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英华之歌 [book_author]杨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60348 [book_dec]长篇小说。杨沫著。花城出版社1990年出版。该书是作者20世纪50年代的长篇《青春之歌》的续篇。作品以抗日战争时期华北抗日根据地为背景,描写主人公林道静的战斗生涯以及她与卢嘉川、江华的爱情纠葛与政治分歧,真实地反映了敌我斗争与党内斗争的交织,特别是党内清查托派中“左”倾路线与反“左”倾路线的艰难曲折的斗争,呈现出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历史画面。小说着力刻画了林道静正直、善良、热情奔放的性格以及历经政治磨难后对革命的坚定信念和在爱情生活中的高尚品格。全书情节曲折生动,文笔细腻,激情洋溢,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比《青春之歌》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book_img]Z_14850.jpg [book_title]第一章 春天。干旱的北方平原依然一片肃杀。风,怒卷尘沙,砭人肌肤。临近黄昏,空旷原野上的落日,那么大,那么圆,晚霞满天,一片殷红。在黄沙滚滚中,九匹骏马踏着苍茫暮色,得得奔驰。 一匹棕黄色的骏马上,一位身着灰色八路军服装的女战士,围着一条白纱巾,握紧缰绳,顶着风沙策马驰骋。她的前后左右有几位也穿着八路军服装的男同志,簇拥着她。忽然,一座灰色的城墙,远远地矗立在战士们的眼前。女战士把前倾的身子陡地直了起来,惊喜地扭头对靠近她的骑者说: “鸿远同志,这就是安定县城吧?“ “是,我们马上就到目的地了。平原许多县城,先后叫敌人占领了,现在只剩下这一座还没有失守。看样子,敌人回师敌后,这一座恐怕也难保住了……“曹鸿远满脸灰尘,骑在马上,转了话题,“路芳同志,你到过这个地方么?听说你过去在这一带当过小学教师。“ “我在定县当过小学教师。可是,没有到过安定县。“ “你听说了吧,你的老朋友岩烽--也就是当年的卢嘉川,已经在这一带做军事工作了。“曹鸿远望着灰色的天空,又望望前面矗立着的巍峨的城墙,扭头对路芳说,“我们不久就会见到他。说不定今天就能见到他呢。“ 道静听到卢嘉川的名字,心似乎被什么重物狠狠敲击了一下,她沉默了。飞沙仍然不断向脸上冲击,扬起的灰尘呛嗓子,她全然不再感觉。 几年杳无音讯,原以为他死了。前几个月,她从北平和曹鸿远一同奔赴边区时,在夜行军中,他们意外地邂逅了!他带领部队及一批地方干部到铁路东去开辟游击战争。由于情势紧急戎马倥偬,他们只匆匆一面,说不上几句话,就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手了。从此,她平静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她不知是喜,是忧;是幸福,还是不幸的开端…… 将要走进开着的城门洞,他们的马被拦住了,道静从迷惘中清醒过来,一种新奇的喜悦抓住了她。 守卫城门的八路军战士拦住人和马,查询他们一行的身分。曹鸿远自我介绍说: “我是到这个县工作的县委书记;这位女同志是县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长。我们九个都是派来这县工作的干部。“ 守卫城门的卫士检查了证件,放他们进城。 一进平原县城的街道,道静睁大眼睛左顾右盼,多么动人心魄的景象啊!临街房屋的后墙上,被雪白的大字涂写满了,一个字一个字都闪现着异常迷人的魅力: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全民族动员起来,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中国共产党万岁!“ “抗战胜利万岁!“ 道静望着这些大字标语,不知怎的,眼里突然充盈了泪水…… 几匹马在暮霭沉沉的街道上驰过,引起熙来攘往的行人的注意。 “瞧,那位大姑娘多俊呀!“ “看她骑在马上,披着大氅,围着白色围巾,多么像是《昭君出塞》里的王昭君呀!“ 进城前道静已用毛巾把脸上的尘土擦净,把军帽、军衣上的灰尘掸掉。因为热了,她把军衣披在身上,一条白纱巾,像飘带般在白皙的脖颈上随风飘动。她美丽、英爽的容貌立即引起行人的注意。但她却不曾注意行人的品头论足,只是被县城里生机勃勃的抗日气氛感动着。她的情绪、她的一颦一笑都被傍她而行的曹鸿远看在眼里。他心思缭乱地想:她多么像柳明,太像了!人们会说她们是一对孪生姐妹……对,昭君出塞--她如果不是穿着军装,如果抱着琵琶,如果出现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漠里,那么,她的美貌会更加突出……柳明和她一个样儿。不知她现在会不会也在这个县城里?……在那个夜晚的行军中,林道静遇见了卢嘉川;曹鸿远遇见了柳明。可是匆匆一面,战争迫使他们顷刻便伯劳东去燕西飞。 这一行人还没到达县政府(过去国民党时期的县衙门),只见斜刺里闪出几个人来,一色灰军装,灰棉军帽。为首的那个稍矮、微胖、圆头的人,首先笑向林道静,然后向曹鸿远点头,伸手: “小曹,恭喜你!听说你来这个县担任县委书记,太好了,对这片新开辟不久的地区,我正愁孤掌难鸣呢。“他转向林道静,“路芳同志,认识我么?我叫常里平,比你们早来两个月,现在担任县长。你担任县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长,是吧?你们这批干部一来,安定县的工作,肯定会大踏步向前,可喜,可贺!“ 乍到的干部们,一齐跳下马,上前和常县长握手。常里平笑容可掬,领着他们走向高台阶的县政府。他挨近林道静走着,热情地在她耳边低声说: “路芳同志,你听说了么,江华同志很快也要到平原来担任领导职务。你们已经多年不见了,这回可该是‘久别胜新婚’啦……“ 道静惊讶地望着常里平的圆脸,轻声说: “常县长,你的消息真灵通!我从边区来,怎么都没听见这个消息,这可靠么?“ “可靠,可靠。路芳同志,真为你们高兴,我同江华同志早就认识,关系很好。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同志,听说要来担任这个地区的地委书记。太好了!太好了!“ 曹鸿远见常里平不理别人,只顾和林道静说话,心里有点反感,却不便露出。快走进大堂了,才瞅个机会走近常里平问道: “常县长,请问你,柳明同志分配在哪个县工作,你知道么?“ 常里平的脚步立刻打住了。瞪大两只圆眼睛,瞟着曹鸿远: “噢,柳明同志嘛,就在这个县,她分配在县妇女救国会工作。怎么,你会不知道这情况?“ 鸿远摇摇头,轻轻嘘了一口气: “她怎么没有来接接她的姐姐呢?“一伸手指向林道静,“老常你看,她们长得多么像姐妹俩。“ “哈哈!“常里平仰头笑了起来,“她和姐姐不熟,倒是该来接接她的哥哥。可惜,她昨天下乡去了。“ 鸿远听出常里平的话里带刺,仍然问道: “她什么时候回来?她一回来,请你告诉她,我们来了。“ “一定,一定!“常里平连声答应。大家相跟着走进好像办公室一样的大堂里,分别坐在一排太师椅上。常县长的勤务员正要给来人沏茶倒水,一个小伙子忽然闯了进来,拉住林道静的手,喘吁吁地说: “小林--林道静,你还认识我么?“ “罗大方,是你!你也到这个县里来工作了?“道静紧握住罗大方的大手,由于激动,脸微微红了。 “我早改名叫吴华林了。从监狱出来后就被父母逼着上了两年大学。还没毕业,‘七·七’事变一爆发,我就--“罗大方一指曹鸿远,“我就跟着他和一些同志来到边区,后来又来到平原。现在担任这个县的青救会主任。“罗大方不改当年的爽朗、豪迈,仍然热情洋溢。 常里平眯着眼睛,笑着,扳着指头,一个一个数着说: “路芳,原名林道静;吴华林,原名罗大方。以后怎么称呼你们呢?真名乎?假名乎?“ “以前在敌区做地下工作,不得不改名。现在,到了抗日根据地,到了我们自己的天下,我要把名字改回来--恢复自己的真名。“林道静刚说完,吴华林接上来: “也斯,也斯!(英文‘对’的意思)常县长,我在你的属下挂个号,以后鄙人仍叫罗大方如何?“ “好!好!以后就叫阁下罗大方。“常里平满脸堆笑,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吩咐勤务员通知伙房开饭。他告知大家,伙房早已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为新来的县委书记一行人接风。 林道静、罗大方、曹鸿远、常里平和另外五个干部一起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曹鸿远边吃边向常里平询问安定县的情况,常里平谈笑风生,说县里的形势很好,群众抗日情绪高涨,统一战线团结各阶层的工作也很好,很顺利,因为凡是中国人都愿意抗战嘛。鸿远、道静、罗大方都注意听着。 “请问你,老常,这一带敌情如何?有多少个据点、碉堡?敌人常出击么?“ 曹鸿远的问话,似乎使常里平不大高兴,他翻着眼皮,放下筷子,然后扳着肥粗的手指,慢慢数着说: “马官营一个,乐流一个,还有一个在县城的边缘叫驼里,从今年初到现在,敌人一共设了三个据点。当然,这给我们的工作带来点麻烦。“他轻轻嘘了一口气,收回手指。 “常县长,我也要向你请教。“林道静接着问,“全县一共有多少中小学教师?多少学生?还有多少知识分子……“ “哈哈,“常里平又笑了起来,还没容他回答,忽然屋门打开,一个女孩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跑到林道静身边,一下搂住她的脖颈,激动地喊道: “林姐姐,林姐姐!你也来到这个地方了!这是做梦吧,我们已经有四年多不见了……“ 道静站起身来,一把将身边的女孩子搂在怀里,两只明亮的眸子,宝石样闪着光: “啊,小俞呀,俞淑秀!