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芳菲之歌
[book_author]杨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73315
[book_dec]当代长篇小说。杨沫著。广州花城出版社1986年5月初版。全书分为3部共74章,系《青春之歌》姊妹篇。书中着力描绘了柳明、曹鸿远、白士吾等一代青年人在抗日救亡的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成长及分化,塑造了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群像。漂亮的少女柳明,是北平医学院的高材生。她生长在普通教师家庭,家境虽清贫,却倔强好学。由于在教会学校读书的原因,她与清室后裔白士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建立了一定的感情。正在这时,日本军队发动了芦沟桥事变,炮声轰毁了柳明立志攀登医学高峰的梦。白士吾凭藉家庭的财力,竭力劝柳明去日本留学并与他完婚。与此同时,中共地下党员曹鸿远的爱国热情与行动感染了柳明,使这位富有正义感的姑娘产生了强烈的抗日意愿。在人生的十字路上,柳明经历了感情上痛苦的搏斗,终于毅然放弃了去留学做阔太太的机会,投身到抗日战争的洪流中去。在敌后根据地,她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后因工作上的需要,她被派往敌占区配合曹鸿远从事地下工作,以假夫妻的身份共同生活。他们在工作中产生了纯真而深沉的爱情,但因工作任务的转移,不得不再次分手。而白士吾因恋爱的失败,又被侵略者所利用,遂成为日军的帮凶。由于白士吾卖身投敌,在根据地工作的柳明受到株连,不被信任,思想上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当柳明与曹鸿远再度相逢时,他们正在为各自的工作奔赴不同的区域。这个并未结束的故事通过一个侧面反映了伟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以及人的情感的复杂性。《青春之歌》中的主人翁卢嘉川和林道静在本书中也多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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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第一章
永定河边的岸柳,碧绿葱茏。一阵清风吹过,绵长的柳丝轻袅地拂打着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村里人正歇晌,一片静谧。空气中飘散着醉人的禾香。只有阵阵噪暑的蝉声,打破了田野的寂静。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顺着一条庄稼小道,走到河岸上的柳林里来。由于人声的惊动,蝉声停止了,一只鸟儿突地从林子里飞了出去。这女学生身材修长袅娜,漆黑的短发前,留着齐眉的刘海儿。身穿一件女学生们爱穿的月白竹布短旗袍,脚上是短袜套,圆口带袢儿的黑布鞋。模样儿朴素大方。她迈着轻捷的步子走到岸边,在一个沙丘上坐下,呆呆地望着河水凝神沉思。
永定河卷着泥沙奔腾咆哮的景象不见了,此刻,缓慢地潺潺地流着。静静的流水,淡淡的白云,多么像这位姑娘脸上宁静的沉思啊!她双眼凝视着不停逝去的流水,若有所思地许久没有动弹。
忽然,一双手蒙住了姑娘的眼睛。姑娘用手在上面打了一下,轻声笑道:“苗苗,你怎么不睡午觉?”苗苗放开手,咯咯地笑起来:“明姐,那你怎么也不睡午觉?一个人偷着跑到河边来干嘛?是来欣赏风景呢?是来作诗呢?还是来……”高个儿的柳明,对胖肿的苗虹微微一笑,歪着脑袋认真地说:“苗苗,我什么时候想过作诗来?我现在真想安静地想点问题。早晨散步时,看中了这地方,晌午睡不着觉,就跑来了。”苗虹孩子似的蹦跳了一下,挨着柳明坐下来。手臂搭在朋友的肩膀上,睁大洋娃娃一般亮晶晶的圆眼睛,惊奇地问:“明姐,你在想什么问题,想得这么神秘?还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还要望着河水出神……”“傻丫头,什么都想问,总是多嘴多舌的!就是不告诉你。”“不行!”苗虹手一甩,蹿到一棵柳树旁,跺着脚,佯作生气地喊道,“明姐,你要不告诉我呀,我可不饶你!”柳明站起身,缓步走到苗虹身边,明亮的大眼睛依然沉思地望着河水。半天,才扭过头对身边的苗虹轻声说:“苗苗,学校提前放了暑假。课停了,实验室的门全锁上了。进不了课堂的门,我着急呀……”“哎呀呀……”苗虹没有等柳明说完,用力揪下一根柳条,向朋友的身上拂了一下,“瞧你,瞧你!一心想登医学的圣坛,都想迷了!你迷也不成,急也不成,还是跟白士吾玩玩乐乐,像我跟高雍雅——不是因为你,我可舍不得离开他……”柳明瞟了苗虹一眼,细白的手指刮在腮边:“脸皮有铜钱厚。你快回城里去吧,别叫高雍雅骂我。”“他骂你,我不骂你。我可舍不得离开你。明姐,愁什么!咱们都该骂小日本——咱们有机会也去参加抗日活动好么?”苗虹抱住柳明的肩膀,一脸的孩子气。
“看你想得多简单。”柳明怔怔地盯着苗虹。她的眼睛没有苗虹大,可是清澈、明亮,好像湖水般荡漾着魅人的光泽。“苗苗,时局越来越紧张了,就像有的同学说,华北虽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我是学医的,日夜都盼望着自己……可是,你看,不管报纸上怎么宣传,学校的重要仪器,暑假前就装箱南运了。没有仪器怎么做实验?学业停下来,一事无成,我怎么对得起省吃俭用供我上学的父亲?”苗虹忽闪着大眼睛,好像没听懂似的,看着柳明忧心仲忡的神态,反而顽皮地笑了:“明姐,瞧你!真是戣饺擞翘鞉。中国这么大,就算日本鬼子打来了,咱们照样也有地方上学呀!爸爸说过,如果日本人进攻华北,他就带全家上南方去。国民党里他认识人,到那边还照样可以当教授。我们和他一起到南方上大学,不是一样么?”“不。”柳明摇头,“我留在北平,哪儿也不去。你想,我爸爸教小学挣那么点薪水,一家子(饣胡)口都困难。我现在上大学,还得靠教家馆挣几块钱补贴家用。到别处去,丢下父母弟弟,我怎么忍心?再说到别处去吃什么?更甭说上学了。”苗虹睁大眼睛望着柳明,若有所思地说:“明姐,你说的也许对。瞧我——我就从来没有想过生活上的困难……这样好吧?你不跟我上南方去,我就跟你留在北平。反正我不离开你——你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柳明微微一笑:“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你跟着我,那么——你的那位高雍雅呢?你一天不见他,就念叼他多少遍……你舍得离开他?”苗虹轻轻打了柳明一下,瞪圆了眼睛:“我跟他好的程度,可不如跟你。明姐,你相信他是在真心爱我么?”“相信。他爱你,我知道——你也爱他……”说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个好看的小酒窝。柳明笑了。
柳明是北平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父亲柳清泉是个贫苦的小学教员,本来供不起女儿上大学,可是柳明求学心切,一心想毕业后当个高明的医生,或者当个医学院的教授,所以当她十七岁高中毕业那年,就自己托同学找了个家馆,给有钱人家的孩子补习功课,每月挣几块钱来补助学费。艰难的生活,想当教授、学者的理想促使她刻苦用功,发奋学习。但是,随着“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入侵中国;尤其经过有名的“一二。九”学生运动之后,柳明除了仍旧用功学习外,也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了。她和苗虹还一同参加过北平学联和二十九军进步军官一同举办的学生军事训练。
苗虹是柳明中学时的同学,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声乐系学习声乐。父亲苗振宇是留学日本的医学博士,现在是北平医学院的教授。柳明经常向苗虹的父亲请教些医学上的问题,也就和苗虹更加要好。柳明学习努力,做事认真,性情温静,对苗虹总像个大姐姐。因此,天真热情的苗虹就非常喜爱起柳明来。
柳明的母亲是芦沟桥附近小柳庄一个农民家庭的女儿。学校提前放暑假后,柳明心里烦闷,就邀苗虹一同到姥姥家来住些天。苗虹在城市里呆腻了,也愿到农村见识见识。乍到乡村,那充满诗情画意的自然风光吸引着她,于是,热情的姑娘时常拉着要好的朋友,到河岸边、柳林里、沙丘上,散步呀,唱歌呀,沉迷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她的嗓子好、音域宽,好唱《松花江上》、《毕业歌》、《新女性》、《马赛曲》、《保卫马德里》和《渔光曲》这些悲壮的歌曲,常常高兴起来,就向邻居的姑娘们唱;有时也独自唱;或者两个朋友一同唱起来。过路的或下地的农民和小孩,常常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两个城市女学生的异常神态,可是她们却“我行我素”,毫不在乎。
今天,柳明怀着愁闷的心情,一个人跑到河边的沙丘上,苗虹也追了来。
正当她们坐下来,兴奋而又忧虑地漫谈时,远处蜿蜒在高梁、玉米叶子当中的一条小道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农村大姑娘,背着打草的筐子,脑后甩着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冲着她俩跑来。一边跑,一边用清脆的声音喊道:“明姐姐,苗妹妹,你们在哪儿哪?石姥姥急着找你们哩!”打草的姑娘身穿粉红色带花点的大襟单褂,浅月白色的布裤子,脚上一双扎花儿的黑布鞋。看看姑娘跑到河边,苗虹轻轻拉起柳明,两人躲到一棵大树后面藏了起来。
走近来的姑娘姓周,名香兰。她背着半筐青草在河边上东瞧西看了一阵,不见人影儿。忽然,听见苗虹咯咯的笑声,急忙放下草筐跑了过来,轻轻在苗虹细嫩白净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努着小嘴说:“你们这两个丫头,真调皮!大热天叫我好找。你们躲藏起来干什么?怕老猫把你们抓去喂了耗子?”这个姑娘是柳明姥姥家的邻居,从小和柳明一起长大。柳明虽然成了大学生,但对这童年时代的伙伴,仍然怀着深厚的友情。苗虹因为和柳明要好,也就喜欢起聪明美丽的香兰来。
苗虹得意地摇晃着脑袋说:“香兰,你石姥姥找我们有什么事儿呀?你明天就要当新娘子了,今天还不赶紧去准备嫁妆,背着个筐子打什么草呀!”香兰霎时绯红了脸,捶着苗虹的脊背喘吁吁地说:“石姥姥给你找了个好女婿,叫你去相看哩!快跟我回去,要不,人家走了就见不着了。”听了香兰的话,苗虹反而用小手一下一下打着拍子笑嘻嘻地回答:“给我找女婿呀?石姥姥还挺疼我哩!我爸爸妈妈替我找过好些个,我一个都不要。这个小女婿呀,得我自己相中了、喜欢他了才能算数。香兰姐,你那新郎王永泰,不也是你自己相中的么?明儿个,我跟明姐一定上你婆家去喝你的喜酒。你只有一个公公,没有婆婆对吧?”大姑娘的脸突然像一朵刚刚绽开的红玫瑰花。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忽闪着,一边惊讶地望着苗虹和站在一旁只是微笑的柳明,一边轻轻用二拇指在自己的脸上向苗虹搔划着羞她。
“自个儿找爱人有什么可羞的,你这个封建大姑娘!”苗虹满不在乎地向香兰嘻嘻笑着。
“姥姥找我们有什么事?”柳明这才开口问香兰。
“石姥姥怕你们两个大姑娘在歇晌没人时候各处乱跑,万一碰着坏人,不放心,急得直转磨儿。我就忙着找你们来了。两位姑奶奶快跟我回家吧!”“怕什么!你瞧这儿多安静,咱们再呆一会儿好么?”柳明央求起香兰来。
香兰点点头:“也好,我今儿个再多割点草,也好喂那一条驴腿(注:贫苦农民四家合养一头毛驴,一家算一条驴腿。)。”苗虹没理会她们的谈话,却东一下西一下采摘起岸边盛开着的各色野花来。她一边摘,一边小声对柳明说:“香兰姐明天就要当新娘子了。咱们给她编个美丽的花环,送给她戴好吧?”柳明没理会苗虹,冲着正伏身在河边割草的香兰低声说:“兰姐,这兵荒马乱的,干嘛这么快就成亲?你才十八岁,家里又没有爸爸——你妈多需要你帮着过日子……”香兰听柳明说的是真心话,稍稍忧郁地低声回答:“正因为兵荒马乱的,我妈留着大闺女在家不放心,这才愿意叫我快点过门去……明姐姐,我真舍不得你……”香兰说着,直起腰来,把流下的泪水用衣襟擦去。
柳明呆呆地望着香兰,心里涌起股股惜别之情:以后再回姥姥家,就难得再见这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了。
“那你就去吧!你不是说跟永泰挺有感情嘛,那,我祝愿你们白头到老……”香兰红着脸向柳明点点头,深情地感谢她的祝福。惜别的泪水又挂在腮边,柳明用洁白的手绢替她拭去。
柳枝随风荡漾着,永定河水无声地流着,歇晌的农村午后,除了蝉鸣就是花香,再就是香兰那握着镰刀的敏捷的手,在青草丛中发出的唰唰响声。
一个别致的小花环编成了。苗虹捧着花环,蹑手蹑脚地走到香兰身后,突然举起花环向她头上一戴。
香兰吓了一跳,跳起来扭过身子,把头上的花环拿下来,扔给苗虹:“你这该死的丫头,又捣鬼了!”苗虹举着花环左看右看,还用鼻子嗅着浓郁的香气。
“你明天就要当新娘子了,我给你编个花环,多好看哪!戴上它,比戴凤冠霞帔漂亮多了!”说着,苗虹举着花环又往香兰的头上戴。
香兰笑着,躲着,背起沉甸甸的青草筐扭身往回跑。
柳明一把拉住她,夺过她的草筐,背在自己身上,皱了皱眉头,瞅着苗虹说:“苗苗,不要淘气了!人家心里都怪难过的,瞧你还这么开心。”苗虹见柳明说她,一赌气把花环扔到河里,噘着嘴跟在她们身后走了一段路。忽然,咳嗽一声,一阵清脆的歌声传了过来:美丽的新娘爱着你那年轻的新郎,多少只眼睛向你们投去祝福的目光。
幸福啊,欢乐啊,像一道道温暖的阳光,永远,永远照耀在你们那小小的茅屋顶上——茅屋顶上……
“你这贫嘴丫头,什么茅屋顶上?……”香兰不识字,不能完全听懂苗虹唱的歌词。但她明白这是为她祝福的歌儿。她心儿怦怦跳着,嫩秀的脸又变成了一朵玫瑰花。
“苗苗,你也作起诗歌来啦?一定是高雍雅教给你的……”“不许你再说他!你不知道他在我心里是多么神圣……”不等柳明说完,苗虹急忙用手捂住柳明的嘴。一刹那,她的脸也变成了一朵红玫瑰。
[book_title]第二章
清晨,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样子。
一顶陈旧的小布轿,绣着凤凰、牡丹、红花绿叶的图案,在儿个吹鼓手的前引下,吹吹打打地走上了芦沟桥。那雕刻在桥上的数不尽的石狮子,仿佛也带着惊喜的目光瞧着从它们身边走过的娶亲的人群。
小轿抬到小禹庄东头王永泰家门前停住了。他家没有院墙,只有一架丝瓜棚支在房前,算是一道门墙。小轿放在瓜棚下,吹鼓手被孩子们围着,在一片嘻嘻哈哈的喧笑声中,起劲地敲着大锣,鼓着腮帮子吹着唢呐,双手不停地擂着大鼓——“冬冬冬”、“锵锵锵”、“呜哇呜哇”的响声,给娶亲的人家增添了异常欢乐的气氛。
王永泰家的小板门紧闭着。迎亲的三婶挨着瓜棚下的小轿,拍着门板,按着传统习惯,拉着长声喊道:“新娘子来啦!吉时吉刻到啦!开开门吧!”“冬冬冬”、“锵锵锵”的锣鼓声,“呜哇呜哇”的唢呐声,“看新娘子呀”的喊叫声,欢快地沸腾着,淹没了迎亲三婶的叫门声。
三婶看看吹鼓手们脸上、手上的汗珠,望望嬉笑着看热闹的孩子们,第二次拍着门板喊道:“新娘子来啦!吉时吉刻到啦!快开门吧!”站在屋门里的王永泰,浑身火辣辣的,早就忍不住了。他伸手就要开门,被旁边一位老奶奶一把拉住,气喘吁吁地说:“孩子,等会儿!这是有说道的呀!不叫第三回门,不到吉时吉刻,可不能开门呀!”新郎王永泰二十三岁,身材魁梧,宽肩细腰,是个诚实健壮的小伙子。在长辛店机车修配厂当学徒。因为上下班总打小柳庄过,时常看见一个梳着大辫子、扎着红头绳的大姑娘,在路边的碾子旁,抱着碾棍推碾子。渐渐的,他看中了这个俊俏的大姑娘。王永泰的父亲王福来,老伴早死,就这一个儿子。便千方百计托人说妥了这桩婚事。
花轿临门了。唢呐越吹越欢,锣鼓越敲越带劲。
永泰的心像小鹿似的乱蹦。香兰就在门外,只隔着一层门板——多少日子了,他想着她,盼着她来,她可来了,就要进来了……香兰的眼里,仿佛也已经看见了永泰。想到就要和自己看中的、有情有意的小伙子过日子了,坐在花轿里的香兰,心也扑通扑通地激跳着……
三婶第三次拍着门板,高声喊道:“吉时吉刻到喽!”屋门立刻打开了。永泰已经看见花轿了。三婶刚要伸手掀开轿帘——就在这人声笑闹、锣鼓喧天的顷刻间,突然,空中掠过一声惊人的呼啸,接着是一声霹雷般的巨响。冲天的火光,滚滚的硝烟腾空而起——一颗炮弹在人群中爆炸了!
