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花月痕 [book_author]魏秀仁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41003 [book_dec]曾以《花月姻缘》之名刊行。狭邪小说,五十二回。作者魏秀仁,字子安,一字子敦,福建侯官人,生于1819年,卒于1874年。从原序可知作品成于咸丰戊午(1858)年。原刊为光绪戊子(1888)年双笏庐刊本,后有光绪间著易堂排印本。首题“眠鹤主人编次,栖霞居士详阅,清光绪戊子夏月开雕,王松辰署柃”,前有咸丰戊午眠鹤主人“前序、后序”,贵筑栖霞居士“题词”,又有同治五年弱水渔郎“题词”,另附《栖梧花史小传》。写才子韦痴珠、韩荷生游幕并州,都爱狎妓,各与秋痕、采秋相好。韦怀才不遇,终至困顿而死,秋痕为之殉情;韩积极参与镇压农民起义,最后立功封侯,采秋做了一品夫人。韦的形象寓有作者穷困潦倒时的影子,韩则是他设想自己飞黄腾达时的形象,作品通过两人截然不同的遭遇,表达了作者悲凉哀怨的没落情绪和对功名富贵的向往。 [book_img]Z_14839.jpg [book_title]第一回 蚍蜉撼树学究高谈 花月留痕稗官献技 情之所钟,端在我辈。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性也;情字不足以尽之。然自古忠孝节义,有漠然寡情之人乎?自习俗浇薄,用情不能专一,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且相率而为伪,何况其他!乾坤清气间留一二情种,上既不能策名于朝,下又不获食力于家,徒抱一往情深之致,奔走天涯。所闻之事,皆非其心所愿闻,而又不能不闻;所见之人,皆非其心所愿见,而又不能不见,恶乎用其情! 请问看官:渠是情种,砉然坠地时便带有此一点情根,如今要向何处发泄呢?吟风啸月,好景难常;玩水游山,劳人易倦。万不得已而寄其情于名花,万不得已而寄其情于时鸟。窗明几净,得一适情之物而情注之;酒阑灯灺,见一多情之人而情更注之。这段话从那里说起? 因为敝乡有一学究先生,姓虞,号耕心,听小子这般说,便拂然道:“人生有情,当用于正。陶靖节《闲情》一赋,尚贻物议,若舞社歌扇,转瞬皆非,红粉青楼,当场即幻,还讲什么情呢!我们原不必做理学,但生今之世,做今之人,读书是为着科名,谋生是为着妻子。你看那一班潦倒名士,有些子聪明,偏做出怪怪奇奇的事,动人耳根;又做出落落拓拓的样,搭他架子。更有那放荡不羁,傲睨一切,偏低首下心作儿女子态,留恋勾栏中人,——你想,他们有几个梁夫人能识蕲王?有几个关盼盼能殉尚书?大约此等行乐去处,只好逢场作戏,如浮云在空,今日到这里,明日到那里,说说笑笑,都无妨碍,只不要拖泥带水,纠缠不清才好呢。你说什么情种,又是什么情根,我便情田也要踏破,何从留点根,留点种呢!”小子笑道:“先生自知甚明,教人也还踏实,只是将‘情’字径行抹煞!试想:枯木逢春,萌芽便发;生公说法,顽石点头。无论是何等样人,比木石自然不同,如何把人当个登场傀儡?古人力辨‘情’、‘淫’二字,如径渭分明,先生将情田踏破,情种情根一齐除个干净,先生要行什么乐呢?小子不敢说,求先生指教罢!” 学究勃然怒道:“你讲什么话!先王‘人情以为田’,这‘情’字你竟认作男女私情看么?”小子“嗤”的一笑,道:“先生,你怎的不记得上文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句呢!大抵人之良心,其发见最真者,莫如男女分上。故《大学》言诚意,必例之于‘好好色’;《孟子》言舜之孝,必验之于‘慕少艾’。小子南边人,南边有个乐部,生用真男,旦用真女,燃椽烛,铺红氍毹,演唱《醒妓》、《偷诗》等剧,神情意态,比寻常空中摹拟,强有十倍。今人一生,将真面目藏过,拿一副面具套上,外则当场酬酢,内则迩室周旋,即使分若君臣,恩若父子,亲若兄弟,爱若夫妇,谊若朋友,亦只是此一副面具,再无第二副更换。人心如此,世道如此,可惧可忧!读书人做秀才时,三分中却有一分真面目,自登甲科,人仕版,蛇神牛鬼,麇至沓来。” 看官听着:小子说过“今人只是一副面具”,如何又说出许多面目来?须知喜怒威福,十万副面具只是一副铜面具也。然则生今之世,做今之人,真面目如何行得去呢!你看真面目者,其身历坎坷,不一而足。即如先生所说那一班放荡不羁之士,渠起先何曾不自检束,读书想为传人,做官想为名宦?奈心方不圆,肠直不曲,眼高不低,坐此文章不中有司绳尺,言语直触当事逆鳞。又耕无百亩之田,隐元一椽之宅,俯仰求人,浮沈终老,横遭白眼,坐团青毡。不想寻常歌伎中,转有窥其风格倾慕之者,怜其沦落系恋之者,一夕之盟,终身不改。幸而为比翼之鹣,诏于朝,荣于室,盘根错节,脍炙人口;不幸而为分飞之燕,受谗谤,遭挫折,生离死别,咫尺天涯,赍恨千秋,黄泉相见。三生冤债,虽授首于槀街;一段痴情,早销魂于蓬颗。金焦山下,空传蓬鹤之铭;鹦鹉洲边,谁访玉箭之墓!见者酸鼻,闻者拊心,愚俗无知,转成笑柄。先生,你道小子此一派鬼话,是凭空杜撰的么! 小子寻亲不遇,流落临汾县姑射山中,以樵苏种菜为业,五年前,春冻初融,小子锄地,忽地陷一穴,穴中有一铁匣,内藏书数本。其书名《花月痕》,不著作者姓氏,亦不详年代。小子披览一过,将俟此中人传之。其年夏五,旱魃为虐,赤地千里,小子奉母避灾太原,苦无生计,忽悟天授此书,接济小子衣食。因手抄一遍,日携往茶坊,敲起鼓板,赚钱百文,负米以归,供老母一饱。 书中之是非真假,小子亦不知道。但每日间听小子说书的人,也有笑的,也有哭的,也有叹息的,都说道:“书中韦痴珠、刘秋痕,有真性情;韩荷生、杜采秋、李谡如、李夫人,有真意气。即劣如秃僮,傻如跛婢,戆如屠户,懒如酒徒,淫如碧桃,狠如肇受,亦各有真面目,跃跃纸上。”可见人心不死,臧获亦剥果之可珍;直道在民,屠沽本英雄之小隐。至如老魅焚身,鸡栖同烬;幺魔荡影,兔脱遭擒;鼯鼠善缘,终有技穷之日;猢狲作剧,徒增形秽之羞,又可见天道循环,无往不复。冤有头,债有主,愿大众莫结恶缘;生之日,死之年,即顾影亦惭清夜。 小子尝题其卷首云: 有是必有非,是真还是假。 谁知一片心质之开卷者! 今日天气晴明,诸君闲暇无事,何不往柳巷口一味凉茶肆,听小子讲《花月痕》去也。 其缘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花神庙孤坟同洒泪 芦沟桥分道各扬镳 京师繁华靡丽,甲于天下。独城之东南有一锦秋墩,上有亭,名陶然亭,百年前水部郎江藻所建。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目前,别有潇洒出尘之致。亭左近花神庙,绵竹为墙,亦有小亭。亭外孤坟三尺,春时葬花于此,或传某校书埋玉之所。那年春闱榜后,朝议举行鸿词科,因此各道公车,迟留观望,不尽出都。 此书上回所表韦痴珠,系东越人,自十九岁领乡荐后,游历大江南北,酉登太华,东上泰山。祖士稚气概激昂,桓子野性情凄恻,痴珠兼而有之。文章憎命,对策既摈于主司,上书复伤乎执政。此番召试词科,因偕窗友万庶常;同寓圆通观中,托词病暑,礼俗土概屏不见。左图右史,朝夕自娱。 光阴易度,忽忽秋深,乡思羁愁,百无聊赖。忽想起陶然亭地高境旷,可以排拓胸襟,也不招庶常同往,只带随身小童,名唤秃头,雇车出城,一径往锦秋墩来。遥望残柳垂丝,寒芦飘絮,一路倒也夷然。不一会,到了墩前,见有五六辆高鞍车,歇在庙门左右。秃头已经下车,取过脚踏,痴珠便慢慢下车来,步行上墩。 刚到花神庙门口,迎面走出一群人,当头一个美少年,服饰甚都,面若冠玉,唇若涂朱,目光眉彩,奕奕动人。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随后两人,都有三十许,也自举止娴雅。前后四个相公跟着,说说笑笑。又有一个小僮,捧着拜匣。痴珠偕秃头闪过一边,举目瞧那少年,那位少年也将痴珠望了一望,向前去了。 痴珠直等那一群人都出了门,然后缓步进得门来。白云锁径,黄叶堆阶,便由曲栏走上。见殿壁左厢,墨沈淋漓,一笔苏字草书,写了一首七律。便念道: “云阴瑟瑟傍高城,闲叩禅扉信步行。 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 疏钟响似惊霜早,晚市尘多匝地生。 寂寞独怜荒冢在,埋香埋玉总多情!” 痴珠看了一遍,讶道:“这首诗高华清爽,必是起先出门那位少年题的。”再看落款,是“富川荷生”,也不知其姓名。正自呆想,只见一个沙弥从殿后走出来。 痴珠因向前相见,随问他:“可认得题诗这人?”沙弥道:“这位老爷姓韩,时常来咱们这里逛,陶然亭上也有他题的诗,却不知道官名住宅。”痴珠道:“这首诗好得很,是个才子之笔。你对汝师父讲,千万护惜着,别涂抹了。”沙弥答应了,便随痴珠逦迤上陶然亭来。满壁琳琅,痴珠因欲读荷生的诗,且先看款。忽见左壁七律一首,款书“春日捆芝香、绮云、竹仙、稚霞诸郎,修楔于此。”后面书“荷生醉笔”四字,不禁大笑,便朗吟道: “旧时烟草旧时楼,又向江亭快楔游。 尘海琴樽销块垒,春城写燕许勾留。 桃花如雪牵归马,湘水连天泛白鸥。 独上锦秋墩上望,萧萧暮雨不胜愁!” 痴珠想道:“此人清狂拔俗,潇洒不羁,亦可概见。惜相逢不相识,负此一段文字缘了!”沉吟良久,向沙弥要了笔砚,填《台城路》词一阕云: 萧萧落叶西风起,几片断云残柳。草没横塘,苔封古刹,才记旧游携手。不堪回首。想倚马催诗,听莺载酒。转眼凄凉,虚堂独步迟徊久!何人高吟词畔,吊新碑如玉,孤坟如斗?三尺桐棺,一杯麦饭,料得芳心不朽。离怀各有。尽泪堕春前,魂销秋后。感慨悲歌,问花神知否? 自吟一遍,复书款云:“东越痴珠,秋日游锦秋墩,读富川荷生陶然亭花神庙诗,枨触闲情,倚声和之。”写完,便掷笔笑向沙弥道:“韩老爷再来,汝当以我此词质之,休要忘了。”沙弥亦含笑答应,递上茶来。 痴珠兀自踱来踱去,瞧东瞧西。秃头道:“老爷,你看天要下雨,我们回去,路远着哩。”痴珠仰首一看,东北上黑云布满,遂无心久留,急忙下墩,上车而去。这且按下。 却说荷生,这日自锦秋墩进城,已有三下多钟。一路萧萧疏疏,落起细雨来。同行一为谢小林侍御,一为郑仲池太史,侍御因招荷生携四旦小饮顾曲山房。正上灯赌酒,只见青萍回道:“老苍头来接老爷回去,说‘明经略军营招开,送来经略书信,并聘金三百两,现在寓处,候老爷呈缴,且有话面回。’”荷生迟疑道:“明节相去岁挂印时,原欲邀我人幕,我彼时因春闱在迩,婉辞谢去。今有书来,想必还为这事,但教我怎样处呢?”侍御道:“现在词科既阻于时艰,归路又梗于烽火,何不乘此机会出都,未为不可。”一面催跟班上菜。荷生立起身道:“菜已有了。二君偕诸郎多饮数杯,小弟且告辞回去一看。”侍御也不强留,吩咐提灯,送出大门,看过上车;方才进去。 看官听着:这明经略名禄,本是国家勋戚,累世簪缨,年方四十五岁。弓马娴熟,韬略精通,而且下士礼贤,毫无骄奢气习。五年前与韩荷生的老师、三边总制汪鸿猷先生一同出使西域。江总制屡屡言及,生平得意门生惟有荷生一人,文章词赋,虽不过人,而气宇宏深,才识高远.曾在秦王幕府佐治军书,意欲招之幕中,又恐其不受羁束。彼时明经略已存在心中。后来倭寇勾结西域回部作乱,四方刀兵蠢动,民不聊生,江公奉命防海。明公奉命经略西陲。临别时,经略向汪公求荐人才,江公又把荷生说起,经略立时欲聘同行。荷生因要应鸿词科,不肯同往,经略心颇怅怅。不料回部日更猖獗,经略驻兵太原,一面防边,一面调度河南军务,接济两湖、两江、两广各道粮饷,控制西南,出入钱谷,日以亿万计。羽书旁午,所有随带文武及留营差使各官,虽各有所长,却无主持全局器量,因想起荷生是江公赏鉴的,必定不差。近知词科停止,因致书劝驾。 荷生自旧腊入都,迄今已九阅月,润笔之绢,谈墓之金,到手随尽;正苦囊空,得此机缘,亦自愿意,遂定于九月十二日出都。荷生此行,是明经略敦请去的,自然有许多大老官及同年故旧送赆敬、张祖席,自彰义门至声沟桥,车马络绎。那荷生仍是疏疏落落的,带了老苍头贾忠,小童薛青萍,并新收长随索安、翁慎,一路酬应,到得芦沟桥,已是未末申初时候。 刚至旅店,适值门口拥挤不开,将车停住。只见对面店中一小憧伏侍一人上车,衣服虽不十分华美,而英爽之气见于眉宇,且面熟得很,一时却想不起那里见过。正在凝思,谢侍御及一班同乡京官,还有春庆部、联喜部相公们,一齐迎出,便急忙跳下车来。是晚即在行馆畅饮通宵。 次日起身,午后长新店打尖。到得房中,见新涂粉壁上有诗一首,款书“九月十二日,韦痴珠出都,计自丙申,宿此十度矣。感怀得句,不计工拙也。”想道:“这韦痴珠不就是十年前上那《平倭十策》这人么?”因朗诵道: “残秋倏欲尽,客子苦行役。行行岂得已,万感在心曲!浮云终日闲。倦鸟不得宿。蓟门烟树多,芦沟水流浊。回首望西山,苍苍耐寒绿。” 看毕,叹一口气,想道:“此诗飘飘欲仙,然抑郁之意,见于言表。才人不遇,千古如斯!”因触起昨日所见的人,“不知是否此君?看他意绪虽甚无聊,气概却还见兀。我这回出都,好像比他强多,其实沦落天涯,依人作计,正复同病相怜也!”兀坐半晌,只见索安回道:“护送营弁请老爷今日尖后换轿。”荷生想了一回,说道:“坐轿甚好,昨天误了半站,今日着他们多备两班夫,赶上正站,汝们迟到都不妨呢。” 看官,你道荷生要赶正站,是何意思?他记起芦沟桥上车那人.是在花神庙门口注意瞧他的,此刻因人想诗,因诗想人,恨不一下问明。岂知痴珠在都日久,资斧告罄,生平又介介不肯丐人;此番出都,因陕西是旧游之地,且与两川田节度公子有同游草堂之约,决计由晋人秦,由秦人蜀。把箱簏书籍,概托万庶常收管,自与秃头带一付铺盖,一领皮袍,自京到陕二十六站,与车夫约定,兼程前进。你道荷生大队人马,那里赶得上他?正是: 大海飘萍,离合无定。 万里比邻,两心相印。 到底荷生、痴珠踪迹若何,且所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忆旧人倦访长安花 开饯筵招游荔香院 话说痴珠单车起行,不日已抵潼关。习凿齿再到襄阳.蓟子训重来灞水,一路流连风景,追溯年华,忽然而喜,忽然而悲,虽终日兀坐车中,不发一语,其实连篇累牍,也写不了他胸中情绪,便口占一绝道: “苍茫仙掌秋,摇落灞桥柳。 锦瑟借华年,欲语碑在口。” 吟毕,喟然长叹。 秃头正在车头打吨,忽然回头道:“此去长安,只有十里多路,老爷进城,何处卸车呢?”痴珠想道:“西安尽有故旧,但无故扰人,又何苦呢?”便说道:“咱们进城找店吧。”转瞬车到东门,刚进瓮城,忽见从城内来了一车,车内坐着一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故人,姓王,字漱玉,系长安王太傅长孙,与痴珠同年;这日要往城外探亲,适与痴珠相值。两边急忙跳下车来,欢然道故。 漱玉因问道:“前月接万世见信,知吾见有蜀道之游,不想今日便到,如何走得这般快?但如今那里卸车呢?”痴珠未答.秃头在傍道:“老爷要找店哩。”杜玉道:“岂有此理。难道西安许多相好,都不足邀吾兄下榻么?”痴珠笑道:“不是这般说,小弟急欲人川,拟于此时竟不奉访,俟回陕时再与故人作十日之欢。”漱玉笑着吩咐跟人道:“你们赶紧飞马回家伺候。”一面说,一面拂着痴珠的手道:“我们同坐一车,好说话些。你的车叫管家坐着,慢慢的跟来吧。” 原来漱玉家中有一座园亭,是太傅予告后颐养之地,极其曲折,名曰邃园。太傅开府南边时,痴珠尚幼,最为太傅所器重。后来与漱玉作了同年,值逆倭发难,因上书言事,触犯忌讳,祸几不测,赖太傅力为维持,得以无罪。