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苦社会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1008
[book_dec]近代白话章回小说。48回,另“楔子”1回。佚名著。申报馆(上海)光绪三十一年(1905)初版。卷首有光绪三十一年七月漱石生(孙家振)《叙》。翻印本有1958年上海文化出版社本、1984年3月广雅出版有限公司(台北)“晚清小说大系”丛书本、1985年2月中州古籍出版社(郑州)《苦社会》和《黄金世界》合订本等。本书的主干故事,是写晚清苏州书生阮通甫、李心纯、鲁吉园3家的苦难经历。阮、李、鲁3人因天性纯良,为人正直,无不穷到衣食无着,举债度日的地步。时值中外人贩子相互勾结,诱骗中国穷人出洋充当苦工的时候。阮通甫和鲁吉园同时受骗上当各以300元的身价,将自己卖给了外国的人贩子。于是阮通甫携带妻儿老小,鲁吉园则离妻别子,由广州上了开往秘鲁的轮船。阮通甫被洋人打成重伤,不久死于船上。留下寡妇孤儿,流落异国他乡,不知死活。鲁吉园有幸被船上的中国水手华阿大收为助手,避免了客死他国之难,但从此蛰居船舱,四海飘泊。李心纯的遭遇略胜一筹。他先在上海发了一点小财,即赴美国经商,费了15年的心血,备受美国人的欺侮,好容易开了几个小店。不料美国政府强行修改华工条约,对华工残酷虐待和排斥,甚至连中国驻美使馆随员也因被辱自杀。李心纯见势不妙,只好贱价出售财产,毅然回到祖国,准备有所作为,以拯救成千上万的在美华工脱离苦海。故事至此断,原书标明为“初集”,未见续集问世。作品围绕阮、鲁、李三人的经历,还写了不少苦难人物,并对晚清社会的贫困凋敝,晚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展开了充分的揭露。尤其写得惊心动魄的,是关于美国、秘鲁疯狂虐待华工的滔天罪行。比如当一艘满载华工的轮船开到秘鲁的一个港口时,在其舱底竟发现了七八十具满戴镣铐、脱皮断骨、腐烂不堪的华工死尸。因此孙家振的《叙》文称其“有字皆泪,有泪皆血,令人不忍卒读,而又不可不读”。阿英的《晚清小说史》也肯定它“是一部很实际的‘华工血泪生活史”。
[book_img]Z_14847.jpg
[book_title]叙
小说之作,不难于详叙事实,难于感发人心;不难于感发人心,难于使感发之人读其书不啻身历其境,亲见夫抑郁不平之事、流离无告之人,而为之掩卷长思,废书浩叹者也。是则此《苦社会》一书可以传矣。
夫是书作于旅美华工,以旅美之人,述旅美之事,固宜情真语切,纸上跃然,非凭空结撰者比。故书都四十八回,而自二十回以后,几于有字皆泪、有泪皆血,令人不忍卒读,而又不可不读。
良以稍有血气,皆爱同胞;今同胞为贫所累,谋食重洋。即使宾至如归,已有家室低离之慨;况复惨苦万状,禁虐百端,思归则游子无从,欲留则楚囚饮泣。此中进退维谷,在作者当有无量难言之隐,始能笔之于书。以为后来之华工告,而更为欲来之华工警。是诚人人不忍卒读之书,而又人人不可不读之书也。
书既成,航海递华。痛其含毫邈然时不知挥尽几升血泪也,因为著书者叙其大旨如此。
——光绪乙巳七月漱石生叙
[book_title]楔子
话说从前不知何代何年何月何日,有三个弟兄,生在青州互乡。大的叫古伯,次的叫古仲,最少的叫古叔。他们父亲古竺,是个长厚不过的,靠祖上传下几亩薄田,初时也过得日子,后来人口一年多一年,秋收一年坏一年,别人欺他忠厚,想尽方法,明欠暗骗地盘算他,到临死时节,卖剩的田地不及十亩。第二个儿子熬不住,早活活饿死。他心上本疼的是古叔,为他年纪小,不晓得找饭吃,格外的可怜,便把古伯叫到面前道:“你们三个弟兄,老二是死了,算老三最小,本要你照顾他,只是你也没有正经行业,自己还怕养不活,那里顾得到兄弟。我这几亩田,只好交该老三,等他长大时,你们哥两个再算,那就算你做大哥的照顾了小兄弟。不要说我偏心呵!”古伯答应下来。
等他父亲一回头,便把田地的契券,尽数点该古叔,叫他收管。古叔不肯接,说道:“这是哥该得的,我没有偏着哥的理。”那古伯听了诧异道:“父亲是怎样吩咐的?我也没有偏着你,欺着父亲的理。”哥两个你推我,我推你,闹了一阵,古伯发起急来,说:“兄弟,我一个人,东也好走,西也好走,我是要到外州外县去了。这些契券,你收不收,我都不问,我只不背着父亲的遗嘱就罢了。”古叔道,“哥呵!这些产业,我断没有独自得的理、但我们哥两个,单靠着这点田,也过不了一辈子。从前的二哥,不是榜样么?哥说要到外州外县去,索性一块儿出去走走。这点田地且交该向来靠我们的穷本家去种。哥,你道如何?”古伯也欢喜道:“这话很是,就这样办罢!”
那里晓得一到外边,世路上的做人,世路上的做事,只有你占着我,没有我让着你;不是你明着一刀来,就是我暗里一枪去。什么叫父子?银钱就是父子!什么叫兄弟?银钱就是兄弟:什么叫亲戚?银钱就是亲戚!什么叫朋友?银钱就是朋友!他们哥两个走来走去,人家总合不上来,偏偏又遇着兵荒。
古伯一天对着古叔说:“兄弟呵!一个人生世,讲起正经本分的事,一辈子也做不尽。若说自己一身,古人说得好:日食三餐,夜眠三尺,生存华屋,零落山邱。都不过这样罢了。何苦为这没要紧的拼着死命去争?现在这些人,偏偏都犯此病。我和你说也没处去说,劝也没处去劝。况且到这兵荒马乱时候,再向人去劝,人家更要笑我们不达时务,我们还在外边做什么,不如仍旧回到互乡去罢.”古叔到这时,也没有什么不依,却是他父亲传下几亩田地,别房里早种定了。哥两个也不去讨,将就挑些野柴野菜、半饥半饱的,完了一辈子的事。
诸公呵,这不是在下造来骗你们的,是实实在在有这两个人,有这些事。诸公不信,请破三天的瞌睡,慢慢的听我道来。
[book_title]第一回 茶馆同台谈吃饭 酒楼隔座看争钱
却说中国地方,顶有名的是苏杭两省。有句老话,叫做“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为什么是这样说呢?只因那天有两个朋友,算是苏州本府本县本乡的人,却自小跟他上辈在别省。长大时,也读过几本《四书》哩,《五经》哩,也做过几篇八股文。只是一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是个一无所能的。后来上辈过世,他却有妻有子,这个家没处去推,自心里算计道:“没钱怎过日子?没事怎能有钱?这些父执看样子也靠不住。苏州究竟是好地方,没有朋友,也有亲眷,不如且回去罢。”想定主意,便告诉家里人得知。他家里人先本不肯,说道:“明说是苏州人,但头顶上没有一张瓦,脚底下没有一根草,那里没有大钱,能生出大钱?上辈的朋友靠不住,上辈的亲眷是靠得住的么?”无奈这朋友把《左传》上“谋及妇人,宜其败也”的两句话,记得太清楚了,总不肯听。
果真一到苏州,有钱的亲戚,先却依稀记得有这一门亲,听讲到外边几年的苦况,登时脸上没有露,先起了霜。过后再去,不要说不请进去,连门口也不准站一站。这些没钱的,听说是从别省回来的,着实欢喜。渐渐见他样子不对路,两脚走不快,绑上鸡毛象翅的飞开。这天闷闷的,信步走到一条街上,看见一块招牌,写着“来仪”两字,进去看时,倒是个极精雅的茶楼,便坐在靠窗一张桌上,独自泡了一碗茶,低着头出神。
忽然耳朵边唱的一声道:“饭是人人要吃的,你不是说谎么?”忙抬头时,原来后首来的两个人,为没有空座,并在他的台上。靠窗西边椅子上坐的,穿一件青布敞衣,光着头,秃着发,嘴边有几根鼠须。中间凳子上坐的,约莫三十余岁,是个细长条子,穿一件布棉袍,袖子边一个洞,有点焦痕,却显着里头的次白棉花,手里抱着一支水烟筒,一边抽,一边答道:“你说的不差,饭是人人要吃的。只是你要晓得有了钱,方能吃饭。人为什么要吃饭呢?不过借他养命罢了。却也有几等分别:一等要钱不要命,是强盗、贼伯伯,抢一天吃一天,偷一天吃一天,忽然捉到官里,就连自己也不晓得有命没命;一等要命不要钱,是烟鬼,鸦片上了瘾,饭吃得少,小吃倒吃得多,少吃一顿烟,眼泪鼻涕就直挂,少吃两顿烟,肚里的烟虫就向阎王伯伯讨请贴,家里当尽卖绝,就剥下裤子也要去挑两摊烟来过瘾:一等要命又要钱,是赌鬼,赢的时候大鱼大肉买吃个不了,输的时候就叹气说运气不好,活不成,明天烧烧路头吧;一等是不要命又不要钱,你知道是那个?就是仓桥浜马路上的嫖客。尽管五魁六顺的搪拳,一台双台的摆酒,装干湿哩,吃稀饭哩,好象都有成千成万的家私,其实真有钱的,没有几人。拉空场面背死命的,十分中只少得一分,好象天天便饭,全桌吃得好,其实怕堂子笑他是饿鬼投胎,只好饿的也算饱了。”正再要说下去,这朋友早插嘴道:“我不信自己肯饿自己,你先生不是说谎么?
这椅上坐的看了一眼,问道:“贵姓大号?”这朋友答道:“敝姓阮,贱字通甫。两位贵姓大号?”那人道:“敝姓方,号正怀。那人是仲庸庵。听通翁口气,不像是苏州人,贵处那里?”阮通甫立起身,高高作了两揖,道:“原来是正翁、庸翁,失敬,失敬:兄弟的真是本地人,只是在别省多年,所以带点外路口气。”
仲庸庵接口道:“贵业那一行?一向恭喜在那里?”通甫道:“小时读过几年书,也进过学,一向随着先君任上。”两人同声道:“令尊何时去世?宦囊想是好的?”通甫道:“去年见背的,也没剩什么钱。”庸庵道:“刚才的话长哩,我们酒楼去叙叙。”通甫道:“好极,是小弟的东。”付了茶钱,同到恒春,拣空座坐下。
吃过几杯酒,又开口道:“兄弟听上辈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比起来,苏州还强些。照两位说的话,光景也不甚好,不成老辈说的是谎话么?”正怀道:“话虽不差,只是苏州的好处,不过衣食上比别处讲究,近来银钱日难,人家就日穷,论不得许多,仅有睁着眼,看嘴里的馋涎,从脚底上来,喉咙里咽下去的,不要说赶不上天堂,只怕地狱还要胜些。”
正说得入港,忽见一只碗从隔桌飞来,把仲庸庵的酒杯打成粉碎,带着通甫杯子,也缺了一角,三个人吃了一吓,打断话头。只听酒保喊道:“这菜,一钱二一卖,少一文是不能够!再加上酒哩、打碎的杯碗哩、赔帐、还帐、你自己算算,共是多少钱?开店的遇着客,都象你,只好关门!你要想少一文,是不能够,怕你驴子变狗!”那个吃酒的红脸翻出青,青脸又翻出红,台子掀翻,一个巴掌直打过来,道:“别家的菜,没有肉也有汤,没有汤也有水。你这菜,连水也吃不上两口,不打你打谁?你要钱,白纸也买不得一张!”酒家急了,把这人头发一把扭住,道:“你吃白食,还要打人,同你总巡里去!”那吃酒的道:“就同你总巡里去,怕什么?”两人直揪出门,还骂不了。
通甫看着,实在坐不住。立起身,道:“我们也散吧,明天再会。”付了帐,刚走出门,又听一声道。“你好呵!你倒在这里快活!”
[book_title]第二回 老妻枵腹衣空典 说客当场债尽来
通甫回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是他家里黄脸婆子。朝上为没有柴米,脱一件旧棉袄,叫通甫去当几个钱,籴几升米,买几把柴,回来好一家子煮粥吃。那里晓得通甫直去了一天,他婆子清水从喉咙直泛,倒也罢了,只是眼看几个孩子,张着嘴等天上的馒头,就不发痧,也要搅肠。等到下半天,实在没法,托一个乡邻照顾着孩子,自己去寻通甫。走了半天,鞋子是缩小了,裹脚是收紧了,究竟没有寻着。要想回去,掂记着孩子,只好拼命望前。直到上灯过,好容易在恒春酒店门口看见通甫,顾不得有人没人,走上前,擘胸一把,拖着就走。通甫嘴里只管喊道:“这成什么样子?快放手!”两只脚却不跟自己,一直走到家。
他婆子一只手伸在他衣袋里,就不知不觉眼里出水,好半歇才伸出手来,捏着一张当票,数着七个钱,问通甫道:“我这件棉袄,当了几个钱?在那里用去的?"通甫道:“当了两百钱。吃茶用去五十二文,吃酒又用去一百四十一文,肚皮还没饱哩。”
他婆子呆了脸,不则声,忽然又号啕大哭起来。孩子不懂事,还牵着娘的衣裳,叫道:“肚皮饿得慌,爷也回来了,娘快些去烧粥吧!”他娘一声不睬,直哭得不断头。
通甫低了头,背了手,一个人的乱踱。正闹得不开交,走进一个人,是邻居,在蒙学堂当教习的李心纯。听见这边哭声厉害,当有什么事,推门进来,看见这个样子,晓得是两口子拌嘴,方放了心,只摸不出头路。一眼看见桌上一张当票,七个铜钱,恍然大悟道:“通甫兄,想是你把尊夫人的衣服当去用了,没买柴米回来呵?”
通甫听见有人说话,方回过气来道:“心纯兄,请坐。学堂里才散么?”心纯道:“今天放年假,我早上去看几个朋友,下半天就回来了。通甫兄,我们虽不常在一块,你的光景,大概也有所闻,当当过日子,总不是长局。何不开门授徒,多少总进几文。就像我,虽说学堂里束脩一月只有五番,究竟柴米两项不要愁的。”通甫的婆子正停了哭,侧着耳朵听。通甫早接口道:“我也想过,只是近来图馆,也不容易。就算招到十个学生,一个人五角,十个人五番,却这三间一披的房租,先去了两元,余外三元,有米没柴,有柴就没零用,总要亏空,断然不是长久的事。所以,总想托人寻一个好些的馆,不论书启呵、文案呵、衙门呵、局卡呵,明知大人先生们嘴脸难看,倘然能够过日子,也只好降志待时的了。无奈总找不着,你叫我怎样呢!”谈了一回,心纯家里有人来叫他回去。
原来心纯娶亲的时节,约下一会,三月一摇,每会三元。这几时手边紧得厉害,欠下三会,没有付过,正来问他追讨,好容易敷衍开去。接连又来两人,一个先开口道:“我白天来过好几次,总会不着。李先生,近年了,小店内米帐,你名下一共四元五角,请你付了好销帐。”那一个接说道:“你这笔帐,欠下好些时没还,这几月连利钱都不见一文。我家里又接一连二的出事,年下万过不去,要指着你过年.”
心纯一想:学堂里的束脩已支到开年二月,陆续用剩二元几角,够还什么!只好左一个对不住,右一个对不住。两人良久都恨恨而出,道:“明天再来,怕你不还!
心纯方关上门,走到房里,他婆子手里拿一个折子,给他看道:“你到阮家去的时候,房东又来过,我回说你不在家。他把折子留下,说明天来收钱,你去看吧!”心纯随手一撩,倒在床上,细想通甫说的话,真有道理。我接连便遇了四件闷气事,不是平时亏下来,何至如此!这教习可是人当的么?明年再这样,不饿死也被人逼死,怎么好呢?苏州想来没有什么可图,不如上海去闯闯,看有机会没有,只是明天这一天,该怎样过去呢?
胡思乱想了一夜,天明刚下床,就有人来找他。一进门便问道:“裴倡松回来了,你晓得没有?