真是你?我也觉得好像在梦境中了。真没想到你也在这个县里工作。“道静凝视着小俞那张仍然充满稚气的脸,一种与好朋友意外相逢的喜悦洋溢心头。 “林姐姐,我多么想你呀!做梦都常常看见你,也看到林红姐姐--好像咱们还在国民党的监狱里。“俞淑秀说着,清秀的脸上,泪珠在闪光。 “现在有了我们自己的抗日根据地,监狱中的噩梦永远过去了。“林道静蓦然想起牺牲了的林红,不自觉地摸摸还穿在身上林红牺牲前送给她的红毛线背心--她是那样珍借它,喜爱它,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要穿着或带着它。 桌上还没有吃完饭的几个男同志,望着这两位年轻女同志情感浓挚地相互搂着、说着,有的莞尔而笑;有的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道静不好意思了,向常里平和几个男同志解释说: “我和俞淑秀是在一九三三年同住在北平一个监狱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她才十四岁。难友之间自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扭过头来深情地望着俞淑秀,“你还叫俞淑秀么?改没改名字?“ “在天津当工人的时候,改过名字。可是,回到家乡,就又改回来了--林姐姐,你大概不知道,我就是邻县佛头村的人呀。‘七·七’事变以后,我回到了家乡。今年春天,八路军过来了,我就参加了工作。我常打听你的下落,总打听不到。今天可见到你啦!我现在担任……“ 罗大方伸出拳头,阻拦小俞: “密斯俞,不要卖膏药了,我替你说了吧:现在担任安定县妇救会主任,跟咱老罗同是群众团体的小头目。“ “去你的!什么密斯、密斯特!你才是卖洋膏药呢。“小俞憨笑着,轻轻推了罗大方一下。 桌上吃饭的人全都笑了。常里平大概感到无聊了,忽然举着筷子,摇晃着圆脑袋吟哦起来: 渭城朝雨(氵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常县长,我知道你能诗会画。可是……“小俞噘起嘴巴,把道静按坐在凳子上,抱着她的脖颈说,“瞧你卖弄什么?我和林姐姐是相逢,不是离别,你念的诗,文不对题!“ 罗大方对小俞一伸大拇指: “不简单,转瞬之间能挑出诗之文不对题。小俞,你不算工人,该算个知识分子了。“ “知识分子!小俞当然是知识分子!“常里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两位女性已经寒暄过了,现在请大家继续用餐。林部长--“他扭向林道静,口角含笑,“你还兼任本县县委宣传部长,那太好了!抗战后,本地从大中城市回来的知识分子,大中学生还不少,你这位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了。“ 道静白皙的脸微微一红,短发向后一甩,微笑着摇摇头: “常县长,别开玩笑!哪里谈得到什么英雄。初到抗日根据地,我对许多新的事物都不了解,希望你多帮助。“ “当然,当然,同志间自然要互相帮助,互相帮助嘛。“常里平笑着,对林道静频频点头。 道静忽然感到一种欣慰:看来,常里平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今后应当遇事多向他请教。 “老常,你谈的都是一派大好形势。可是,自武汉失守后,敌人回师敌后,我们平原根据地的形势变得紧张起来,正面临严峻考验,许多县城都被敌人占领,现在只剩下安定这一座县城了。在这种形势下,咱们这个县是怎么准备迎接残酷斗争的到来呢?“饭刚吃完,有的同志喝茶,有的抽烟,曹鸿远却又向常里平提出了问题。 常里平略一沉吟,抬起圆脑袋,浮现出镇定自若的微笑: “哎呀,老弟,真不愧是上过红军大学的,如此注重军事。你没有听说么,一百二十师的贺龙将军已经来到咱平原,这些久经征战的老红军一到,咱平原根据地还怕什么?平型关大战不是歼灭了日本精锐的坂垣师团三千多人么!咱们就是不得已退出这座县城,可是,广大农村还是咱们的,群众又拥护咱们。老弟,放心吧,我比你早来两个多月,这县里情况比你了解--一句话,胜利在望!“ 说到这儿,常里平翻着眼皮望着曹鸿远不说了。 曹鸿远也不再说话,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忧虑。 林道静心里也有不安:毕竟来到了环境残酷的抗日根据地啊! [book_title]第二章 披着美丽的朝霞,沐浴着和煦的春风,一队整齐的男女青年列队出发了。他们有的穿着灰色八路军军装,有的穿着各色长袍和西装裤。多数人举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的小旗;还有一部分人打着洋鼓、吹着洋号,浩浩荡荡地奔向城外的四乡。 柳明短发齐眉,灰色军装整洁合体。朴素的服装越发衬托出青春的美,见了她的人,都不禁有些惊异。他们先来到一个生疏的村庄,进了村就站在靠近街口的庙台上,一阵洋鼓、洋号吹打之后,立刻从街里拥出一群群的小孩子。 接着,村里又有个老头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面大铜锣,一边沿街走着,一边敲着大锣大声喊着: “来听宣传罗!““老百姓们出来--听宣传罗!“ 不一会儿,就有许多老头、老太太和男人们走来了。紧跟着,又来了些抱着孩子的妇女。群众围在庙台前站着,望着庙台上的十来个宣传者,人人都瞪大了惊奇的眼睛。一个老太太扭头问她身边的一个老头: “这是传--传教的呀?“ 老头摇头、摆手,叫她少问。 看人群围得不少了,青救会的干部、苗虹的男朋友高雍雅第一个站在庙台的正中央,居高临下地对着仰头望着他的群众,激昂慷慨地开始讲演。他高举着一只长手臂,双目在镜片后面闪闪发光。 “男女同胞们!青少年同志们!你们知道么,国难深重呀!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我神圣国土越发猖狂,越发肆无忌惮了!他们在一九三一年,侵占了我国的东三省,继而又伸长魔爪向华北进犯了。前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一声炮响,啊,满天乌云滚滚,啊,大地战火纷飞!中国的神圣的抗战爆发了!……“讲到这儿,高雍雅为自己后面那几句'充满诗意'的讲词陶醉了,忽然把长发向后一甩,冲着庙台下面的群众更加提高声音喊了起来。“同胞们,爱国吧!爱国呀!亲爱的同胞们,你们必须爱国呀!不爱国就要当亡国奴的!--明白么?那亡国奴的滋味是极其悲惨痛苦的!极其悲惨、痛苦的!极其悲惨痛苦的……“说到这里,他喘吁吁地说不下去了,好像唱机唱到最后一转,底下就啪啦啦、啪啦啦地重复着那句“痛苦的“、“痛苦的“声音。 柳明和同去的同志都站在庙台上。她站在高雍雅身旁不远处。一边听高雍雅讲话,一边注意观察台下人群的反应。开始的时候,她听高雍雅的讲话挺带感情,讲得不错。后来,奇怪,台底下的老少群众有的瞪着眼睛嘻嘻地笑起来,有的皱起眉头,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色。那些调皮的孩子,更指手画脚地模仿高雍雅的讲话姿态。 一个中年妇女对她旁边的一个老太太说: “您看,他那头长发,真像个老娘儿们。“ 老太太说: “他叽哩咕噜说的是些什么呀?什么痛苦--痛苦的!他有什么痛苦呀?“说着老太太就要往回走。 “你们看他那眼镜子啊,眼镜子!这是个四只眼的眼镜先生呀!“小孩子嬉笑着,乱嚷着。 柳明是带队的,一看情况不好,就一个箭步站到台中央,低声对愣在高台上的高雍雅说: “你休息一下,我来讲讲。“ “叫姐讲,你站到一边去!“一直咕嘟着嘴的苗虹,这时插了话。 柳明开始讲话了: “老乡们,老大爷,老大娘们!……“ 小孩子们指着柳明的头发又嚷叫起来: “快看呀,短毛刷子!毛刷子讲演了!“ 群众要走的又回来了。有些老太太的眼睛又都惊奇地盯在柳明和其他女同志的短头发上。 柳明从来没有当着这么多的人讲过话,又碰到这么个尴尬场面,她的脸霎时红了,心有点跳。想着群众没文化,话要讲得通俗点儿。怎么通俗呢?她不知道,只好讲道: “老乡们,我们是青救会、妇救会的群众团体。我们来向你们宣传抗日--就是商量打日本的事。打日本没有群众参加是不能胜利的。共产党、八路军就是要来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你们就是群众,知道吧?老乡们,赶快起来参加抗日工作吧!你们都要有人出入,有钱出钱、有枪出枪……“柳明讲到这里,注意看了一下台下的群众,觉得比刚才高雍雅讲话时的秩序稍好一点儿。渐渐,她的心安静下来,用一只手使劲扯住腰里的皮带,提高了嗓门。“自从'七·七'芦沟桥事变以来,日本帝国主义就穷凶极恶地开始向全中国进攻了!他们要灭亡全中国,把中国变成他们的殖民地……“柳明讲起抗战的历史,词多了,自己觉得越讲越流畅。可是台底下的人却一个两个地走了,三个四个地走了,越走越多;围着的人群越来越少。她忽然惊觉起来,急得改变了腔调喊道:“老乡们,快回来!快回来!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说呢。“ 一起来宣传的人,包括高雍雅、苗虹在内,也一齐高喊起来: “回来!回来!乡亲们不要散呀,不要走呀!“ 一个老头一边走,一边回头喊了一句: “你们说的倒是好听!可咱没吃没烧的,这份日怎么抗呀?“ 柳明泄了气,心里突然像塞上了棉花。但她还是把没讲完的话讲完。号召组织群众团体--村里的农、青、妇会和儿童团,希望抗日的群众踊跃参加。 第二天,他们又吹吹打打地来到另一个村庄。又占领了这个村的庙台。柳明又站在庙台上讲了一通抗日大道理,群众反映还是冷淡。 柳明心里更加不快,但执拗和好胜的性格,促使她继续咬紧牙关干下去。 第三天,他们来到秋水村,又开始了“庙台宣传“。这里群众的反应比前两个村子好一些。 