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苗疆风云 [book_author]朱贞木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51702 [book_dec]民国“北派”武侠名著。在普洱西南方,紧邻缅甸的那一道边疆,正是葫芦野夷界,在野夷界之南,后来便是所谓猛连宣抚,但在清初时节,那地方似乎尚未经宣抚,一片全是蛮苗交错,可说一句是化外之地。在猛连与葫芦野夷界之间,有一带山脉,那是属于金沙江以北的云岭山脉的一支。此间地广人稀,尽为葫芦野的一种苗人所集居,其族世以勇武为荣,若干年、若干代下来,相沿成风,因此小孩子秉了祖先强悍的体气,生下来就与他处的人不同,发育既极坚实,练武尤为他们的天经地义…… [book_img]Z_14846.jpg [book_chapter]第一集 [book_title]第一章 穆索威加三五猛 滇南自古为西南夷,与中原不相统属,自从几位好大喜功的野心帝王,欲以边功为武成,这才渐渐将目光放到西南滇黔这一带去。我们并非考古,尽可不必研究谁个帝王的势力扩张到西南的哪一部份去,只笼统地说一句,自从历史上所谓“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有了这些经过以后,西南滇黔却已归入了中国版图。太远的且不必提,元末时,那元梁王的封地正在云南,曾一度与明太祖抗衡,旋被消灭,太祖便命西平侯沐英镇守滇南。自沐英以次,世代袭封,永镇斯邦,满清入主中华,那地方很快的又服从了满清。直到吴三桂投清反正,自湘入滇,将云南一度作了他最后的根据地,直到吴三桂败亡以后,云南重又归入了中原版图。 因为滇中是古时的西南夷,那里的居民向来是汉苗杂居。在滇边或深山中的人,便与汉人迁入滇省者不同,那便是所谓苗民。在汉人目光中看去,这些苗民仿佛是落后民族,事实因苗民的文化低落,在智识方面,的确远逊于汉人,可是体力方面,恰恰与此相反,因为他们的脑力发育既不完全,自然易使体力坚强充实起来,所以苗民人人犷悍勇健,无论男女,都爱武善斗,尤以生苗为最。传闻尚有食人之苗,猓猓便是一种,但经实地考察,猓猓也自有猓猓的纪律,并不若传闻之甚,不过大多数习于迷信,擅制毒蛊,这倒并非故作惊人之谈呢。 滇黔山水,甲于天下,这句话实嫌夸大,因为即以云南而论,除了几处名胜而外,大都是崇山峻岭,说他险恶则可,说他美秀则未必。本书述的是滇中故事,自然要谈一谈云南的地势,尤其是关于苗民聚集之处。别处不论,单说滇省西南上,邻近缅甸的一个地方,名曰普洱,这普洱在清初却是府治,它北倚顺宁府,东邻沅江州,东南却临安府接壤,在这一块地方,苗民最多,因而有一句俗话,谓之“普洱临宁三五猛”。这是什么意义?原来在普顺临三府界内,共有三十五个地名,都以猛字当头,那即猛弄、猛梭、猛勒、猛赖、猛蚌、猛烈、猛岩、猛岛、猛腊、猛搻、猛养、猛统、猛迺、猛龟、猛住、猛海、猛混、猛班、猛麻、猛准、猛朗、猛宾、猛啻、猛回、猛勇、猛库、猛撤、猛渗、猛董、猛波罗、猛连、猛猛司、小猛罕、上猛尹、下猛尹便是。这三十五猛所居,虽不敢说尽是苗民,但在千分之几内或有几个汉人点缀其中,这是实在的。 在普洱西南方,紧邻缅甸的那一道边疆,正是葫芦野夷界,在野夷界之南,后来便是所谓猛连宣抚,但在清初时节,那地方似乎尚未经宣抚,一片全是蛮苗交错,可说一句是化外之地。在猛连与葫芦野夷界之间,有一带山脉,那是属于金沙江以北的云岭山脉的一支。此间地广人稀,尽为葫芦野的一种苗人所集居,其族世以勇武为荣,若干年、若干代下来,相沿成风,因此小孩子秉了祖先强悍的体气,生下来就与他处的人不同,发育既极坚实,练武尤为他们的天经地义。 这里有一家姓穆索的苗人,夫妇素以专猎野兽为生,如虎豹狮象之类,他们的勇武当然是不必说起。这男苗名叫穆索金环,在三十岁上生下一子,起名穆索珠郎,自幼勇武有力,善于奔山,行走如飞,这些都是葫芦野苗人的通常能耐,原不足为奇,奇的是,这穆索珠郎幼年在山中猎捕小兽,忽然遇到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采药僧人,能通苗语,见穆索珠郎天生矫健,迥异常苗,便与他谈将起来。也是穆索珠郎福至心灵,知道僧人不是常人,就问他请教武功,僧人偶而试了几手给他一看,喜得穆索珠郎一味缠着那僧人,必要随他去学武艺。 那僧人本因他是可造之材,才故意点醒他,此时见他居然已经悟到,益发欢喜,便对珠郎说:“你愿随我去学艺,你的父母意思如何呢?” 珠郎便引了僧人,来见他的父亲穆索金环。苗族学武,本视为重要,自无不允之理,便以三年为期,过了三年,无论学成与否,必要回来一次,双方约定,次日便由僧人挈了珠郎自去。 光阴如箭一般飞快的过去,穆索珠郎不但三年期满回家来探视过一次父母后,再去又是三年,可说珠郎随着僧人学艺,每三年回家一次,如此已经到了第三个三年上了,此时金环夫妇,年过四旬以上,转眼就已五十岁,自然儿女的心情,比壮年更要浓厚,到了第三次珠郎回家探视双亲时,金环夫妇便不愿再让珠郎回到僧人那边去了。 于是珠郎便向他父亲说:“果然我师父大觉禅师在此次临别之时,曾对我说过一番话。” 金环便问:“说了些什么话?” 珠郎说:“师傅说‘你此番回去,怕你父母不愿再叫你到我这里来了,到时你也不必再来。万一你父亲尚无此意,那便是你的造化,这是关于你毕生的命运,无可强勉的。’如今爹果然不让我再去,看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因为苗人迷信甚深,信命甚坚,知道这是命定,也就无话可说,其实在大觉禅师之意,乃是另有一番用意。他传授珠郎九年的武功,不论内外功,珠郎均已达于上乘,只是关于奇门六甲等术,尚未学到。如果此次再回到大觉禅师处,大觉便要传授他此等术数,结果终于因金环舐犊之爱,而竟牺牲了这一门本领。但是这点终于珠郎的毕生命运有无关系呢?读者看到珠郎的结果,自然就明白大觉那句话的意义了。 苗族尚武,谁有武艺,谁就有人崇敬,穆索珠郎学成了如此惊人的本领,在苗族中谁不尊崇他?虽然他此时才整整二十岁的一个少年,可是在葫芦野夷群众中,他已隐隐然是一个首领人物,曾经有几次与邻地苗族发生争端,珠郎以一人之力,击退数百蛮苗,由此威名远镇,渐渐及于普洱府全境。 上文说过,顺宁、临安、普洱三府群苗,分处在三十五猛地方,每一猛地方,都有一个头领人物,也都是强武有力,剽悍善斗的人物。起初也是各人自负各人的武功,互相掠夺,及至珠郎一经出了名,三十五猛的首领,谁也不信他有这大的本领。尤是其中有五猛的首领,都是具有了不得的武功,与本猛特制的武器,和特备的毒蛊,极其厉害,平时三十五猛苗民,都奉这五猛的首领如天之骄子,手下羽党,尤为众多,此猛便是临安府的猛蚌、元江州的猛烈、顺宁府的猛麻、普洱府的上下猛尹五处。猛蚌的首领名叫龙金驼,猛烈的首领名叫安目麻,猛麻的首领名叫朋乃,猛尹分上下两地,上尹的首领名叫檀台羽箭,下尹的首领名叫檀台金箩,二檀台乃亲兄妹,金箩还是个女性。此五人闻知猛连宣抚有这样一个穆索珠郎,都不胜愤愤,屡想和他见过高下,可是珠郎武功虽好,向不出外生事,众苗一时倒也无可如何。于是五猛各寨首领也只好逼着一股忿气,待时而发。 苗族习惯,每年在春风和畅,百兽交尾之时,全寨人众,必须来一次跳月的大会,此种跳月,正是为未婚的少年男女而设,所以也是少年男女择配的好机会,男女之间,各凭自愿的和相爱者携手跳跃春宵花月之下,边跳边唱,随着唱与跳,尽可以一对对地避入深山邃谷、密林旷野之间,互诉情爱,去订终身之约,所以跳月也就是苗人少年男女定情的一个节季。但是有些已婚男女难免也有所偶非人,或是另有情人的,也往往趁这个时期,背了各自配偶,鱼目混珠的,也跑去跳月,也居然挽了情人的手臂,悄悄地背了熟识的亲朋,到深山里去幽会,更有那双方情不能畅,为了阻礙,就在跳月之夜,双双自杀在山林之中的,也有乘了跳月之夜,偕了情人远走高飞,逃到别寨的管界以内,以图与情人终身偕隐的,形形色色,正是什么都有。 这一年暮春三月十五之夜,猛连宣抚境内的一个男苗,带着一个有夫苗妇,乘着跳月之夜,悄悄逃出管界,一直奔到邻寨猛往界内。要知苗民所居,还是原始生活,他们的人口也决不像如今的大都市一般,动辄以万计,所以外苗逃人极易发见。按苗族法律说来,私携有配偶的苗人出境,这是有罪的,如果邻境发见此种情形,立即送回他的原寨,如隐藏不送,寨与寨间便须发生意见,所以此时猛往寨既知猛连宣抚有违法苗民匿此,自应将其送回,那就任事没有了。偏偏猛往寨的首领乌托邦里年岁太轻,因是上猛尹檀台羽箭的妹丈,一半依了檀台之势,一半心中瞧不起穆索珠郎,他竟不顾苗族向来的律规,未将这对男女送回猛连宣抚。此时孟连寨中人也据了苗妇本夫的报告,知道正在猛往,当即派人向猛往来索取,论理猛往就该将这二人交付猛连来人,更无别话可说,不料乌托邦里明知故犯,拒而不遣,这一来孟连寨苗民就动了公愤,要求穆索珠郎和乌托邦里交涉。 珠郎因知此是苗族老例,猛连绝不应如此,自然不能拒绝众苗的要求,但珠郎向来不肯仗势欺人,所以特派了一名穆索本族的高职司人,前去猛往,请他念在两寨的友谊,将二苗送回猛连。哪知此时乌托邦里早与上尹猛檀合羽箭商量好了,故意的要与珠郎为难,无非想借了这次的事端,好与珠郎翻脸,一面约齐五猛各寨的有名人物,要一举将珠郎打倒。这纯是一种无意识的义气仇杀,遂致引出了许多恶斗的场面。 穆索珠郎本人既受过大觉禅师的九年熏陶,自然智识方面,也较一般苗人高明。猛往寨的乌托邦里不肯将逃去的两个苗男妇送回,虽觉他们犯了本族的律规,但是他一方面也深觉此种律规,根本没有意义,因此他本人对于此事原未十分重视,怎奈一班部下认为这正是乌托邦里藐视猛连之处,此事如不与他有个解决,越显得猛连无人,也正是猛连的耻辱,就成天嬲着珠郎,要与乌托邦里武力解决。珠郎拗不过部属的要求,与维持苗族一惯的律规起见,这才再派专人去向乌托邦里严重交涉。 谁想乌托邦里有心挑衅,不但不曾将两个猛连逃人交出,反倒将差去的人们剁去耳鼻,赶了回来。这一来,不但孟连寨全部苗民愈觉忿慨,就是素主和平的穆索珠郎也不由得大怒起来。他觉得乌托邦里太也无礼,明知他仗了他妻舅檀台羽箭,才敢如此故捋虎须,觉得此事已不得不与他们动武的趋势,当时就允许派人去用武力将二逃人捉回。其时珠郎就派了部下,孟连宣抚的一二三三道镇山口的幄主前去。 原来,葫芦野夷的编制大概以寨或洞为最高层机构,以下便是“幄”。幄有幄主,手下常有数十至数百苗兵,幄主自有他的居处,系用巨竹支成皮帐,一排连着二三十座,为首的住的称为幄子,幄以下便称为蓬子。这猛连宣抚的镇山口,第一道幄主名宗宗夔甲,第二道幄主名龙血鹤,第三道幄主名张景桓,此人却是世居苗疆的汉人,可是娶的也是苗女,一切生活习惯早与苗人无别,仅仅姓名未变而已。这三位幄主,在得了珠郎许可之后,各带了二十名苗卒,直向猛往寨而来,猛往离猛连宣抚最近,半日多的路程,早已到了猛往的入口道上。 乌托邦里也早已得报,他便约请檀台羽箭,率领百余名健苗,截住入口,也不容宗宗夔甲等三位幄主开口说话,早已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一阵恶斗竟伤了龙、张二人,并活捉了宗宗夔甲而去。龙张二人闹了个灰头土脸,回来向珠郎哭诉。珠郎闻言大惊,一问情由,才知道有上猛尹檀台羽箭相助,乌托邦里才获此大胜,登时心中也上了真火,心说我无非不愿同族相残,才一再和你们好说,谁知这些人是故意与我为难,才这样不讲情面,少不得自己也只好与他们周旋一下,否则在滇南境上也就没法再混了。 穆索珠郎打定主意,就挥手命龙、张二幄主退去,自己暗暗地盘算如何进兵去征服乌托邦里,又如何先去截住檀台羽箭。他计划已定,才传出令去,除了龙、张二幄主因伤回幄修养,不必随征,此外点齐了一部骑卒和一部长矛手,共有八十余名,次日黎明起程。珠郎却只带了猛连宣抚的守卫长和随身一个武士,押队向猛往进发。这个随身武士也是苗人,今年才十四五岁,名唤馨儿,自幼就由珠郎收留部下,爱他聪明勇敢,就由自己授他武艺。馨儿从小没了父母,终日在深山穹谷找饮食,日与兽群为伍,因此不但天生神力,就是纵跳上下,也真和猿猴一般灵捷,自得珠郎传授,武功益发大进,别小看他十余岁的一个小孩子,却是珠郎的一个唯一好帮手呢。此时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重又向猛往乌托邦里的寨中推进。离着乌托邦里所驻尚有一二里路,珠郎就命前面部队暂时站住,自己在马上向四面的山势察看了一番,然后将馨儿叫到马前,附耳吩咐了几句话,馨儿便带着他手下的二十名健苗,又向来路上走了回去,珠郎见馨儿已去,才又整队向前直进。 在穆索珠郎意中,以为乌托邦里与檀台羽箭系属至亲,此次仗了檀台,才敢与自己作对,因此命馨儿悄悄地埋伏在猛往入口的山沟之左,作一支伏兵。哪知乌托邦里不但约请了檀台一人,原来檀台等早已想压服穆索这一族,便借了此次事端,又与猛蚌寨的龙金驼,猛烈寨的安目麻,猛麻寨的朋乃等四家,悉力来应付穆索珠郎一人,这又岂是穆索珠郎所能预料的呢? 此时天色早已大明,一轮红日高照在猛往珠连山山脊上,远望却看不见猛往寨有一人一骑。珠郎看了心中怀疑,便不敢深入,只在寨道口扎住,向队中唤出一名报事卒,命他且到前面乌托邦里寨中请人答话。谁知那报事卒去了好久,依然不见一个人出来,便连那报事卒也一去不返。珠郎知他们必有诡谋,然自恃武艺,一声令下,带了八十名勇苗,一齐向珠连山入口上的诸幄冲去。 哪知在穆索珠郎率队前冲之时,一路进去,绝无一人拦阻,孟连宣抚的苗人一直冲进六七里路,竟不曾见有一个敌人,两旁幄子全都空空如也,再一看四山一望无际,全是菁深的绿竹,那条羊肠小道越来越窄,珠郎一看情形不对,深知已中了敌人的围伏,又知自己带的人不多,少时必要冲杀不出,忙传令将后队改前队,立刻退出去。哪知还未退得几步,早听四野一片喊杀之声,和铜皮战鼓咚咚打个不已,立从四面深林中杀出无数的苗兵来。 珠郎一见不是头,忙命甘居和莫利铎两人各人分带二十名苗卒,各倚石为战,弗使腹背受敌,自己带了二十名健卒前去冲围,冲开了,令甘、莫二人随在一处杀出,吩咐已毕,珠郎左手苗刀,右手长矛,催动坐下白驹马,大喝一声,向正西上敌苗大喊一声,骤马前驰,打算冲开他们重围的一角。哪知前面正是猛蚌、猛烈、猛麻三寨合围,他们用来包围的阵势名为荷叶式,乃是两重叠一重,一重外再叠两重的重叠包围,不使稍有空隙,此种阵势,也可说是连环亚字形的式样,确为苗人别出心裁的一种包围网。珠郎自然识得,但他凭了本身武功,竟不将此辈放在眼底,一马当先,冲将上去。 忽听对阵中鼓声响处,骤马跑出一苗,年纪二十余岁,生得又肥又笨,正是那奸狡的乌托邦里,手中托了一支长矛,背弓腰矢,神气十足。 穆索珠郎喝道:“猛往乌托邦里寨主,为什么一再欺我猛连来使?” 乌托邦里仰天大笑,其声磔磔如怪鸟,笑了一阵,竟向珠郎说:“你这厮仗会几手拳脚,到我跟前来充什么字号,眼看今天就是你转世投胎的日子了。”一句话说完,一催坐下马,喇的一声向珠郎这边冲来,手中长矛,恶狠狠的向珠郎的前胸直刺过来。 珠郎本已怒他说话无礼,又见他已动手,便也不客气的一声叱咤,用左手苗刀在他的矛杆上唰的削去。珠郎这口苗刀乃是三代祖传,平时用以猎兽,无论多坚韧的野兽皮骨,举刃之下,没有不立断的,此时又是故意要叫乌托邦里得知利害,一刀削去,自然用足了劲的,但听“咔嚓”一声,乌托邦里手中矛杆,立成两段。乌托邦里不由猛的一惊,他知道珠郎的厉害,也不等珠郎再来第二手,早已呼的一下,回转马头,逃回去了。珠郎以为他怯阵,不由暗暗好笑,刀尖向前一挥,领着众苗,向乌托邦里逃去的路上直追过去。 