未几太傅予告,携人关中,所以园中文酒之会,痴珠无不在座,所有联额题咏,痴珠手笔极多。因此一家内外男女,无一人不认得痴珠。先是家丁回家,说“韦老爷来了”。这漱玉太太便分派婢仆,将邃园中碧梧山房七手八脚铺设起来。 是夜,两人相叙契阔,对饮谈心。伤风泽之在寝微,痛劫灰之难问。痴珠忽惨然吟道:“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我近来绝口不谈时事矣!”停了一会,漱玉因问痴珠道:“你记得七年前进京,娟娘送咱们到灞桥行馆么?那一夜你两人依依情绪,至今如在目前。你的诗是七绝两首。”便吟道: “灞陵驿时客停车,惜别人来徐月华。 浊酒且谋今夕醉,明朝门外即天涯。 玳梁指日香双栖,此去营巢且觅泥。 絮絮几多心上语,一声无赖汝南鸡。 是不是呢?”痴珠道:“你好记性。这两首诗,我竟一字都忘了!”漱玉道:“自然忘了!”痴珠惨然高吟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便问漱玉道:“你如今可知用娘是何情状呢?”漱玉道:“我前年见过一面,才晓得他嬷死了。以后闻人说,他哭母致疾,闭门谢客。近来我不大出门,便两年多没见人提起他踪迹。如今长安名花多着哩,迟日招一个人领你去逛逛吧。”痴珠道:“我也听得人说,这几年秦王开藩此地,幕中宾客都是些名士,北里风光自然比向时强多了。” 二人于是浅斟细酌,尘棕渴涤,烛跋三现尚未散筵。只见小丫鬟携着明角灯回道:“太太说夜深了,韦老爷初到,车马劳顿,请老爷少饮,给韦老爷早一点安歇吧。”漱玉笑道:“我倒忘了!只顾与故人畅谈。”遂尽一壶而散。晚夕无话。 次日饭后,漱玉果招了个人来,姓苏字华农,系府学茂才。漱玉自去城外探亲。西安本系痴珠旧游之地是日同华农走访各处歌楼舞榭,往往抚今追昔,物是人非,不免怅然而返。第三日,漱玉回家,也跟着同游。一连数日,总访不出娟娘信息,痴珠就也懒得走了。彼时便有亲故陆续俱来,痴珠也不免出去应酬一番,更把访娟娘一事搁起。再且痴珠急于人川,只得将此事托漱玉、华农,慢慢探问。 一日,三人正在山房小饮,门上送进单帖,系痴珠世兄弟吕龙文,专为痴珠饯行,请漱玉、华农作陪,末注一行云:“席设宝髻坊荔香仙院,务望便衣早临,是荷!”痴珠将单递给华农道:“这荔香院你认得么,怎的咱们没有到过?”漱玉笑道:“这地方华农是进不去呢。如今龙文请你,你题上‘知’字,我们都陪你走一遭吧。” 闲文休叙。到了那日三下多钟,龙文亲自来邀,恰好华农在座,便四人四辆车,向宝髻坊赶来。此时已是十月将终,朔风渐烈。痴珠初进巷口,便遥闻一阵笙歌之声。又走了半箭多路,到了一家前面,车便站住了。四人一齐下车。只见门前一树残柳,跟班先去打门。痴珠细看,两扇油漆黑溜溜的大门,门上朱红帖子,是“终南雪霁,渭北春来”八个大字。早有人开了门,在门边伺候。 痴珠四人相让了一回,跨进来,便是一条砖砌而道。院中卸着一辆雕轮绣帏的轿车。甬道尽处,便是一个小小的二门,进去,门左右三间厢房,厢房内人已出来,开着穿堂中间碧油屏门。痴珠留心看那屏门上匾额,隶书“荔香仙院”四个大字;门中洒蓝草书板联一对,是“呼龙耕烟种瑶草,踏天磨刀割紫云”集句。痴珠赞声“好”!跨进屏门,便是三面游廊,中间摆着大理石屏风,面面碧油亚字栏干,地下俱是花砖砌成,鸟笼花架,布满廊庑上下。四人缓步上厅,便有丫鬟掀起大红夹毡软帘,早有一股花香扑鼻。方才要坐下,早闻屏后一阵环佩之声,走出一丽人,髻云高拥,鬟凤低垂,袅袅婷婷,含笑迎将出来,把眼瞧着痴珠道:“这位想是韦老爷么?”龙文笑道:“你怎么认得?”便携着丽人的手,向痴珠道:“此长安花史中第一人物,小字红卿,吾兄细细赏鉴一番,可称绝艳否?”痴珠深深一揖道:“天仙化人,我痴珠瞻仰一面,已是三生有幸,‘赏鉴’两字,你可不唐突么?”红卿笑道:“韦老爷如此谬赏,令我折受不起。”便让四人依次而坐。 屋系三间大厅,两边俱有套间在内。一会,丫鬟捧上茶来,红卿亲手递送已毕,又坐了片刻,漱玉便向红卿道:“我辈虽非雅客,竟欲到你小院一坐,不知可否?”红卿笑道:“岂敢。小室卑陋,恐韦老爷笑话。”说着便往里请,丫鬟前面领著,转过屏后,又一小小院落。由东边一道粉墙进了一个垂花门,南面墙下有几十竿修竹,枝叶扶疏,面南便是三间小屋,窗上满嵌可窗玻璃。 进了屋门,只觉暖香拂面。原来三间小屋,将东首一间隔作卧室,外面两间这遍裱着文经,西南墙上挂着一个横额,上写道“玉笑珠香之馆”,款书“富川居士”。痴珠细审笔意,极似韩荷生,便向红卿问道:“这富川居士,可是韩荷生么?”红卿点头道:“是。”漱玉道:“红卿室中,有一字不是荷生写的么!”红卿因问痴珠道:“你在京会过他没有?”痴珠道:“人是会过,诗也读过,只是不曾说过话。”红卿道:“你如今可晓得他的踪迹么?”痴珠道:“他很阔,我出京时,闻他为明经略聘往军营去了。” 红卿、痴珠说话时,漱玉立起身来,步到东屋门边,掀开房帘,招呼痴珠下炕,道:“你看那壁上许多诗笺,不是荷生小楷么?”痴珠踱入卧室,见茵藉几榻,亦繁华,亦雅净,想道:“风尘中人,有此韵致,不减娟娘也。”便从那柳条诗绢上《七绝四首》瞧起,看到第三首,吟道: “神山一别便迢遥,近隔蓬瀛水一条。 双桨风横人不渡,玉楼残梦可怜宵!” 便道:“哦!这就是定情诗么?”再瞧那乌丝冷金笺上《金缕曲》一阕云: 转眼风流歇。乍回头、银河迢递,玉萧呜咽。毕竟东风无气力,一任落花飘泊。才记得相逢时节,雾鬓烟鬟人似玉,步虚声,喜赋《瑶台月》。谁曾料,轻轻别!旗亭莫唱《阳关叠》。最惊心、渭城衰柳,田桥风雪。翠袖余香犹似昨,飓尺河山远隔。恐两地梦魂难接。自问飘蓬成底事?旧青衫,泪点都成血。无限事,向谁说! 漱玉便向痴珠道:“这便是荷生去年留别之作,沉痛至此!”又望着红卿道:“你们相别,转眼便是一年,光阴实在飞快!” 红卿一面答应,一面眼圈早已红了。漱玉便不往下说。痴珠又瞧那泥金集句楹联云:“秋月春风等闲度,淡妆浓抹总相宜。”点头道:“必如红卿,方不负此等好笔墨!”红卿即让四人在房中坐下,道:“你的诗名,早有人向我说过。自古文人相轻,实亦相爱。你这般倾倒荷生,怎的见面不扳谈呢?”痴珠便将花神庙匆匆相遇及先后题诗一节,详叙出来。红卿道:“你看过他的诗,你心中自然有了他,他以后读你的诗,又不知怎样想你呢。你爱他的诗,他今年都中还有诗寄来赠我,我如今统给你瞧吧。”说毕,便唤丫头取钥匙,向枕函检出烷花笺数纸,递给痴珠。 大家都走拢来,痴珠展诵道: “冰绢雾毂五铢轻,记访云英到玉京。 苔径晓烟窗外湿,桂堂初月夜来明。 菱花绰约窥新黛,仙果清芬配小名。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银壶漏尽不成眠,乍叙欢情已黯然。 萍梗生涯悲碧玉,桃花年命写红笺。 四香和泪常无语,理鬓熏衣总可怜。 莫话飘零摇落恨,故乡千里皖江边。” 便道:“原来红卿是安徽人,流转至此,可怜,可怜!”说毕,又往下念道: “玲珑宝髻重盘云,百合衣香隔坐闻。 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妩月初分。 紫钗话旧泽如梦,红粉怜才幸有君。 杜牧年来狂胜昔,只应低首缕金裙。 黄昏蜃气忽成楼,怪雨盲风引客舟。 水际含沙工伺影,花前立马几回头。 哎呀,怎么起了风浪,不能见面了?”红卿道:“一言难尽。请往下看吧,这还好呢!”痴珠又念道: “同心小柬传青鸟,偕隐名山誓白鸥。 独看双栖梁上月,为依私拨钢箜筷。 名花落溷已含冤,欲驾天风叫九阍。 一死竟拚销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痴珠读至此,正要与红卿说话,谁知红卿早已背着脸,在那窗前拭泪。龙文便道:“不用念了!”痴珠如何肯依,仍接着念道: “风烟交灭愁侵骨,云雨荒唐梦感恩。 只恐乘搓消息断,海山十笏阻昆仑。 鸭炉香暖报新寒,再见人如隔世难。 握手相期惟有泪,惊心欲别不成欢。 黄衫旧事殷勤嘱,红豆新词反覆看。 凄绝灞陵分手处,长途珍重祝平安。 金钱夜夜卜残更,秦树燕山纪客程。 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恨我未成名。 看花忆梦惊春过,借酒浇愁带泪倾。 恨海易填天竟补,肯教容易负初盟? 珍珠密字寄乌丝,不怨蹉跎怨别离。 芳草天涯人去后,芦花秋水雁来时。 双行细写鸳鸯券,十幅新填豆蔻词。 驻景神方亲检取,银河咫尺数归期。” 吟毕,大家赞道:“好诗!缠绵宛转,一往情深!”痴珠倒也不发一言,慢慢将诗放在桌上,目视红卿,默默不语。 红卿停了一会,道:“韦老爷,汝与娟娘情分也自不薄。”痴珠听说娟娘,便急问道:“红卿,你知他下落么?”大家见红四突说娟娘,也觉诧异,便一齐静听起来。红卿沉吟一会道:“你既念他,你为何分手以后,不特无诗,且无只字?娟娘每向我诵‘为郎憔悴却羞郎’之句,辄泫然泪下。”痴珠红着眼眶道:“这‘薄幸’两字,我也百口难分了!只是事既无成,万里片言,徒劳人意,到底娟娘如今是怎样呢?”红卿道:“说起娟娘,我也摸不出他的意思。我家向日避贼入陕,投奔于他,深感他思义。后来我撑起门户,他嬷便死了。娟娘素来孝顺,将衣饰尽行变换,以供丧葬。自此不涂脂粉,长斋奉佛。前年三月初三夜,忽来与我作别,说要去南海前观音。我方劝他,‘心即是佛,不必跋涉数千里路,况目下南边多事,如何去得?’次日即有人传说,娟娘留一纸字给他姊妹,领一婢不知去向。你道奇不奇呢?”大家听说,呆了半晌。痴珠尤难为情。 一会,巨烛高烧,酒囗杂陈,丝竹迭奏。无奈痴珠、红卿各有心事,虽强颜欢笑,总无聊赖。正是: 儿女千秋恨,人前不敢言。 夜来空有泪,春去渺无痕。 不到二更,痴珠便托词头痛散席,偕漱玉先回去。龙文二人也就散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短衣匹马岁暮从军 火树银花元宵奏凯 话说太原本古冀州之地,东连燕、豫,西界大河,北有宁武、偏头、雁门诸关,坐制称雄,屹然为神京右卫。逆倭连年由海道蹂躏各省,北天津、登、莱,南则由宁波滋扰浙江,由瓜州滋扰三江。复援金人册立伪齐故事,封了粤西巨寇员寿泉,窃踞金陵。于是淮海之间,大河南北以及两湖,土匪蜂起,逆倭遂得以横行无忌。朝廷赋额日亏,军储日纷,全靠西陲完善之区转输支应。山右尤畿疆屏蔽,西北膏腴。是年春间,豫州节度武公部下官军,迭获胜仗,过倭势巨,勾引河东土匪,窜人平阳,计欲结连关外回番各部,由草地潜人燕、云。幸明经略北来,士卒用命,渐次扑灭。是以驻节并州城中,相机剿灭。韩荷生就聘到军,磨盾草檄,持筹高唱,此其余事。始而冀州肃清,继而协同豫州武节度官军,克期剿贼,得以专筹各道军饷。此皆韩荷生一力赞成,经略所以十分器重。 忽忽之间,早是十二月了。一日,探马报称:“口外回民聚众数十万,酾酒歃血,将由关外直扑宣化、锦州等处。”经略急请荷生计议,荷生笑道:“此谣言也。自古出塞必在春夏,目下穷冬,漫山积雪,毋论回民不是钢筋铁肋,试想草枯水涸,人马如何走得去呢?但边境近稍宁静,有此谣言,亦不可不早为防备。以愚见料之,大约回民将诓我张皇北顾,乘虚渡河掳掠,故造此谣言,教我顾彼失此。为今之计,当先委于员前往潼关,探侦动静,更传檄雍州节度,早为捕治。蒲关一带,亦不可不暗暗戒严。老经略高见以为何如?” 经略喜道:“先生此论,洞彻匪徒肺腑。”话犹未毕,只见门上传鼓,递进蒲关总兵烧角文书一角,经略忙偕荷生一同被览,道: 镇守蒲关总兵游长龄,谨禀节帅大人阁下。敬禀者:十二月十七日午刻,据黄河渡口巡检原士规禀称,“探得十六日夜三更,潼关城中失火,关门大开,回民万余人,鼓噪而人。一城文武,俱被杀害。声言聚众三十万人,将行北渡”。卑镇即刻出往河干察看,见贼兵帐房布满西岸。现蒲关守兵自裁撤后,只有八百余名。深恐兵力单薄,不足防御。 幸各乡俱有团勇,力扼河岸。惟虑蜂拥而至,众寡不敌。专此飞禀。 看毕,便向荷生道:“果不出先生所料。但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荷生慨然道:“此等乌合之众,大人当以先声夺之,便令解散,万不可片刻迟延。今日已四下多钟了,大人起马,万不及事。乞发令箭,调颜参将、林游击各带左右翼兵一千名,连夜出城驻扎,五更兼程趱行,限五日到蒲。大人于明日未刻,统领大兵,出城十里驻扎,二十二日长行。某愿随鞭镫,供大人指挥。”经略迟疑道:“救兵如救火,因当以速为妙。但今日即行调兵,恐势有不及,奈何?”荷生道:“左右翼兵即在本营,军装原无不备,着今夜驻扎城外,正为兵丁一切糇粮器械计耳。贼一路必有耳目,若知大兵即到,自然心生畏沮。据报‘聚众三十万人’,此自狡贼虚张声势,然数万人是必有的。此数万人未必皆无父母兄弟妻子田产,大半为贼逼胁出来。某请为密行晓示,令其自相离异。且平日官军就道,筹值办装,日延一日,救兵几有迟至半个月尚未出城者。大人朝闻警,暮出兵,鼠辈闻风,定当胆落。看某仗剑为大人杀贼哩。”经略道:“先生计画周到,即请先生同行,所有机宜,悉凭先生调度。”说毕,便传中军捧过令箭,教随荷生到帐前施令。 果然事权在手,威信及人,二十日一早,颜、林二将早已带兵向蒲州进行去了。第二日,经略亦偕荷生出城,将一切筹饷事宜,统交节度曹公。荷生又将平日先催那一处,先解那一处,某处用某人,某人熟某事,开明节略,送给曹公。曹公接办,自不费手,也着实钦服荷生材干。这且按下。 且说颜、林二将,晓夜起行,到得中途,忽奉令箭一枝,锦囊一个,内固封密札。二人忙拆开同看,道: 顷探得河南土匪阿大郎等,因潼关失守,势复蜂起,攻陷陕州。两将军所带左右翼兵,由小路星驰,抄至陕州,一鼓歼除,无留一人。再于硖石关左右树林中,留兵二百名,不时巡哨,多设族旗,以为疑兵。定于正月十五日二更后至潼关,看城中火起接应,不得有违! 看毕,急照密札催兵前进去了。 看官,你道颜、林二将,是何等样人?颜参将名超,系武进士出身;林游击名勇,系营伍出身。颜善使单刀,林善使画戟,俱有万夫不当之勇。且两人各有一样绝技:颜参将能于百步之外树林中数过第几枝第几叶,射之无有不中;林游击能发连珠箭,一开弓射倒三人,再无门得过的。只是心气粗暴,言词大戆,动辄得罪长官,以致十年还是一个守备、一个千总。自经略到晋,克复平阳,会剿陈、汝,他二人便超群绝伦,为经略赏识了。不半年间,以军功擢至参、游,眼见得去总兵不远哩。看官!汝道人生可不要逢个知己么? 闲话休讲。说他两人到了河南,果然土匪纵横,焚村劫舍。颜、林两将所带皆百战之兵,分路剿除,不日即将陕州收复。并按着柬帖,在硖石关一带设了疑兵,专等十五日到潼关接应。暂且不表。 且说那贼匪据了潼关,十余日不能渡河。城中不过数里地方.能够搜得出几多粮草?将向华阴进发,又被西安重兵拦住去路。将往河南掳掠,忽闻经略遣将,将陕州土匪斩杀无遗。并探得一路均有伏兵,几次出城,俱被官军击退。且乌合之众,本无纪律,国人与番人,有勇无谋,弄得个个魂惊胆战,已有散心。 忽一日,潼关城中贴了几十处大营告示,众人瞧道: 钦差大臣经略酉南世袭一等威勇侯明示:为恺切晓谕事。尔陕甘回民,自李唐以来,转徙内地,食毛践土,千有余岁。我朝天覆地载,汉民回民,从无歧视。乃者道倭犯顾,天地不容,神人共愤。目是已穷之技,京无可突之围。釜底游魂,苟延旦夕。尔等乃受其指挥,并勾番部,兼胁良民。岂知天上军来,若风扫叶;汉家兵到,如日沃霜。本爵钦承威命,统领元戎,招募悉拳勇之材,团练集爪牙之利。燕犀排出,争粹芙蓉;代马驱来,久肥首清。四围炮火,中天掣列缺之鞭;一片刀光,半夜射望请之魄。猬锋立折,螳斧徒劳。惟思二百年列圣垂漠,但有如伤之念;十余万生灵就溺,谁无欲拯之心。