炮弹落在娶亲的王永泰家的门前。
柳明和苗虹跑到王家门外附近,正并肩向前挤着,想挨近花轿。突然在一阵狂风似的呼啸声中,她们俩的脊背上,都像被一根大木棍狠狠地顶撞了一下,霎那间身不由己地都跌倒在地上。当听到炮弹惊人的爆炸声后,她俩互相望望,发现对方的脸上、头发上,都已被尘土涂抹得面目全非,像个土人。两个姑娘的心此刻都惊惶地蹦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飞来炸弹?又是什么东西把她们俩突然推操到地上?……她们在地上愣怔了一会儿,再向王永泰家门前望去时,刚才吹吹打打、欢呼庆贺的人群都不见了,只有一个个倒在血泊中的人——不知是死人还是活人,横七竖八倒在那顶破碎的花轿前。
炮声停止。
柳明一跃而起,踉踉跄跄跑向花轿——香兰不见了。映入柳明眼帘的,只有一只惨白色的胳臂;连接在胳臂上的一只惨白色的手里,还捏着一条大红绸子手帕。她心里一惊,正想向碎轿旁边寻找香兰时,有人拉了她一下,她抬眼一望,一个满脸尘土的男人对她说:“新媳妇已经没救了,咱们快去刨出王家父子要紧!”柳明拉了一下跟在她身边的苗虹,二人紧跟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扑向已经坍倒的废墟。那个男人一边用双手奋力扒着高高低低像坟堆似的土坯,一边喊着:“王大叔,王兄弟,你们在哪儿呀?快起来!快起来呀!”“王永泰,你在哪儿?快出来呀!……”柳明一边用手乱刨土堆,一边心慌意乱地跟着那个男人呼喊。苗虹也学着柳明的样子边刨土边喊叫。
废墟上一片沉寂,没有回声。
忽然,一阵哭喊声从村里涌了出来,倒在花轿旁边的死者、伤者的家属赶来了,一片呼儿喊娘的悲哭声,揪抓着柳明的心。但她顾不得多想,一心想帮助那个男人救出王家父子。这时,几个小伙子拿着铁铣镐头跑到王家的废墟上,他们正要抡镐刨土,那个满身满脸尘土的男人,发出了制止声:“乡亲们,人埋在土里边,抡镐可不成。咱们大伙还是用手刨吧!”人多了,不一会儿,王家父子俩被从土堆里刨了出来。他们都已经昏迷过去,直挺挺地躺在破碎的瓜棚下。
柳明把他们嘴里的土掏干净,要给他们作人工呼吸。那个刨土的男人也自告奋勇来帮助柳明。他的大手和柳明一样灵巧,不过比她更矫健。柳明心里有些惊异,也有些纳闷:这是个什么人呢?……刚才,像大木棍一样猛地把她和苗虹推倒的,莫非就是他?……柳明一下一下地推动着昏迷者,一边向旁边的人望了一眼。
王永泰先醒过来了,翻身坐了起来。他茫然四顾,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当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顶破碎的花轿上时,他才真的苏醒过来,一个猛子跳起身来扑向花轿。炸毁了的花轿,只有几根木杆杂乱地横在地上,片片红红绿绿的碎布在风中颤抖。他搜寻着,当他的眼睛看到了那只白色的断臂,和那断臂的手中捏着的红绸手帕时,他纵身扑了过去,一下子把断臂紧紧地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好像香兰还活着,这只惨白的手臂就是他心爱的姑娘……
柳明看见这情景,难过得伏在苗虹的肩膀上抽泣。苗虹也眼泪汪汪的。
“明姐,这是怎么回事?哪儿打来的炮弹炸死了香兰姐和这么多人?你看见了么,那个迎亲的三婶,还有几个吹鼓手也炸死啦!……”柳明紧紧抱住苗虹。看见那么多老乡嚎哭自己死去的亲人,看见王永泰紧紧抱住香兰的断臂那种痴呆失神的样子,终于放声大哭,泪如雨下。
“二位小姐,您们跟这老王家的新娘子认识,对不对?”柳明从苗虹的肩上抬起头来。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站在她们身边,呵,这不就是刚才替昏迷者做人工呼吸的那个男人么!那会儿太紧张,看不清他的面貌。这会儿,也许他擦了脸,掸掉了身上的尘土,好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高高的俊气的大学生。柳明立刻想到自己和苗虹还是满身满脸的尘土,有点不好意思了,立刻止住了哭泣。苗虹却满不在乎地回答那个人:“先生,您真是个好人!要不是您想到先去抢救王永泰父子,也许他们会叫土给憋死啦。……(口欧),炮弹飞来那时候,我和明姐好像有人把我们一下子推倒在地上,这个人就是您吧?您大概打过仗,知道在战场上怎么趴下来躲避炮弹,是吗?”柳明柔声补充:“谢谢您,救了王家父子,也救了我们……”那青年摇着头,严肃地长吁了一口气,却说着别的:“很可能是日本人打出的炮弹。最近两天,他们在芦沟桥一带不断进行军事演习,似乎在找岔儿进攻中国……二位小姐,你们贵姓?”“我叫苗虹——树苗的苗,长虹的虹。她叫柳明——柳树的柳,光明的明。她是北平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我是学唱歌的。我们俩是好朋友。”不等柳明开口,苗虹又对这青年人呱呱地说起来:“先生,您贵姓?一定是您推倒了我们,救了我们吧?您怎么这么客气,不肯承认呢?告诉我们,我们会永远感激您……”那青年人说他名叫曹鸿远。至于是不是他推倒了两位女士,他既不承认,也没否认。使得柳明对这个陌生人更加产生了一种钦敬感。
“呀,瞧咱俩这模样!明姐,咱们赶快回你姥姥家洗脸、换衣服去吧。两个土猴子多叫人笑话——先生,呵,曹鸿远先生,您不笑话我们么?呵,您说这是日本人打的,是怎么一回事?”曹鸿远微微一笑,并且向两位女大学生谦恭地鞠了一躬,用低沉的声音说:“他们在军事演习中,借口丢失了一名日本兵,要求进入宛平城里搜查。我方没有答应,听说他们已经包围了宛平县城。说不定形势会很快紧张起来。他们打了第一炮,恐怕接着还会打第二炮、第三炮,你们还是离开这块地方好,赶快回城里去吧!”柳明和苗虹都忘了去洗掉脸上的尘土,聚精会神地听着曹鸿远的叙述。这时一群老乡也围了过来,为首的就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王永泰的父亲王福来,他用大手一把紧攥住曹鸿远的胳臂,满脸的泪水混合着满脸的尘土,喘着粗气大声说:“恩人,救命的恩人!请您留下个姓名吧!”“他叫曹鸿远,好像是个大学生……”不等曹鸿远本人说话,快嘴的苗虹先替他说了,“他还知道刚才炮弹爆炸的原因,叫他给咱们大伙多说说好吧?”曹鸿远摇摇头,只轻轻说:“一定是日本鬼子打的炮。老乡亲们,快回家作点准备吧!不少人家都有伤亡,该料理料理后事……”说到这里,一扭头,看见仍然抱住惨白断臂的王永泰也站在他父亲身边,两眼直呆呆地瞪着曹鸿远,那样子很吓人。
曹鸿远立刻从人群中走出,来到王永泰身边,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紧盯在他怀中的断臂上。
“王兄弟,死的不是你媳妇一个人,心放宽点!以后咱们想法子报仇就是了。这只胳臂,你就放下它吧!”“报仇?”王永泰一双血红的眼睛仍紧盯在曹鸿远的脸上,好像他就是杀害香兰的仇人。
“兄弟,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咱们一定要报仇!要报仇!”“报仇!报仇!……”不等曹鸿远说完,王永泰嚎叫般连声喊着。突然,他把香兰的断臂一扔,蹲在地上抱住脑袋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顿时,王福来,还有一些死了亲人的人也都放声大哭。小禹庄沉浸在一片沉痛的哀号声中。
柳明看呆了。又伏在苗虹的肩上低声啜泣起来。她的眼前闪过那个背着筐子、甩着辫子的美丽身影,跳过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把头上的花环羞答答地摘了下来的玫瑰花样的脸,以及脸上绽开着的幸福的微笑……她刚才还活着啊!这个对未来、对人生、对幸福,正充满了美好憧憬的十八岁的姑娘——她的童年伙伴,一霎间,血肉横飞,消失了,从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多么不可思议,生和死竟如此地紧紧相连……忽然,她又想起那个陌生的男子,假如不是他靠近自己的身边,不是他在紧急中推倒了她和苗虹,也许她也和香兰一样,和其他死去的、受伤的乡亲一样消失了、残废了……她思绪沉重、又情思缭绕。当她抬起头来寻觅曹鸿远时,那个陌生的青年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他对王永泰激愤地连喊着“要报仇”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
“曹——鸿——远……”柳明在心里默念着,“鸿雁的鸿,远大的远。这名字倒有意思!”
[book_title]第三章
自从在小禹庄目睹了那悲惨的一幕,第二天,柳明和苗虹就急忙由舅舅、表兄们护卫着,绕道回到了北平城里各自家中。柳明刚一进家门,她家那两间摆着一些破旧家具的阴暗小屋里,有个人正在等她。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大学生,白净的长脸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油亮的分头梳得整整齐齐。上身雪白的绸子衬衫,下身灰色派力司西装裤,脚上是白丝袜子和考究的白皮凉鞋。柳明一见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向他点点头,“白士吾,你来了。”不等白士吾答话,又扭头对父母沉痛地说,“爸爸,妈,香兰姐昨天上午叫日本人的炮弹给炸死啦——炸死在她结婚的花轿上……我和苗虹赶着给她去道喜。可是只看见她剩下的一只胳臂……”柳明说着,簌簌地滴下泪来。
柳明妈,一个四十多岁胖胖的女人,听了女儿的话大吃一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顿着脚说:“唉呀,香兰死啦!看,这怎么说的!……我说你这不听话的丫头呀,放着现成的舒坦日子不过,偏要到乡下去散什么心!差点儿没把小命给散掉啦!……这炮声一响,可把你爹妈急坏啦!还有,白少爷,也急得直转磨儿——他听见你姥姥家那边炮响,就急忙赶到咱家来,一天两趟来打问你回家没有。这工夫你们俩谈谈吧!我给你们做饭去。”说着,柳明妈拐着两只缠过的小脚,到屋外小棚子里做饭去了。
柳明的爸爸柳清泉对那个衣着阔绰的白士吾并不甚热情,见女儿回来了,拉着女儿问起芦沟桥那边的情况。柳明对白士吾浅浅一笑,扭过头对爸爸学着曹鸿远跟她们说过的话:日本人在芦沟桥一带军事演习,借口丢了一名日本兵,就向那一带开起炮来。父亲听了连声叹息,用瘦削的拳头向桌子上轻轻一击,叹道:“国亡无日了!唉,可耻可悲呀!孩子,国亡无日了呀!”柳明愣愣地望着父亲那悲哀的神色,刚要向他学说王福来父子如何被埋在土里;自己和苗虹怎样被一个陌生人推倒才没有受害的情况,她的男友插进话来:“小柳,你受惊了吧?我真为你担心——我还不知道你去了芦沟桥那边呢。小柳,多危险!你一定挨在香兰的花轿旁边,万一出了事,那、那——怎么得了呵!”白面少年说着,一双多情的眼睛,紧盯在柳明的脸上,是忧虑?是担心?是羡慕?那双眼睛闪烁着多少绵绵情意。
柳明不对父亲说话了,把头扭向白士吾。
见白士吾这么关怀自己,柳明心里怦然颤动,低下头来,不安地摆弄着洁白的手绢:“小白,我知道你会惦记我——去看看姥姥,谁知道会碰到这种意外事。幸亏平安地回来了……”白士吾一见柳明那温柔的带着几分少女娇羞妩媚的姿态,不知怎的,他也羞红了脸。怔怔地望了柳明一会儿,低声说:“咱们出去谈谈好么?我有好些话想对你说。”柳明望望坐在破藤椅上闭目低声吟哦着什么的父亲说:“爸爸,我们出去一下。”又对围着围裙、一只手臂挎着买菜篮子的母亲说,“妈,我跟小白出去一下。”父亲没有睁眼抬头;母亲却欢喜地拍打着手掌说:“明儿,你们要出去?我正想给你们做点好吃的呢。白少爷,呆会儿回来,在家吃晚饭吧——我给您做您最爱吃的红焖肉,回家吃吧。”白士吾随便点点头,说不要做饭了,他要请柳明在外面吃。柳明对妈妈勉强笑笑,就和白士吾紧挨着走出了屋门。
走在僻静的小巷里,柳明心绪缭乱,默默地许久不出声。
白士吾想握柳明的手,她轻轻躲开了。小白那张清秀的脸,又是一红。
“小柳,你怎么——这样?讨厌我啦?我可是——可是日夜在想念着你呀!夜晚,躺在床上,一闭眼就看见你……”“小白,我知道你的感情——可是,我心里有好些难受的事,像压着一块铅板。”“为什么难受?是想——想我么?要不,咱们结婚吧,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这个日子。”“去你的。”柳明又推开了白士吾伸过来的手臂,“东三省沦亡,战争已经扩展到华北了!你听不见芦沟桥那边大炮又响起来了么?结婚?我早对你说过:大学不毕业,当不上主治医生,我决不结婚!”“那、那——你太狠心了!等着你大学毕业?这几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亲爱的……你太、太那个——冷静了……”柳明迈着迟缓的步子,睨了白士吾一眼,沉思着什么,不再出声。
白士吾一边走,一边不住扭过头去,望着身边那张又熟悉、又陌生、又十分迷人的脸,魂儿似乎出了窍,迷迷糊糊的,也不出声了。
柳明的家离西单不远。时间不长,两人便走到北平繁华的西单大街上。突然,一幕惊人的景象,展现在他们的眼前:不知从哪里涌出的人流,正一队队、一群群,浩浩荡荡从他们眼前的马路上走过。人们高举着各色的标语旗帜,挥舞着铁锤似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响亮的口号,在蓝天白云下,如此眩人眼目地闪耀在柳明的眼帘——“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起来救中国!”“芦沟桥战争爆发了!欢迎二十九军士兵英勇抗战!”“向二十九军官兵致敬!”“誓死保卫国土!决不当亡国奴隶!”“……”柳明拉住白士吾站到马路边沿上,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她身边走过的男女青年们——绝大多数都是衣着朴素的中学生或大学生们。他们个个情绪激昂,不少人的眸子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柳明鼻子一酸,急忙扭头瞅着身边的白士吾:“小白,你看这场面多感人!比懸欢ぞ艗时候更加斗志昂扬——可惜,咱们没有参加进去——要不,咱们也走进队伍里去好么?”白士吾惊异的目光,猛地把柳明的手臂紧紧抱住的姿态,似乎也被这动人的场面激动了似的。可是,他却轻声在柳明耳边说:“不要参加了——咱们还是离开这地方吧。我带你到个安静的地方吃饭去——参加游行示威么,以后有的是机会。”“你看那个人!”柳明没有回答男友的话,却惊异地指向游行的人群,“你看,他也在游行队伍里!”“他是谁?”随着柳明的指点,白士吾看见不远的游行队伍中,一个五官端正的高个子年轻人,正把手中的小旗配合着游行的人群,向高处一伸——一伸的。他神情庄严,愤慨,随着队伍,不断激昂地呼喊着口号。
白士吾没有听见那个人呼喊什么,却在心里陡地冒出了一个大问号,急忙把脸扭向女友:“小柳,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个人?他是哪个学校的?……你们认识很久了吗?他叫什么名字?……”柳明的脸色刹地沉了下来。双目直直地盯着那个游行队伍中的人,冷冷地回答:“刚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是他救了香兰的丈夫和公爹,也救了我和苗虹。”白士吾有点儿失态了:“小柳,怪不得你一见他就这么惊奇,他似乎有什么魔力吸引了你……呵,小柳,我说话不好听,你千万不要见怪……”听了白士吾的话,柳明躲开白士吾,扭头就向人行道上走。但刚走了两步,又把头扭向喧嚣的街道,扭向潮水似的人群。眼前的曹鸿远,比上次见面肘显得更清晰——他有一双浓浓的剑眉,有两只神采飞扬的人眼睛;他身材高大,却又匀称、挺拔。除此之外,他身上似乎还有那么一股不同于一般人的风采……她和他四目相视了。他似乎也认出了她,对她点点头,摇晃着小旗,和善的一笑。很快随着游行群众,消失在人潮中。
“东北大学!”柳明看出那小伙子所在的游行队伍擎起的大旗——“东北大学”的红底黑字赫然在目。
“小柳,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是你的好朋友了么?”白士吾气喘吁吁地追问,那双柔和的长眼里,闪着一种困兽似的光。
“去你的!”柳明推了白士吾一个趔趄,接着又款款一笑,“这个人的行动,非同常人。所以我——我好奇,而且我还忘不了他救了我们……瞧你,什么都多心。你想想,对这样的人,我能忘恩负义么?”白士吾似乎也萌生了好奇心。他急忙跟在匆匆向家中走去的柳明的身边,用柔和、动听的北京话对女友说:“小柳,没想到你这个医科大学生,对周围的新鲜事儿也这么敏感。莫非,你也在研究马克思的学说了?还是……”说着,白士吾莞尔一笑,薄薄的鲜红的嘴唇里,露出一颗并不难看的虎牙,“那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引起你这么浓厚的兴趣?我不信,你只是感激他救了你和苗虹。是怎么救的?”柳明被白士吾纠缠不过,就把自己在小禹庄经历的那场凶险,向白士吾简略地叙述了一遍。
白士吾睁大黑白分明的长眼睛,一边听,一边“呵,呵。”听完了,似乎还不过瘾又追问了一句:“就是这些么?你真的以为是他推倒你,救了你?这有什么希罕,如果我遇到两个漂亮的姑娘有危险,也会这样做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到那时候,谁知道你是什么德行!”柳明的犟脾气上来了,把手一挥,对紧追不放的白士吾睨了一眼,“我回家去了。你也该回府歇歇了。怎么总是缠住我——不是早说过了么,现在,不恋爱,更不结婚!你别痴心妄想。”“我陪你回家吃饭去。伯母不是给咱们做了好吃的红焖肉……”白士吾叹了一口气,赔着小心说,“小柳,别这么狠心吧!你又不上课了,咱们还不该多在一块儿玩玩么?离开你,我真难受——难受呀!”于是,这位颇喜旧诗词的白少爷,边走边吟哦起来:“我所思各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泪沾襟……”“又是歪诗。你的精神都在这上头!”柳明见白士吾紧跟不放,站住了,歪着头想了一小会儿,就急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要上学校里看看去——形势紧张,同学们恐怕都到学校集合了。”“小柳!小柳!你急什么?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对你说呢……”白士吾说着,急忙追上柳明。
“你的话总是没完没了,要说,跟我到学校去说。”白士吾无可奈何地傍着柳明走在一条安静的街上。望着那双迷人的眼睛——它越生气,越美。那里面似乎荡漾着清澈的湖水,又似乎飘忽着天上的彩霞。“唉,怎么办?它那么迷人……我,只好叫它迷住……”白士吾尾巴似的跟着柳明匆匆走进了北平医学院的大门口。果然,学院已经放了暑假,平素十分寂静的校园里,今天却显得异常热闹,到处都进进出出地拥满了年轻的大学生们、老老少少的职工们。这里面有柳明认识的,更多的是她不认识的,她先走到学校的操场上,想看看聚在那儿众多的同学都在做什么。忽然,一阵激昂慷慨的声音传入她的耳廓,她急忙加快了脚步,奔向人声鼎沸处。
“同学们!同仁们!日本帝国主义大规模侵略中国的火山终于爆发啦!国民党当局先是跟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懞蚊沸⊕,接着又让汉奸殷汝耕成立了懠蕉拦沧灾握畳。东北沦亡了,华北的广大土地也在一块块被日本鬼子吞并宰割。我们的华北,早已经是名存实亡……”讲演者是一个美丽、朴素、神态飘洒的女大学生。柳明似乎在哪儿见过她,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奇怪的是,她觉得这位年龄似乎比她稍大的女人,怎么跟自己的眉目、脸庞,甚至皮肤的颜色都有些相像?……这是怎么回事?