哪知刚刚转过一座山坡,猛听咚咚几声皮鼓响起,马前早拦住一个高大异常的苗酋,头发披在两肩,额上却箍了一个金圈,上身一丝不挂,一身黑肉,前胸两臂,全填起了一块块的筋骨,显出异常坚强的躯干,腰围兽皮,齐膝而止,两足却从小腿上便是一路裹腿,人字纹打了个结实,两足穿着一双百结麻绳鞋,骑着一匹赤炭似的大马,飞一般冲到珠郎马前。珠郎猛一望他的面目,觉得尤为凶恶,双目闪闪如电,扁鼻阔口,两只大耳上挂着一连串三四个金环,每一摇头,便听叮当乱响。尤其前胸双乳皮下,也穿着一双金环,大几盈尺,身体一动,金环左右乱摆,手中擎着一支五股钢叉,又长又大,看去好不威猛奇特。 珠郎因不甚和这类威猛的人物往来,竟不认识,便按住刀矛问道:“来人何不通名?” 那凶苗闻言,仰天大笑,笑罢说:“你既不认识你家寨主爷,少不得告诉你,叫你死了也好明白,你寨主爷就是威震滇南顺宁地面的上猛尹檀台羽箭。” 珠郎知道檀台羽箭兄妹二人武功颇好,比不得方才那个乌托邦里,当即留上了心,接说道:“原来你就是檀台……” 一言未毕,檀台早已唰的一声,钢叉早已飞临珠郎头上。 珠郎见他来势凶猛,便不用刀去格,两腿将马一夹,倏的闪过那一叉,一回身,扣镫扭腰,单臂擎矛,唰的一声向檀台后肋刺去。檀台一摆钢叉的后把,“咯噔”一声,将矛格开,拨过马头,翻手使了个“画龙点睛”的招式,向珠郎前胸斜刺过来。珠郎深觉如此久拼下去,真没有个完了,当时顺了他这一刺,身子往旁边一偏,脚尖点镫,跳下白驹马背,躲过了这一叉,一矮身蹿向马腹下,一挥苗刀,照定檀台的右腿砍去。 檀台一见珠郎下马,尚来不及跳下马来,珠郎的苗刀已到,慌忙中右腿向上一抽,左足在镫上一登,唰的也跳下马背,可是珠郎一刀正砍中了马腹旁鞍镫上,只听嘣的一声,半边鞍镫齐飞,刀锋竟划及马腹,那马长嘶一声,负着痛,跑得不知去向。这里檀台一看珠郎刀砍马腹,怒吼一声,向珠郎面前直蹿过来,起手迎面一叉,又准又狠,不容珠郎闪避,早又到了他的肚腹。 珠郎见来势过猛,知难力敌,便一腾身,来了个“旱地拔葱”,跃起一丈来高,倏的一探身,飞过檀台头上。檀台一叉用力过猛,不料一下落了空,不由身子向前一冲,一时还未及回身,早被珠郎使用“白鹤展翅”的刀法,左右手斜着向上下这一分,左手苗刀正剁在檀台后胯骨上。檀台不由一个龙钟,冲出好几步去,珠郎不等他转身,接着向左一旋身,右手长矛早已刺到檀台后心上,还算檀台不错,忙着向地上一滚,就听“哧”的一声,檀台左肩上早已中了一矛,任他檀台多么勇猛,也经不住身受两伤,自知不是珠郎对手,忙不迭连跳带纵,逃回本阵。 此时早怒了猛蚌的龙金驼和猛麻的朋乃,一齐怒吼连声,飞一般的跑到珠郎面前,也不开口讲话,龙金驼一递手中苗枪,哧的向珠郎迎面刺到。珠郎倒是认识龙金驼;因为他是一个苗酋中的老辈,此时已有六十余岁,须发如银。别看他年老,武功确有独到,珠郎对这一枪,哪敢怠慢,忙一个错步,倒纵出七八步去,当即将右手长矛向后队中一扔,左手苗刀换到右手,一揉身早踹进了龙苗的洪门。 龙苗万想不到珠郎身手竟如此的快疾,刚一惊顾之际,珠郎的苗刀早已随身点到,只听“噗哧”一声,正搠在龙苗右肩窝上。龙苗“哎呀”一声,望后便倒,刀尖起处,鲜血飞溅出来,龙苗雪白的胡须立刻染成了一片大红。 旁边朋乃一见龙金驼也受了伤,不由又惊又怒,大吼一声,从珠郎身后跳过去,一起手中那柄阔背倭刀,唰的就向珠郎背上砍到。 这柄阔背倭刀并非寻常武器,乃是苗洞中的一种特殊品,此刀不但刃厚背阔,而且全身特长,约及四尺以外,使的招数也与单刀苗刀不同,此刀乃双手并握,倒有几分与单头棍相仿,用的好时,却也十分厉害。 这朋乃原是苗族最凶悍的一种,名叫猓猡,相貌丑怪,力大如牛,尤善跳跃,行动如牛,尤善跳跃,行动如风。珠郎窥他长刀快到背后,倏的一拧身避过刀锋,跨左足起右足,拍的一声,正踢在朋乃左腕上,幸而他的阔背倭刀是双手并握。虽被踢中左手腕,倭刀竟不曾脱手,珠郎见一踢不中,更不怠慢,回手就使了个“凤凰单展翅”,人向左边跃出,刀却向右边砍去,正好朋乃转身正要揉身而进,苗刀、倭刀碰得金星直併,珠郎恐伤了苗刀,忙撤身退出一丈来远,低头一看苗刀尚无损伤,只在这一瞬的功夫,朋乃倭刀早又二次向珠郎右肋搠到。 珠郎倏一旋转,使个“十字摆莲手”,将苗刀与左掌斜着向两边一分,荡开了朋乃这一刀,一扬左手,发出一件暗器,但见一道黄光,向朋乃面门直奔而来。朋乃万不料他能在这一转身之间,暗器发得那么轻快,心内猛然一惊,忙侧头避过,可是噗的一下,早已打中肩窝,只觉右肩头一阵发麻,便一个龙钟,倒退出去。 旁边早怒恼了猛烈寨的安目麻,一声招呼,将苗刀向前一挥,四寨苗兵轰的一声,一齐围将拢来,立刻将珠郎困在垓心。任珠郎骁勇,左冲右突,兀自冲不出去。此时他深悔方才不该跳下马来,要知马上对手,果然不甚得力,可是要讲到突围,则又非借马不可。 珠郎当时心中一急,立时生了一个主意;原来珠郎自幼在深山随许多走兽纵跳奔跃,本与猿猱足以并驾齐驱,及至从大觉禅师学技之后,又加上人力的功候,自然更进一层,大觉对于轻功,除了御剑凌风又当别论外,他自身却发明了一种盘坨功。这种功夫乃从纵跳轻功中,加入一种一边疾走,一边搏斗的功夫,另有一路招数。珠郎一看当时形势,非用盘坨功不能逃出圈外,当即向上举目四瞩,看清了当前的地势,立刻将身向下一挫腰,从下部卷进一只角去。当着的那角上的几人,自然纷纷后倒,珠郎乘此向近边一座二丈来高的岩石上,蹭的一下,飞纵上去,顺了那方岩石,一路盘旋。 在下面追赶的人,只见他如飞鸟般直纵上去以后,便在岩石左右,一路做回转之势,仿佛转磨似的连跃带飞,连人带刀,只见一团刀光人影,和圆球似的,渐渐向山高处滚了上去,众人纵想放暗器、发袖箭,但因他并非直上,而是一路盘旋,片刻不曾停留,竟没法对他瞄准,纵有暗器、弓弩也发不出去,只眨眨眼的工夫,珠郎早已从岩顶上翻到隔山,那些苗人虽也纵跳如飞,可是等他们一阵飞跃,赶到岩顶,哪里还有珠郎的影子,于是檀台等苗才知珠郎的厉害,果是名不虚传。但是珠郎本人是逃出了重围,可是他的部下左右两守卫长,以及五六十名苗卒却无法再逃,尽被四寨掳去,守卫长甘居还带着伤痕。 [book_title]第二章 埋陷阱活擒珠郎 珠郎从苗围中用盘坨功向岩顶上逃出之后,第一步便要寻找馨儿,因为珠郎在入山时节,唯恐中伏,曾命馨儿自带几十名苗卒预伏在离入口三里外的一道山沟内,那地方名叫百叶沟,是一个出入要口。哪知檀台羽箭十分精细,早在百叶沟左边林内伏了一支苗兵,馨儿到了百叶沟,不多时遥闻山中喊杀连天,知道已是时候,正想从百叶沟沿了后山翻到前山去接应珠郎,以做成南北夹攻之势,忽然左边林内一声鼓起,早杀出百数十名苗兵,将馨儿等人俱困在沟边。 馨儿正自左右冲突不出,忽见敌人身后发喊,纷纷倒退下来,原来正有人从敌人身后杀出,虽只一人一刀,但那百余名苗兵竟已被冲杀了一半,馨儿忙一细看,正是主人珠郎,心中大喜,立即高喊一声,领了残余的众苗卒,夹攻起来,主仆二人一阵砍瓜切菜一般,伏敌大半被杀,小半也都四窜逃命去了。 其时天色已暮,万山之中暝烟四合,珠郎带了馨儿,步步为营地退到一座岩石下,点了点馨儿所率的苗族,只剩下五六人。珠郎与馨儿商量了一下,便索性命这六个苗卒,偷偷地越过山岭,逃出猛往境界,回去搬取救兵,这里主仆二人,也好腾出身子,想法营救被掳之人。 计议定了,不言六个苗族如何逃回本山,单表珠郎、馨儿,藏在岩石下隐蔽处,从身边取些干粮,吃饱了肚子,二人一先一后,越过山头,重又进入乌托邦里的防线以内,躲在绿草中侧耳细听,觉得静夜中除了步哨的足声而外,一些动静也没有,珠郎便偕了馨儿,一步步绕过步哨前面,一共越过了三重步哨,才看见黑影中一幢幢的幄子,正高高矮矮的依了山势筑在那里,珠郎一望,不由心中骇然,原来照敌人现有的幄子算来,至少也有五六百人在此地,可笑自己将事看易了,只带了八十余名苗卒,自然的要被包围了。 穆索珠郎一路遮蔽在林间石阴中,一路遮遮掩掩,好容易摸到一座最高大的幄后,知道此幄必是为首苗人所住,此时珠郎距离那座幄子,还有两三箭路的远近,留神向那高幄的四周一看,见幄旁边有两座较小的幄子,知是次于首领的人物所居,略一沉思,便悄悄的向馨儿附耳说:“我到居中的幄内探看一下,可有甘、莫两位的踪迹。你可到左边那一座幄内去探一下,如果甘、莫不在幄内,不妨探听他们说些什么!” 馨儿低声答应,二人便从此分路,慢慢的一步步向幄后爬去。 珠郎身法巧妙,先到了幄后,见幄外只有一个巡逻的苗兵,掌着长矛,来回的在幄前走,幄后竟无一人,珠郎艺高人胆大,并不曾将乌托邦里等人放在心上,看看快带幄边时,他一则恐怕行动迟缓了被巡逻人看见,二则因幄后无人,自然大意,便离着幄身还有二十步远的光景,他倏的一长身形,一个箭步,便向幄后蹿去,算准了这一蹿过去,落脚之处,准在幄后五步的地方,哪知一步蹿去,等到脚落实地之际,陡觉脚下一软,知道上当,刚自喊得一声不好,双足早已陷落在离幄五六步的陷阱中。 陷下之后,本不难纵身跃出,偏偏此阱特别深陷,这一下去,不但早已没过头顶,而且立时耳内听得一阵强烈的铃声大震起来,珠郎知道阱内埋有铃索,所以发声,忙双足一点,使个“旱地拔葱”,打算从下面直蹿上来,若依珠郎武功,此举本不困难,可是此阱非同寻常,在珠郎刚刚向上直蹿时,立见上面一阵黑暗,等到向上蹿去时,只听轰的一声,头正顶在上面的木板上,竟将整个身体反震落下来,撞得头顶上生疼,原来上面还有木盖,人一下阱,上面木盖也就压上。任你天大本领,也逃不出这口阱底。更有一件厉害的设备,便是当上面木板盖下,同时震动阱内机簧,立刻从阱的四面放出钩索,将珠郎浑身上下绑了个结实,虽然在平时不值一挣,即可应声蹦断,但此时钩绕得十分严密,这一下便将个不可力敌的穆索珠郎摆布得伏伏贴贴,任凭檀台等人牵出来。 哪知珠郎等他们将自己牵出阱时,猛地运用气功,全身一抖,手脚同时向外一蹦,只听簌落落几声响过,脚下竟蹦断了一大堆绳索,珠郎心中一喜,以为捆身之物尽被蹦折,当即就想举步逃走,万没料到手足依然是绑得分毫不能转动,不由大惊,低头一看,原来身上所绑的,除了绳索已被蹦断外,其余竟是一条条的牛皮筋,任你如何的功夫,也休想动得分毫,这一来只气得珠郎垂头丧气,一行人从讪笑声中,竟也将他送到俘虏营中去了。 当珠郎被逮之时,馨儿却因足下稍慢,还未到达幄后,正走间,忽听一声震天价的铃声响起,接着便听到四面一声吆喝,他虽不曾亲眼看到珠郎被逮,但他却已猜到必是主人珠郎出了岔儿。馨儿性情最为机警,一闻此声,便料事情要坏,自己与珠郎被陷之处,相距甚近,忙向丛草中一躲,伏着不动,果然在顷刻间,便见前后左右,敌人俱已持着兵器赶出,齐向居中高幄的后面跑去,听他们边跑边喊:“别放走了穆索奸贼!”一连串的呼声,馨儿更伏着不敢动弹,一会子便听见主人珠郎的喝骂声,与众苗的吆喝声。 馨儿心中十分惊忧,可是别看他年纪虽小,却是智计百出,当时稳住身形,不使敌人再发见自己的藏处,也不再向那幄中去探看甘、莫等人,只远远地注意这些苗兵将主人珠郎送往何处。虽在黑夜中看不清楚,似乎并不远去,只向正中那座幄内而去。馨儿伏身草间,将头贴在地下,向外张望,觉得自己左右,并无什人影,慢慢的又听了个真切,觉得许多声音,也似都集中在居中幄内,他就伏在地上,向外一步步地爬出草外,自然行动极慢,他这里还未离去那堆丛草,早又听得幄内人声、足声又一齐向前面走出。馨儿始终在诸幄之后,幄前形状当然不易看到,他却不肯放弃,小心翼翼的耳目并用,追踪着幄前那人声、足声,暗暗追蹑上去,果见有二十余人押着珠郎,从幄中走出,将珠郎反缚着串在一根粗竹棍上,两个人抬着向东面走去。馨儿也就伏在地面上慢慢地跟着他们,一直走有两三百步的光景,便将珠郎抬进一所草房中去,那草房盖在山坡转角,前面临着山道,后面却是沿着一条山沟,望去又小又矮,不像住人的屋子,知道这是猛往苗子养猪的猪圈,忙离着远远的伏在草中,不再上前。 不一会,那些苗兵全走了出来,方才抬的两人,手中掮着那根空竹棍,领了众人,说说笑笑的,大家仍向那幄子方面走了回去,只留下两个持矛的苗兵,守在猪圈门口。馨儿心细,暗中将这些人数点了一点,除了留守者以外,回去的正是二十一人,方才来时虽不及细数人数,可是仿佛屋内并未留下,似乎全部回去复命去了。馨儿等这一伙人去远,仍伏在草中,仔细考虑搭救主人珠郎的方法,觉得自己势孤力薄,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当时就静伏原处,一动不动,尽等夜深人静,再去下手。 此时本已二更多天,上弦时节,月色早已西移,满山黑暗得令人发怵,远远听到猛往各寨中的号角,彼此呜呜相应,馨儿深觉自己主人太把事情看容易了,他们此次大举邀袭,显然是约齐各猛,并力来欺我孟连,怎的主人只带了八九十名卫士,就深入重地,这就无怪要被他们所困。馨儿一面思忖,一面留心当前的情势,觉得自己藏在草中,露湿沾衣,已经过好大一会时间,正自心焦,忽听猪圈门口的两个苗兵正在说话,仔细一听,原来其中一人要去出恭,将长矛插在地上,向同伙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便自顾自向林中走去,这里剩下一个苗兵,自言自语说起话来。 他说:“这样说热不热、说冷不冷的天气,偏偏派了我们这一对倒霉鬼来当这份好差事,真算我祖上有德。”说完嚓的一声,他也将手内长矛猛的向地上一插,找了块石头,坐将上去,口内仍是骂骂咧咧的在说,“好家伙,这小子我在白天就见过他的手段了,一柄苗刀使急了,水都泼不进,这会子幸而有牛皮筋给捆住了,要不然,别说我们哥儿俩看不住他,再加上十个八个,也是白饶,还不是白……”此人一个白字未曾脱出口,只觉眼前一黑,口鼻间一阵气窒,要想喊出口来,却已翻身栽倒地上。 原来馨儿随身带有一种麻药,此药乃是苗疆的特产,性情非常猛烈,只须触上一点到口鼻边,立即不省人事,馨儿正因他们有二人轮流看守,不便下手,谁知那一人忽然离去,便急急取出麻药,倒在自己汗巾上,悄悄地蛇行到那人身后,猛的一伸左臂,将那人双目一按,同时使用右手的汗巾在那人口鼻上一压,不容那人挣扎,早已倒身地上。馨儿深怕先前离去那一人回来,便不好办,当即将躺下的苗兵拉入林内,然后走向茅屋门口,向里一望,见屋内又窄又污,确是猪圈,地上却有一点火光,似是放着一盏灯,便一手握了刀,悄悄地跨进去一看,在昏暗的灯光下,果见珠郎反剪着两手躺在墙角地上。 馨儿一步上前,叫了声:“主人!” 珠郎正自闭目沉思,考虑如何折断这些捆在身上的牛皮筋,猛闻馨儿叫声,喜的睁眼一看,果然馨儿已站在面前,忙问道:“你怎么来的?” 馨儿不暇答理,忙着用刀尖将珠郎臂腕间的牛皮筋割断,然后再割两腿与两踝间的牛筋。这种牛筋绳乃苗疆特产,异常坚韧,馨儿自然识货,所以他用的是一柄特别锋利的匕首,一阵挑割,牛筋虽已尽皆纷纷断落,可是忽闻外面有足步声,知是苗兵已回,忙与珠郎将屋内灯光吹熄,外面星光中便望见那苗兵正自嘀咕着,大概是回来不见了同伴,正自埋怨他大意。 珠郎此时早已立身起来,舒动了一下手脚,便对馨儿说:“他们五猛各寨,原来都在这里,我们人少,不能与他们对敌,必须逃回家里再说。”说罢又闻得外面苗兵已向四面寻找那一同伴,边寻边叫,刚刚走过茅屋门口,珠郎早已一个“恶虎扑食”,向那苗兵后影扑去,苗兵虽觉背后风到,还来不及回身,早被珠郎用哑穴手将他点倒,也用不着捆绑,立从他手中抢过一支长矛,又在他腰间摘下一柄苗刀,掖在自己腰间,向馨儿一点手,主仆二人立刻向出口上逃去。 可是凡是正式出口,都有哨兵把手守,幸而馨儿路熟,便一前一后,向西北上深山中爬翻过去,还未走出百余步,珠郎倏的站住,向馨儿说:“且慢,我们回去固好,但甘莫二守卫长尚陷贼中,万一贼人见我逃走,拿它们出气,如何是好,看来我们舍命也得将甘莫救出,一同回去。”说完,便拉了馨儿,转身又走回那些幄子近处来。 