为此,特宣明谕:尔等俱有官骸,亦念骄诛之惨;谁无妻子,意思乎我之冤。兵弄潢池,原属无知赤子;戈投牧野,即为归顺黔黎。本爵既往不咎,咸与维新。予以免死之牌,示之投生之路。倘执迷不悟,甘心从逆,则城破之日,必尽杀乃止。其毋侮!某年正月某日给。 于是回民每夜辄有百余人缒城私诣大营,求给免死牌。旬日之间,来者愈众,将十万免死牌给发殆尽。 经略一切事务,俱与荷生计议。且屡奉严旨,急命克复潼关,便觉十分愁虑。那荷生每日仍是轻裘绶带,饮酒赋诗,并传知蒲关城内居民,照旧安业,开放花灯。到了十五日早晨,荷生在经略帐中,传出令箭二枝,密札二个,一个与蒲关游总兵,一个与本营李副将。二人看了密札,各自分头行事,众人皆不知是何缘故。到了黄昏时候,城中银花火树,一色通明。荷生乘马,带了五十名兵,在灯市游了一回,自行出城去了。经略营门,毫不见些动静。 再说颜、林二将,到了十五日午后,行至渔关二十里外,饱餐战饭,预备接应。先差探马探听,回报:“大营、贼营,隔河相对,未曾打仗。”二人心中疑惑。不一会,日色西沉,月光东上,二人骑马当先,逶迤望潼关进发。到了关前,已将近二更时候。只见月明如昼,隔河大营内鼓角无声,又无船只渡河,只好将兵在汉岸扎住。又过了一个更次,仍无消息,四只眼只往城中看着。兵士们也有坐的,也有立的,都磨拳擦掌,等候打仗。猛然一回头,见隔河大营中赤的的一枝号火腾起,直上云霄。二将便知有了消息,便命众兵一齐上马。随后又见起了两枝号火。话言未了,关内信炮连声,月明之下,例看不出火光,只见滚滚黑烟,冲天四起,人声鼎沸。 二将便令军士顺风向贼营放起火来。麾兵上前,正要冲杀,隔河大营也就大开营门,万炬齐出,都在东岸上列成队伍,却不渡河。那时城外贼营,正在睡梦之中惊醒,仓卒接战。怎当二将的兵骁将勇,霎时已经死了一半,一半抛戈弃甲,沿河逃生。正在追杀之际,城内关门大开,先拥出三五百人,皆是黄布包头,大声招呼官兵:“进城杀贼!”四望城上垛口,人俱站满,敌楼上悬出一盏大红灯,上写着斗大的一个“顺”字。二人看了大喜,且不去追赶余贼,带领众兵杀进城来。 是夜,贼众团探得蒲关内大放花灯,所以毫无防备。半夜忽然听得四处火起,人声大呼道:“我等皆明大人官军,投降者免死!”所有贼首沙龙巴戟,带着一干心腹,一时措手不及,四散跑出,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正要出城,迎头遇着颜、林二将,一阵好杀。只见尸横遍巷,血流成渠。便折转头来,想出东门逃命。二将随后正赶,忽见贼匪纷纷倒地,四路炮响枪鸣,迎面在刀光中闪出一将,手舞大刀,正在那里杀贼,犹如砍瓜切菜。原来是蒲关游总兵。见了二人,十分大喜,便道:“明爷有令传与二位,见头包黄布者免死!”于是合兵一处,搜杀城中番、回及各部,救灭烟火,安抚良民。 此时已是四更,城内城外这一阵杀死的出,约有万人,投降者亦有万众。只有贼首数人,尚带着一伙悍贼,拚命杀出城外。又合城外的余贼番人、回人,一共尚有数千,便想渡河往西抢掠。忽见隔河岸上一片火光,绵亘不绝,遂教番兵引路,打草地内顺着河往西行走。却喜回头一看,并无追兵,遂放心大胆而进。意欲待天明之后,寻着村庄,掳些饮食。又走了一个更次,已是五更过了。约莫也走了二三十里,月色渐渐西沉,拂拂晓风,吹得那河岸上败苇丛芦沙沙乱响。远远望见河旁,似有几辆大车停住。往前再走,荒草愈多。正在寻觅路径,忽听一声炮响,三面火光骤发,前后俱被大车满载柴草,灌上了油,把路都塞断。一阵风过,遍地的枯草烘烘烧着,草内先埋下无数的铁炮,引着药线,直裂横飞。只烧得这一伙数千贼匪,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只往河中乱跳,溺死的也不计其数。其余均焦头烂额,血染黄沙了!看官,你道这场火是那里来的?就是荷生早晨派的李副将在此埋伏,算定贼军必由此路,故此烧他一个尽绝。 荷生带了数十名心腹健卒,正在高阜了望,见大功已成,十分欢喜。时东方已白,随即与李副将会在一处,向潼关来。方到关下,早望见经略大蠢,正在渡河,颜、林、游、李四将,皆列队相迎。经略一到西岸,见了荷生并四将,便笑吟吟的向荷生拱手道:“深劳先生妙算,并诸将勤劳,一战功成,可喜可贺!”送与荷生并马人城,出榜安民。将生擒贼首,一齐枭斩示众。委员讯问未出城回民:有眷属者,悉令回籍;其单身者,交地方官安插。时雍州节度驻扎同州,约期相见,高宴三日。硖石关伏兵二百名,亦已调回,大兵便凯歌渡河,口太原去了。凡秦晋官民,无不仰慕荷生丰采,每出,至道途拥挤不开。看官,汝道热闹不热闹呢!正是: 苟有用我,帷幄运筹。 轻裘缓带,名士风流。 自是道倭闻风,再不敢窥伺山右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华严庵老衲解神签 草凉驿归程惊客梦 上回书说的是荷生东平回部。那时正痴珠西人蜀川,天寒岁暮,游子乡关之感,风人屺岵之思,麇至沓来,顿觉茅店鸡声,草桥月色,触目惊心,无复曩时兴致。行次宝鸡,遇一故人,询及行踪,因言节度田公于十月按奉命移广,已见邸抄,且有“不必来京请训”之语。痴珠意绪,愈觉无聊,想道:“人生遇合,自有定数。倒是蜀中风景甲于寰区,自古诗人流寓其地,阅历一番,也不负负。”痴珠自此人益门,度大散关,寓意山水,日纪一诗,转也摆脱一切。 这日到了广汉,广汉守郭公,系痴珠郎舅至戚,迎至署中。十年分手,万里聚头,这一夕情话,比西安王漱玉家又是一样款洽。痴珠借此度过残年,饮薛涛之酒,斗花蕊之诗,客边亦不寂寞。韶光荏苒,转瞬是二月初旬了。始而传闻道贼窜人建昌,逼近东越,继而传闻上游失守,会城危在旦夕。痴珠与郭公俱有老亲,闻此信息,何等张皇。到三月杪,郭家安信到了,痴珠不得家中一字,如何放心?便差人查探由湖人广之路。差人回报:“黄州道梗,田公现在留滞长沙。”痴珠急得没法,因想往华严庵求签,指示去路。 原来广汉有一华严庵,系太史金公兆剑之妻冯燕娘所立。燕娘聪颖绝伦,年十九,归太史,蜀人比之赵松雪夫妇。逾年,太史车,燕娘不茹荤,奉姑以居。逾年,姑又卒,燕娘遂祝发奉佛,高坐禅床,足不出户者三十年。由静生定,由定生慧,一切过去未来之事,洞照无遗。因此把所居舍为华严庵,就菩萨前神签,指示善男信女迷途,法号蕴空。痴珠前此曾往瞻仰,值蕴空朝峨眉去了,只撰一联镌板,送人方丈悬挂。其联云: 也曾续史,也曾续经,瞻落落名山,博议书成,竹素双栖留只影;未敢言仙,未敢言佛,叹茫茫孽海,大家身在,柏舟一叶引迷津。 蕴空由峨眉回来,见了此联,也还点头称好。 这回痴珠因要求签,先期斋戒,于四月初一日清早,洗心涤虑,向华严庵来。到了山门,便有斋婆迎接上殿拈香。痴珠磕了头,跪持签筒,默祷一番,将签简摇了几摇,落下第十三签来。重复磕头起来,问过信笺,便有斋婆送过签谱。痴珠看头一句是:“如此江湖不可行”,想道:“这样湖南走不得了!”又看下句是:“且将来路作归程。”想道:“还要由山、陕走哩。”再看底下两句是“孤芳自赏陶家菊,一院秋心梦不成。”想道:“这是怎说?” 沉吟一会,重整衣冠,又跪下磕了三个头,默祝一番,重求一签。检出签谱,看头一句是:“故园归去已无家”,便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又看下句是:“倾盖程生旦驻车。”自语道:“这是遇着什么人留我哩?”再往下看去,是:“款月何如春月好,青衫自古恨天涯!”痴珠想道:“这也不是好消息。” 正在疑虑,只见殿后一个老尼,年纪七十以外,扶着侍者,慢慢踱过来。斋婆侍立一边,老尼便向痴珠合掌道:“居士何来?”痴珠急忙回礼道:“比邱即蕴空法师么?”便一一通了姓名。老尼笑道:“前蒙居士过访,老衲朝山去了,有失迎候。转承惠赐长联,隠(上隐下木)括老衲一生行实,令人心感。”痴珠说道:“久钦清节,且仰禅宗,正想向方丈顶礼慈云,将签意指示,不意比邱转出来了。”说毕,便将签谱帖子递过,蕴空接着,瞧了一瞧道:“头一签,上二句居士自然明白了,下二句后来自有明验,大约居士与‘陶家菊’另有一番因果。第二签,首一句且不必疑虑,大抵秋菊春兰,各极其胜。究竟秋菊牢骚,不及春兰华贵。老衲有三十二字偈,居士听着。”便说道: “鸟飞草长,凤去台空。 黄花欲落,一夕西风。 亭亭净植,毓秀秋江。 人生艳福,春镜无双。” 痴珠迟疑不解,呆呆的立着。老尼道:“居士请了!数虽前定,人定却也胜天,这看居士本领吧。”说着,便扶着侍者,由殿东入方丈去了。 痴珠也不敢纠缠,到客厅吃了茶,疑疑惑惑的回署。过了一夜,想道:“幸是山陕此刻回部宁静,倘像去冬那样光景,就这条路也走不得哩。”因此决计由原路且先人都,再作回省打算。郭公也留不住,只得厚赆数百金,派两名得力家丁护送至陕。是时初夏时候,途中不寒不热,山青水绿,比残冬光景迥然不同。到了梓潼,重经云栈、翠云廊、滴水岩、青桥驿、紫柏山、红心峡诸胜,尤令人心旷神怡。奈痴珠系念老母在危急中,恨不能插邀南飞,那有心情流连风景。每日重赏轿夫,兼程前进。四月初三自起身,至全方夜二更,已到了草凉驿地方。此地上去凤县七十里,下去宝鸡出十里,本排住宿之所,痴珠因夜深了,只得随便住下。 是夕月明如昼,跟随人等赶路疲乏,都睡了。痴珠独步小院中,对月凄恻。秃头因痴珠未睡,不敢上床,坐在堂屋打盹,见痴珠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进站起说道:“天不早了,老爷睡吧。”痴珠看表,已有两下多钟,便进房去,叫秃头服侍睡下。翻来覆去,捱了一会,总睡不着。 忽然,似闻窗外有人频频呼唤,又似有人隐隐哭泣之声,将帐子揭开一看,见斜月上窗,残灯半穗,黯然四壁,寂无人声,便又睡下。想起昨日凤岭小憩,见那连理重生亭的碑记,文字高古,非时下手笔,便又恍恍惚惚,如身在亭中,援笔题道: 岭下客孤征,岭上木连理。连理之木死复生,孤征之客生如死! 题毕,瞥见一丽人,画黛含愁,弯蛾锁恨,娇怯怯的立在山拗,将痴珠凝眸一盼,便不见了。痴珠移步下亭,想道:“怎的这空山中有此丽人,难道青天白日,山魈木魅敢公然出现么?”正在想着,那脚步却向山拗走来,不见人迹。刚转过山拗,又见那丽人手拈一枝杏花,身穿浅月色对襟衫儿,腰系粉红宫裙,神情惨淡,立在那里。痴珠转过脚步,丽人却又不见了。并那地方,亦系一片平原,并非凤岭。痴珠想道:“我如何又走到这个地方呢?”再一望去,见有一庙,隔一箭多地,便缓步向前。只见庙门洞开,油漆颜色黯淡得很,是个古庙。庙门直匾大书“双鸳祠”三字。门堂三间,歪歪斜斜,门上也画有门神,一扇倒在地下。中间碧油屏门,不成颜色。屏门后甬道,砌砖尚自完好,两傍一柏一松,苍翠欲滴。痴珠一步步走上台阶,见廊上东西木栅,中间殿门悬挂板联一付,是: 秋月春风,可怜如此; 青天碧海,徒唤奈何! 十六个字。用手推那殿门,却是闭得紧紧的,无缝可窥,不知中间是何神像。由东廊转至殿后,只见西边有一小门,踱进门来,却是朝东的三间屋子,空洞洞的无一样家伙。对面有一亭,亭中坚碑一座,痴珠忙把碑文读过,是一篇四六。正要背诵一遍,陡见碑石摇动,向身上倒将下来,吓得痴珠大叫一声,早把对房跟人惊醒了。 秃头从睡梦中一骨碌爬起,问是怎么。大家道:“老爷梦魇了!”痴珠一身冷汗,将眼一睁,瞧着月光灯影,修然道:“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没有什么事,反吧。”便自坐起,揭开帐子,将灯剔亮,去记那碑文。觉得首尾二段,是全记得,中间两段,什忘四五。就踱下床来,披上衣服,检过纸笔,将首段先行警出。其词曰: 曲尘走马,丝柳情长;药店飞龙,香桃骨损。骥方展足,伤心赋鹏之词;凤不高翔,掣泪离鸾之曲。春风眉黛,花管新描;夜雨啼痕,竹斑忽染。瑟弹湘女,落遗响于三秋;环认韦郎,结相思于再世。大抵青天碧海,不少峨眉见嫉之伤;谁知白袷蓝衫,亦多鼠思难言之痛。此双鸳祠所为立也。 誊毕,想道:“这段情文,已极哀艳了!近来四六家,那有此付笔墨?”因将次段慢慢的记忆,援笔先誊那首二句云:“则有家传汉相,派衍苏州;”想道:“怪呀!竟是我家的故事了。其下还有八字,再记不出。”便提笔圜了八圜,誊那底下的,是:“青箱付托,鲤庭负剑之年;黄奶编摩,乌几吹藜之夜。”想道:“这联以下,还有‘名题蕊榜,秋风高掇桂香’一联呢,如何对语再记不出?”就将十字誊过,又圜了十圜,往下誉去,是:“轻裘快马,霜严榆枣关前;寒角清笳,月冷胭脂山下。吊故宫于刘石,禾黍高低;聆泠调于伊凉,筝琶激楚。” 誊到此处,要往下写去,只记不出。想道:“以上数联,后来篡去作我的墓志,也还可用。以后数联,系叙此人抑郁无聊,得一巾帼知己,笔墨极其淋漓,如何一字也没了?”沉吟半晌,自语道:“咳!恍惚得很.这数联中,不是有那‘叔宝多愁’对那‘长卿善病’么?怎的记不起,比做更难?”掷下笔,凝思一会,听得鸡声已唱过两遍了,便提起笔,另行将那段末数联誊出,是: 彩云三素,忽散鱼鳞;宝月一奁,旋亏蟾魄。盖积劳所以致疾,而久郁所以伤生。历险阻之驰驱,风如牛马;慨身宫之偃赛,岁在龙蛇。病到膏盲,竟符噩梦;医虽卢扁,难觅灵方。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想道:“如今是第三段了。”段首四句是:“尔乃亭亭净植,莲出污泥;烈烈奇香,兰生幽谷。” 誊毕,想道:“以下数联又忘了。”便又另行写道: 杯蛇幻影,鬼蜮含沙。蒙愁绪以回肠,蔓牵瓜落;拭泪珠而洗面,藕断丝长。生不逢辰,久罹茶苦;死而后已,又降鞠凶。填海水以将枯,冤无从雪;涸井波而不起,心早成灰。含笑同归,树合韩凭之冢;偷生何益,梦随情女之魂。七千里记鼓邮程,家山何处;一百六禁烟时节,野祭堪怜。魂兮归来,躬自悼矣! 便自语道:“写得沉痛如此,真好文章也!末段我便一字不忘了。”遂接写道: 于是故人阁部,念攻玉之情,敦分金之谊。黄芦匝地,悲风吹蒿里之音;丹艨孔涂,落日下桂旗之影。衬旄幢之綷(纟祭),翠柏苍松;升俎豆之馨香,只鸡斗酒。嗟乎!滚滚劳尘,不外至性至情之地;茫茫人海,最难一生一死之交。白马素车,犹是范张同气;珠幡宝盖,终殊娟润双栖。咽汾水之波声,凄凉夜月;拜昙花之幻影,惆怅春风。逝者如斯,竟成千古;人如可作,重订三生。川岳有灵,永护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终圆割臂之盟。 誊毕,窗纸上早已晓日曈曈了。 痴珠复朗吟一遍。秃头暨众人早已收拾行李伺候。痴珠才拭脸漱口,便上车向宝鸡进发去了。正是: 人生能有几,贸贸马蹄间; 天与闲身好,如何不肯闲? 欲知痴珠一签一梦后来若何应验,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胜地名流楔修上巳 金樽檀板曲奏长生 话说明经略奏凯班师,一路偕荷生察看形势,增减防兵,直到二月抄始抵太原。阖城官员,以次排设庆贺筵宴。三军凫藻,万姓欢虞,也不用铺张扬厉。还有那本地绅士,因荷生破贼有功,便邀了荷生同年梅小岑太史、欧剑秋侍讲,定于上巳日,专席特请荷生洗尘;传齐本年花选上十妓潘碧桃、颜丹翚、张曼云、薛瑶华、冷掌珠、傅秋香、贾宝书、楚玉寿、王福奴、刘梧仙,都到柳溪彤云阁伺候。 柳溪在阳曲县署西一里,汾堤之东。宋天禧中,陈尧佐知并州,因汾水屡涨,筑堤周五里,引汾水注之,旁植柳万株。中有秋华堂,堂外有芙蓉洲。每岁上已,太守泛舟修楔,郡人游观于此。数百年来,久圯于水。十年前,太原太守率官吏士民,立汾神台驻祠,因复旧迹。彤云阁是上下两层、溪北最高之处,四面明窗,俯瞰柳阴中渔庄稻舍,酒肆茶经,宛如天然图画。溪南一带,桂树造列如屏,便是秋华堂。东边一带垂杨,汾流环绕。