在柳明讲话的过程中,她注意到有少数群众是侧着耳朵注意听的。尤其有个十分面熟的汉子--他头上包着块白羊肚毛巾,腰里系了根麻绳,眯缝着眼睛,一直含着微笑望着她们一伙人。她感到这个人是关切、重视他们的。她很高兴。突然想起来,这个人不就是不久前在这村里打仗时,那个为首来帮助部队的长工张景山吗?怪不得他与众不同呢。 当常里平带着民运队(一伙刚参加工作的知识青年)跟随卢嘉川带领的大部队过铁路后,驻在安定县二区的秋水村曾和敌人遭遇,打了一仗。民运队的同志在激烈的战斗中,曾分工把一部分人家的院墙或房屋打通。正当他们艰难地干着这些从没有干过的活时,忽然从已经空荡荡的村子里,跑出三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农民来。他们扛着大镐、铁锹,来到民运队正在刨墙的几座院子里,高声喊着: “你们累了,我们干吧!“ 庄稼汉生龙活虎、粗壮有力,抡起大镐几下子就刨出一个能通过人的墙洞。为首的、干得最起劲的就是这个长工张景山。当时由于缺少工具,柳明、苗虹只能用手来扒、来捡拾那些砖头瓦块,个个的手都扒肿了。张景山雪中送炭,就在她们身边抡着大镐,很快挖通了准备巷战的工事。因此,柳明记住了这个人。战斗打响后,敌人一看是大部队,交锋不久就撤退了。八路军也没有追击。民运队挖、掏的那些墙洞也都没有用上。不过柳明他们在这里第一次体会到了战争的紧张与恐怖。 柳明站在秋水村的高台上讲话时,还有一个二十七八岁、穿得干净整齐、细眉白脸的妇女也总闪着两只亮亮的眼睛,看着柳明微笑、点头。她觉得这位妇女也不错。另外还有一个胖老头,穿着黑布长袍,戴着黑缎子帽盔,他对高雍雅和柳明的讲话不断鼓掌,也引起了她的注意。柳明想:毕竟还是有进步的群众啊…… 因为还要到别的村子去宣传,秋水村的宣传会就结束了。柳明走到庙台底下稀稀落落的人群中,首先问那个听讲积极的细眉妇女: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汪金枝。……同志,你们说,不是要成立妇救会吗?我参加行吗?“叫汪金枝的妇女热情、大方地问柳明。 柳明高兴地握住汪金枝的手,笑着说: “好哇,你就负责组织你们村的妇救会吧。现在根据地实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只要不是汉奸,都可以参加妇救会。“ 汪金枝笑盈盈地连连点头。殷勤地拉着柳明、苗虹说, “到俺家喝口水暖暖去。看你们大冷天站在当街说了半天话,够多辛苦呀!当八路军救国救民可真不容易呀!“ 柳明看着汪金枝白白的面孔,高兴地说: “谢谢你的好意。今天还有工作,下次到你们村来,一定去看你。“ 柳明走向那个戴着黑缎子帽盔的老头面前去。这个老头,肥头圆脸,留着八字小胡,没等柳明走近,先迎上前来,连连点头,拱手冲着这伙干部,说: “同志们,辛苦啦!为了打日本,你们不辞奔波劳碌,不是我恭维诸位,诸位同志可真够得上是--国家栋梁啊!“ 柳明问这个老头: “老先生贵姓?“ “贱姓刘--刘继功。继承的继,功劳的功。我就是本村村长。同志们来到敝村,我们招待多有不周,请诸位包涵--包涵!“ 刘继功过于殷勤的俗气劲头,使柳明有些厌恶。可是,她想,现在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时期嘛,这种士绅样的人物,又是村长,还是应当团结的。她向刘继功点了点头,扭身走向那个腰里系着麻绳的张景山: “同志,我认识你--那次在你们村打仗时,你主动出来帮助部队……“ 张景山眯着眼睛看看柳明,又转头看看她周围的干部,慢条斯理地向柳明说: “您叫柳明对不对?柳同志,我问您,您们就这么在庙台上宣传一阵子抗日就走呀?“ 听了这直率的不客气的质问,柳明不快地盯着张景山: “我们就是来宣传抗日的,怎么,宣传完了还不许走么?“ 张景山也盯着柳明,微微一笑说: “您们没有看出来吗,您们敲锣打鼓地宣传,倒是挺热闹,可是老百姓越走越多……“ “那是因为你们群众落后!“没等柳明出声,苗虹抢先回答张景山。 “群众落后?“张景山的小眼里流露出不满的神色,看看苗虹,又看看柳明,“那您们找进步的群众去吧!“说完扭身就走。 柳明、苗虹、高雍雅,还有同来的几个干部,全都盯着张景山一伙人的背影,又气又急,可又无可奈何。 这时,那个胖老头刘继功走上前来,对正在生气的苗虹、高雍雅和柳明说: “抗日人人有责,咱抗日决不落后!同志们,有什么抗日的工作就吩咐咱来做吧!“ 柳明、苗虹和高雍雅都露着喜色对刘继功几乎同声地说: “那好呀!您这位村长就多对群众进行教育,劝他们踊跃参加抗日工作吧!“ 刘继功用肥巴掌向胸脯上一拍,得意地笑道: “那好说,好说!一定遵命照办。谁落后,咱刘继功一家决不能落后。您们还不知道吧?八路军刚一过来,咱就打发大儿子世魁参加大部队抗日去了。“ 高雍雅拉住刘继功的手,带着感动的神色,说: “刘老先生真是可敬啊!群众如果能像您这样热心抗日就好了,可是那些愚民……“他望望走远了的张景山的背影,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book_title]第三章 晚间,道静回到自己的住处--县委机关和群众团体居住、办公的大院里。她解开腰间的皮带,脱下棉军衣,洗了脸,把房间各处的尘土用抹布擦拭干净--喜爱清洁是她的习惯。不论在什么地方,什么环境,她不把居住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如芒刺背,一会儿也呆不下去。现在,她虽然连续几天行军很劳累,可她还是要把自己的住室打扫得一尘不染,才觉得舒畅。 坐在桌前,把煤油灯捻亮了,刚要拿起棉军衣想再穿上,忽然,她双手抱住它不动了。眼里闪烁着一种少见的喜悦。她把棉衣举起来,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地看着、抚摩着,好像欣赏一件稀有的珍贵艺术品,竟忍不住轻轻哼出声来: “棉军衣,里外都是新的,想了你多少年,终于想到了……“她把衣襟贴在脸上,嘴角含着微笑。忽然,军衣口袋里有个硬硬的东西碰了她的脸,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一个闪耀着光芒的红五角星。这五角星好像有一股魅力,吸引着她,她不自觉地把硬硬的小东西放在脸颊上抚动着,闭上眼睛沉醉般地微笑着。多少年了,她常常梦见自己穿上军衣,打着绑腿,腰系皮带,头上戴着闪耀着红星的八角帽。今天,这一切都实现了!她拿起桌子上那顶新军帽--不是八角形的,是两旁有两个护耳往上翻,有一根细布带子把两片护耳连结着的灰色军帽。帽徽不是五角星,而是蓝白相间的青天白日--这是国民党的帽徽。林道静轻轻把这个帽徽拆下来,找出针线,把那个闪闪发光的红五角星,迅速地钉在帽前,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又笑了。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也要独立自主……“道静嘴里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了这句话。不一会儿又摘下帽子拿在手里,对着帽子上的红五星发起呆来,恍恍惚惚地…… 她正骑马走在风沙漫天的平原土路上,对面驰来一个骑马的青年军人,忽然勒住马,对着道静喊了一声: “那位是林道静--又名路芳的同志么?请停一下!“ 道静惊异地向那个人望着,张开嘴刚要说“我是……“,那个军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纵马驰到道静身边笑道: “这是首长捎给您的,请您收下!“ “你的首长是谁?……“还没容道静说完,那个青年人冲着道静神秘地笑笑,把马刺一挺,马飞快地跑走了。 “谁给的--卢兄么……“道静举着缀着红星的帽子心里在发问。“一定是他!如果是江华来了,他会立即来找我,可不会记忆起当年我对红五星的热切向往……“她心思缭乱,眯眼望着帽子上那个来路不明的红五角星,忽然惊讶地哆嗦一下,红五星的一个角上缺了一小块,露出了点点铁黑,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她的心悸动了,这一定是卢兄的!听说这些年他都在红军里打仗,还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江华在白区工作,他没机会打仗,不会有红五角星……她望着,目不转睛地望着,红五星忽然变成了熊熊烈焰,烈焰中一个青年军官金戈铁马,风虎云龙……她想看清这军官是谁,急忙追赶,也从烈焰中飞跃过去。可是,那军官却倏地不见了。她急着喊:“等一等!等一等呀!……“ “林姐姐,你睡着了么?看,你抱着棉衣,抱着帽子,怎么不穿在身上?你要着凉的呀!“ “小俞,是你?……“道静从昏睡中醒来,一伸腰站起身,“我真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什么梦?梦见江华了?“小俞刚抱住道静的脖颈,又忙松手把棉军衣抢过来给道静披在身上,“都四月初了,北方农村的天气还这么冷,我睡不着,隔窗望见你屋里的灯光亮着,我想你一定还没睡,想找你谈点事。你累了,睡吧,明天再谈。“ “不,小俞,今天晚上谈。我睡了一会儿,不困了。刚才我看了半天我的新棉军衣,小俞你第一次穿上军衣高兴么?“ “高兴,高兴极了!我捧着军衣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小俞抚摩着自己的军衣前身,笑眯眯的,“林姐姐,我找你谈的可是工作呀,你还是上床睡吧。“ “不,是工作更得谈。我刚来乍到,对县里的情况什么也不知道。你是本地人,应该多帮助我。“ “是啊,林姐姐,我有件事情拿不准。“ “说吧,有争议的事情才有意思。“ 小俞说的是这样一件事。 这个县成立妇救会并不久。普遍遇到这样的问题:出头露脸、肯当妇救会主任的,多半被村里人尤其是老人们非议,不是说她们是养汉老婆;就说她们是浪荡娘儿们。