“日本鬼子不断挑衅,在强占我芦沟桥之后,大炮、机枪又不断轰向咱们的宛平县城,驻守在芦沟桥附近的二十九军忍无可忍,已经全军奋起抗战了!吉星文团首当其冲,正在浴血争回交通枢纽的芦沟桥。他们的抗战是非常艰苦的,也是非常英勇的。尤其全军不分上下,一致抗战的行动,真是感天地,泣鬼神。这是神圣的抗战,伟大的抗战!同学们,同仁们,咱们不分师生员工,要团结起来,热烈拥护二十九军的坚决抗战!全体民众要做他们抗战的后盾。你们是医学院,北平学联建议你们马上组织战地救护队、医疗队,配合其他学校的师生员工组成的各种爱国组织,迅速赶赴芦沟桥附近的战场,去救护、去慰问伤员和爱国将士!……大家赞成么?”柳明两眼痴痴地望着那位站在大操场的一座台子上、口若悬河而又神态镇定的女大学生。讲演者的身边还围着几个男女学生——有柳明认识的本校同学,也有她不认识的人。她被讲演者的慷慨激昂的语言激励着,也被那个女大学生似乎带着某种魅力的神态、容貌吸引着……
身边的白士吾被她忘掉了。她感到有人不断揪她的胳臂,拉她的手,却都被她甩掉,只一心听着那动人的讲演,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翩若惊鸿的身姿。
一阵热烈呼喊,把柳明从梦寐似以的意境中呼醒过来。
“好呀!好呀!立刻组织医疗队!”“拥护!拥护!赞成!赞成立刻出发到芦沟桥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中华!……”人们大声呼喊着,应和着,甚至有人哭泣着。那悲愤激昂的吼叫声在大操场上空惊雷般地扩散着、滚动着……
柳明激动得心里怦怦乱跳,她很想跑到台子上向那个女大学生立刻报名参加战地救护队。可是,还没容她向前挪动,白士吾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臂,焦急地在她耳边说:“小柳,离开这儿吧,我真有要紧的话对你说。咱们到北海——要不上中山公园谈谈去!”柳明猛地缩回自己的胳臂,按捺住心里的气恼,放低声音,瞪着白士吾说:“小白,你们学校的抗日热潮也一定起来了,你快回去看看,也参加学校的抗日活动吧!有什么话,咱们以后有空再谈行不行?”白士吾出身在一个清室皇族的富贵家庭。虽然已经没落,可是“瘦死的骆驼赛过马”,他还是在父母的娇养下,从小过着优裕的大少爷生活。他现在是朝阳大学法律系的学生。念小学时,他和柳明同过学,小学校长是白士吾的姑姑,她很喜欢柳明的聪慧用功,常把柳明带到她家里去。因此,柳明和白士吾从小就认识了。后来,两人都上了中学。虽然不同学了,但柳明的父亲恰好又在白公馆里给白士吾补习过语文、历史等功课,有时天气不好,这位十六、七岁的大少爷,就骑着自行车到柳老师家中去补课,因此仍常和柳明见面。渐渐地,他爱上了这个出身贫寒却长得漂亮的柳明。柳明呢,一心读书,锐意上进,决心不早恋爱、结婚;对白士吾不过以朋友相待,既不远也不近,闹得小白心猿意马,七上八下,近又近不得,远又舍不得。这白士吾倒挺有耐心,一边加紧追着柳明,一边时常买些东西送到柳明家中,讨柳明妈的欢心——这位老太太见白士吾家里有钱,又是朝阳大学的学生,将来毕了业,准有官做,所以很愿意把柳明许配给他。只是柳明性情执拗,她认定的理,谁也说不动她。母亲几次劝她和白士吾订婚、结婚,都叫她堵操回去了。有时说烦了,她就回答母亲说:“您瞧上了白士吾,您嫁给他去!”闹得母亲无可奈何,只好由女儿去了。
芦沟桥战事一起,北平的大、中学校,在党的外围组织——民族解放先锋队的领导、动员下,众多热爱祖国的大、中学生,又一次掀起了抗日救亡的高xdx潮。七月八日起,各校陆续开展了各种救亡活动。党提出了“拥护二十九军坚决抗日”的口号,接着动员了广大学生走上街头向市民们宣传抗日道理,也有的到市民家中进行募捐活动,以援助二十九军的抗战将士;更有不少学生组织了慰劳队、救护队,热血沸腾地亲临前线去慰问、鼓励二十九军的抗敌战士。一昼夜之间,北平学生的抗日救亡运动,就像火山爆发般炽热地燃烧起来!
医学院大操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开了,那个使柳明惊异的女大学生也不见了。柳明身边站着身材高大的闻雪涛,她是医学院里民先队的成员。此刻,柳明忽然用力拉着她的手,小声说:“闻先生,我做什么好?去参加救护队还是……”她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白士吾,生怕他又闯到身边来。
闻雪涛考虑了一下,亲切地小声说:“柳明同学,听说你在芦沟桥那边有亲戚,啊,是外祖母家?那很好。你跟救护队一起去那边好么?还可以在那一带做点农民和工人的工作——宣传鼓励他们参加抗日活动。你看怎么样?可以办得到吧?”柳明想了想,点点头说:“好,把我的朋友苗虹也找了去。她会唱歌,可以用歌声去鼓舞群众。”闻雪涛赞许地点点头:“那太好了。”“闻先生,请问你,刚才那个讲演的漂亮女学生叫什么?”“她叫路芳,是北平学联的领导人之一。”“晤,她真好……”柳明露出歆慕的微笑,“闻先生,你认识她么?有机会替我们介绍一下好么?”闻雪涛笑着点头。因为忙,她转身走了。
被柳明十分注意的漂亮女大学生路芳,就是林道静。自从“一二。九”运动前她到北大工作后,就改名为路芳了。后来当她被派到西安去做东北军的工作时,仍用此名。
一九三六年张学良将军奉蒋介石之命,作为西北“剿匪”副总司令,围剿红军,他一方面忠心耿耿地效忠蒋介石;一方面,那颗抗日御侮、收复东北家园的爱国之心,使他对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又产生了疑虑和不满。一九三六年初,林道静和江华奉组织之命到了西安。他们先在十七路军杨虎城将军属下做部队的抗日宣传工作,张学良的东北军进驻西北后,江华仍留在十七路军,而道静则配合东北大学学生领袖宋黎,以记者身分又去做东北军和张学良的工作。
有一次,一位名叫余宣的教授率领考察团会见张学良将军。林道静参加了这个团,从而见到了张学良。这次会见使她对张将军真诚坦率、光明磊落的性格,和他一片赤诚爱国之心,有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把这次会见的谈话内容,详细地做了记录:考察团一位成员问张将军:“懢拧ひ话藪事变后,全国舆论对将军提出指责,认为将军不抵抗,一溃千里,使东北三千万同胞沦为奴隶。请问将军对此有何感想?”张学良将军心情沉重地垂下头来,沉默良久,最后流泪说:“这个责任要我张学良来负,可担负不起呵!要知道我是军人,是奉命撤退的。”停了一下张将军又说:“我个人是国仇家恨集于一身,从我自己的思想感情来说,哪能不抵抗呢。可是我东北将领屡次请战,却屡遭申斥。多年来我的部下强烈要求打回老家去,我也如是,否则对不起三千万东北父老同胞。至于舆论对我的指责,那是促我醒悟的动力,我不责怪他们。”林道静作为跟随考察团的记者,按照事先准备好的问题,突然扬头向张学良发问道:“将军奉命调到西北来同共产党打仗,共产党越打反而越壮大,将军对此有何看法?”张学良对这个问题似早有准备,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中国老百姓实在太贫苦了,许多人连饭都吃不上。这时候,只要有人说跟着他们就有饭吃,自然就会有许多人跟着他们……所以,我就很难……”说着,张将军摇摇头,神色痛苦,似有难言之隐。这时道静的胆子更大了,她接着问下去:“将军认为谋求中国的出路和前途,最重要的是解决什么问题呢?”张将军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问题是国人团结一致,共同御侮。我愿为先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张将军说到团结御侮,神情激昂,双目闪闪发光。
这一次会见,使林道静心头不时闪现出张将军深深痛苦的面容和他那坚决抗日的向往。她觉得党中央决定争取张将军,停止内战共同抗日的政策非常英明。杨虎城将军早就与共产党有联系,也坚决主张抗日。争取张杨联合与红军共同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有希望的。为此,道静兴奋得日夜忙于找东北军中、下级军官及其家属谈话、交朋友,做宣传抗日的工作。当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猝然发生,张杨终于扣起蒋介石,逼蒋抗日时,从北平来到西安的一群东北大学及其他大学的学生们,高兴得奔走相告,手舞足蹈——这一“事变”也有他们的一份心血啊!但是,“事变”解决,张学良执意、甚至背着周恩来、杨虎城亲自送蒋介石回到南京,接着被蒋囚禁后,人们悲观了,学生们丧气了。此后不久,东北军被蒋介石分化、瓦解。同时日寇对华北步步紧逼,形势危急,林道静和其他在东北军中工作的同志,于一九三七年初又陆续回到了北平。她被分配帮助地下党的领导张怡,做北平学联的工作。
“七七”事变后,柳明遇见了路芳——即林道静,就是在这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
[book_title]第四章
芦沟桥的炮声,因为蒋介石主张与日本和谈,已经停止一天多了。一望无际的绿野,一片沉寂。
天阴沉,好像要下雨。
忽然,一阵嘹亮的歌声打破了沉寂的原野,像一阵雄风吹散了满天阴霾。
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武器——刀枪……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
在小柳庄村边的一片场院上,苗虹站在一只大碌碡上,正在用她甜润、柔美的歌喉大声唱着抗日歌曲。许多学生打扮的男女青年,围着她,和着她,给她伴唱似的一齐在放声歌唱。这歌唱者当中有柳明,还有苗虹的男朋友——一个蓄长发、戴眼镜、西服穿得随随便便的高雍雅。此外,便是一群群、一堆堆或远或近地围着学生们听唱的农民群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多的是小孩子。个个瞪大惊奇的眼睛,盯着苗虹那鲜红的、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船的小嘴儿。
渐渐地,孩子们跟着学生们用高低不齐的声音也唱起了抗日歌曲;接着农民青年们也唱了起来——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
歌声似有一种魔力,把学生们炽热的心,和农民们彷徨的心连结在一起。雨点淅淅沥沥落了下来,打湿了人们的衣服、草帽。可是,人们并不知觉,场院上仍围着一群群、一堆堆忧虑惶惑又兴奋激昂的群众。
“唉,我说,小姐们,公子哥儿们,你们唱的真比说的好听呵!有这瞎唱的工夫,怎么不去拿枪打日本鬼子呵?”歌声戛然停止。
人们都惊异地把头转向这喊叫“小姐”、“公子”的人——这个人扛着一根粗木棍,两只眼睛布满血丝,一副凶相。
“原来是他——王永泰!”柳明心里暗暗喊着,跑到王永泰身边去,“您也来了!我们在宣传抗日——用歌声宣传,比用嘴演讲,效果有时候更好。”“哎呀,你不是香兰姐的女婿吗?没想到,你也到这儿来了。”苗虹的歌声被打断,皱着眉头,跳到王永泰身边,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朝他转动,像埋怨,又像同情。
王永泰不理柳明、苗虹,扛着木棍只顾自己大声叫嚷:“抗日,抗日,谁不会嘴里喊叫几句!要真抗日,就拿起刀枪——来真格的。在这儿卖膏药谁不会!”“这个人怎么这样粗野?……”柳明轻轻摇着头,向一个领队的青年说,“吴华林先生,咱们还唱么?这个人我认识,他叫王永泰。他的新娘子在娶亲的轿子上就被日本人的大炮炸死了。所以,他仇恨……”吴华林二十五、六岁,中等身个,欢眉大眼,姿态潇洒。他看看王永泰那似乎疯癫的模样,又看看被激忿包围的群众和学生们,忽然,跳到碌碡上,挥舞着手臂,大声呼起口号来:“为王永泰先生的新娘子报仇!”“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决不当亡国奴!”…………
王永泰怔怔地望望吴华林,望望柳明,又望望那些围观他的人群。忽然,把木棍狠狠地向地上一扔,掉头跑走了。
夜晚,柳明躺在姥姥家的炕上,累得浑身酸痛。看看身边已经熟睡的苗虹,也累得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回忆着这一天的活动:她和苗虹、高雍雅,随着吴华林的慰劳队转了几个村庄,也转了不少战壕,去慰问二十九军的抗战将士。他们不停地歌唱——歌唱。常常唱着唱着,战士们、下级军官们就和他们一起唱起来;也一起挥洒着悲痛而又昂奋的泪水。
这一天,在柳明的生活中,似乎有某些异样,某些稀罕。“一二。九”运动时,她才上大学一年级,由于同学的鼓动,她也参加了一次游行示威。但那时,她的心都放在学业上,对这些“政治”运动,并不甚感兴趣。这次,当“七。七”抗战爆发后,也许由于目睹了香兰的惨死,也许由于敌人对中国公开进行了大规模的武装侵犯,她那颗平静的心,蓦地被骚扰了,时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所以,她才拉着苗虹随着大队学生出入在战壕中,出入在村庄和阡陌间……
忽然她想到白士吾。他口口声声说多么爱她,为她愿意牺牲一切,不绝地海誓山盟。可是,当她又一次要到芦沟桥附近来时,他竟借口父母不同意,没有跟她一起走,还不如苗苗的男友高雍雅——那位“诗人”为了苗虹竟离开了诗斋……想到这儿,柳明不由得感到失望和惆怅。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对这个青悔竹马的伙伴,还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情。这感情是什么?爱吗?……她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儿发烧,心头怦怦乱跳……一会儿,她又想起白天王永泰那种疯癫的形状,他为香兰,心一定都痛碎了。多么不幸的人啊,他多么爱香兰姐!可是她死了……那个梳着一根大辫子、背着草筐的美丽村姑,又在她眼前晃动了。不知怎的,村姑忽然又变成了一个英俊的、高高的小伙子,他奋力扒着王家废墟的土块……西单大街上,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举着小旗振臂高呼……她无论如何不能入睡了,索性任想象的翅膀飞翔起来——“他是个什么人呢?怎么那样气宇不凡,那么鹤立鸡群似的?……”“嘭、嘭——嘭!”姥姥家的街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了起来。
舅母惊醒了,从对面屋里很快走到外屋地上。姥姥也听见了喊门声,惊悸地压低声音说:“呀!有人叫门啦——这半夜三更的!……”柳明的心立刻狂跳起来。战事一起,兵痞、流氓、土匪,还有鬼子、汉奸随时可能闯到姥姥家里来。这深黑夜,什么人来叫门?是不是坏人?……柳明急忙翻身爬起,趴在小窗玻璃上,向大门口观望——舅舅去开门了,他站在大门里面低声向门外问了几句什么,稍停一下,两扇小街门吱呀开了,匆匆闯进两个人来。就着昏暗的月色,柳明看见一个庄稼汉打扮的男人,背着另一个庄稼汉……柳明的心又擂鼓似的跳动起来,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人背人跑到姥姥家来了?当她听到背人的那个男人向舅舅问到柳明的名字时,她吓得用力一推熟睡的苗虹,惊惶地小声说:“苗苗快醒!出了事了!”苗虹一骨碌从炕上蹿起身来:“明姐,明姐!怎么啦?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柳明刚要回答什么,舅舅在门帘外喊起姥姥来:“妈,妈!香兰女婿受了伤,要找明丫头给治治。”姥姥早吓得在被单下面筛糠似的哆嗦着。一听“香兰女婿”几个字,立刻一边连声“啊,啊”,一边拿起枕边的火柴划亮了,点上了小煤油灯。
等到王永泰被安放在炕上,柳明已经穿好了鞋子。这时,听到一声呼唤,她又吃了一惊。
