的死囚他们越狱逃出,无处投奔,辗转都投了小南洲,所以目前竟拥有死党五七百人,与隔洲相望的西蟾洲主凌度,互通声气,待时而动。
尹师仍然跨鹤凌空,向西飞来。白天飞得高高的,在洲上察看形势,暗暗通知灵鹤,不许牠发声吭鸣,所以在洲上盘旋了许多时,下面丝毫不曾发觉。直到斜阳坠岭,断月钩空,尹师先落在一带林深壑邃之处,藏过了灵鹤,祭起剑光,向裘潞的府第所在飞去。
新月光微,疏星影乱。尹师仗着一身本领,使足剑光,真如一条匹练相似,渡过下面多少处山水林木,看看将到府第,还离着三五里路的地方,便将剑光使缓了,慢慢前进。一会已到府第上空,拣了一处花园似的林中,才飘身着地。一看知是一所大花园,东面一带房屋,虽不能比拟岛上的闳崇美焕,也够高大深邃的。
尹师一心要找裘潞本人所居之室,只向房屋中部、后部找去。果然在第一进的正中偏东两间厅屋内,由窗内露出明亮的灯光。尹师跳上耳房,斜着方向往下一看,见廊下虽坐有七八个仆从与守卫等人,院子里却静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无。他就越过耳房,悄悄伏在那屋檐口,正在那一带游廊的头上,一点也不会被看破。
他便使了个“神鼠窥穴”的招数,将一双足背钩住房檐,蜷着腿,弯着腰,用两手铁一般地握住檐下木椽,一双眼正斜瞅着屋内人的一切举动。见此屋两间敞连一起,相当宽大,屋内共有五六个人。正中炕沿上,南向坐着两人。左首一人年约五六十岁之间,高大身材,阔口暴腮,上面衬着一对鸡子眼,眼梢斜着向上,凹面塌鼻。形貌不但凶恶,而且丑陋;右首一人看年纪已在七十上下,红发萧疏,配着一副瘦削红润的面孔,一望而知是一位具有养气深功的人,只是鹰鼻鹳眼,一脸的奸狡神情,薄唇尖嘴,唇上颏下,略有一部稀朗的胡须,直飘到胸部上端。此人身穿一件家常衣服,一只手老是捋着那几绺胡须,一副倚老卖老的神气。
尹师心想,此人坐的主位,也许就是裘潞,左首这人是谁呢?要想听他们所谈何事,但因屋子太深,窗又关着,竟一点也听不出来。尹师向屋内一望,忽见北面一窗竟是开着他立即缩回上身,腿上一使劲,重又翻上屋顶,悄悄从脊上翻到后檐。他伏在檐上向下一看,后面也是一个大院落,配着五间上房和左右两厢,不但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且是全院漆黑,哪间屋里都没有点灯。
尹师大喜,忙一翻身跳落后檐,行到北窗之下,凑到窗边,侧着耳向屋内听去,果然听见屋内有人说道:“凌洲主以为我的方法怎么样?”
又听一个粗哑的嗓子答道:“方法是好的,不过五首毒蚰也不是个省事的主儿,说不定已经先向那个贱婢献殷勤告密去了。但愿他还不曾走这一着,所以我们必须一下做倒他才免去后患。要不然你打蛇不死,他跟你对付完了,不去告密也要告密的了。您说我的话有理吗?”
又听先前那个人说道:“可不是吗?我打算多带几个门人,又向白洲主借了两位会剑的门下,连我自己,一共也有十几个能手,我想也不至于将他放跑了吧?”
略停一停,那个粗哑嗓子又说道:“听说五首毒蚰门人倒不多,家里也没有多少人,只是他有一个会飞剑的女儿,听说很有父风,你们可要防着点儿。”
尹师听他们所讲,一时不甚了解,更不知五首毒蚰是哪一个,正在沉思,又听那粗嗓子问道:“几时动手,决定了日期没有?”