这样,村妇救会的威信不高,许多妇女尤其是青年妇女都不肯出来参加活动。开展妇女工作,动员她们参加抗日活动,阻力很大。小俞举了二区秋水村这个例:这村有七八百户人家,是个大村子,费了很大力气,前两天才组织起妇女救国会。肯当主任的只有那个年轻寡妇汪金枝。她能说会道,对抗日工作也积极。可是,村里人说她是破鞋,归了浪荡娘儿们一流。开会没人到,识字班也组织不起来,跟农会一起商量减租减息合理负担,怎么改善农民生活的事情,除了几个热心的老太太,青年--甚至中年妇女都不肯到。不仅秋水村有这样的情况,许多村的妇女救国会的情形也都大同小异。小俞很着急,所以来问林道静该怎么办好。在她心目中,道静是第二个林红。在狱中的共同斗争,使小俞形成了这个观念。 道静确是比当年沉静、老练了,对小俞提出的问题,歪着头沉思有顷,笑笑说: “小俞,你这个小鬼头,又不是刚参加革命的小娃娃,你比我对当地形势、当地情况了解得多得多,却提出这么个实际问题来问我--是考我么?看我是不是比过去有了点进步?“ “林姐姐,林姐姐,不许你这么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对这些问题确实不知道怎样去认识。就在干部当中,也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是破鞋就该一概换掉,以免脱离广大群众。有人认为,要区别对待,只要积极抗日,就是生活作风有点毛病,也该团结她们,教育帮助她们,不要甩掉她们。林姐姐,你的看法呢?“ “我先不说看法。我先问你这个汪金枝,她抗日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这个破鞋是真的还是假的?先弄清这两点,咱们再分析。“ “我看她抗日是真的:前些时秋水发生过一次战斗,她主动出头协助部队卫生队的同志给伤员喂水喂饭,端屎端尿,然后送走伤员。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还动员了一些老太太来帮忙。可是,老太太们手脚慢,照顾不好伤员,她又主动到各家说了不少好话,动员了几个麻利的中年妇女来照顾伤员,这才解了围。可是人们还是看不起她。有的妇女还冷嘲热讽地给汪金枝吹风--什么屎壳郎戴花儿,臭美啦;什么尿泡尿照照是什么人啦;什么一见男人就浑身发软,动不了窝儿啊……她听见只当没听见。可是,后来,她哭着对我说,她可从来没受过这般侮辱,不是为了救护伤员,为了抗日,她早甩袖子不干了,凭什么受这窝囊气。林姐姐,你说,这个女人可以当妇救会主任么?“ 道静点点头: “看人,要从大的方面看。太阳上还有黑点呢,哪有那么一尘不染的人?我看,汪金枝这个人只要是真心抗日,就应当支持她干下去。对别的村子也是这个原则。不要怕吹风,怕挨骂。妇女受压迫太深了。“ “可是,区委书记王福来--那个农民出身的干部,一个劲儿要撤换她。他认为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人不论男女,尤其是女人,就不会真心抗日,更不配当干部。“小俞焦急地插话。 道静忽闪着大眼睛,黑眼仁像两点乌墨,定在小俞的脸上,一种异样的情感在她的眼睛里浮动,她的面容严肃了: “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人,连抗日权都被剥夺了?现在,我们共产党的道德观反倒比唐朝武则天时代严格得多了。武则天的生活作风问题不小吧?嫁了老子又嫁儿子。可是大唐的子民、大臣都挺欢迎她这个女皇帝。今天有些共产党的干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竟然不如上千年前封建社会的老百姓,真叫人啼笑皆非。“ 小俞抱住林道静的脖颈,流了泪: “林姐姐,你说得真对!有一个人追我,我不理他,他就给我造谣,说我生活作风不好。从此,有人就瞧不起我……当个女人可真倒霉呀!……林姐姐,咱们不说这个问题了,对汪金枝我有主心骨了。现在,我给你提另一个问题好吧。“擦去泪水,小俞天真地笑了。 “又是问题?“道静也笑了。 小俞提出柳明的问题。 “柳明长得可像你呢,林姐姐,你们一定认识。她被怀疑是托派你知道么?“ 道静和柳明在“七·七“事变刚开始时,曾在北平医学院的操场上见过面。以后听说她到抗日根据地里来了。在道静的印象里,柳明是个文静的、不多言多语、有点书卷气的女孩子,读书踏实,到根据地后当医生也踏实。她和曹鸿远关系密切,好像是爱人关系。怎么?她会是托派--是打进革命阵营来的特务?道静摇头笑笑: “小俞,她会是托派?谁说的?有根据么?“ 小俞的脸不那么天真了,疑惑的目光盯在林道静的脸上。 “不,常里平县长,还有县委组织部长闻雪涛都这么对我说。把她分配在妇救会,是叫我暗中注意她的行动--这就叫做监视吧?为这个,柳明很痛苦,我这个监视她的人也很痛苦……林姐姐,你说,应当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 小俞的脸色茫然,道静的脸色也茫然。两双茫然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小俞忽然说: “林姐姐,我问你,什么叫做托派?这是从哪儿来的?你这宣传部长给我讲讲好么?“ “这个么,“道静想了一下说,“这是从苏联来的--就是反对斯大林的托洛斯基派。中国的陈独秀赞成托洛斯基的主张,就成了托陈取消派--我知道的很少很少,只能给你说这么个笼统的概念,还不知道对不对。托洛斯基和斯大林对苏联、对共产国际,包括对中国革命的看法不同,两个人争论很大。后来托洛斯基被斯大林开除出党,流亡国外。“ “陈独秀不是当过党的最高领导者么?怎么后来会变成了特务?这是真的么?“小俞固执地追问,脸上一副不解的神色。 “我读过他的《独秀文存》,他是“五·四“时代的先锋,这我知道。可是,特务?……我就糊涂了。“道静沉吟着小声回答。 托派讨论告一段落,小俞说起柳明的情况。 爱人呀,还不回来呀? 我们从春望到秋,从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烂了! 爱人呀,回不回来呀?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们心中的愁云呀,啊! 我们眼中的泪涛呀,啊! 永远不能消!永远只是潮!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泪,已经开了花! 啊,爱人呀!泪花儿怕要开谢了, 你回不回来哟? 柳明每天清晨,都早早来到护城河边,坐在刚刚发芽的树林里,忧郁地望着潺潺的流水,轻声唱着这首郭沫若作词的《湘累》曲。唱着,反复地唱着,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腮,别的同志看见了,拉她,和她说话,她好像茫然不知。她是为政治上的受怀疑、受审查而感到委屈、难过,也是在想念她的恋人曹鸿远。一九三七年北平失守后,刚从北平来到抗日根据地时,因为有技术,受信任,还当了军区卫生院的医务主任。在两次反扫荡中,都表现不错。可是,有位部队首长看上了她,托一位有权势的首长来给她说媒,她因另有所钟,没有答应。不久,她就开始受审查。还因为在她上学的时候,有过一个男同学追求她,后来,这个人卖身投敌,当了日本特务,柳明被怀疑,也就事出有因。她的医务主任职务也被罢免了。离开了酷爱的医务工作,被派到平原妇救会来,她感到悲哀与难过。她对小俞是信任的,把自己的出身历史和怎么不答应白士吾的求爱--这是个满清王爷的后代,有钱的阔少爷,死命追她她不肯;更不肯跟他同到日本去留学的经过,以及跟着共产党员曹鸿远来到抗日根据地,走上艰苦的抗日道路的经历,都对小俞说了。小俞从心底同情她,也信任她的诚实。可是…… “林姐姐,你相信柳明有问题么?“ “小俞,你太天真太轻信了。因为你头脑中没有坏人的形象。“道静改了口。 “我就是不信。林姐姐,你是个最正直的人,怎么也怀疑一个热爱祖国向往革命的青年是坏人呢?刚才你还说柳明不可能是坏人。“ “有什么理由不怀疑呢?难道世界上没有坏人么?希特勒、汪精卫,还有参加过共产党的大叛徒顾顺章和后来的张国焘……“ “有,我也知道有。“小俞噘起嘴巴,“可是,王晓燕姐姐也跟那个叛徒特务戴愉恋爱过,那你也怀疑她有问题么?干吗什么事都要株连九族呢?各人是各人的问题!“ 道静托起小俞的下巴,笑了: “小妹妹,别急,什么事都要做深入了解才能认清真相。轻易下判断,并不是美德,这样吧,咱们过几天一起到秋水村去。我要多了解一下汪金枝,听说柳明也在那个村。我也想多了解了解她。这样才能决定怎么对待。小俞,你说行么?“ “柳明跟汪金枝可好呢,在她家吃、她家住。别人对汪金枝瞧不起,躲着她,可柳明不在乎。这个人性格挺执拗。“ “这才好呢。有个性的人才可爱。顺杆爬、随风倒,该怀疑的倒是这种人。“道静说得挺认真。 “乌拉!林姐姐,你也倒向我这边啦!“小俞拍着巴掌笑了。 “我看柳明没问题,你很快就会爱上她--那么文静,那么腼腆,又那么漂亮,跟你一个模样。不多说话,总做实事。跟她的好朋友苗虹可不一样。小苗像个小娃娃,成天说呀,唱呀,她也是个大学生,学声乐的。她和她的男朋友高雍雅一同到根据地来了。“ “这会儿该睡觉了。“道静开门望望天色,“老百姓说,三星西斜就是半夜过了,小俞,回屋睡吧,明天县委开常委会,曹鸿远刚一到任就碰上肃托--尤其碰到柳明的问题,够头痛的……“ “他怀疑柳明么?我看不会吧!“看得出,小俞对柳明的遭遇很关心。 “我不敢随便下结论,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发展规律。“道静穿上棉衣,连帽子都戴上,把小俞送回她的房间。 回到自己屋里,道静又摘下军帽,凝神望着上面的红五星。 [book_title]第四章 拂晓,薄雾笼罩着无边的平原,给星罗棋布的沉睡的村庄平添了几分迷离。一条大河悠悠流淌,河堤旁,破土而出的小草,以它强劲的生命力报告着春的讯息。 一个年轻军人沿着河边慢慢地踱步。