[book_title]第三回 避债到青阳冷水真冷 点饥逢白食穷命终穷
心纯听得是鲁吉园的声音,连忙丢下手巾,到中间,请他坐下道:“昨天有点事烦着心,一夜没有睡,到天亮刚合眼,故此起迟了。正想去找你,倒来得恁早。”吉园道:“你昨日为什么事烦心,何至于睡不成?”心纯便将昨晚几件事告诉他道:“你想,像我到了这种光景,人家肯认得我,已是十二分情面,那里还说得到借钱的两个字:便算有人肯周旋我,年事日近,各人自己的费用,正也一日紧一日,恐怕都是有心无力。并且这几个债主,今日还就要来,狠将军饿肚,急不出力气。我只有檀公三十六计的一法,有什么僻静?地方,我们去坐一天。”吉园沉吟道:“要僻静的地方,只有盘门外青阳地,是人不轻易到的。就到那里泡碗茶,吃点点心,作竟日之谈吧!”心纯道:“不差。”
当时便同走出门。一到城外,先在马路周围打个转。看这些房子,倒还不算全空,一百家总有一二家住着花烟间,独多是和尚的佛会。丝纱两厂,烟筒里出的烟,高入云际,汽机转动声,比广陵潮还要宏大。两人走了一回,觉得腿疼,走上四海春茶馆。四面的窗幅,却还留两扇没卸,六块玻璃的框子,也没有一块装好。虽正朝着北面,好得天晴日丽,朔风不动,也还可以坐得。
吉园道:“心纯兄,我看你这些债户,虽是逼得厉害,你没有钱,他不好剥你的皮,年事总可过去。只是明年,再在蒙学坐一年——不是我替你愁,赊哩没处赊,借哩没处借,那真离穷途不远了。穷则变,变则通。须趁早变计方好。”心纯道:“昨日隔壁阮通甫,为没柴米,脱妻子衣服去当,偏偏自己吃酒吃茶,用一个干净。晚上两口子拌嘴,我过去劝通甫开门授徒,多少可进几文,通甫历诉万难处馆的情形,当下我还不以为然。不想一回家,便遇着这些债户,静中回想通甫的话,很有道理。开春想到上海去走走,你道如何?”吉园道:“上海虽好,也得有人招呼。这几日倡松正在家,来看过你么?”心纯道:“侣松呵,那比从前!裙带福享不尽,又出入显者之门。我们寒寒酸酸的旧友,看他还要避开,要他来看我,真是大年夜出月,你道能有此事么!”吉园道:“你们朋友也是这样冷的了。怪不得我们穷亲戚,连脚后跟都拜不着。但是你到上海,除了侣松,还有什么熟人没有?长安居大不易,也得预为之计。”心纯道:“熟人也有几个。不过说到处境两个字,也同我是鲁卫之政。这为什么呢?进款大,出款自然跟着大。我辈中那有舒服的事,容易挣的钱呢!”吉园道:“像俞子和,在我们同辈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心纯道:“是当书办的俞子和吗?他那卑鄙龌龊的行径,不离本色。我们总算读过几句书,学是学不来,况且真注定是饿死的,低着头向人,不见就能发迹,只好让他一筹哩!”两人谈一回天,吃一回茶,觉着蛔虫在肚里叫。心纯去买几个山东馒头,刚上扶梯,后面追上一人,一手抢过去。心纯回头,见是认得的黄潜庵,看他望嘴里塞得又香又快,不好说什么,只望吉园看。潜庵道:“巧极,你们什么事到这里来?”吉园道:“我们是有事来的,你又为什么事呢?”
潜庵道:“我呵,逛到那里是那里,有什么一定?你们高兴闾门去么?”心纯道:“年近岁逼,谁再高兴去。”
潜庵道:“我昨天倒在闾门吃一台花酒。”吉园道:“想是花生酒么?”潜庵道:“不是,在彩云堂吃的。”心纯道:“同那几个?”潜庵道:“一个是铜元局,两个是宝苏局,连我四人就吃了一台。挨年请客,真没有几个肯到的。”吉园道:“是局差还是局丁?”潜庵道:“你怎么总喜欢乱说,是局里的委员。”
吉园道:“你吃的畅快,我们倒还饿哩。”喊堂倌做六个饼。潜庵道:“我今天走了半天,也有些饿。”等饼来,两个做一口吃。心纯、吉园一人只吃得一个。这时吉园身上也没钱了,晓得潜庵是不带钱的人,只好挨到天黑,预备回家。吃泡粥去。
心纯前脚刚到门口,后脚还没踏进,只听家里恰像昨日阮家一样,一片的哭声,真好听哩!
[book_title]第四回 女将军讨债挥拳 穷教习过年卖画
心纯急忙进屋。他婆子正抱着小女儿,脸对脸的哭。看见心纯,一面哭,一面说道:“你坐下,我慢慢告诉你,你也不要气苦,总怨我们穷的不是。今天你同吉园走不多时,昨天讨利钱的,跟脚就来,说要本利全清。听说你出去,竟拍台拍凳的大骂,落后我敷衍他,说你就为他的事出去想法的,请他再宽一天。他不答应,说:‘明明是搪塞的话,今天要定了!心纯果真去想法,自然就要回来的,我停会还要来。’接连便来了两次。到下午带了两个女人,一个说是老婆,一个说是女儿。一进门便破口说:‘你们欠钱不还,害的人苦。’要合我拼命。先不过喉咙响,跟手就打起来。我抱着孩子,自然听他两个打一个的了,带累这孩子,也跌了好几下。大些的吓得没处躲,只是哭。亏得阮家姆姆赶过来,说:‘欠钱是该讨的。男人不在家,打他女人是不应该的。打出人命,连我们邻居都有干系,请你们停停手吧!’凑巧房东来,也帮着劝,才把这几个凶神恶煞退了。阮家姆姆走不久,你就回来了。
心纯一听,不由的三昧真火从脚底窜上顶心,又从顶心回到脚底,直跳起来,道:“我至不济,也是个秀才;他狠杀,不过一个放印钱的光棍。明天县里去告他:重利盘剥,是一重罪:殴辱斯文,是两重罪。怕不抽他的筋!”他婆子听了,反住哭劝道:“快不要这样。告到当官,他果真有罪;我们欠钱不还,究竟也耽着不是。这总怪我们自己为什么要穷?为什么穷了还借人钱使?你歇歇另想别法吧。”
两口子正说着,通甫从外归家,听有这事,来看心纯,也帮劝道:“你我穷到这样,有钱打官司,也不至欠下别人的帐。譬如嫂子是糊涂的,白吃一顿打,做男子的就不容易、如今嫂子是极明白道理的,你也得松手时且松手,有一天苦尽甘来,就不至受那光棍的气,叫嫂子吃苦了。”心纯一想,真也无可奈何。
等通甫走后,对婆子道:“明年蒙学教习,万万再当不得了,我想到上海走走,只是妙手空空,也走不动。这几年亏下来,别的都没有了,只有王临山水大幅十二轴,我最心爱的,如今没法,明天托人卖掉了,还些帐,过个年,剩的家里留些,我带些,能够有事,总比处馆强。”便叫大儿子阿麟,照个灯,书箱里翻出来,一轴一轴看一遍,不免滴下泪来。
一宿无话,明日早起,房东来,说道:“李先生,近来房钱各处都加几成,我们老宾主,从前也不好说得,只是不能顾着你,负着大众。明年正月起,却要加了。你若是情愿,彼此免淘神,是极好的事;若然不情愿,我也不好勉强,就请另找房子。”心纯明晓得房东胆小,为昨天的事,有意催他,便说:“承你的情,从前却没有加过,只是房价太贵了,我也住不起,准其明年另找房子。”房东也说道:“这倒是我对你不住,开岁再会吧。
心纯方始卷着一轴画,寻一个专贩古董的请他看。这人看完了,道:“一总十二轴么?这样大屏,不是石谷,不能有此魄力。可惜这几年知音者稀,又是个绢心,卖不出去什么钱哩。“心纯道:“我不要多,有漕平二百两,就可割爱。”这人摇头道:“远,远!且放着,隔三天来讨回信。“
心纯到第四天,已是小除,去问时,这人道:“看是有人看过,只出四十元,尚是有意无意的。我晓得你不肯,已经回绝。你不要紧,姑且放在这里,明年慢慢的,看有巧宗儿没有;要紧的,便请收回,另托别人。”心纯道:“我是要紧的。”卷了就走。
直忙到三更天,托了许多人,不是说绢烂了,不能重裱;就是说画虽好,怕不真,连价都没人问。算算明天已是大除,不说还帐,也要过节;不说过节,也要预备些人来客往的人事,出门两个字,更丢在九霄云外了。
心纯直踌躇了一夜,不曾合眼。天一亮,重新走到这人家里,恰巧不曾出去,说还睡在床上哩。心纯在客堂里,等一个不耐烦,这人才慢慢踱出来,道:“你什么事,来得这样早呵?”心纯道:“就是那画,请你向前儿看的人,多少加些,我没奈何,只得让给他。”这人又摇头,道:“难,难!昨儿不说过,他虽出四十元,还在有意无意之间。我们先回绝了,这回又迎上去,更不容易说话。既然你绝早来找我我总替你再走一趟,只不见靠得住呵。”心纯道:“总要费心,我也真急了,你这会子可就去么?”这人道:“不嫌早么?”又想了一想,说:“也好。你在大观楼泡茶等一等,我就来。
心纯当下一人走到茶馆,四面一看,三十多茶桌,坐不上十个人、想来今天大家都有事,不能到此消闲,我倒算是个自在的。正暗暗发笑,觉得肚饿,要买些点心,一摸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才记得家里快就断炊,不免又慌起来,且耐着性,自己安慰自己。
一壶茶吃得没有颜色,这人还不来,心里越发急了。望望太阳,一会子从西边晒到东边墙脚,已到下午时候,才听见楼梯响,却是那人来了。心纯急间所事如何。这人一面喘着气,一面摇着头,道:“不要说起,连我也气坏了。有钱的老官们,到年下真拿穷人开心,我偏不吃这一钩哩!”心纯道:“你长话不如短说,究竟这画他要不要呵?”这人道:“要是要的,只是价钱不说不加,倒缩小了十元,我如何好替你说合呢?”
心纯一听,气得两眼上插,半晌说不出话。停了一会,道:“我急到这等样子,没奈何,只好听他杀了。请你去拿洋钱,我便去拿画来,你可要快一点,太阳将落山哩!”这人道:“我劝你不要性急,还是过了年,慢慢再寻主顾,就这样让给他,他太便宜,我们觉得太贱卖了。”心纯道:“你说的是好话,我可等不得,要指这画过年,只好自认吃亏。”这人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劝,我就去拿洋钱回来,仍在这里会吧。”
心纯回到家,把十二轴都取了来,这人同一个下人模样的,先坐在那里等。见心纯来,便道:“洋钱三十元,全数在此,照理我有个九五扣,你到如此光景,我算替你白效劳,也不问你要了。”心纯一面把画交给他,一面说:“没有白费心的理。”收过封,拿出两块洋钱送过去。这人一定不肯接,推了半天,旁边那个下人模样的,倒开口道:“李先生,他既同你要好,你就老实些。只是我们主人买东西,我们也有个例,却同你没有交情。”这人道:“不差,倒是我忘记了。心纯兄,你送他一块洋钱吧。”那下人不依,也被这人劝住。
大事已了,三人下楼分手。心纯转回,开销些零碎帐目,又买点零星,收拾过节,已是子正。刚关上门,老婆孩子团坐着享这祭余,忽听大门一片声打鼓也似的响,想是又有债主寻上门了。
[book_title]第五回 临流顾影相对双清 解衣推食为怜同病
心纯脸上陡然变色,丢下木筷,望外直走。他婆子一把拖住,说:“你会了面,越发不好说话,快躲开,还等我去挡一挡吧。”心纯不肯,说:“你吃过苦的,这回有理没理,让我自己去。”他婆子没法,望心纯去开门。她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几个孩子,呆呆的黄着脸痴坐。
心纯开门,低头一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手拿碎砖,嘴里不象哭,不象喊的乱打。认得是阮家孩子,埋怨道:“你太顽得不像了,无缘无故的打门打户,停会告诉你爹,怕不打你么!”这孩子道:“我爹不见了,你那里告诉去?你的门不是我要打的,是娘叫我打的。你想打我,我倒要你拍灰哩。”
心纯听这孩子一味的胡说白道,不理他,要关门进去。这孩子跳起来不依,说:“我爹不见了,娘叫我来寻你家姆姆,你不叫姆姆来,怎么倒要关门?”
心纯道:“我家里过节,没得空,你告诉你娘,妈妈,停会来就是了。”这孩子把他衣服扭住不放,说:““妈妈没空,就是你限我去,我爹不见了。”心纯道:“你爹不成还给拐子骗去!自然有事在外边耽搁住,你们犯不着大惊小怪的。”心纯婆子等的时候久了,也走了来问起这事。对心纯道:“阿昌的话虽不明白,怕总有什么事,等我问他娘去。”一手就携着孩子,道:“阿昌,我同你去看你娘,不要闹了。”这孩子才欢天喜地跟着走到门口,就喊道:“娘呀,李家姆姆来了,快起来吧。”他娘还伏着枕哭苦命哩。这孩子急了,说:“你叫我请李家姆姆,如今姆姆来了,为什么还要哭呢?”心纯的婆子看房里没有什么了,床前一张半桌,摆一盏瓦灯,只有七八滴油,黑森森的可怕。婉婉转转问道:“嫂子,什么事叫我?你们伯伯没回来呀?”
通甫的婆子要坐起身子,却直挫下去,嘴里三丝两气的说道:“嫂子,恕我坐不起来,不嫌龌龊,就请在床边谈谈。不瞒嫂子说,我已三天不见米的影了。大前天剩下的三十余文,分给孩子们,一天一人,也只买得一个饼。我们的通甫呆想了两夜,通没有睡,今天绝早出去,到此刻没回来。他这里无亲无眷,身边又没钱,茶坊酒肆也坐不住,他偏有些执性,倘然有些……”说到这里,握着脸干哭了一会,接着说道:“有些三长两短,嫂子,你叫我眼睁睁看这四个孩子,不成都叫他们跟着死!”心纯的婆子心里也着急,嘴里只好劝道:“嫂子,不要先急坏了,叫几个孩子没依靠。我想伯伯自然总有打算,不至有什么。如今我回家,一面叫我们心纯寻伯伯去,一面带些饭叫孩子们吃点,嫂子你也吃点。”心纯不放心,正跟在门外听他们说话,听到这里,便接口道:“我就去寻通甫,你叫升儿帮着搬饭,就把两个女儿也带过来,家里的门扣上,灯吹熄了是要紧的呵!”他婆子听是丈夫声音,赶出去已不见人影,忙到家照心纯的吩咐,办好过来。通甫几个孩子,一见了饭,好象三年没见亲爹娘,快活得什么似的,偏是他婆子尽着哭,不肯吃。
这时候心纯已从阀门直走到胥门,没什么人影,心上也有些着慌,想到通甫真有什么意外,他家里一大堆人,交给那个管:我力量自己还包不住,那能顾到别人,这便怎么好呢?一路的痴想,到了胥门城外大码头,黑影里一个人,背着手,低着头,站在河边,身材长短正同通甫一样,心上一喜,不觉叫出来道:“前面可是通甫吗?”
那人一回头,心纯也迎上一步,不是通甫,又是那个?一把挽住,随走随说道:“你不把嫂子急坏了,在这冷清清的地方看什么景致?”通甫道:“心纯兄,累得很。我做了男子汉就穷也没寻短见的理。我想今年日子,虽只剩了一天,以后还长,总得想个法。我从小好钓鱼,十几岁时就出远门,所到的地方,十处有九处是水乡,弄船的决窍也懂得点。今儿下午,信步走到城外,沿塘下去,看见一个市梢,有些网鱼船,正在扳罾收网,预备过年。问起来,方晓得这里船可以租的,一张网也不上两吊钱。内河有地段,外河是没界限,我飘过海走过江的人,怕什么?不觉触动心事,没算定你就来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已经到家。
心纯送通甫见过他娘子,邀回家去,点个火,请他坐。又到厨下烧一壶茶水,泡一碗饭,端两碟菜,请他吃。通甫身上,只穿薄薄的一件直裰,摸一摸,棉花子也捏不出一粒。到房里把自己一件大布棉袍取出来,请他穿。通甫无话可说,自然领他的情,只道:“心纯兄,你也不是宽裕的,今年怎么过去?明年还是仍在蒙学,还是别寻生计呢?”心纯道:“咳!通甫兄,你我不比外人,我也不瞞你。我前天被债主逼得什么样子,你也知道的,想着没有法子,把祖遗十二轴王临山水送给人,直到今天才定规,净得二十九块洋钱。还点店帐,买点零碎,剩不上十余元。年便过了,教读馆万万处不来,开年想到上海去,别寻生路,盘缠是不可少的,家里也得留几文,偏偏房东又来催搬场,押租是早住满了,怎么搬得成?我也不知如何是了呢!”通甫道:“我租船买网,用不了十块钱。我家里别的没有了,旧书还有两箱,也有几部精本。心纯兄,烦你一开正,就给我变几个钱,大家总可够用,我便带家眷,唱“渔家乐”去。我的房子,你也够住,押租我还没动,又在紧隔壁,你就搬过去,很不费事。你将来光景好,我累你的日子还多哩。”心纯道:“你就做渔丈人,房子上的押租,也好凑用,我那里好累到你呢!”通甫道:“我们自己弟兄,不必计较这些,只要各定主意,各有生路走,那才是万分之喜哩。”这时心纯的婆子已在阮家回来,通甫要走,心纯道:“已近五更,天快要亮了,索性谈一夜吧。”通甫道:“你也辛苦一天,不如养养神,我也要去睡了。”心纯送他到门口,正还没转身,忽然有个人,直望他撞来,几乎也被带倒。看这人时,已睡在地下,后面追上一人道:“老筑,你做什么?可是醉了,还没醒么?”