西边池水一泓,纵横数亩,源通外河,便是芙蓉洲。 到了这一日,彤云阁下层,早排设得锦天绣地一般。巳初一刻,教坊十妓齐集。不一会,缙绅和梅小岑、欧剑秋陆续也到了。一面催请荷生。小岑、剑秋和那十妓说说笑笑,都说道:“就现在教坊脚色论起来,今年花选,秋痕压在煞尾,也算抱屈了。”秋痕系梧仙小字。秋痕冷笑道:“这也没有凭据,若说第一,那个不想取上呢?我们本是凭人摆弄的,爱之加膝,不爱之便要坠渊,又有什么凭据可说得出来?”丹翚也说道:“这个是平心的话。” 正说着,外面报说:“韩师爷来了!”缙绅大家也就走下台阶拱候。十妓都迎接出去,在阁门外一字儿花摇柳颤,排着等候。停了一回,只见一匹顶马从柳阴中转出,便见四人抬、两人扶一座蓝呢大轿,中间坐着彩云皓月一般的韩荷生。后头一群人,约有十余个跟着。将到大门,教坊早已奏动鼓乐,十妓都请过安,荷生轿里也点一点头。轿子停下,荷生出轿,将他们打谅一回,便移步跨进门来。见大家都在阶下,使躬身上前,与大家相见,问了好,即携着小岑的手,同上台阶。大家跟着进了彤云阁,重新见。 大家让小岑陪荷生上炕坐了。家人献上茶来,荷生道:“诸公如此盛设,小弟何以克当!”那缙绅中有一个姓苟名才,字子慎,抢着站起来,陪笑说道:“聊备杯酌,以伸景仰之意,还求荷翁勿以简亵为罪哩。”剑秋笑道:“我们都是软红尘里弟兄,不说套话吧。” 此刻吹打停了,湘帘高卷,十枝花袅袅婷婷,都在两席,也有说笑的,也有理鬓的,也有更衣的。掌班们尽催着他们上去伺候,秋痕道:“我是不上去的。你看一屋子堆着许多人,这般早,上去做什么。”说着,便携着掌珠,从西廊小门向堤边逛去了。这里碧桃、丹翚、曼云三人,只得移步上来,对荷生请了安。荷生知道这些都是花案上及第的,便也世故起来,搀住碧桃的手道:“都非凡艳!”随将姓名年纪一一问过,便说道:“我下轿时瞧见一位穿藕紫衫、葱绿裙的,怎么不见呢?”小岑道:“那是梧仙。”子慎赶着立起身来,走到帘边,传唤梧仙。狗头急忙答应,却四处找寻不见。玉寿道:“他刚才和掌珠从这角门出去。”狗头便从角门去追寻二人,掌珠班长也跟着。一会,才把两人领来。这里却将秋香、宝书、瑶华、玉寿、福奴,都唤上去了。狗头便将秋痕送到帘边。 看官!你道这狗头是什么人呢?却是秋心院一个掌班,因他生得怪头怪脑,以此都唤他做个‘狗头”。而且他又有个怪相,是两眼下有二黑斑,也像两眼,以此人又唤做“四眼狗”。后来闹得几多事出来,这且按下。 当下秋痕和掌珠到了帘边,看见一群儿都围在炕前,便推着掌珠先走,自己落后。座上人脸都向上,听着荷生说话,也不瞧见他两个。倒是小岑从人缝中看见掌珠,便问道:“秋痕呢?”于是群花闪开,掌珠携着秋痕,向荷生同请了一安。荷生见秋痕别是一种洒落的神情,因向小岑道:“我却不想并州尽有许多佳丽,就这榜末秋痕,已自出人头地了!”小岑道:“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吾兄赏识,自是不凡” 再看秋痕,早是秋波盈盈,默然不语。荷生便向群花说道:“站了好一会,今日太难为着二十瓣金莲了,请散开坐坐吧。”子慎便跟着说道:“两旁空椅,你们随意坐着。韩师爷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再不拘你们的。”秋痕早轻移莲步,从东走向窗下花架傍一把小方椅那里去了。大家也有跟着走去的,也有向西窗下去的。 荷生便向众缙绅谈了一回潼关破贼的事,复又笑道:“人生踪迹,不能预料。两月以前,戎马倥偬,岂知今日群花围绕,玉软香温?但今年花选,小弟不揣冒昧,却要重订一过,诸公以为何如?”剑秋笑道:“吾兄又要翻案了。”众乡绅同接着口道:“这又何妨呢,千金请不到这样名公评定哩!”荷生笑道:“岂敢岂敢!只是这游戏笔墨,各存一说,谅亦无碍。”子慎便说道:“今年花选,本来公论是不依呢。”正说着,家人口说:“酒筵已备。”荷生便立起身来,和小岑、剑秋招着秋痕、丹翚、曼云,阀门外散步。 这里七手八脚,将席抬上。正面摆着一席,两边排着四席。每席先是三个座。两廊教坊吹打三次,家人捧上酒来,大家送酒安席。正面是荷生,小岑、剑秋陪坐。缙绅们分坐四席,每席两枝花伺候。小岑、剑秋晓得荷生意思,便唤跟班排两个座在下横头,令丹翚、秋痕坐了。于是四席也照样起来。然后大家都换了便衣。 酒行三巡,曼云等出位,走到正面席前,以次呈上歌扇。秋痕、丹翚也站起来。荷生就随意将各人都点了,只把秋痕的扇子握在手中,且令归坐。慢慢的让酒吃菜,听那曼云等或二簧,或小调,抑扬亢坠,百转娇喉,合着琵琶、洋琴、三弦诸般乐器的繁音促节,已是眉飞色舞,豪情勃发了。 好一会,曼云等以次唱完。小岑笑道:“如今该是秋痕昆腔一开生面了!”荷生便向秋痕笑道:“你这扇上大半是《燕子笺》、《桃花扇》、《西楼记》、《长生殿》,可见是个名家了。只是你有会得全出的没有?”秋痕站着答应道:“只有《长生殿·补恨》旦曲是全会的。”荷生喜道:“好极!我就请教这一出。”剑秋笑道:“我虽不懂这些,只全出旦曲,就是难为人的事。”秋痕道:“不妨。”于是大家静悄悄的。荷生要过鼓板,亲自打着;教坊子弟吹着笛,弹着三弦,听秋痕敛容静气的唱道: “叹生前,冤和车,才提起,声先咽。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他怜我慕,两下无分别。誓世世生生体抛撇。不提防惨凄凄月坠花折,悄冥冥云收雨歇!恨茫茫,只落得死断生绝!”[普天乐] 荷生见秋痕一开口已经眼眶红了,到未了“只落得死断生绝”这一句,竟有忍不住泪的光景,便将青萍才泡上莲心菜亲手捧给秋痕道:“你吃了这钟茶,下一支我唱吧。”便一面打鼓板,一面唱道: “听说旧情那些,似荷丝劈开未绝,生前死后无休歇。万重深,万重结。你共他两边既恁疼热,况盟言曾共设!怎生他陡地心如铁,马嵬坡便忽将伊负也?”[雁过声] 小岑、剑秋俱拍案道:“好!”荷生笑道:“我们少唱,板眼生疏得很,不及他们的娴熟。”秋痕道:“韩师爷板眼自然是讲究的,我们班里总不免有含糊处。”便接着唱道: “伤嗟,岂是他顿薄劣。想那日遭魔劫,兵刃纵横,社稷阽危,蒙难君王怎护臣妾?安甘就死,死而无怨,与君何涉!怎忘得定情钗盒那根节。”[倾杯序] 荷生喝声“好”,便说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剑秋道:“词本好的,秋痕又能体会出作者的意思,抑扬顿挫,更令人魂销。”荷生道:“我要浮一大白了!”于是丹翚执壶,秋痕斟酒,剑秋、小岑、荷生俱干了一大杯。秋痕归坐。小岑道:“如今我献丑吧。”便讨一钟茶,漱了口,唱道: “你初心誓不赊,旧物怀难撇。是千秋惨痛,此恨独绝。谁道你不将殒骨留微憾,只思断头香再薰。蓬莱宫阙,化愁城万叠。怕无端又令从此堕尘劫。”[玉芙蓉] 大家都拍手道:“好呀!”子慎道:“我从来不晓得小岑会昆曲,今日才请教呢。”小岑向秋痕笑道:“贻笑大方!”秋痕便也向着小岑一笑,接着唱道: “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四万转情难灭。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小桃红] 秋痕唱了这支,眼眶又红了。 小岑瞧着,便说道:“等我再效劳吧。”接着唱道: “那壁厢人间痛绝,这壁厢仙家念热。两下里痴情恁奢,痴情恁 奢。我把彼此精诚,上请天阙。补恨填愁,万古无缺。” 秋痕背过脸,接着唱道: “还只怕孽障周遮,缘尚塞,会犹赊!”[大催拍]荷生笑向秋痕道:“以下便是尾声了。”就唱道: “团圆等候仲秋节,管教你情偿意惬。” 当下秋痕向着荷生一笑,也背过脸接着唱道: “只我这万种伤心,见他怎地说!” 秋痕唱完,荷生十分欢喜,教丹翚斟上大杯酒,和小岑、剑秋每人喝了三大杯,四席上缙绅也随意饮了几杯。丹翚陪了三大杯,秋痕量小,只得将小杯陪饮。荷生道:“先前散步,瞧着堤边预备有船,我们出些酒,到船上去坐一回,也算不负修楔良辰。”大家俱欣然愿意。 剑秋过:“船上那里容得这多人呢?”子慎道:“早预备过,船有五六支,分开坐吧。”于是五支船,仍是五席。小岑、剑秋陪着荷生下船。一会,荡入水心。遥望着旷远芋绵,水烟凝碧,那秋华堂、汾神庙,楼阁参差,倒影波中,澄澈空明,真令人胸襟漱涤,不着一尘。那教坊子弟打起《十番》,十妓便齐声唱起《采莲歌》来。前后娇声婉转,响遏行云。当下水陆并进,珍错罗列。到了黄昏,方才将船仍落到彤云阁。荷生早已醺然。叫索安将一百两银锞分赏十妓,另将自己身上带的一块翡翠九龙佩,送给秋痕。转身谢了众人,先坐轿去了。各缙绅车随到,也随出了。 只有小岑、剑秋、子慎三人车久不到,便和十妓说些闲话。丹翚等见荷生今日如此看重秋痕,也有妒忌的,也有替他欢喜的,那秋痕终是冷冷的。子慎便说道:“秋痕,你也该懂些巴结。譬如今日韩师爷这样另眼看待你,你就没有一点格外招呼,你们到底是为着什么来呢?” 秋痕今日因是走开闲逛,误了呼唤,已受狗头一番絮聒,听着子慎教训他,便哭起来,说道:“自己会巴结,尽管巴结;人家不会巴结,必要教人巴结,这是何心呢!”子慎听了,又羞又怒,登时变起脸来道:“你这东西真是个不成材料!我好好的和你说话你为什么哭起来?你到底有人教管没有?”秋痕正要发疾,剑秋忙过来,扯到里间,说道:“你哭什么呢?苟老爷说你,原是好意,你不要认错了。”小岑也将子慎扯到炕上,和曼云一块坐着,说道:“这妮子脾气总是这样,难怪人嫌”子慎道:“我一团好意,倒惹的他抢白起我来叫我怎么不恼!”小岑只得十分排解,剑秋里边也劝了秋痕许多话才把两下的气都平了。好是子慎车先到了,便招呼着大家,上车而去。剑秋力劝秋痕出来送子慎上车,秋痕抵死不肯。子慎去了,小岑、剑秋便叫秋痕班长先送秋痕坐车回去。小岑、剑秋随后车来也就走了。丹翚大家自有各人的班长各人的车马伺候。客都散完,便莺梭燕掠的一般,纷纷的分路回家。正是: 酒阑人散,月上星稀; 锦天绣地,转眼皆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翻花案刘梧仙及第 见芳谱杜采秋束装 话说山右教坊,设自辽金。旧例每年二月花朝,巨室子弟作品花会。其始原极慎重,延词客文人,遴选姿容,较量技艺,既定花选,放出榜来。后来渐渐废弛,以致篾片走狗靠此生活,于是真才多半埋役,尽有不愿赴选者。 今年是个涂沟富户马鸣盛,字子肃,充作头家,请一南边人,姓施名利仁,字芦岩,主持花案。这利仁年纪二十余岁,生得颀长白皙,鼻峰高耸,昆腔二簧,琵琶三弦,都还会些,只是胸无点墨,卑鄙刻薄,无所不为。似这种人主持花案,这花选尚可问么!到了出榜这日,优婆夷夺地方,彩亭上粘着榜文,是潘碧桃第一,刘梧仙第十。案下哗然。奈教坊司早已作县存案,就也没人来管闲事了。 却说荷生那日回营,勾当些公事,天已不早,便吃点茯苓粥,青萍等伺侯睡下,都退出去。荷生对着那一穗残灯,想道:“今日这一聚,也算热闹极了。丹翚、曼云,自是好脚色,掌珠、秋香,秀骨姗姗,也过得去;只有秋痕,韵致天然,虽肌理莹洁不及我那红卿,而一种柔情侠气,真与红卿一模一样!且歌声裂石,伎艺较红卿似还强些。不知那花选何以将他屈在第十?我定当另编一过,饬教坊司更正才好。”又想道:“芜蓉洲风景,到了五月,荷花盛开,自然更好。我今日已约下小岑、剑秋,到那日作一东道,回敬他们。咳!只可惜红卿不在这里。”便朦朦胧胧的好像身子还在芙蓉洲船上,又像是席散时候。 陡然,那边飞过一支画船来,船里一个丽人,倚着船窗看水。荷生便将头探出窗来,正与那丽人打个照面,却是红卿。便急问道:“你什么时候到了?”红卿只是笑,那船早离有一箭多地了。荷生忙唤人追赶,回头一看,船上静悄悄的,只有秋痕一人,背着脸,靠在那边船窗。便问道:“他们往那里去了?”秋痕转过脸来,却不是秋痕,又另是一个丽人: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比秋痕还好!那丽人又只是瞧着荷生笑。荷生待向前说话,只见那丽人说道:“你只认得刘秋痕,那里认得我呢?”荷生正要回答,那丽人却不见了,船中只是自己一人。再一回盼,又见那丽人却携着红卿的手,在岸边亭子上并肩而立,喜得心花怒开,急忙跑上岸来,迎前一看,却是丹翚、曼云。 荷生此时恍忧惚惚的,便急问道:“你看见红卿么?”只见丹翚沉着脸道:“你是什么人?怎的混跑到这里来!”便携着曼云,从亭子上小门进去了。荷生想道:“分明这是丹翚、曼云,如何他们变了脸,不认我呢?”再一看来,那里是岸,却是一家池亭,想道:“今天我怎的这样迷惑起来,莫非是梦中幻境么?”正想着,只见那池边树林里跑出几个回兵,手执短刀,见了荷生,都道:“这就是前日在潼关山上教人放火的人,不可放走了!”荷生吃了一惊,往园中便跑。又见红卿和那丽人靠着池边栏杆,吟吟的笑。荷生此时也不管祸福,忙上亭来,跑向前去。后面那几个回兵,随后赶来,拦腰抱住。唬得满身冷汗,撑开眼来,却是一梦。 回忆梦境,如在目前,心上犹突突的乱跳。想道:“此自是上床时胡思乱想所致。”便自收摄精神,扫除思虑,就也安然睡着了。 次日起来,午窗无事,便将十花品第起来。也不全翻旧案,只将秋痕、碧桃前后挪移,便另是一番眼界了。开首撰一小序,每人名下各系一传,传后各缀一诗,即日发刻。数日之间,便轰传起来。 看官,你道那教坊司敢不更正么!只这几页花选,却是胭脂山的飞檄,氤氲使的灵符,早招出一个绝代佳人来。你道这佳人是谁?就是第一回书中说的杜采秋。 这采秋系雁门乐籍,他的母亲贾氏;那年身上有娠,夜梦一仙女手拈芙蓉一枝,说道:“此系石曼卿芙蓉城里手植,数应滴落人间,在你手里受了二十年魔劫,然后根移绿墅,果证青娥。”说毕,掷花于怀,贾氏腹痛而醒。是夕生一女,因名梦仙,小字采秋。 采秋生而聪颖,词曲一过目,便自了了,不特琵琶弦索,能以己意谱作新声,且精骑射,善画工书,以此名重雁门。到十六岁上,便有一豪客,破费千金梳拢了。每年四五月,到了并门,扇影歌喉,一时无两,以此家颇饶足。然性情豪迈,有江南李宛君、顾眉生之风。千万金钱,到手辄尽。旧年十二月,关外讹言四起,采秋将万贯钗钏衣服,尽行弃去,购书十余架。客问其故,采秋说道:“钗钏衣服,贼来便是祸根,换此数百万卷书,贼将不顾而去。不好么?”其实采秋是乘此机会,要择人而事,不理旧业。后来大兵东出,平了回部,他家朝夕絮聒。说他:“年纪才二十岁,不为全家留些基业,专要读书、做诗、写字,难道真要去考博学鸿词,作女学士么?”采秋拗不过他爷娘意思,只得出来,略略酬应。 一日,侍儿红豆传说:“洪相公来访!”看官听着:这洪相公,也是此书中一个要紧的人。此人单名海,字紫沧,现年三十五岁,拳勇无敌,却温文尔雅,是个做秀才的本色。以此,雁门人个个敬爱他。采秋便延人内室客座,闲话一回。紫沧便从靴靿里取出一本书来,说道:“今年花选,你见过么?”采秋道:“那花选有什么看头呢!所选的人,横竖是并州那几个粉头,又难道又有个倾国倾城的出来么?果然有个倾国倾城的,上那花选,也就站辱!”紫沧笑道:“你这议论,实在痛快!只是这一番,又有个人出来,将花案翻过,你瞧罢。”便将花选一本,递给采秋。 采秋揭开一看,书目是《重订并门花谱》。便问道:“这重订的人,是个什么样的名公呢?”紫沧笑道:“你不要问人,且看这人的序如何再说。”采秋便将小序念道; “露朵朝华,奇葩夜合;莲标净植,絮染芳尘。羌托这之靡常,遂分形而各寄。岂谓桃开自媚,柳弱易攀。生碧玉于小家,卖紫钗于旧邸。羞眉解语,泪眼凝愁。弹秋之曲四弦,照春之屏九折。况兼笔妙,逦似针神。允符月旦之评,不愧霓裳之咏。昨者:躬逢良会,遍赏名花;又读新编,足称妙选。惟武陵俗艳,宠以高魁;” 便说道:“潘碧桃取第一么?”