前一人答道:“已经决定了。过了明天,就在后日日哺时出发,黄昏后准到,天明一切都可解决了。”
他说完了,屋子里静了一静,就听粗嗓子又说道:“但愿如此。”
尹师窗外听够多时,只听见这两个人的对白。方才望见屋里人虽多,似乎都不曾开口,心里实在想看看这一对说话的人,忍不住慢慢地将头移近窗前,又缓缓地冒出窗口,打算冒险探头一看。
哪知刚刚将头探出窗口,眼睛刚看到屋内,只听屋内一声呼叱,问道:“什么人?”
尹师倒真吓了一跳,暂时只好伏在窗下不动。当时就听先前说话的人问道:“晏老二看见什么了?”
另一人答道:“我仿佛看见窗外忽然闪出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来,怕有奸细窥探,所以才叫一声。待我到后面看看去。”
同时便有一个粗大无比的声音笑道:“晏二弟真是精明过了份!那一对眼睛,我早就看够多时了,那是后院养活的阿咪呀(“咪”为南方呼猫之声)。真是活见鬼了,去瞧牠干什么?”
那个晏老二让此人一说,也就有些信不及自己方才所见的是真是假,忙又问道:“那一个亮晶晶的眼睛,赵三哥真也看见了吗?”
那个姓赵的似乎又呵的一笑道:“谁还骗你来?可不是我瞧了半天,见是阿咪,我才没有言语;要不我早就追出去了,还等你这会子大惊小怪!”说完,似乎又向别人分解道“得了,师父别理他,没有了,我早看清楚了。”
此时,大家也就不再提议到窗口望一望。其实窗口相去颇近,尹师又始终没离开窗下,只要有人一探头,准能发见。也不知这些人为什么,竟没有一个人想到此着的。
尹师正在暗自庆幸之际,又听先前说话的那个粗嗓声音说道:“话虽如此,总是小心些为是。要知那贱婢行动如飞,正不可大意哩。”
接着,便听先说话的那人又道:“我谅他们纵然大胆,也还不敢到我洲上来窥探。果然来了,也准叫他活的来,死的去。”
尹师从小南洲探了些含混不明的消息回来,向平江一说。平江听到五首毒蚰这句话,才知道裘潞等人正在与庄蒙蒙为难。据尹师所述屋中那两个老者,知道右首的正是小南洲洲主裘潞,左首的却像是西蟾洲主凌度。但是听凌度所言告密,似乎庄蒙蒙已经知道他们的密谋,为何庄蒙蒙至今并未向她来报告一些儿消息呢?
尹师自探了消息回来,虽不曾得到两洲的具体计划,但已可断定,总有一天,他们会来和岛上捣乱的,因此便将此意告知平江,问她可知这四洲中何人可靠,何人不可靠?何人服从,何人不服从?
平江终究是个女子,今日以前,还真不知道四洲有图己之意,所以此时也只能断定,西蟾洲和小南洲对自己有不轨之谋,但尹师却提醒她道:“据我看,不仅此二洲不稳,就是大南洲的白了翁,也正靠不住。你难道忘了,我曾告诉过你三道峡柳权所说的那番话吗?”