因为方才珠郎被擒,一班苗兵将他解到檀台幄内时,曾经看见甘、莫二人所囚的地方,二人也不是囚在幄内,乃在离中幄二百五十步远近地方的一所武侯祠内。 原来苗族慑于诸葛亮南征的威德,不论城寨山村,随处都建立武侯祠,以资敬仰。所谓武侯祠,并非真正一座庙宇,在深山穹谷,往往筑成一所半间瓦屋的平房,屋檐上钉上一方横匾,写上“武侯祠”三个字,屋子内除了靠壁塑一尊武侯神像以外,像前砌上一只砖台,台上供些香炉蜡台,砖台也就顶到了祠的大门了。此类供祀之所,颇与江南乡村中的所谓灵官殿大小相仿,甘、莫二人被拘在彼,珠郎经过门口,彼此都能一目了然。 此时珠郎仗着艺高胆大,挈了馨儿,悄悄的向那座武侯祠迤逦行去,此时已近四更多天,敌幄中多半已睡,二人又多是好轻功,一路竟未被发觉,将到武侯祠的时候,正遇着一排查夜的苗人,二人忙向道旁丛草中钻了进去。珠郎身法快疾,又在前面,闻声立向草中一藏,自无问题,馨儿随在珠郎后面,行动又不如珠郎快疾,一见查夜人到,未免有些惊慌,等到钻入丛草,难免露了些痕踪,查夜的头领,立即站在丛草外面,先不声张,只暗暗的与手下人招呼好了,十余人将丛草团团围住,然后一声令下,四面用长矛向草中乱刺,这是一种不能确定草中是否果藏有人的办法,刺了一会,如不见有人逃出,也就完了,但是如果草中藏着人,被这一刺,就准得出现,否则非被扎上不可。 此时珠郎、馨儿一见四围长矛乱刺,心说若被刺中,不死定伤,不如出来拼了痛快,主仆二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唰的一声,自草中蹿出,两人如疯狂了一般,见人就砍,一上手就砍倒了八九个。查夜之人本不能断定草中有人,二人这一跳将出来,查夜苗人也自吓了一跳,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及见查夜领头人已被杀死,同伙中又砍倒了八九个,才发一声喊,各自四散逃命,珠郎主仆见查夜人虽已逃散,但这一声喊,却已惊动幄子内的人们,甘、莫二人已没法再救,珠郎忙喝了声:“快走!”二人一先一后,仍向西北山中,放开足步,一阵奔蹿,直奔到五更向尽,才算脱离了虎口。 [book_title]第三章 夜袭盘江铁索桥 乌托邦里等人因查夜人被杀,立即查看擒来的俘虏,除了甘居、莫利铎依然被关在武侯祠内外,珠郎却已踪迹杳然,而且发现两个监守的苗兵,一人身中哑穴,一人身中麻药,到了天明,二人还是不能言动。乌托邦里见跑了珠郎,是个大患,便来与檀台等商量,如何进击孟连。檀台便与朋乃、安目麻、龙金驼三苗商议之下,你一句,我一句,主意太多了,结果终是不曾决定了办法。次日大家再议,有人主张先将俘虏甘、莫二人斩首示众,以示威严,有的就不主张先杀俘虏,应该先议如何对付珠郎。毕竟苗人智识浅陋,多疑少决,一直商议了三天,竟不曾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来。哪知乌托邦里这边不曾有办法,穆索珠郎那边倒已准备了个事事齐全,此次他鉴于前失,竟率领了猛连宣抚的大部分人马,来包围猛往的珠连山。 珠连山在猛往之西,它的东南,便是九龙山,二山绵亘相通。九龙山原有十八岸洞之称,此时五猛人马,除了下猛尹檀台金萝本人未到以外,其余四猛人马,都深藏在十八岸洞中的四个大洞中,那便是奇连洞、野人洞、刀茆洞、珠光洞四处。穆索珠郎此次深鉴于前日的大意,以致败衄失将,所以那晚一经逃回猛连,立即派出几道的谍骑,命他们切实侦知敌人的情形,和驻扎的所在,同时次日立时命猛连总寨的五洞苗酋,点齐能经战斗的苗卒,每洞立出四百人,五洞成为二千劲旅,随了自己手下的壮士五百人,一齐候命待发。珠郎素以兵法部勒群苗,因此令出如山,在次日停午,各洞健苗俱已齐集,只候开拔了,但因侦骑未返,不愿轻动,便都秣马厉兵的听候侦骑的消息。到了日落以后,所差四路侦骑陆续回报,这才知道五猛全在珠连山扎了连环竹幄,正待大举与自己为难。 珠郎眉头一皱,便与五位苗酋商议进取与固守之策。五洞苗酋便是白鹿洞安平土、车里洞祝乐、葫芦野洞吐其木、石仙人洞龙金、猡狻洞穆索唐官五人,其中惟穆索唐官系珠郎族人。大家都志在先去救回甘居、莫利铎二人,当时就决定穆索珠郎主持全军,穆索唐官佐着珠郎以为接应,白乐洞安平土专救被俘的人,车里洞祝乐打头阵,吐其木、龙金二人分左右翼包围珠连山,馨儿率领珠郎的部属二百人,预先埋伏九龙山口,此系珠连山包围网的后路,也可为吐、龙二路的接应。他们分配既定,便在次日日晡时,从猛连动身,算定到起更后便可到达珠连山下。 不言穆索等布置妥贴,浩浩荡荡的向着珠连山街枚疾走,再说乌托邦里此次居然一度擒住穆索珠郎,虽则仍被逃走,但已自觉建了一件奇功,不免骄妄起来,偏偏监守珠郎的两个苗兵乃龙金驼的部下,乌托邦里自负才能,少不更事,当了龙金驼,不知说了几句类似讪笑的话,龙金驼便多了心,十分不快,只碍着檀台,不好意思与乌托邦里认真,偏偏乌托邦里又自夸计划周密,又激怒了朋乃的部下一员猛将,名叫竹骨牙郎的生苗,生苗究与熟苗不同,差一点要与乌托邦里动起手来。因此珠连山方面就显着松懈不和。他们原为穆索珠郎已逃去两三天,不见什么动静,原定明天向猛连进攻,又因猛连宣抚,既已受了朝廷的宣抚,那地方便归一位朝廷派来的同知管着,如果五猛竟自攻杀宣抚之区,未免有些投鼠忌器,所以像檀台和安目麻等几个稳健份子,正以为不妥,遂致大家一发没有好的办法。那天大家因见珠郎一去三日,毫无举动,以为他畏惧五猛人多势众,认头吃亏,不想报复,故此只防着俘虏甘、居等人,也并未做任何准备,竟各自回转行幄安歇。 谁知还不到三更天,四山一声炮响,就像漫山遍野而来,檀台等人从梦中惊醒,急急忙忙地找到自己的兵器、马匹时,四面的猛连苗卒早已杀进了珠连山的哨地。俗语说兵败如山倒,尤其是在黑夜间,既看不出从哪几路杀进来的,更不知杀来有多少敌人,真是一片慌乱,猛连苗卒却是探得非常清楚,哪条路上有多少埋伏,哪条路上没有人,真如亮子看瞎子一般,只看见五猛的人们到处乱窜乱奔。 此时车里洞的祝乐一马当先,带了二百名长矛手,二百名短刀手和藤牌手,一路冲杀,先挡住了珠连山口两边要隘上埋伏的弓弩手,后面便是珠郎自己带着三百壮士,除了刀矛而外,内有五十名专使吹筒火箭,见了人马便使吹筒吹出药箭,见了幄子帐篷,便放火箭,不一会功夫,珠连山中的行幄十九都被火箭射中,立时烈焰腾空的烧将起来。这一来,五猛苗酋也立刻乱了,又要顾抵挡敌人,又要顾救火,正在走投无路之时,珠郎一马赶到,又正遇上龙金驼。 珠郎马上怒喝一声:“老狗还不跪下受死!”立挥手中长剑,向龙金驼肩背削来。 龙金驼猛见一道银光起处,剑风早到了头上,只吓得他魂不附体,勉强一抖苗枪,打算拨开来剑,哪知珠郎此剑乃大觉禅师临别送赠,名为寒潭秋影剑,说明目前赐他建功立业,日后到了时候,还要收回的,也可说是一口宝剑,此时苗枪向上一碰,只听咯噔一声,枪杆早变了两截,龙苗大惊,哎呀一声,抹头就跑。 穆索珠郎虽如此大动干戈,却不肯轻易在自己剑下杀伤人命,一见龙苗逃去,并不追赶,只一味向珠连山中幄冲去,哪知刚一转过山口,迎面飞来一条黑影,十分灵快,真如鸟雀一般,已到了自己面前,亮铮铮一对双刀,正使了个“双龙取水”的招式,直刺自己前胸乳、肋之间,自己骑着快马,乃是去势,这一去一来,何等快疾!一时哪能留得住,眼看这一下要糟,好个珠郎,果然身手矫捷,立刻猛的全身向后一翻,脚下一使劲,双足离镫,早从马背上翻下地来,那匹马果然飞一般向前去了,珠郎却已站在当地,对面那一对双刀总算落了个空,珠郎不等对面人换手式,立刻一翻手腕,左手捏剑诀,右手持宝剑,早又揉身而进。 原来对面来者,乃是个女人,那便是下猛尹的檀台金萝,正是檀台羽箭的胞妹。此妇年约三十,生得妖冶非常,原是个寡妇,乌托邦里之妻又正是她的胞妹,今天这一局,她是刚刚赶到,就遇上了珠郎,金萝虽系女流,却比乃兄羽箭还要勇猛,一对双刀真个神出鬼没,可惜到了珠郎手中,毕竟见出高下。 此时金萝见双刀落空,正要换式,珠郎剑已探进,忙一个倒纵步,退出五六尺,让过剑锋,倏的从斜剌里横摆双刀,使了个“叶底偷桃”的招式,左手刀上削肩背,右手刀进逼肋下,来得非常快疾。 珠郎见了,喝声:“来得好。”一长身形,平垂宝剑,使了个“斜挂单鞭”,铛的一声,迎着双刀一磕,火星乱迸,震得金萝两臂都麻,双刀几乎脱手,金萝大惊,忙一抽腕子,双刀刚掣回怀中,珠郎的宝剑早使上一个“白鹤展翅”的招式,斜跨左步,双手一分,右手剑正好削到金萝右肩背。 金萝暗叫声:“不好。”忙向后斜剌里一翻,倒纵出来,偏偏她一步踹在一块泥土松动的尖石上面,脚下一歪,哪里还站得住?珠郎看得清切,说时迟那时快,绝不等她站稳,早就如影随形的跟着金萝一步赶到,进左足,跨右足,早已踹入金萝的洪门。金萝正自顾不暇,自然没法闪避,珠郎右手握剑,左手劈空而出,向金萝当胸一挥,喝声:“去!”只见金萝真如蝴蝶儿似的一路歪斜,掷出老远,兀自向后便倒,珠郎一步踹在她的胸口,回头左右喝声:“绑了”,早有四个高大苗人抢过来,将金萝一路捆绑,押到后队去了。 就在此时,檀台羽箭和乌托邦里双马赶到,一见金萝被擒,羽箭大喝一声,举叉向当头就压,珠郎见二马前后齐到,自己夹在中间,不易施展,忙一个“旱地拔葱”,斜剌里飞出圈外,正落在乌托邦里马后,珠郎见身临切近,知道乌托邦里极易对付,竟不慌不忙的一长身形,轻舒左臂,从马背上一把扣定乌托邦里的后腰腰带,喝了声“下来”,左手向怀中一带,右手剑在他的矛子上一击,乌托邦里双手一麻,持矛不住,早已撒手扔矛,翻身被拖下马来。珠郎将他和抛球似的向后队掷去,口内叫得一声“绑了”,只听“訇”的一声,乌托邦里早已头朝下,脚朝上,摔晕在地上。 羽箭一见自己的舅子、妹子全被珠郎所擒,那股怒火可就大了,猛吼一声,从马上飞跃下来,连人带叉,猛的齐向珠郎头上砸下。珠郎知此人不可力敌,见他发怒,便故意引逗他气得发昏,才好摆布他,于是立将身体向左一侧,轻轻避过了来势,倏的一个大回旋,真如蝴蝶一般轻捷,早转到羽箭身后,飞起左腿,向他后胯上踢去,却并不用足气力,只听拍的一声,羽箭屁股上早中了一腿,蹬蹬蹬一连冲出五六步远,尚未回身,珠郎早又跟着他过去,起左掌在他背上猛击一拳。羽箭刚刚站住,正要回身,不防又被击一拳,一个龙钟,几乎栽倒,这一脚一拳,不由引逗得他火往上冒,口内哇呀呀乱叫,也顾不得什么叫招数,什么叫进退,双手舞开了那股钢叉,上三下四,横七竖八,来了个全不问信,只是一味蛮使。 珠郎知他中计,便一路趋避躲闪,准备蹈瑕乘隙,果然时间一久,不但一记也不曾打着珠郎,眼看气喘吁吁,汗出如沈,可是愈乏愈怒。珠郎看他步伐已乱,举动有些过缓,先前的锐气已减,陡的一紧手中宝剑,使开了大觉禅师亲授的昆仑七煞拳法,以一化七,以七化成七七四十九手,每手三式,共为四百十七式,循环起伏。 羽箭当时真觉得是光怪陆离,目不暇接,不由心中惊叹,原来苗人性直服善,此时羽箭对于珠郎的武功,已觉自愧不如,十分佩服,苦于无法还招,一味地架格遮拦,形势已竭,正自心中焦急。忽见珠郎一剑当胸刺来,自己举叉格去,随这一格,竟将宝剑直荡开去,珠郎前胸门户大开,心中大喜,以为珠郎这好剑法,也有这下漏洞,忙不迭一翻手腕,平递钢叉,仍向他前胸猛刺过来。 岂知珠郎还不等他叉端刺到,早向左一个纵步,已斜蹿到羽箭右肩侧,将宝剑交到左手,立举右掌,四指紧并,拇指曲贴掌边,钩四指如鹰爪,运用内功,将力量运至掌缘,猛向羽箭右肋下,倏的一下击去。 羽箭见珠郎贴近身侧,心中本已惊愕,正想躲闪,已是不及,正中了珠郎的柳叶掌,立时右半边身体麻木,不能转动,唔了一声,双手扔叉,佝偻着蹲了下去。珠郎深怕他体格强壮,一掌打他不倒,接着右腿在他下盘一扫,嘭的一声,羽箭便觉脚踝上如中了铁器一般,一阵剧痛,早站不住,珠郎回顾苗卒,吩咐绑了,于是众苗又将羽箭也捆绑了去。 在珠连山五猛众苗睡梦中听到猛连的角鼓声,除了檀台与乌托邦里和龙金驼四人,先后均被珠郎活捉而去,此外安目麻与朋乃二人,正迎着车里洞的祝乐。祝乐武艺虽也不弱,但经不住安、朋二苗十分猛恶,朋乃系猓猡种,纵跳如飞,兀不畏死,一柄厚背长刀十分厉害,祝乐被二人围住了脱不得身,眼看就要危急,猛听左边山道上一阵咚咚鼓响,骤马跑到一人。 祝乐一看,来者正是龙金,当就大声叫道:“龙洞主快来共擒此贼!”一语未毕,龙金早已接住了朋乃。 龙金使的一柄烂银枪,此人系苗父汉母,生得白皙,不类苗种,人在背后都叫他龙汉郎,他深得中原梅花枪法之妙,又从珠郎习过些时日,所以武功胜过祝乐,一见朋乃凶恶,立意便想除他,恰好朋乃在步下一个纵步,向自己马前跃来,手中厚背长刀,呼的带着风声,就向马头上劈来。龙金一见马上占不得便宜,便从马背嗖的一声跃将下来,那匹马从斜剌里跑回阵去,总算未被砍上。且说龙金一经下地,一抖手中银枪,面前登时耍开斗大的银花,一连唰唰唰的三枪,向朋乃上中下三路搠去。 朋乃见他来势甚猛,反倒引起了他的蛮性,狂吼一声,长刀便如雨点般向龙金砍去。 龙金知他刀沉力猛,难以取胜,便打了主意,一面与他敷衍,一面向空旷地方避去,将朋乃引到五丈开外,忽地虚刺一枪,口中喝道:“战你不过,不必赶来了。”说完掉头逃去。 朋乃哪里肯舍,一边哇呀呀喊着,一边追着。龙金逃到差不多的地方,回头见朋乃身临切近,倏的回手发出一柄柳叶飞刀,直奔朋乃心口。朋乃也早防到他这一手,一见他前面一扬手,便见寒光一线,直奔自己迎面打来,便一侧身避过飞刀,哪知龙金发的乃是连环刀,名为“春风飞柳叶”,他一手能连发五柄之多,此时发出三柄,第一柄不过做个幌子,本不会打中,这二、三两刀却来得厉害,正在朋乃避过这第一刀时,陡的两道寒光,一齐奔了咽喉,一先一后,相接而来。 朋乃避过这一刀,刚一长身形,向前迈步,不料眼前一亮,第二刀又到,忙着一低头,那刀从头顶削过,他心内刚说得一声好险,同时向上一长身形,哪知第三柄刀又飞来,刚刚正好扎在他的咽喉上,只听“哧”的一声,飞刀深入喉管,立时断气,翻身倒在路边,可惜朋乃这样一个勇猛的人,竟丧于暗器之下。 那边安目麻与吐其木二人,正斗在一处,馨儿已从后面杀入,帮着安平土将甘居、莫利铎二人救了出来,四个人一路杀到前边,五个人围住了安目麻。任你安目麻再英勇些,也不能逃出这个网罗,此时四山被捕与被缴了兵器的五猛苗兵足有三四千人。 珠郎令众苗一路高喝:“投降者不杀!”于是四山响应,纷纷弃甲抛戈,都束手就缚。安目麻愈加心慌,知道大事已去,便想拼死冲出围去,逃回本猛。馨儿等人如何容得,发一声喊,愈将他围得紧紧的。安目麻已是力尽,仰天大叫一声,手中苗刀就要向自己脖子上横去,身后莫利铎忙赶上去,双臂向他身后一抱,馨儿早将他手中苗刀拿去。 安目麻无奈,眼睁向众人说:“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其时珠郎恰好赶到,一见安目麻意气刚强,便知此人不受屈辱,便向前和颜向他说道:“我们并无伤害之意,只请你到我们猛连去,大家评一评此次的是非曲直,你何必如此?” 安目麻闻言便长叹了一声,说:“好!我随你们去,绝不逃走,你们可是休想用绳索捆我。” 珠郎笑着点头答应,便命馨儿、龙金二人押了安目麻,自己带了二十余名苗卒和擒来的五猛寨主,浩浩荡荡地回到猛连宣抚。 苗人性情,除了另有一种奸狡出奇,不通人性,专以杀人为快的几个部落外,别看他们好勇善斗,却有一宗好处,便是爽直服善,一经立誓,至死不变。此次五猛与穆索族的这场战斗,本系起于五猛,现在眼看到穆索珠郎一人力擒檀台兄妹、龙金驼和事主乌托邦里四人,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自认不如,愿将五猛群蛮,同归穆索指挥管理。穆索珠郎见是出于自动,知道言出自诚,不过不得不要他们分别在神前盟誓。