他时而望望波光粼粼的河面,时而伫立,向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林凝望。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又继续绕着村庄慢步前行。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军人,熹微的晨光淡淡地映出他们矫健的身影。 三个人全是佩着蓝白相间袖章的八路军。走在前面的是卢嘉川,跟在他身后的是作战参谋杨健和警卫员小毕。 连日来,卢嘉川带着一批作战队伍辗转在平原十三分区各地了解地形和群众风情,争取打着抗日旗号的各色杂牌军队,还不时瞅准机会打击出击的敌人。 这天夜晚他们来到安定县的秋水村。天不亮,他就起身巡视。从长征时起,已经养成拂晓起来围绕村庄(或山岗)察看地形、地物的习惯。即使在没有战斗任务的陕甘宁边区工作时,他也是早早起身,绕村跑步或散步。而且形成了条件反射,把每块凸出物,每一个山洞,每一块巉岩或者每一片树林,都默记在心里。 他在这个村庄打过一仗,当时是在敌人追逼之下,急促中来不及细察地形,今天,他似乎在补课。 卢嘉川把秋水村的地形特点巡查遍了--一条大河,三面陆地,树木多,苇地也多,村子大,有许多高房和城垛子般的高墙。从村里巡查到村外河边,天才蒙蒙亮。他回身对作战参谋说: “杨健同志,你回去睡一会儿,然后绘一张这村的地形地物图,一旦在这儿再与敌人遭遇,打起仗来,我们更有把握。“ “那你呢?司令员同志,你也该回去休息休息。“作战参谋对他们的司令员是尊重的,也是亲切的,他笑眯眯地望着卢嘉川。 “听话--应当说服从命令。我现在命令你回村睡觉,你就去睡。我嘛,跟小毕再在村外转一转,你不知道我有顽固的散步习惯么!“ 作战参谋快步走了。剩下卢嘉川和小毕留在寂静的村外。他叫小毕到苇地里去找水鸟蛋;自己沿河转了一阵,就坐在岸边的老树墩上,对着河水沉思起来。 ……小林,又看见你了!六年,长长的六年啊,这六年有多少天,多少分秒,你数过么?在监牢里,我忍着伤痛给你写信。写过许多信,许多封信,可是,你只收到过一封。那些信,我无法寄出。当得知我即将被处决时,我把它们都毁掉了,只有一封我托狱卒带到外面寄给刘大姐,请她酌情转交给你。她交给了你,收到了我的信,这证明你是我的同志,你还在革命阵营中……果然,在广袤的平原,夜半行军的路上,我终于又看见了你!啊!你还是我的同志!仅仅这一点,给我的慰籍、喜悦……小林,你能体会到么?能体会到我那个夜晚的心境么…… 卢嘉川望着河水,仿佛有个人影在上面晃动。心头充溢着欢乐,可是又有一种湿湿的东西在脸上滚动,他用力抹掉,自嘲地露出苦笑。他睁大眼睛望着河面上晃动的人影--那是她么?似是,又似不是。他很想跳到水面上去捕捉那浮动的影子。可是,定睛一望--却是浮游不定的一团雾气…… 蓦然,在北平最后见面的那个夜晚的情景,清晰地闪现在眼前。“我早就这样想:与其碌碌无为地混这一生,不如壮烈地死。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卢兄,你指给我一条参加革命的路吧!现在这样子能叫革命么?“ “那好,现在我就来请你帮忙。“他委托她办三件事,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卢兄,一切全可以,我早就希望你们拿我当自己人。今晚,你就住在这儿吧,我去和余永泽说一声就行……“多么天真的女孩子!临走前还再三叮嘱他留在她那屋里,等她回来。可是,余永泽回来了,他被赶走了,而且就在那个夜晚他被逮捕……卢嘉川想到这里,棱角分明的嘴露出一丝苦笑。她回到屋里,不见他了,该是多么难过……对了,她说她早就离开了那个余永泽,已经和江华结婚了。她的路走对了,个人生活该那样解决……他的面前出现了魁伟高大的江华。我的战友,你是幸福的,小林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应当深深地爱她,好好地照顾她,使她幸福…… 卢嘉川一阵冷颤--他是一直在等待她的呀!这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苏区,在长征的路上,在陕北的窑洞里,都有女孩子找他、喜欢他;也不断有同志和首长热情地替他介绍对象,但各方的好意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如今,他懊悔吗?不,他仍然感到某种幸福--两个多月前,行军休息的夜晚,他突然又看见了她。好像云中鹤,美,飘飘欲仙。只是那双眼睛和过去不同了,它深沉、凝重。心有灵犀一点通,在那双眼睛里,还有另一种深沉的,似乎永远不变的恋情。被他握着的那双手,微微颤抖,全身似乎也在颤抖。奇怪,不知是传导还是共振,他也在浑身颤抖…… 天色大亮,浓雾消退,小毕提着用军装裹成的圆圆的包袱,兴冲冲地跑到卢嘉川面前,笑嘻嘻的: “首长、首长,你看!这么多的鹌鹑蛋!敢情这里真多,真多呀!“ 卢嘉川看看小毕充溢喜气的脸,和那件鼓鼓囊囊的军衣,微微一笑说: “回头,问问村干部,这片苇子地是谁家的,要称称分量,给钱。“ “还给钱呀?这鹌鹑又不是谁家养的,是自己飞进来下的野蛋,用不着给钱。“ 卢嘉川不说话,只用冷峻的目光盯着小毕,小毕吓得连连点头: “那好,我放下这些,再去拾点儿去。反正给钱,那就多买点儿,给大伙改善改善伙食。“说着,见首长点了头,十六岁的男孩又钻到苇地里去了。 卢嘉川站起身来,绕着河岸、苇地走来走去。驳壳枪在腰间轻轻地晃动,雾水使得他的脸颊湿漉漉的。他掏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把脸擦干,然后又走下去-- 小林,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对了,如果不是传说我已经牺牲,你会等着我的--等着我……想到这儿,他的心一阵痉挛,好像被撕裂般地弯下了腰。但他立刻制止这不快的心境继续发展,轻轻地唾了一口,直起腰来:应当为她感到幸福!江华是个好同志,是比我好的同志,他会爱她--她饱尝了余永泽给她的痛苦,现在该为她高兴……小林,我们作好朋友吧--我是江华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不久我们又会见面……卢嘉川的脸色渐渐平静了,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出怡然的喜色,他笑着,冲着苇子地轻声喊道, “小毕,小毕,你这小鬼在哪儿?该回去啦!“ 呱,呱!……从不远的苇子地里,传来了野鸭子的叫声。还没容卢嘉川听清,小毕嬉笑着在苇地里喊了起来: “首长,这里头可真有意思啊!不光有鹌鹑,还有野鸭子--野鸭子--呱!呱!呱!……“闻声不见人,小毕学着鸭声叫了起来。 “真能淘气!小鬼出来,该回去了。“ “首长,再呆会儿吧!你再多望一会儿河水吧。你望着河水的那个样儿真好看。我去逮两只野鸭子,咱们大大地改善改善伙食。“ “不行!出来!“ “服从命令听指挥。首长,我是军人,我现在就出去。“ 小毕头发湿了,军衣也湿了,活像个水鸭子站到地面上来。卢嘉川拍拍小毕的肩膀笑道: “以后有时间,我跟你一块儿来逮野鸭子。“ “好极啦!好极啦!首长,你不绷着脸的时候,就像我的大哥--噢,首长大哥,下回来,咱们一起去逮野鸭子。这个村子,真有意思,怪不得你爱上这村子来呢?“ 卢嘉川微微一笑,在小毕肩上拍了一下: “小鬼,还是个小顽童!碰到激烈战斗,该哭鼻子啦。“ “不,首长,听说你作战勇敢,我跟你当小鬼,作战也能勇敢--我冲锋在前,退却在后……不,遇到紧急情况,我趴在你身上保卫你的安全。“小毕举着小马枪,昂首挺胸,一派英勇杀敌的气概。卢嘉川忍不住笑了。拿过小马枪,拉开枪栓仔细看看:“不错,擦得挺干净,还上了油。遇到情况得当英雄,甭当狗熊。“ 小毕嘻嘻笑着,向前一指: “首长,你看,那小树林子里有人!“ 他向小毕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个人,在一溜小树林的空地上,转来转去,转得蹒跚、迟缓,有时还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这动作引起卢嘉川的注意。 “去看看。“他把驳壳枪在手上提了提,大步向这个人走去。小毕紧跟在后面。 紧挨河边的春天漫野,湿漉漉,粘乎乎,不大好走。司令员不顾这些,步伐走得轻快有力。快走到这个人跟前了,那人还没发觉。只听他伏在一个小坟头前,悲声呼喊: “妞子她妈,妞子她妈呀!我回来啦,我从几千里以外,要着饭回来看你来啦!路上我走了半年多,今儿个才走到你的跟前--看见你的坟头啦……“ 呼声苍凉、悲恸,似绝望的嗥叫。卢嘉川轻步走到这个人的身边,他似乎还不知晓,跪着,头叩在土地上又悲声呼喊: “妞子她妈,咱们妞子到哪儿去啦?我想你,也想她--咱那独苗苗的小妞子呀!她卖到哪方天地去啦?我要饭回来看你,也找她……我听说咱这块儿是共产党的天下啦,咱这才敢回家来--咱怕那刘继功老东西再苦害死咱啊……“ 是个浑身褴褛、破棉袄露出块块棉絮的老乞丐。头上一顶破毡帽头,脚下的破鞋不知是什么颜色,只有黑色的大脚趾明显地露在破鞋外。这人的眼睛似乎看不清物件,两只黑手各处摸索--颤颤抖抖地一会儿摸摸小树,一会儿摸摸坟头,肮脏拙笨的躯体在长着小草的土地上滚来滚去,像寻觅,又像哭诉,样子凄惨怕人。 “老大伯,您站起来,我扶着您--“小毕惊恐地缩起肩向后退步。卢嘉川却走向前,轻轻扶起乞丐老人:“您是这个村的人么?这是秋水村……我扶您回村去找亲人……“ “你--你是谁?“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身子在卢嘉川的双手搀扶中哆嗦着,“你是个大兵吧?老总,老总,我没有钱,我是个穷要饭的呀!我也没有亲人呀!“ “老大伯,我是八路军,听说过么?打日本的八路军。不要怕,我扶您进村去找您的亲人。