平江闻言,点头称是。他二人商议之下,料定除庄蒙蒙血龙堰一处是忠于平江之外,其余四洲中,倒有三洲已显有叛迹。只有东蟾洲洲主马绳武,尚看不出倾向哪一面,但据尹师看来,马绳武既与三洲同是中原人,平时与岛上又无甚往来,保不住不和三洲有些勾结。
平江此时已将尹师看成唯一的心腹,尹师所言,自然听信,因此也就顺了尹师的主张,在本岛预先秘密地布置,只不动声色,静以看变。尹师又详详细细地打听各洲的人物和许多帮手,以便知道有无特殊高明人物在内。平江虽也知道裘、白等过去的行径和能力,她总是艺高胆大,仗着自己能为,全不把这些洲主放在眼里。
尹师看她一片天真,虽是能为了得,毕竟女孩儿家经验有限,不懂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就劝她不可大意,并且十分恳切地说道:“你果然是具有了不起能为的人,我也知道单凭你一人之力,足能抵御四洲。但是宇宙之大,人物之众,你我都是年轻人,能有多少见识?裘、白诸人,都是数十年的修为,上下师门就有多少能人。譬如不客气地说吧,你现在是很看得起我的,如果敌人里面有我这样的人来和你捣蛋,你也觉得讨厌吧?但是江湖上像我这样能人,正不知又有多少,不过你不能都认识罢了。即此一端,就可以看出能人背后有能人,万事不可大意。”
尹师这样娓娓劝勉,平江心中不由大大感动,深觉自己的见识能为,哪一样都比不上尹师。她又想到:“如果此人能够与我成为百年之侣,同守此岛,那还怕什么裘潞、白了翁来侵袭?”她一时想得远了,不禁秋水澄澄、柔情脉脉地望定了尹师,十分神往。
就在汤尹师夜探小南洲的第三天半夜子午之交,尹师与平江在一座名叫迎霞阁的小楼上正在促膝深谈,商量如何应付四洲,并探听洲方的虚实。如果洲方有了异样能为之人,尹师还想赶回双木岚去,邀请师兄白衣秀士和飞天神龙等一班武当侠士。尹师的师父甘石老人和峨眉幼师静修素称交契,尹师幼年曾经拜见过静修。此时他不便去请师父来帮忙,便想到必要时去请静修相助一臂。不过此人不易约请,如果肯来,还怕什么四洲那些左道之士?平江听说有这许多有道之士能来相助,自然十分高兴;一时又念着庄蒙蒙,不知出事没有?
正谈论间,耳边谯楼上三鼓频传,二人正要各自安歇,只听下面众侍女起了一阵轻微的喧声。当即有一个贴身侍女跑上楼来禀道:“启禀岛主,血龙堰庄主寅夜到此,说有机密大事要面禀岛主,现在楼下候传呢。”
平江一听庄蒙蒙黑夜到此,又想到尹师前晚在小南洲所闻之言,料到庄蒙蒙一定吃了裘潞的亏了,忙对侍女说了句:“快请上来。”
侍女忙即翻身下楼。不一时,楼梯上一阵足声上来,软帘扬处,尹师见一位身材魁伟、面目黧黑的老年英雄走了进来。一身夜行衣裤,外面半披着一件深蓝色的绸氅,背插宝剑腰系板带,足下皂靴窄裤,虽然年老,但英气勃勃,尤其一双炯炯发光的眸子,照人如炬。
此人一见平江,立即行了一个蛮礼,站在一旁,看去对于平江甚是敬畏。平江一摆手,先命侍女退下,然后立起来,用手一指汤尹师说道:“这一位是岛上贵客汤尹师先生。”说罢,又向尹师含笑说了句,“这位便是我们方才正说的血龙堰庄堰主。”庄蒙蒙一眼望到汤尹师,心里奇怪得了不得,心说:这一位究竟男子还是女人呢?看他穿着分明是男人怎的长得如此美艳?和岛主站在一处,怕不说是兄妹手足吗?他边想,边向汤尹师也行了一个蛮礼。汤尹师却是抱拳还礼,忙即让坐。
一时三人分宾主坐下,平江便问道:“庄堰主寅夜到此,有何秘事见告?”
庄蒙蒙见问,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便将裘、白如何野心,如何邀请自己参加,自己如何拒绝了他们,他们如何起恨,如何夜入血龙堰图谋袭杀,如何遇到同门师妹鲍英珠相救如何转败为胜等,从头说了一遍。又怪自己毕竟蛮人粗鲁,不该直言峻拒,又不该迟缓了一步,未将此事经过预先报告岛主,反中了裘潞的诡计。尚幸师父暗中救护,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平江一听,目视尹师,尚未答言,庄蒙蒙又说道:“闻知裘潞约动三洲全部人马,不久便要和岛主为难,岛主还要提前准备才好。”
平江略一点首问道:“你可知道他们洲上还有什么特别人物?”
庄蒙蒙昂头想了想,说道:“据本堰探子报告,四洲曾在东海、崂山等处邀请了几位高手人物,只知其中有一个叫金眼罗汉阿僧格隆多的,原是西藏番僧,能为极大,除了武术飞剑而外,还能呼风唤雨,使许多妖术。此外还有几人,却不知姓甚名谁了。”
汤尹师听庄蒙蒙说完,回脸正想对平江发言,哪知一眼望见平江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心中奇怪。他知平江素性刚强,从不畏怯,况又仗了自己一身惊人本领,什么能人也不放在心上,何至听到一个具有妖术的左道,竟自惊惧呢?便和声问道:“平江岛主以为这些人怎么样?”