“柳明小姐,真对不起,半夜三更来打扰您了。您看,王家兄弟腿部受了伤,想求您帮助给他检查一下,治一治伤。”这声音有点儿熟悉。柳明抬头向说话的人仔细一望,愣住了。这不是曹鸿远么?不是在西单游行队伍中的那个大学生么?怎么——他忽然又变成了农夫,还把香兰的女婿背了来?……还没容柳明说话,苗苗先张了嘴:“这位背王永泰的先生,我认识您。您不是曹鸿远先生么?”“对,我就是曹鸿远。”高个儿擦着头上的汗水,似乎还在喘气。
“曹先生,您先不说什么,现在检查伤口要紧。”柳明说着,叫苗虹端着煤油灯,自己拿出听诊器,先听了一下王永泰的心音,扭头向那位满脸焦虑神色的背人者说,“不要紧,没有生命危险。”接着,麻利地、毫无忸怩之态地脱下了王永泰的破单裤,从腿根一点点向下部仔细检查,终于停留在膝盖下面的伤口上。那伤口还在汩汩地流出殷红的鲜血。柳明用手向伤口周围的骨头轻轻摸了一会儿,苍白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子弹没有伤着骨头,这太好了!”她又亲自拿过灯来,向王永泰微闭双目的脸上照了照,然后把灯递给苗虹,用两只同样有些苍白的灵巧的手指,翻开伤者的眼皮看了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转脸对曹鸿远轻声说,“您放心,他因为流血过多,有轻度昏迷。现在,我马上给他止血、包扎,一会儿他就会醒过来的。”柳明把随身带来的止血钳、酒精、碘酒、药棉、纱布等战地救护用品,变戏法似的,在指尖不停地闪动中,伤口止住了血,包扎好了。她刚刚喘了一口气,王永泰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他红着两眼,环顾四周,然后,把眼睛停在那个背他的年轻人身上,声音颤抖着:“曹大哥,是您救我的吧?您干嘛冒那么大凶险救我?!叫我拿铡刀多砍死几个鬼子,报了仇,好跟香兰一块儿走了算了!”“啊,你杀鬼子受的伤呀?”苗虹歪头一伸大拇指,又高兴、又钦佩、又十分好奇,“香兰女婿王永泰,您是怎么杀的鬼子呀?这位曹先生您又是怎么救出王永泰的呀?我想,准是王永泰半夜跑到鬼子军营里去劫寨——砍鬼子。他杀死了几个鬼子,鬼子一放枪,他受伤了。这时您从暗处一打枪,也许又打死了几个鬼子。您打完就跑。鬼子冲着枪声追下去,您又绕过弯曲的小道,把王永泰抢救下来,立刻把他背到小柳庄来找我明姐。是吧?”苗虹凭着她看小说和电影的一点知识,信口猜测起一场惊险有趣的故事情节。
王永泰躺在炕上瞪眼盯着苗虹的嘴巴,神志似乎还有些迷糊。曹鸿远刚要说什么,又叫苗虹把话抢了去:“我说,勇敢的、见义勇为的曹先生,那天在小禹庄看见您的时候,我记得您是个挺帅的大学生呵!怎么今天忽然又变成农夫模样了呀?”柳明揪了揪苗虹的衣袖:“苗苗,画眉鸟也没有你这么多嘴。歇歇吧,现在请曹先生对咱们介绍一下他救王先生的经过好么?”“好!好极了!……”苗虹拍着手又要说什么,却又把嘴唇一咬,不说了。
那位救人者只对柳明、苗虹极有礼貌地“嗯、嗯”着,并不谈他怎么救王永泰的事。经苗虹一再催促,他才不慌不忙地岔开话:“这灯光是目标,还是管制一下好。”说罢,一口吹灭了油灯。屋里登时黑洞洞的,只听得曹鸿远又说,“二位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们一位是柳明小姐,北平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一位是苗虹小姐,是位歌唱家……”“哎呀,曹先生,您的记性真好!您知道我喜欢唱什么歌么?这几天,我们来芦沟桥前线唱歌、宣传,我的嗓子都哑了,可是,我还是要唱——要唱!”昏黑中,苗虹偎在柳明的怀里,探出头,冲着端坐在板凳上的曹鸿远,不住地说这说那。
柳明睁大惊异的眼睛,在黑暗中望着曹鸿远,她也想问他一些事,但不知怎么问好,终于低声说道:“曹先生,认识您真高兴!您勇敢的精神真使我们……”她说不下去了,飘动着两只熠断闪光的大眼睛,望望躺在炕上闭目不语的王永泰,声音更低了,“您放心,王永泰的伤我来治。当然也要负责对他的护理。他可以住在我姥姥这里么?这样治起来方便些。”柳明的声音又恬静、又温和,给人一种十分善良、文雅的感觉。
“对,叫香兰女婿就住在咱家养伤吧。这小门小户的不显眼。”姥姥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她正为香兰的惨死暗暗伤心。帮助受了伤的香兰女婿自然是她心甘情愿的了。何况还有香兰的母亲,也可以过来照顾她可怜的女婿呢!
曹鸿远挪坐在永泰脚边的炕沿上,对姥姥点点头,又转过脸对柳明说:“柳小姐,您的医术很不错——内科、外科全拿得起来。能让王家兄弟住下由您给他治伤,那太好了。这儿是前线,还得提防敌人报复啊——所以,我才把伤号背到您这儿来。当然,我的举动有点冒昧,实在是不得已,请原谅。”“曹先生,您怎么知道我明姐医术好?也知道她住在小柳庄她姥姥家里?您可真是个神奇人物……”苗虹心直口快,脑子一闪念的事,一张口,就像喷泉似的,冒了出来。
曹鸿远仍然避而不答。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只见他双手拉住柳明姥姥的手,微笑着对老太太说:“姥姥,您真好!……永泰在您家养几天比他回家去好。在您这儿,柳小姐可以每天给他换药,他的伤很快就会好的。”说着,向躺在炕上的王永泰看了一眼——只见他在高度紧张和疲劳之后,已经安静地睡着了。就又转过脸对柳明说,“我这就去给王福来大叔送信去——他一定急坏了。我在城里还有事,天亮就进城去。你们在城里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么?”柳明听说曹鸿远要走,在昏暗的、浮动着一层薄雾似的微光下,望着他柔声说道:“曹先生,我家住在西单背阴胡同三十号。我爸爸叫柳清泉。以后您如果有工夫,盼望您到我家去——我爸爸是个爱国的教书先生,他会欢迎您的。”“您也到我家去!”苗虹抢过话头,“我家住东城裱褙胡同十三号。爸爸名叫苗振宇,是北平医学院的教授。他支持我参加救亡运动——中国人有几个不爱国的呢?有几个愿意当汉奸卖国贼的呢?……呵,曹先生,我想起来了!您在北平医学院里做过事对么?怪不得我们都看着您眼熟呢。”“你们两位家里的住址我都记住了。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曹鸿远还是不正面回答苗虹的问话。他彬彬有礼地向两位女学生微微鞠了一躬,又向柳明姥姥鞠躬告别,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曹鸿远走得快,柳明、苗虹也快步把这位陌生人送到大门外。这时天快亮了,灰蓝色的天空中,有几颗亮晶晶的小星在闪烁。两个女青年目送着矫健的身影,箭似的飞向被墨绿色的庄稼簇拥着的原野。转眼远了——不见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激越的喜悦之情,蓦地涌上柳明的心头。她倚在门框上,仰头望着静静的夜空,望着灰蒙蒙天空上缀着的几颗小星,又向无尽的墨绿色的原野望去——她笑了。
“明姐,你笑什么?”柳明突地抱住苗虹的肩膀,头俯在好友的肩上,喘吁吁地不出声。苗虹感到有一颗心在激烈的跳动,惊异地问:“明姐,你怎么啦?”“你听,公鸡打鸣了,咱们快进屋睡觉吧。”
[book_title]第五章
柳明刚进家门,白士吾又坐在她家里等她。他不能下乡去找,就每天往柳明家里跑——一天至少两次看她回来没有。这一天,终于等到柳明回来了。这个白净少年,激动得一把拉住女友的手,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我的勇士,小柳,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不?我一天两三趟来家看你;要不,就在家无数次地念《聊斋》里的——(口欧),那算是词,还是曲呢——‘望穿秋水;不见还家。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龟卦’……”见白士吾当着父母亲的面,和她拉扯,又背念那些爱情的词曲,柳明晒黑了的瓜子脸,一下子变成了一块红布……她急忙把手抽回来,不知是佯恼呢,还是真的生气,嗔着白士吾道:“白士吾,不许你这样放肆!规矩点,坐在这凳子上说话。”白士吾乖乖地坐在一只油漆剥落的、破旧的小凳上,仰脸望着柳明,想说什么却不敢张口。
“哎呀,妈的傻丫头呵,你可回来了!这些天,你跑到哪儿去啦?可把妈急死啦!也把白少爷——你看,他为你都掉了一圈肉。这大热天一天两三趟往咱家跑。这都是为你呀!……丫头,告诉你,往后,可不许你再上那个凶险地方去了!天塌了压众人,你这大姑娘往那前线上跑哪门子差事呵?消消停停在家——要不,跟白少爷溜达溜达——青春少年玩玩乐乐……”“妈,您还有完没完呵?我是作贼去啦?还是当汉奸去啦?……”柳明被妈妈娇惯,从来对妈说话,都爱带刺儿,“前线打仗那么紧,我是个中国青年,中国学生,人家有的都当兵打日本去了;我不过去芦沟桥附近——干脆说吧,多半在姥姥家照顾一下伤号,瞧你们这急的!你们不抗日,也不叫别人抗日!”“小柳,你别这么说。这些天,我也做了不少抗日工作呵!”白士吾急忙表白自己。
“你都做什么抗日工作了?”柳明把目光从母亲的脸上,转移到白士吾的脸上,“你不是说,你一天两三趟往我家跑,又成天在你府上占你的龟卦,你还有时间去参加抗日工作?我不信!”“有,有,有时间!”白少爷精神振奋了,话也滔滔了,“小柳,向你报告:第一,我参加了学校的募捐队,我领着同学到我那些阔亲戚、朋友家里去捐款。我自己也单独募捐,光我一个人就募了上千块大洋,全交给学联的捐款部门了。我带同学去募的还不算数……”白士吾说到这儿,似乎被什么事情打乱了思路,怔怔地瞅着柳明不说了。
“你那第二、第三呢?说下去呀!”柳明忍不住追问。
“我在写文章宣传抗日呀。”白士吾还想说什么,柳明妈见女儿对自己十分崇敬的白少爷像先生考小学生般不客气,就急忙岔开话说:“我说丫头,跑的这么风风火火的,还不去洗洗脸、换身衣裳。这哪儿像个大学生呀!浑身的尘土,满脸的油泥。敢明儿怎么当阔少奶奶呀……”“妈,您的嘴真该拿封条封住!”柳明生气了,站起身就向屋外跑。
“小柳!小柳!你要上哪儿去呀?”白士吾急忙追出屋来。
“我去洗脸。”柳明回过头对白士吾莞尔一笑。
皎洁的月色,照得北海五龙亭一片银光。水上波光粼粼、雾气氤氲;岸边花香阵阵、绿树葱茏,这一切仿佛梦幻中的朦胧世界,浑然组合成一种幽静的美。白士吾紧挨着柳明坐在亭边的长椅上,金丝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紧盯在柳明的脸上,似乎要捕捉她面部流露出的每一瞬间的表情。
“小柳,让我握一握你的手好么?别这么懤淙舯獟——对,前面还得加上懷奕缣依顠四个字——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就是你的写照。小柳,你对着水面想些什么呢?跟我谈谈心好么?你知道人家有多少、多少心里话要对你说呵!”柳明感到两只温热柔软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一只手。对着这样的美景,对着这样热恋着自己、多情而又漂亮的男子,她的心软了,意动了,她再也无力抽回自己的手。
这样默坐了半晌。
“小白,你把手放松。我也有心里话要对你说。”小白的手立刻松开,脸儿几乎挨到了柳明的脸上。
“小柳,快说!我早就盼望——日夜地盼望你对我说——说说你对我的——心……”柳明把脸一扭,离开白士吾的脸,却又沉默着。她的脸在月光下,在河水边,更显出一种静穆纯净的美。
“你这个骄傲的公主!我对你真是无可奈何……说吧,你的心事不对我说,又对谁说呢?”柳明俯身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向水面扔去——潋滟的波光,被击成无数金色的涟漪,又像无数条闪光的鱼儿在水面翩翩浮泳。
“小白,你看这景致多美!可是,我的眼前总看见香兰的断臂;看见那些流着鲜血缺肢断腿的兵士——蒋介石想和谈,可是芦沟桥的战争越来越紧了。你听说了么?英勇无畏的赵登禹将军,在一次激烈的战斗里牺牲了。战场上抬下那么多伤号,我们救护队日夜抢救,许多男同学还冒着炮火跑到战壕里去抬伤员……”“哎呀,我以为你有什么心事要对我说呢,原来是这些。”白士吾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一下子又把柳明的手紧握住,“花前月下只应当卿卿我我。可是,你却在令人陶醉的月光下,跟我谈你的伤员。小柳,我知道你一片爱国之情,我和你一样,何尝不关心战事,不关心国家的命运呢!可是,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一份力量,也算可以了。咱俩好不容易相聚在今宵,还不该谈点个人的事么?”“我——是想和你谈点个人的事。”“什么事?我洗耳恭听!”白士吾说起话来又活跃了,眼里闪射出希望的光。
“我在发愁我的前途。学校停课了,说不定哪天才能开学。而且看样子,北平很有沦陷的可能。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唉,唉!原来你的心事仍是这些。这还不好办——跟着我,咱们到天涯海角去。有钱哪儿都能去!”“又是跟着你!想拿我当你的附属品么?小白,你真不了解我的心。”柳明的声音哽咽了,她无限愁思,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来。
白士吾不由自主地把手臂搭在柳明的肩膀上,柔声在她的耳边说:“MyDear,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牺牲。你信么?只要咱俩能在一起,你说怎么办都行。”柳明猛地警觉到:白士吾的手臂把她搂得越来越紧。她一下子跳起身来,盯着那张抹上神秘月色的年轻漂亮的脸,喘了几口气,连连摇起头来:“你呀,漂亮话都叫你说尽了。你说愿意为我牺牲,可是,我到芦沟桥去,你怎么就不去?还不如苗苗的男朋友呢,他都去前线了。你怎么就不肯离开你家王府的高台阶一步……”“小柳,你冤枉死我了!我要在你的石榴裙下当屈死鬼了。我天天想着你,一时一刻想着你,怎么不愿意跟在你身边?可是,我那阿爹阿妈,好像两把老虎钳子左右开弓,把我卡得紧紧的。别说上芦沟桥,连上你家找你,他们都派了王升李顺两个当差的紧跟着我——我进你家门,这两个差人就守候在门外。我哪有一点儿行动自由呀!”“那你怎么募捐的?不是还带着同学募捐了么?”“我那阿爹阿妈一看大势如此,也得顾顾面子呀!我去募捐,王升李顺照样跟着我去的。”柳明吓了一跳,急忙抬眼四处望去——白士吾露出虎牙笑了。他说,今天是跟柳明逛公园,两个差人明白他俩的关系,就没有跟着。
“我的小柳,你放心,现在他们再敢跟着我,看我不打掉他们的狗牙!来,咱们一边走着一边谈好么?不过,有个条件——你要允许我们拉着手走。”沿着北海五龙亭向前门走去的湖边小路上,夏夜的暖风,吹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清淡的、浓郁的花香,在少男少女的身边,渗透出一种迷人的气息。他们走一会儿,倚着绿色的栏杆站一会儿,柳明一只灵巧的小手,始终握在自士吾柔嫩光滑的手里。
夜十点钟了,柳明回到家里,刚进屋门,父亲柳清泉正躺在小铺上读报纸。见女儿进门了,从床上站起身来,举着一张报纸,满面怒色地瞪着女儿说:“又跟那位王孙公子逛去啦?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份闲情!给你,看看报上这篇文章!”说着,老头儿把报纸扔了过来。
柳明带着羞愧的心情,急忙打开父亲圈着红圈的那篇文章,原来是名记者范长江写的《芦沟桥畔》。是一篇战地通讯。
柳明站在昏黄的电灯光下,急忙轻声读了起来。
“中国对外一次次的小冲突,逐渐证明了中国一天天的抬头。人家一贯的方针,是要打击破坏中国的统一和强壮的趋向,他们这种希望和我们求存的本质相反,这一个基本的不相容,说明中国必然会和他们不断的冲突。
“去年我们军队饮泣退出我平汉、北宁、平绥三路联络要点的丰台,今年在我北方和中部唯一交通要道平汉路的芦沟桥,又发生重大事件,这真是懤泶幽亩灯饞?