又念道: “而彭泽孤芳,屈之末座。” 便说道;“这‘彭泽孤芳’是谁呢?”又念: “私心耿耿,窃不谓然。用是再启花宫,重开蕊榜。登刘费于上第,许仙人为状头。背踏金鳌,忆南都之石黛;歌传紫凤,夸北地之胭支。愿将色艺,遍质同人,所有是非,付之众论云尔。富川居士撰。” 念毕,说道:“好一篇唐小品文字!这富川居士定不是北边人了?你说吧。” 紫沧道:“你且往下看,尚有笔墨呢。”采秋见第一个题名是: 霜下杰刘梧仙 便说道:“呵!刘蒉登上第,仙人得状头了!究竟这刘梧仙是谁呢?怎的我在并州没有见过,且不闻有这人呢?”紫沧道:“你怎的忘了?那小班喜儿,你就没有会过么?”采秋道:“呵!就是他么?人倒不曾见过,却听见有人说,这喜儿长得模样很好,肚里昆曲记得很多,只是脾气不好,不大招呼人。仿佛去年有人说他搬回直隶去了,怎么这回又来了?今番取了第一,这宜川居士也算嗜好与俗殊咸酸。不肯人云亦云哩。”说毕,便看那小传道: 梧仙姓刘氏,字秋痕,年十八岁,河南人。秋波流意,弱态生姿。工昆曲,尤喜为宛转凄楚之音。尝于酒酣耳热笑语杂沓之际,听梧仙一奏,令人悄然。盖其志趣与境遇,有难言者矣!知之者鲜,无足青焉。 诗曰: 说道:“好笔墨!秋痕得此知己,可以无恨矣。”便将诗朗吟道: 生来娇小困风尘,未解欢娱但解颦。 记否采春江上住,懊依能唱是前身。 吟毕,说道:“诗亦佳。”再看第二名是: 虞美人颜丹翚 便说道:“虞美人三字,很切丹翚的样子。”看那小传道: 丹擎姓颜氏,字幺凤,年十九岁。姿容妙曼,妍若无骨,丰若有余。 善饮,纠酒录事,非么风在坐不欢也。至度由,则不及梧仙云。诗曰: 衣香花气两氤氲,妙带三分宿醉醺。 记得郁金堂下饮,酒痕翻遍石榴裙。 再看第三名是: 凌波仙张曼云 曼云姓张氏,字彩波,年十九岁,代北人。风格虽不及梧仙,而风鬟雾鬓,妙丽天然;裙下双弯,犹令人心醉也。诗曰: 偶然扑蝶粉墙东,步步纤痕印落红。 日与天游寻旧梦,销魂真个是双弓。 再看第四名是: 玲珑雪冷掌珠 掌珠姓冷氏,字宝怜,年十九岁,代北人。寡言笑,而肌肤莹洁,朗朗若玉山照人。善病工愁,故人见之辄爱怜不置。诗曰: 牢锁春心豆蔻梢,可人还似不胜娇。 前身应是隋堤柳,数到临风第几条。 再看第五名是: 锦细儿傅秋香 秋香姓傅氏,字玉桂,年十四岁,湖北人。眉目如画。初学度曲,袅袅可听,亦后来之秀也。诗曰: 绿珠生小已倾城,玉笛新歌宛转声。 好似旗亭春二月,珠喉历历啭雏莺。 再看第六名是: 销恨花潘碧桃 碧桃姓潘氏,字春花,年十七岁。美丽艳。然荡逸飞扬,未足以冠群芳也。诗曰: 昨夜东风似虎狂,只愁枝上卸浓妆。 天台毕竟无几艳,莫把流红误阮郎。 再看第七名是: 占凤池贾宝书 宝书姓贾氏,字香四,年十七岁,辽州人。貌仅中姿,而长眉曲黛,善于语言。诗曰: 春云低掠两鸦鬟,小字新镌在玉山。 何不掌书天上住,却随小劫落人间? 再看第八名是: 燕支颊薛瑶华 瑶华姓薛氏,字琴仙,年十六岁,扬州人。喜作男子妆,学拳勇,秃袖短襟,诙谐倜傥,乐部中之铮铮者也。诗曰: 宝警玲珑拥翠细,春花秋月自年年。 苍茫情海风涛阔,莫去凌波学水仙。 再看第九名是: 紫风流楚玉寿 玉寿姓楚氏,字秀容,年十八岁。善肆应,广筵长席,玉寿酬酢终日,迄无倦容。诗曰: 花气浓拖两鬓云,绎罗衫子缕金裙。 章台别后无消息,芳草天涯又见君。 再看第十名是: 婪尾春王福奴 福奴姓王氏,字惺娘,年二十三岁,代北人。杨柳多姿,桃花余艳,以殿群芳,亦为花请命之意云尔。诗曰: 柳花扑雪飞难定,桃叶临江恨总多。 愿借西湖千顷水,听君闲唱《采菱歌》。 看毕,便将书放在茶几上,向紫沧道:“到底这‘富川居士’是谁呢?”紫沧道:“此人非他,便是正月间大破数十万众回部的那个韩荷生!” 采秋沉吟一会,才说道:“他还有这闲功夫弄此笔墨?”紫沧道:“这荷生奇得很!听得人说,他在军中是诗酒不断的。就是破敌这一日,也还做诗喝酒哩。”采秋道:“这也没有什么奇处,那诸葛公弹琴退敌,谢太傅围棋赌墅,名士大半专会摹调!只如今就算得江左夷吾,让他推群独步了!”紫沧笑道:“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子,你这口气,是要赛过他哩!”说得采秋也吟吟的笑了。又闲谈了一回,天色已晚,紫沧去了。 采秋便将《芳谱》携归卧室,叫红豆薰一炉香,烹一钟茶,在银灯下检开《芳谱》,重看一遍。想道:“我只道现在读书人,给那八股时文、五言试帖捆缚得个个作个书呆;不想也还有这潇洒不群的人,转教我自恨见闻不广,轻量天下士了。”因又想道:“他既有此心胸眼力,如何不知道我杜采秋呢?你要重订《芳谱》,也不问问,就把什么丹翚的酒量、曼云的弓弯,都当作宝贝一般形诸歌咏,连那玉寿、福奴,都为作传,这不是浪费笔墨么!”停了一回,又想道:“我不到太原,他如何知道我呢?这也怪不得他。”痴痴呆呆,想来想去,直到一下钟,贾氏进来,几次催他去睡,才叫红豆和老妈服侍睡下。 次日,又沉吟了一日,便决计与他父母商量,前往并州。他爷娘是巴不得他肯走这一遭,立刻料理衣装,不日就道了。正是: 人生最好,一无所知; 若有知识,便是大痴。 欲知秋痕、采秋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吕仙阁韩荷生遇艳 并州城韦痴珠养疴 话说荷生自重翻《芳谱》之后,军务日见清闲。一日,奉着报捷的回批,经略赏加太保衔,大营将吏俱有升擢,荷生也得五品衔。彼此庆贺,不免又是一番应酬。 光阴易过,早是四月中旬。长日俄人,又见芍药盛开,庭外丁香海棠,红香腻粉,素面冰心,独自玩赏一回。鸟声聒碎,花影横披,遂起了访友的念头,寻芳的兴致。带了青萍,骑了一匹青海骢,也不要马兵跟随,沿路去访梅小岑、欧剑秋诸人。一无所遇,大为扫兴,便欲回营。 走到东南城根边,遥见一带波光,澄鲜如镜,掩映那半天楼阁,俨如一幅画图。便问青萍道:“那是什么地方?”青萍道:“小的未曾到过。”荷生便信马行来,原来是一座大寺院。门前古槐两树,蔽日参天。墙外是大池,纵横十亩,绕着水是绿柳成行,黄鹤百啭,便觉心旷神怡。遂下了马,看那寺门上横额是“吕仙阁”三字,便令青萍拂去了身上的尘土,将马系在柳荫中。荷生缓步走到堤边,看那游人垂钓。 忽听阁上数声清磬,度水穿林,更觉涤尽尘心,飘飘意远。又信步走进寺门,早见有一辆绣帏香车,停在门内。便向青萍道:“那不是内眷的车么?不用进去冲撞他们了。”青萍道:“老爷骑了半天马,又站了这一会,也该歇一会儿。庙里地方丈,那里就单撞见他们哩?”荷生点点头道;“你且在此等着。”遂一人踱进门来,静悄悄的,只有那车夫在石板上打盹。转湾到了东廊,见两三个小道士在地下掷钱玩耍,也不招呼荷生。荷生便一直向后走来。只见宝殿琳宫,回廊复道,是个香火兴旺的古刹。 原来这纯阳宫正殿以后,四围俱系砖砌成阁,阁分三层:上层左临试院,万片鱼鳞;右接东城,一行雉堞;远则四围山色,万井人烟;近则数亩青畦,一泓绿水。中层为上下必由之道,两边石辟各数十级。下层做个月洞,系出人总路。荷生刚到下层洞门,只听一阵环佩声,迎面走出花枝招展的两个人来,便觉得鼻中一股清香,非兰非麝,沁人心脾,自然会停了脚步。定睛一看,一个十四五岁的,身穿一件白纺绸大衫,二蓝摹本缎的半臂,头上挽了麻姑髻,当头插一朵芍药花,下截是青绉花边裤,微露出红莲三寸,笑盈盈的,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一个年纪大些,真是宝月祥云,明珠仙后,这道神采射将过来,荷生眼光自觉晃漾不定。幸是到了眼前,不得不把心神按定,闪过一旁,让这两人过去。这两人也四目澄澄的瞧了一瞧。 荷生觉得那绝色眼波,更倾注在自己身上,那一缕魂灵儿好像就给他带去;同着出了洞,走过院子,将次转出正殿,这绝色的回头一盼,才把精魂送转。这两人都不见了,两条腿尚如钉住。停一会,缓步向前。恍恍惚惚,记那绝色身上穿的,是一件镶花边浅蓝云蝠线绉单杉,下面是百折淡红绉裙,微露出二寸许窄窄的小弓弯;头上是换个懒云髻,簪一技素馨花,似乎是绉着春山的光景。 一路上出神渺虑,细细追摹,不知不觉已走到后面阁上第三层扶梯了。且喜并无一人窥见心事,也就步上扶梯,靠着危栏,想道:“那一个十四五岁的,是个侍儿,决无可疑了。这一个绝色是那一家宅眷?怎的如许年轻,只带一婢来庙呢?若说是小户人家,那服饰态度,万分不像。咳!似此天上神仙,人间绝色,此地青楼决无此等尤物,这也不用说;否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无论丹翚、曼云,就是秋痕怕也赶不上!只是人家宅眷,无心邂逅,消受他慧眼频频垂盼,已算是我荷生此生艳福,以后还要怎样呢!”这样一想,顿时把先前思暮心肠,如濯向冰壶,不留渣滓,倒也爽然。流览一回,觉得口渴,缓步出来。一个老道士送上一钟茶,却喝不得。瞧着表已有三点多钟了,赶着出门,吹过青萍,跨上马,把鞭一捎,那马如飞的驰归大营去了。 看官,你道荷生所遇的绝色,究竟是谁?原来就是杜采秋。采秋自那日决计出门,次早便和他妈择了日期,带着老嬷、丫鬟、伙伴上路.按站到了太原,就寓在菜市街愉园。这园虽不甚大,却也有些树木池享,数十间邃房密室。本是巨家别业,后来中落,此园又不转售于人,关闭数年,屋宇渐渐塌坏。采秋去秋以二千金买之,略加修葺,便也幽雅异常。只是他娘贾氏,因途次感冒,成了重症,日重一日。采秋昼夜伏侍,转把来访之客,概行谢绝。此时已半个多月了,见他妈病势有增无减,因此特来吕仙阁求签许愿,不想遇见荷生。 其实采秋意中有荷生,却不曾见过这个人;荷生目中有采秋,又不曾闻有这个人。然荷生看不出采秋是个妓女,采秋却看得出行生是个名流,一路想道:“这人丰神澄澈,顾盼不凡,定是个南边出色人物。”因又想道:“此人或且就是紫沧说的韩荷生,那庙门外柳荫拴一匹马,系青海骢,不是大营,那里有此好马?”正在出神,车已到家。想他妈病势危笃,吕仙阁的签又不甚好,也把路上所有想头,一齐撂开了。这且按下。 却说痴珠由菖凉驿起程,十九日午后已到西安,随便卸装旅店,就雇定长车。因河南土匪出没无常,与车夫约定,取道山西,四十八日到京。一面吩咐跟人检点行李,一面写了几封川信,交给广汉家丁回去销差。 此时已是黄昏,痴珠也不换衣服,坐车向红布街王漱玉家来,不想漱玉夫妇双双的外家去了。痴珠只得把他家里作一柬帖,并诗二首留别,怅然而返。诗云: 卅年聚散总关情,销尽离魂是此行。 去日苦多来日少,春风凄绝子规声。 客囊犹似去年贫,湖海浮沉剩一身。 东阁何时重话旧?可怜肠断再来人! 那王家管事家人刘福,为着痴珠是漱玉极爱敬的朋友,三更天自己跑来请安,送过酒莱,再三挽留。痴珠姑且答应,其实天一亮,便装车上路去了。 痴珠自幼本系娇养,弱冠在第,文章丰采,倾动一时。兼之内国无忧,仅来常有,以此轻裘肥马,暮楚朝秦,名宿倾心,美人解佩。十年以后,目击时艰,肠回嫠纬,宾朋零落,耆旧销沉。此番经年跋涉,内窘于赡家之无术,外穷于售世之不宜。南望仓皇,连天烽火;西行踯躅,匝地荆榛。披月趱程,业驰驱之已瘁;望云陟屺,方启处之不退。忧能伤人,劳以致疾。二十一夜赶到潼关,便神思懒怠,不思饮食。次日五更起来,觉得头晕眼花,口中干燥,好不难受。勉强挣扎,出关流河。晓风扑面,陡然四支发抖,牙关战得磕磕的响,叫秃头将两床棉被压在身上,全然没用。直到韩阳镇打尖,服下建曲,吹下痧药,略觉安静。 是晚到了蒲关,想欲求医,因忆起一个故旧来。此人姓钱名同秀,字子守,本南边人,善医,随宦此地,办起盐务,字号“裕丰”。痴珠令人持柬相邀,候至三更不到,痴珠只得付之一笑。睡至五更,头目比日间清爽,而两脚酸痛,不可屈伸。此本痴珠旧疾,近来好了,此时重又大发。一路倒难为秃头扶上扶下,又要收抬铺盖,又要料理饮食,又要管理银钱,日夜辛勤,极其劳瘁。痴珠委实过意不去。行至霍州,值有同乡左藕肪孝廉,掌教此地,代觅一仆,名唤穆升,稍分秃头辛苦。孝廉因力劝痴珠就医太原,且将他的家信取出给痴珠瞧,说是二月后贼势渐平,故乡时事,可以无忧。痴珠觉得略略放心,数日之间就也到了太原。 先是在旅店住了一日,嘈杂不堪。遂租了汾堤上汾神庙西院一所客房养病。当下收拾行李,坐车到了寓所,倒也干干净净一所房屋。上房四间屋子,中间是客厅,东屋两间是卧室,西屋是下人的住屋。院中有两株大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东边是朝西小楼一座,楼下左边屋放口棺本,却是空的,痴珠也不理论。右边是厨房。西边是墙,墙上有重门。通着秋华堂廊庑。 秃头、穆升赶着将铺盖取出,正在打展,只见一个和尚欢天喜地远远的叫将过来道:“我道是那一位韦老爷,却原来就是痴珠老爷!”痴珠拐着脚向前一看,也欢喜道:“心印,你如何在这里?”看官,这心印和尚汝道是谁?原来就是汾神庙住持。他本系西湖净慈寺知客,工诗书,向年痴珠就聘临安,与心印为方外交,往来亲密。后来痴珠解馆,心印以心疾发愿朝山,航南海,涉峨眉,前年顶礼五台后,将便道入都,官绅延主汾神祠。痴珠此来,得逢心印,也算意想不到之事。 当下彼此施礼,略叙别后踪迹。心印见痴珠初搬进来,一切未曾安置,且行李亦极萧条,便向穆升道:“这边缺什么家伙,即管向当家取去。”一面说,一面起来携痴珠的手道:“老僧搀你到方丈躺躺吧,让他们收拾妥帖,你再过来。”痴珠也自情愿。心印和秃头一路照应,痴珠蹒跚的来到方丈,便躺在心印床上,与心印畅谈十余年分手的事。因说道:“自恨华盛时,不早自定,至于中年,家贫身贱,养病畏疽,精神不齿,那能不病人膏盲呢!”心印慰道:“百年老树中琴瑟,一觯旧水藏蛟龙。人生际遇何常,偶沾清恙,怕什么哩。”痴珠道:“功名富贵,命也!只上有老母,下有弱弟,际此时艰,治生计拙,这心怎放得下。”心印道:“这也只得随缘。”遂劝痴珠吃了两碗稀饭。饭后睡了一觉,两脚疼痛已略松动。到了二更,大家搀扶过来,晚夕无话。 次日五月初一,痴珠换过衣帽,穆升扶着,想到观音阁烧香。刚转过甬道,只见一阵仆妇丫鬟,捧着一青年少妇进来,痴珠只得站住。那少妇却也停步,将痴珠打掠一回,向一仆妇说了几句话,径自上图去了。这仆妇便走到痴珠跟前,问道:“老爷可姓韦?官章可是玉字旁么?”痴珠沉吟未答。穆升说道:“姓名却是,你怎的问哩?”仆妇道:“是我们太太则问呢。”便如飞的上阁回话。痴珠想道:“这少妇面熟得很,一时记不起了。他来问我,自然是认得我呢。” 看官,汝道这少妇又是谁呢?原来就是蒲关游总兵长龄字鹤仙之妹、大营李副将乔松字谡如的夫人。十五年前,游鹤仙之父官名炳勋,提督东越水师,痴珠彼时曾就其西席之聘。他兄妹两个,一才十六岁,一才十三岁,师弟之间,极其相得。未及一年,游提督调任广东。痴珠中后,又南北奔驰,也晓得鹤仙中了武进土,却不知道就在江南随标,数年之间,以江南军功记至总兵,且不晓得即在蒲关。如今认起来,却得两位弟子。痴珠在并州养病,有这多旧人,也不寂寞了。正是: 相逢不相识,交臂失当前。 相识忽相逢,相逢岂偶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水阁太史解围 邂逅寓斋校书感遇 话说秋痕那日从柳溪回家,感激荷生一番赏识,又忿恨苟才那般糟蹋,想道:“这总是我前生作孽,没爹没妈,落在火坑,以致赏识的也是徒然,糟蹋的倍觉容易!”就酸酸楚楚的哭了一夜。 嗣后,荷生重订的《芳谱》喧传远近,便车马盈门,歌采缠头,顿增数倍。奈秋痕终是顾影自怜,甚至一屋子人酒酣烛池,哗笑杂沓,他忽然淌下泪来;或好好的唱曲,突然咽住娇喉,向隅拭泪。问他有甚心事,他又不肯向人说出。倒弄得坐客没意思起来,都说他有些傻气。 五月初五这一天,是马鸣盛、苟才在芙蓉洲请客,看龙舟抢标。他所请的客是谁呢?一个钱同秀,一个施利仁,前文已表。