“ “我没有亲人,我的亲人都死绝啦,连个闺女也卖啦……噢、噢,八路军?我知道八路军,是好人,他们打日本……可是,你不是!你冒充八路,救命呀!救命呀!老天爷,救命呀!……“老人突然甩掉卢嘉川的双手惊呼起来,一边呼救,一边惊恐地奔跑。 卢嘉川一蹿身,又扶住几乎撞到一棵树上的老人。 “我们真是八路军。老大伯,不要怕!您一定又冷又饿,我扶您回村里暖和暖和,吃点儿热饭。“卢嘉川的声音和蔼、亲切、自然,老人终于明白过来。 “你们真是八路军?我的亲人啊!可找着你们啦……“老人的双手一下攥住卢嘉川的胳膊,紧紧地攥住,又颤声呼叫起来,“我从蒙古要饭走了半年多,这才找到你们--这才找到你们呀……“几行热泪滚在污脏、多皱的瘦脸上,小毕站在一旁,不敢靠近老人。可是他的眼里含着泪水。卢嘉川的肩膀双臂通通被老人紧抱着,动弹不得。他努努嘴向小毕示意。小家伙立刻会意地拉过老人的双手,奶声奶气地喊道: “老爷爷,您跟我们进村吧,您到了老家,这儿有共产党,您就不用受苦啦--我们一定想办法给您找回闺女来……“ “共产党?你们也是共产党……我听说过,我就是找你们来啦!啊,我的筐子,我的粪筐子,在坟头上。我跟你们走,跟你们走定啦!“ 卢嘉川回过头,几步走到小树林里的坟头旁,迎风有个破旧的荆条编的粪筐。他拿了起来,回到老人身边。老人要自己背,小毕也要背,卢嘉川背到身上,笑笑: “我背吧。小毕你背着枪,不方便。“ 小毕扶着老人向村里走,卢嘉川背着粪筐挨着老人,一边走,一边低声和老人絮絮叨叨。快走到村边了,太阳升起来,忽然霞光照在并排走着的四个年轻女人的脸上,个个红彤彤的。 柳明、俞淑秀、林道静,还有一个--爱唱歌的苗虹。 卢嘉川站住脚,惊奇地望着她们--像几朵鲜花,像孔雀开屏,横在他面前。 “林道静--小林。“他喊她,眼睛盯在她的脸上。 “啊,岩烽司令员,在这儿又碰到你啦!意外,意外!“快嘴姑娘苗虹抢过话头,跳到卢嘉川身旁,歪着脑袋盯着他, “更想不到你这个司令员这么关心群众……“ 卢嘉川放下粪筐轻声对小毕说: “你送老大伯到区委书记王福来那儿,我随后就去--要想法叫老人先吃饱饭,然后换身干净衣服。“ “啊,这位大侄子,原来还是位司令官啊!“老乞丐双手哆嗦着,紧紧地抱住卢嘉川的胳臂,欢快地说,“我老头儿这回可见了老佛爷,见了天日啦!不行,我不离开你……“说着老泪纵横,那张黧黑的脸更加污脏。他猛地一屁股坐在土地上,把卢嘉川拉了个趔趄。 “卢兄--不,岩烽同志,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林道静轻轻走近卢嘉川,声音安详、清脆,“这位老大伯有什么问题?交给我们地方去处理吧。你一定很忙,不要再为群众工作费心了。“ “不呀!不呀!“老头儿趴在地上磕起头来,“我冤大仇深呀!司令官答应管我的事,叫他管--叫他管呀!“老人又凄怆悲绝地呼嚎起来。 几个女干部都怔住了。柳明和小俞站在一旁望着卢嘉川。小俞的脸色一红一白的;柳明只轻轻叹气,不声不响,也不向卢嘉川打招呼。 “好吧,我们一起去找王福来同志--小林,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现在担任什么职务?“卢嘉川扶起老乞丐,搀着他,七个人一起向村里走去。 没容道静回答,小苗虹张开嘴,炒爆豆似的又抢先答话: “岩烽司令员,不对!我应当叫你卢司令员--你原来叫卢嘉川嘛。你和林姐姐早就认识吧?真好。他乡遇故知,真叫人高兴!林道静大姐现在是这个县的县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长。她们是昨天傍晚到这个村的。嗬!没想到今天一早就碰上了你。“ 柳明一拉苗虹,用手捂住她的嘴。 “我说过多次了,苗苗,你少说几句不行么?没有人当哑巴卖了你。“ 苗虹一吐舌头不出声了。 俞淑秀向卢嘉川努努嘴,笑道: “卢司令员,你看这一对好朋友多有意思,一物降一物,苗虹就听柳明的话。“ “小俞姐姐,你也多嘴了。你要说得对,我也听你的。“两个姑娘在春风荡漾的漫野里争了起来。 卢嘉川微微一笑,冲着老乞丐说: “老大伯,您看有意思吧?三个妇女一台戏,我们八路军里的女将们可了不起呢。“ “看姑娘们多高兴!要是我那闺女妞子能找回来,我叫她也参加八路军。“老人绽出了凄苦的笑容。 林道静挨近老人轻声问: “您的闺女怎么了?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 “这村大财主刘继功夺了我家三亩活命地。只因为这地紧靠他家的大片地。我哥俩扛活在外,春天,回家一看,这三亩地叫刘继功家种上了,找他们说理,他硬说这是他家的地。我哥俩打官司告状,没钱,狠狠心,就卖了我那独根苗的七岁闺女小妞子。可闺女卖了,地也没要回来。我那妞子妈一气,跑到刘家院里拿把剪子自己戳在心窝子上死了--我大哥也叫刘家打成诬赖死在大狱里。我一看不好,就逃荒在外--今年整整十年啦!“老人说到这里,一头伏在卢嘉川的肩膀上,痛哭失声。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水,涂满司令员的军服肩背。 女同志们满含泪水,呆呆地望着这位不幸的老人。 卢嘉川却掏出自己的手绢,一边替老人擦泪,一边安慰老人: “大伯,不要哭了,哭没有用。抗日政府会替您伸冤;我们一定想办法找回您的闺女……“说到这里,他向林道静努努嘴。她会意,走上前,拉住老人的手说: “大伯,告诉我们,您闺女卖到什么地方?我们一定尽力替您找回来。“ “好!好啊!……我给你们这些活神仙磕头啦!“说着,老人又要下跪,被卢嘉川和小毕扶住了。 人们扶着老人进了村。林道静走得很慢,远远落在后面,落在村外。 “小林,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中午,到我那儿一起吃饭行么?“不知什么时候,卢嘉川站在她身旁。 “不!卢兄,环境、条件变了,你忙,我工作也忙,咱们还是少见面……“道静面色苍白,声音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不行!这是什么逻辑?小林,这多年不见了,回头一定到我那里吃饭去。一定得去!“卢嘉川说完,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道静笑笑,招招手。 “吃一顿饭,以后尽量躲避他--啊,江华你为什么不向我伸出援助的手……“凝望着远远走在前面的卢嘉川的背影,林道静心乱如麻。 [book_title]第五章 昏暗的煤油灯下,林道静伏在桌边,似梦非梦,昏昏沉沉。若断若续的思绪,紧紧缠绕着她。 “卢兄--卢兄,我又遇见了你……意外,太意外了!可是,你在狱中为什么没有给我再写一封信呢?你再写一张纸条--只写一个'活'字也好呀!如果我能接到你的一个字,那么,一切都会大不相同,绝对的大不相同……“想到信,道静从缭绕的思绪中挣脱出来,站起身,脱下棉衣,敏捷地从贴胸的部位扯开一个口子,伸手向里,把一个信封轻轻掏了出来。她把信封在发热的手上握了一会儿,顾不得穿上棉衣,就在煤油灯下,从信封里抽出几张薄薄的字迹模糊的信纸。 “如果你能够看到我这几张字纸,我相信你已经是我的好同志了。一年多来,虽然在黑暗的监狱中,可是我常常盼望你能够成为人类最先进的阶级战士,成为我的同志,成为我们革命事业的继承者。因为每天每天我们的同志都流着大量的鲜血,都在为着那个胜利的日子去上断头台。同志,亲爱的小林,也许过不多久,这个日子就要轮到我的头上了--“ 道静猛地把信笺向胸口一贴,失声喊道: “卢兄,你没有死!你没有牺牲!你还活着,你就在我的附近--我又看见你了……“美丽的眼睛,忽闪着长睫毛,闪烁着异常喜悦的光芒,道静笑了。笑得那样甜,那样纯真。一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她还是个没有觉悟、头脑单纯、学生气十足的女孩子--她在大年夜第一次认识卢嘉川时的模样。她歪着头,甩甩剪得短短的黑发,抿抿嘴唇,浅浅的酒窝绽出幸福的微笑。 你的情况我是听到过一点点的,你的信我也看到了。可惜,我们已经不能再在一起工作了。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很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你。不,还是不要说它的好……只可惜、可恨刽子手夺去了我们的幸福,夺去了多少亲人的幸福…… 道静继续读着卢嘉川五年前写给她的信。她的脸色渐渐变了。适才的喜悦消失了,变得悒郁起来。这才觉得只穿一件毛背心凉飕飕的。披上棉衣,手中仍然紧紧捏着那封在艰难危险中,刻不离身地保存下来的珍贵的信。因为她一直以为卢嘉川早已牺牲,这是她第一次热恋者的遗书,也是她第一次得到真正爱情的明证。因此她要保存它,要和它共存亡。几年来从这封信里,她不知得到几多鼓舞,几多督促,几多勇气,几多寂寞时光的慰藉。这封不长也不短的信,她已经读过无数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点点泪水,把字迹滴得模模糊糊。然而,她还要一年几次,在极度思念的寂寞时刻,拿出它来读。她以为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谁知,他并没有死--在秋水村,就在今天早晨,她还见到他。中午时分,他还请她去吃饭。他的态度仍像当年一样:自然、潇洒、谈笑风生。可是,有一阵,他们面对面坐在八仙桌旁,突然谁也不说话,举着两双筷子,互相凝视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像从梦中惊醒般,两张脸都凄楚地笑笑。她突然问他: “卢兄,你结婚了么?“ “没有呀,给我介绍个大姑娘吧。“他笑着,可是,脸色突然变成了红布……她的心禁不住强烈地悸动了。 生活好像泼出去的水,逝去的一切不会再回来。她的梦境被严酷的现实破灭了--她想起刚才常里平见到她时,在她耳畔说的话:“你听说了么,江华同志已经到平原来了……“江华,这个她尊敬的人,已经跟她结成了夫妻。