平江似乎正在出神,尹师一句话,将她的思潮打断。随向尹师望了一眼,本似有话要说,但又止住了不开口。旁边汤、庄二人,都觉得奇怪,尤其庄蒙蒙,他觉得这位岛主向来对于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使她害怕的,怎的今天破了例呢?嘴里不好说,两只眼睛可盯住了平江不瞬。
平江见时候不早,便问庄蒙蒙何时回堰。庄蒙蒙皱眉答道:“本想在岛上多住几日,怎奈家内无人,颇放不下心去,打算报告完毕,连夜赶回堰去。”
平江笑道:“今天这般时候,何必再走?再不放心,也不争这半夜工夫,还是明后天再说吧,因为明天还有话跟您商议呢。”
庄蒙蒙心想:“今晚也实在不能再走,只好明天再走吧。”当即唯唯称是。平江便命人先送庄蒙蒙到迎宾馆安歇。
庄蒙蒙走后,平江一看左右无人,便向尹师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看这次四洲作难,大概我本身凶多吉少。”说完,竟自愁眉不展。
尹师见了,诧异非常,因为尹师和平江虽系初识,但几日来早已看出她的性情,什么天大的事,她也不怕,怎的方才听了四洲约请外人,已见惊愕,此刻竟说起凶多吉少的话来?尹师实在摸不透她此言何意,忙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真有些测不透呢。”
平江闻言,又叹着道:“你哪里会知道!我也正想告诉你,只因有庄堰主在旁,我不便直说。如今我跟你说出一种理由来吧。”
尹师认为这正是个新鲜理由,倒要听听,便催她快说。
平江道:“我师父传授我六年本领,到临走那一天,才郑重地嘱咐我说,我的能为已是上乘中之上乘,又兼生具异质,更是人所不及。不过将来有一层劫数,须要自己谨慎小心。如能避免,自是最好;不能避免,则须看我那时的解救如何。且说此劫前定,就是凭着师父的能为,也无法逃避。”
尹师笑道:“这当然是你的命运使然!你怎的早也不愁,晚也不愁,偏在这时候发愁?是不是你以为四洲的力量,非你所能抵御么?”
平江摇摇头,淡然一笑道:“不是我夸大自狂,我真没将四洲放在眼里。”
尹师问道:“那你又为什么呢?”
平江点点头道:“你自然不会明白,我的话尚未说完。那时我师父又再三地叮嘱,教我到时留意,并赐了我四句偈言,是:‘飞鸟飞人,慎保前因,劫在西土,凶在番僧。’你想,师父偈上都说明白了,凶在番僧。方才庄堰主所说那个金眼罗汉阿僧格隆多,正是西藏番僧,岂不是我命中的克星?”