[book_title]第六回 开轮局三番倒账 过残年一夕思家
心纯方知是个醉人,看看又不认得,便关门进去。
这睡在地下的,是那人呢?原来姓滕,号筑卿,是南通州的生员。十三四岁,先在钱店当徒弟,偏好读书,夜晚床边点个灯,总到三更方睡。十六岁上,瞒着人去应考,居然入学。他父亲倒也喜欢,恰恰自己北货行的管帐先生死了,没个妥当人接手,仍旧叫筑卿去做生意,不过小老板兼管帐,比当徒弟自在许多。筑卿口才出众,又能做能写,生意帮里,人人敬重他,便人人相信他。那年内河小轮开了禁,筑卿忽发奇想,说是他发财机会。邀人合置几只轮船,揽载客货,没半年工夫,倒得井底干,还心不死,到清江寻洋行买办贝老官,同他商量,借他洋东的名头,招人合伙,真有人肯上当,一总收到足银一万五千两。本钱足了,场面就放得开,无奈生意总添不出,开销又省不下,挨年一盘帐,现洋只剩一百余元,外帐倒欠了三千。怎么能开门?又只好六门三。筑卿一想,此番倒的多了,人家决不答应。连夜凑些盘缠,避往东洋。
一隔三年,渐渐没人提他前事,便有一个开行的同乡,请他出官。筑卿又到清江,一月十几块洋钱的薪俸,不要顾家,很够自己浇裹。
这天没事,独自走到第一楼,刚坐定,就有人过来,道:“筑卿兄,长久不见,近来想的发呵!”筑卿看是姜焕文,也是老同事,招呼同坐。焕文问道:“这几年你在那里,怎么总打听不出。几时又来清江?”筑卿细细告诉他。又问道:“以前那些股东还怨我么?”焕文道:“你不是运回家里,是生意上丢的,人家也明白,初时抱怨,过后就淡了。我正有件事,遇着你就好商量。坛溧这条河路,你知道么?”筑卿道:“你又想做轮船。这条路的生意,全靠东坝,偏然开得通,是好极的。”焕文道:“我想这条路现在没人走,只消租一条轮船,一条公司船,便好间日两头开了。”筑卿道:“照这样要不了多少本,有千番也够布置。”焕文道:“这里你的熟人多,借重你出面,成功后我做个管帐。还有一层,租房子,立码头,我还想轮船、公司船,苏州、上海才有,要你租的。”筑卿道:“这都容易,本钱是最要紧。”焕文道:“本钱我想法,股票上却要你签个字。”筑卿道:“既出面,股票自然该我签字。天晚了,行里有点事,我先别过你,等本钱齐了,再来通知吧。”
隔得一日,焕文找来,取出一张英洋二百元的庄票,交给筑卿,说:“公司船的老大,我招到一人,这是他的押柜。你写张收条,便拿这钱去租船。”筑卿道:“一只轮船,一只公司船,这点钱别人也租不到,我的老老子,却还可以将就,只是道里必得动个禀,请他行县,发张告示才妥当。”焕文道:“禀是要动,断没有驳的理。我们一面办公事,一面即刻开轮,不更省些耽搁么?”筑卿道:“如此我明天便去租船。”焕文道:“房子、码头我都预备好,股本也备齐。”又取十张股票,给筑卿签字,说:“等我好交股东。”筑卿签完,焕文又道:“我提不起笔,道里的禀稿,也得烦你,我去递就是了。”筑卿随即定稿,给他递去。
又隔十多天,轮船、公司船都从上海开来,焕文连伙友也请定,并且都有些押款。道里挂出批,却是个不准,焕文呆了。筑卿道:“人家钱丢的不少,不是这样好歇手的,必得赶紧想法子呵!”焕文道:“我有什么法子呢?你尽管想去。”
筑卿一想,收条、股票,都是自己具的名,若然决裂,又是跑不了,只好千方百计,到处托人情。又隔三个多月,好容易得着一个准字,忙对焕文道:“这番可准了,好开船了。”焕文道:“你是东家,你叫开轮,自然听你的令,只是本钱呢?”筑卿道:“不都在你那里?”焕文道:“你倒算算这几个月,伙计水手的薪工,岸上船上的吃用,要多少钱?你只交得一点字,累我垫的没柴烧,你不添本,能够开船吗?”筑卿道:“进出款项,都是你管着,就算不够,你怎不早打算?”焕文的兄弟,浑名叫姜金刚,在旁边把桌一拍,道:“滕筑卿,是你出的面,你赖到那里去?你不添本,开不得船,别人的钱,那一个肯白丢?我先问你要,你敢怎样?我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筑卿这番,真是出于意外,晓得姜金刚的大名,怕吃眼,前亏,丧气走出。那晓得后面就有人跟着呢!却是焕文叫人通知大众,说筑卿把钱使完,开不得船,要想跑。大众着了急,赶来把筑卿挤到闸口一所小客栈,从此软禁。吃粥吃饭,上床上茅房,都有人拉着辫发,动也不能动一动。又时时逼信回去,取钱来赎。筑卿孤掌难鸣,又明知家里此时也艰难,信是白写的。又气又急,得了一病。这些人倒有些慌,怕逼出人命,经不起焕文扇着风,又吹起火头,到底不放。凑巧苏州来了一个庄明卿,得着信,在筑卿行里,向他东家借些钱来,找大众道:“筑卿欠的帐,要等他出去,方好料理。你们又非府非县,怎么好私关人?倘然听我话呢,这里英洋一百五十元,你们暂时分用,把人交我带去,再设法清你们的帐;不听我呢,不勉强,我今天便去出首。欠钱不要紧,你们私押人的罪名,可不轻哩!”这些人商量了半天,才一一答应。
明卿同筑卿走在半路,才说道:“筑卿,我这么办,不过是出其不意,解你一时的急。你钻进姜焕文的圈套,这些人又多半是要钱不要命的东西,回过头来,总要淘气。我本想到苏州过年,你何不同去避些时呢?”筑卿此时身不由主,便同到苏州,在老友季笛庵家借了一榻。
来时已是腊月望,转眼到了除夕。筑卿想到其时光景,何尝不优游自在,只为一念贪嗔,直弄到四海一身,茫无所归,老亲就衰,家道又渐渐中落,自己一大堆儿女,虽是有妻可托,要她支住欠项,又要她支持门户,也问心不过,越想越解不开。倒在床上,中午就没吃饭。笛庵劝过好几次,总不肯听。
到晚备几碟菜,烫一壶酒,来说道:“你虽是满胸块垒,我一点地主之意不能不尽。今儿又是大除,也须应个景儿。”筑卿却不过。接着明卿也过来,才硬拉他坐起。
筑卿把手按着杯,道:“湖海飘零,茫茫身世。别人是有酒合欢,我只道浇愁愁甚,还是不吃的好。”笛庵道:“一杯在手,万事不如,我只道吃的好。明卿,来,来!你和筑卿先搭抢三,我再接个满堂红。”筑卿明知主人的意思要替他蠲除烦恼,无聊中也只得鼓些兴。不曾想到拳到酒来,别人没吃四五杯,他已尽了两壶。一肚皮的牢骚郁结,借着酒力,涌上脑门,又直刺入眼轮,那眼泪就象六月的阵雨,直泻下来,留也没处留,索性放声大哭。
笛庵被他哭得钩起心事,觉得楚囚相对,实在无谓,说:道:“我们同上街头,借热闹场破此岑寂,倦时在茶楼评茶品水,也是解闷消愁的一法。”这夜虽没月亮,店铺收帐的,人家买物的,来来往往,都提个灯笼,接连着同火城一般,颇觉可观。
三人从阖门到观前,又从观前到养育巷,拣座茶楼,进去看吃夜茶的,比平常要多几倍。走堂喊的雨前镶红的声音,像个破锣,想是嗓子哑了。筑卿酒后口渴,连吃几碗茶,开窗迎风站一会,忽然眼前一阵花,登时天旋地转,又象人在后推他身子,便说:“我们走吧。”两脚好象插翅飞的,只是一路恶心,清水不住往外泛,没几步就跌倒。明卿赶上,扶不起,亏得笛庵也到,两个扶一个,才得回家,天已大明,又是元旦了。
[book_title]第七回 同是个中人识得个中滋味 莫言意外事居然意外姻缘
元旦是一年第一日,见了面开口总是恭喜。筑卿在苏州,除了明卿,这只认得笛庵,没人给他道喜。处境如此,也不爱人给他道喜。并且这两个字,是佛门里口头禅,公事里例牌子,没什么真凭实据,都道是说说罢哩。
据在下看来,一个人逃过除日,死在元旦,也算多活一岁。九五福,一曰寿。不真是天大之喜么?咳!在大家道喜的日子,这样说生说死,不犯忌讳么?
只为笛庵刚刚从街上回来,走进一人,憔悴的神情,忧愁的面目,真觉生之可哀,死之可乐,为什么缘故呢?
却说城南有座法缘庵,庵里住持,不是和尚,是个尼姑;不是中年披剃,是个生小山门。那有两层可怜处,是不老不少,花信年龄;不长不短,苗条体态。只有一层可憎处,是三分嗔带一分怨,没些子弥勒相。这住持是什么名字?呢?上头是法,下头是缘,把庵名做她法名。法缘能焚香,也能礼佛,也不离房,也不出庵门,只理会朝参莲座,夕守蒲团,居然是个清修苦行的优婆夷。只是这些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要诵经拜忏,要布施募化,便找法缘。但法缘好好一个槛外人,从此脱不了尘鞅俗障。庵里又有几间殡房,专门寄放棺柩。香积厨制豆腐,一年只靠寄费,就不愁吃素。法缘的脸上象冰霜般冷,但肚里却象水晶般透明。一城的大家富户见了时,老爷不爱,太太恰爱;少爷不爱,奶奶小姐恰爱,从此这庵加几倍的热闹。
这天合当有事,也是前生孽障,宿世因缘。不然月下老人怎么肯出着门,绕庵路远远地引这人来。这人姓陆,号宾秋,靖江城内杂货铺一个掌柜。以前东家,年年是不多一千,也多八百。自从宾秋进店,年年是不亏一千,也亏八百,无奈送个辞敬。靖江人却好,不说是倒运鬼,反说是“财神爷”。这“财神爷”三字一传开,算替宾秋合一料绝命丹,整整三个年头,只送元宝给别人,不送元宝给自己。亏得一门只是孤家,抱把破伞,穿上木屐,冒雨渡过江来,挨到苏州。鬼混些时,居然成家。
那年闹喉痧,单单把他娇娇滴滴新娶的新娘,闹到森罗宝殿去。宾秋这一番伤心,不是这张嘴要饭吃,真肯拚这身子不要,没奈何买口棺殓了,扛到法缘庵来。自己在前领路,一边走、一边哭,没少一步、没少一声。一进庵门,抬在一间空房,安放妥当,摆上祭菜,宾秋上香下礼毕,便抱着棺大恸,哀哀切切的声音,树上的鸦雀听了站不稳,都远远飞开。
从此天天一到午时,提只蓝,盛些菜哩,饭哩,到庵去祭。祭完,总哭一场。二个月没闲了一天。法缘这天耐不住,问道:“陆大爷住在那里?”宾秋道:“在城西。”法缘道:“从西到南,好远的路,天天叫个人来,就见真心,何必自己这样辛苦呢?”宾秋道:“叫人来不至诚,倒还小事。我们夫妇,原当是天长地久。她如今走到前头,我天天到这里来,隔着一重棺,果真看不见她。我天天在这里哭,隔着一重棺,果真流不到她眼里。只是冥冥之中,她自然得闻得见,夜里梦里,便自然要来寻我。我怎么好嫌辛苦,贪舒服呢?”法缘不禁一笑,道:“陆大爷,你……”忽然又低头不语。宾秋摸不着头路,讪讪的辞了回去。
从此宾秋还是天天来。法缘虽不多问,却送茶送水,亲热了许多。
约莫又过半年,有人来给宾秋做媒,宾秋不顾,当下回绝了。到庵里又抱着棺大锄,说:“我的苦命呵!我这样知疼识暖的妻房都招不住,还续什么弦呵!我和你今生今世,便算罢休,来生来世,还是夫妻呵!”法缘耐不住,过来劝道:“陆大爷,歇歇吧。喉咙也哑了,吃杯热茶吧。”宾秋谢了。接过来,道:“你想,这些做媒的不晓得别人心事,便来混说,你看可恨不可恨么?”法缘不禁一笑道:“他们也是好意,有什么可恨呢?”宾秋越发摸不着头路,讪讪的辞了回去。
咳!可害了法缘了,关好庵门,佛前上过香;转到后殿又礼过观音。回到房里,一人坐在床上,一时满腔心事上了眉梢,想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一定的道理。那些佛门清净,断绝尘缘,都是黄面优婆欺人狂语。我从前误假为真,只落得孤枕寒衾,辜负了青春年少,好不可怜可恨哩!咳!浮浪子弟,新时好、旧时便厌。怎能生死相依?我看陆大爷待他夫人呵,黄泉碧落,此恨绵绵,料想当初不知怎样的缠绵恩爱。咳!我呵!不成真把木鱼经卷断送终身?只是择人而事,也得要他怜我,我怜他,厮守着和谐到老,方不枉破题儿这一遭。只是陆大爷他怎么说不要续弦?又怎么对着我恨着媒人?不成他和我两意相同两心暗通吗?”
法缘这夜钩起了帐儿,叠好了被儿,盘着膝靠了枕儿,冷清清地对了灯儿,看着那身外的影儿,影外的身儿,没个身外身,影外影,做个伴儿,怎么不心儿痒儿,喉儿咽儿,眼儿泪儿?好容易盼到五更,鸡儿喔喔啼儿,推出了东方日影,红上窗儿。只听门外弹指声儿,有人来儿。忙去开门,呵呀!不道便是心上人儿。原来一个是姹女思凡,一个便做了下山行者。合欢子附在连理枝,比目鱼遇着同命鸟,真天生的一对。
只不知后来怎样说合,又怎样成了夫妇,宾秋不知又怎样开了一座古董铺,贱价收进,贵价卖出,两口子真是吃有着有。法缘想到从前暮鼓晨钟,孤眠独宿,到此真是极乐世界。咳!好花易谢,圆月不长,接引佛将着领魂幡找了一年,居然被他找着,又带到西方去了。
[book_title]第八回 关店门抽头聚赌 下太湖劫当贩私
恰恰除夕亥时,法缘的尘缘已满,又到西方去参三宝,丢下宾秋。挨到天明,找着笛庵,请他出面料理后事。只是这座古董铺,从此没有本钱,不能开门。
宾秋独自守着空房,真无聊赖,便邀几个朋友来叉麻雀。每人提出头洋两角,四人合提八角,酒菜饭点,不丰不俭,日子也不觉长。高兴时点上保险灯,夜和再接十二圈,夜里更容易过些。
渐渐朋友越来越多,一桌不够,便分两桌,渐渐又嫌分碰还有空的人,麻雀赌的又不爽快,说不如摇摊吧。那头钱就不比碰和,有一定的数目。今天十块洋钱,明天加上一倍二倍,只看赌的人多人少,输赢的谁大谁小。无奈摇摊是个大赌,犯着法,怕官来查问,天天要搬地方,好让人没捉摸。头钱是大了,做庄的要分一分。衙门里的差人,保甲局的巡勇,地头上的青皮,都要收些规矩,也不是一个人当得的。还有一层,只要有钱便好来,论不得是官是绅、是士是,商、是工是种田人,便强盗光蛋,也要插一脚。说一声撵字,刀便架在桌上。几个坏里坏的,输了不给钱,还向头家借盘缠,一百二百的尽他要。几个做硬汉的,却也好,赢是赢输是输,别人少不了他,他也不少别人。硬汉里几个有名的,要数着王大肚哩、董大办哩、夏大鼻头哩、孔大窝子哩、施老窝子哩、魏老板哩、吴老板哩。这几个人里王大肚、孔大窝子、吴老板最得意。起先都是贩私盐的头目,后来居然做了官。在黄浦江里,带了监捕营,就堂堂皇皇的做他本等行业。算吴老板尤其狠,江浙两省,表表有名,没人敢斜着眼望他一望。魏老板这一班都赶他不上。那年又赌运不佳,连输两个月,腰包倒空,坐在家里叹穷气。女人又走来,说:“没了米不打紧,鸦片烟缸刮不出一滴浆,怎么过得?你得快快想法去!”魏老板一想,只有夏大鼻头离得最近,先和他去商量。
一进门看见十几个老弟兄坐着,说:“夏老大,我们这一向实在穷得够了,大鱼大肉没得吃,连青菜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老土烟烧不成,连烟灰也淘空了,没奈何只好太湖去走走。如今魏老大也在这里,请你们两位怎么想个主意,就便有什么,先得几天饱饭吃。”夏大鼻头道:“太湖里新授的营官,也象前手,不是帮里人,怕他不懂规矩,我正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好等他来求和。魏老大,你看怎样?”魏老大道:“这个营官不消放在心上。弟兄们,我和夏老大这一向也输极了,没有大本钱,便做也不爽利。你们招呼各人都弄一块洋钱来,看缺多少,我再同夏老大打算。明天一早仍在这里会齐了,再定下湖的日子。”这些弟兄都答应一声“是”。出去一通知,没顿饭工夫,陆续凑了三百多洋钱,明天都交到夏大鼻头家里来。魏老板一算,说:“最少还得六百多块洋钱方够使。夏老大,你看怎么办?”想了一想,说:“有了!弟兄们把船备齐,就今儿问乡当里借去。”
晚上,到了陈墓镇上,虽有几十个团练,听说强盗来,吓得都拣阴沟钻进头。当里的伙计,晓得前后门都有强盗把守住,出去不得,只望茅房蹲着假出恭,挤的脚底软,掉在坑里吃屎,也留条命。一座当那消一下钟,早剩一所空房。
这些人得了手,就有本钱,点齐了军装船只,装好了盐蒲包,望太湖开去。太湖口边有个地名,叫做大村。营里五条巡船,靠在那里,见有大帮私盐船,不识气倒说是肥肉上门,忙过来要收老例。夏大鼻头道:“老例是有的,这回却要你们的新营官自己来,讲明白了,再有钱给你们。”巡船上人不依,说:“年常老例,哨官同营官各有各分子,就算新营官如今没讲明白,你们想怎样,我们尽可替你转致。要晓得做官的铜钱就不要,洋钱是人人要的,营官不肯坏自己的例,也不肯坏我们的例。你们怎么说要等营官自己来,不是灭了我们么?”