她爱他么?她说不清楚。她只觉得他是个她敬佩的男人--男同志。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他们不常在一起,因为工作的需要,常常分离,如今已经有两年多不曾见面了。见了面又当如何呢?她将如何对待这微妙复杂的关系呢…… 林道静伏在桌边,不想上床睡觉。夜已深,窗纸被风沙刮得哗哗作响,这风沙似乎不停地敲击她的心,她周身在抖动、在寒颤。 在漆黑的大风大雨的夜里, 你是驰过长空迅疾的闪电。 啊,多么勇猛, 多么神奇, 你高高地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 我是你催生下来的一滴细雨。 啊,我勇猛的闪电, 如今,你奔向何处?你去了哪里? 我们没有倾谈, 我们没有默许, 然而我相信你, 永远地相信-- 我生命中会有这样突然出现的奇迹: 那阴沉的牢狱铁门被打碎, 啊,朋友, 在那美丽的绿草如茵的花园里, 你对着我微笑, 默默地告诉我: 你那勇敢的,艰苦的战斗事迹。 我是多么幸福啊! 从此我们永远不再分离--永远不再分离! 道静没有一点睡意。虽然午后从秋水村和小俞一起走回县城,三十多里路,又绕了两个村了解些妇女工作情况,人很疲倦,可是,见到卢嘉川后的激动,使她消失了睡意。她读他的信,又默默地在心里读超自己在几年前为他写的诗。那诗写得并不好,但它寄托并抒发了她对他深深的思念与深挚的情感。今夜,不知怎的,她又忍不住背起这首诗。 她在屋地上徘徊着。桌上一层厚厚的尘土被她发现。她找到抹布,机械人似地把桌上的灰尘擦拭干净,也顺手把窗台、书架、床栏抹净。这是一座逃亡地主的住宅,抗日战争爆发,乡下乱,不少有钱人都逃到大城市去。现在这座宅院成了县委机关和群众团体办公兼住宿的地方。她住的这间似乎是房主的少爷或小姐的卧室兼书房--没有农村习惯睡的大炕,只有一张小单人铁床、一个书架、一张三屉桌。简单,朴素,适合道静的脾味,她主动要求住了这间小屋。 门轻轻地响了,有人在敲门。深更半夜,谁来看她呢?她有些惊讶,心思一下子回到了现实。 “谁?“道静走到门边轻声问。 “林姐姐,是我--小俞。“ 道静开了门,小俞披着棉衣一下子抱住林道静:“林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白天走了那么多路,不累吗?“小俞把脸贴着道静的脸悄声说,“睡吧,林姐姐。要是一下睡不着,我来陪你躺一会儿,咱们说说心里话好么?“ 道静笑笑: “小俞,你又来陪我?那当然好。我脱下棉衣,你也脱下。咱俩钻进被窝说吧!“ 在一个被窝里,一个用背包当枕头的小床上,两个女人说起悄悄话来。道静的情绪稳定下来,温存地握住小俞冰冷的小手: “不当着人,咱们可以不称呼'同志'啦。现在我可以叫你小妹妹啦。小妹妹,这些年你都做些什么来?我还没顾得上问你呢。“ 小俞伸出手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精美的化学梳子,举着它,深情地望着:“林姐姐,你看,我随时随地带着这把梳子。林红姐姐临牺牲前给我的这把梳子成了鼓舞我前进的法宝。--这些,多年前,我就对你说了,现在还是要说,所以,这些年我都做什么,你会理解的。组织派我到天津纱厂去当女工,我向工人们宣传抗日。后来组织遭到破坏,我险些又被捕;从此和上级领导失去了联系。不过,我不愿回家受妈妈爸爸的管束,就由朋友介绍在这个邻县当了一个月十元钱工资的小学教员。直到一九三七华'七·七'抗战爆发后,这地方建立了抗日根据地,我立刻参加了抗战工作。一个多月前,我才调到安定县来,当了妇救会主任。林姐姐,这些年你都做些什么工作?也告诉我吧!我可想你呢,比想什么亲人都厉害。可是,就是没法找到你。这回可碰上你了,我真高兴,高兴极啦……“ 小俞的小嘴滔滔不绝,说得快而清晰。一边说,一边用那梳子去轻轻梳理道静的头发,像个顽皮的孩子。 道静比她沉静安稳,她没有回答小俞的问话,却继续问道: “小妹妹,你今年也不小了,二十岁了吧?有爱人了么?应该是有了。“ “不,不要,不要他!“俞淑秀用手指轻轻按住道静的嘴巴,急急摇起头来,“在工厂里有好些男工人追我,我谁也不要,所以一直是一个人。后来当了小学教员,也有同事追我,我还是不要。不过--后来……“ “后来怎么了?“道静笑着,“后来有了如意郎君啦?“ “没有!没有!“小俞的头又在背包上拨浪鼓般摆着,把道静的头挤到只铺着薄薄一条线毯的床板上,“林姐姐,你真关心我。可是,这辈子我恐怕都要独身了。人家爱我,我不爱人家;我爱人家,人家不爱我……“ “你爱上谁了?可以告诉我么?“ “不,不能!“小俞把道静的头扳到背包上,自己直起半个身子,望着道静又连连摇头。在昏暗的半明不灭的摇曳灯影下,一双热情的大眼睛,闪动着熠熠的光芒,小俞真的动情了。她那么痴痴地凝视着道静,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还是说了:“林姐姐,你不是跟那个人早就认识么?他还救了我一命。所以--所以……“小俞的话蓦然止住了。 道静一阵震颤。她怕小俞触感到她怦怦激跳的心,急忙把身子向外挪了挪,缄默片刻,低声问: “你喜欢卢嘉川--是么?他确实是个很好的同志。“道静这才明白,清早小俞见到卢嘉川在野地里扶着老乞丐时,为什么忽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那么激动不已。 “林姐姐,你真聪明,真会猜。“小俞又活跃起来,把她和卢嘉川的故事告诉道静。 那是不久前,小俞在当小学教师的时候。有一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她在放学时,送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回家。那个学生家长感谢她,热情地留她吃了顿晚饭。当她要回她住的小学校时,天已经煞黑,那个学生的父亲送她回学校。正走在那一条黑胡同里,突然,三个彪形大汉从一个门洞里跳出来,抓住小俞就向村外跑。小俞吓得大喊大叫,那三个大汉中的一个,还掏出枪来,抵住小俞的脑袋不许她喊。那个学生家长是个村干部,他急忙去通知正驻在这个村里的部队。卢嘉川立即亲自带了几个战士追上了三个大汉,下了这三个土匪的枪,救了小俞。回到村里,小俞不敢一个人住在学校里了,卢嘉川就留她住在他住的房东老太太屋里。这个夜晚,他询问了她的出身、历史,还答应帮她调动工作。当她向他说到,她曾经和林红、林道静同蹲过一所监狱时,他很高兴,详细地询问了她们的狱中生活。以后,小俞果真离开了那个可怕的村子,调到安定县来。卢嘉川还帮助她恢复了失掉三年的组织关系。她感谢他。他对人热情、诚恳,虽是个红军首长,可是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官架子,而且文化又高。所以…… 说到这里,小俞不说了。道静却笑着接上去: “所以,你从心里爱上了他,对吧?你知道,他结婚了没有,怎么就敢爱呢?“ “没有,他绝没有结婚!“小俞瞪着道静,似乎在为卢嘉川辩解,“他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我相信他的话,他是个诚实君子。“ “那么,他爱你么?“ 小俞轻轻叹了口气,摇头,不再说话。 “林姐姐,他是不是喜欢你……“小俞突然含泪问道静。 林道静一阵心跳。她下意识地用手触摸着棉衣里卢嘉川的那封信,摇头说: “不会的。我们只是一般朋友,因为我早已和江华结婚了。“ “林姐姐,真有点儿奇怪--他对你似乎很有好感。他听说我认识你,就总是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我说你总穿着林红姐姐送给你的毛背心,他就不厌其烦地打问这件毛背心是什么颜色,什么针法……他真怪,不肯结婚,又总是打听你的情况。我怀疑他心里一直想着你--林姐姐,你对他呢?“ “你说呢?“道静轻轻拍拍小俞的肩膀,勉强自己笑出声来,“刚才说了,我已经和江华结婚了,而且是自愿结合。小妹妹,你说我能对他有什么特殊感情呢?“ “对呀,对呀!“小俞高兴地拍起手来,“林姐姐是光明正大,磊落无私的人,当然对他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我早就猜到这点,所以,所以才对--他……林姐姐,你帮帮我好么?“ 听小俞叙说卢嘉川打问她的情况,像有一团轻柔、温馨的氤氲包围了全身。顷刻间,又像有一块炽热的铁块炙烤在心上。道静极力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坐起身用力抱住小俞的脖子,沉默一会儿柔声说: “小妹妹,假如可能,我一定帮助你,成全你们。他确实是个好同志,是值得你爱的。“ “乌拉!乌拉……“俞淑秀抱住道静的脑袋,亲着她的脸。一片真诚的信赖,使道静羞愧地扭过脸去。 小俞走后,道静再也无法入睡。一种自责、内疚的情绪攫住了她--自己在人前是一副道貌岸然、严肃郑重的姿态,可是内心却在为丈夫以外的另一个男人激动不安,辗转反侧……而且对小俞说谎,欺骗这个诚实的姑娘。卢嘉川是个好同志,当年他们间的互相倾慕是无可非议的;因为余永泽太落后,无法共同生活。离开他,爱上另一个男人是自然的,合理的。然而,以后她已经和江华结合了,他还是她尊敬的好同志。她多次下决心忘掉卢嘉川,却忘不了。多年来她不太思念江华,她思念的总是“死“去的卢嘉川。 昏暗中,道静又用手摸了下棉衣里的那封信,像被火炙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开始煎熬着她。当小俞那双纯净、天真、信赖的大眼睛,含着乞求的泪光在她眼前闪过时,她越发恼恨自己。忽然,一声巨响在她耳旁隆隆突起--共产主义道德……共产主义道德……道静的内心第一次展开了激烈的交锋--理智与情感的交锋。她眼前一会儿闪过卢嘉川潇洒多情的面影;一会儿又掠过小俞那双企盼、悲伤的眼睛--“林姐姐,你帮帮我好么?