尹师一闻此言,虽觉得事情确有几分可虑,但究属渺茫。当即极力劝慰,并决定自己即去请师兄白衣秀士和峨眉幼师二人。如有其他高明人可请,自当多约几位帮忙。平江闻言,才觉稍稍放心。
到了次日,庄蒙蒙别了平江等,赶回血龙堰,岂知就在当晚被裘潞和俞杰、白良驹等人二次夜袭血龙堰,红姑寡不敌众,致庄氏全家只逃出一个小孙儿外,余人竟皆被害。庄蒙蒙一步来迟,全家俱遭惨戳。红姑虽被静修救去,当时并不知,因找不到红姑尸身,还当她已经被掳,直将个庄蒙蒙气炸了心肺。
汤尹师为了帮助平江,居然请得了白衣秀士和静修的允许,到时自会到场助阵。汤尹师匆匆赶回艳魔岛告知了平江,让她放心大胆应付敌人。于是艳魔岛上,立时戒起严来。从海口一直到中部地方,层层有布置,这都由尹师策划,派庄蒙蒙实地指挥。因为庄蒙蒙发现全家被敌所害,好容易在后山洞内找到他孙儿的乳母,抱着孩子,已有一昼夜水米不沾了。正是公私仇恨,如海一般深。他草草将家庭丧葬料理清楚,立刻单人匹马又跑到艳魔岛,向平江哭诉一番。
平江知他的遭遇全因忠于自己而起,自然格外关怀,再三地慰勉了他一番。她知四洲的阴谋,不久便将爆发,便请庄蒙蒙不用再回堰去,只在岛上代为布置指挥,庄蒙蒙自然义不容辞。
裘潞自二次袭击血龙堰,杀了庄蒙蒙全家后,十分高兴。回到洲上,立请三洲洲主共商大计。凌度主张立即进袭本岛,因庄蒙蒙家眷既已被杀,形势已到剑拔弩张之时,可不宜再事因循。
裘潞皱着眉说道:“谁说不是呢?但在四方所约请的高手能人,除去白、俞二位已到多日外,余人尚未齐集。为慎重起见,不得不略有所待。”
白了翁也说道:“此言甚是!要知庄蒙蒙全家既已被袭,平江贱婢定已洞悉我们的计划。她过了这几天,还是一点表示没有,准是另有诡谋。也许她也正在另约能人,与我们一决雌雄。所以我们不必忙在一时,还是计出万全为是。”
凌度闻众言如是,也就不再催促。决定再候三天,等所约之人到齐,至少也得到个半数,就可立即扑奔岛上。
四洲约请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物?除了金光洞主白良驹、青风剑玄道人俞杰二人外,第一个辣手人物便是金眼罗汉阿僧格隆多。其次有飞云豹南虎,此人正是十五年前占住深坑炼魂谷的大盗活阎罗南大王。目前他算是洗手归入道教,常年遁迹在云贵边境一带苗洞中。他本人虽说洗手,部下门徒却依然以此为生,飞云豹也仍然是坐地分赃而已。其余由白了翁请来的共有三位,第一位姓仇名穹,人称百手仙,善炼七柄飞剑,同时飞起,任凭多厉害的剑客,见了百手仙也非常头疼;第二位姓朱名丹药,人称昆仑侠,此人是昆仑派的大宗师,乃目前昆仑派掌门人刘大同之师,武艺剑术,自不必说;第三位名龙骨子,乃黔边苗疆中一位有名人物,不但精通剑术,且擅各种施瘴法和行蛊法,生性非常凶横残忍苗汉都叫他毒苗龙骨子。
除此五人以外,便是凌度约来的旧日同伴,那里面也颇有几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名叫蛇影子江冲,原是绿林中独脚大盗,纵横黄河两岸,卅年不曾失过一次风;一个名叫百二金鞭卢铁生,此人原是镖师,后习剑术,生平一对金鞭十分了得,重量一百二十斤,所以有此外号;一个名叫缪金蕊,酿得一手上好百花药酒,专治跌打损伤,人称百花仙娘,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老处女。徐娘虽老,丰韵犹存。凌度向来和她不干不净,此次也约她来帮忙。缪金蕊生就一身柔骨,轻身功夫真是一时无两,一手善发一十二支连环梭子镖,所以人也称她为梭子缪。
在此次斗争中,除了四洲洲主,以及各家的门徒以外,这十位异人,也足够平江岛主应付的。
艳魔岛虽然已在各水陆上设下卡子,严加防守,不便四洲的人闯入防线,但是像裘、白等人,大半是有身剑合一的绝顶功夫的,任何卡子也防制他不住。不过除了剑术之士以外,他人要闯过卡子,未免要费一番手脚。而为了这一问题,昆仑侠朱丹药就贡献了一个和平建议。
原来朱丹药领导昆仑,也算一位前辈剑侠,平生行事,尚能不悖人情,人品也还正直。他一问与岛方结怨的真正原因,还是在裘、白诸人想夺取天岩的两种宝物而起,朱丹药因说道:“如果诸位是因此而起,我看不必劳师动众,挑起偌大风波。好在平江岛主并不知天岩藏有宝物,我们正好由几位高明人物,悄悄夜入天岩,将宝物盗到手中,岂不省事?依我想来。平江生为本岛土著,一岛四洲,究竟土著多于客民。闻得平江深得岛民之心,诸位纵然将平江除去,只怕岛民还是不服,不如先将宝物盗到手内,别的事将来再说,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其时如金眼罗汉阿僧格隆多、活阎罗南大王、百手仙仇穹、毒苗龙骨子等一班人物,都尚未到,朱丹药说这话的意思,一半是不愿劳师动众,多开杀戒;一半是深怕旷日持久自己所约之人不到,岛上倒约了高人来和我们拼命,说不定鹿死谁手。当时裘潞一听此言虽则自己还有一种窃位岛主的私心,但当了众人,究竟说不出,事实上也知道平江实是一个最难惹的人物,倒不如听了昆仑侠之言,姑且先去天岩盗一次宝,看是如何?想罢,便向白了翁和凌度二人看了一眼,含笑问道:“二位之意如何?”