“日军于七月七日夜间攻击我芦沟桥。芦沟桥乃以东西方向跨永定河,石桥之北有平汉线,与铁桥平行而立,石桥之东,紧接宛平县城。那时城内仅有二十九军一营,负着守两桥之责。日军七日夜间,进入铁桥东端,我军一面奉命守桥,一面又奉命对于日军非其开枪不得还击。这太难实行的双重命令,加到守护芦沟桥的我军,眼看人家在城活动不能出击,现在他们已黑夜袭到桥上来,当然要打了!……桥西五六里长辛店驻的吉星文团,他眼看桥一失守,怒不可当,……他本于军人卫国的天职,率领他部下悲愤痛哭的官兵,决定前进。八日夜间,阴森的永定河面,隐蔽了数百卫国英雄之潜行,一刹那间,雪亮的大刀从皮鞘中解脱,但听喊声与刀声交响于永定河上。九日清晨,河岸居民见桥上桥下尸横如垒,而守桥的人已换我忠勇的二十九军武装同志了……”“不用都看了!”柳清泉夺过女儿手中的报纸,又指着同文的另一段——他已加了红点的地方说,“看看这个!”“地方民众为国牺牲之精神,此次在长辛店一带充分表现。民工多日夜工作,既无报酬,又不能得一好休息处。我们要追问,为什么国家对外抗战,要令宛平县第六区独当接应前线之责?
“我们看到五六十岁的民(亻夫),他们经不起日夜不停地工作,肢体发肿……有一个六十五岁的脚(亻夫),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和一头毛驴,他被征到前方服务,日夜搬运,几天还不能回去。他放心不下他的家庭,有一天他趁着送饭的机会,绕道十余里,回家看望一趟,然后赶快回到民(亻夫)本部来。管理警士认为他私自潜逃,罚他十天继续工作。他对我说,‘做十天倒也没什么,要说打外国的时候,说我潜逃,我真有点不服气’……”读到这里,柳明读不下去了。她捏着报纸,一把抓住父亲瘦削的手,声音颤抖地:“爸爸,我——对不起您,您这么关心国家大事……我、我一个青年还不如您……”“又叫那公子哥儿拉去玩啦?”父亲多皱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去北海了。”柳明不会说谎,如实地告诉父亲,“他真像条长虫把我缠得紧紧的。”“不能光怪别人,主意得你自己拿。以后,看时局这么紧张,别总跟那花花公子花前月下的了,咱们怎么能够还不如一个赶脚的驴(亻夫)呢。”柳明不怕好吵架的母亲,却有点怕很少说话的父亲。父亲叫她读了这段报纸,好像给她心里重重地扔下一块石头。倒在床上,她想着时局,想着和白士吾的关系,心里乱糟糟。忽然飞机马达声,在空中轰隆隆震响。弟弟柳放刚躺下还没睡着,一个猛子跳起身来,打开屋门蹦跳到院里,这时院里同时有许多声音嚷嚷、喊叫,甚至欢呼:“国军飞机来啦!咱们的飞机来啦!……太好啦!中国的飞机来啦!……”“不对!不对!你看那还是小日本的膏药飞机!”“看飞机屁股后面冒烟啦!冒烟啦!……看!传单又撒下来了,他们又撒传单了……”过了一会儿,柳放拿着一张纸片走到姐姐屋里,咕嘟着小嘴,瞪着姐姐说:“姐,你看,又是日本飞机撒的传单——真气死人!怎么咱们中国的飞机都掉到大海里喂王八啦?”柳明接过传单草草一看:一份已经撒过几次的日本宣传品,什么“华北救国会”宣言。里面说什么日本无侵略中国领土的野心;说中国政府冷淡华北;说二十九军决无力作战;还说什么华北人民应当“自立”,像满蒙那样……柳明一把将这传单狠狠撕掉,向地上一扔,气忿地瞪着弟弟:“捡这玩意儿干什么!全是骗人的鬼话!”“姐,你生气,大伙儿也生气呵!怎么中国四万万同胞,都打不过一个东洋小日本?……大伙儿都骂街哩!有骂日本的,也有骂蒋介石的。大家伙盼着青天白日旗的飞机飞过来,可是在咱们头顶上飞来飞去的,全是那个大红蛋。”柳放不说太阳旗,蔑视地叫它“大红蛋”。
“烦死人了!……”柳明刚扭过头去,炮声夹杂着机关枪声,猛烈地轰鸣起来,震得窗纸哗哗作响,连外间屋里的茶壶茶碗也被震得丁当响,哗啦地掉落地上。母亲吓得大喊起来:“我说,你姐儿俩呀,快钻到床底下去!……快到床底下去呀!大难临头,可不得了啦……”柳明把弟弟搂在怀里,咬紧嘴唇默不作声。
[book_title]第六章
阴云云密布。阵阵雷声轰响在北平的上空。
芦沟桥边的炮声一阵激烈,一阵沉寂。众多的市民都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粮价飞涨,各种必需物品也跟着涨价。然而,当冀察政务委员会的委员长宋哲元号召市民募集麻袋、运送沙土、筑建街垒时,人们却顶着三伏天的烈日,踊跃出动。没几天,北平的重要街头都筑起了准备巷战的堡垒。
北平宣武门内大街的街垒旁,有两个青年人在溜达着,观望着。他们抚摸着那些垒起有半人高的沙包,眼睛流露出忧郁的神情。其中一个戴着眼镜、年岁稍大的人,对另一个身穿洁净竹布大褂、一副小职员打扮的青年说:“国民党里的汪精卫还在高喊,‘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蒋介石在七月九号那天,就命令南京外交部去向日本求和——去商量什么‘撤兵办法’;还梦想‘和平解决华北战事’……”“我们这边呢?”另一个焦灼地向四处瞥了一眼,见附近没人,轻声说,“老师,好几天没见到您,当前形势变化很快,我知道的太少。您给我讲讲吧!”“靠近点儿,”戴眼镜的拉了对方一把,“芦沟桥事变第二天,党就在陕北向全国各界同胞发出了紧急通电,坚决主张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进攻;提出武装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形势严览呵,中国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了!二十九军的抗战很艰苦,很不容易——我看这些街垒不会用得上了……”“老师,我也看到了形势的严重性。几天几夜睡不好,吃不下——北平的市民也是如此……老师,您说这些街垒用不上了,难道二十九军会撤退么?他们抗战热情很高,打得很英勇啊!”“国民党迟迟不发兵;而日本兵却源源不断从山海关外大批开到华北各地来。看这形势,二十九军孤军奋战,再英勇也扭转不了敌众我寡、敌强我弱的局面啊!”两人都不说话了,望着那些孤零零地仿佛在风中战栗的、新新旧旧好好坏坏地堆起的麻袋,轻轻地摇头叹息。
咱们谈别的吧。公司的买卖,这几天可有进展?“戴眼镜的人关切地问道。
“买到手的货物都已由火车托运走了。还剩下一笔款子没有买成现货,因为芦沟桥战事一起,商家都不肯卖货了。再说火车,从十一号起北平市对外的一切交通都断绝了。我正发愁买卖没有进展,才找您商量办法。”“我知道你的处境困难……但这笔买卖怎么也得做成呵!”“对,我也是这么想。”小职员打扮的青年点点头,两人默然无声地又向前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电影院门前,墙上一幅外国金发女郎的招贴画和旁边的两行大字,赫然映入他们的眼帘:光芒万丈的歌坛新彗星狄安娜杜萍主演《满庭芳》十年来第一部真善美的音乐爱情细腻浪漫名片看着这张大得占满一面墙壁的电影广告画,他们不由得皱紧眉头,沉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想起几天来北平街头年老的、年少的、男的、女的、各行各业的市民们,冒着炎热酷暑,汗流满面地用装满沙土的麻袋筑着街垒,在准备和日本帝国主义者决一死战的情景,再一看电影院还在歌舞升平地演着浪漫名片。小职员打扮的青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吧?老师,我真恨不得立刻回到妈妈身边去。可事情没有办妥,怎么走呢?”“别着急,小曹,妈妈那边恐怕一下回不去了。其他事情嘛,咱们共同想办法。”被称做小曹的青年正是曹鸿远,他是从延安由组织上派到北平来购买药品的。他的同行者张怡,既是他过去的老师和朋友,也是他来到北平后的党的领导者。他们现在正在接头,商量着买药的工作。
“小曹,芦沟桥战事一起,中国人民的抗日热情更加高涨了,这一点,你一定看得很清楚吧?”张怡走着,拿出手帕擦去眼镜片上的尘土和汗水。
“老师,您问我这个问题,一定有它的用意,对不对?”聪明的曹鸿远一听张怡提出这个问题,已经意识到这里面有文章。
张怡笑了笑:“你说得很对。你提出来的困难,怎么解决呢?我看,只有依靠你说的那些热爱祖国的群众去解决。只有依靠人民群众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这个道理你是清楚的。”听了张怡的话,鸿远没有立时回答,默默地沉思着。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想透彻了,于是,站住脚,紧紧握住张怡的手,眼睛里流露出激动的神色。
“老师,有办法了!我新认识的柳明和苗虹都和医药界有关系,我可以通过她们想办法去完成——”说到这儿,曹鸿远停顿了一下,向左右看了看,微微一笑说,“利用这些关系去完成咱们这桩买卖。您说对不对?”“对,你应当通过那些爱国的朋友——不管新认识的、早认识的,去买那些还没买到手的东西。我有个表弟名叫华兴,在西单裕丰西药房当伙计,可以介绍你去找找他,叫他帮助你去买。趁现在二十九军还在抗战,咱们就说买药去救护伤员和难民。有这样合法的理由去办事,事情不是好办一些么!”张怡的话,使鸿远的心情舒畅豁亮起来。当他们走到西四牌楼前,张怡在一个小胡同口站住了,握住鸿远的手,关切地说:“小曹,看你瘦多了,一定是发疟疾的缘故。你手里不是还有些钱么,应当用一点在治病和加强营养上,应当把你买到手中的金鸡纳霜吃一点治一治你的疟疾——这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嘛!”鸿远笑了,感激地望着张怡:“老师,您放心,我这点病不算什么,请不必惦记。下回,咱们还在原来的地方碰头吧?我希望那时候您这位经理能够满意我这个小雇员的工作。”张怕轻轻点点头。看看四处无人,就拍着鸿远的肩头,低声说道:“我相信你——可你一定要爱护自己的身体。最好搬到城里来住,比较方便。要不,你就先住在我表弟华兴家里——我姑妈是个很好的老太太,表弟华兴是从东北关外逃难来北平的,他热爱祖国,也有头脑——以后,有了适当的地方再搬家。你住的地方得经常变动,要随时提高警惕——虽然日本目前成了我们的头号敌人,可是……”张怡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老师,您放心,我已经从长辛店搬到城里来了……今天,您的淡话叫我又领会了一个真理……”“什么真理?”“这就是依靠群众!”鸿远调皮地一笑,“我大概也沾上了知识分于的毛病——理论脱离实际。理论上我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一遇到实际工作,我就把它忘在脖子后头了。”“那你就赶快把它搬到脖子前头来。这样,你每天都望着它,念叨它几遍,理论就不会脱离实际了。”张怡说话风趣。这些天来,心头总像压着块重石的鸿远,不由得微微笑了。
“你说说,你新认识的柳明和苗虹是两个怎么样的人?”他俩又向阜成门方向缓步走着。
“这两个人都是大学生,也都热心抗战……”接着,鸿远把他如何认识柳明、苗虹的经过向张怡叙述着,同时,把怎样认识王福来父子的事也说了。
张怡仔细听完鸿远的叙述,最后对鸿远笑笑说:“你新结识的这几个人都很不错,而且你对他们还有点恩情,要多做他们的工作,多培养他们——你会明白,无论何时,你不能光当个买卖人、小雇员,得同时做些发动群众的工作。刚才你已经明白这个懤砺蹝了,可是,得把他们搬到脖子前头来——”“老师您说得对,我一定照办。您会相信我的,对不对?”“不过我还得说说你,你做事情还有点不够稳当,还带着一股传奇式的英雄味道——你没有对王永泰多做细致的思想工件,却听任他拿着铡刀去杀日本人;又紧跟着冒险去救他……你这些做法,是不是有点儿欠妥当?”曹鸿远的脸刷地红了。从十几岁起,每当他的工作出了差错,犯了毛病,张怡总是毫不留情地批评他、纠正他。他也能接受批评,努力改正自己的缺点。想不到今天说了王永泰的事情,又受到批评了。他红着脸,沉思了一阵,觉得张怡批评得有道理——自己是肩负党的重任来北平采购药品的,那种到处出头露面的英雄式的行为不仅会毁掉自己,还会给党带来巨大的损失……
“老师,我明白了自己的毛病了。小时候,看了那些侠义小说,挺受影响。一遇见某种场合,就忍不住挺身而出,拔刀相助……相信我吧,老师,我会改正的。”“好,今天就谈到这儿,三天后,我带你去见华兴。”
[book_title]第七章
这是一所简陋的医院。门诊部和病房都相当阴暗潮湿。有些地方粉壁剥落,露出白灰涂抹过的土墙;有的房顶上还能漏进几丝阳光。这就是北平最大的医学院——国立北平医学院附属医院。自从芦沟桥战事一起,这所医院便收容了大量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超过了它能够容纳伤病员的几倍数量。医学院的那些同学、老师、职员、工人,在战争突起之后,都忘掉了个人的处境,整日不离医院和病房。他们对待英勇抗战的二十九军的负伤战士,迸发出多时来蕴蓄在心底深处的热烈情感。尽管医院简陋破旧,条件恶劣:到处是血腥气、粪尿气、汗臭气和苍蝇飞来飞去的嗡嗡声,简直像个难民收容所,但医生、学生、护士、职员、工人,却都在这么多的伤员中间穿梭似的忙着。手术室里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推出动完了手术的伤员;守候在外边的人们又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推到病房里,再轻轻地把他们抬到一张紧挨一张的病床上。
柳明回到医学院已经三天了。在这三天中,她日夜不停地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做医生,一会儿做护士,一会儿又替伤员接屎、接尿、喂饭、倒痰盂,做起勤杂工来。看着那些缺胳臂断腿的年轻战士,一种混和着激愤、悲痛和怜悯的情感,掀动着她的心。就在她倾注全副心思去为伤员服务的时候,白士吾却常常油头粉面地跑到她身边,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又要拉她出去说说那个。这三天,可把个柳明腻烦透了!不过,她不愿在这儿和他争吵,只得耐着性子对他微笑着说:“白士吾,你快帮我把这个伤号翻翻身。不然,总这么躺着不动,要生褥疮的。”白士吾倒也乖乖地听柳明的话,帮助女友做点这个那个的。可是,时间一长,他就烦了,一屁股坐在小凳上,掏出绸子手绢擦去脸上的汗水,不耐烦地瞅着正忙着的柳明:“小柳,不累么?歇歇好不好?咱们到外面透透新鲜空气,吃杯冰淇淋去。”“你就知道冰淇淋!”柳明瞪了白士吾一眼,放低了声音,“人家为国家出生入死,性命都难保。你倒好,总想吃什么冰淇淋。要吃,你自己去吃。我不去!”忽然她又加了一句,“你还不如我爸爸呢!我不卖力气,连老头儿都瞧不起我……”白士吾无可奈何地望着那张严峻而又美丽的脸,叹了口气,打开折扇扇了几下,无精打采地走出去。可是没过一两个钟头,这个白士吾又溜回柳明的身边,手里托着一盒包装精致的洋点心,另外还有一包绿色的苹果。他伸手把这些东西递到柳明的嘴边:“这么没死没活地干,你连饿都忘了……看,我给你买来了好吃的东西。你,你,我最……”白士吾想说“我最亲爱的”,可没敢说出嘴,只说了句“你快吃吧”,就瞅着柳明不出声了。
柳明把点心和水果都接了过来。打开盒子看了看,转脸望望身边那个刚量完血压的伤员,拿起一块点心、一个苹果,放在伤员的枕边,小声说:“您吃了这个。”说完,她又拿起点心和苹果一份一份分给了病房里另外几个重伤员。
白士吾看呆了,心里十分气恼,但又不敢拦阻,只好站起身到水管子边去洗手,好像要给伤员做什么似的。一边洗,一边冲着身边的柳明小声说:“你呀,叫我怎么说你!他们伤兵是人,你也是人呀,怎么就一点儿也不顾自己的身体呢?咱们走吧,你已经三天三夜没休息了,歇一会儿去吧!”“你要顾自己,就别到这个地方来!我不累,用不着歇。”柳明睁大熬红了的眼睛,终于不耐烦地和白士吾顶撞起来。
白士吾讪讪地刚要走开。忽然,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走到柳明身边来。一见是新相识的曹鸿远来了,柳明赶快把手里的汤匙交到白士吾手里:“白士吾,你喂喂这位弟兄,我有点事情一会儿就来。”说着,扭头对鸿远点头笑道,“曹先生,您怎么找到我了?走,这儿太乱,咱们到外边说话去。”鸿远也含笑点头,跟着柳明走过一条满地都躺着伤兵的走廊,开了一道小门,来到一座疏疏落落长着几棵小树的院子里。
这里有一条长凳闲着,两人一同坐下。鸿远望望柳明那双因过度劳累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说:“柳小姐,你还在做救护工作?挺累吧?二十九军浴血奋战,宛平一带,仗打得好凶呵!前天,连佟麟阁军长也牺牲了……”柳明的眼圈立刻红了,意识到曹鸿远找她一定有事,扭头望着他,那双含着悲痛的泪水的眼睛好像在说:“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曹鸿远知道柳明很忙,于是,直截了当地说:“柳小姐,你是医学院的学生,现在又在医院工作,能够帮助我们买一些药品么?现在市面上的药房也像别的行业一样——囤积居奇,都不肯多卖药了。”“呵,药品?”柳明惊疑地重复了一句,“给什么人买药品?要买多少?”“你看战争进行得越来越激烈,今后,恐怕还要更激烈。我们募捐到一笔款子,准备给浴血抗战的军队买下些药品——这在战争时期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你能够帮帮忙么?我这样不客气地要求你,你不会见怪的,对不对?”柳明本来已经十分疲乏的身体,顿时觉得精力充沛起来。她抬头一甩漆黑的短发,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开渍和尘土——她已经记不清有几天没有洗脸了。
“为了抗战买药,我一定尽力去做。我可以休息一两天帮您去买药——我和医院的司药挺熟;另外,我们有许多同学也会帮助您的。您找了苗虹么?她也一定会热心帮助您——这几天,她和几位声乐系的同学到各个医院去给伤员们唱歌,嗓子都唱哑了。您找她么?她现在就在这个医院里,我领您去找她……”说着,柳明站起身来,鸿远随着也站起来。当她一扭头时,却见白士吾站在不远的一棵小树下,正探头向柳明和鸿远这边紧盯着。柳明一阵气恼,但又不便说什么,只向跟在他们身后的白士吾睨了一眼,领着曹鸿远向楼上的病房走去。
这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在一间散发着各种气味的闷热的大病房里,一排排紧挨着的病床上,伤员们有的微仰起头,有的睁大了眼睛,有的紧闭双目,腮边挂着泪珠……六七个男女青年,正站在病房中央激昂慷慨地演唱着抗战歌曲。这里面,就有小苗虹。她的红润细嫩的圆脸瘦了,变得有些苍白。她正用充满激情、但已沙哑的声音唱着《慰劳歌》:你们为了我们老百姓,负了光荣的伤,躺在这病院的床上——飞机还在不断地扔炸弹,大炮还在隆隆地响!