他们自然答应,于是择了一个吉日,设坛供神,五猛首酋除了朋乃已死不计外,其余自檀台羽箭起,一个个向前歃血起誓,与猛连穆索氏从此和好,并归穆索管理指挥,从此穆索珠郎便为滇南三十五猛的土司,他在三十五猛的威望可就大非昔比。穆索珠郎不但武艺超群,便是治理之才,在苗族中也属数一数二,因此凡他所属各猛,都能相安无事。他又善于理财,因各猛和好,械斗之风既戢,关邑互市之利自然倍增,穆索家自然成了巨富。 这时正当清康熙初年。那时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原,事实上果然有不少志士,一心以恢复明宗为职志的,但满清对于他们这些人,也正在千方百计地策划扑灭之道,有的是施以爵禄,以为羁縻;有的是施以武力,用以消灭祸源,这便是所谓恩威并用的方法。 明季末年,虽则屡为边患,但终不能斩关破入中原,自从清廷康熙这年吴三桂称命滇南,湘鄂川滇人民即遭兵灾之祸,饥荒遍地,饿殍载道,后以清将贝勒察尼等征讨吴三桂,一路势如破竹,十个月中克复了贵州全省,清军乘胜渡过独木河,越过小平山,直取云南。大兵沿了青平、普定一路西进,不想到了永宁州,吴三桂部下沅州总兵李本深守住永宁,十分厉害,十余万大兵竟没法过去。 原来李部大半都是苗兵,其中尤以猓猡和葫芦野夷为最犷悍,中原兵士遇上,竟没一个找到便宜的。其时云南广南总兵李国梁奉调自滇入黔,协助策应攻取永宁州,谁知几次与李本深等争夺永宁州迆西的公鸡背地方,均未得手,李国梁部下有土司龙天裕、沙起、龙礼廷等人助战,但仍过不去永宁州寸土。 李国梁十分忧急,土司龙天裕乃龙金驼之子,便向李国梁献计说:“我军屡次不能得守的原故,一来贼兵多半为猓猡,异常骁悍;二则战将中人才尚缺,职司敢向总镇保荐一个奇人,如此人肯来相助,何愁公鸡背不得,又何愁吴军不灭!” 李国梁总兵忙问:“何人?” 龙天裕便举出云南猛连宣抚的土司穆索珠郎,并且讲到昔年穆索珠郎扫平三十五猛的那节事实,描摹得有声有色。李总兵听得呆了,忙问此人如今才多大年纪,龙天裕算了算说:“穆索珠郎那年荡平三十五猛那个时候,职司还在怀抱中,到如今已有了二十年光景,此人大概还不满五旬。” 李总兵便问龙天裕与穆索珠郎可有交谊,天裕便说:“家父与他因打成了相好,只要家父肯去,想必穆索珠郎不会不允。” 李总兵便命龙天裕专程回滇去办此事,并另外派遣差官两名,锦缎百端,白银五千两,名马八匹,宝剑一口,命龙天裕父子用了李国梁的名义,去聘请穆索珠郎来黔,共灭叛贼。 穆索珠郎自从威服南滇以来,年华易逝,忽忽过了十余年,久任三十五猛土司,别的无什成绩,自己的家业却积成巨富,在猛连地方,盖下几处比皇宫富丽的府第,府内一切陈设,就别提多么贵重考究。珠郎性好收集奇珍异宝,西南边陲,别以为是穷荒僻壤,因它地接缅、藏,宝藏甚富,中原所不经见的珍宝,这地方倒有的是,因而珠郎府中,像这类的珍玩瓖宝,可说触目皆是,珠郎终日无事,便与几个知交,以品题此类稀世珍玩为消遣。 这一日忽从门首传事的禀报进来,才知猛蚌寨的龙金驼父子前来拜访,并说有要事商谈,便说快请。一会龙氏父子便走入客厅,珠郎忙含笑前迎,一手握住金驼说:“老前辈难得赏光,今日惠临,又与贤郎同莅,我们正可作上十日平原之游,一倾久别的积愫。” 龙金驼忙笑谢了珠郎,回头指道:“这是拙男天裕。”说着,又命天裕重新参拜。 珠郎再三拦住,才行了半礼,原来珠郎与天裕,尚是初会,落坐后寒暄既罢,金驼父子才将李国梁总兵千里借重之意,重申一遍,并命人献上所馈的四色厚礼。珠郎一闻此言,不由默想了一回,当即向龙氏父子谢了推荐之意,然后又说出自己近年来技艺荒疏,深恐有负重任,不但贻羞了二位介绍的人,自己也无颜去对李将军的栽植,所以不如向龙氏父子当面辞了。 龙金驼闻言,哈哈大笑说:“若说你老的武功会荒疏,天下人就不用练了。我父子本也不来劝驾,只因吴三桂起义之时,以复明为号召,倒有不少忠义之士,闻风响应,岂知临了他还是自己想作皇帝,大家也就看透了他的伎俩,纷纷弃了而去。如今吴三桂一死,他孙世璠继位,不但毫无作为,而且纵兵殃民,湘黔之间,口碑极恶,眼看就要搞到我们云南,我想穆索兄纵不为清室效命,也当为云南的父老子弟出些力,同将此等祸患除去,免得生灵涂炭,穆索兄以为我这几句话,还不止于陈腐吧?” 穆索珠郎本是懒与官中人往来,既而一想,自己身为土司,怎能不与官吏往来,且金驼所言,倒是实情,自己既学了一身本领,纵不思为国建功,也应该为民驱虐,当时便笑答道:“承老前辈高论,令人茅塞顿开,我珠郎不才,敢不为桑梓尽力。” 龙金驼一闻他已允了,心中大喜,忙起身重又谢过,又命家下从人将礼物留下,父子们又谈了些别事,约定了起程的日期,便再三珍重,致谢而别。 过了两天,龙金驼父子又来敦促珠郎上道。珠郎因尚未见过李国梁总兵,故而暂不率领部属,只带馨儿一人,轻车简从,与龙天裕一同上路,投奔贵州永宁而来。 一路上看到吴世璠部下兵将,全都暮气沉沉,只知道在关隘闹市中搜刮财物,并不讲求什么防御,真所谓将骄卒惰,珠郎便向龙天裕问道:“看吴逆部下,并不像个有能为的样子,何以朝廷派出这许多兵力,尚不能破一公鸡背?” 龙天裕闻言,摇头叹息说:“土司不曾到军中,故而不知,其实朝廷的兵将也正与叛逆的兵将一样,反倒多了几件致命的毛病,那便是冒功冒禄,虚奏捷报,小胜夸大,大败讳言,而且总镇以上,既互相倾轧,妒功嫉贤,令人气短,倒不如贼人利害相关,成败与共。所以这些年来,从都统尼雅翰赫业珠满、顺承郡王勒尔锦、贝勒尚善,一直到安亲王岳乐为止,全是因循沓泄,以致师老无功。还有一层,过去这两位领兵统帅,都以为吴三桂前明宿将,韬略既广,部众又多,威镇天南三十年,正不知有多大能为,所以谁见了吴三桂部署都害怕。 “自从安亲王统兵以来,不久吴三桂便亦死去,这一死他们胆子可就大多了,又兼吴世璠幼弱,驾驭不了,将士各自为政,已见四分五裂之势,这才使安亲王有机可乘,总算在柳林嘴、枫木岭等处得了几次大胜仗,克复了贵州许多府治。同时,李总兵上面那一位征南将军席布根特穆占穆副都统,倒是一位胸有韬略的名将。” 珠郎当就问道:“你我此去,是否属于穆都统麾下?” 龙天裕点头称是。 二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因是急走,故而不上十天,早已到了永宁州,见过李总兵。那总兵李国梁见穆索珠郎身高八尺余,背阔肩平,猿臂蜂腰,虎头豹眼,年纪四十以外,却是满面生光,既红且润,颌下稀疏的留着三绺胡须,飘飘然从英勇中流露出些潇洒之慨,一望便知是个精于技击的,因此番为破公鸡背,特为聘来帮忙的,礼貌上十分优渥,并不以部属待之,一面申报到穆将军营里去,一面私下特备了一席盛筵,晚间请了穆索珠郎来,替他接风。除了自己主席作陪,又约请龙天裕、沙起、龙礼廷等几位土司和部下参、副各将。宾主交欢,十分情畅。珠郎见李将军如此优待重视,自然格外感激,到了次日,李将军特请穆索珠郎、龙天裕二人到营中密商攻取公鸡背、铁索桥之策。珠郎虽系云南苗人,他对临省贵州山路也颇为熟悉,当时三个人依了地图,商议进取攻守之策。 穆索珠郎默视半晌,抬头指着地图,向李将军开言道:“铁索桥据盘江渡口,贼人据此,已有一夫当关之势,何况前面又有公鸡背为之屏蔽,我想过去屡攻不下,只是犯了攻坚的毛病,如果能找出一条别法,踏其虚弱,自然公鸡背也要动摇。请看永宁之南乃冬瓜岭,永宁之北乃沙营司,如今沙营司沙土司起已在本镇,自然沙营司是我们的势力所在。 “素闻冬瓜岭到大盘江下游有一条捷径,地名十里铺,是在万树林中,里面又随处都是沼泽,行旅一不留神,便陷在沼泽中,非常危险,而且林深瘴重,又属沿江,每当瘴气、毒雾弥漫,人畜触到便死,只有巳末午初与正午时,这两个足时可走,如从十里铺渡过大盘江,那便是羊岐山。到了羊岐山,已在铁索桥之西,贼人自不能再守了,这是说的南路; “如走北路,便是由沙营司西行,经过春岩渡,渡过光照河,便可南指铁索桥。不过春岩渡听说也是一条向无人烟的僻径,因那地方出一种毒蛇,名曰“春妍幡子”,色泽异常美丽,每当春季便繁殖起来,如今是冬月,想必还不致十分为害,我们何不从北路春岩渡,南从十里铺这两路进兵,包抄贼人的路呢?” 李将军闻言,再三点头称是。 穆索珠郎又说:“春岩渡我从不曾走过,那里的实情,何不问明沙土司?” 李国梁闻言,沉吟一回,不由大喜,立命人将沙起唤来,向他一提取道春岩渡的事。 沙起似乎吃惊说:“春岩渡怕过不去吧?” 珠郎就问他过不去的理由,沙起犹移说:“冬季中虽然毒蛇蛰伏,但是那地方一草一木,都有蛇的口涎、精液留存着,一经阳光蒸发,毒气便自上升,除非夜间露重霜浓时,毒气为寒气所压,不致伤人,但春岩渡那一截,倒有二十余里路程,一夜间虽不至于走了完,但也得赶紧,我想那总是一条危险的道儿呢。” 珠郎闻言点头,向李将军说:“既是如此,尚有可为。依我愚见,要过春岩渡,须要注意二事,第一件,在戌、亥、子三个时辰中过去;第二件,每人须制备一套避毒的衣履,过了春岩渡,便脱下不要了,这样比较安全些。” 李将军深以为然,便决定南北两路进兵的办法,南路从冬瓜岭穿十里铺,偷渡大盘江下游,再入羊岐山抄贼人的后路。北路从沙营司经春岩渡,由光照河奔铁索桥后身。商定了后,李将军便向征南将军穆副都统,密陈穆索珠郎的策略,穆征南也非常称善,从此穆索珠郎在穆征南麾下,便大红大紫起来。 盘江铁索桥,地处永宁、安南两州之间,为自黔如滇的唯一孔道。吴世璠这一面守盘江铁索桥的,正是从前贵州提督李本深。此人驻贵多年,黔西地理非常熟悉,因此他悉力扼守公鸡背,以保铁索桥,使清廷数十万大军,无法进入云南,谁知偏又遇上了穆索珠郎,定下南北两路包抄铁索桥的计划。可是这两路包抄一着,李本深不是不知道,就因为地势关系,南路虽有十里铺这条捷径,但那里毒瘴迷漫,正是一条死路,料定清兵不能走,也不敢走。北路则更为恶毒,在春夏二季中,便连春岩渡五里以外的边界上,都无人敢进,如今虽是冬月,一则料清兵也无人知此秘径,当地土司决不肯说出,怕是叫他开路,那就等于自寻死路了;二则即使清兵得知此路,土司不肯引领,也真找不到路径。因此李本深放心大胆地驻扎在公鸡背、铁索桥两地,以为犄角,至于后路上的羊岐山、普安所地,以及光照河等地,竟大胆地毫不设备,因他知道他所恃的,正是所谓天险。 征南将军穆占与广南总兵李国梁多日来依照穆索珠郎的建议,派兵遣将,分别支配已定,共分为五路进攻,便是正中一路,从永宁直攻公鸡背,由李总兵督饬中翼参将饶国栋率领骑兵五千,直捣中路。南右一路,从永宁到新镇向公鸡背进击,由左翼副将王天培率领步兵三千击其偏锋。南左二路,从永宁出冬瓜岭,经十里铺,渡盘江下游,绕羊岐山,由云南猛连土司穆索珠郎带领苗兵两千五百人,包抄铁索桥后路。北左一路,从沙营司经春岩渡,渡光照河,由穆索土司部下幄主纪名都司实缺千总安馨(注:即馨儿)带领苗兵一千五百人,包抄铁索桥后路。北右二路,从永宁至沙营司、春岩渡一带往来巡弋,由土司沙起、龙礼廷带领黔兵二千人,接应渡河诸军。此五路一经派遣完毕,穆征南与李总兵二人督同大军三万人,紧随五路之后,只要前边一得手,后面大队立即夺桥渡江,以便长驱入滇。这里五路军队,一切俱已整顿齐集,专一候命前进。 李本深闻得清军分五路进兵,却只探出他们三路,一是从正中直攻公鸡背,二是左路从新铺攻取公鸡背,三是右路从沙营司攻取公鸡背,其余两路,无论如何竟探听不出是从哪路来攻,也不知由何人率领。李本深对此三路攻势,早有准备,毫无在意,至于其余两路,他既认为十里铺与春岩渡两路万不能行军,也就不怕清军如何攻法。 到了十一月二十一的那一天夜晚,李本深守住公鸡背,刁斗森严,十分戒备,其时正当下弦之始,黄昏后,残月未上,星光暗淡,满天漆黑。李本深独立营中,仰视天上,正觉月黑无光,今夜正应小心,忽听正东上一片喊杀之声,忙要派出哨探,前去察探,哪知报事官早已一迭连声报到,正东、东南、东北三路清兵杀到的报告。李本深微微一笑,命镇守铁索桥的贼将线緎、巴养元严加防守,自己率领本镇一部铁骑兵,向正东迎去,东南路上由贼将高起隆迎去,东北路上由贼将夏国相迎去。 这一接触,双方就掀开了恶战,但是打来打去,贼兵依然严守公鸡背,屹然不动,清兵竟一部也没法推进,从黄昏时起,直拼到三更多天,双方互有伤亡,但贼兵阵地,仍是丝毫未动。于是清兵死也不退,一连几次冲突,虽均被李本深率部杀退,但仍是源源前进,李本深觉得与以前的战法,大是不同,心中不由怀疑起来,心想他们莫非换了主帅了吗? 如此又拼了一个更次,直到四更向尽,忽听后面铁索桥边人声鼎沸,喊杀连天,一回头望到桥西天空中,陆续放出五色信炮,便听前面正东上清军发狂似的喊着,就又冲了过来。李本深知道天空所见,必是清军放的信号,好使正东清兵,可以望着信号进攻,但桥后的清军,又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可笑李本深到此成败一瞬之际,居然还不曾明白。铁索桥边这一阵喊杀喧腾,不但李本深本人有些惊慌,便是扼守江桥的线緎、巴养元二人,以及李氏全军部属,都觉得今晚清军来得特殊,人人心中发怵,都觉得惶惶无主。 铁索桥后的喊杀是从何而起的呢?这是很容易猜想到的,正是由清军南左二路,与北左一路两线杀到的包抄部队。北左一路是馨儿带的队伍,南左二路正是穆索珠郎带的队伍。原来珠郎自从定计之后,便将如何进攻之法,教与馨儿,并为此路队中的士兵,制成了避毒的衣履,发下去每人包衣一件,短靴一双,面罩一枚,在将进春岩渡之前穿着整齐,渡过春岩渡,将衣履面罩全部丢弃,便可稳渡光照河了。春岩渡白日有阳光蒸发,不能进入,必须在夜间子、丑两个时辰走尽,万不可延到日出,而自己走的十里铺,却是恰恰相反,必须在白天巳末、未初之间,瘴气消散之时经过,过时便有危险,所以自己带了二千五百人,悄悄的在前一天午前巳初,到达十里铺大林外面。珠郎虽是久闻其名,但也不曾亲历其境,坐在马上向前望去,只见三里路外,有一座猛恶的森林。在黔、滇一带,虽说山深林邃,但像这样大的森林,却是初见,只觉那座林子静荡荡的如一座大城池一般,此时已是巳初,林中瘴气已将散尽,但远望林表天空,似还有一般五色霞彩,横贯空间,似正蓬蓬勃勃的向上空升去。 珠郎认识那便是毒瘴,便传令众兵士暂且驻足,各人取出干粮,乘此饱餐一顿,等到众兵吃饱,再看前面林表霞彩,早已不见影踪,又稍息了一会,才传令向十里铺进发,三里来路,片刻即到,走进林内一看,更觉得它的可怕。 原来黑巍巍的一大片,弥望皆是千年老树,非樟非柏,非楠非桧,真不知其名。那些树木因久受瘴气的熏灼,从茂盛中生出一种黑绿的色泽来,从外边看去,虽不觉如何大异,可是沉静得死气森然,既不见一个生人在那里经过,更没有一只野兽,或是一只鸟儿在那里面停留,因而满林寂静,除了风吹木叶而外,什么声息、什么现象都没有。 珠郎进林时,吩咐众兵必须加紧步伐,越快越好,一路切忌谈笑、便溺与无故逗留,免遭不测,吩咐已毕,便命两名向导居前,自己一马当先,驰骤而进。正因这一座恶林毒瘴太深,以至百兽绝迹,所以珠郎等大队人马直驰过去,竟连什么也不曾遇上。在林中足足走了个半时辰,从巳末走起,走到未初,刚出得林口,然而珠郎走到未初之末,抬头向天空中望去,已经隐隐似有些儿霞彩,正从四山浮起,似乎正向林中慢慢延展出来。珠郎一见,只吓得冷汗直流,忙不迭连催快走,众人一阵狂奔,幸喜已到了林边,这才松出一口气来,正想命众兵士稍息再走,哪知两个向导脸上现着惊慌之色,大声说道:“现在已快到未末,毒瘴已起,我们虽已出林,但距林二三里地方,仍是不能驻足,还得快快的再走出去才好!”这一喊提醒了珠郎,忙又继续前奔,从马上回望后边林深处,五色霞彩,早又腾架天空,大家缄口闭气的一阵狂奔,才算脱离了险地。 [book_title]第四章 铁索桥边的恶战 穆索珠郎率领二千五百苗兵,内有四分之一的猓猡种,这些猓猡,都是冥不畏死,性极残忍的一个种类,战争本是残忍的事,自然越是残忍的人,越占便宜。