凌度的意思,也重在得宝,便答道:“朱道友之言,甚有见地,不如先计划盗宝。如果盗不成,或是平江贱婢有什么该教训的地方,我们再走第二步。”
白了翁对于盗宝的兴趣,比较裘、凌淡薄些,此时也就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这也可以。”
因为四洲之主,倒有三洲不反对这个办法,于是竟将一个剑拔弩张的严重局势,忽然变成了和缓。但是约请已来的几位友人,将如何遣散呢?
此时有人提到这个问题,凌度便开口道:“诸位好友都是抱着一片热心到此帮忙,现在虽是变了计划,但是入岛盗宝,也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如仍请各位好友前辈,谁参加这件事,谁就与我们同去,不知诸位好友前辈的尊意怎样?”
其时,在坐的白良驹、俞杰、江冲、卢铁生、缪金蕊等都笑说道:“我们左右是来帮腔的,干什么都是一样。”
袭、白诸人见众友好并无反对之意,也就决定了这个由袭岛变为盗宝的办法。
怎样盗宝,由什么人盗什么宝,怎样下手,怎样防御,这些都是他们所要讨论的。结果,除了昆仑侠朱丹药推说另有要事,不能久留,竟不肯担任这件工作外,其余客、主两方,都重新规定了个人的工作和所负的责任,与将来所得的酬劳,然后定期出发。
此时,仍要回说到艳魔岛上的一切情况。汤尹师和白衣秀士约定三日内请到峨嵋幼师静修,一同飞往艳魔岛,准备助战,当即回转岛上,将情形告诉了平江。平江自是感谢不尽。从此,对于汤尹师自然分外的敬爱,当做知己。平江和尹师算算日期,离着裘、白袭杀血龙堰的日子,已有五六天,照说应该对于岛上开始动作了,怎地连一点动静也没有呢这反而害得平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那一天,时当新夏,尹师觉得闷坐无聊,看天色晴朗,气候温和,岛上百花怒放,碧绀楼前阶的墀内一排排的玫瑰、茉莉之属,开放得如火如荼。时将天中节近,庭院中的十瓣石榴花开成一树火花,那一派清艳的景色,令人悠然神往。
尹师忽向平江问起岛内山深林茂处的清幽所在来。平江便在过午时节,携了尹师,到府第四围那些山水最佳处赏鉴了一番,顺便还查看一下近来布置的各隘口、卡子上的守卫和埋伏。她二人并未携带仆从,只是双双并肩而行。
尹师虽是一个有道的君子,但与平江本有夙缘,自有一种情苗深藏心底,此时在如此美秀的山水之区,携同如此艳丽的伴侣,徜徉览胜,心中自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平江是早已倾心于尹师,只因时值多故,岛上安全问题萦绕了她的一寸芳心。而且她初次用情未免腼腆,又知尹师不是一个平常人,纵然爱极,也不肯稍露轻佻之态,所以二人虽是互相爱慕,表面仍是互谦互敬。
此时,平江引了尹师从岛的东面慢慢走到北部去。
尹师一看岛北山势峥嵘,与东南面临大海的风景又是不同。平时住在碧绀楼上,因那是全岛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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