馀外更有卜长俊,字天生,是个初出山的幕友;夏旒,字若水;胡苟,字希仁,是一个未人流;原土规,字望伯,是个黄河渡口小官,现被经略撤任。那苟才又请了梅小岑,小岑那里肯和这一班人作队?奈子慎是小岑隔邻,自少同学,两世交谊,面上放不下来,也就依了。今年花选,是马鸣盛头家,因此传了十妓,那十妓是不能一个不到的。 只可怜秋痕,懒于酬应,挨时挨刻,直到午后,才上车赴芙蓉洲来。远远听得人语喧哗,鼓声填咽,正是龙舟奋勇竟渡之时。岸上游人,络绎不绝。那时水亭上早摆上三席:中席是卜长俊、胡希、夏旒,秋香、瑶华、掌珠伺候;西席是钱同秀、施利仁、马鸣盛,碧桃、玉寿、福奴伺候;东一席是梅小岑、原士规、苟才,曼云、宝书、丹翚伺候。狗头见赶不及上席,下车时将秋痕着实数说,硬着头皮领着上去。果然苟才、马鸣盛一脸怒气,睁开圆眼,便要向秋痕发话。秋痕低着头,也不言语。 小岑早已走出位来,携着秋痕的手,说道:“怎么这几日不见,更清瘦了?不是有病吗?”秋痕答应道:“是。”马鸣盛、苟才见小岑如此,也就不敢生气,立刻转过脸色来。这小岑即吩咐家人,在自己身边排下一座,给秋痕坐了。狗头便跟上来,教秋痕送酒,招呼大家。小岑笑道:“有我哩,你下去吧。”狗头诺诺连声,不敢言语。倒是鸣盛前后过来应酬小岑。小岑丢将眼色,着秋痕向前。秋痕才勉勉强强的斟上酒,敬过鸣盛,又敬苟才,说道:“晚上感冒,发起寒热,今日本不能来,缘老爷吩咐,不准告假,早上挣扎到这会,才能上车,求老爷们担待吧。”苟才赶着说道:“我说秋痕向来不是有脾气的,幸亏没有错怪了你,大家都知道,这就罢了。”于是三席豁拳轰饮一会。 秋痕默默坐在小岑身傍,见西席上碧桃把同秀短烟袋装好了烟,点着了,送过来给同秀;却把水汪汪的两眼溜在利仁身上。利仁却抱住福奴,要吃皮杯,鸣盛劝着福奴敬他。中一席卜长俊、夏旒、胡希三个,每人身边坐一个,毛手毛脚的,丑态百出,秽语难闻。这一边席上,小岑是与丹翚—杯一杯的较量,苟才也只好斯斯文文的说笑;只有士规和宝书做了鬼脸,一会,向小岑道:“听说杜采秋来有一个多月,只是总不见客哩。”小岑道:“这却怪不得他,他妈现在病重得很呢。”又停了一会,鸣盛有些醉了,和苟才换过坐,却不坐在苟才坐上,自己将椅子一挪,便挤在秋痕下手。迷着两只小眼,手里理着自己几茎鼠须,大有亲近秋痕之意。急得秋痕眼波溶溶,只往小岑这边让过来。小岑见那两边席上闹得实在不像,又怕秋痕冲撞了人,恰好亭外一条青龙、一条白龙,轰天震地的抢标,便扯着秋痕道:“我和你看是那一条抢去标。”便立起身来,向后边过路亭上看去。丹翚乖觉,也就跟了出来。乘着大家向前争看抢标,他三人便悄悄分开芦竹,寻出路径,望秋华堂缓步而来。 到得秋华堂,不想心印为着这几天闲杂人多,倒把秋华堂门窗拴得紧紧,中间的垂花门落了大锁。三人只得绕到堂后假山,上亭子就石墩上小想一会。此时龙舟都散去歇息,看龙舟的人也都散去,各处闹步。这秋华堂就有三五成队来了。小岑只得领着丹举秋痕下来,从东廊出去。丹章见壁间嵌着一块六尺多高木刻,无心将手一按,却活动起来,丹翚惊愕。小岑道:“这是个门,通过那边汾神庙,平素是关住的,不知开得开不得。”把手用力一推,那门年代久了,里头关键久已朽坏,便“扑落”一声掉了下来。 第二重月亮门却是开的。三人以次进去,见是个小院落,上面新搭着凉棚,对面一座小楼,靠南是正屋后身。就有人也跟进来,小岑说道:“这是我的书屋,大家不得进来。”那几个人才退出去了。小岑便把月亮门闭上,拴好,笑道:“这都是你两个累我。”说毕,领着两人,由楼边小径绕到屋子前面。见两边都是纱窗,靠西垂着湘帘,便说道:“这地方像有人住了。”秋痕先走向卷窗一瞧,说道:“没个人影儿。”就掀开正屋帘子,让丹翚进去,自己随后跟来。见屋内十分雅洁,上面摆一木炕,炕上横几摆满了书籍。直几上供一个磁瓶,插数枝水桅花,芬香扑鼻。中间挂一幅横披,写着“国破山河在”的杜诗一首,笔意十分古拙,款书“痴珠试笔”。旁挂的一联集句是: 岂有文章惊海内,莫抛心力作词人。 款书“痴珠莹”三字,俱是新裱的。 秋痕沉吟一会,向小岑道:“这痴珠是谁?你认得么?”小岑道:“我不认得。只此古拙书法,定是个潦倒名场的人了。”丹翚笑道:“我看起来,这‘痴珠’两字,好像是个和尚。”秋痕见东屋挂着香色布帘,中镶一块月白亮纱,就也掀开进去。窗下摆一长案,是雨过天青的桌罩。一座弥勒榻,是旧来锦的坐褥,便坐下去。瞧那桌上摆着一个白玉水注,两三个古砚,也有圆的,也有方的,一把退笔和那十余本书,都乱堆在靠窗这边。随手将书检出一本,见隶书“《西征吟草》上册”六字,翻开第一页,题是《观剧》,下注“碎琴”二字。诗是: 钟期死矣渺知音,流水高山枉写心。 赏雅几能还赏俗,丝桐悔作伯牙琴。 便点点头,叹一口气,就也不往下看了。 这小岑坐在外间炕上,将几上《艺海珠尘》随便看了两页。丹翚陪着无味,便走进来,说道:“你看什么?”秋痕未签,小岑也进来了。见上面挂一联,是: 白发高堂游子梦;青山老屋故园心。 一边傍书“张检讨句”,一边末书“痴珠病中试笔”。中间直条款书“小金台旧作”五字,看诗是: 士为黄金来,士可丑!燕王招士以黄金,王之待士亦已苟。乐毅邹衍之贤,乃以黄金相奔走。真士闻之将疾首!胡为乎,黄金台,且不朽;小金台,且继有! 便说道:“逼真《铁崖乐府》。又是一枝好手笔,足与韩荷生旗鼓相当。只是这人福泽不及荷生哩。”秋痕道:“他案上有诗稿,你看去吧。”丹翚瞧着东壁道:“你看这一幅小照,不就是痴珠么?”小岑、秋痕近前看那小照,画着道人,约有三十多岁,神清骨秀。小岑笑向秋痕道:“你先前要认此人,如今认着,日后就好相见。”秋痕两道眼波注在画上,答道:“晓得是他不是他?小岑、丹翚抿着嘴笑,秋痕也自不觉。 小岑正要向案上找诗稿看,听得外面打门,便说道:“房主人来了。”秋痕道:“他空空洞洞的一个屋子,我们不来,他叫什么人开哩?”正说着,只听西屋一人,从睡梦中应道:“来了。”小岑摇手,叫两个不要说话,偷向卷窗看打门是谁。一会,转过屏门来,却是心印。只听心印一路说进来道:“秋华堂那一座门,不知今天是谁推倒?幸你月亮门早是拴上,不然,怕没有人跑来么?”小岑掀开帘子笑道:“却早有人跑来了。”倒把心印和秃头吓了一跳。小岑接着说道:“你那板门就是我推倒的。我拐了王母两个侍儿来你这里窝藏哩。”心印也笑道:“梅老爷真会耍人,却不知你那管家和两三个人到处找你哩。” 小岑拉着心印进来里间,见了丹翚、秋痕。这心印不认是谁,却也晓得是教坊里的人,便接口道;“真个王母两个侍儿,被老爷拐来了。”小岑指着上面的联道:“这痴珠单名莹,可就姓韦?可就是从前献那《平倭十策》韦莹么?”心印道:“是。”小岑道:“他什么时候来你这里住呢?”心印便将痴珠家世,以及遇合蹉跎,自己平素如何相好,此番如何相遇,细说一遍。小岑、丹翚也都为扼腕叹惜,只秋痕脉脉不语。小岑又问心印道:“韦老爷怎的今日不在家养病呢?”心印道:“说来也奇,那一日搬进来,遇着老僧,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不想次日一早,他到观音阁烧香,又遇着十五年前受业女弟子,就是大营李镇军的夫人,你说奇不奇的?这李夫人却认真爱敬先生,那日就来这屋子请安,见他行李萧条,回去便送了许多衣服,以及书籍古玩。第二日,李镇军亲自过来,要请他搬入行署,他执意不肯。今日是端阳佳节,一早就打轿过来接去了。回来大约要到二更多天。”丹翚道:“这真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呢!”秋痕道:“这夫人就也难得。’”四人谈了一会,天也不早了,小岑家人及丹翚、秋痕跟人,都已找着,知道水阁上大家都散了,就也各自分路回家了。 单说秋痕这一夕回来,想道;“痴珠沦落天涯,怪可怜的。他弱冠登科,文章经济,卓绝一时,《平倭十策》虽不见用,也自轰轰烈烈,名闻海内。到如今栖栖此地,真是与我一样,有话向谁说呢!我这会得个虚名,就有许多人瞧起我来,过了数年,自然要换一番局面,我便是今日的痴珠了。那时候从何处找出一个旧交?咳!这不是我后来比他还不如么?瞧他那《观剧》的诗,一腔子不合时宜,受尽俗人白眼,怎的与我梧仙遭遇竟如此相同?他不合时宜,便这般沦落;我不合时宜,更不知要怎样受人糟蹋哩。大器晚成,他后来或有出路,我后来还有什么出路?而且他就没有出路,那著作堆满案头,后来便自有千古,我死了就如飞的烟、化的灰,再没痕迹了!”因又转一念道:“咳!我这种作孽的人,还要讲什么死后?这起发呆了!”又想道:“今日席间大家那般光景,真同禽兽,没有半点羞耻!他们俩和我闹起来,这便是梧仙的死期到了!”这一夜凄楚,比那三月初三晚,更是难受。次日便真病了。正是: 有美一人,独抱孤愤。 怜我怜卿,飘飘意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两番访美疑信相参 一见倾心笑言如旧 话说端阳这日,荷生营中应酬后,剑秋便邀来家里绿玉山房小伙。两人畅叙,直至日色西沉,才散开闲步。 荷生见院子里遍种芭蕉.绿荫匝地;西北角叠石为山,苍藤碧藓,斑驳缠护,沿山凸凹,池水涟漪,绕着一带短短红栏,栏畔几丛凤仙,百叶重台,映着屋角夕阳,别有一种袅娜之致。剑秋因想起《芳谱》,便说道:“荷生,你的《芳谱》近来又有人出来重翻了!”荷生惊讶道:“这又是何人呢?”剑秋道:“如今城里来了一个诗妓,你是没有见过的。又来了一个大名士,赏鉴了他,肯出三千金身价娶他,那秋痕如何赶得上?这《芳谱》却不是又要重翻么?”荷生笑道:“果然有这诗妓,有这阔老,我也只得让他发标。只是太原地方,我也住了半年,还有什么事不知,你哄谁呢!”剑秋道:“我给你一个凭据吧。”说着,进去半晌,取出一把折扇,递给荷生道:“你瞧。”荷生看那扇叶上系画两个美人,携手梧桐树下,上面题的诗是: 两美婢停一聚头,桐前双影小勾留。 欲平纨扇年年恨,不写春光转写秋。 款书“剑秋学士大人命题,雁门采秋杜梦仙呈草。”笑道:“你这狡狯伎俩,我不知道么?这个地方果有采秋这样人,我韩荷生除非没有耳目罢了,还是我韩荷生的耳目,尚待足下荐贤么?”剑秋也笑道:“我这会就同你去访,如有这个人,怎样呢?”说毕,便吩咐套车。 此时新月初上,一径向愉园赶来。两人酒后,何等高兴,一路说说笑笑.不觉到了愉园。剑秋便先跳下车,亲自打门。约有半个时辰,才听得里头答应道:“姑娘病了,没有妆梳,这几月概不见客,请回步吧。”剑秋再要问时,双扉闭月,寂无人声。剑秋扫兴,只得将车送荷生回营。荷生一路想道:“此地原只秋痕一个,那里还有什么诗妓?就如那一天吕仙阁所遇的丽人,可称绝艳,风尘中断无此人!剑秋游戏三昧,弄出什么诗扇来,想要赚我,呆不呆呢!”荷生从此把寻花问柳的念头,直行断绝了。 一日,剑秋便衣相访,又说起采秋如何高雅,如何见识,如何喜欢名下士。荷生不等说完,冷笑道:“算了!人家说谎,也要像些,似你这样撒谎,什么人也赚不过。”这一席话把剑秋气极起来,说道:“我好端端和你说,你尽说我撒谎,我今日偏要拉你去见了这个人,再说罢。”荷生笑道:“你拉我到那里,倘他又做了闭门的泄柳,你这冤从何处去诉呢?”剑秋拍掌道:“今日再不能进去,我连‘欧’字也不姓了。”荷生看他上了气,便也似信不信的问道:“你坐车来吗?”剑秋道:“我今天是搭一个人车来的,回去想坐你的车。”荷生道:“我们骑马罢。”剑秋道:“好极。”于是荷生也是便衣,借剑秋由营中夹道出来,二人各骑上马,缓缓行来。 刚到菜市街,转入愉园那条小胡同,正要下马,便遇着杜家保儿说道:“姑娘还愿去了,欧老爷同这位老爷进去吃一钟茶,歇歇吧。”荷生道:我不去了。”剑秋气极了,说道:“今天见不了这个人,我也要你见见他的屋子。”便先自下马,和荷生步行,转了一圈,便是愉园。 保儿领着走进园来,转过油漆粉红屏门,便是五色石彻成湾湾曲曲羊肠小径。才到了一个水磨砖排的花月亮门,保儿站住,说道:“有客!”里面走出一个垂髻丫鬟,保儿交代了。荷生、剑秋随那丫鬟进得门来,却是一片修竹茂林挡住,转过那竹林,方是个花门。见一所朝南客厅,横排着一字儿花墙,从花墙空里望去,墙内又有几处亭榭。竹影萧疏,鸟声聒噪,映着这边庭前罂粟、虞美人等花,和那苍松、碧梧,愈觉有致。 转到花厅前面,是一带雕栏,两边绿色玻璃,中间挂一绎色纱盘银丝的帘子。丫鬟把帘掀开,两人进得厅来,随便坐下。见上面一个匾额,是梅小岑写的“清梦瑶华”四字。上面挂着祝枝山四幅草书,两边是郑板桥墨迹,云: 小饮偶然邀水月,滴居扰得住蓬莱。 中间一张大炕,古锦斑烂的铺垫。几案桌椅,尽用湘妃竹凑成,退光漆面。两边四座书架,古铜彝鼎,和那秘书法帖,纵横层叠,令人悠然意远。荷生笑道:“倒像个名人家数!” 只见两个清秀丫鬟,年纪十二三岁,衣服雅洁,递上两钟茶,笑嬉嬉的道:“我娘吕仙阁还愿去了,失陪两位老爷,休怪哩。”荷生见了丫星说出“吕仙阁”三字,心中一动,便问道:“这是什么时候许的愿心?”丫鬟说道:“就是我妈病重那几天许的。”剑秋道:“你妈这会大好了么?”丫鬟道:“前个月十七八这几天,几乎不好,我娘急得要死。如今托老爷们福,大好了。”荷生想道:“我逛吕仙阁那天,不是四月十八么?难道那丽人就是采秋?你看他住的地方如此幽雅,不是那丽人,还有谁的?”便笑向剑秋道:“非有卞和之明,不能识荆山之壁;非有范蠡之智,不能进苎萝之姝。是你和小岑来往的所在,这人自然是个仙人了!”剑秋也笑道:“你如今还敢说我撒谎么?”荷生笑道:“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向博古厨,将那书籍字帖翻翻,却都是上好的。 剑秋一面跟着荷生也站起来,一面说道:“人却不远,只要你诚心求见吧。”就也看看博古厨古董书帖。停了一会,把茶喝了。剑秋便向那两个丫鬟道:“你娘的屋子,这回投在水榭,还是在楼上哩?”丫鬟道:“我娘要等荷花开时,才移在水榭,如今现在春镜楼。”荷生道:“好个‘春镜楼’三字!不就是从这里花墙望去那一所么?”剑秋笑道:“那是他的内花厅。从内花厅进去,算这园里正屋,便是所说的水榭。由水榭西转,才是他住的春镜楼哩。” 又闲话了半晌,采秋还不见来。荷生向剑秋道:“我今日饭后,营中公事不曾勾当,就被你拉到这里来,改天我过你,再来作一日清谈,如今去吧。”剑秋就也移步起来。只见那丫鬟道:“欧老爷,这位老爷高姓?我娘回来,好给他知道。”荷生笑吟吟的道:“你娘回来,说我姓韩,字荷生,已经同欧老爷奉访两次了。”丫鬟道:“老爷,你这名字很熟,我像那里听过来。”那一个丫鬟道:“年头人说,灭那回子三十多万人,不是个韩荷生么?”这一个丫鬟便道:“我忘了!真是个韩荷生。”剑秋笑向荷生道:“你如今是个卖药的韩康伯。”荷生也笑着,借剑秋走了。 这晚采秋回家,听那丫鬟备述荷生回答,便认定目仙阁所遇见的,定是韩荷生。荷生回营,细想那丫鬟的话及园中光景,与那吕仙阁丽人比勘起来,觉得剑秋的话句句是真,也疑吕仙阁所见的,定是采秋。 次日,扶不到三下钟,便独自一人来到愉园。采秋也料荷生今日是必来的。外面传报进来,叫请人内花厅。便是昨日递茶那个丫鬟,笑盈盈的领着荷生,由外花厅到了一个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进内,四面游廊,中间朝东一座船室,四面通是明窗,四角蕉叶形四座门,系楠木退光漆绿的。室内系将十二个书架叠接横陈,隔作前后三层。第三层中间挂着一个白地洒蓝篆字的小横额,是“小嫏huan”三字。北窗外,一堆危石在成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种数百竿凤尾竹,映着纱窗,都成浓绿,上接水榭。遥见池水粼粼,荷钱叠叠。 