拚着我们——最后的一滴血——守住——我们的家乡!——家乡!……
唱到“守住我们的家乡”几个字,曲调高昂,然后逐渐减弱,终于消失了。这时,整个病房沉浸在一片寂静里,仿佛这动人的歌声仍在每个伤员耳中回旋。苗虹圆圆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掏出手绢一边擦额上的汗,一边擦眼中的泪。负伤的战士们有的用大巴掌抹掉腮边的泪水,有的一边落泪一边举起无力的双臂鼓起掌来。掌声虽然稀落,但这是出自身负重伤的伤员的手掌呵!他们的掌声却又反过来感动了前来慰劳演唱的青年学生们,他们也都掏出手绢来——人们的心,紧紧地拧结在一起,熊熊地燃烧在一起……
站在门边的柳明和鸿远也一边鼓掌,一边落泪。敌人大举向中国进攻了!大炮、飞机正在北平城郊的上空日夜不停地震响着。这歌声和炮声混合在一起,如此明晰地映现了当时的真实景象;而那句“拚着我们最后的一滴血,守住我们的家乡”的歌词,又是如此确切地道出了人们誓死保卫国土的意志、情感和决心。因此,当苗虹的歌子唱完后,人们的感情就这样被掀动起来,被激荡起来……许久工夫,病房里除了欷(虚欠)的哭声,就是伤员们“他奶奶的”一类愤怒的骂声。
激荡的波涛刚刚平静一些,一个男学生用悲怆而昂扬的男高音,唱起了《九。一八小调》:高梁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杀人放火真是凶……
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病房里,人们的心随着歌声,又一次像潮水随着风声,情感的激流更加汹涌起来……
“妈的!老子有口气,就得跟你这小日本拚到底!”“中央军都死绝啦?怎么就不来支援俺二十九军呵?”正当这个男学生高声唱着、战士们愤恨地骂着的时候,苗虹一回头,望见了站在病房门口的柳明和曹鸿远。她急忙跑到门口,一边拉住柳明的手,一边对曹鸿远说:“您也上这儿来啦?您跟伤病员们讲几句鼓励他们的话吧!——他们这些二十九军的弟兄们和军官们抗战的热情可高哩!他们……”“瞧你,一讲起话来就没完!”柳明打断了苗虹,指着曹鸿远,“曹先生找你有点事情,你出来一会儿。”“我出去一下——”苗虹冲着病房当中一个女青年用手向外一指,表示她要出去。接着,拉起柳明跟着曹鸿远离开了大病房。
尾随而来的白士吾,睁大了眼睛,惊疑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book_title]第八章
柳明拉着苗虹,一连几天跑到北平大大小小的西药房里去买药。她们拿着曹鸿远给她们的八百元法币和一张药单子,走了一家又一家。可是,不论到哪家药房,那些往常对顾客笑脸相迎的掌柜或伙计,个个没精打采地坐在柜台里的板凳上,动也不动地皱着眉头嘎声嘎气地问道:“买什么药?”“我们要买五万片阿司匹林,一万瓶红汞,一百磅药棉……”苗虹总是抢先说话。可是,没等她说完,掌柜就大惊失色地喊道:“要买这么多药?干什么用呀?我们可没有!”碰了钉子,她们只好又走进另一家。一进门,柳明慢声细气地对柜台里的人解释说:“芦沟桥战事打得吃紧呵!前方下来那么多的伤兵,需要大批药品。我们是救护队的,向各界募捐了一笔款子,要为抗战负伤的士兵买药品。咱们都是中国人,请你们尽量把这些最需要的药品卖给我们吧!”“二十九军的军需处存的药品多着呢!干嘛用你们这些学生来募捐买药?”柜台里的掌柜先生不紧不慢地反驳着。
苗虹急了,连珠炮似的向那个扇着大蒲扇、穿着一身白绸裤褂的商人开了火:“二十九军有药没有药,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他们军需处能知道日本鬼子在七月七号突然进攻芦沟桥么?能知道二十九军的士兵不怕死、跟鬼子拚得那么勇敢,牺牲的、受伤的有这么多么?你们做商人的也是中国人,你们存着这么多药品不卖给打日本的人,打算卖给什么人呀?你们商界也组织了慰问团,好些人还捐了款。我们买你们的药又不是白要你的,你们要多少钱,我们照数给你们还不行呀!”扇着蒲扇的掌柜也火了,站起身子把蒲扇向柜台上一扔,圆瞪着两只眼珠子,飞溅着唾沫星子说:“我说,你们这些爱国的学生,要有气,跟芦沟桥上的日本人去发,干嘛平白无故找到我这门脸上发起火来啦?我当然抗日!可是,我一家老小能喝西北风去抗么?我问你们拿什么钱来买药?——法币对不对?法币,这钱——跟你们实说吧,我们信不着啦!谁知道哪一天日本人进了北平城,这法币立刻就变成一堆废纸。可我的药品没了!我一家老小要吃窝头咸菜呀!呵,呵,二位小姐……”苗虹一看那劲儿,火气更加上来了。
“凭你这么大的西药房,卖给我们这么点儿药就会成了吃窝头咸菜的穷光蛋?你别没理找理!不管怎么着,今天你就得卖给我们!不然,你们就是……”下面的“汉奸”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来,忽然,一个声音把她的话打断了。
“掌柜先生,爱国人人有份。您这位先生也是不甘心当亡国奴的吧?囤积药品如今也不保险呀!”柳明、苗虹同时回过头来——原来是曹鸿远。他提着一个手提包也走进这家药房来了。两个女孩子好像得救了似的。苗虹急忙对曹鸿远说:“曹先生,您来得正好。您跟这些见利忘义的人去讲道理吧!我可实在……”她想说“气死了”,柳明拉了她一下,她才把话咽了回去。
鸿远和气地跟药房掌柜又讲了一些抗日道理,这个掌柜的总算卖给了他们一千片阿司匹林、五磅红汞还有一点别的药品,还要了高价。三个人走到药房门外,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忽然,苗虹看到了什么,对着门外墙上的几个大字努着嘴巴,气冲冲地:“你们看,这药房墙上写着什么。”本店出售花柳病第一灵药——淋病的福音——天下驰名只此一家。
柳明看了这些字样,像吃了苍蝇似的一阵恶心。她把头一扭,捶了苗虹一下:“小家伙,你倒眼尖,看这些干什么!”“妈的!救抗战伤员的药他不卖,可治花柳、淋病的药,你要是大批去买,他准保拱手送上门来。”柳明看苗虹那么放荡不羁,不由得扭头看了鸿远一眼,好像是她自己胡说了什么似的,脸绯红了。鸿远没有注意这些,只轻声对身边的两个女孩子说:“药很难买吧?”柳明点点头,从手提包里拿出几个白纸包着的药包和几个药瓶,递给鸿远:“你看,常常说了半天好话,药房才卖给我们五百片阿司匹林。像这样,我们手里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花完呢?……”鸿远接过柳明手里的药包和药瓶,笑笑说:“我遇到的情况跟你们差不多。有的铺子也只卖给我几百片阿司匹林和不多的红汞。不过,有些有爱国热情的店伙,倒偷偷多卖给一点。看来只好请你们再辛苦点,继续零星买一些;另外最好再转托你们的熟人帮助给买一批……”“那,我托我爸爸帮忙给买可以么?他这位医学博士总比咱们这些毛孩子办法多一点。还有……”苗虹向柳明一指,“你那个尾巴白士吾,听说他有个亲戚开西药店,你也可以托他给咱们去买嘛。”苗虹一说白士吾,柳明的脸刷地红了。扭转头说:“什么尾巴——绿头苍蝇!我不愿求他办事。”曹鸿远听苗虹一说,意识到柳明说的“苍蝇”可能就是他在医院里碰见过的那个年轻大学生。于是问柳明:“白先生是哪个学校的?他对抗战的态度怎么样?对不起,我也许不该这样问。”苗虹咯咯笑了,看柳明红着脸迟迟不说话,就推着她,笑道:“人家问,你倒是回答呀!”柳明才边走边说:“他是朝阳大学法律系的学生,和我是小学同学。后来,他上了中学,我爸爸还给他补习过功课……他倒也有点爱国思想,不过——”底下的话柳明没办法说了,快嘴的苗虹立刻接茬发挥起来:“不过什么?不过在爱情飞奔的时候,他就顾不得爱国了——他就变成一条尾巴——一头苍蝇,总在你身边飞来飞去。”柳明睨了苗虹一眼:“你那个高雍雅也不亚于白士吾。”“我看高雍雅比白士吾强得多!”看两个女孩子边走边逗嘴,曹鸿远笑了。默默同行了一段路,将要分手的时候,他站住脚说:“你们两位的意见都很好。那位白先生可以托他买些,反正我们是为了支援二十九军抗战嘛。至于苗教授,我知道这是位爱国、正直、有头脑的先生。前两年,我在医学院当练习生的时候,还听过他讲的课——不过,别为这些事去麻烦他吧……”那有什么关系!“苗虹打断曹鸿远的话,急急地说,”我去跟爸爸说,他肯定会帮助你的。呵,原来你真的在医学院做过事,还听过课?怪不得我和柳明都看你面熟哩。“鸿远笑笑,没有回答。三人就此分手。
柳明买了一天药品,一个小手提包还没有装满。当她带着浑身的尘土和汗渍,又渴又饿又累地回到家里,洗把脸,刚向床上一倒,白士吾风度翩翩、衣着入时地又来了。他一进门,柳明妈招呼着,赶紧到屋旁一间小棚子里去烧开水。柳清泉却戴上老花眼镜拿张报纸举在鼻子上看起来。这位老先生一向对白士吾很冷淡。
白士吾走到柳明床边,找把椅子坐下。柳明立刻从床上坐起身,无精打采地向白士吾招呼一下:“你又光临敝舍了。”“小柳,你不愿意我来找你么?为什么?”白士吾细皮嫩肉的白脸上露出惶惑不安的神色。
柳明站起身把桌上一杯茶一饮而尽。
“咱们是从小同学,你肯来寒舍赏光,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小白,别怪我又问你——你这几天都为抗战做了些什么事情?”白士吾摇摇头,懊丧地叹了口气:“小柳,你见了我就没别的话好说么?总是——你为抗战做了什么?你为抗战做了什么?……难道你没见那些街垒,刚垒好又都拆除啦!听说南苑、丰台、芦沟桥一带,刚修好的工事,二十九军还没捞着进去,就叫日本人先钻进去了。抗战——抗战,那些丘八都顶不住,咱们这些懬鹁艗(注:丘八指士兵,丘九指学生。)乱喊一阵子,能顶个什么用!小柳,我知道你的脾气,干什么都是一个心眼。你应当……”柳明蹙着修长的眉毛,闪动着长睫毛,打断白士吾的话:“这么说,你准备恭恭敬敬地静候日本人光临北平城了?这么紧张的形势,你不想着怎么替祖国效点力,老是,老是……”“小柳,你误解我了。我哪儿会欢迎日本人来——我可没有这意思!……”白士吾急忙分辩,“我当然想爱国。可是……我说小柳,咱俩今天莫谈国事好不好?我想跟你谈点咱俩……”一见柳明那严峻而冷漠的神情,白士吾把底下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柳明妈拿着一把瓷茶壶和两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茶杯走进屋里来,一边走一边喊着:“明儿,小白对你、对咱家那可是一百一——好得没法子说啦!丫头,你干嘛总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妈,您少说两句行不行?这跟您有什么相干!”柳明执拗的性子上来了,抢白着母亲。母亲无奈,嘟嘟嚷嚷地走出门外去了。忽然,柳明想起曹鸿远叫她委托白士吾帮忙买药的事情。于是,她立刻改变了态度,对白士吾笑笑说:“不管怎么着,咱们是中国的青年,对危难中的祖国总应当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小白,你嘴里说爱国,可行动不一致。你可不能总这么吊儿郎当的,你应该做点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事情。”“你叫我做什么呢?”白士吾翻着眼皮咬着嘴唇愁眉苦脸地说,“只要你吩咐,我一定听从你的命令——这样吧,这是我的零用钱二百元,拿给你,也做为我向抗日军的捐献。你替我转交好吧?”柳明接过钱来放在小桌上,高兴地说:“钱可以替你转交。不过,我还得求你帮助办一件事——就是替伤员们买些药品。你不是有个亲戚开着一家大西药房么,请你帮助我们买一万克雷弗奴尔、一千克黄碘、三十磅红汞,还有……”“呵,懳颐菕,懳颐菕?这个懨菕是谁?……”不等柳明说完,白士吾打断她的话,“你那个懨菕,是不是就是那个在你护理伤兵的时候,把你叫出去的小伙子?就是在大街上游行时候相遇的人?没想到,你倒真听他的话,为他这般卖力……”白士吾的脸色突然变了。
听到白士吾这些带刺儿的话,柳明霍地站起身来,把短发一甩:“白士吾,你干么说这些无聊话!告诉你,这个懳颐菕就是人民大众!我是替人民大众而买药,是为了抗战而买药。你干什么乱扯?不肯帮忙就拉倒!”平日对白士吾有点傲慢的柳明,此刻甚至变得凌厉起来,一下子把白士吾吓坏了。他赶忙站起身来,想拉柳明的手,可刚把手伸出来又急忙缩了回去——因为他不敢。这时,他的声音变柔和了,抬起头,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看着柳明:“我的小柳,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就为懭嗣翊笾趻效劳买药还不成么?你要买多少药,开个单子给我,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去买。而且,我还愿意为了你——支付所有的药款。”“谁要你白给买!”柳明的口气变和缓了,叹口气说,“这里有张单子,你照着单子上的药品,尽量帮我们买来。用多少钱,我这里有。”“好吧,一定照办——可是,得有个条件。”“什么条件?”“我知道你为买药跑了一天,又饿又渴。走,我请你去吃馆子——西餐还是中餐随你挑。我知道你爱吃冰淇淋,凉凉甜甜地吃两杯消消暑再吃饭。你可得好好保养身体。看你,近来瘦多了。”白士吾的关切和柔情又把柳明感动了。她脉脉含情地向男友投去动人的一瞥,嘴角含着一丝甜甜的微笑:“小白,别怪我,我知道你对我——心好……”“小柳,你听,你听——我念给你听——‘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些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我的心你明白么?每天我一想念你,就念这首词……”
柳明微微点头,脸上又是一阵红潮。
看看父母都不在屋,她对白士吾笑道:“我饿了,现在跟你一块儿吃饭去。”白士吾笑逐颜开:“好,好,咱们饱饱地去吃一顿。别看有些饭馆前边没有好菜吃了,咱们可以到后头去吃。许多开饭馆的都跟我家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你想吃什么,包你满意。”黄昏过后,月上梢头。出了柳家的大门口,白士吾挨着柳明没走几步,忽然扭过头笑嘻嘻问道:“小柳,问你句话,可别恼。那个托你买药的小伙子,是你新交上的朋友么?”一句话又惹恼了柳明。
“你如果不愿意帮忙,那就拉倒!想不到你这么不了解人!”说着,柳明返身就往自家的门口跑。
“小柳,小柳!别生气!我只不过信口开河……走,快吃饭去,你一定饿坏了。”白士吾赶上去拉住柳明,急得脑门子上直冒汗珠。
柳明转过身来,不理白士吾,径直朝胡同口走去。
白士吾高兴了,诚惶诚恐地追在她的身后,几步赶卜了她。并肩走了一阵,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带着悲怆的音调又低声地吟哦起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小柳,知道这诗的意思么?——这诗真好像是形容我的心境——我在为你受尽煎熬,你能领会么?”沉沉暮色中,柳明听到白士吾为她诵吟的诗句,心里又是一动——一股怜悯的情感蓦地涌上心头。她的眼睛潮湿了。侧过头,看了白士吾一眼,那对美丽的酒窝微微颤动了一下,望望一弯斜月,没有出声。
[book_title]第九章
在北平西城靠近中国大学的地方,新开张不久的大成公寓里,二十多个小房间住满了各式各样的客人——有来北平考大学因发生战事交通断绝回不了家的青年;有没能住上宿舍的、或者带着妻子来北平上学的大学生;间或也有失业青年和商人们住在这里。
张怡临时住在这个公寓里。一间不大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小二屉桌、一个小书架。傍晚时分,曹鸿远来了。两人就挨着小桌,头碰头地低声谈起话来。