魏老板道:“坏例不坏例,且给你营官一个信。”喊一声放枪,轰的一声,烟过处、巡船上一个舱长早倒在血堆里,两个弟兄便掉到水里去。哨官看这回不对路,赶紧拉篷,吩咐一声道:“逃命呵!”五条船如飞四散的分开。
走了三四十里,亏得私盐船饶了他们,没追上来。慢慢的才聚在一处,商量道:“水里的不好管,船上的死人,总得去讨恤赏来安殓,不然,谁有钱垫呢?快报营主去吧!一个舱长道:“且慢。必得弄一条破船装些盐,说是打仗劫过来的,才好讨恤赏。不是这样,营官就没话,盐公堂里怕不疑心,肯发钱么?”
哨官道:“不差,前回修船剩下一只没报,我们自己还有十几包盐,把来装好,先送到公堂,船是要还的,盐是有赏的,这恤银也领下来不吃亏的。弟兄们到了营主那里,也不必把真话告诉他呵?”
[book_title]第九回 调雄师游湖赏雨 捉官盐逼命私和
营官姓丁,贵州武科,签分苏标,署过一回缺,犯事下牢。本请他军台上去,亏得嫡堂伯娘出面,报说过继单丁,照留养例保赦。闲住三四年,吃尽当光,已到朝不保暮的地步。也是天不绝人,新放的统领是他同乡,便天天上门献些殷勤。统领看了一年,才补他后营的营官。
丁营官到差没一月,听报二百多号盐船聚在太湖,想到:“全营合拢不上五十号船,人数又不足额,要去捕时,怕不被他们捉去?果真闹出事来,前手移交一千多两银子没补清,外边又拉些帐,不要我的命吗?”想了一阵,说:“来人,叫吴号房请郑老爷。”这郑老爷是守备,年纪大了,外事见得多,是丁营官的心腹至交。
吴号房领来时,郑守备先问道:“我听说太湖里到了许多私盐船,你这边打了败仗,到底怎样的?”丁营官没开,口,吴号房早走上一步,道:“我们劫下一只船,一栈私盐,不过人少了几个,活捉的被盐贩子夺回,坏了一个舱长,不算败仗呵。他们二百多号船,我们全营只得四十多号,众寡不敌。我回过大人,须禀统领,调吴宝昌接应,他有两条小火轮船,船上又有四尊机器炮,光蛋最怕不过的。大人怕统领申斥,不敢去。我以前在赵大人那边当了十几年差使,赵大人听我的话,没错过事。如今统领同大人又格外要好,说是公事,断没有不答应的。郑老爷,你看怎样?”丁营官才说:“你听吴号房说的有道理没有?”郑守备道:“这件事也没别法,只好这样办。”丁营官说:“那么,吴号房,你跟我去回统领。”
统领听有大帮到,也怕丁营官办不了,立刻打电报到无锡,调吴宝昌会同丁营官全营,同到太湖两边。一共七十几号枪轮船,开足了汽机,在前哨探,真正军威阔大,神鬼心惊。
唏!私盐船那里去了?一条湖没有一条船。
忽然转了西北风,落起雨来,只好到港口靠船。渐渐雨势大了,天又黑得阴森森的,船上无处不漏。弟兄们身上又冷又潮,便东一簇西一堆聚着抱怨道:“四个多月,饷领不到两吊钱,每条船又空两个三个名字,剩我们几人,又要摇船,又要架火,饭没吃饱,那里来许多气力?果真遇着私盐船,走他妈的,为什么去拚命!”
那边丁营官邀了吴宝昌,也在商议道:“费这么大的事,捉不到一个盐贩子,怎么好消差呢?”吴宝昌道:“这里边有巢湖帮的住家,趁黑便去捉几个,解到统领处,他既是巢湖人,要办也没处办去。你办得来,你去,你如果办不来,我去。”丁营官道:“我不熟,捉了本地人倒不好,还是你去。”半夜雨住了。吴宝昌果真带了四五条船,赶到湖口,看有象巢湖船式样的,上前去捉。船上老板伙计正好睡哩,梦里惊醒,没披衣,已被捉住了。一个人喊道:“我们是苦人,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刀过来,鬼门关早画了到字。那两个吃了吓,哼也不曾哼一哼。
等到天明,大队会齐,掌着号,吹着得胜令,回转城来,报说光蛋捉到了。只是没有一斤盐,终有点难交代。丁营官把五哨分开,巡查四乡。
中哨贾领哨,巡到望亭前面,有一只扯篷船,正使得好风,船头上摆两个蒲包。贾领哨喜道:“这番好被我抢头功!”挽住那船,跳上来不由分说,叫弟兄们提起,要望自己那边撩过。船上人拉住不依道:“我们的盐在无锡盐公堂里买的,勿相信,我有票子为凭。你们什么就好抢的?”贾领哨一眼看见他腰里围的搭膊,沉沉的像有好东西,叫他解下,说是赃。船上人道:“我里无锡卖米个洋钱,一挞刮子五十二块,才有米行图书,啥个说是赃?”贾领哨打了一刀背,喝道:“你明明是强盗,赖到那里去?弟兄们,连人连船给我带回,送到县里去,重重的办他!”船上人急了,望河心跳下。巡船上又打一篙,便直沉河底。不想这人是浒关的业田,两岸上人都认得他。见受了害,大家抱不平,鸣锣聚众,要来报仇。贾领哨见乱子闹大了,快桨飞逃,回城报信。
丁营官先叫吴号房问道:“这是怎样一件事,你有些消息吗?”吴号房道:“无锡的盐,照章不能销到苏州,拿是该拿的;不过死的是本地人,不犯着认真,大人给他点抚恤就罢了。”丁营官道:“你就是瞎说了!抚恤的钱叫谁出?不成我来倒灶!”吴号房道:“有个办法的。大人先请郑老爷同尸主讲明,再回浒关公堂去商量,实在不肯出,或吩咐在哨上摊,或扣中哨的饷,大人总出不到一个钱。”丁营官。道:“既是这样,你就请郑老爷去。”
郑守备一到浒关,先同图董地保说通,才找尸主说:“死的虽不是强盗,只是贩无锡的盐到苏州来,就犯着私贩的罪名。你若是预备告的,大人也随便,却要移县办你们,在你身上追究光蛋的头目;若是自己认个错,看你可怜,也就饶了你们。”地保又道:“大人要追究时,不但你们跑不了,带累我都耽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我为何来?趁郑老爷没走,你求求他老人家,在丁大人面前说句好话,多少还求几文。你死了人,却得了钱,比坐监吃板子那一样好?自己想去,我可不高兴陪你,要先去出首哩!”尸主是女人,听这一说吓慌了,说:“图董老爷,地方伯伯,替我求求郑老爷,男人贩私盐,女人勿晓得了。我还有几个小因,死了爷,就靠娘,勿要办我呀!家里阮铜钱,死鬼听处安拢,还要求求大人发点善心呵!”图董道:“你却也可怜,等我同郑老爷讲去,只是答应不答应,我不包你。
当下做好做歹,后事抚恤,统共讲到一百一十元,半边人好处也在内。郑守备才找公堂里的人,和他商量。公堂不肯,说:“死人的盐是无锡的,公堂卖出的,同时浙盐,数目又不多,怎么好作私讲?你们硬说他是越境,逼出人命,又不认帐,我这里为什么去招无锡的怪呢?”郑守备碰了钉子,回复丁营官,只好照吴号房结末一句话,扣中哨的饷了。这也是恰恰这年秋收欠缺,乡里人钱紧的慌,几个管闲事的,有儿文捞得着,就不肯放走了现的,去等赊的。一场人命,算孔方兄悔气,就完了事了。
[book_title]第十回 田高雨少因旱成灾 家破粮存求生入死
这年一夏,日日大晴天,方便了行路的,种田人却吃了大亏。低田多的,离河近的,不靠天靠人,犀得水就结得稻,还有几分收成。南徐州地方,高田占着七分,低田只得三分。两岸高高的河边,望去逶迤上下,仿佛断续连接的山坡,有水也不好厚,一年只靠天雨。多的时节,虽没大熟年成,却五分六分论不定。偿然这年一缺雨,顿时全白。从来县里钱漕的收数,没有一年办过十分。偏偏遇着清赋,做州县的明晓得百姓的苦况,顾着自己考成,起初接了报灾呈子,总是一个不准。后来请查勘的、请蠲免的呈子越投越多,心上踌躇道:“看今年的样,钱粮有些难办了。”来和老夫子商量,老夫子便出主意道:“本县高田一总三十多万亩,已经全数来报过荒,通邑民情,又比不得苏属的驯良。且把这些情形通详请示,看上台如何批法。若是批得松的,便请蠲免,省得后来闹成意外的事;若是批得紧的,就请减征,也叫百姓晓得父母不是不顾怜他,岂不好么?”县里想一想,也怕后来有事,考成还是关碍。没奈何请老夫子定个详稿。
等到批回,竟大大受了申斥。老夫子看了,对东家道:“照上台的意思,仍旧想办全漕,必致激成民变;我们不顾百姓,也要顾自己。减漕一层,随怎么样,总得办一办,好留将来分辨地步。”便请东家到四乡勘一遭,又把各处董事一总传齐,细细斟酌,只要有一分二分可收,都归入成熟的册子,实在颗粒无收,连草不长一根的,才准作荒。剔除净尽,还有六万多亩,再叙了一个减征的详文,连夜发出。
那想到批文下县,还是奉驳不奉准。这减征的信息,那些董事回到本乡,有个不说的么?百姓正伸长了头颈,睁大了眼,望这张告示。县里明白这句话已不能缩将回,只好上省,先见清赋老总。那老总是个一意奉公、至诚报国的,大声道:“兵饷赔款窘急到这样,向来未开的捐款,还要设法来应急,年常正供,怎么好说个减字?你道你那里有高田,难道别处就没高田,怎不见有一处请蠲请缓?只是你今天说全数成灾,明天又说剔荒征熟,这成个什么话:你算是为百姓,就没有一点天良对着国家!”骂得县里鼻子里不敢透一丝气,几个“是:是:”退下去,见节度使也是这样说法,只得赶回衙门开征,期到签票,就络绎不绝的下乡。
咳:可晓得这时乡下人是什么景象呵!田呢,没一处不开拆,跌倒的稻叶,早吃下肚,树哩,没留一张叶,连根砍下,当柴卖,家里呢,只有几只破台破凳,三脚的床架,不好拆了生吞;干久了人的躯壳,抵不住热度,瘟疫就跟过来,早上好好一个人,。晚上就和大众别了。这家死了一个女,那家倒死了两个男。一天二十四个时辰,先是没一秒钟停了哭声,过后一天稀一天,为什么缘故呢?却不是疫气退,死的多,活的就少,灭了门,就没人哭了。
忽然挨家接了催粮的票子,那些差人又不问正经,先问老例,没什么孝敬,便茶也要一杯。百姓们这时茶便是血,可容易吃的么?大众不懂,会在一起议道:“董事以前怎样讲的,怎么如今人人都要缴:想必他们串通了县里,来抽我们的筋,刮我们的骨,大家去问他一个底细。”便一哄而去。
董事们若是好好出来和百姓讲个明白,想些别的法子,究竟人面熟情,不至把他怎样的收拾;偏偏人人胆小,一得信,都带了老小,开后门远远躲开。百姓找不到一个人,才你一句,我一句,骂董事的不是。又说:“横竖活不成,先把他家毁了吧!”便你揭一张瓦,我拆一根椽子,不消片。时,顿成白地。
一乡打开头,别乡跟上来,二十四乡的董事,没一家保得住。整万人聚拢来,都道:“到县里叫他吊销签票,再发赈济!”有老年懂事的拦住道:“你们去便去,只是衙门比不得人家,就算求不下,万事不好动手。一动手就是闹漕,犯了砍头的罪名,那时要求生路,反倒走上死路。只可软软的央他可怜我们,不见得做官的心肝,都是铁铸的。”百姓们那里肯听,一到县前,一人拿一枝香,从衙门口到大堂,跪得没些子空缝,口口声声说:“大老爷,救命呵!”县里忽然大怒道:“这样不是要造反么!”差人到营里请兵,把百姓们赶散。落后的又捉了十数人,下在大牢。百姓们散了,又会齐点点人数,却比来时少了,知道被县里捉去。百姓们也发怒道:“这样的瘟官,还有什么理好讲?问他要人去!”这番盛怒而来,便顾不得什么王法,拥到门口,一面叫:“还我人来!”一面早动手,一直打到上房。县里众人推倒后墙,才算逃脱性命,县衙便象各董的家,不留一点影,要问时,只有几堆瓦砖。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失业遭荒贫而兼病 出江入海富若可求
二十四乡的董事庄姓,倒有两人都是明卿族姓,其余也非亲即眷。明卿家在乡间,有五间房子,七八亩山田。收的稻,种的菜,妻儿老小八九人,不够一年的浇裹,要靠明卿外边的接济。明卿祖上遗下一座南货铺,早已盘给别人,只在店里做个小伙,一月束修出息,牵多搭少,五六吊钱总是有的。一个人省吃俭用,有事时通年好寄三四十吊钱回去,家里很可敷衍。
自从认得滕筑卿,也是发财心盛,跟他忙了几年,今天开个行,三块五块望腰包里袋,不算稀奇,却到十天半月就要关门;明天开个行,念块三十块望枕箱里放,也是平常,却到两月三月就要换东家。明卿一年少也要闲住十月,不说多钱,倒添些亏空,亏得侄子亲戚,这个送几斗米,那个送几把柴,将将就就,锅里还有些热气。偏偏又遭旱荒,田没稻收,地没菜割,已到万分无奈。偏偏又闹了事,受过好处的,他们毁了家,只望明卿处躲,又不好不留。几间房子挤得满满的,自己饿肚,客人不好也饿肚。明卿平时人缘好,筑卿又帮他张罗,幸而顺利,不致亏待了人。只是无源之泉,有水也容易干;无根之草,有花也容易谢。到大势平静,各人搬回,明卿是精疲力尽了。老行业的旧东家,怕他撤浪惯,店里养不住,不敢请教;外行呢,又做一样败一样,渐渐号召不动,无事可为。别人说坐吃山空,明卿这时连山也没一角,还有什么可吃的?筑卿此时和明卿比起来,真是一双两好,尔贫我病。时常听说上海遍地都是金子,只要你能拣,没个空入宝山。商量着附轮同往。
连走三天,从前许多熟人,有的恰巧别处去,有的见面冷冷的没些亲热意思。小客栈里一天一百文的房钱,两个人连吃,至少要四百文。住到十天,就告了消乏。明卿没起床,筑卿清早也没处走,便在帐房坐地,一面肚里盘算,一面和掌柜的闲谈,道:“我们上江,有几处专靠米市,年常进出,很有几百万担。挑驳的,零星卖买的,至少也有几千人,各行生意带着都热闹。自从上头禁止出口,市面顿时败坏,那些经纪人同我谈起来,以为外国的米麦到处贩运,从来没个限制,从来也没个为价贵苦了百姓,怎么独有中国的官府总说谷贱伤农,谷贵就要伤民,不是有意和生意人为难么?在我想天下的苦人,总比好人多。不过外国工价昂似中国,生计觉着容易,就吃些贵粮,也是习惯的事。中国工价贱似外国,生路窄窄的,只有几条。若是开了禁,米粮一贵,占光的上自整金,下自各项卖买,不过几万万人里一分。第一吃苦手艺人,第二就是中下两等没正经行业的人家。两项并算,该有多少人?要说他不好,就算急速改头换面,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有效验,那贵粮的苦,却先吃不尽了!”掌柜道:“可不是呢!譬如我们这一行,包饭的也不少,就愿米贱,不愿米贵。近来又有开禁的信息,米市已经看涨。那些穷人,本就过不得日子,以后只怕强盗光蛋,要一天多似一天,正不知闹成什么光景!我这里有报,你拿近三天的米价同前半月一比,就明白了。”筑卿刚接过手,明卿也走下楼坐着同看,看到一张广东节度出的外洋招工告示。筑卿心上一动,没再看下,还了掌柜,对明卿道:“我们去吃点心吧。”
走出门来,却不上点心店,到一家茶铺坐下。筑卿道:“明卿,报上那张外洋招工的告示,你看见么?”明卿道:看见的,怎样?”筑卿道:“向来外洋招募华工,一月工价,至少也有十五六元,一帮人总有一个头目管着,几个办笔墨的,带着给大家写写家信。头目的工价,一二百论不定,办笔墨的,七十八十也难讲,比在中国图个事好多哩。我想江北那边地方瘠苦,人人都不容易挣钱,那个不肯出远门?我同你何不到广东去看看,如没足数,便承揽着,替他江北去招工。以前福建广东出洋的人最多,年年汇进来洋钱好几百万。办通了,我们也替江北开个利源。若是足了数,看有什么笔墨事,我们尽办得来,带做些本国的生意,只消专在工人身上着想,已觉可观了。”
明卿道:“好虽好,没有盘缠,怎样去?”筑卿道:“我还有件羊皮袍子,你那件皮马褂都脱下当了,好在广东天气暖似这边,棉的就不妨事。”明卿道:“若然去了没意思,有去的盘缠,没回来的盘缠,不成个夏得海么?”筑卿叹一口气,道:“咳i明卿呵!我和你既不能家居坐食,不破釜沉舟的去干一回,难道老住在上海就有生路么?”明卿不觉点头,道:“你说的是极!你说的是极!上轮之前,先得写封家信去。”筑卿道:“不必,不必。尽管上轮,到广东定了局再写信,也叫家里知我两人实在的踪迹。此时茫茫出门,自己尚无把握,家中人接着远行的消息,不免忧疑惶惑,也不是件好事哩。”明卿也听了。
自此便日日打听广东轮船出口的准信。栈房掌柜知道了,来问他们,筑卿恰上街。明卿一人坐在房里,便把详细都告诉了。掌柜道:“去不得的:外国人待申国人,不什么厚道。从前出去的,没有几个能回来;回来的,也没有几个说好不说苦。你们两位又是江苏人,更加为难。依我劝,还是趁早断了这念头吧。”
接着筑卿回来,便问掌柜道:“你说外国这种的情形,怎么总有人去呢?”掌柜道:“不是这样说。福建、广东本来飘洋惯了的,这两省人同乡多,出去还有些照顾。你们两人要去时,第一口音不对,和本国人先说不来,还想外国人的什么?要说江北去招工,外国要招江北人,不晓得自己到那边找去,等你揽么?”