荷生此时只觉得芙香扑鼻,竹影沁心,林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凌云之想。那丫鬟不知几时去了。又有一个丫鬟跑来,荷生一瞧,正是吕仙阁所遇的十四五岁侍儿。便笑吟吟的问道:“你认得我么?”那侍儿却笑着不答而去。又停一回,远远听得环佩之声,却不知在何处。 荷生站起来,从向北纱窗望去,只见那侍儿扶着采秋,带着两个小丫鬟,从水榭东廊,袅袅婷婷向船室东北角门来,正是吕仙阁见的那个美人。人影尚遥,香风已到,不知不觉的步人第三层船室等着。那侍儿已推开蕉叶的门,采秋笑盈盈的说进来道:“原来就是韩老爷,我们在吕仙阁早见过的。倏忽之间,竟隔有一个多月了。”荷生这会觉得眉飞色舞,神采愈奕奕有光,只是口里转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答道:“不错,不错!我是奉访三次了。”采秋笑道:“请到里面细谈罢。”说着,便让荷生先走。 小丫鬟领着路,沿着西边池边石径,转人一个小院落,面南三间小厅,却是上下两层。荷生站在院中,那小丫鬟先去打起湘帘,采秋便让荷生进去,上首椅上坐了。采秋自坐在靠窗椅上,说道:“昨辱高轩枉顾,适因为家母还愿,所以有慢”,尚未说完,荷生早接着笑说道:“不敢,不敢!今日得睹芳姿,已为万幸。”采秋道:“昨日不是同剑秋来么?”荷生道。“那是敝同年。今日急于过访,故此未去约他。”采秋过:“剑秋月前到此,谈及韩老爷文章风采,久已倾心。” 荷生听到此。便急问道:“剑秋怎么说呢?”采秋正要答应,荷生重又说道:“还有一言,我们一见如故,以后不可以老爷称呼,那便是以俗客相待了。”采秋笑道:“能有几个俗客到得这春镜楼来?”荷生道:“正是。我们何不登楼一望?”采秋便命丫鬟引着,从左首书架后,上个扶梯,两边扶手栏干均用素绸缠裹。 荷生上得楼来,只见一带远山正对着南窗,苍翠如滴。此时采秋尚未上楼,便往四下一看,这楼系三间中一间,南边靠窗半桌上一个古磁器,盛满水,斜放数枝素心兰、水栀等花;上首排着一张大理石长案,案上乱堆书本、画绢、诗笺、扇叶,和那文具、画具;东首窗下摆着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张梅花断纹的古琴。随后听着扶梯上弓鞋细碎的响,采秋也上来了。 此时荷生立在窗前,采秋正对着明窗,更显得花光倒聚,珠彩出生。头上乌云压鬓,斜答着两个翠翘,身上穿件淡青春罗夹衫,系着一条水绿百折的罗裙。因上楼急了,微微的额角上香汗沁出,映着两须微红,更觉比吕仙阁见时,又添了几分娇艳。便让荷生坐在长案边方椅上,自己坐在对面。那侍儿送上两钟龙并茶,采秋接过,亲手递给荷生。荷生一面接茶,一面瞧这一双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宛然玉笋一般。怕采秋乖觉,只得转向侍儿,说道:“你芳名叫做什么?”采秋道:“他叫红豆。”荷生道:“娟秀得很。婢尚如此,何况夫人,北地胭脂,自当让君独步!” 采秋道:“过誉不当。我知并门《芳谱》,自有仙人独步一时了!”荷生笑道:“这是女学士不肯就征,盲主司无缘受谤!”采秋笑道:“这也罢了。”半晌,又说道:“儿家门巷,密迩无双,几番命驾,恐未必专为我来。”荷生正色道:“这却冤煞人了!江上采春,一见之后,正如月自在天,云随风散,不独马缨一树不识门前,就是人面桃花,也无所谓刘郎前度。” 荷生正要往下说,采秋不觉齿粲起来,双波一转道“说他则甚。”遂将荷生家世踪迹问起来。荷生便将怎样进京,怎样会试不第,怎样不能回家,怎样到了军营说了。采秋道:“此刻的意思,还是就借这军营出身,还是要再赴春闱呢?”荷生便蹙着眉道:“元宵一战,本系侥幸成功。我本力辞保荐,怎奈经略不从,其实非我心所愿。”采秋点头道:“是。”随又叹道:“淮阴国士,异日功名自在蕲王之上。在弱女子,无从可比梁夫人。所幸诗文嗜好,结习已深,倘得问字学书,当亦三生有幸。不识公门桃李,许我杜采秋连队春风、参人末座否?”荷生笑道:“这太谦了。” 先是荷生一面说话,一面将案上书本、画绢乱翻;这会却检出一张扇页在手,是个画的美人。便取笔向墨壶中微徽一蘸,采秋倚案头,看他向上面端端楷楷的,写了一首七绝,道: 淡淡春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魂销。 若教真贮黄金屋,好买新丝绣阿娇。 款书“荷生题赠采秋女史”八字。写毕,说道:“贻笑大方!”又抚着琴道:“会弹么?”采秋道:“略知一二。”荷生道:“迟日领教吧。”便走了。以后剑秋知道,好不讪笑一番。正是: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无曲中意,有弦外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接家书旅人重卧病 改诗句幕府初定情 话说痴珠移寓汾神庙之后,脚疾渐渐痊愈。谡如因元夕战功,就擢了总兵,游鹤仙加了提督衔,颜、林二将也晋了官阶,遂与合营参游议定,公请痴珠办理笔墨,每月奉束二百金、薪水二十两,就借秋华堂作个办事公所。便有许多武弁都来谒见,倒把痴珠忙了四五日。 自此秋华堂前院搭了凉棚,地方官驱逐闲人,不比从前是个游宴之所。痴珠却只寓汾神庙西院,撤去碑板,把月亮门作个出人之路。又邀了两个书手:一姓萧名祖酂,字翊甫;一姓池名霖,字雨农。小楷都写得很好,便请他们住在堂后两间小屋。这西院中槐阴匝地,天然一张碧油的穹幕,把前后窗纱都映成绿玻璃一般。屋里炉篆微熏,瓶花欲笑,药香隐隐,帘影沉沉。痴珠日手一编,虽蒿目时艰,不断新亭之泪,而潜心著作,自成茂苑之书,倒也日过一日。偶有烦闷,便邀心印煮茗清谈,禅语诗心,一空尘障。时而李夫人馈遗时果名花、佳肴旧酝;或以肩舆相招至署,与谡如论古谈兵,指陈破贼方略;间至后堂,团圆情话,儿童绕膝,婢仆承颜,转把痴珠一腔的块磊,渐渐融化十之二三。 到了六月初,起居都已照常。收了两个家人:一唤林喜,一唤李福。谡如又赠了一辆高鞍车,一匹青骡。这日正在研朱点墨,忽节度衙门送到自京递来家报,好不欢喜。及至拆开,顿惨然,泪涔涔下。 看官,你道为何呢?原来去年八月间,东越上下游失守,冶南被围,痴珠全家避人深山。不料该处土匪突尔竖旗从贼,以致亲丁四十余口,踉跄道路。痴珠妾茜雯正在盛年,竟为贼掳,抗节不从,投崖身死。老母及余人,幸遇焦总戎带兵救护,得无散失。至戚友婢仆,沦陷贼中,指不胜屈。比及敉平,田舍为墟,藏书扫荡个干净,而且上下游仍为贼窟。慈母手谕痴珠,令其在外暂觅枝栖。 痴珠多情人,既深毁室之伤,复抱坠楼之痛,牵萝莫补,剪纸难招,明知乌鸟伤心,翎原急难,而道弗难行,力穷莫致。从此咄咄书空,忘餐废寝。不数日,又倒床大病起来。这晚,翊甫、雨农、心印俱来,痴珠竟糊糊涂涂,认不清人了。慌得心印、秃头赶着请个麻大夫,诊了脉息,就郑郑重重的定了一个方,服下,依然如故。一连数日,清楚时候喝不了数口稀饭,余外便昏昏沉沉,不像是睡,也不像是醒。谡如夫妇,逐日早晚叫人来问。 一日,谡如亲自前来,秃头迎出,知痴珠吃下药刚才睡下,谡如就坐外间。此时正是日高卓午,满院中森森槐影,鸦雀无声,惨绿上窗,药炉半烬,已觉得四顾凄然。忽听痴珠呓语道:“梧桐叶落,是我归期。”一会又说道:“还有十五个月哩。”一会又吟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以后语便微细,恍佛有七字一句,是“身欲奋飞病在床”。又叫了几声“茜雯”,忽然大声道:“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以后声又小了。约略有“蔓草萦骨,拱木敛魂”八个字,余外不辨什么。谡如听着发怔,只得唤秃头道:“你叫醒老爷。”秃头进去,好容易将痴珠唤醒,含糊一语,又昏昏的睡去了。谡如跟着进来,见痴珠穿着贴身衣服,遮着紫纱夹被,瘦骨不盈一把,心中十分难受。便向秃头道:“我且回家,访个名大夫来瞧吧。”谡如说着,招呼伺候,上马去了。 次日,谡如延了一个大令,姓高的,也不中用。还是颜参将荐一兵丁,姓王的,和那麻大夫细细的商议,决之心印,眼下药,却能多进了几口稀饭,人也明白些。自此,病势比以前便慢慢的减下来。只可怜秃头彻夜无眠,足足闹了一个多月。 再说荷生自见过采秋之后,琴棋诗酒,匝月盘桓。美人有豪杰之风,名士无狂旦之气,虽柔情似水。却也稳重如山。此时芙蓉洲荷花盛开,荷生践约,还敬了众缙绅。十妓中只秋痕、掌珠病不能来。这日,管弦沸耳,酒肉餍心,却不过小岑、剑秋,也不唤采秋侍酒,就中单赏识了洪紫沧。 二十三日系荷花生日,荷生先一日订了小岑、剑秋,也订紫沧,只传着丹翚、曼云伺候。日斜后,就套车到了愉园。此时采秋卧室早移在水榭。荷生正从西廊向水榭步上来,远远望见采秋斜倚正面栏干,瞧着荷花。荷生见了,忽然心中一动,好像几年前见过这样光景,便站在栏干前默想,却再也想不起来是何人、何地。 那采秋早笑盈盈的迎上来,说道:“你心里想什么?你看夕阳映着红莲,分外好看哩。”荷生笑着走过来,一面说道:“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不要紧,不用说了。”丫鬟们搬了两张湘竹方椅子和茶几二人就向着栏干坐下。丫鬟递上两钟雪水炖的莲心菜。荷生还默想了一会,谁知越想越记不起。回眸一盼,又见采秋晚妆如画,头上乌云一丝不乱,一身轻罗簿彀,映着玉骨冰肌,遂把前事忘了。采秋道:“人言红莲没有白莲的香,你不闻见香么?”荷生笑道:“大抵花到极红,香气便觉减些,所以海棠说是无香。这也是予齿去角的意思。其实,是个名花,再无不香的;只是这种香,只许细心人默默领会,比不得那素馨、茉莉的香,一接目便到鼻孔中来。”采秋也笑道:“这才是心清闻妙香。要晓得他有这一股香,才算是不专在色上讲究哩。” 二人在花前谈了一会,才进屋子坐下。荷生瞧着楹联,说道:“你这里都没有集句对子,我集有一对,写给你吧。”随将明日的局告诉采秋,就说:“八下钟,我坐车来和你同去。”便走了。 次日,二人同到了柳溪,上得船来。那船刻着两个交颈鸳鸯,两边短短的红阑,玻璃长窗,篷盖上罩着绿油大卷篷,两边垂下白绫飞沿,中舱靠后一炕,炕下月桌可坐七人人。另一个船略小些,是载行厨及跟人的。荷生瞧着表道:“早得很呢。”一会,丹翚、曼云先后到了。又一会,小岑、剑秋、紫沧也都来齐。那船就咿咿哑哑的,从莲萍菱芡中荡出,穿过石桥,不上一箭中,便是芙蓉洲水阁。这水阁造在水中,后面桥亭接上秋华堂,前三面俱是楠本雕成竹节漆绿的栏干。 大家上了水阁,凭栏四望,见两岸渔帘蟹簖,丛竹垂杨,或远或近,或断或续,尤觉得烟波无际。家人上来请示排席,剑秋道;“船里去吧,一面喝,一面看。”大家俱以为然。一会,跟班回说:“席摆停当了。”七个人都下出来,入席坐定。水手们分开双桨,向荷花深处荡来。只见白鹭横飞,垂杨倒挂,香风习习,花气蒙蒙。真是香国楼台,佛天世界。 采秋笑道:“今日不可不为花祝寿。遂站起来,扶着船窗,将一杯酒向荷花洒酹了一回。荷生说道:“正是。”就也浇了一杯酒,二人相视微微而笑。于是大家饮了数巡。那边船上,又送过了新剥的莲子,并一盘鲜荔,各人随意吃了。紫沧望着采秋道:“今日这般雅集,何不行一令?”采秋想了一想道:“今日令筹俱不在此,只好行一个简便的。这令叫做‘合欢令’。我先喝一杯令酒,以下如有说错的,照此为罚。”一面说,一面端起杯酒喝了。使说道:“这个字,要两边都一样,可以挪移的。听着:‘琵字喜相逢,东西两意同。拆开不成字,成字喝一杯。’”又接着说道:“荷字飞觞:笑隔荷花共人语。” 采秋并坐是荷生,荷生上首是曼云,恰好数到“荷”字。曼云只得喝了一杯酒,道:“这字很少,只怕我要受罚了。”小岑、剑秋,也各人凝思了一会,都道:“这令看着不奇,竟难的。”荷生一面催曼云快说。曼云将纤手在桌子上画了一回,笑道:“有了!‘蒜字喜相逢,东西两意同。拆开不成字,成字罚一杯’。”大家都道:“好!”曼云便接着说道:“映日荷花别样红。”一数,数到了紫沧。 紫沧满饮一杯,说了一个‘兢”字。小岑拍手道:“我正想了此字,不料被你说了。”紫沧笑着说一句是:“清露点荷珠。” 一数,又数到了采秋。采秋道:“我再说吗?却怕要罚了。”荷生便道:“我替你说吧。”剑秋忙说道:“代倩的罚十杯。”采秋便将剑秋看了一看,道:“我再说一个及笄的‘笄’字,你们说好不好?”大家齐声赞赏。采秋随念一句,一手指着数道:“青苔碧水紫荷钱。”“荷”字恰数到剑秋。剑秋道:“我知道必要数到我的,幸而有一个弱字,何如?”众人也都说:“可以,快飞觞吧。”剑秋便喝了酒,说道:“留得枯荷听雨声。”采秋先说道:“今日荷花生日,不许说这衰飒句子,须罚一杯再说。”众人都说:“该罚!你不见方才替花祝寿么?”剑秋道:“是了,不错,该罚!”遂又喝了一杯道:“我说张聿这一句,最吉利的:‘池沼发荷英’。”便向采秋道:“好不好?” 采秋也不答应,笑了一笑。小岑替他一数,数到了荷生。采秋忙用手试一试荷生酒杯,说道:“天气虽热,也不可喝冷酒。”便替荷生加上半杯热酒。荷生喝了,说道:“我就是本地风光,说个并州‘并’字。”大家道:“好!”剑秋道:“这是从‘笄’字推出来的。”荷生道:“诗也是我的本色:不妨游子芰荷衣。” 却数到丹翚。荷生道:“你的量大,当喝一满杯。” 丹翚喝了,想一会,说了一个“丝”字。众人尚未言语,曼云笑道:“丹姊姊要罚了。”丹翚道:“‘丝’字不是两边同么?”曼云道:“那是减写,正写两边是不同的。”小岑道:“不错。正写是从‘系’,况拆开是个‘系’字,罚了吧。你的量好,不怕的。”丹翚红着脸,只得又喝了一杯。停了,想出一句诗来,说道:“风弄一池荷叶香。”一顺数到小岑。小岑喝了酒,想了又想,说个“茁”字,随说了一句《离骚》道:“制芰荷以为衣。” 荷生道:“好!这又该到紫沧。”紫沧道:“我说一个‘羽’字收令吧。”大家都说:“是眼前字,一时竟想不起。” 那时船正荡到柳荫中,远望那堤北彤云阁,雕楹碧槛,映着翠盖红衣,大有舟行镜里之概。大家上岸凭跳一回,又值夕阳西下,暮霭微生,花气空蒙,烟痕淡沱。小岑等三人游秋华堂去了。 荷生遂挑了三个佳人,重来水阁。采秋团向荷生道:“你带有文具,要写对子,这里写吧。”于是跟班们就中间方桌摆上文具,青萍送上云龙蜡笺,丹翚、曼云按着纸,采秋看荷生蘸饱了笔,写道: 香叶终经宿鸾凤; 写完一联,丹翚、曼云两人轻轻的债过一边,红豆将文具内两块玉镇尺押住。采秋又把那一幅笺铺上,自己按着,荷生复蘸饱笔,写道: 瑶台何日傍神仙, 采秋瞧着大家向外说话,便眼波一转,澄澄的向荷生道:“这‘何’字何不改作‘今’字呢?”荷生瞧着采秋,笑道:“匪今斯今。”采秋笑道:“请自今始。”二人说话,脉脉含情。 小岑等早已回来,恰好荷生款已落完,采秋便迎将上去。剑秋看着桌上联句,便说道:“好呀!你们双双的畅叙,还说‘瑶台何日傍神仙’呢!”小岑瞧着出句,说道:“这是老杜《古柏行》,对句呢?”采秋道:“好个表表的词林!香山诗句都记不得么?”小岑也笑道:“是呢。”丹翚道:“你们翰林衙门,笑话多哩。” 此时采秋等三人均微有酒意,断红双颊,笑语缠绵。谈了片时,看天渐渐晚了,遂仍都上了船,撤去酒席,烹上了荷叶茶。荷生便命将船往柳溪荡去。采秋问起秋痕来,小岑便将端节那一天故事,说与大家听。刚说到推吊下门来,那船已到了柳溪南岸,一簇车马都在那里伺候。时已黄昏,便道:“这会讲不完,改日再说吧。”便跨丹翚车辕走了。紫沧、剑秋两人一车。采秋携了荷生的手,进入后舱,悄说道:“你今日还要回营么?”荷生笑一笑,便唤红豆与采秋更衣,看上了车,又送曼云也上车,方才走了。看官记着!荷生宴客这两日,正是痴珠病笃的时候。