他们一行人偷渡了十里铺的瘴林,黑夜里到达盘江,早已工程兵沿江砍下巨竹,连成竹筏,一到黑夜,便偷偷渡过盘江下游,这也因为李本深等依仗了十里铺的瘴林无人能过,才致在下游上毫不设备,如果李本深在这里驻一支人马,穆索珠郎纵有天大本领,也难飞渡到江西呢。等到珠郎人马一经西渡,十停中已成功了八停,便安安稳稳地传令,在羊岐山深山中休息一天,专等夜间取破铁索桥。 这座铁索桥究是一乘什么样的桥梁?要知并非真是一根铁索造成的。 相传古时通西南蛮夷之时,有人从江面上架上粗如人臂的铁索两根,分列江面,以为上下渡江之用,上首的可以由东往西,下首的可以自西至东,往来之人,各走一索,不至对面相值,因为铁索虽粗,宽不能由两人交错并行的。后来年深月久,这里已成了黔、滇往来孔道,自然不能再用铁索作交通器具,便又筑成一道大木桥,可是名义上还是以铁索二字相沿。 今日吴军守将线緎与巴养元二人,一守桥东,一守桥西,他们因有公鸡背在前面挡着,铁索桥也可算是后方了。万不料那天夜晚黄昏时,永宁州大路上清兵忽开始攻势,开而复合者数次,直到三更多天,忽然从羊岐山至光照河两面,传来一阵喊杀之声,线緎守住桥东,还不觉得怎样,唯有巴养元驻守桥西,闻声诧异,心想桥西一带,俱是我军自己防地,何来喊杀之声?这又是从哪路杀来的敌人呢? 正自猜疑,忽然帐下连珠价报到,说:“南自羊岐山,北自光照河,杀到数千苗兵,不知从哪里过江来的,来将好像也是苗人,异常勇猛,沿江一路卡上哨兵,俱被杀得精光,眼看就要抢到桥边了。” 巴养元一听,立时吓得直跳起来,忙着一面上马迎敌,一面通知桥东的线緎,叫他快作撤退的准备,因为铁索一经被占,线緎与李本深等都无法回到江西来了。 岂知说时迟,那时快,巴养元刚刚上马,只听南面沿江一带,如风卷残云似的杀下一伙苗兵,为首一将,生得虎头燕颌,十分英武,手提一柄宝剑,骑着一匹赤炭般的枣骝马,如闪电似的早飞到巴养元面前,巴养元正要廷枪跃马而出,来人已是一路驰骤,剑光到处,一片哭声,人头滚滚落地。巴养元大惊,灯火光下细看来人,却不像李国梁部下的战将,心中怀疑,正自犹移,猛见来将长啸一声,挥剑直取自己,巴养元见来势凶猛,不敢用枪去格,只将跨下一夹一提,那匹马倏的跃到来将左边,巴养元拧身向左,回马向来将便一枪刺去。 原来来将正是威镇滇南三十五猛的穆索珠郎,这时见巴养元枪到,怒吼一声,声如雷霆,接着猛挥右手宝剑,只听噔的一声,正砍在巴养元枪柄上,早已截成两节,巴养元“哎呀”一声,拨转马头便向西面飞逃。巴养元这一逃,守桥的众卒谁还肯咬着牙,耗在这儿等死?立即发一声喊,大家四散逃命,也有向桥西跑的,也有向桥东跑的,还有沿了盘江下游逃去的。珠郎知道巴养元一路已不足虑,便命部下扎驻桥西,不许放桥东一人过桥,自己单骑直奔桥东。 桥东吴将线緎闻警,深怕自己归路截断,忙也想匹马冲过桥来,与珠郎遇个正着。线緎使的一柄金背大砍刀,论此人武艺,马上功夫极好,昔年久随吴三桂征讨苗疆,削平桂王由榔,他颇有功勋,此时见迎面一员苗将,手执宝剑,匹马如飞而至,便想出其不意,给他当胸一刀。珠郎正是向前跑势,他这一刀,简直来不及去躲闪。 好个珠郎,见刀临切近,猛的向后一翻,立从马背上一个“云里翻倒”,翻出去两丈多远,双足刚一点地,马已向前,他人也紧跟着马后,一个箭步,窥定了线緎坐下马的前胸,平剑刺去,去势甚急,又轻又快,一下就到了线緎马前。线緎纵想趋避,哪来得及,只听哧的一声,珠郎宝剑下半身,早已刺入马腹。那马受了剧痛,悲嘶一声,前蹄一捣,立即人立而起,线緎不曾防备,竟被掀下马来,珠郎正待举剑向他剁去,但是线緎也非弱者,就从地上一个“黄龙摆尾”,一长身,抬手一横大砍刀,挡住珠郎的宝剑。 二人一往一来,在桥前杀了七八个回合,这一交手,彼此乘虚蹈隙,险恶万分,但是线緎究竟不是珠郎的对手,珠郎展开师传绝技,左手捏诀,右手运剑,一剑比一剑紧,线緎提着大砍刀,多半凭着蛮力,运展多时,本已有些不济,恰好珠郎故卖破绽,一剑击空,上身向前一探,线緎认为有机可乘,立即一翻手腕,大砍刀齐着珠郎肩背砍到,珠郎左手诀领着右手剑,倏的一个大旋身,眼看大砍刀已到肩上,珠郎猛一挫腰,大砍刀正从他头上过去时,珠郎又一拧腰,一探步,腾身踏进敌人洪门,口内喝声:“着!”宝剑盘头盖顶,起了个大圆花,哧的一声,正削在大砍刀上,刀柄虽因粗笨,未曾折断,可是线緎哎呀一声,左手五指齐落,大砍刀已握不住,铛啷一声响,丢了大砍刀,回头就向桥西跑去,珠郎焉容他逃去,一步蹿过桥去,打算生擒线緎,却已被部下救去,正在此时,眼望西北上喊声震地,知道馨儿杀到,便命部下将桥头严守,不许李本深等一人过桥,自己却徒步向光照河方面追了下去。 哪知珠郎刚刚走得一步,桥西巴养元与线緎重又聚集一起,桥东高起隆、夏国相又逃过桥来,众苗兵禁不住四将的一阵猛冲,竟被杀散,四将知此地大势已去,无险可守,夏国相主张不如烧去铁索桥,到底清军一时不能追赶,便是桥西得手的部队,究是少数,于是当即传令各兵士,放火焚桥,哪消片刻功夫,一座沟通盘江东西两岸的铁索桥,早已烧了个干净,等到珠郎知道,惶忙赶回,已经扑救不及,以至后面李国梁穆占等大军到此,竟已无法过桥。 线緎、巴养元、夏国相、高起隆四将,原分驻盘江东西两岸,以公鸡背与铁索桥造成犄角之势,嗣因敌人偷渡盘江,深入铁索桥后,南路被珠郎截断,北路又为馨儿从光照河赶来袭杀一阵,线、巴二将所部竟被珠郎主仆杀了个片甲无存,铁索桥便再守不住,同时高、夏二将本是守着公鸡背的,但早被清军南右一路的副将王天培,及参将饶国栋两路兵杀败,只得弃了公鸡背,原打算退守铁索桥,哪知到了桥头,才知后路已被清军杀入,铁索桥已不能再守,四将就向了一条僻径山路败逃去了。 幸而夏国相临走,将铁索桥焚毁,清大军不能全部过桥追击,只有珠郎、馨儿两路四千人沿江截杀,遂被四将逃脱,可是驻守公鸡背的主帅李本深,却因桥断,无处可奔,不得已自投清军请降。穆征南不能作主,一面暂将李本深寄押营中,一面申报安亲王岳乐,请示办法。于是公鸡背战役,总算告一段落。 公鸡背一役,论功行赏,当然以穆索珠郎与安馨二将为首功,但是珠郎一经回营交令,不料竟向李总兵自请处分。 李总兵诧异不解,笑说道:“穆索土司此番功在不朽,何言处分呢?” 珠郎正色回说:“我自得了铁索桥,因见北面沿江喊杀连天,深恐安馨力弱偾事,不该未守桥门,轻离而去,致被贼兵将大桥焚毁,大军到得江边,竟不能渡桥追击,致被贼人走脱,故此前来领罪。” 李总兵闻言又说:“虽说你未守桥门,致被焚毁,不能说没有过失,究竟功大过小,提不到什么处分,不必太自谦抑,请回营歇息歇息去吧!”说罢,亲自将珠郎送到大营外边。 珠郎觉得李总兵如此优待,实在令人感愧,尤其他有功则赏,有过则免,更令人不安,不由一时动了知己之感,便当夜召集全部苗兵。原来这一部人乃是请准了穆征南和李总兵,由猛连家乡调来的,也可说是珠郎的八千子弟兵呢。当时众苗兵齐集以后,珠郎便将自己一时疏忽,攻占了铁索桥,不曾好好防守,至被贼兵用火烧毁,上面总镇虽不肯加罪我们,我们毕竟是有罪的,所以如今我召集你们,将这情形对你们说明,我们从立时起,必须赶到盘江,在铁索桥原址上,先架上浮桥,以便大军可以进行追击,不至误了军机,如果一夜之间,能将浮桥筑成,不但我们算是将功折罪,究竟也保全了我们猛连人的名誉。 众苗一听,只哄应了一声,大家便一夜随了珠郎主仆,同到盘江沿岸,连夜用巨竹架起浮桥,等到天明,这一座大桥的工程,已由这四千苗兵全部建起。 次日黎明,馨儿首先向珠郎报告筑桥经过,并贺一夜成桥之喜。珠郎闻讯,高兴异常,忙单骑赶到辕门,请见李总兵。 李总兵接见让座毕,便开言道:“穆索土司怎这早起,可有何要公么?” 珠郎躬身笑答说:“因前晚铁索桥被贼焚毁,大军不能追击,职司深觉贻误戎机,万分惶恐。昨日回营,便传令各军士全体出动,搭建浮桥一座,以利军行,幸喜仰托将军福庇,此浮桥一夕竟成,如今已可通行,特来禀知将军知道。” 李将军一闻此言,不由连连夸奖,并说:“贵土司如能这样勤奋,为国家建立奇功,真不枉负此一身好本领了。” 当时李总兵也觉有了面子,一面留下珠郎,以备晚间在军中设筵,贺他的成功,就请龙天裕、沙起以及帐下汉满将弁作陪,一面自己去到征南行辕,面禀穆都统,并恳请穆都统专擢为穆索珠郎请功受赏,因此后来穆索珠郎居然得到一个世袭云骑尉的职俸,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可是穆索珠郎得了李将军这样一位好长官,自然就对他生了知己之感了。 [book_title]第五章 艳妾珠冠成祸胎 昔时吴三桂的起事,在滇、黔一带的带兵武将,几乎全部向了吴三桂,这里面有很多的原因:第一点,那些武将大半还都是前明的旧臣,在清初迫于情势,投降了清廷,可是降将军的味儿,自古就是不会好的。这些人当初为了保全一己的功名富贵,到了现在,觉得滋味不妙,何尝不悔。那时吴三桂初起,便以复明为号召,这些人自然想以今日的忠义,去补救昔日的耻辱,所以纷纷高举义旗,都以复明抗清口号;第二点,那些武将中,大半是吴三桂的旧部,向惟三桂马首是瞻的,自然也是跟了三桂跑;第三点,更有一种人,过去曾向清廷推崇过吴三桂,请求清廷命三桂永镇滇边,恢复总管之任等的表示,一旦三桂起事,他们即便不从三桂,清廷也会怀疑他们与吴三桂通声气,于是就不得不从之而反。这样一来,便是吴三桂已死,吴孙世璠虽幼弱,眼看大势已无甚指望,可是这些人仍是在作孤注一掷,因此非到万不得已,他们竟不敢再降清廷,于是清廷也只得以武力周旋到底。 自从高起隆、夏国相弃守盘江,李本深无奈投清以后,高、夏、线、巴诸人仍自各向滇黔边远处负隅顽抗,不肯屈服,辗转年余,吴孙世璠仍在云南称帝。 清廷方面的定远平寇大将军贝子彰泰、绥远将军蔡毓荣、征南将军穆占等仍在黔西督征,此时清廷最得力的一支军队,就要属李将军国梁,李将军所最依畀的人材,又只有穆索珠郎,珠郎那时已实授李镇标下副将之职,已由客苗军队,一跃而为正式的国军,就连安馨也都实授了平远州的都司了。 到了康熙二十年,高起隆、夏国相、王会、王永法等拥众两万余人,屯兵平远的西南,即巴河沿岸的凤凰山场、凉水井、普哄塘等处深山穷谷间,同时线緎、巴养元合了世璠的旧部郑旺、李继业等,拥众两万余人据住盘江的西坡,因为盘江甚长,有大盘江、九盘江之别,虽然铁索桥一路已被清兵占领,两边上下游仍未能肃清,为此李国栋又与穆索珠郎、龙天裕等共议进剿之策,珠郎又推荐云南广南州者玉山土司侬朋,从广南向东合围,攻打盘江之贼,才将线緎、巴养元等赶出盘江,线、巴二人就逃往滇中世璠左右去了。 盘江肃清,珠郎又与馨儿、侬朋等单骑直捣平远凤凰山场,李国栋大军同时从外合围,才又攻破了平远贼巢,夏国相便到李国梁营门投降,到此这两路才算肃清,然后大兵入滇,专一对付世璠。 其时世璠已经势孤,线緎等屡被珠郎杀得无路可走,才与世璠左右何进忠、黄明等合谋擒住世璠,投降清廷,以求赎罪,暗与珠郎通气,珠郎许之。约日集事,为世璠所悉,世璠知大事已去,便行自杀,线緎等割了世璠首级,投到珠郎营门投降,珠郎便将线緎等引见李国栋,仍将一干降犯解京发落,吴三桂的一段反史,到此才算真正结束。穆索珠郎以平寇有功,实授永宁参将,记名总兵,仍兼云南三十五猛土司,安馨也升到游击将军。 穆索珠郎自从经过这一次战争,建立了如许的功劳,在滇、黔两省真是妇孺皆知,人人崇敬。珠郎性本和易,惟苗人自幼即未受任何教育,修养方面,自然谈不到,珠郎虽秉性纯良,素无倚势凌人,欺虐乡里等事,但自以为身立奇功,功名甚显,如今年已将近五旬,便一心要想享福,于是辞了官职,家居纳福,一意广征声色,极自奉养,好在他这些年的土司,又带兵这久,家资饶富,不计银钱。因此虽小小一个苗族土司,享用埒于王侯。 早年结发吴氏,下世十年,并无生育,继娶甘姓,亦系苗族,伉俪间虽尚不恶,但自珠郎致意声色,姬妾不免多了,夫人甘氏,性本奇姤,对于珠郎的广置姬妾,本就不甚心愿,偏偏诸妾中有一刘姬,名娇凤者,不但姿色绝伦,且会武艺,可说色艺双绝。 这刘娇凤乃是个汉人,原是跟着父亲在云贵一带卖艺为生,清兵人滇时,不幸父女二人失散,她为寻找父亲,误入苗疆,后来幸喜遇着一个老苗妇收留家中,她本聪慧异常,不到一年已学会了苗语。 一日那苗妇得知穆索土司,出重资广罗美妾,这老苗妇贪度钱银,便把这千娇百媚的刘娇凤送入土司府。珠郎哪里见过这样绝色的佳人,当然奉若天仙,宠爱非常,这刘娇凤也就是擅宠专房,不到一年,就生下一子,此时珠郎年正五旬,试想以五旬之翁,爱妾得子,那一种溺爱的份儿,还用说吗?此时别人自然是事不关心,都无所谓,唯有这位甘氏夫人,却是因爱成姤,因姤成仇,日夜想法子要摆布这个娇凤。因她这一念之差,好端端一个家庭,竟至造成千古惨剧。 原来珠郎家资富饶,不但广有田产、房屋、牛羊、奴仆,且一意喜爱收藏珍宝,因此珠郎家中,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别看蛮荒之区,南通缅甸,西接印藏,那些近东地方,都系数千年古帝王之国,因此在那些废宫残址中,不知因历代的战祸兵灾,毁坏了多少奇珍异宝,同时也就埋藏了多少奇珍异宝。滇边临近那些地方,自然有一班专自搜觅古宝的商贾,不远千里去采办。珠郎有的是钱,走西南一带的胡贾,便无人不认为一位大好的主顾,因此珠郎历年来所觅集的珠宝,真不知收藏了多少,当然其中也有赝鼎,但大都是极珍贵的物品。 珠郎最最心爱的宝物,家中现存着三种,那时猛连地方有几句流行的谚语,是“天下宝,不如穆索一株草;天下珍,不若珠郎一只瓶;长瓶、短草纵奇观,何似葫芦一顶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便是说穆索珠郎家有三宗宝物。 第一宗是一种翡翠的灵芝草。云贵一带向来是出好翠的,可是这一株灵芝草,不但仅有翠绿,当中且有天然色彩,非紫非红,正与芝草的色泽,一般无二,因此便为稀世之珍。 第二宗是一只玉瓶,其式甚古,确是三代的产物,它不但形状美观,色泽至润,且能有气候变动的应验,可以望瓶而知月份季节,丝毫不爽,原来瓶高二尺,上有雕成的花形一朵,平时望之,非梅非菊,可是到了每月中旬,便变了形式,譬如正月望去是一朵梅花,二月望去是朵杏花,三月望去是朵桃花,如此一直变到十二个月,每月不同。其实并非此瓶有何妖异,全是瓶身玉质上光线的变化。因为玉质太好,自是空灵,又经过数千年的气候风雨的薰灼,至能玉质上泛出一种色彩来,炫耀人的目光,好像它能变幻,说破了果是常理,但一宗玉器能到如今年久,又有如能变化,也真可称得是绝无仅有的了。 第三宗乃是一顶真珠结成的宝冠,高可尺五,外围周圆约比直径一尺,庞然大物,自然没法去戴它,可是上面的真珠,可就说不尽它的价值。全冠共有如龙眼大的明珠二十五粒,如莲子大的明珠七十五粒,如芡实大的明珠百另八粒,如黄豆大的明珠三百粒。其次如龙眼大的真珠百二十粒,如莲子大的真珠三百五十粒,如芡实大的真珠七百五十粒,如黄豆大的明珠三百粒。其次如龙眼大的真珠百二十粒,如芡实大的真珠七百五十粒,如黄豆大的真珠千五百五十粒,共计为明珠五百另八粒,真珠二千七百七十粒,真珠就是平常一般常见的精圆真珠,固是值价,却并不稀罕,明珠却是不同,它是一种常透明体的真珠,白日望之,果然精光四射,尤奇者在夜间置诸暗室,每一明珠,视其体积的大小,而分发光的远近,便是最小的明珠,它都有距离一尺内,可以看书、看字的发光力,所以说与真珠不同。但这还不足为奇,冠的正中有五粒镇冠宝珠,曰明月胎,每粒周圆如鸽蛋大小,重量为五两八钱九分,五珠中心,又围住了如鹅卵大的滚盘宝珠一颗,此珠重量为十二两七钱三分三。