张怡眉清目秀,两只眼睛因为近视,显得特别细长。他用沉重低哑的声音在鸿远耳边说:“国民党还在侈谈和平。不出兵抗战,也不支持二十九军抗战。北平人民和二十九军都想死守住这座孤城,不过事实上恐怕很难守住。听说宋哲元将要离开北平,留下张自忠去和日寇周旋。这样一来,北平的沦亡更要加快了……”张怡沉痛的声调感染了曹鸿远。他凝视着张怡清秀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老师,北平如果沦亡,我的工作怎么办?我本应当赶快完成任务回延安去。可是药品、交通……”“听说你动员了不少人帮你买药。这药还没有买够么?”张怡的态度总是从容不迫。他不提回延安的事,只问买药的情况,“你又找过华兴了么?”鸿远苦笑了一下:“找过了。他答应再设法买一些。可是一般药房,你说了半天好话,一次也只肯卖给你几百片阿司匹林,这些药行商人还说这是懓鷴呢!所以,药品到现在还没有买够。”“你新认识的那两个女大学生,她们帮你买得怎样了?”“她们确实很热心。柳明还动员了她的一个男朋友——那人有个亲戚开西药房,她已经委托他多给买一些。我看如果一次买得多,就叫药房收了款后开个提货单,免得把大批药品提来提去的,目标大,又麻烦。我已经对柳明嘱咐过了。华兴也赞成这样做。”说到这儿,鸿远稍稍蹙起浓黑的剑眉,看着张怕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说,“苗虹是个热情的、心直口快的姑娘,她叫我去找她爸爸苗振宇教授帮忙——这样,可能买得多些、快些。不过,我不愿意去找这样的高级人物……”“为什么不可以去找这样的高级人物?”张怡一反常态地打断了鸿远的话,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气,“去年春天,我就代表东北学生到西安去找过张学良。难道苗教授比张学良这个人物还高级么?”鸿远脸红了。张怡没有正面批评他、责备他,可是,却使他感到一种比受到批评、责备更深的不安。他想了一会儿,轻声地说:“接近工农或者一般的学生,我还不大为难。要去接近那些大人物——就像苗教授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吧,我就觉得没把握,不知道谈什么好了。”“今天的形势还有什么别的可谈?谈抗日救国嘛。”张怡拍着曹鸿远的肩膀笑着说,“张学良、杨虎城那样的高级将领,而且是奉蒋介石之命去懡斯矑的高级将领,我们党都能够影响他们发动懰卤鋻,逼蒋抗日。当前,日本帝国主义的加紧侵略,正在促使全中国人民觉醒,团结起来一致抗日。苗振宇是东北人,家乡的沦丧,祖国的危亡,他会有很深的感触。而且,他又是个日本留学生。咱们正应当去做他的工作,促使他走进抗日的行列。”曹鸿远紧紧握住张怡的手,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的波浪冲激着他。他想起七年前,那时,他才十六岁。一个寒冬的夜晚,在前门车站扛完了大个,他已经累得东倒西歪,几乎站不住脚。天又下着大雪。他一边啃着窝头,一边走向他当时的宿处——天桥一带的“鸡毛小店”。可是,因为天冷、下雪,那天店里的住客特别多。鸿远想挤个地方,却怎么也挤不下。他跑了几个小店,全是这情况。他又不愿跟别的——和他一样的穷哥们打架争地盘,于是咬咬牙,冒着寒风、顶着大雪跑到张怡的公寓里。这时天都快半夜了,张怡还在灯下读书。他一见鸿远冻得抖抖瑟瑟的样子,赶紧帮他脱掉打湿了的破棉衣,叫他钻进自己的被窝里,把两条被子全盖在他身上。他太乏了,头一沾枕就睡熟了。热乎乎的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睁眼一看,张怡还坐在小桌前读书——为了让他美美的睡上一夜,他的张老师竟一夜没有合眼。当时,鸿远跳下床来,抱住张怡的脖子哭了……而今天,张怡的话又像是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鸿远头脑中那扇狭隘的小门,使他的心胸顿时开阔起来。
“老师,我去找苗教授,争取他加入抗日的行列。”“要大胆地开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工作,尽力把一切愿意抗日的人都团结到我们的周围来,这是党当前的战略方针。你不能光想着买药。要通过买药,多作人的工作。小曹,你说对不对?嗯!懚圆欢話三个字可是你的口头禅呵!”鸿远连连点头:“对!对!现在我可不再问您对不对了。”两个朋友互相望着,会意地笑了。
鸿远准备走了,张怡忽然小声在他耳边说:“东北那边有一支游击队开到了北平附近,在妙峰山、十三陵一带活动。他们缺枪、缺人。有可靠的人,你可以介绍去参加,越多越好。如果能够帮助他们弄到一些枪支就更好了。……怎么样?你不嫌肩膀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吧?”“呵,有游击队过来啦?老师,您能叫我去参加么?我在延安懞齑髵学过点军事,也参加过战斗。叫我去吧!”“那你就不买药了?不做苗教授的工作了?嗯!”鸿远低头不语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果决地说:“我又心血来潮了。刚才的话收回。我该做什么仍做什么。”“对,批准你收回。我看你还是先去拜访苗教授,可以拉着柳明一同去。争取好这个人,这对于我们今后的工作肯定会大有好处。”曹鸿远离开大成公寓,立刻到医学院附属医院去找柳明。这些天,在芦沟桥炮声时紧时松、战争打打停停的情况下,有些重伤员已经从北平转移出去,但医院里仍然拥塞着不断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或老百姓。柳明自从父亲叫她读了范长江的那篇通讯,还受到他的批评,就更加把全副心思放在救护伤员上,尽量少见白士吾,更不肯跟他花前月下地逛公园了。她把买药的事托给白士吾之后,又回到医院里来。
跑了几个病房,鸿远才找到柳明。听说叫她陪着一同去看苗教授,柳明二话没说,向另一个同学交待了几句,利索地脱下身上的白罩衣,摘下白帽子。她那乌黑的短发和裹着素花布旗袍的袅娜身材,立刻使这个热情、纯洁的少女露出一股典雅、温柔的美来。两个人出了医院,并肩走在黑黑的马路上,彼此都很少说话。当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苗教授的客厅,已经八点钟了。
客厅不很大,有新式沙发,有几个玻璃书橱,里面装满了精装的英文、日文和德文书籍。在靠近窗户旁边,还有一架半旧的钢琴。苗虹这时正在弹着一支外国曲子。一个长头发、白净脸、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男青年倚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屋里没有别人。
鸿远随着柳明刚一进屋,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个长头发青年。他低声问柳明:“那是高雍雅,对不对?”柳明点点头,向屋里的两个人提高了嗓音:“苗虹,高雍雅,你们的雅兴真不小呀!大炮隆隆地响,还有钢琴来伴奏……”没等柳明说完,苗虹从小凳子上跳了过来,红着脸,喘着气,拉着柳明说:“明姐,战争打得这么不利,我心里难受死啦!可是——他……”她用手一指高雍雅,噘着嘴巴,“他非叫我给他弹个舒伯特的小夜曲不可。说这可以唤起他的诗兴,解除他的烦闷……”高雍雅也离开了钢琴,向走进屋来的柳明打招呼:“密斯柳,你怎么肯离开医院那个神圣的场所,来看苗虹?”说着,又用近视眼瞟了一下曹鸿远,向他傲然地微微一点头。
苗虹急忙替他们介绍:“小高,他就是我向你说过的那位救了我们的传奇式的人物曹鸿远先生。”又指着高雍雅,“他就是高雍雅。爱写诗,特别喜欢波特莱尔的诗。燕京大学英语系的。……这个人自高自大,曹先生,您别见怪他。”曹鸿远立刻伸出手去握住了高雍雅的手:“爱写诗?那太好啦!在这风云突变的伟大时代,你的诗将对垂危的祖国起到唤起民众的作用。你们说对不对?”他转脸望着柳明和苗虹,露着洁白的牙齿笑了。
“我叫他写歌颂抗战的诗,可是他——他——”苗虹脸又红了,不好意思说了,急忙转了话题,“明姐,你是带曹先生来找我爸爸的吧?我已经跟他说过啦,他很欢迎曹先生来。”苗苗说着,跑向北屋。不一会儿,个子高大、满面红光、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稍稍肥胖的苗教授被女儿拉着拽着走进客厅里来。
苗教授一见曹鸿远,立刻拉住他的手,端详起他的脸来。看了几秒钟,才用宏亮的声音大声笑道:“小伙子,看你好面熟啊!三年前,你在我们医学院当过练习生。我的记忆力不错吧?不过,你这个练习生跟别的练习生大大不同——在我讲课的时候,我常发现你来偷听我的课当时,我心里感到很诧异。但你的好学精神感动了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哈哈,所以我从来没有把你赶出课堂去,是这样的吧?”苗教授穿着白绸衬衫,灰色料子短裤,红红胖胖的圆脸上,留着一撮仁丹小胡。一看就知道是个豪爽、热情、心胸开朗的人。对着这位谈笑风生的教授先生,鸿远拘束不安之感立刻消失了,向苗教授鞠了一躬,微笑着说:“苗教授,您的记忆力真好!这几年了,您还记得我这个小练习生听过您的课。我确实很喜欢学习,只是家境困难,上不起学——只能偷着上一些学校去听点课……”苗教授不等鸿远说完,一把拉他坐到沙发上,两只圆眼透过眼镜片儿,露出一副赞许、同情的神色:“你叫曹鸿远是不是?我就叫你小曹吧。小曹,古今中外,许多有成就的科学家、文学家、发明家,不一定都是从正规大学里毕业出来的。有没有成就,有没有出息,关键在于自己的刻苦努力,不断钻研——像爱迪生,穷得连学校都进不起,却给人类发明了电灯,创造了上千种科学成果……”“爸爸,人家曹先生是找你有事来的,瞧你的话匣子一开,就没完没了啦!”苗虹打断了爸爸的话,急着想叫曹鸿远把买药的事向苗教授提出来。
苗教授对于眼前这个神态稳重、气度不凡的青年,似乎产生了异常的好感。他拍拍女儿的手,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对鸿远说道:“你找我有事?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你想,我有这么一个跟我一样心直口快的女儿,她能不对我说么?不过,我很难过,我已经尽了我微薄的力量——你也许不知道,我虽然教的是内科学,不料这次芦沟桥战事一起,我就像投笔从戎似的,把内科学一丢,日日夜夜呆在手术台上帮助外科大夫们为伤员动手术,几天几夜没回家,可把我的老伴儿急坏了。可是结果又如何呢?……”苗教授忽然沉默了,两眼直直地盯在鸿远的脸上,似乎有什么痛苦折磨着他。停了一下,才轻声继续说下去,“唉,我不懂什么政治,成天钻在实验室和课堂里……不过后来,情况不同啦——东北沦亡之后,我带着家眷逃到北平。原以为在这里可以躲避风险,不当亡国之奴。哪里想到,日本的魔掌,如今竟又伸向华北——不,它们还要伸向全中国。有的进步教授告诉我,他们正在一步步实行懱镏凶嗾蹝中的毒辣阴谋——先占东北满蒙,而后侵占全中国。小曹,不瞒你说,我对蒋介石不出兵援助二十九军,还一味向国联求援的软弱无能,已经感到失望了,所以,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请你一定直率地告诉我。不然,我就要……”说到这里,苗教授长叹一声,连连摇起头来。屋里的空气,骤然变得沉闷起来,连喜鹊似的苗虹也不再喳喳了。只有小茶几上的电风扇,呼啦呼啦地,发出一种令人烦躁的单调声响。
鸿远对于这位爱国老教授的心境已经有所理解。
“苗教授,您的一片爱国之心,很使我感动,也使我钦佩。有什么问题,您说吧,我一定尽我所知,直率地说出来,然后向您求教。”“共产党方面现时对于抗战的态度如何?他们可以担当起抵抗日本——即坚决抗日到底的重担么?”苗教授提的问题,是当时一般爱国民主人士和众多知识分子急于了解的问题,也是鸿远意料中的问题。国民党十年来热衷于打内战,对外则一味退让求和。所以,当时不少有头脑的人,不得不把领导抗战的希望,从国民党转到共产党方面来。
鸿远还没有张嘴,进来一位体态端庄、面庞白嫩、穿着可体旗袍的女人。这女人长得和苗虹非常相像——圆脸、大眼、漆黑的眉毛和红红的嘴唇。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是苗虹的姐姐呢。只是她的头发长长地卷曲地披在肩上,这才像个“太太”。她手里端着一个花漆托盘,走进门来,向柳明和鸿远亲切地点了一下头:“小柳,你来了……这位先生?……”她向鸿远一摆手。表示请问他的姓名。
“妈妈,他是曹鸿远先生。”苗虹抢先跳到妈妈身边,笑着替鸿远介绍,“这位先生可好呢!就是那天在小禹庄救了王家父子,也救了我和明姐的人。”鸿远笑着看了苗虹一眼,站起身向苗夫人鞠躬:“伯母,您好!今天特来拜望伯父和您——多打扰了。”苗夫人见鸿远面容英俊,彬彬有礼,心里喜欢。她把手一摆,让鸿远坐下,说:“曹先生,见到您很高兴。苗虹几次跟我们提到过您。今天见到您,怎么感谢您好呢?您挺身救了苗虹和柳明,太感谢了!”说着,苗夫人把托盘里的茶壶、茶杯拿出来,给屋里的人倒起茶来。
“妈妈,我来倒。”苗虹夺过妈妈手里的茶壶,一面倒茶,一面向鸿远说,“我妈妈叫杨雪梅,是日本东京高级护校毕业的。在日本留学时,她就和爸爸结婚了,生了我哥哥和我。我哥哥现在还在日本留学……我还有个舅舅叫杨非,是个画家,在北平艺专教油画——他在巴黎学的画。”并没有人问,苗虹却自个儿哗啦啦地介绍起妈妈和舅舅来,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柳明轻轻拍了苗虹一下,笑道:“小喜鹊,喳喳喳!苗虹,你怎么长了这么一张巧嘴呵?”“高兴了,话就多。曹先生来了,你不高兴么?……”柳明的脸微微一红,不再出声。
苗教授向妻子一招手:“雪梅,你快坐下听听。我们正同这位小曹讨论国家大事呢,你来了把我们的话打断了。小曹,请说吧。”“伯父,您太过谦了。我才识疏浅,只能给您们讲点故事——不知您们可愿意听?”“快讲!快讲!讲故事更好……”苗虹忍不住又插了话。
“讲故事?那也好。”苗教授有些迷惑地应和着。
等苗教授表了态,鸿远才开始说:“你们都听说过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吧?我就说个红军过草地的故事。草地在西康境内,那儿茫茫无际,渺无人烟。行军时只能踏着长在水里的青草走,没有长草的地方就是泥潭。这些泥潭很奇怪,个个都是无底洞。无论人或者牲畜,一不留神,掉在表面上是平地的泥潭里,就会越陷越深,谁也没法子去搭救。直到完全没了顶,人和马全都不见了,这些泥潭才又恢复原状。红军吃什么呢?开始大家身上还带着些炒麦子、炒麦面。后来,这些吃完了,就吃青草、野菜、草根、树皮,甚至有的人把皮带都煮着吃了。有些红军因为得了病,再加上缺乏食物,走着走着就在草地上倒下了,永远停止了呼吸……活着的人,拿起死者的枪,含着眼泪又继续前进……你们都知道周恩来先生吧——懰卤鋻和平解决,就是共产党中央派他去说服张学良、杨虎城二位将领,不杀蒋介石,从而赢得今天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局面。长征时,红军渡过大渡河不久,周先生得了重病,整天高烧不退。当时红军药品非常缺乏,连一些最普通的药品都很难得到。周先生的看护员名叫刘江萍,急得心里火烧火燎,她和医生商量,想到各个部队去找点药来给周先生治病。可是,得了肝脓疡病的周先生,虽然肝区剧烈地疼痛不止,却坚决制止说:懻绞棵潜任腋枰┢罚霾荒艿讲慷由先フ乙当时中共中央批准给他一副担架,可他从来不用,让其他伤病员用。直到病情严重得实在走不动了,他才坐上去。不久病好了一点,他就又繁忙地工作起来。医务人员为了让他吃得好一点,有一次设法煮了一小缸子稀饭给他送去。周先生却说:懳颐歉锩亩游楣俦恢隆U绞砍允裁矗乙渤允裁矗他坚决不吃这碗稀饭,仍然和战士们一样吃野菜……”“呵,红军!红军!——周恩来!周恩来!……”听了鸿远讲的故事,苗虹激动得喊了起来,“世界上有这样艰苦的生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人——像周恩来先生那样的人物,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现在,他们都很好吧?”“嗯,小苗。红军已经到达了陕北。我问你,他们冲破蒋介石的重重封锁,历尽千辛万苦到陕北去是为了什么?你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么?”鸿远喝了一口茶水,扭头笑着问苗虹。