正是: 百年须臾,有欣有戚。 剑斫王郎,鞭先祖逖。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宴水榭原士规构衅 砸烟灯钱同秀争风 这书所讲的,俱是词人墨客,文酒风流。如今却要序出两个极不堪的故事。你道是谁?一个是杜采秋此刻的冤家,一个是刘秋痕将来的孽障。这话怎说呢?慢慢听小子道来。 去年大兵驻扎蒲关时候,预备船只,原士规借此科派。经略闻风,立刻根究。本上司怕有人讦发出来,替担处分,就将士规平日恶迹全揭出来,坐此撤回。他这缺是个好地方,土规做了一任,身边很积有许多钱。平素与苟才酒肉兄弟,晓得苟才和荷生的同年梅小岑是个世交,便想由此门路,夤缘回任。 你想小岑是个正人,又知道荷生是一尘不染的,如何肯去说这样话,讨这种情?只小岑面皮极软,挣不脱苟才的纠缠,便推在荷生身上,说是“荷生坚说不能为力”。土规因此忿恨荷生,比参他的人更加十倍。并疑先前撤任,俱系荷生所为。其实,士规不自构衅,荷生那里认得土规这个大名! 你道他怎样构衅呢?原来他家用一老妈吴氏,系代州人,与采秋的妈贾氏素有往来,便花些小钱,结识起来。这土规太太就和贾氏语言涞洽。臭味无差,彼此馈遗,十分亲热。一日,贾氏要请原太太一逛愉园,原太太说道:“这却不必。只我们老爷说要借贵园请一天朋友,不知你答应不答应?”贾氏是个粗率的人,便说道:“这等小事,我怎的不答应!我们这园,原是借人请酒的,老爷如肯赏脸,天天到我们园里请酒,就是我们造化了!”原太太说道:“不是这般说。现在你那愉国,是大营韩师爷走的,如何肯给我们请酒呢?这是我的情分,打扰你姑娘一天,便教我脸上好看多了。你能做得主不能呢?”贾氏笑道:“园是我置买的,韩师爷难道能占去我的园么?生客不见,这也是我那呆女儿的主意。其实,我们吃这一碗饭,那里认得如此清楚。而且你我何等情分,我这园子就像你家的一样,千万不可存了彼此的心。老爷到我家,还敢比做客么?就借我们的园请一百天酒,我的女儿也应该出来伺候,何况一天呢?”原太太道:“你且回去与你姑娘商量。”贾氏道:“不要商量,你对你们老爷说,是我已经答应了,凭老爷吩咐那一天,上下酒席,我一起包办吧。”原太太不胜欢喜,到屋里取出三十两银子,说道:“老爷说过,就是明日,上下三席,银数不敷,另日再补吧。”贾氏道:“三十两银尽够开销。老爷要明日,我就回去赶紧张罗,不然,怕误事哩。”说毕,便坐车回去了。 看官,你道采秋依不依呢?咳!人间最难处的事,无过家庭。采秋是个生龙活虎般女子,无奈他妈在原家一力担承,明知此事来得诧异,但素来是个孝顺的,没奈何只得屈从。 次日,他妈便一早把水榭铺设起来,催着采秋梳妆。日未停午,这原土规便高车华服,昂然而来。他妈径行迎入水榭。两廊间酒香茶沸,水榭上锦簇花团,土规得意之至,便请采秋相见。他妈叫丫鬟叠促连催,采秋不得不坦然出见。正寒暄间,丫鬟招呼:“客到!”一个是钱同秀,一个是施利仁。采秋俱未会过,一一问过姓字。一会,又报:“客到!”只见月亮门转出三个人来:一个年纪四十多岁,两个年纪都不上三十岁。采秋也未会过,到了水榭,彼此相见。 采秋正待一一致问,原土规指那穿湖色罗衫的,说道:“这位老爷姓卜,字天生。”指那穿米色绉衫的,说道:“这位老爷姓夏,字若水。”指那穿半截洋布半截纺绸的,说道:“这位老爷姓胡,字希仁。”采秋只得应酬一遍。停了一回,又报:“客到!”采秋认得是苟才。那苟才一路欢天喜地的喊进来道:“望伯,望伯!好阔呀!今日跑到这个地方请起客来!”口里说话,脸又望着大家,踉踉跄跄的走来。不想从西廊转过水榭,这过路亭是一道板桥,他趾高气扬,全不照管,便栽了一交。大家不禁哄堂起来。他人既高,体又胖,这一栽,上身靠在栏干上,将欲爬起,用力太猛,只听“咕咚”一声响,连人连栏干,一起吊下水去了! 幸是堤边水浅,采秋忙叫丫鬟传进两三个打杂,下去扶起。虽无伤损,却拖泥带水,比落汤的鸡更觉难看。打杂的乖觉,将他送至园丁的一间小室中。原士规和大家都跟来,教他站着,不要动,招呼他的跟人,替他收拾。又吩咐自己跟人,飞马到他家里,取了衣衫鞋袜,给他换上。闹了半天,才把这个落水的人洗刷得干净了。 不想胡苟又弄出笑话来。你道为何?他出来解手,想四面游廊都系斗大的砖砌成,万无给人撒溺之理;陡见廊尽处有一个白磁青花的缸,半缸水和溺一样,闻之也有些臭味,想道:“采秋实在是阔,连溺缸都如此华丽!”刚把衣衫抠起,溺了一半,一个丫鬟瞧见,喊道:“那溺不得!那是娘灌兰花的豆水!”大家听见,又是一场哄堂大笑。倒弄得胡苟溺不是,不溺又不是。勉强溺完,自觉郝颜,上来只得假做玩赏荷花,倚在栏干边。夏旒看见,笑道:“希仁,站开些,不要又吊下一个去!”说的大家又哈哈的大笑了。 一会摆席,钱、施、苟三人一席,原士规自陪;胡、夏、卜三人一席,采秋相陪。原来这愉园中所用酒器及杯盘之类,均系官窑雅制及采秋自出新样打造。肴酒精良,更不必说。这几人除了苟才、原土规在官场中伺候过几年,其余均系乡愚,乍到场面,便觉是从来未见之奇,早已十分诧异。 酒过数巡,士规忽望着卜长俊道:“贵东几时可以署事?听说不久可以到班,吾见是要发大财的。”卜长俊道:“敝东秋间就可以代理,且是一个呆缺,别人夺不去的。”夏旒接口道:“前日奉托转卖与贵东的几样东西,不知已看过否?兄弟近日手头甚窘,颇望救急。”卜长俊道:“不要说起。前日东家下来,一脸怒气,坐了片刻,我也不敢问他,忽然又进去了。这件事只好看机会吧。”随又说了些何人补缺,何人惜赈,何人打官司;又说道街上银价如何,家中费用如何,总无一句可听的话。那采秋如何听得,便推人内更衣去了,吩咐红豆带着小丫鬟轮流斟酒,直到上了大菜,才出来周旋一遍。大家都晓得这地方是不能胡闹的,也不敢说什么。 采秋却自在游行,说说笑笑,也不调侃众人,也不贬损自己,倒把两席的人束缚起来,比入席之时还安静得许多。采秋转恐他妈看得冷落不像,叫小丫鬟送上歌扇,说道:“我是去年病后嗓子不好,再不能唱了,他们初学,求各位老爷赏他脸,点一两支吧。”于是一席公点一支。红豆弹着琵琶,领着小丫鬟唱了二支小调,天就也不早了。土规大家说声“打扰”,一哄而散。原士规从此逢人便将采秋怎样待他好,怎样巴结,还有留他住的意思说开了。这是后话。 且表那日贾氏喜欢得笑逐颜开,采秋却正色道:“妈!这是可一不可再呢。我这回体妈的意,妈以后也该晓得我的心才好呢。”贾氏笑道:“我明白就是了。”看官,你道采秋今天的情事,倘令秋痕处之,能够如此春容大雅否?不要说今天这一天,就昨天晚上,不知要赔了多少泪,受了多少气哩。可见人不可无志,亦不可无才。 闲话休题,听小子说那钱同秀一段故事。同秀自五月初四至省,那一夜就被施利仁拉往碧桃家来。开着烟灯,三个人坐在一炕。同秀见碧桃一身香艳,满面春情,便如蚂蚁见膻一般,倾慕起来,说道:“似你这种人材,须几多身价哩?”碧桃一面替他烧烟,一面笑道:“给你估量看。”同秀道:“多则一千,少则八百。”碧桃点点头。利仁道:“你就允出八百可耗羡锭,取去吧。”同秀躺下,笑道:“怕他嫌我老哩。”碧桃笑吟吟的将烟管递给同秀,说道:“只怕老爷不中意。五十多岁人就算是老,那六七十岁的连饭也不要吃了。”说着,将自己躺的地方让利仁躺下,倒起来吃了两袋水烟,出去与他妈讲几句话,进来便躺在同秀怀里,看他手上的羊脂镯子。同秀把一条腿压在碧桃身上,将上的一口烟一人吹了半口,重烧上一口递给利仁。三人一面吹,一面谈,直至三更天。同秀原想就住在那里,倒是碍着利仁,不好意思。利仁也看出,故意倒催同秀走了。 次日,芙蓉洲看龙舟,二人见面,复在一席。那晚散后,同秀是再挨不过,便悄悄跑到他家。碧桃接入卧房,开了烟灯,笑嘻嘻道:“席散许久,你怎不来呢?”同秀道:“我去拜客,不想天就快黑了。施师爷今夜不来么?”碧桃道:“他和我说,席散后就要出城,干个要紧的事,明后日才能回家。”当下同秀卸了大衫,就躺在碧桃身上,吹了一管烟,笑吟吟的道:“你真不嫌我老,我今夜就住在这里了。”碧桃笑道:“你再老二十岁,我也不给你走。”一会,两人说说笑笑,就在烟灯旁边胡乱成局。 自此作衣服打首饰,碧桃要这样,同秀便做这样,碧桃要那样,同秀便做那样,每一天也花几十吊钱,连老鸨、帮闲、捞毛的,没一个不沾些光。好在同秀到这个地方,便挥金如土,毫不悭吝。其实,碧桃与利仁是个旧交,以前也曾花过钱,到后来没得钱了,转是碧桃恋他生得白皙,又雄赳赳的人才,虽非如意君,也还算得个在行人。鸨儿爱钞,姊儿爱俏,所以藕断丝连,每瞒他妈给他许多好处。只可怜同秀如蒙在鼓里。 一日,同秀醉了,乘着酒兴,便向碧桃家走来。见大门未关,便悄悄的步入院子,一家俱无动静。上房、厢房,灯光都不明亮,径进堂屋,房门却关得紧紧的。微闻里面一阵尤云殢雨之声,生辣辣的突入耳来。当下同秀掀开帘子,将脚把门一踢。不想门虽踢倒,同秀的酒气怒气一齐冲上心来,人也倒了。碧桃和那人正在好处,忽听“哗喇”一声,惊得打战,忙把烟灯吹灭,倒转喊他妈:“拿火!” 他妈从睡梦中听见响,又听见他女儿厉声叫唤,陡然爬起,应道:“什么事?”剔起灯亮,点着烛台,刚掀帘子,瞥见有个人影出去,疑是猴儿,便叫一声,不见答应。再瞧大门,是洞开的,说道:“这时候门也不关,猴儿跑到那里去?”碧桃不敢下炕,急得喊道:“先拿个火上来吧!”他妈忙着闭上门,赶到碧桃屋里。只见门扇倒在地下,一个人覆在门上,烟灯已灭,碧桃坐在炕沿上系裤带。急将烛台将那人细瞧,却是钱同秀,酒气醺醺,流涎满口。便问碧桃道:“怎的?”碧桃道:“我好端端的在烟盘边睡着了,晓得他是什么时候来!也不叫人,就这样的拍门擂户,惊醒了人,他却挺倒了。”那婆子一面听碧桃说话,一面将手摸着同秀的额,却是热热的,便说道;“他醉了。”碧桃就也下炕瞧着,反笑起来。婆子将烟灯点着,说道:“你叫他醒吧。”碧桃道:“我凭他挺着,叫他做什么!”婆子不过意,将手绢把他唾涎抹净了,连声叫着,忽听见打门,婆子一面答应走去,一面说道:“施师爷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躺就全不知道了?”开起门来,看是猴儿,便骂道:“小崽子!你跑了,也不叫人关门。”絮聒一会,便叫他帮着扶同秀上炕,把门上好。 这同秀到了三更,才醒过来,见碧桃坐在身边,笑容可掬,眉目含情,便将手拢将过来,说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碧桃笑道:“你还问吗?你酒醉也罢了,怎的把门踢倒,却挺着尸不言语?害得人家怕得什么似的!”同秀醒后,把以前情事通忘了,这会碧桃说起,倒模模糊糊记起来。碧桃见他半晌不语,便问道:“你想什么呢?”同秀道:“想你二更天时做得好梦!”碧桃笑道:“你胡说,我又做有什么梦!我做我的梦,你怎么又知道呢?”同秀便把踏门的缘故,转说出来。碧桃便哭起来,叨叨絮絮,闹个不休。同秀只得左一揖陪不是,右一揖陪不是,说道:“总是我醉糊涂了,下次再不吃酒吧。”自此。又好了十余日。 一日雨后,同秀带了一帕子的南边新到的菱角和鲜莲子,坐了车,向碧桃家来。才到胡同,早见门首有一辆车停住。下车,便认得那辆车是利仁坐的。同秀车夫向车中取过那帕子,恰好猴儿出来。同秀就跨进门来,猴儿跟着,同秀不许他声张,悄悄向上房走来。只听得利仁说道:“吃一个乖乖算吧。”同秀便抢上一步,将帘子一掀。只见床上开着烟灯,碧桃坐在利仁怀里;利仁一只手兜在碧桃肩上,瞧见同秀,急行推开。同秀这一气,真是发上冲冠,一手将帕子内包的东西向碧桃脸上摔来,一手将烟灯砸在地下,说道:“好。好,你们做了一路!”就怒气冲冲的出来上车,马上叫跟班收拾,搬到店里。 后来花了五百金,买走一妾。进门那一日,办了数席酒,叫了一班清唱相公,请他那相好的财东和苟才、原士规诸人。正在热闹,不想碧桃母女披头散发,坐车而来。一下车,就像奔丧一般,号啕大哭,从门前大闹进来,家人打杂人等都挡不住。同秀跑开了,他妈将头向墙上就撞,碧桃又拿出小刀来,向脖子要抹,十余人分将按住。碧桃就躺在地下,大哭大嚷,声声又叫钱同秀出来。街坊邻右和那过路人,挤满院子。那怕事的财东看见闹得不像,早都跑了。只剩下苟才等酒肉兄弟和那万分走不了的几个伙计,做好做歹的劝。无奈两个泼辣货再不肯歇手,直闹到定更。 大家晓得此事是背后有人替他母女主张,只得找着同秀,劝他看破些钱,和他妈从两千银子讲到一千两,才得归结,天已发亮了。这苟才等今天真是日辰不好,喜酒一杯不曾吃上口,倒赔嘴赔舌跑了一夜。正是: 执鼠之尾,犹反噬人。 只有罗汉,狮象亦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中奸计凌晨轻寄柬 断情根午夜独吟诗 话说荷生日来军务正忙,忽晤小岑,说原士规愉园请客,十分惊愕,说道:“那愉园平日不是他们走动的地方!”后来小岑说的千真万真,荷生总不相信,特特请了剑秋来。剑秋一见面,也怪采秋,说道:“愉园声价,从此顿落了!”荷生一肚皮烦恼,默默不语。剑秋随接道:“这其间总另有原故。他们那一班人素与采秋是没往来,只是这一天的事如今都传遍了,还能够说是谣言?”小岑道:“望伯很得意,说是人家花了几多钱,也不过如此闹一天。”荷生听着,心上实在不舒服,便说道:“算了!从今再不要题起‘愉园’两字吧。”说着,就将别的话岔开,无情无绪的谈了一会,二人也就去了。 此时日已西沉,荷生送出二人,也不进屋,一人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会望着数竿修竹痴立,一会又向着那几盆晚香玉徘徊。直到跟班们拿上灯来,青萍请示开饭,荷生才进屋里,说道:“我不用饭了,你将荷叶粥熬些。”便到里间躺下。好一会,门上送上公事,荷生起来问道:“有紧要的军情么?”门上回道:“没甚紧要的。”荷生道:“我明天看吧。”门上答应退出,荷生就撂在一边。青萍回道:“荷叶粥熬好了。”荷生道:“我肚里不饿,停一会吃吧。”送出来堂屋,又是踱来踱去。忽然自语道:“撒开手罢了。”青萍大家都在帘外伺候,也不晓荷生是什么心事。只听得辕门外已转二更了,便掀帘进来,请荷生用点粥。荷生叫端上来,就在堂屋里吃了,也不叫添。青萍回道:“老爷不曾用晚饭,添些吗?”荷生恼道:“不用了!”青萍不敢再口。跟班送过漱口壶、手巾,荷生只抹了脸,口也不漱,便起来向里间去了。一会,叫:“青萍!”青萍答应进来。只见荷生盘坐一张小榻上,问道:“有什么时候了?”青萍回道:“差不多要一下钟了。”荷生道:“迟了。”便叫跟班们伺候睡下。 次日,青萍起来,走进里间,见荷生已经起来,披件二蓝夹纱短祆,坐在案上了。青萍愕然,招呼跟班照常打叠铺盖,打扫房屋。青萍伺候荷生洗过脸,正要端点心上去,只见荷生检出一张薛涛笺,放在实上,翻开砚匣,磨了浓墨,蘸笔写完;取过一个紫笺的小封套,将诗笺打个图章,折叠封好,写了“愉园主人玉展”六字,便叫:“青萍!”青萍却早在案傍伺候。荷生将柬帖儿递给青萍,说道:“送到愉园,就回来吧。”荷生也不用早点,转向床上躺下,径自睡着了。 且说采秋连日盼望荷生,两天却不见到。当下晨妆初罢,红豆剪一枝素心兰,笑吟吟的掀开帘子,说道:“这花也解人意,前两天才抽四五箭,今天竟全开了。我剪一枝给娘戴上,也不负开了这一番。”采秋也自喜欢,向着花领略一回,就接过手,对着镜台正要插在鬓边,忽见小丫鬟传进柬帖,说是韩师爷差人送来的。采秋便将兰花放下,亲手拆开一看,却是两纸诗笺,上写的是: 风际萍根镜里烟,伤心莫话此中缘! 冤禽衔石难填海,芳草牵情欲到天。 云过荒台原是梦,舟寻古硐转疑仙。 懊依乐府重新唱,负却冰丝旧七弦! 红豆在旁,见采秋看了一行,脸色便觉惨然;再看下去,那眼波盈盈,竟吊下数点泪来。红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