此处所谓宝珠,又与明珠不同,不但体积重大,尤其发光强烈,一颗宝珠置诸暗室,其光寻丈,便可无灯而室自明,更可贵者,正中这一颗鹅卵大的珠宝,能占阴晴风云,丝毫不差,其名曰玉蚌元精,与周围五粒明月胎,皆为旷世奇珍。除此珠外,冠上还有五色珍宝,祖母绿、猫儿眼、砒霞精、玳瑁珠、春华彩玉、琦珀精、玛瑙精以及八角晶球(按:即近时金刚钻石)等等奇异珍贵之物,五色缤纷,缀成此冠。 珠郎平时对于此冠十分珍视,非至好亲友,不肯见示,为了此冠,特建一座藏珍阁,将平常实物珍品,罗列阁下,唯独此冠,高高的供在阁上层,四周窗棂,俱用铁制,藏冠之匣,更有机簧启闭,其匣与阁顶相连,如不解机簧,虽拆毁阁顶,亦不能单独取去冠匣。珠郎对此冠可谓珍视已极。依着苗族向例,凡有奇珍异宝,将来传人,除了子息外,便应归于谪妇,无谪则归继妻,所以此冠如论名份,将来自然应归甘氏夫人。但珠郎转爱刘姬,娇凤又生了一子,而甘氏却无生育,因此珠郎便有将此珠冠归于刘姬娇凤之意,又因本族向例难违,尚是隐忍未发。偏偏甘氏夫人,性妒而贪,早年为了垂涎此冠,才一意嫁与珠郎为继,不然二人年龄相差,竟有二十岁之远,甘氏也决不甘以少妻来伴老夫,似此蓄心已久之事,如果一旦竟不能如愿以偿,那等怨毒,实也有令人难测之处,所以竟造成了穆索全家灭门之祸,这都是起于甘氏一念之贪。 且说穆索珠郎自从平了三桂之乱,做了几年副将,以他的才能,提镇本在意中,只是他虽系苗族,性情却颇正直,虽然享用豪华,性情却不贪污,因此眼看武营中主将纷纷冒领军饷,克扣粮秣,他认为鄙不可与同群,便向李国栋辞去副将,仍回到猛连来做他的土司,一恍眼又已多年,自己久处富贵之境,未免有些暮气,不似当年的英勇,尤其宠爱刘姬娇凤,虽他姬妾众多,但专房之宠,却属娇凤,甘氏夫人,积不能平。 有一年正是珠郎五旬大寿,苗、汉两方好友都来祝寿,一连热闹了几天,到了正日那一天,珠郎一时高兴,便当了众宾客谈到自己所收藏的珍宝,又提到珠冠,许多亲友只是闻名,而未曾看见过此冠,便纷纷求趁此吉日良辰,将珠冠给大家开一开眼界。珠郎却不过众人情面,答应下来,便带了众亲友,大家同到藏珍阁下,开了阁门,众宾客依次列观,见一宗宗的奇珍异玩,何止千百。大家已是纷纷赞羡不绝,一时又登楼到了阁上,上面珍宝,自然更为名贵,一一看过了,珠郎便亲手开动正中冠匣的机簧。 众宾客见如佛龛大小的一座亭子,四面俱有雕嵌极精的长窗,高约五尺,机簧动处,长窗渐渐开启,就见亭中有一尺来高的木台,用紫檀雕成龙凤形,台上放着一具黄金灿烂的方匣子,高约三尺,宽约二尺,琢成极细的花纹,上嵌五色宝石。众人见了这大的金匣,已经叹为观止,却见珠郎用手向亭左长窗后轻轻一按,立时匣中发出一阵朗朗的铃声,声闻数百步以外,这是为了防盗起见,所以在开启金匣时,必使它发声,以便警觉。铃声过去,金匣已开,那匣盖却高悬空中,立时露出光彩夺目的一顶珠冠。时在白日,阳光下珠光自然不能发挥它的本能,但已经耀眼欲花,众宾客纷纷向前观看,一时也看不清这顶冠是怎样结成的,珠郎一说,才知是用绳金丝织成软胎,外串明珠珍宝,不但美观,竟也可戴,不过分量太重而已。此时但觉五光十色,奇彩缤纷,美不胜收。 珠郎正在指点众人看冠上正中的那一颗玉蚌元精,和那五粒明月胎,如何的名贵稀奇,只听楼梯上一声细碎的足声,拾级而上。珠郎闻声看去,原来正是自己的爱妾娇凤,一手携了那个未满三岁的儿子玉骢,便向她们笑说:“你娘儿们从来只闻珠冠之名,也不曾见识过冠子是怎样的一个好法,此时靠了众亲友的眼福,也来开开眼界吧。” 娇凤闻言,微笑点头说:“我们也正为此来,平时是不容见到的,今天托了众亲友的福,当然不能错过了。” 众亲友闻言皆笑说:“如夫人不可不来看看,我们看来,便是北京老皇帝那里,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宝贝。” 娇凤此时已走到珠郎肩下,正向珠冠望着,猛不防儿子玉骢一步抢到金匣前,举起一双玉琢般小手,直向冠上抓去,一把抓住了冠子下面一排的珠子,一只小手紧紧握住了三、四粒明珠,向下一捋,哧的一声,串珠银线早已折断了一节,下面一排的真珠明珠,便散下一节,的溜溜滚了满地,娇凤不禁一吓,忙喝道:“阿玉使不得”,立刻将孩子向怀中一把拉过,忙着分开一只小手掌一看,手心里正捏着三五粒小珠,嘻开了一张小嘴,向着娇凤憨笑。 这时莫说众亲友,便是珠郎也自心惊,一面口内喝着玉骢,一面忙佝偻着身体去察看抓坏了多少珠子,一面又从地上捡起了所坠的,和从玉骢手中夺下的,数了一数,共是十一粒,大量并未遗失,忙命娇凤将玉骢抱下楼去,自己藏好了散珠,盖上了金匣,关闭了长窗,锁了机簧,就带了众亲友下楼。这一来虽说是小孩一时做了无知识的举动,珠冠折毁,虽也能请得高手匠人将它重新穿好,但毕竟是件煞风景的事,珠郎心中不由有些不乐,可是出于自己爱子的破坏,真叫无话可说。 两天过后,祝寿已毕,众宾客都已散去,珠郎一心惦记着珠冠,便从四川请来一位穿珠名手,花了大价,请他到府穿修了三日,才算完事。只是美中不足的便是到底短少一粒明珠,找遍了一座藏珍阁也找不出来,虽说此物并未损坏,但照原来珠数,却已残了一粒,对于此层缺憾,真使珠郎十分不快,一连闷闷的竟未出门。 偏偏此事传到甘氏夫人耳内,听得珠冠被娇凤之子玉骢所毁,结果还是短少了数目,便借此为由,来问珠郎,她一开口,珠郎已知她的来意,将面色一沉说:“一粒珠子,算得什么?这又不是外人偷去的,你提它作什?” 甘氏见他面色不善,心中早也发怒,便冷笑说:“你倒说得轻松,此冠乃我穆索之宝,日后应由我来宝藏,怎说提它作什?” 珠郎听甘氏语风不对,便寒着脸问道:“谁说由你去宝藏?” 甘氏又冷笑一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此项传家之宝,向例应由谪配宝藏,这还用我来说吗?” 珠郎听了也冷笑一声说:“可惜由不得你,我还没有死呢?便死了也由不得你。” 甘氏登时厉声问道:“你死了怎会由不得我,不由我又由何人?” 珠郎见状大怒,立刻叱道:“好不知羞的贱人,竟敢明目张胆的与我争夺宝冠,须知我穆索门中,不容你这样的无耻妇人,还不与我出去。”说罢立起身来,怒目而视。甘氏也立起来冷笑一声,掉头不顾而去。 珠郎等甘氏去后,心中越想越气,暗想自己有意将来把珠冠给予娇凤,也是为了玉骢是她所生,并非宠妾灭妻之意,谁知这贱人如此刁恶,竟想借了小小的题目,向我索取珠冠!一时心中明白过来,想到甘氏平日虽然性妒,尚还不致如此奸狡妄为,她那兄弟甘坝平素行为不端,珠郎想到这,已知准是她的兄弟甘坝的主张,他想利用他姐姐,索到珠冠,他便可以从甘氏手中攫去,珠郎想到此处,不由大怒起来,恨不得立刻将甘坝找来问个究竟,继而一想,究竟是猜想,无凭无据,如何便能武断是他的主动,气了一阵,也就渐渐丢开,而且从此以后,一连数月,甘氏也竟绝口不提珠冠之事,穆索以为她已悔过,不敢再向自己纠缠,再差些究竟夫妇,自然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甘氏有一异母胞弟,便是甘坝,乃是顺宁府治猛司人,家世是业船,在南猛河一带有许多船舶,惯走澜沧江上下游,北通川中金沙江,南由怒江入缅甸国境,往来贸易,专恃贩私运禁,一味图利,不知别事。自从听她姐姐甘氏提起穆索家藏珍宝,时时垂涎,却恨染指不着,又闻珠冠之名,知道苗族向例,夫死各物归属于妻,就时时在甘氏耳边絮聒,教甘氏注意珠冠,后来又听穆索族中人传出娇凤生子之事,珠冠将有归属娇凤的消息,甘坝便暗暗告诉了甘氏。 甘氏闻言奇怪,怎的自己丝毫不知?就买通娇凤近身的婢仆,才知珠郎有时提起珠冠,有须俟玉骢成人以后,将珠冠传与玉骢之言,心中不免惊忧,便与兄弟甘坝商议,甘坝就劝甘氏趁着珠郎健在,将珠冠先要了过来,甘氏屡想开口,只是没有机会,好容易出了玉骢手毁珠冠的事儿,这才借了此题,来向珠郎探讯,谁知被珠郎抢白了一顿,甘氏回到自己屋中,一再考虑此事,觉得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来,便又与甘坝商议,甘坝更没上策,不是劝甘氏向珠郎硬取,便是劝甘氏去偷,这两件事,甘氏知道都不是办法,便只好暂时收起了这条心。 偏偏事有凑巧,一日与甘坝闲谈中,知甘坝近来川缅贸易蚀了本,正想向甘氏借钱,甘氏无钱可借,便将自己首饰箱中一对珠凤借与了甘坝,此事除了甘氏本无人知道,偏又被甘氏贴身侍婢梅子看见,她无意中说与娇凤的贴身侍婢姜环,自然大家庭的丫鬟,便是是非之口,闲谈中又说与主人娇凤知道。娇凤倒并无向珠郎前进谗言之意,只是一日夫妇间话中提到甘坝的不成才,娇凤竟又将甘氏借与珠凤之事说了出来。珠郎家资饶富,一对珠凤本未在意,况且已属甘氏之物,自己本也无心去过问,偏偏有一日与甘氏提到她娘家诸弟,如何不成材,不争气,就随便问起甘氏借珠凤这一节,珠郎当时,也是瞧不起甘坝的行为,就狠狠地说了甘氏几句,甘氏猜到丈夫得知此事,必是听了娇凤的背话,从此更将娇凤恨入骨髓。 那年正是珠郎爱子玉骢三周岁,滇南风气讲究到那一天约请亲友家筵,赛如汤饼之会,诸亲友自也都来纷纷道贺,珠郎在当地,声势煊赫,多少亲友都是依靠他的,玉骢又是珠郎独子,如何不热闹一下?到了那天,众亲友纷至沓来,非常热闹,到了玉骢穿戴好了,由褓姆携着手到父母面前叩头的时节,依照平常礼节,自应由珠郎夫妇坐着受头,过后才轮到玉骢生母娇凤坐着受礼,但珠郎一因玉骢系娇凤亲生,母以子贵,二因爱宠娇凤,不愿叫她个人单独受礼,便命人在礼堂上面安排下三张座椅,正中一张,自己坐了,甘氏坐了左边的一位,一回手竟拉了娇凤说:“来!来!你也不用另外站着,我们一起坐下吧。”说罢将娇凤向右首椅子上一按,娇凤也就无可不可地坐了下去。 此时旁坐的甘氏早已气得面色铁青,心中要想站起,又恐珠郎发话,如坐着与娇凤一同受礼,不但这贱人不配与我并坐,也叫众亲友看了笑话,只气得呆在椅上,做声不得,便是小孩子玉骢向甘氏叩头时,竟连一句话都不哼。诸亲友在旁观礼的,都觉得今天这一事有些儿不妙。幸而玉骢年幼,虽说叩头,有褓姆搀着,含含糊糊的向上面拜了两拜,珠郎等哈哈一笑,俱皆站起,已算是应了拜寿的景儿,甘氏也就无从发怒,但是越这样压在心上的事,越忘不了,从此她的内心,竟没法再容留这个情敌娇凤了。 中国有两句社会上的老话:是“家和万事兴,家不和,家中黄金化为尘”,这虽是俚俗之言,却也含有正理,如今珠郎家中,因为妻不容妾,从此便深深伏下了祸根,以后穆索家庭的祸事,便接踵而来。 原来为恶的人,也必是有激而然,自己本身受了许多主观认为不可容忍之事,于是戾气所主,便一发不可遏止。独怪有一种人,别人的利害,本与自己不甚相干,却偏偏要替人出坏主意,使甲害乙,再使乙害甲,他却躲在旁边看热闹,这是一种全无心肝的举动;更有一种人,因为害了某一个人,或是帮了某一个人,自己便可得到利益,他便不问是非曲直,要害的便害了,要帮的便帮了,结果别人虽家破人亡,自己却得了便宜,这是一种所为的举动,二者相较,不论是哪一种,究竟都是不应该做的。本书此刻要说的,便是那甘氏之弟,恶苗甘坝和另外两位云南地方的贪官污吏,这些可说都是损人利己的人物。 恶苗甘坝因为近来江上买卖不佳,连着来找他姐姐甘氏,打算想点办法,哪知甘氏一肚心事,哪里有心情来替甘坝打算,甘坝恶念起处,便向甘氏说:“姐姐,你不过为了那个小老婆,何妨想法子把她害了,不但这口怨气可消,便是那顶珠冠,也归了你,不提珠冠吧,姐夫这么些珍宝,还不够你受用的吗?你仅自犯愁,气死也是活该,应当想出办法来才对。” 甘氏妇人,怎知他的深意,便答应说:“我哪里想得出好办法,你如果替我帮了这个忙,将来你短什么,只向我说一句话,什么都能答应。” 甘坝一听,这是生意经来了,当即笑着向甘氏凑了凑,悄声说:“可是咱们亲姐儿俩,说了可不许算。” 甘氏正色说:“谁跟你玩笑?” 甘坝眉头一皱,便问:“今先说好了,如事情办妥,拿什么东西谢我?” 甘氏说:“只要你真有办法,要什么都行。” 甘坝说:“要珠冠行吗?” 甘氏略一沉吟,居然一咬牙说:“也行。” 甘坝当即站了起来,说声:“好!”便告辞回去,这里甘氏便日夜专候甘坝的办法到来,好出这口怨气。 珠郎虽是辞了副将,在家乡纳福,因他过去既有这番事业,如今又仍当着猛连土司,自然地面上的官府都有个往来,这些地方官中与珠郎最称莫逆的,要属元江州同知吴礼,与普洱府治游击樊宗敏。这两人都是汉人,那游击樊宗敏与珠郎昔曾同营击平吴三桂之乱,所以格外知己,樊宗敏三五天总要上珠郎家来,饮酒谈心,二人因有联谱之谊,樊尊珠郎为兄,所以珠郎对樊,竟自出妻见子,同自己手足一般看待,每逢年节,珠郎知道樊宗敏甚穷,便时常的周济他,因而二人的交谊,真可说是不殊刎颈。 樊宗敏知道珠郎伉俪之间,不过如此,最爱的就是那位如夫人刘娇凤,因此对于娇凤,他是十二分的恭顺,见了娇凤,没话也要想出几句话来,谁知娇凤虽是小家碧玉出身,可是秉性贞静聪明,深沉有智,见了樊宗敏那种胁肩谄笑的神态,心中便不甚看得起他,见了他时,只爱理不爱理的,有时背后与珠郎偶尔提起宗敏,娇凤颇不以他为然,总劝珠郎少与他们周旋,但珠郎自以为建了多少功劳,一般汉官见了自己,谁不那样恭维,也不独宗敏一人,听了娇凤所言,并未注意,也就付之一笑而已。 一日,穆索珠郎觉得闷坐无聊,便打算带了娇凤、玉骢到那滇南哀牢山之左的群峰去游玩,那群峰形势险峻,在那猛连河与漫路河之间,两河上下支流,中间却有一条峰岭,名叫长蛇岭,这长蛇岭形如带似的夹在这群峰之中,登了这长蛇岭顶,可以左顾右盼,赏玩两河帆影波光,却是一个别有风味的所在。 这天珠郎挽着娇凤母子二人,正要出门时,恰巧樊宗敏也来了,这樊宗敏一问,知道二人要去游山,便也跟了就走。娇凤虽然心中不愿,但面子上不便说什么,于是夫妇二人携了小孩,带了两名长随,与樊宗敏一行便向群峰而来。那地方在蛮荒遍地的普洱府,也算一个名胜之区,游人常是不少,珠郎等各骑骏马,娇凤虽非苗女,因武功稍具根基,便也骑马相从。 这老小四人,到了群山,漫步登峰远眺,只看两河帆影波光,如接衣袖,暖风吹来,胸襟颇爽,这样畅赏有半日,弃马拴在山麓古树中,见日已停午,便在峰腰中一所武侯祠午膳,饭后宗敏主张改山游为水游,珠郎游兴正浓,当然赞成,便相偕走下峰来。 到得河畔,珠郎雇一小艇,便向漫路河摇去。漫路河虽不及猛连河长大,可是河水极清,而且深不可测,三人一路乘兴容兴于中流之上,正在兴致勃勃之时,忽然西北天空,乌云阵阵翻滚而来,河面上立即刮起一阵接一阵的狂风,眼看暴雨就要到来,别的都不妨事,惟有小孩子经受不起,正想拢岸之际,哪知霹雳一声,立时黄豆大的雨点,向船头直打过来,河上小艇,原无顶篷,只有遮阳布篷一片,怎禁得如此巨风暴雨,不但雨点一路向各人满脸打将下来,就是小艇也吃不住这大的风浪,立刻随风颠簸起来。 此时吓得玉骢哇哇地大哭起来,珠郎忙将他抱到自己怀中,一面连催船夫快快拢岸,不料好容易将到岸边,还离着二三丈远近时,倏的一阵风过,浪随风起,虽是小小的河道,立时波骇浪惊,小艇中的人未免惊慌,只向旁一侧,只听“唿噜”一声,小艇中已进来大半船的水,众人更惊,在一声怪叫当中,船夫益发掌它不住,只见接着第二个浪到时,小艇早已半入水中。 那娇凤虽学过武技,但不谙水性,芳心一惊,哎呀一声,本想去扶住船沿,哪知身子向船沿一侧,虽有武功也无法强持身躯,船身自然更歪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娇凤已然落水。 珠郎一见娇凤落水,心内一惊,就想去拉她,却忘了自己去拉,重量更不平均,船身自然更歪,怀中又抱了个玉骢,唯恐小孩落水,更觉手足无措,珠郎武功虽已绝顶,经这一惊,气功已散,禁不住船身一侧,立刻也立脚不住,头重脚轻,从船边上侧翻入水,怀中却依然紧抱了玉骢不放。 这一群人中,只有樊宗敏略识水性,所以自始他不曾惊慌,此时一见他夫妻小孩,全都落水,后边长随,只瞪着眼,干自叫唤,没有办法,樊宗敏觉得此时也不得不卖些力气了,便喊说:“我来!”