苗虹把头摇得货郎鼓似的,吐吐舌头笑了:“我交白卷——还是你说吧。”“就是为了北上抗日呀。”鸿远面容严肃了,“为了北上打击日本侵略者,红军才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作出重大的牺牲,进行了二万五千里的长征。最近,懧登攀卤鋻的第二天,共产党中央就在陕北向全国各界发出了紧急号召。号召说:懭牵健⒔蛭<保」蔽<保渥氨N榔浇颍”N阑保〔蝗萌毡镜酃饕逭剂熘泄缤痢这个号召是多么急切!多么诚恳!多么明确!可是蒋介石呢,还在跟日本商量什么撤兵办法。日本正好利用蒋介石的和平幻想,大量向中国各地增兵——你们已经看见了吧,现在每天从山海关外开到平、津各地的日本军车一列接着一列……伯父,您提的问题,我还用再回答么?“苗教授双眼望着鸿远,沉思着。额上的皱纹,凸了出来,他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哎呀,曹先生,难道咱们就这样等待亡国么?”苗虹喊了起来。
柳明的眼里忽然泪水盈盈,心里激动地想:“这个曹——他也许就是红军吧?多么不平凡的人物……”听鸿远不再开口,苗虹忽然用手捂着双眼又喊起来:“不!不!我决不当亡国奴!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我、我愿意……”“你愿意什么?”高雍雅急忙扯开她的手,掏出一条手绢,像要替她擦眼泪似的喃喃着,“苗苗,你愿意什么呀?……”“去你的!总这么动手动脚的,也不看个时候。”苗虹从高雍雅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她的眼睛是潮红的。
曹鸿远说的故事和对抗战形势的简略描绘,给人们的心头压上了一层愁云,同时又仿佛给人们带来一线希望。
“小苗,你没有听懂我的故事吧!干么绝望悲伤?中国是有希望的!”鸿远见屋里的几个人都忧形于色,坐在沙发上轻声解释着。
“我明白了!”苗教授忽然把肥厚的手掌用力一拍,爽朗地笑了起来,“小曹讲的这个故事含义很深——它说明红军在那样艰苦绝伦的处境下,还能战胜国民党军队的懳Ы藪,北上抗日,到达陕北;它还告诉我们,红军和共产党的领导人——像周恩来先生那样,身患重病却和士兵共甘苦……呵,苗苗,你还愁什么?小曹告诉咱们——共产党是可以办救国大事的!孩子们,呵!呵!……”苗教授涨红着脸,激动得喊了起来。这位年高的人情绪一变,整个客厅的空气也变了——人们的脸上有了喜色。又是苗虹第一个跳起来,用力抱住柳明的脖子,笑着说:“曹先生的话我全相信!明姐,你相信么?”柳明用力点了点头:“我也相信。”苗教授站起高大的身躯,把呼呼响动的电风扇关掉。然后,转过身,用两只大手紧紧握住曹鸿远的双手,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说:“小曹,过去你听过我讲课,我算是你的半个先生;今天,你又来当了我们大家的先生,来给我们上了很好的一课——我希望它不是《最后的一课》……好吧,你要我办的事,为了中华民族的生存,为了那些英勇抗战的将士,我一定竭尽绵薄之力。这样吧,五天之后,你来取发货单。那一百片、一百片的阿司匹林哪一辈子才能买够数啊!”听了爸爸的话,苗虹活像个装着弹簧的洋娃娃,一下子蹦了起来——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发出了惊喜的呼喊声:“爸爸!爸爸!你真是个好爸爸!”苗教授也动了感情,低下头抱起女儿美丽的脸蛋,在额头上亲了一下,呓语似的喃喃道:“孩子!苗苗,你真是我的好女儿!”柳明坐在椅子上高兴地笑了。她一笑,左腮边上的一个小酒窝,又微微颤动起来。
[book_title]第十章
夜将阑,曹鸿远答应苗教授夫妇送柳明回家,苗虹这才拉着柳明一同走出大门外,走着,叨着:“曹先生,您可一定得把我明姐送到家呵!听说趁着打仗,汉奸、流氓、坏蛋还有日本间谍都在街上活动着呢。我明姐要是有什么差错,我可要找您……”说到这儿,苗虹吐了下舌头,不说了。
柳明搂着苗苗的肩膀,低声说:“操心老得快。回去吧——明天你还到我们医院去唱歌吗?”“不去了。明天我要给演《放下你的鞭子》的崔嵬伴唱——同学介绍的。明姐,你看过这出戏么?好极了!群众看了都感动得掉泪——就在街头演的。”柳明点点头:“是好,我已经看过了。”苗教授夫妇亲自把鸿远、柳明送到大门口外;高雍雅也出来走上另一条路。苗家三口人目送他们走了一段路,才关好街门走进去。
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出了胡同口,曹鸿远对走在身边的柳明轻声说:“对不起!柳小姐,把你拉来找苗教授,这么晚了才回家。令尊、令堂一定很不放心——真的,今晚要是戒严就麻烦了。真是抱歉!”“不是晚十一点以后才戒严么。”柳明有点心慌了,偏过头望着鸿远,“要是不让过去,回不了家——怎么办?”“柳小姐,不要慌。你有医学院的徽章,遇见巡逻队,就说到苗教授家里商量救护二十九军伤员的事,谈晚了。他们如果不信,可给教授打电话。”柳明瞥了一下曹鸿远,在路灯下,那张英姿焕发的脸,沉稳、安详,没有丝毫慌惊的表现。柳明受了感染,立刻安静下来,却又为身边的人担心了。
“曹先生,那您呢?您自己要是遇见巡逻队什么的,怎么办呢?您不要送我了,这条路我常走,很熟。您赶快回家吧。”“小姐,请不要多说了。苗教授的嘱托,我怎么能不守约?我一定要送你到家。至于我自己——没关系。我在你家附近有朋友,今晚就住在朋友那儿。柳小姐,你的安全,今晚我要负全责,对不对?”柳明自尊心极强,看曹鸿远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就不再说什么。虽然她心里还是有些怕——怕遇见坏人,怕被巡逻队拦阻;她也怕身边这个高大俊气的小伙子。平生除了跟白十吾一起在晚间逛公园、看电影,每次都由他送回家之外,柳明可从未跟任何男子夜里同行。现在,天色黑黑的,街头冷冷清清的,这个曹——究竟是个什么人呢?是侠客?是共产党?还是一个伪装的……她怕起来了,不住偷偷拿眼望望身边的人。“不,绝对不是的!”她想起了在小禹庄时的一幕,那是个多么不平凡的人,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不应当怕……绝对不应当!当她又一次向身边的人一瞥时,她立刻感到羞惭和歉疚了——那双眼睛善良、睿智、深邃、镇定……坏人怎会有这种眼睛?他在向自己微笑——含蓄地微笑呢。在笑我的惶悚不安吧?笑我的幼稚浅薄吧?……不能叫他轻视自己,即使遇见危险也不能慌。他——这个身边的人一定会挺身而出……
柳明镇定了,虽然两个人走得都很快,却步履整齐,从容不迫了。
这时柳明的意念又转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转到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相见的白士吾身上。他像个影子,随时随地都跟着他心爱的姑娘。今天傍晚,他说过要到医院来的。但曹鸿远先找来了,她顾不得等他,就急忙陪曹鸿远来找苗教授。白士吾到医院不见她,这个晚上,他会多么焦急,多么记挂,说不定又在各处找她了。柳明抬眼四顾,她忽然希望对面匆匆走来白士吾,这就不必劳烦这个还不太了解的高个儿送自己了。小白可以送她回家,还可以一路握着她的手……姑娘心思缭乱了。原来自己不见白士吾时也是想念他的。他们两个的关系,好像越来越深了。
为了打破路上的岑寂,曹鸿远问柳明一些事,最后问道:“柳小姐,我想问一下,你说有位朋友可以帮助买药,不知是否已经托办了?”柳明似从梦幻中惊醒,扭头看看身边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放心!我已经托付他了。他会办到的。”“噢,现在的药很不好买啊!”鸿远不便多说什么,转了话题。他向柳明讲起北平的大中学生,还有全国的大中学生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如何奋发激扬,如何投笔从戎的一些情形。他的声音不高,却感情真挚,铿锵有力,材料丰富,有根有据。柳明的心思立刻离开了白士吾,专心致志地听着曹鸿远的讲话。柳明表面沉静,心里却敏锐、富于情感。她对身边这个人,经过今天傍晚,直到目前的一番谈话,心里终于涌起一股异常的敬意,“呵——多好的人……”她又在心头感叹了。
曹鸿远似乎对北平的地理很熟,东绕西绕、拐弯抹角,尽走一些小胡同。他们终于避开巡逻队的巡查,走到柳明所住的背阴胡同里。这时,柳明心里忽然又涌上一股少有的感激之情。她为自己曾怀疑曹鸿远也许是个坏人而自责;又想,他身上总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气息,他一定是个不一般的人,也许还是个英雄吧?认识这样的人真是幸运……正当柳明思潮起伏,对曹鸿远作着种种猜测的时候,一根电线杆子后面猛地蹿出一个人影来。柳明吓了一跳;曹鸿远把柳明向身后一推,也站住了。
那个人蹿上前来,一把揪住柳明的胳臂,瞪眼望着曹鸿远大喊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敢欺辱我的、我的——未婚妻!”曹鸿远望着那个戴着眼镜、声嘶力竭地狂喊着的白士吾,自己仍稳稳地站着,望着,脸上仍含着淡淡的笑容,没有出声。
白士吾的这种举动把柳明气坏了。她用力甩开白士吾的手,歪着脑袋,忿忿地说:“白士吾,你疯啦?要不要我送你到脑系科去检查一下?……你怎么可以对曹先生这样无礼!是苗教授请他送我回家的。你不知道,现在北平正处在战争的动乱时期么?”白士吾听了柳明的话,仍然不相信。瞪着曹鸿远,咬着嘴唇,昏暗的街灯照着他的白脸,显得更加苍白。他把头转向柳明,带着哭声:“今天傍晚是这个人把你拉走的,我知道!柳明,你不要被他欺骗——他不是好人……”曹鸿远不理白士吾,沉默了半分钟,含笑对柳明缓缓地说:“柳小姐,苗教授委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完了。你已经平安到家了。现在告辞。”说着,对柳明点点头,转身大步走了。
柳明站在冷清昏暗的街灯下怔住了。
白士吾站在他身边也怔住了。
晚风轻飘飘、凉嗖嗖的。天上的星星缀在锦缎般的流云上,一闪一闪的。不时,枪炮声像闷雷似的在寂寥的夜空中滚滚响过。美丽的夏夜,被笼罩在一片凄清、沉郁的气氛中。
柳明终于从惊惶激忿中醒转来,她看都不看白士吾,几步闯进自己的家门。不意一头撞歪了一个人——原来是母亲正站在街门口观望着女儿。她把母亲往门里一推,砰地一声插上街门,拉住母亲就往屋里跑。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砰、砰、砰——一声接一声。
柳明倒在自己的小床上,拉住母亲,流着眼泪说:“妈,不许给那个阔公子开门!”“好丫头,别生白少爷的气。他今儿晚上为你快把腿跑细啦——跑了好些个地方找你……”“他跑断了腿,活该,自找!妈,你要给他开门,我马上就走!”可是,门还是开了。白士吾还是慌惊地站到柳明的床前。
柳明妈急忙退了出去。
白士吾见柳明用被单紧紧裹住头,不理他,慌了神,一下子双腿跪在床前拉扯被单,嘴里不住喃喃地乞求:“小柳,原谅我!饶恕我!我错怪了你们——不,我错怪了你。……你是多么纯洁正派的好姑娘,我知道你爱我。……我该死,该死!你打我一顿吧!可千万别不理我——别不理我呀!不然,我跪在你床前一夜不起来——永远不起来……”眼泪鼻涕流了白士吾一脸,这个美貌男子真的伤心了。
柳明蒙着被单抽泣着,仍然不理白士吾。
母亲进屋劝解了。她为白士吾说了许多好话,最后说,如果女儿还不理白少爷,她也要跪在女儿的床前。
柳明把被单一掀,翻身坐在床上。
白士吾见柳明坐起来了,虽然把头扭向墙壁,他还是欢喜得一跃而起,拉住女友的胳臂,颤声地吟哦起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又是那首歪词!别卖弄了!还不快回府去——你爸妈该急坏了。”见柳明说了话,白士吾抹着脸上的泪水笑嘻嘻地说:“我早打电话告诉阿妈今夜不回家了——我准备寻找你一个通宵呢!伯母已经为我在外屋搭了一个小铺,你不信,去看看。”说着,拉住柳明就向外屋扯。
“你快回府吧!叫你家王升李顺来接你。我家又脏又窄,别脏了你白少爷的娇贵身子。”白士吾用手捂住柳明的嘴,多情的眼睛,脉脉地注视着那双生气时更见黑白分明的眸子,笑嘻嘻地说:“伯母已经答应我住在你家了。你赶我走,半路上出了危险,你不后悔么?”她蓦然想起了曹鸿远——他一个人深夜走回住处,不是已经很冒险了么?
这问题把柳明难住了。一种对朋友的责任感,促使她冷静下来。有意把话锋一转,严肃地问:“小白,托你买药的事,你想着没有?你要不认真办好,以后我就不理你了。”“办!办!办!小姐的命令如同圣旨,我肝脑涂地,敢不办呀!”柳明终于又被他逗笑了。
[book_title]第十一章
柳明家只有两间南房。外间屋放着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父母睡,小床弟弟睡。里间屋里柳明一人住。这个夜晚白士吾住在她家里,弟弟睡在父亲的床上,把小床让给白士吾睡;母亲就和柳明挤在里间屋里的小床上。
柳明怎么睡得着呢——她的男朋友就睡在咫尺外,中间只隔着一层板壁。他从来没有在柳明家住过,这次因为战争时期的戒严,她只好允许他住在自己家里。但这却引起她的忐忑不安——他家那么阔,地毯、席梦思床、雪洞似的屋子。而自己家,两间破旧的小屋,比他家佣人住的房子还要差。他睡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能够入睡么?蚊子不会咬他么?……他为了寻找自己,奔波了一个夜晚,太累了,也许立刻睡去了。那好!只要他能睡着觉就好。她忽然想起唐伯虎为了秋香去当奴仆的故事。这故事是动人的,她心头立刻涌上一泓清泉似的甜丝丝的感觉。因为白士吾为了她,也有点像唐怕虎——不断地往她家跑;不断地对她低声下气;甚至对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老太太也不断地巴结、讨好……不知怎的,柳明的眼睛潮湿了。她第一次为自己对白士吾过于冷漠而感到内疚。这个人虽然有些阔公子的毛病、习气,但对爱情——柳明第一次在心头用起爱情这个字眼——是热烈的、执着的。他爱自己,从小青梅竹马就爱着自己。只是由于自己以学业为上,不愿意被爱情羁绊罢了。如今,自己学也不能上了,想用功也用不成了,那么,应当和他……和他……和他怎么样呢?姑娘害羞得想不下去了。是的,她除了允许小白握住她的手,摸摸她的头发之外,无论用多少柔情打动她,她决不允许他越雷池半步。她是个自信的、固执的、又有些骄傲的姑娘。在她心目中,白士吾固然漂亮、多情,但他身上似乎缺少点什么,使她感到不满。究竟缺少点什么呢?她挨着母亲睡着,母亲累了一天,已经熟睡了;伴随着母亲的鼾声,她反复地想:他身上缺少点什么呢?他攻读法律,也还算用功;他还喜欢中国的旧诗词,不时用些缠绵俳侧的诗句来打动她;他长得漂亮又对她关怀备至——不如说是无微不至。将来,他还有条件出洋留学,成为一个法律专家,登上中国法坛的宝座……这样的男子也许不是容易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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