筑卿道:“外国人不晓得江北的情形,自然不去。我对他一说,他听江北工人比闽广还吃得苦,耐得劳,有个不喜欢的么?”
掌柜道:“一层,江北人比不得闽广,没懂外国话的,实在见了面,都靠通事;二层,江北人既没有到过外国,不去受那说不尽的苦楚,也是好事。滕先生,我劝你不要作孽了!你自己也犯不着到那叫天不应的地方去呵!”筑卿道:“我们在上海也是闲荡,到广东见机行事,也不是有一定的。”掌柜的见劝不醒,只得随他们去。
那天轮船开了,转过崇明洋便入大海,到船头一望,水天无际,又是一番世界了。
[book_title]第十二回 怜我复怜卿顿成莫逆 相逢不相识同是天涯
明卿对筑卿道:“双轮鼓荡,万里横流,丈夫胸怀,原不当作儿女子态。只是此行吉凶未定,进退莫能自主,偷使闰中人闻之,不知怎样的眠思梦想哩!”筑卿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辈此行,当作如是观。介介于怀,转非自保全躯的道理。你看,前面将近大洋,下舱去吧!”少顷,船身果真倏上倏下,倏左倏右,颠簸个不定。轮叶转动声、风浪掀旋声、杂物撞击声、四围同船呕吐声,一霎时都到明卿耳里,不觉诧异道:“轮船我也坐过十几次,从未见过这样,今儿怕发了飓风么?”筑卿笑道:“这真是少所闻,多所怪的说话。海洋里不比得长江,无风有浪,天天是这样的。”明卿渐渐又觉着头晕,胸口泛泛的,幸而不呕吐,只是坐不起,足足睡了五日,才到黄埔。
轮船一停,就有无数人上来,咕咕咕咕的一句也听不。出。两人呆相一回,才有一个象栈房接客的走过。筑卿叫住问时,居然还能会意,便上岸住下。明卿早说道:“这回怕,是空劳跋踄。广东人的话,同我们没一句相像,晓得招工的洋人住在那里?怎么探听呢?”筑卿道:“且慢性急。各处的客栈都有外省人往来,管帐房的,要通官音才能做生意,只消向他探听,或者同栈有乡人,能知底细的,不更容易么。”明卿点点头道:“我疲惫已极,且息一夜,明天再定主意。”筑卿道:“我也有些倦意哩。”到晚饭罢,便各睡下。
明天清晨,明卿心里着急非常,披衣如厕,回头时,听人在喊茶房,虽说的广东话,终带些苏州口音。忙到窗边一张:三十多岁年纪,尚未留须,神清目秀,依稀好似见过。就走进房,问道:“尊驾贵姓?”那人起身招呼道:“尊驾贵姓?怎面熟的很。”明卿道:“敝姓庄,以前到过苏州。”那人道:“可是同季笛庵至好的庄明卿兄么?”明卿道:“不差,不差,笛庵正是至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小弟鲁吉园。那年笛庵邀饮,和兄台同过席,过后彼此从未谋面。今天不期而合,真是前生缘法。”明卿喜得手舞足蹈,道:“那年同席,还有一位滕君,吉园兄还记得么?”吉园道:“见面时或者还认得,此时却记不起。”明卿道:“吉园兄欲见其人否?”吉园道:“知道现在何处?哪里见,去?”明卿道:“远在千里,近在咫尺,恰巧现到此地,也住这个栈房。”吉园道:“想是兄台同伴,何不邀来一会?
明卿忙通知筑卿,同来相见。筑卿问道:“吉园兄几时到此?有何贵干?”吉园道:“弟自先兄见背,游幕来东,虽说踪迹不常,三年中倒有两年在此。此番却到得不过十日。两兄已来几日?又为何事?”明卿道:“彼此幸非外人,愿以隐情相告。弟与筑兄,昨日方到,是来赴招工之示的,正患无门可入,得兄便是前缘,尚望指示迷途,不令天涯飘泊,方见故人情谊哩!”吉园不等说完,早抚掌道:“所患正同。弟生平伉直自守,不合时宜,前遇居停,慷慨好施,有信陵君风,相处才无间言,不意上年恸抱西州,怅然遂无所主。家贫累重,知己乏人,正拟漫游海外,藉扶与磅礴之气,舒我牢骚不平之胸襟。适闻招工的事,明知其非乐土,迫于家计,姑为背城,但招工情形,前数日早曾问来,是南美州秘鲁国的洋人,在香港、黄埔、澳门三处分招。起初定章,只收铁匠、泥水、木作三项人。后因应募者廖廖无几,又复不拘一格,来者不拒,每月工价约合十八元。不带家眷者,下船之前,先给三个月,作为安家费,到地摊扣;带家眷者,不给。往返川资均归洋人支付。愿去的先在华工头处报名。此间工头姓谢。闻人数将满额,弟前日已报,亦在华墨册上。两兄愿往,也未可再迟了。”筑卿谈起江北代招一层,问吉园有无办法。吉园问道:“筑兄通西话否?”筑卿回说不知。吉园道:“既不通西语,即不必作此想。为什么呢?此间公所,就在船中,洋工头的踪迹,至今无从探听,即使问到我辈不能对谈,仍需本地人通情达意。他们谋到一个工头,也非容易,肯容外人插足么?以弟所闻,三处所招小工,不下三四千人,通医理,办信札的无几人。所定脩金,月计合洋百元光景。两兄无事游移,还是小以成小,转为稳当。”明卿听说,对筑卿道:“江北事既不好办,且顾一身,就烦吉园同往报名吧。”吉园道:“刻已九句钟,要去即时须去,到十句钟,工头便不在船了。”
三人随即同到海边,叫个划子,同上一只三枝桅双烟筒,的大船,寻到办事房,谢王头恰还未走,看吉园和他谈了好半天,才回过头道:“来签字吧!”两人上前,谢工头拿起一本簿子,逐页一行行叠好,指空处叫亲笔填了名姓、年岁、籍贯、情愿几个字,又画一个押,即便收起。又和吉园讲了几句话,钟上已敲十下。吉园知是时候,作辞下船。
回到栈,明卿才问道:“吉园,你同谢工头讲了半天什么话?”吉园道:“先为两兄不能说广东话,姓谢的不甚愿意。后来想起港、澳两处,正有信问他要办笔墨人,才答应了。说将来要拨到那边管,还嘱咐趁早学习,不然就不便当。开轮期近,过一礼拜去领安家费,便预备上船哩。”筑卿叹道:“离乡背井,远涉重洋,又受那市井小人的约束,所为何来!”明卿默然。吉园道:“屈伸有时,且慢作楚囚之状。为时已促。面前这几句乡谈,快须改过,皋比之座,鄙人自是不就,只两副门生帖子,却不可少,倘然脱枝失,小心夏楚的利害!”说得两人都笑道:“先生自然要拜,只是一味严刻,门生们要倒戈相向,你也须小心哩!从此两人足不出户,跟着吉园学语。
转眼已经七日,上船去领安家费,居然和谢工头寒喧起来。姓谢的也欢喜道:“究竟读书人聪明。”便每人付洋三百元,说以后按月扣洋三十元,十个月好扣清了。三人高兴非常,留下百元,各人先汇两百元回家。到了月尽,谢工头差人通说,明晚下午都要上船。三人收拾铺盖,预先各买只纯皮箱,装几件衣服。
上得船时,谢工头说箱子要下大舱,喊他搬了进去。才招呼到一间房间,上下窄窄的四张铺,先有一人睡在上面。三人把铺盖摊好,谢工头带上门去了。吉园陡觉顿时眼前黑暗到十二分,不禁诧异道:“筑卿,明卿,你们在那里?什么缘故这样黑?”筑卿道:“我在下边榻上,想是没开窗,工头又带上门,故此黑暗。我先把门开了,放些光线,再去开窗。”扒起身,摸着门臼旋时,左旋不开,右旋不开,旋了好半歇,出了一身汗,说:“明卿,不要他们上了锁吧?”吉园越发诧异,记起上面一人,是到在前头的,问时却是个本地人。那人答道:“我辈此时,懊悔已是嫌迟,刚才我直昏晕过去。三位有了声音,才慢慢醒转,不必讲他了!”三人听了都默然不语。
约过了三四刻,忽然眼前一亮,原来那边开了一块板,送进八块馒头,又硬又黑。刚要问,那板又关上了,四人都气得撩在半边。
约又过了三四刻,渐渐有骂人声、有鞭子声、有铁索声、有哭声,拉拉杂杂,闹了好一阵,才算安静。渐渐有哭声起,吉园侧耳细听,出自隔房,像是男声,却又像是女声;还有一层稀奇,像是别省人,却又带些苏州口气,只是声音低不过,听不很真。吉园道:“明卿,听见么?隔房的好似我们那边人呵!”明卿道:“我也听见,不知是那个在那里受罪?”筑卿道:“我辈男子到此,已难忍受,隔房那人不更可怜么!”说时,听烟筒里呜呜响过三次,水声四沸,想是开轮了。
[book_title]第十三回 工头发迹权管起居 医士当灾先供鱼肉
吉园一听气筒连响三次,叫道:“筑卿,这回想是开船了,从此故乡日离日远,我们几个人,看这光景,不知还有归正首丘的日子么?”明卿道:“自作之孽,却也没处抱怨,只是闺中妻子,接着前日的信,知道到外国好发洋财,自然是快活的;想到隔了几万里,两三个月才接一封信,又不晓得外国的水土,我们能服不能服,自然是忧愁的。倘然得知现在黑暗地狱的消息,一个个怕先替我们急死,将来就有归期,从前室家团聚的乐境,只好以待来生了!”筑卿道:“他们招工不容易,又先发了若大的工钱,几千人逃脱几十人,就搁不住,能够没个防备么?明天船到大洋,大家,没处走,他们就放心,自然总要开门的。你们不要尽望坏处,想,弄出病来,上前不得,退后不得,那才自讨苦吃呢!”
上面那人听了,笑道:“这位先生贵姓?”筑卿道:“敝姓滕,你先生贵姓?”那人道:“敝姓夏,号海帆。据我看那班招工的秘鲁人,不曾把我们当作人待。上船只隔几千小时,还在中国海面,你不听刚才的铁索声,鞭子声,自然,是我们同类先在那里受罪,到了地头,不晓得还有什么恶毒的刑罚;那位说归正首丘,那位说家人团聚,我只怕此时此刻,枉死城的册子已上了我辈名姓。将来这一把穷骨,能够喂狼饲虎,就算是好收场了!”说罢,呜呜咽咽哭出声来。明卿跟着也缩鼻涕。吉园只是叹气,筑卿也被他说得英雄气短,只把脚在板上蹬,渐渐脑门发胀,胸头热血又一上一下的乱窜,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不知又过多少时,忽听耳朵半边,“呀”的一声,像是开门,抬头一望,果真有两个人站在面前,手里都拿一根皮鞭,喊道:“站起来!怎么见了人也没一些规距?难道想吃皮鞭么?”一个人劝道:“胡老大,你不要生气。那边人预先不曾教训过,待我去叫他们。滕筑卿,庄明卿过来见见胡监工,他是你们的头人,以后都要听他的吩咐!”原来这人是谢工头。胡老大道:“这两个呆呆的,不吃苦也不知道厉害,你同他多讲什么!”说罢走出,这扇门却没带上。
海帆道:“如何?一个工头,譬如一只狐狸,就如此耀武扬威,真虎就更不消说了。”筑卿道:“事已到此,也虑不了许多,只索拼个死,便就结了!”吉园道:“你们且慢说话。隔房哭声又起,待我去探一遭,看是何人。”明卿指道:“真的是女人,还不止一个。”说着已走出门了。
吉园到门边,望见几个大脚女人,拖着木屐,蹙着眉头在前走,临了一个小脚的,一手掩着面,一手搀个十三四岁小女儿,一步一跌,一啼一哭。后面一连四个中国人,两个秘鲁人,打头就是胡老大,飞舞皮鞭,一扑一击的好赶。秘鲁人象是厌烦似的,一叱一喝的好骂。忽然看见他们站在舱门口,一靴尖飞过,筑卿闪不迭,一下正中大腿,几乎坐下。嚷道:“什么事打人?”还没说得第二句,那胡老大赶到又飞过一鞭,道:“打你的贱囚,还不快走?”一手就带住辫发,那三个工头也把吉园、明卿、海帆三人带住,直往前送,嘴里不住咕噜道:“这房间是我们工头的卧房,你们倒想去享福,早哩!”一直拖到客舱。只见一堆一堆,带着链子,蹲在地上,满满的没些空缝:也有四五个散手散脚的,却挤在中间,盘膝打坐。四人到了里面照样坐地。却有一件好处,顶上有块玻璃窗,隐隐透过月光,不象房舱里的黑暗。
外国人走了,还留两个工头,前前后后的梭巡。有撒尿撒屎的,会齐十几人,扣一条长索,一个押着,一个留下,相定了大众,眼也不斜一斜,脚也不动一动。有欠伸起立的,除有掩眼法,容你自在。不是,就一个一鞭子打下,一个乱嚷乱骂,嘴也不晓得干,手也不晓得酸。
吉园老大不惯,问海帆道:“这班工头也是广东人,这里一百人,九十九是同乡,那惺惺惜惺惺的道理就算不懂,怎么也没一点乡情?”旁边有几个不等海帆开口,先说道:“我们本来都有行业,靠着两肩两手,一天赚的钱虽说少,一家子将就着也没饿死,闲时灌几杯黄汤,吸几筒黄烟,也还自由自在。都是那个工头,今天说外国怎样好发财,明天又说外国怎样的好玩。上了当,走上船来,不曾犯法,就是皮鞭铁索,尽他施威,可不害死人么!”又有几个接说道:“你们虽说上当,还是自己想发财的心盛,像我们是好端端!