早已一个扎猛,从船边上向水中直钻下去。 珠郎毕竟武功精纯,虽不识水性,到了水中,心神仍不乱,一只手抱紧了玉骢,自己却下死劲,向岸边冲去,他虽不会泅水,可是一经运用内功,身轻如叶,便不易下沉,又借势一冲一激,早已浮到岸边,一眼望到岸边有一株倒垂树枝的古树,半探在水面上,离水约有五六尺,尽力一提气,双臂微一使劲,向上猛这一冒,右脚一垫左脚背,飞身跃出水面,一只手便向那株树抓去,拍的一下,竟被他抓住,他单臂用力一提,整个身体,就挂在树干上,此时手中如无玉骢,他早可一翻身便上了树,怎奈一只手已被玉骢占去,只剩了独臂,自然觉得费劲,但终究是功夫好,只要被他握住一点能落着力的地方,便可施展功夫,他终究脱出险境。这时珠郎脚尖稍点树干,一个“猿猴摘果”式的轻功绝技,如飞鸟腾空,左手提着玉骢,右臂一展,湧身一纵,身已落在二丈五尺高的古树上,他落到古树上先吐了两口水,这才腾身一湧,飘身落到岸上平原,那小孩玉骢经这一折腾,早已吓得面色雪白,哭也哭不出了。 那已落水中的娇凤,已吃过了不少水,自以为必死,哪知在昏迷中忽觉有人将自己拦腰抱住,又将自己托手举出水面,这才清醒了些,觉得救自己的人,正托着自己身体,向岸边一路踏水泅将过去,只不知救者是谁! (第一集终) [book_chapter]第二集 [book_title]前引 首集叙滇南普洱府西南之葫芦野夷界中的苗人互相残杀事绩,这地处在缅甸边疆,在帝皇封建时代,这苗夷中的民族,还未开化,民性犷悍猛健,爱武善斗,致造成互相角逐;争雄残杀惨事,直至清初时宣抚,才正式入于中国的版图,那时有一个汉族异士名大觉禅师者,云游到苗疆,由此造成出一个武艺绝顶的人物来,由这人来统率群苗,才免去全族相残,这人便是本书两集中的主角;滇南三十五猛士司穆索珠郎。首集叙至珠郎宠妾刘娇凤落入深不可测的漫路河,在生命危急中,迷惘惘觉出有一人,将自己拦腰抱起,救上岸来,娇凤神经清醒后,看出救自己的人来,不由惊疑万分,立时粉面通红,黎涡双晕,羞得抬不起头,楞柯柯坐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book_title]第一章 图财害命的人兽 原来这人就是娇凤心目中最瞧不起的人,乃是珠郎的盟弟,普洱府治游击樊宗敏,这时娇凤觉得宗敏颇有肝胆勇气,居然能舍身救人,这倒是出于个人意料之外,不由改去昔日对他的恶感。他们经过这场惊扰,也就无兴再游玩,就返回猛连寨去了。 这一场惊扰的过程,樊宗敏不但增进了与珠郎的交谊,并且改善了娇凤对他的印象,此后樊宗敏见了娇凤,便也嫂子长、嫂子短的叫得更外亲热,那娇凤也就换去了过去敷衍的态度了。 光阴过去甚快,一日,樊宗敏在自己宅中邀请珠郎小饮。樊家距珠郎家甚远,因为宗敏本是普洱府的游击,汎地却在普洱河西岸的山村中,那地方距离猛往寨与打罗不远,也算是个崇山峻岭的地方,好在两人都是武将,骑了快马,带了骑从,往来赴约,都不觉得怎样不便。 这日珠郎到了樊家,才知道竟是宗敏三十九岁生日,珠郎忙命从人补了一份厚礼,随了众人,向宗敏拜起寿来,宗敏再三谦让,当即将珠郎请到内花厅安坐。珠郎在滇南颇负盛名,在普洱本府治下,更不必说,真是妇孺皆知,人人景仰,此时宗敏一班贺客亲友,见了珠郎,人人都要来敷衍几句,因此不论识与不识,都跑到内花厅来拜访珠郎。 珠郎这时正觉有些应接不暇,忽听得外面廊下直奔进一个人来,只见他一面跑,一面高叫着:“穆索土司。”珠郎抬头远看,觉得那个人面目长得獐头鼠目,一时倒认不出是谁,等那人一步跨进门来,珠郎才认出谁来,原来正是自己的盟兄弟元江州同知吴礼,当时慌忙迎将出来,向吴礼拱手笑说:“久违!久违!” 吴礼却一把拉住珠郎的一双手,紧紧握了几握,露出十分亲切的神态来,口内连说:“今天真是幸会。”说着,又回头向边立的几位朋友说,“我与穆索土司,我们是过命的朋友,我们是盟兄弟,他是老大哥。”他一连向众人背了一篇履历,然后又指着珠郎的鼻子,似高兴似埋怨地说:“大哥!你这可不对。你既过河来,(按:指过漫路河而言)竟不想到我那个小地方去,真算你不对。” 珠郎究竟实心人,先听他认乎其实地指了自己说不对,还当自己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及至听他说出口来,才知他是一句哈哈,心想你在元江,从普洱城到元江城,少说也有二三百里地,我才渡过了漫路河,离开普洱还远得很,怎说我不到你那里去?但心虽如此想法,口内究不便不敷衍他,忙陪笑说:“这真该罚愚兄了。” 一句话又说得吴礼拍手跳足地说:“好极!好极!回头我们痛痛快快喝上一百杯。”说完又回头向大众说,“我一生就是佩服我这位老大哥,真是文武全才。别的先不提,单说当年平吴三桂的时候,要没有我这位老大哥,还有京师老皇帝吗?” 原来苗人称吏目人役曰官,称官曰皇帝,称天子则曰京师老皇帝。吴礼并非苗人,他此时却对一班众宾客说,其中十之七八是苗人,所以他也用上苗语了。 珠郎听他讲话过分,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惶恐地说:“不谈了,不谈了。” 吴礼何等精灵古怪,立即转过话风说:“好,我们不谈这些,我真是昏头了,也不问问大嫂的好。”说着便向珠郎庄容问起嫂子好、侄儿的好来。这一天,吴礼竟将全付精神都用在了珠郎身上。读者诸君难道以为吴礼真是珠郎的那样一个好朋友吗?要论关系,倒确是聊过谱的盟兄弟,但心里却满不是那件事,如今见了珠郎,如此奉迎亲热,也正有原因在内,不妨乘此说一番。 甘坝自从受了甘氏之托,一心要想条恶计,除去娇凤,便日夜思量,可是穆索珠郎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儿,又与自己不甚投契,自己断不可出头,他想此事必须要找到官儿才能有办法。甘坝所请官儿,也就是指的是当地的官衙中的吏目。甘坝想到这一层,便连想到元江州衙内一个书吏,名叫张以江的人来。这张以江是贵州人,与甘坝从贩私上相识,便结拜了盟兄弟。此人诡计多端,为人极为阴险,甘坝知他专能设法害人,所以便到元江去找他。谁知与张以江一谈之后,好多日也不曾给甘坝一个回信,甘氏过了三五天,向甘坝一催问,甘坝没有办法,只得再去找张以江。 张以江一见甘坝,便向他笑说:“你这档子事儿,我已替你想过办法,并还求过人,可是人家问我什么报酬,我却答不上话来,今天你来得很好,我正想派人去请你,到底事成后用什么酬谢人?” 甘坝一闻此言,登时闹了个张口结舌,张以江看了暗暗好笑,便向他说:“人家自己点了菜,只问你们求人的自己肯不肯?” 甘坝便问:“点了什么菜?” 张以江说:“人家要他家出名的那顶珠冠,你能办到吗?” 甘坝一听,可就为上难了,便嚅嚅嗫嗫地说:“这是穆索珠郎的宝贝,如何能要的出来?” 张以江闻言冷笑一声说:“正因它是穆索珠郎的宝贝,才向他要呢。” 甘坝一时绕不过这弯儿来,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张以江看在眼内,心里骂了一句“好蠢的苗子”,口内却叫了声:“老弟,你怎的想不通?我们要做,单做倒一个臭娘儿们有什么油水,要做必须要从穆索珠郎本人做起才有劲呢!” 甘坝这才恍然大悟,忙哦了声说:“原来如此,如果能连这只大虫一起做了,还用说什么珠冠,那不是全是我们的了吗?” 张以江拍手说:“着呀,老弟这才是聪明人了。” 甘坝便问如何下手,张以江当时不说,只含笑说:“你不用忙,且在元江住上几天,夜深人静,我与老弟一边喝酒,一边详谈就是了。” 甘坝心中欢喜,便不再问,张以江自去办公。到了日落前,张以江回到寓所,命下人宰了一只鸡,烹了一方肉,打了一壶酒,便与甘坝慢慢地饮酒谈心。 原来张以江自闻甘坝之言,心中盘算,穆索珠郎是滇南第一等豪富之家,难得他自己家里大小不合,竟来求教外人,知道此事如办得好,此身便吃着不尽,但素知珠郎不但武功了得,而且官高名显,不易做倒,此事要做,必须要向本官吴同知商量。他素知同知与珠郎是盟兄弟,但又知吴同知的为人,见利忘义,只要有钱,便连亲老子也能宰了当猪肉卖,所以心中拿了一个动之以利的主意。 到了次日,进了同知衙门,公事料理完毕,便悄悄地向吴同知的签押房中探头一看,见同知吴礼正坐在公事桌边批阅公事。张以江站定了,轻轻咳了一声,吴礼缓缓地回过头来,一看是本班吏目张以江,便将那付玳瑁大墨晶眼镜向额上一推,打着官腔问了声:“有事吗?” 张以江见问,忙佝偻着腰身,应了句“是”。吴礼即又说了句“进来”,张以江便斜着半边身体,跨进房内,一步抢到吴礼面前,伸左腿,屈右腿请了一个安,然后直身站在面前,一声不哼。 吴礼此时将手中的笔放下,欠了欠身,向着张以江坐着,一只右腿慢慢地架到左腿上,一边摇晃,一边昂头问了声:“这样的贼头鬼脑,究竟为了什么事呀?” 张以江嚅嗫着说:“有一件事委决不下,特来求大人指示。” 吴礼一听,就觉得此言有些鹘突,但他们堂属二人,营私舞弊,谋产害人的事,不止做了一次,所以吴礼一闻此言,便知张以江话里有话,吴礼本是一等的机灵鬼,立即将脸上颜色放和蔼些说:“有什么事委决不下?是你本身的事吗?” 张以江躬身进前一步,凑到吴礼面前,低声说:“就是为了猛连土司穆索珠郎的事。” 吴礼猛闻事关穆索珠郎,倒是一呆,忙问了句:“穆索土司有什么不好吗?” 张以江悄悄说:“据他的妻舅甘坝来说,怕穆索珠郎有点招兵买马的情形。” 吴礼真不愧为个老奸巨猾,他一听张以江说穆索招兵买马四个字,就猜到内中有绝大的文章。因为猛连属于普洱,与元江毫不相干,自于张以江更不相干,他今忽然用这样大的罪名来加到他的头上,穆索珠郎又是一等富翁,这里面准是想打他的主意,要不然也不会这样鬼鬼祟祟的说话,当时心中如此想,口内却不露出来,仍是淡然说:“他妻舅打算怎样呢?” 这一句话就问到了焦点上,张以江也不外行,知道本官已了解其中的深意,忙又上前一步,凑到吴礼耳边,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备细,吴礼这才知道穆索家中妻妾不和,闹出来的一出好戏,耳内一边听,心中一边想,等张以江说完,便问说:“你向他要珠冠,他姊姊能答应吗?” 张以江忙道:“这话是还未向他说过,小人看来,那甘氏有名的一个妒妇,只要能摆布她的情敌,没有个不答应的,倒是……”说到此处,咽住了似乎不便说下去。吴礼问“倒是什么”?张以江才吐出专做娇凤,反怕做不好,不如一不作二不休,一下就将穆索珠郎毁了,那时别说是珠冠,什么也不是随着大人分派吗? 吴礼闻言,只是点头,却不曾表示。张以江见他不语,知他正在思索,一时不敢再多说,一会儿便见吴礼含笑说:“好吧,你等着信吧!如果那个姓甘的来,你对他说,只要献出珠冠,我就有办法。” 张以江闻言大喜,忙躬身应诺而退。 过了几天,甘坝特来找张以江,张以江便将吴礼的话对他说了,并叫他回去问过甘氏,如能以珠冠为谢,吴同知自有办法。甘坝回去向甘氏一说,甘氏志在除去情敌,竟不顾到利害,立即允许了事成以珠冠为酬的条件,可怜珠郎与娇凤却都还在梦中,哪里想得到甘氏竟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 吴礼一面正在进行他的阴谋,一面偏偏又在樊宗敏家中遇见珠郎,他为预布网罗起见,并免除珠郎的疑心,所以特与珠郎拉足了交情,一口一个大哥,好叫珠郎没有防备。珠郎性直,又哪里识得他的口蜜腹剑呢? 吴礼进行的究竟是什么阴谋呢?原来吴礼也深知珠郎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如果听了甘氏的话,冒冒失失地去摆布娇凤一人,有珠郎在旁,不但都是白费,一个不好被珠郎识破,真个性命难保,所以他认为要就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彻底,那便是不是以娇凤为目标,而却以珠郎本身为目标。他又一再的与张以江商量,张以江也认为非拉下珠郎是不会成功的,于是二人就定了一条谎报穆索谋反的计划,这也就是张以江初次向吴礼进言时,作开场白说词的办法,如今竟弄假成真了。其时李国栋已自广南总兵晋升为张、沅、普、顺四镇的提督,这普洱地方,正属李军门管辖,吴礼既与甘氏商定之后,就悄悄的向李军门军前报告,说穆索珠郎在猛连宣抚,联合三十五猛苗蛮,有在滇边蠢动的消息,要向军门请兵去擒穆索珠郎。可是李军门深知珠郎的为人,且当年平定吴三桂时,没有珠郎定计,渡不了十里铺、春岩渡,就夺不来铁索桥,大功之成,全在此人,如今说他有反意,莫说毫无凭证,纵有了朕兆,自己也都不敢深信,便将此意对吴礼说了,并说:“贵同知想你所得消息不实,据本军门所知,穆索珠郎绝不是反复小人,也绝不会辜负朝廷之意,去效反叛所为,我看此事还须从缓办理,好好地打探打探再说吧。” 吴礼万想不到会碰这样一个钉子,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连连称是而退,回到自己衙内,张以江迎着探问消息,吴礼便将李军门不肯相信的话说了一遍,张以江这样刁钻的人,到了此时,也就无法可想了。 过了三天,甘坝兴兴头头地来讨消息,张以江真觉得无言可对,只得向他胡扯了一阵,甘坝越发的不得要领而去,回去向他姊姊甘氏一说这情形,甘氏兄妹认为张、吴等索钱未满所欲的缘故,才有此推诿,二人经商量了一阵,甘坝重又向张以江保证,只要将珠郎和娇凤做倒,如珠冠嫌不足,只要吴、张开口,决不驳回。张以江一听,心里真叫难受,心想如此好的买卖,全让姓李的给搅散了,要不承当下来,这是多可惜的机会;要是承当下来,又真没有办法,只是默默不语,呆在那里。 甘坝见他如此,也不明他是何用意,临走又补了句:“只要事情成功,我看姊姊的神气,要什么都不会不答应他的,老年兄赶快卖些力,把事情办成了,你我都有好处,别犹豫了,快上紧去办吧,三天后我再来听你的好消息。”说完自顾自走去,也不管张以江心中如何难受。 俗语说:“财帛动人心。”张以江被甘坝一阵引诱,重又想将没办法的事儿,去找出个办法来,他一咬牙,便又找到本官吴礼来了。 樊宗敏自从在猛连河中救起珠郎和夫人娇凤以后,心中时发痴想,他记得在匆忙与惊慌中,从水中抱住了娇凤的身躯,追想织腰一捻,温玉入怀,在那个性命呼吸之际,谁也顾忌不了什么,不但亲肤相触,而且湿衣贴肉,织悉皆已触手,后来将她托出水面时,自己一面游泳,一面留神她的死生。彼时,二人一在水面,一浮水中,头与头并在一起,也可算得是耳边厮磨,还仿佛闻到一阵阵的脂粉香,从娇凤口鼻中发出,不过那时心在救人,不暇转入遐想而已,如今事后想来,却越发令人追思不止。宗敏从此以后,连到珠郎家中去了几次,觉得娇凤对自己的态度,确已不像原来那样凛然,一样也有说有笑的十分亲热,知她因自己有救命之恩,所以如此,心中愈加混淘淘的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来碍着有珠郎在旁,二来素知娇凤性情贞静,不是三瓦两舍人物,不敢稍露爱恋之意,可是强忍着这一股爱焰,却见得十分难受。 一日正在家中闷坐,又在追思摹拟在猛连河救娇凤的那一刹那风味,三不知有一人直闯进书房里来,宗敏吓了一跳,忙定一定神,向来人一看,这才认清楚是元江州同知吴礼,忙立起身来,拱手迎着说:“吴兄何时来的?怎的下人们也不通报一声,致失迎候,罪甚,罪甚。” 吴礼一进门就见他瞪着大眼望着自己,仿佛不认识似的,好半晌才站起说话,却又是摇头摆尾,满嘴假客气,一望而知他心中正在有一椿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被我骤然来打断思潮,一时醒悟过来,才有这一套像唱戏似的说白,心中虽是好笑,却也有些犯疑,便开门见山地问说:“你在想什么心事,怎的说话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 樊宗敏万不料被他一语说到心里,一时面上通红,支支吾吾地说道:“哪有什么心事?请坐,请坐!”一阵敷衍,打算将吴礼的话题转到别处去。 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吴礼,他素知宗敏好色,大概此时又遇到什么女子,才这样的心不在焉,自己来此,正有事同他商量,不愿意叫他心里不快,便也换了口风,向宗敏说:“老樊,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替我出个主意如何?” 宗敏见吴礼满脸惶急,不知他有什么大事,便说:“你有什么事?且说给我听听。” 吴礼当时沉吟了一会,坐到宗敏身旁,低声说:“此事也是为了你我的富贵,不得已而为之。” 宗敏听他没头没脑,不知他说的什么,但听他说为了你我富贵这句话,立刻钻进了耳朵,欣然问说:“什么事于你我富贵有关呢?” 吴礼咳了两声,才一口气将穆索的家庭情形说了一遍,又将甘氏一再要求自己将珠郎之妾娇凤除去,愿以珠冠见酬,以及自己觉得除去娇凤,有珠郎在,决做不成,不如害了珠郎,说他谋反的话说了一遍。 宗敏一听事关娇凤,不由上了心,便说:“那么你说他谋反,有什么凭证呢?” 吴礼叹了一声说:“正因没有凭证,李军门才不信我的话,碰了回来,可是此事如放手不做,一来已许甘氏,那女人日日派她兄弟来催问;二来穆索家财饶富,此事做成,不是白白的落了一笔大财吗?便是那一顶珠冠,也够你我吃几辈子的了。” 宗敏听着这些话,好像不曾听进耳朵去,只是瞪着一双大眼,呆望着吴礼,一语不发。 樊宗敏这一种表示,却使吴礼暗暗地吃了一惊,心想:“莫非樊宗敏与那苗子结识出真交情来,听了我要害他,竟不表同意吗?这倒怪我失着了。”当时心里非常不安,便讪讪地立了起来。 宗敏似乎已经看出吴礼的心事,忙将精神一敛,笑脸拦住了吴礼,说道:“你先不要忙,我正在替你考虑这件事呢。” 他此语一出,吴礼才放下一半心,便试探着说:“那么,你看此事能做不能做?换句话,这笔财,你我能发不能发呢?” 宗敏有些猜到他错会了意,分明有些怀疑自己,忙安慰他说:“这有什么不能做?不过我们不能造次就是了。” 吴礼听他这样一说,才又放心大胆地问说:“那么你老弟有何高见?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 宗敏一边点头,一边站起来走到书房门口,探头向外望了一望,然后回身将门掩上,坐到吴礼对面,正色说道:“吴兄,你是一个最精细的人,怎的不想一想,穆索珠郎是什么人物?他手下有多少有本领的苗子?本不是容容易易,随人摆布的人。你前次向李军门处告密,说他谋反,偏偏军门不信,这一来不但告不成他,万一有些风声吹到他本人耳内,莫说你们把兄弟,被人笑你不仁不义,那珠郎毕竟是苗子,万一苗性发作,找到你头上,你自问斗得过他吗?”宗敏这几句话一讲,不啻在吴礼头上倒了一盆凉水,将个吴礼呆在座上,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宗敏才又接说,“我看此事,你既已向军门提过,迟早总有一天会让穆索珠郎知道的,那时你就危险了,所以我以为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不过得想一个万全之计,才能下手罢了。” 吴礼此时被宗敏一说,也十分后怕起来,他自然知道珠郎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苗子,自己果是危险万分,便急得抓耳骚腮的向宗敏问计。 宗敏含笑说:“这么办吧,珠郎对你我二人的交情,似乎我比你胜些,此事少不得做我不着,由我出面来调度,帮你这个大忙,你看如何?” 吴礼闻言,早喻其意,忙应说:“这有什么说的?你帮我这个忙,等于救了我,我自然感激图报。至于若能将这珠郎置之死地,所得的财产,我和你还分彼此吗?老实不客气,二一添作五,你我一人一半,再公平没有。” 宗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吴礼当时心内不由一惊,心说:“你和我平分秋色,你还嫌不足吗?这也未免太狠了些?” 他正心口相商之际,宗敏似已解得吴礼内心的惶惑,忙向他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想发财。” 吴礼闻言更觉诧异,不由问了声:“那么你想什么?” 宗敏又是微微一笑,低声说:“方才你进来之时,不是说我想什么心事吗?我老实告诉你吧,那苗子的小老婆娇凤与我颇有情义,新近我们还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只碍着这苗子讨厌,双方都不便怎样。此事若能邀天之幸,成功以后,你只顾你拿了那顶珠冠去,我却只要带了这娘们儿走,别的什么都不在我心上。”说罢竟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丧良心、无廉耻的樊宗敏,他片面的相思,居然对人大吹大擂的,将刘娇凤也拉上了。 吴礼哪知底细,一听此言,真以为娇凤与他有心,只要宗敏不分自己的财务,他也无暇去管这些闲账,当时自然一百分满意地答应下来,但是究用什么方法去陷害珠郎呢?二人就在书房内密密切切地计议了一番,一时商量妥当,虽是全由樊宗敏出的主意,却是二人各有应为的任务,那便是所谓分工合作,等到一切俱已齐备,樊宗敏又教了吴礼一个方法,便是上次有李军门不信穆索珠郎会谋反的一个过程吗?宗敏就主张由吴礼直接晋省,先向巡抚那里告一个密,等回头再到普洱地方动手,为的是动完了手,不反也是反,便不怕李军门再有什么主张了。吴礼觉得宗敏的计划果然周密,便依照他所说的,晋省面禀巡抚。恰巧遇见一个吴三桂时代,被三桂杀怕了的人物,一听云南省内又有谋反的人,也不问问真假,查一查真凭实据,竟是糊里糊涂地准了吴礼的告密,并且还叫他回州以后,立刻联络普洱府,相机进剿。如果穆索珠郎要是违抗,就给他个格杀勿论。吴礼领到这样一个口谕,立刻胆子壮了起来,回头到了普洱府,与地方上一联络,竟说是奉谕办理呢。 这果然是吴、樊二人,人面兽心,一个图财,一个贪色,便硬将一个清清白白的穆索珠郎,拉下了十八层地狱,闹得家破人亡,但如不是甘氏一时妒意,自掘坟墓,吴、樊二人,又何能下手?这正是物必自腐,而后虫生呢。只可惜穆索珠郎自幼受了大觉禅师的教育,不但武艺精通,便是处世接物,也与一般蛮苗不同,处处显得彬彬有礼,他的缺点就在成功以后,不思再有作为,一意以声色自娱,收藏珍宝,更是他的致命伤,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然,就不致启小人觊觎之心,致自讨杀身之祸哩。 [book_title]第二章 困死英雄木椟中 穆索珠郎自从功成名就,虽年事不高,只五十岁的人,却已一意退归林泉,自从得了千娇百媚的娇凤,更觉人生晚年之享受,温柔一事实是不可或缺的,这倒并非专恃男女爱欲,便是早晚饮食起居,以及一切家庭间的享受,全都靠这一些儿熨贴来安慰自己的余年,因此他除了和几个有限的亲友,偶做一次叙会以外,总是拿了娇儿爱妾,拣那山水明秀处徜徉遣兴,自觉其乐无穷。 这一天正携了娇凤、玉骢从近处游玩回来,却见贴身长随送过一张请柬来,一看才知是吴礼、樊宗敏二人,在车里宣慰以西的九龙打罗之间一所祠堂里的约饮,那地方算是苗地一处名胜,凡一班官僚官绅饮䜩酬酢,常常借用那地方使用,因此珠郎看了,并不为奇,再一看日期,正是明日,估量从猛连骑着快马,一大早出发,至迟到日落后,黄昏前也能回家了,当时便吩咐明晨一大早上打罗祠堂,随带八名卫士,六名长随,二名贴身小健,预备妥了。 到了次日,珠郎早起,用罢早膳,那时娇凤兀自睡着未起,珠郎走进房中,揭起罗帐,见娇凤尚自香梦沉酣,便不想去惊动她,放下罗帐,只将随身宝剑挂在腰间,正要一足跨出房门,猛听娇凤自梦中哭喊了几声“去不得”,心中陡的一惊,还以为她是在向自己说话,忙又回到床前,揭起罗帐一看,哪知娇凤一个欠伸,似乎刚从梦中醒转,睡眼朦胧,望着珠郎说:“你是不是上打罗赴宴去?”珠郎点头答应,娇凤皱着眉说,“我看今天不去也罢。”珠郎笑问何意?娇凤嚅嗫着说:“我方才梦中见到你被一伙人捆绑着,关在一间小屋内,好容易我偷偷的等人走后,到小屋将你放了出来,你却握了一柄刀,重又向那一伙人赶去,我怕他们人多,你去有危险,便拦着不让你去,你一百个不听,我就急了,高喊‘去不得’,哪知这一声才刚喊出口,那伙人立时又回来,到底将你捉了去,我也就在此时吓醒了,醒后还直是心跳,回忆梦境,如在目前。所以我劝你今天不用大远的赶去吃这一顿吧。” 珠郎听她说出梦境,哪里会放在心上,只说了句:“这是不相干的一个梦,况且今天的主人,正是吴、樊二位,那是我磕头的把兄弟,向来交情最厚,你不是不知道,这又担什么心呢?”说着便又放下罗帐,转身要往外走。 娇凤躺在床上,眼看珠郎要走,不知怎的,猛觉心里一阵惶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好像立刻与珠郎就要生离死别一般的难受,自己也知道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荒唐梦境而已,但是不知怎的,竟会发生此种奇异的感想,这是为向来所无的,当时一边惶惑,一边自以理智来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是不知怎的,眼中竟会流下泪来! 可是她此时内心的苦闷和惶惑,珠郎竟不知道,走到房门口,只回过头来向娇凤说:“我大约黄昏前可以回到家来,你如疲倦,再多睡一会吧。”说完早已一脚跨出房外。 娇凤躺在床上,望着珠郎后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悠然叹了一口气,翻过身来,不知不觉从目中吊下两行热泪来,正在这时,玉骢正咿咿呀呀地拉了保姆一只手,向娇凤床边走来。娇凤一见玉骢,不由一阵连想到珠郎,她立刻自问自的说:“倘若珠郎一去不回,抛下这个小小的可怜儿,又将如何呢?”这想得远了,又止不住心里一酸,一伸手将玉骢拉到床边,搂在怀里,一语不发,只是流泪。 珠郎带了从人卫士,一行共是十七人,十七骑,一路从猛连北走,从丙河沿岸入山,再沿了漫路河,迤逦向打罗山中行来,尚未走到打罗,那里有一山谷,名唤飞鸟渡,乃是个双峰夹峙的险要路口,离猛连宣抚已有二十余里。 飞鸟渡形势幽险,左边是小打罗山峰,右边是九龙山的尾脉,名曰白打峰,两峰壁立千仞,下有深谷,一望无底,上面只有一条羊场曲径,走到两峰相距处,约有五六丈距离,全凭一架石梁通着。石梁左右,古木参天,仰不见日,地形十分幽旷,石梁下泉声淴淴,可是一些也看不出泉在何处,此处因其山势狭窄,地形险要,只有飞鸟才能渡过,故名飞鸟渡。 珠郎等十七骑放开䠀子,直从羊场曲径中向那道石梁飞驰过去,珠郎马居第一。他是有惊人本领的人,又经驰骋疆场多年,哪里会为区区曲折的山径所慑,所以虽处如此险地,仍视同平原似的放辔疾驰。这也一半因为这地方向少人迹,偶有几家山居村民,也都住在梁下山谷山中,这样高峰上,轻易见不到行人,所以才放胆跑开马。 万不料正当放开了跑过去时,忽见数十步外,已到石梁,石梁正中,却站着一人,眼看转瞬就上石梁,这人非被自己快马撞到不可,当就猛喝:“快闪开,马来!” 可是口内尚未喝完,那匹马已一时收不住缰,只向那人立处冲去。 珠郎心中一惊,自己如道这一下非撞死人吃官司不可,正在惊惶无措之时,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起初听见喝声,仿佛不曾听见,竟充耳不闻,站着一动不动,直到珠郎马到面前,珠郎心中以为这一下还有命吗?哪知马前倏的起了一阵旋风,连那马匹跑得好好的,都会陡地起一个胡旋,足下竟缓了下来。珠郎再看那人,却已形迹不见,正自奇诧,认为眼花,回头一看,见从骑正纷纷赶到,便在马上说:“你们方才可曾看见石梁中间站着一人吗?” 从人中第一匹马的便答说:“似乎看见有一个人站在,但离得太远,马又快,一转眼就不甚清楚了。”正说着,忽地目视着珠郎的前胸,失惊说,“主人前胸是什么?哪里来的字条?” 珠郎被他一问,忙低头一看,不由大惊,原来自己心口衣襟上,黏着一张三尺来长的字条儿,忙用手一把抓来,就着手中一看,见是“衔命送别”四个大字,心想墨迹未干,分明不是什么妖异,那么方才那个人是特为找我来的,怎说是送别,又说是衔命,送谁呢?又是衔了谁的命呢?珠郎此时,不禁十分疑怪,觉得自己出入戎马,从未见过如此怪事,再说那人马前一闪,便已不见,向我胸前黏上这一个字条,我一点都不觉得,这人的身手可就了不得,幸而他不是来刺我的,如要行刺,方才那一手不早就完了吗?自己觉得半生闯荡,无论汉苗人物,也见过不少,几时见过如此的人物,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荒山深谷中,不知隐着多少异人!一时想得出神,呆呆地坐上马上,拿了那张字条,不知怎么好。 珠郎忽地想起一个无聊的主意,便命所有从人一齐下马,分向各山谷深处,去找方才那个人。众人也不曾看清方才那人是个什么样儿,一路乱寻,几乎连飞鸟渡的树木都翻了过来,可是哪里有个人影。珠郎无奈,只得策马前行,一路上,他不由想到今天出门时娇凤从梦中突醒,拦着自己不让来,如今石梁上又遇到这么一件奇事情,莫非我穆索珠郎眼前有什么祸事吗?既而一想,自己向来待人和蔼,素无仇家,便是当年三十五猛的檀台兄妹和龙金驼等,先前虽有并吞我之意,后来都成为好友,十余年来,他们对我不但恭敬,而且确是真心相交,已成莫逆,哪里再会遇到凶险? 毕竟珠郎自恃有万夫莫敌之勇,不是一般人可以对付得了的,当时虽遇这样的怪事,依旧丢过一边,一心去赴吴樊二人之约,便仍催马前行。一路上什么凶事也不曾见到,珠郎更不将方才之事放在心上。 到了打罗祠堂,吴、樊二人早就在门口恭候,三人见面十分亲热,又说又笑地走进了祠堂后面的一座揽翠楼。那座祠堂本是随山建筑的,这“揽翠楼”就盖在后山石坡上,利用它地处高势,自然得以看到普洱府各猛的河流,与普洱的城垣。 珠郎上楼一看,坐中虽有几位他客,可是一经请教,才知都是吴、樊二人署内僚属,这一席酒无疑的是专请珠郎。珠郎因与吴、樊二人都是联谱兄弟,苗人重信义,是以一些也不曾防到二人会有诡谋,一时宾主交欢,直饮到日晡申刻,才兴尽而散。珠郎惦记娇凤临别之言,本想即回,怎奈吴、樊二人再三留住,说是要游览九龙山的名胜,便拉了珠郎向九龙山里面游赏了好一会,忽然来到一处,乃是一座诸葛武侯祠,建筑得相当讲究。 三人进入祠内一看,庙貌如生,倒像新近整理过似的,走到前院中,迎出一个老道来,向众人打个稽首,向客堂里让坐。大家正走得有些乏力,便随着跟进就座,那老道当就捧来香茗,三人用过,便又走向正殿中游赏了一会。珠郎回身吩咐从人,赏了老道一两银子,三个人就走出武侯祠,向西边山头一看,早已落日衔山,珠郎便说要早些回去。 宗敏在旁向吴礼偷偷使了个眼色,便说:“我陪了大哥,一同回到猛连,因为今晚我在那边还要办些事情呢。” 珠郎听说宗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