在家里,今儿下午他们约来玩玩,不想前脚上船,.后脚就开轮,一条索扣住不让展动,我们家里人都还不曾知道,也没处通个信。天呵,这班狠心贼子,是怎样生出的呵!”说罢,都号啕大哭。
两个监守的工头,恶狠狠赶来,说:“该死的贱囚,哭的哪一门?可是嫌皮鞭打的不疼么?”大众嚷道:“你骗了我们,还这样狗仗人势的欺人!我们大家拼条命不要,你狠怎的?”两个工头气极了,双手把皮鞭望大众身上乱抽,水手见的不是事,也来帮打。
大家锁着手,铐着脚,动不得,都把头一顶一撞的争持,客舱里顿时闹的江翻海沸,不是船板结实,真正可以踏穿,把这船沉下海去。忽然有个人道:“外国人来了,别嚷吧。”顿时静悄悄地寂然无声。工头跟着水手急忙迎上,大约是告什么似的。
吉园伸头一探,只见胡老大同谢工头两个人,扭住一个人的辫。着地拖来。几个秘鲁人押在背后,脚尖、木棒不住的跌打。这人满头是血,面目都望不清,衣服上也泛出红来,嘴里不哼一哼,两只脚望后乱蹬,直到这里,工头赶上去,才帮着硬拽进舱,拿条头号的大链,穿进辫子,连身连手脚盘在一根柱上,扣得紧紧的。看这人已是一丝两气,外国人才带众人走,只留谢工头看守着。
吉园恰恰就在这柱旁边,才立起身,用手在他嘴边候一候呼吸,还不曾绝,轻轻地把袖子替他拭净面上的血污,仔细一认,不觉失声道:“明卿,筑卿,这的确是我们同乡,并且和我同在一城。咳!怎么吃了这样大苦呵!”明卿、筑卿,却不认得,问道:“到底是谁呵?”吉园道:“阮通甫呵,心纯的至交。他的底细且慢谈,看他这伤势很是不轻。船上找不到药,刚才见的,又是个女孩子,童便也没处找,这便怎么好呢?”海帆道:“那里一个女人身边,有个男孩子,看去不过八九岁,等我同他商量去。”忙走过女人所在,找她一说,又有个女人道:“我有些伤药,得童便和服,任是什么重伤,都回得气转。”那个女人道:“我们孩子一泡尿有什么要紧,只是那里去找碗呢?”海帆一想,同了筑卿向谢工头千恳万求,亏得强盗发善心,居然讨了一只碗,等孩子撒满了来要药。这女人道:“索性待我去看一看,我家丈夫是内外伤科,我也懂得一点。”海帆道:“如此更好了。”
这女人携着女儿上前一看,捶胸跌脚,大哭起苦命来。明卿吃惊问道:“嫂子不要哭,且请问这位通甫兄是你什么人?”这女人指着女儿道:“就是我女儿的父亲,如今给他们打到这样,还浑身盘着链子,不是真要他的命么?”吉园一听越发伤感,只好忍泪劝道:“嫂子,且取出药来灌下,看是怎样再说。”通甫婆子忙停了哭,取药倒在碗中,一手捏着鼻,一手轻侧着碗,一滴一滴的灌。足有一个时辰,刚刚灌毕,要想揭起衣服看看身上的伤,碍着链子不能动、通甫却微微叹了一口气,睁眼望望众人,又望望妻女,一回摇摇头,又闭上眼。吉园正求谢工头卸下通甫的链子,不曾答应。胡老大又跟着一个外国人进舱查看,见通甫身边站着女人,赶来拉开说:“不要脸的东西!你们女人另外有地方,怎么跑到这里来?”通甫婆子不肯走。外国人打了两下。海帆对胡老大道:“这是他的女人,见丈夫病重,来看看也是应该的,劝你通融点。一个人在外边,那个保得没有病痛呢?”胡老大才停手。外国人又嫌着谢工头看守的不济,踢了两下,两个工头复又动手来拖。吉园忙道:“有我在这里照呼,嫂子且让一步,不要通甫没好,嫂子和侄女又吃他们的苦呵!”通甫婆子没奈何,只好听着吉园的劝,暂时让开,等没人时再来,却喜通甫渐渐能说话,有些好的光景了。
[book_title]第十四回 干净海好葬干净身 离合缘翻成离合恨
筑卿对吉园道:“通甫链子不卸,直挺挺绑在柱上,就是伤好了也熬不住。那班工头是外国人的耳目,工头答应,外国人自然也答应。只是不花几个钱,空口说白话,怕不中用。你看有什些法子?”明卿道:“工头里顶恶毒的是胡老大,还是和谢工头说的好。花钱多少,如今算不定。我们三人尽身上各预备一半,做个谱,等说定了再商量。”吉园道:“谢工头晓得几时来?怎样托个水手去找,才快些。”夏海帆道:“水手里有个华阿大,是我一村人,有些面熟,我去托他便了。”说时,恰巧华阿大巡到面前。海帆招手,附耳说了几句,华阿大摇头道:“这点小事,不是我不肯,无奈我是外国人派的。当班时候,轻易不好走开;况且还有伙计,我走了他是要告发的。”海帆道:“如此说你伙计那里,我们送他几文,掩住嘴,你走就不妨事了。”华阿大道:“你们打算送他几个钱呢?”海帆回头问吉园,吉园道:“送他两个角子。”阿大道:“远的很哩,不必说了!谢工头自然要来的,你们等等吧。”吉园道:“你估量要几个钱才够?也说一声呵!”华阿大道:“夏先生是我一村的人,他托的我,我怎好意思要钱?只是伙计那边,不是一个人得的,舱面上见的人,都要分点,至少须得两块洋钱。你们肯,我就去,不肯就老等,我也犯不着穿这件湿布衫呵!”吉园一想,实在没法,便拿两块洋钱交给海帆。海帆接过,交给华阿大,说:“你务必把谢工头找来呵!”“华阿大道:“你放心,我有法子叫他定能来的。”说完就走过去。
不多时,果真带了来了。谢工头问道:“你们什么事找我?”吉园先说道:“就为阮通甫的事。他一身重病,好歹虽不得知,照这样绑在柱上,决然是没命的。求你同几位工头说说,怎样把链子卸一卸,也是一件好事。”谢工头道:“阮通甫是胡老大那边招的医生,脾气太大。胡老大不必说,恨极了;就是外国人也很不舒服。我刚才容他女人在这里说了一会话,也受两下脚尖,这事我办不来。”华阿大插嘴道:“胡老大的性命,就是洋钱。谢工头,你去把他找来,同这几位先生当面谈,看他要多少,这里能出多少,成不成你犯不着做冤家。”明卿道:“好呵!谢工头,拜托你,怎样同胡老大讲明白了,我们也要尽点敬意。”谢工头沉吟一会,对华阿大道:“我同你去找他,先探探他的口气再讲。”华阿大道:“使得,我就陪你去。”两人走了。
筑卿道:“看这光景,怕钱太少了办不到哩。”海帆:道:“不差,水手们怕也少不了。不看华阿大早揽在身上么?你们三人能凑多少钱?”吉园道:“我们有钞票在身上,自己留一半,替通甫用一半,三个人大约能凑一百五六十番。”海帆道:“我拿一半出来,也有五六十番,合拢将近二百多块洋钱,且听谢工头的回话,料也差不多了。”明卿道:“谢工头同胡老大不都来了么?”看时已到面前。
胡老大开口道:“这件事要不同外国人说明白,我们不能作主的。你们打算怎样办呢?”海帆道:“外国人该怎样说,我们摸不到路,只求你想了法,放通甫下来养病,我们都感激你,知道你的好处。”吉园接说道:“大家中国人,都是飘洋过海的吃苦。胡老大,得松手时松松手;况且通甫是个医生,将来好了,保不住没有找他的事呵!”胡老大道:“我们监工一共四个人,谢工头都晓得。水手头目两个人,华阿大也有伙计,六个人里有一个不说明,事就不成。老实一句话,我看你们都是为旁人,也不多要,一人一百元,六人六百元,少一块就不必多讲。”筑卿笑道:“数目真不多,只是阮通甫的人还是发昏发晕的,不晓得他有钱没钱,我们四人替他设的法,也说句老实话,只得二百番,多了就凑不起,肯不肯都听你的便。”胡老大道:“你想硬派我么?好,好!我看你有什么本领?这链子锁定了!”恨恨的走开。
华阿大埋怨道:“滕先生,你太不懂事了:胡老大这几句也是实话,他一个人得钱是不兴的。”海帆道:“我们四人只有这一点钱,实在没得多。华阿大,托你同谢工头商量商量,该怎样分派才妥当。”谢工头道:“二百番实在不够,派,这也没法的事呵!”中间几个人听了,道:“我们一家也凑十元,十一人又有一百一十元,连他们共是三百一一元,也不算少。谢工头,你就解了这个围吧!”吉园举手先谢谢众人。回头说道:“谢工头,华阿大,你们两位能把这件事办的了,我另外各送十元,谢你们情呵?”谢工头向华阿大道:“阿大,你看怎样?”阿大道:“我同你去说说看。阮先生的病,确不算轻,送了命,真也造孽的。”便同去和王几个人都说通了。才同胡老大来,说:“锁链上有锁,锁上钥匙是在外国人处。你们先把洋钱拿出来交明白,我们六人同求外国人去,好歹总替他开了。”众人便取出票子,一张一张都点明了。吉园暗暗又把十元一张钞票,取两张给华、谢两人,方始高高兴兴的去了,又高高兴兴的来了,把通甫链子解下,叫别人让开些,平放下来。吉园又托华阿大买一壶开水,问通甫婆子要了药,替他敷上,又灌一碗下去。通甫渐渐手脚能活动了,两眼流泪,望着众人道:“恕我不能起来,等好了再同诸位磕头。”众人道:“大家客边人,不妨事的,你养养吧,不说话吧。”
这时天已黑了,舱里没有一盏灯,面对面的都望不见,只听声音。通甫满腔心事,加着浑身痛楚,再也睡不着。只听这个说:“我要撒尿哩。”那个说:“我要出恭哩,没处走怎好。”到后半夜,渐渐有一阵一阵的异味,直钻入鼻孔里,几个恶心,又晕过去了。好容易到天明,忽然看见众人,一个个头上的汗似珠子般直滚。吉园几个人,却把衣服一件一件的除下,说:“为什么这样热?”海帆道:“此去离热道。一天近一天,自然要热了。”捱到中午,满舱人都闻得汗臭,又夹着木樨气。通甫恶一会心,发一会冷,觉得四肢像浸在水里,忙叫吉园道:“请你把内人找来,我这伤怕不起的了。”吉园失惊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快快静养好了,再作计较。”通甫道:“我自己知道决然无救。只是我有儿先死,如今一妻一女,同在船中,我一天合了眼,吉园兄,只好托你念着乡情,抚养在身边,将来能回故乡,务求你带了回去,我九泉之下,也忘你不了的!”说到此,眼前一黑,又晕了一回。
吉园忙叫明卿把他妻女找来,自己守在半边。通甫渐渐醒转,两眼四面一望,隐隐挂下泪痕。他婆子向前执着手,揩着泪,道:“你病到这样,我也没有别法,只有一件事,请你放心,我决不辱你。女儿虽小,也有志节,不受人欺侮的。”通甫点点头,却说不出什么,吉园看了,胸头好似刀割。那些工头得过他们钱,不像昨天如狼似虎的样子。走来看看,不过说这个人怕真要死哩。
闹了一天一夜,明天午正,通甫果真回头了。一个哭夫,一个哭父,又有几个哭朋友,都抚着尸,放声长号。
却见六七个秘鲁洋人,带了二三十人,赶进客舱,驱散众人。只有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守定不走。洋人用皮鞭赶打,中国人便动手来拉。亏得海帆暗暗拉华阿大、谢工头、胡老大到一旁说通了,华阿大才对洋人说:“这两个女人,是死的妻女;这个男人,是死的亲戚,要想送死人的葬。”两个工头也帮着求,洋人才点头住手。华阿大告知吉园,劝住通甫婆子。工头动手,水手帮着,把通甫尸抬起,两女一男跟上舱面。明卿、筑卿暗暗也跟了来。一到舱面,工头们把尸放下。通甫婆子想是他们要去取棺材来成殓了,携着女儿,又走到尸边。吉园就在后面。忽然洋人嘴里吆喝了一声,十几个人举尸望大海直抛下去。忽然跟手窜过三条黑影,跟手又跳过两人,飞上拉时,只拉得一条影,却是吉园。洋人赶来,又要拷打,却亏华阿大死命伏在身上,苦苦的哀求,才算没事。三个人前后照呼着,扶回舱中,看时已昏不知人。明卿、筑卿急的只是哭。海帆过来对华阿大道:“吉园样子象是气闭,你有痧药没有?索性救了他。”阿大道:“痧药是有的,要那一种才合用?”海帆道:“最好是通关散。”阿大道:“有,有,身边就有。”忙取一个小瓶,倒在掌中,用指蘸了,搐进吉园鼻子。不多一刻,喷涕连连,居然回过气来,开眼一望,依旧在这个舱里,见的这些人,又复痛哭不住。华阿大看着难过,走出舱门,却叫人送进一壶茶,一碗稀饭。明卿就拿给吉园,叫他吃下。吉园一定不要。
忽见谢工头同了两人,都是一步一拐来了,大声说道:“刚才死了两个大人,一个小孩,洋人丢了钱,叫我派你们赔出来,也不要多,一人出五角钱就够了。”大众面面相觑,都不则声。
吉园却直跳起来,道:“你要钱,我被你打死了人,还要你们偿命!”一把扭住。工头要还手,明卿、筑卿、海帆一人掀一个,他们下腿吃过棍棒,强不过只急得乱跳乱骂。又亏华阿大得信,进来劝住,也怪工头的不是,谢工头道:“并不是我们硬派,是外国人吩咐的。姓阮的死了,外国人急的样子,你死也看见。后来又拿胡老大缚在桅上打,你也该听见的,叫我有什么法呢?”便提鞭喊道:“你们到底出不出?再挨时,我通知外国人,等他自己来,看你们再强!”有些胆小的,一听早先拿出,别的也只好跟了,都凑给他。吉园一定不依。谢工头看看数目差不多,也不再要。
这时又已天黑,吉园觉得身子倦了,倒头便睡。醒时自觉头上、手、足、心渐渐发热,又觉满舱汗气屎气,实在难闻,暗想:“通甫死的缘故,一半是伤,一半也在这两样秽气。我这回又病了,不知能好不能:想现在的苦况,果真生不如死。想家中有妻有子,留条命还望生还。”越想越心烦,越心烦热势越重。到明天华阿大来时,吉园满脸泛红,只是气喘。阿大叹气道:“鲁先生,我看你们这班人,文绉绉那里能够做工?老实告诉你,船上不算苦,到地才是厉害。我这船虽是第一回装这生意,却听人说,以前别船在广东装过好几次,身子稍差的,总都是死。我那里正缺一个管帐,你若情愿,我去同洋人说,就邀你帮着我。以前领的工钱,在船上逐月扣除,不过日子多些,究竟比做岸上工人要舒服的多哩。”吉园听他说完,心上极感激他;不过怕工头要说话,不敢应许。阿大道:“工头处不打紧,你没同他立合同,只要外国人不说话,怕他怎的?你不要瞎想。我去去就来,带你到我房里,这里肮肮脏脏的,也养不得病。”筑卿等华阿大去了,说道:“吉园,我和你本是在一块的,忽地分开,在患难中尤其令人心痛。”明卿道:“吉园同华阿大本不在一块的,忽地合并,虽说委曲了吉园,在患难中却喜他脱离苦海。”海帆道:“人生的离合聚散,都有缘法,但不是吉园待通甫一番的热心,又怎么感化得华阿大动呢?”吉园道:“我同三兄相聚这许多日,也是愿合不愿离;但听华阿大所说到地的情形,怕真不大好。我只要在这船,将来有机会,好歹也要来寻兄等。”
正在谈论,华阿大已来了。筑卿、明卿说:“他走不动,我们扶他去好不好?”华阿大道:“也使得。”自此言园就离了客舱。明卿见乡人中一个死、一个走了,自己替自己想,总没一天有过笑脸,虽得筑卿劝着,海帆陪着,越添愁闷。幸而吉园病好,白天进舱,帮助解劝;到晚私下引三人到水手房,连床而睡。有时烫壶酒,谈到天明才回舱。
这天,听说离秘鲁码头只有两天了,明卿不觉失声大恸。
[book_title]第十五回 入科罗口众中忽现死尸 进利马城路上一群囚犯
筑卿惊道:“你又为什么呢?”明卿道:“从阮通甫后,陆续死了一百五十多人,不说棺材,连芦席也没一张,赤条条望海里丢,做鱼族的供养。诸位请想,我们走这样远路,所为何来?不过为的是钱。如今死的倒赔了性命;活的身边几个钱,也被他倒个干净。走了几十天,没有一顿吃个饱,两块又黑又硬、口咬不动的馒头,只算喂猪;撒尿出恭,轻易不得动,就借裤裆做个坑厕;没个铺给人安安逸逸睡个觉,蹲在板上,合一合眼,就算养神;蹲不住跌下,压倒了别人,也没人能过来扶。就这样人压人的胡混,一个个身上肿了,面上倒瘦了,两脚麻了,两手还铐了。刚才不听说快到码头吗?等上了岸,自然就要做工。我们这种样子,那里做得工来?再经他们一逼,怕不一个个都是死数?苦呵!我家里有妻有子,早晓得是这样,我就做了叫化,也不死到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所在呵!”说完,越发号号啕啕,哭个不了。一舱的人听了,没个不淌眼泪。还有几个男人死了女人的,女人死了男人的,哭得更是厉害。
海帆旁边一个姓谢号履安,本是男女大方脉的医生,却叹一口气,道:“这不是哭的事,在下有个计较,在船上给他铐住了,果然有法没使处,到地做工,自然要开锁的。那时大众合了心,并了帮,看他可敢短我们的饭食,克扣我们的工钱,行出种种苛刻的方法,就打他妈的戎囊!死的不算,活的除了女人,还有二千三四百人,总等他们照招工时说的话,还了我们,才和他干休。这会劝你们不要哭了,查舱的即刻快来,白吃皮鞭,又是何苦呢?”大众一听,才收泪道:“谢先生说的不差。”几个女人却不答应,道:“谢先生打他们,怎么要除掉女人?可是我们吃的苦,比你们男人轻了不成?还是我们没有手,没有脚的?”谢履安道:“正为你们有些小脚的在里头,怕不方便,打的时候,还要留人保护你们的,不要先急呵!”海帆道:“履安话虽如此说,真要打,怕不容易呢!”筑卿道:“我看只要不怕死,有什么难处?”海帆道:“你不见租界上,有人力车夫给巡捕借查车的名色,左一棒,右一棒,把好车打成坏车,都不能强一强,不要说走到他们国里来,……”正要再往下说,却见进来几个洋人,大众就停了口。
一宿无话,明天刚一发亮,鲁吉园忽然赶进舱来,喊道:“海帆,下午要到码头了,地名叫科罗。听说做工的要发到一个什么山去,从科罗起岸,进秘鲁的利马都城,再从利马进发。这山路还没有开通,行时自然是辛苦了。还不晓得山里的情形又是怎样。我起初错疑工地总在码头左近,只要这船来时,我总好找你,不想还隔这许多路,以后见面,不知又在何日。昨儿你们所说打的话,赤手空拳,万万不好冒昧,总得想个计策才好。今天洋人查得格外紧,我不便久在这里,一切话都同明卿、筑卿说过,你同履安慢慢斟酌。吧。”恰待走时,只听橐橐橐,一串的皮靴声。从扶梯上走下七八个洋人,背后又跟了一群水手。四个工头却一个不见。洋人手里都拿一个瓶。吉园等他们下来,就隐到水手堆里,看他们的下落。只见洋人一进舱,先叫海帆们一班散手散脚的,走到面前,点了一点数。一个洋人,两个水手,押上扶梯,便把瓶盖揭开,在他们站的地方洒下去。吉园只觉一阵柏油气,才知是避瘟药水。
停了一会,海帆们下来了,只见剩一件短衫,一条破裤,潮潮的裹在身上。吉园摸不着头路,留心细看,并没什么伤痕,才放下心。却见洋人又叫水手,先着五十个小工把脚上链子卸下,喊他们站在。那班小工,骤然觉得脚上松了许多,只是站不起。洋人等得不耐烦,呼呼的又把鞭子抽得怪响,好容易忍着疼,你挨我靠,沿柱站住。洋人喝声“走”!又走不动,水手上前,一个拖两个,望梯边直送。照这样拖拖拽拽,上上下下,直到午时,已走动了一千七八百人。有些真不能走的,跌倒地上,还吃脚尖,碰开了头皮淌血,还不准歇一歇。落后有班人,一个压一个,乱叠做一堆。水手看见,喊道:“这成什么样子?快给我滚开些!”众人低低应了一声“妖”,还赖着不动。水手们觉得形景诧异,又闻一股恶臭,直从底下冲起,喉咙里都作恶心,便去通知了洋人。洋人先用指蘸些药水,擦在鼻子上,才走过来,叫水手动手,把上面的拉开。不拉时,万事全休;一拉时,真叫铁石的心肠,都要下泪。原来下面七八十个横躺着,满面都是血污,身上也辨不出是衣裳,是皮肉,只见脓血堆里,手上脚上锁的链子,全然卸下。洋人俯身一看,才晓得死的了,手脚的皮是脱了,骨是折了,不觉也泛出唾涎,呕个不住。立刻叫水手到上面拿来七八个大竹篓,用铁铲把这些腐尸铲下,吩咐连篓丢下海去。水手连运三次才运清,都觉头晕目眩,胸口隐隐又有些痛。
洋人又去把上面拉开的这班人相了一相,望水手说了几句话。吉园听了不懂,但见水手都呆在那里不动。洋人看着引上气来,把水手也乱踢乱打,这些水手咕噜一句道:“人还不曾断气哩。”便七手八脚,把这班人抬上扶梯。洋人都一押了走。吉园留心看时,只见有回来的水手,不见有回来的小工。洋人复回身进舱来叫女人了,却和气了许多,学着中国话道:“好生走呵!怕跌时,靠定了栏杆,慢慢上去,不慌呵!”引得女人一个个都红了脸。又有小脚走不快,洋人也不用水手,自己来搀,吓得女人们缩手不迭。后来下舱,竟掩面悲啼,象受了无限委屈似的。看身上也同海帆们一样,只剩一衫一裤,有些头面青一块,红一块,还起了大疙瘩。吉园暗暗叹息道:“秘鲁人真没有一点天良,把我们中国人真正看待不如一只狗,怪不得谢履安想打他呢!”看洋人把小工们脚上链子上好了,都上舱面去。
这时,舱中尿哩、粪哩、汗哩,这些臭味倒没有了;不过夹着些水气,又带点柏油气,也不大好闻。吉园等水手都走了,才来问海帆们的缘故。明卿道:“也不知道底细。我们一上去,就领去洗澡,冷水倒不怕,我们确也脏的难过,还管冷的热的。只是洗澡毕,出门,衣服统没有了。迎面站了一个医生似的,戴了高帽,架了眼镜,把我们或是一脚,或是一拳,才各人给了一套衫裤,却你穿了我的,我着了你的,分不清楚了。”筑卿道:“我们还罢了,只那班待死不死的,怎么上去了就不见下来呢?”海帆道:“你还问哩!洋人说这班人将要死了,不要等他死了传染别人,也请去见海龙王了。”谢履安道:“怎么今儿工头们都没跟来,又为什么呢?”海帆道:“这却不知。”吉园道:“我也觉得诧异,等我打听去。”一会子笑嘻嘻的来,道:“筑卿,那班工头,害人自害,如今也在那里受罪了。”明卿急问道:“受的什么罪?为什么事呢?”吉园道:“并没有什么事。洋人的意思,嫌他招的人死的多了,虽是大家赔了些,究竟还短了一千多银子,就把工头铐了。等洗过浴,就关在那天我们住的这一间,也把门窗紧闭。这时正在地狱里受用哩!”筑卿喜道:“那天他们装的架子还了得,好象当了一个工头,就有多大,如今也轮到身上了。”履安道:“你这话错了。工头果然可恶,要报仇须等我们自己报去;若说受外国人的罪,正是‘狐死兔悲,物伤其类’。你们只应该替他可怜,不应该欢喜呢!”海帆点点头,道:“你这话是极是极!”大众听的也都道:“谢先生的见识,真正不错。我们到了地头,倒要好好的听他教导呢。”
吉园怕洋人再来,却走开去了。渐渐听得轮叶声不象先前的又快又响,晓得打了慢车,离海口不远,渐渐又听气筒放了几次声,船走得越慢了,大众都不作声,侧了耳朵静听。不上两刻钟,只听舱面一片人声,船却不动了。扶梯上盖得结结实实,不透些风。大众不晓得怎样的上岸,上了岸又怎样的情形。都怀着鬼胎,一阵阵的出汗,糊糊涂涂竟过了一夜。海帆问履安道:“怎么不叫上岸?尽关在这里做什么不成?还是原船载我们回去么?”履安失笑道:“真有这事,那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他们化了这些煤炭,把我们载来载去,当个玩意儿,有这个理么?迟早总要上岸的。”
过不一刻,玻璃窗里微微透进亮光,晓得刚刚天明,看扶梯上的盖子,却已开了,洋人带工头来了。还是五十人一排,除了脚锁,赶上舱去。结末才挨到海帆等一班人,和女人作一路上岸。却见齐齐的站在地下,四面许多巡捕,有走的,有骑马的,有空手的,有拿洋枪的,约莫四五百人,围了一个大圈;中间三四十个秘鲁洋官,都坐在藤椅上。船上洋人把招工册子送上去,先点工头,叫站到一边,才分四处开点。大家就这样分点,一直闹到下半天才点完。洋人是替换的轮流着,这班人却直站了一天,不曾得一块点心吃,就由巡捕押着进工房。
咳!那工房是什么形状呢?高处不到三尺深,阔处不到五尺。曲了身子进去-没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只在地下铺了一层稻草,脚踹呵又湿又冷,不知浇上水,还不知是地下泛上的潮气。上面有橡没有瓦,薄薄的盖些草,稀稀的天日望得见。每间要住四人,虽不算多,就只每人占地一尺二寸零。立哩,抬不起头;睡哩,伸不直脚。若然盘膝坐地,蹲脚伏地,你靠我的肩,我搕你的膝盖,也不甚舒服。却有一层好处,照这样挤紧了,遇着冷天,倒是极暖和的。小工们既经到这地步,自然是将就进房,没处强了。却有一层不好处,押解的巡捕,袖子里哗喇喇取出一件怪物,把四人连扣住了颈项。低头一看,才晓得是根铁索,两个头锁在屋面橡子上,动一动,房子先摇摇的,要倒下来,只好自捺自的火,自耐自的性子。
咳!秘鲁人的刻薄不消说了,就是秘鲁的天,不知和中国人为什么事也犯了对了。下半夜刮起一阵大风,工房前面没扇门,已经吹得人毛发皆竖,冷不可当。风过处,电光连闪三闪,打起一个大大的霹雳,那雨势就象排山倒海价涌来。呵呀呀!不好了!漏了!面上挂了珠子了,身上都潮了。呵呀呀!完了!门外的水进了屋子,身子都浸到水里了。呵呀呀!我的天呵!咳!这样大的雷声雨声,面对面说话,还要留了神才听得仔细。中国人到这里又遇着这时候,任你叫破喉咙,有人也不来睬你。咳!真真是不如猪圈了。
好容易望到雨是渐渐小了,天也渐渐亮了,屋里的水虽说退不了,没有加就不至漫过了头,才定了一定神。渐渐有“呜哩呜”的号筒声,“冬搭冬”的鼓声,远远吹打着来了。一进工房界,顿时停住,一个巡捕到一间,从椽子上开了锁,解了索头,双手捏紧,望外只一拉,四个人就直扒出门。那边又过来两个,把索头一顺接好,望上只一提,十二人就一串立着。朝前一望,十几个骑马的巡捕,拿着枪在前开路,直望利马京城这条路上走。背后步行的巡捕,拿根木棒,一人押了一串,随敲随走。一路的男洋人哩、女洋人哩、大洋人哩、小洋人哩;又有些红人哩、黑人哩、都想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你告诉我,我告诉你,都道:“去看中国解来的囚犯呵!快走呵!”咳!这些看的人,自然都是去看好看的,再猜不到却有一个人,晕倒在半边路上。
[book_title]第十六回 原祸胎采金小吕宋 绝生机流血大仑山
那班秘鲁的男男女女,看好看还来不及,那里理会到有晕倒的人。旁边警察却赶上,说是犯了疫症,要送到医院去。在这时候,过来几个中国人,打着外国话,同警察讲明,又去求了一个医生,把这人扶上轮船。原来晕倒的就是鲁吉园。扶他的就是华阿大。
回到舱中,闻些通关散,又灌些热汤,吉园悠悠醒转,开眼四顾,垂下头,叹了几口气。阿大劝道:“鲁先生,你的心事我知道了,就是我也觉得伤心,无奈救不得,不成倒把自己性命送在这里,又何苦呢?”吉园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好话,我也懂得,还要留着这条命,将来回到中国,好劝众人不要再上当。到秘鲁做工,救不得眼前,也救了未来的苦力。刚才不过一时禁不住,没要紧的。”阿大坐了一回,去做他的事。吉园躺在床上,别人还好丢开,只有明卿、筑卿是同乡;海帆虽是广东人,同船几十日,情谊也不算薄。想今天目见的情形,到地做工,必然要加倍刻薄,怕这几个人,都是九死一生的了!千回百转,好象有条索结在心上,只得找华阿大商量,要望里透个信。
阿大道:“他们是到那里做工,没有知道,请教怎样去送信?就算知道了,中国人轻易不能进去,外国人岂肯把自己坏处说给别人听么?我劝你不必胡思乱想了。”吉园明知不中用,天天只在船上睡,任你那个来约,总不肯上岸。
过了几天,这只船又望别处开了。吉园没事,走到阿大那里,见他不在舱。床下篮里,却有几本破书,顺手抽了一本,翻着解闷。连看几页,没有什么意思,丢在半边。又抽了一本,只看得半页,就老犬吃了一吓。仔仔细细看完了直把吉园的魂灵,从囟门吊到瓜洼国去。
这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广东、福建两省的人口,多似别处,本地找不到事做,便驾船出海。起初只在海洋各岛贩些货,来来往往做了飘洋客人。渐渐开了店,渐渐又置了产,就住定了。这些事,还在白种人探地通道的前头。
就中单表小吕宋一处,在明朝万历年间,原旧的酋长早退位了。忽然有个叫做张媞的,上个折子,说小吕宋有种树,结的果都是金银,若然派人去开采,每年大约可得金十万两,银三十万两。万历信他是真,叫福建巡抚派县丞王时和,百户干一成,同张凝坐只船到小吕宋来。
这时中国人已聚得不少,却都算作客民。另有管事的头,人,听说中国为这件事来了几个官,疑心是托名采金,同他争这座岛的,不情愿接待。亏有人指拨这头人道:“中国皇帝并没有什么歹意,不过有些奸人捏造谣言,在本国没有凭据,不好就治他的罪名,所以派了使臣,到这里查个实在。
好塞那班奸人的口。”头人听了这一番说话,才调兵列了队伍,一直从海口把时和等接到公署,设席款待。
席上问道:“中国皇帝要开山,怎不问问这山的主人是那个的,就这样胡为!你们说树上会结金银果,请教这是什么?怎么我做了本岛的主人,这许多年从没见过呢?”时和一句话说不出,只望张嶷呆看。张嶷却回复的好,说:“这里遍地都是金银,不定要问这结果的树。”头人拍桌大笑,叫人拉张凝出席,立时要取他命。时和、一成吓得索索抖,一摊在椅上,只叫饶命。亏得有些同座的中国人,久居本岛,和这头人是熟识的,便起身竭力解劝,头人才息怒,赶时和等人上船,限他立刻离开。
张媞算逃命回去了,那头人的疑心始终不曾解开,越想越深,便疑本岛的中国人都是内应,想杀个尽,除了腹心大患。定下一个计策,说要侵掠旁岛,愿出重价收买铁器,好改作军械。中国人若是聪明的,不上他这一钩,生死还不可知,就算猜不出他的意思,只要晓得各人防身的军器,不好贪一时的小利,尽数让给别人,这事也还有个胜负。无奈忠厚成性,自己不算计别人,就当别人也还不算计我,再加底货得了高价,越发欢喜得形容不尽,以为时运到了。那天头人约略算一算,中国人的铁器收得差不多了,传下一令,要点华人丁口的数目。小吕宋的地方,中国人到在前,倒让在后的管了去。此时是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一得了令,陆陆续续都到头人公署来。
门口布满了兵队,把中国人拦在半边,三百人一排,点名进去。却进去了就不见出来,等到点过十几排,只见天上的日影发了淡,阴森森的像罩了一层浓雾,一股血腥气,从墙里直喷出墙外。
大家正觉着诧异,却见后面赶来一人,是在署中管厨的,说:“你们还不快走;先前进去的,一个个都受了害。我见了,才从后园逃出来通信的。”就此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六,六传八,八传十,都喊道:“逃呀!逃呀!”辨不出路径,想不出主意,尽望前奔,直到一所菜园,都望里撺进,看菜园的吓得扒墙走了,头人统兵追上,把园围住。大家七手八脚,搬些乱砖碎石,把前门堵个结实,定一定喘,想了一想,晓得性命只在呼吸,不能不拼一拼,重新抉开一垛墙,万众齐了心,呐声喊,望前一冲,那些兵丁倒退下了几步,此时若一个个都有军器在手,凭着锐气,论不定竟把西班牙人赶离了小吕宋。无奈都是赤手空拳,凭人的枪炮连环打上,没有一些回手。幸亏那时的洋枪,只是单响的前膛;那时的洋炮,也没有后膛的快炮,若照现在情形,二万五千的中国人,早在平地送了命。那时只倒了三四千人,余外都冲出城,逃上一座山,叫做大仑,把山口据住。
一此时本岛土人,若想到以前中国人只做生意,从没欺侮他们,他人一到,就把地方占去,动个义愤,报个私仇,或是送些军器,或是送些饮食,中国人平常你是你,我是我,好象没有关系似的,逼到尽头,自然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肯分什么彼此,再有了接济,不见得这些头人定是胜,中国人定是败的!事定之后,土人何尝没有便宜。无奈他们听说今天要杀中国人,早吓得躲在家里,不敢探一探头,中国人那时只在山上拣些石子,一人捏着一把,等头人兵到,分了队望下打来,倒把那些兵都打得头破血淋,伤重的当时倒下,也死了百十人。连冲三次,竟冲不上。
头人皱眉一想,又生一计,派人拿了一枝白旗,到山上讲和,只要大众肯立个誓,不做内应,他就退兵回城,任凭众人照前做工的做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决不相犯,就是先死的几千人,也肯按名给还抚恤银两。大众明知是条奸计,无奈出门时全然没有准备,别的还耐得住,吃的东西一点没想法处,死守在山上,不给他杀死,也要饿死,就顺口答应了。
等讲和的一下山,看山下兵势移动,果真象回城的样子,大众会齐了商量:这事闹决裂了,不把小吕宋这座城夺过来,万万没有生路。看兵退尽了,这里大众都从山上冲下。咳!这就是中国人第一回大失败了。如今替他回想,却也没有别策,这就是中国人吃苦的第一回大纪念了。如今替他们回想,还是哭不得、笑不得、耐不得、怒不得!
只见书上又说:大众冲到山下,并没能去攻城。那头人早安排下韩信十面埋伏的计策,在平地老等。大众一节一节的向前,头人便一节一节的两下夹攻。咳!不消片时,排一排的只望地下倒,大仑山下,登时开了一条又长又阔的大河,红波赤浪中无数死尸,滚滚滔滔,直泻入海。二万五千人,经三次虐杀,真正不留一人。
只可怜一班女人,早上见丈夫儿子去点名时,做梦也没想到,就此活不见面,死不送终。晚上,听头人吹着得胜号,带兵进城,情知大事已去,正坐着哭泣,却来了无数兵丁,总赶在一所空院,锁上大门,不放一人出来。又把各家银钱物价,一总搜尽了,搬到库里,便备了文书,知会福建抚台,说华人谋反,没奈何只好尽数杀死,请遣家属去收财产,并接妇人回国。
抚臣徐学聚看了这个文书,惊骇非常,又不敢自作主张,便奏明请旨。万历皇帝是万事不问的,只降一道旨,说吕宋酋擅杀无辜,抚按官议罪以闻。请教吕宋不是万历的属国,除了用强权去责问,有什么可议的?就算把罪名议定,又待怎样实实在在的办?抚召奉到这道旨意,只办一个移文,叫把已死的妻子送回中国。这不过官场的敷衍文章。头人猜透了,搁在旁边,正眼也不望一望。大众性命,就此白送。
吉园看完了,悠悠的又望床上倒了下去。
[book_title]第十七回 江上盼归轮千人失望 舟中逢故友一夕清谈
吉园良久良久才回过气来。恰好阿大回到舱中,看他脸;色大变,一条青、一条白,全没一点血丝。惊问道:“你又为什么呢?可真犯了病么?”吉园摇头道:“不是,不是。这里有本书,你去看吧。”阿大接过手一看,说:“这是当初下船,从家里向几个兄弟借来预备消遣的。不想有些看得懂,有些字也不大好认,老早丢开了。这本书说的什么呢?你讲给我听听。”
吉园把大略讲了一遍。又说道:“我为记起谢履安一句话,再把这书一比,怕现在秘鲁的工人,没有一个可望生还;一时急了心痛,又发了一回晕。并没有病呀。”阿大道:“书上说的是老话,同现在什么相干?要你着急!”吉园道:“你不知道,小吕宋当时的人数,比现在多到十倍,只为缺了军器,就吃这样大苦。将当初比现在,就算那时起意是吕宋的头人,中国人没做准备;这时起意是谢履安,中国人先有算计,看着好象两样。只是当初现在,同是空手,同是没有军器;当初军器比现在坏,两三万人一天杀个罄尽。如今军器比当初好,两三千人怎够一杀?履安果真能合了大众和秘鲁人动手,你想能有侥幸不能?叫我怎不着急呢!”阿大侧着头道:“谢先生要同秘鲁人打么?”吉园道:“岂但履安一人!大众都有此心。”阿大道:“看那天上路的情形,怎么容得人展动手脚?大众一定不服气,那真可怕得很!将来这船倘有再到秘鲁的日子,倒要细细打听一番,才放得下心哩。”吉园道:“我也是这么想。”
这天船到横滨,是日本该管的地方。看见旁边先停一条船,有无数中国人,一个个形容憔悴,衣衫褴缕,走上船去。落后有两个委员模样的,一上船就开轮出口。
吉园不晓得什么事,邀了阿大上岸,找个熟人问明缘故,才晓得前几天有条载工的轮船,从澳门开来,也望秘鲁去的。船上华人五百多名,受不起酷待,到了横滨,偷空都望海中跳下,恰恰给英国兵轮看见了。一面放舳板救人,一面通知日本知事厅。知事来查时,知道船上客人坐卧的尺寸,供给的饮食,都没按着规例;并且这班工人,不是自己情愿出洋,都是歹人拐骗来的。就把这船扣住,把人提到岸上,打个电报知会中国,派委员来会审,审明了备细,才由委员保护回国。今天吉园看见的,就是这班人了。
吉园对阿大道:“人各有幸有不幸。若是我们那回,也走日本这条路,或者有些希冀,偏偏又进的印度洋。生死存亡,从此不能自主。咳,天呵!怎么只糟蹋中国人呵!”阿大道:“我听说日本比中国小了许多,怎么倒不怕秘鲁?肯替中国抱不平。我们中国的官,怎么就不替百姓想点法,尽人欺侮,装聋作瞎的呢?”吉园道:“中国官搜刮百姓的铜钱还嫌日子短,工夫少。那里来得及再管百姓的性命?有一两个能够不在明处帮别人欺侮自己百姓,就算好官,那望管得到百姓们背地受的欺侮呢?”闲谈一回,听船上汽筒放响,急忙回船。
六日六夜到香港,上船探听工人消息的,已来的不少。等到开进省城,还没傍岸,看岸上人山人海,拥挤得没些隙缝、慢慢靠了码头。这里敲钟停轮,那里已整千人跳上船来,专找中国人,问去的一班人有书信带回没有。吉园也被他们缠住,弄得一句说不出口,偏偏又遇见前首栈房的伙计,一把拉定,说:“鲁先生,你也是到秘鲁去的,怎么回来?我族里有两个兄弟,和你同船,怎么就不看见,不要投了海么?”
吉园定一定神,说道:“这里头的曲折,一时也说不清,只问你为什么这样急?”那个伙计道:“起初各人都没什么,为近来新闻纸上,接连记了横滨许多的事。各人想到同做工人,坐一国的船,不见得那船苛刻,这船就肯宽,松,因此着急。都要紧听个实在的消息。”两人正谈时,拥下一二百人,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少的也有,都把吉园围住,催他快说。吉园皱一皱眉头,对那伙计道:“你两位令弟,我却认不得,只就大概讲,总觉得不好便是了。”众人同声逼问:“是怎样的不好?是怎样的不好?”一个快嘴直肚肠的水手道:“别的也不晓得,单是船上已死了好几?百人,你们想还有什么好处么?”众人又着紧逼问道:“死的是些什么名姓?你们该晓得。”吉园道:“太多了,实在记不清了。”
就听一人道:“呵呀呀!我的老二向来身子不大好,不要死在数里么?”又有一人道:“我的丈夫向来脾气倔强,不要触犯了,也给收拾了。呵呀呀!天呵!”
一霎时,舱中一片的哭声,惊动洋人,赶进来骂水手:“为什么不趁早把这些人撵开?”便拿根鞭子,自己来驱逐,却是赶开了东边,西边又在闹了;赶开了西边,东边又拥满了。洋人这回急的没法,叫个水手飞跑上岸,到文武衙门报信,请来弹压。
不一会大大小小就来十几个中国官,带了通班差人,合营兵丁,一半站在岸边,一边跟着上船。那班问信的人,见了官又见有差人在内,倒吓呆了,口也不敢开,身子也不敢动,直到听得一声:“滚!”才两脚踮起,轻声细气,一个顶一个溜了回去。
吉园一旁看清,暗暗弹泪。到人散尽了,又见那班官员还给洋人告了来迟的罪,才上岸坐轿,开锣喝道的回转衙门。
吉园在岸上买些信纸信封。晚上回船,写好一封家信。记起明卿、筑卿,也得给他们带封信家去,好在住址同转寄的地方,吉园都知道的。又取两张信纸,磨好墨,提笔只写得开首几个称呼字,却象这枝笔,忽然变成几千吨重,五指捏不住,掉下地去。吉园呆呆只管出神,好半歇,始叹口气道:“罢了,罢了!索性做了忍心人。有天得归故乡,再亲身去送信吧!”推过笔砚,收好纸张,便睡下了。
买错过了半月,又要开船。这回却不到秘鲁,是到美国旧金山的。华洋搭客,络绎而来。到展轮时,大舱又拥得满满的不下千人,十有九还是中国人,有去做小工的,有去开店贩货的。吉园当日有点事,没空到大舱来闲看。明天,知道又有到美国去做工人在舱里,便想来看看又是怎么的情形。待下扶梯,却是说的说、笑的笑、坐的坐、睡的睡、走的走,很透着自由自在的样子。
吉园心上诧异:怎么一支船有两样待人的法子?却见迎面过来一人,不等吉园开口,先招呼道:“吉园,你也在船,怎么改了水手的装束?”吉园定晴看时,认得是李心纯,真是喜出望外,忙说:“我的踪迹,一句话说不尽;且问心纯兄是到日本?还是到美国的?”心纯道:“是到美国的。”吉园道:“是做生意?是做工人呢?”心纯道:“我是到旧金山做生意的,不是去做小工。”便邀吉园就榻上坐了。开一瓶白兰地,取出些路菜。吉园慢慢把此番往来所见所闻,通说了出来。合船听的人,没一个不簌簌下泪。
心纯得了通甫夫妇儿女阖门被害的消息,尤其感伤,说:“中国的老话,叫做‘福善祸淫’,如今看来全然没有凭据。通甫的为人处境,虽是艰难,待朋友却极慷慨。我那年不承通甫情,怎么搬动的家眷。家眷搬不动,又怎么到得上海?如今这几年薄有余蓄,能够远渡太平洋去经商营业,饮水思源,还是通甫的所赐。他倒走到这里又受了这样的惨祸。老天呵!老天呵!你也太不公平了!”
吉园道:“我两回往返,虽同外国人没有什么交往。暗地窥探,觉得他们在种族的界限,极是分明。美国同秘鲁又同在一洲,此时用人之际,好象十分宽待,将来路矿开通,市廛繁盛,不免因妒生忌,因忌生忿,因忿又生事端。首先受尽苦的自然是些工人;久而久之,只怕各等人都要受他波累。心纯兄,你有本钱,那一处不好做生意,为什么定要到美国去呢?”
心纯道:“我一向的生意,都是和美国人往来;并且旧金山开埠还没几年,自然比别处容易做。后来的事,却也料不定。但是美国向来自称是自由祖国,怎么好夺别人的自由?同中国的交谊,素来又好,想不至有什么意外。”
吉园道:“心纯兄,不是这样说。如今世界只有白种的自由,没有黄种的自由。并且本钱大了,贩进贩出,做的是大买卖,或者面子好了,不至受什么大亏;若说本钱短了,不是做他们美人寻常的生意,就单在本国工人身上着想了。若说做美国人能做的生意,是夺他们的利,越发要遭怨恨;若说在本国工人着想,那些工人一月所得的工价,除了伙食,没有什么多余,怎能替人来销货呢?这些情形,我先前也不知道,近来逢人便问,方始得的大概。心纯兄,你万不要当我是惊弓之鸟,见影即怕才好哩!”
心纯道:“你虑的未尝不是。只是美国那里,我们有公使,有领事,比不得秘鲁。有事时,还有处伸诉,美国人怎能抹杀两国原订的条约,只用强权呢?”
吉园道:“心纯兄,你既决计不听我的话,但愿你在三、四年里,能再多几个钱,趁早收篷,才不枉我一番的苦口。”
心纯道:“你这几句话自当藏之中心,不敢辄忘。只是你尽在船上做水手司帐,也不是久常的计策呵。”吉园道:“我也明知不是事,无奈有了亏空,天涯海角,相逢的多半同病,那个能指困相赠?只好随遇而安。能够了清了亏空,不望多钱,决计也要回家的。”
心纯叹道:“回想当时,几个知己,不上十年,死的死,失意的失意,‘安身立命’四个字,全然没有着落。就象我离家七万里,希冀的只是毫末的利息,真也无谓。我常闻得近人的议论,‘外国人肯冒险,中国人怕出门。’其实中国人何尝怕出门?何尝不肯冒险?只是宗旨不同,又没有实力做个后劲,就觉处处让人占先,中国人倒落了后了。”
吉园正想回复他,阿大却有事找他去了。
[book_title]第十八回 种痘复种痘大儿权作小儿 洒水又洒水恶习斯为美习
吉园走后,心纯把余酒饮尽,微微有些醉意,便即睡下。明日早起,天气热了许多,走到舱面散个步,换些新鲜的空气。洪涛巨浸,万里混茫,顿觉眼界空明,灵台旷荡。
正看得出神,一个水手走过来,道:“快下舱吧,洋先生要来种痘了。”心纯不懂,问道:“种什么痘?”水手道:“下舱等就是了,多问什么呢?”心纯想这事蹊跷,倒要看个仔细。下舱没坐定,走下一个洋人,叫大舱散搭的洋人都上舱面,只留华人,便逐个令解上衣,伸出臂膊,用小尖刀插入玻璃瓶,蘸一蘸,在两臂连刺六刀。心纯看了想道:“这象种牛痘呀,难道那班人以前没有种过,要上船才种么?”
那个洋人却已走到心纯身边。心纯含笑向他道:“我是自小种的牛痘,不劳费心。”洋人不懂心纯的话,旁边有个人传给他听。洋人不答应,说是久了,定要再种才算数。心纯没奈何也给种了。
又走到一个老客身边,那个老客道:“我知道有这条例,在岸上就请医生种了才下船,只隔一天,那总可以免的了。”
洋人问:“是中医种的,西医种的?”那个老客道:“是中医种的。”洋人道:“中医种的不合法,又没证书,还得再种。”老客强不过也给种了。逐客种毕,又来收医金,大众也如数给了。
心纯向他合伙的王伯符道:“这是什么缘故呢?”伯符道:“我从前到旧金山,年纪还小,是跟同族一个伯伯去的。一到码头,本地官绅听说来了中国人,争着招接;后来回国,又陆续来送行,说我们极喜欢中国人到这里做些事业,两边都有益的,请我们转致众人。一番殷勤的情意,赛如一家人,怎么如今变了样,我也觉得诧异。”
那个老客笑说道:“客人说的是旧话。那时金山一片荒土,要靠中国人种地筑路,开矿淘金,替他成了市面,自然色色都从优待。如今地方一天热闹一天,丁口一天多似一天,又恨中国人占他的生意,没事寻事的欺侮,告到官不拘是烧了房子,伤了人命,一概不理。一点的事情,就回护自己的百姓,总怪中国人不好,要打要罚,凭他施为。公使哼不得,领事还敢争么!”心纯听他说完,才问姓名,那个老客道:“敝姓顾,号子丰。”又转向心纯,心纯也告诉了,接着又问道:“照这样说,美国真算是刻薄了,只不知待别国人都是一样么?”
子丰道:“美国是新开的地方,那一国人没有?只是这样苛待的情形,假使行到别国人的身上,美国早受了兵祸,他不过明欺中国人,怎敢一样的胡为呢?”
心纯道:“高丽、日本也有在那边么?”子丰道:“有是都有,只比不上中国人的多;并且日本人的性情,也是个欺软不怕硬,过分糟蹋了,真肯大众都拚了命,他们的公使领事,也不肯坐在旁边看本国人吃亏,所以一样也受美人的怨毒,究竟待的强多了。你只消看今天医生种痘时,不单种的中国人么?”心纯道:“正是我猜不出这缘故,想我们自小都种过了,难道到了美国还要出天花,他先替我们防备么?”子丰失笑道:“心纯兄,你说的真是呆话,种过牛痘的,几曾会出天花?就算要出,他同我们有什么情谊,要替我们防备?若问他的缘故,却也说是怕我们出天花,传染了美人,照例是要拘禁的,不如在船先给补种了,免得上岸的啰嗦,好象是个好意,其实也是苛待的一法。有什么别的缘故呢?只是以前不拘中医、西医,只消开船前三日,在岸上种过的,上船都可告免,这回怎么又换了样?我去年在美国动身的前头,就听人说议院里已被工党鼓动,见了中国人,都厌恶异常。前月又接号里来的信,说议院诸绅,提议禁工的条例,要同我们政府交涉,不知道是开了谈判,还是已经定议,故此这回越发紧了。”伯符道:“我虽说离了那里多年,听人讲起来,都道美国今日的繁富,还是中国人的功劳,照这样说,美国人可算得忘本了。”子丰道:“可不是呢!象我是在那边有产有业,轻易不能搬回。你们两位真是何苦呢?”心纯道:“我如今是上了马背,只好望前进的了。早知这样,那一处不好走,巴巴的定要来美国,不是呆么?”伯符正要开口,听船上报钟,已交子正。子丰道:“不早了,我们好睡了。”
过了几日,子丰同了心纯,找了吉园,到舱面去赏海景。看许多外国人,有抛球的、有打弹子的、有坠在藤椅看书看报的、有靠栏杆谈天说地的、有一夫一妇携手散步的、个个自乐其乐,没有束缚拘束的景象。心纯想到大舱的华人,我挨你挤,比起来真有霄壤之别。
正在暗暗嗟叹,却听吉园问道:“子丰,你在美国有多少年了?”子丰道:“算起来已有六七年了。”吉园道:“我听说到外国做工的,小小都可发个财,究竟确不确?”
子丰叹道:“这是贩拐‘猪仔’的奸人捏造的话,好骗人上当。就拿美国说,所有来的工人还是出于情愿的多似上人当的,做了工还领得到钱;但是从中国到金山,一人的川资先要八十元。到地上工做,每月工价不过二十余元,住宿、饮食、穿着三件事,那一件省得来?动用各物,又比中国贵了十倍,你想,一月能剩几个钱?五年工满,要回国时,极少又要八十元的川资。一来一去,就是一百六十元。任你省到极处,俭到极处,要多钱总不容易,怎还能说发财呢?"吉园道:“开店开行的又怎样呢?”子丰道:“那确有发财的,只是也发的中国人的财,不是发的美国人的财。”心纯道:“这是怎么讲?”
子丰道:“听我道来。本钱大的贩美国货到中国销,不是就销给中国人么?既然这货是销给中国人,这里头赚的钱,不是中国人的钱是那个的钱?若说贩中国货到美国销,却没一样合他的用,仍旧是销给流寓的中国人,既然这货还是销给中国人,这里头赚的钱,可好说是赚的美国人的钱,不是赚的中国人的钱?此外各行杂业,本钱却小了。美国人不来请教,我们却得去请教他。就象心纯贵业,他将来做的衣,只有中国人来买,没有美国人来买;他做衣的布,却要向美国人去买,没处向中国人买,总而言之,我们中国人在美国,是替他添货物的销场,不是去赚他钱的。”
吉园道:“丝茶两项,不就有大大的利息么?”子丰道:“连年中国丝商、茶商亏的本姑且丢开,只是这两项,是美国人自己从中国贩来的,不是流寓的中国人从中国贩来销给美国的。楚人失之,楚人得之,美国丝茶的利息,不还是美国人得的么?”
心纯道:“子丰兄这一番的议论,真是针针见血。但有一层倒要请教:到外国做生意的,都是想发洋财去的,既然仍旧发不到,只赚得本国人的钱,何不在本国开个店,立个字号,定要到外国来做什么呢?”子丰道:“凡是一地聚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人肯来。美国既有了三十多万中国人,那在本国失意的,怎么不想到美国翻个本?不过赚的是那一面的钱,当时不但算不到,就算到也不肯不来。守着老码头,难做的事,到丢着新码头容易做的事。除掉怕出门的,同些有了根基走不动的,我们福建、广东两帮人,十个就有九个愿出洋的。
心纯这时觉得有些餓了,邀了吉园同子丰下舱,找点东西吃了。心纯问吉园道:“你虽说是当司帐,究竟海船上也,辛苦,一样在外国,何不到我店里?我也正还少人。你在华阿大那里共用了多少钱?待我同伯符商量,替你凑还了可不好么?”吉园道:“虽是承你的情,但我现欠华阿大二百七十八元,你初到外国,就钱多也要留作预备,不好只望好处想,不往坏处想。做生意是同本不同利,你此时不便就顾我。并且华阿大是个粗人,乍见初缝,居然有这番情意待我,我此时丢了他,又到你那里,在我倒见得是薄情了。好在我一年之中,万离不了这船,你既在金山,我们总有见面的日子,或者后来债累一清,依然还找你来也论不定的。”心纯晓得吉园是情重的,也就不往下说了。
在路走了二十多天,本船医生接连验了三次病,到埠这天,在口外停了船,从早晨守到下午,本口医官才上船来。各国人大略望一望,就过去了,查到华人偏是仔细,前身相到后身,左手相到右手,站了不算,还要跑一回。亏得九百人里,竟没一个生过病,方始无话,都叫回到大舱。医官跟着下来,拿了几瓶水,叫水手来问清楚了华人的行李,挨顺洒过遍才走。
心纯见了希奇。伯符也问子丰道:“这个水又洒得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