“ “啊,小俞,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和他--我一定和他疏远--让他忘掉我……“ 道静想着,猛地坐起身来,摸出卢嘉川的信,咬着牙齿用双手狠狠地把它撕成碎片。几年来,她像保护生命般保护的信,就这么被撕碎。顿时,她的心剧烈地痉挛般地疼痛起来。道静捏着那一把信笺的碎片,用来擦拭涌流出来的泪水,越擦泪越多,终于碎纸片和成了一摊烂泥似的湿乎乎、稠乎乎的东西,道静仍把它往眼睛上涂,一反她异常喜欢清洁的习惯。这时一个决定成熟了:忘掉他,赶快去找江华。 [book_title]第六章 一个上午,找了一个老乡作向导,林道静一气走了五十多里地,来到文安镇。 她从来没有步行过这么远的路。平原的黄尘洒落在黑布鞋上、洋线袜上、蓝布裤的裤腿上,就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小虫。但她顾不得这些,带着头发和脸上的灰尘,急忙找到村公所,一见办公的人,就急忙问道: “你们村里住着刚从铁路西边过来的干部么?“ 村干部摇头: “这村没有呀。同志,你到吴柳庄去看看,听说那儿有打山里来的干部。“ “吴柳庄离这儿多远?“ “二十五里。“ 道静不再问,顶着中午的骄阳,按照村干部指的方向,直奔吴柳庄。腿已经又酸又疼了,肚子饿,嗓子也渴。可是一个意想,一个企盼支持着她,给了她力量--江华来到附近了。他们已经两年多不见,通信也少。如今,听到他来到平原的消息,她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他是自己的丈夫,也是她走向革命的引路人之一;他魁伟、粗壮的身影,这两天不时闪现在她的眼前。所以,她决心去找他。走着路,望见远处有个骑马的人影。她立刻踮起脚尖,手搭凉棚极目望去--莫非这是江华的坐骑? 她仍然激动不安,虽然那不是江华。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没有想到为找他,已经离开安定县六十多里了。因为是去找丈夫,她没带警卫员,也没有对任何人说。除了县长常里平知道她的去向,谁也闹不清她到何处去了。当她找到吴柳庄时,她又失望了:这村确实住着从山里来到平原的人,但不是江华,而是一部分作战部队。她找到部队的负责人打问,回说江华还要过几天才能来。天快黑了,她累得一步都难挪动。部队同志给她号了房子,给她送来晚饭,她太累了,吃饱了,一头倒在房东老太太的炕上,就呼呼睡着了。 突然,她被推醒了。一个急促的声音,使她悚然惊悸: “快!鬼子进村了!你听外面枪响……“ 道静一骨碌翻身坐在炕上,侧耳一听,果然如房东老太太所说,砰砰、嘭嘭,似乎就在村外响着枪声。啊,可能是敌人听说这村住着新开过来的八路军,才来个突然袭击? “闺女,怎么办?俺家没有地道。“老太太拉住林道静的手,惊惶地哆嗦着。 “这村不是住着部队么?是不是打起来了?“ “部队天大黑以后就走啦,这村没有咱部队啦,这枪八成是--是鬼子打的。“老太太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拉住道静的手,颤抖得使道静也不禁发抖。 “大娘,别害怕,我立刻离开你家--我记得你家后院外边不远就有大堤,下边是河。我从你家后院出去行么?“道静边说边往地上走。为了一个人走路方便,她来时脱下军衣,换了一身朴素的便衣--一身毛蓝布裤褂,头上包着一块白羊肚毛巾,除了脸白净些,俨然一个农村少妇。 “对!对!闺女,俺家不敢留你。后院没院墙,只有个矮篱笆,你从那穿过一家院门,就是大堤了。阿弥陀佛,大堤上要是没有鬼子,你快过河,水不深,趁着天不亮,逃出村去吧!“ “姐,我送你!“一个小姑娘一把拉住道静的胳臂就向外走。她是老太太唯一的小女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老太太一把拉住姑娘的胳臂: “小多儿,你可不能走!丢下老娘一个人怎么--成!要死--咱娘俩死在一堆儿。“ 道静用力推了小姑娘一下,急着说: “小妹妹,不用你送我--我一个人行,你留下陪着大娘吧!“ 顾不得多说什么,道静一个箭步,蹿出屋门,蹿出院里,几步蹿过了篱笆,蹿出另一个院子的大门外。 昏昏的黑夜,沉重地笼罩着大地。枪声稀疏了,村里喧腾、哭喊着的人声被甩在身后。没有别的路可走,道静只有从紧挨村边的大堤上逃出去,逃到一个没有敌人的村庄去。当她跑到村边,冷冷的星光照着她,俯身地上四处观察:眼前的大堤上没有声音,没有人影,静悄悄的好像一座高大的坟场。两侧望去,她吃了一惊:离她约三、四百米外的蜿蜒的大堤上,火光闪闪,隐隐传来人喊马嘶声……这些人马,绝不会是八路军,除了突然出击的敌人,没有别的。道静孤零零地趴在潮湿的土地上,心慌意乱:这村没有人认识她,不知她是什么人,不可能掩护她,怎么办?大堤两旁不太远处都有敌人,能冲出去么?她回头望望村里,哭喊声静了下来,这更增加了她的恐惧感,她迟疑了几十秒钟,把心一横:坚决冲过大堤去! 她不看两旁三百米以外的敌人,也不再向村中带着某些企盼地■望,笔直地朝前面的大堤蹿跳过去。刚才,疲倦的身子还是沉甸甸的,此刻忽而轻飘飘的,飞奔到了大堤旁。当她俯身在斜斜的堤坡上,耳朵挨着堤土,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时,忽然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东西顶在肋骨间。她立刻醒悟到这是一支随身携带的钢笔。这是她从大城市带出来的,美国派克牌钢笔,她很珍视它。在根据地里,蘸水钢笔都难得,这支珍贵的派克笔,她几年来都是刻不离身。但此时,她感到它的可怕性--自己正处在敌人的包围圈内,随时都可能被敌人捕俘。一身便衣容易避开敌人的注意,可这支钢笔却要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一个农民小媳妇,哪有身带派克钢笔的!这么一想,她向两旁的堤坡望了望,昏黑中影影绰绰一棵小树,在冷风中摇曳。道静像狸猫般飞速地爬到树下。近了,才看清这是棵小杨树,道静一边用力扒土,一边心里念叨:“小杨树,记住这棵小杨树--它是在堤坡半腰、面对村北的小杨树--“她想等敌人走后,再从小杨树下面取回钢笔。 埋完了笔,她扭头向两侧大堤上■望一下,人喧马嘶声听不大清了,只有点点火光仍在黑夜中闪烁。她不再犹豫了,只有一个意念支配着全副神经--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找个没敌人的村庄隐蔽起来。她奋力爬到大堤顶上,向下一望:大堤下一条大河横在面前,波光水影在星光照映下,清晰可见。再向前望去,两旁三百多米外的旷野里,人声鼎沸,喊声、呼声、马嘶驴叫声,隐约传来。道静的心突地凝滞不动了,她刚到平原不久,还没有经受过反扫荡的磨练,也没有对付敌人扫荡的经验,更没有单独一个人和敌人如此近迫的遭遇。现在,孤零零,她必须从敌人的包围中逃出去。前面是大河,两旁又出现了敌人,怎么办?“走,向前面旷野里闯!“她又下了决心。立刻一骨碌从大堤上滚下来,一下子滚到河水里。深夜,水冰凉,浑身衣服全湿透。幸而河水不深,她猛地从水里站起身来,昂起头,笔直地向河水中流走去。这时,她不觉冷,也不觉怕,两侧的敌人正在向她迎面而来,她不看,也不想,两眼直直地盯着河对岸。近了--更近了。她彳彳亍亍(足堂)着冰冷的河水,径直走向岸边。当她终于揪住了河边不高的芦苇时,一下跌坐在苇地上。高度的神经紧张,再加上连续奔走的过度疲劳,使得道静突然全身瘫软倒在苇地里。泛着微光的泥水浸泡着她湿漉漉的身体,她失去知觉般闭上了眼睛。 多么难熬的时间啊!为了避免两旁的敌人发现她,她在麦地里、庄稼地里爬着向对面的一个大村庄奔去。庄稼都不高,她不能站着走,那样很容易被敌人发现。爬,爬,爬得腿酸手疼,可为了赶时间--赶在天明前逃进对面村庄去,她有时也站起来跑几步。看看东方显出了微微的曙色,她急了,顾不得暴露目标的危险,她跑起来,一个人跑起来,径直跑向堤岸环绕的一个村庄,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村口。 村街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人们似乎都在沉睡。道静心头一喜,看样子这村不会有敌人。她想找个人家躲进去。抬头见路西有个大黑门敞开着,她站在门外踌躇了一下:“进不进去?不,开着大门,主人不是逃走了,就是有什么人在里面,不能进去。“道静刚扭身向村里走了几步,突然,横刺里闪出两个手拿簸箕的老头儿,长袍、胡子、帽盔,像村里办公人模样。道静抢步走到老头儿跟前,急促地低声说: “这个村里有敌人么?我是八路军!“ “哎呀!我的妈呀!“不知是哪个老头儿低低惊呼一声,二话没说,就把道静推到旁边的街墙边。这墙又高又长,挨墙直直地戳着一排高粱秸。老头儿手疾眼快地搬开一捆粗大的高粱秸,将道静向里一推,一边放回柴秸,一边惊慌地叮嘱陌生的女人: “同志,钻在里边可千万别动弹!我们不叫你,你可一动不能动啊!“ 老头儿不见了。道静蹲在高粱秸挡着她身子的高墙下,天微明了,快破晓了,虽是仲春天气,拂晓前依然寒气袭人。尤其道静全身衣服--从里到外全被河水浸泡得精湿,这更增加了寒冷。她蹲在高粱秸里,蹲不住了,就坐在潮湿的土地上,茫然地想:没想到这个村子里也有敌人,自己竞莽撞地闯了进来,那即将出现的会是什么情况呢?当俘虏?被打死?……她不愿多想下去。……啊,为找江华,擅自离开工作岗位,且闯了这么大的祸。这时,江华如果带着部队打到这里,把这次出袭的敌人全部消灭,该有多好!……不,他还没有到平原来,这不可能。可是--卢嘉川的部队就在这一带,假如,他能赶来……道静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别梦想了,怎么可能……忽然,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上一戳,重重地一戳--怎么没有设法要一支手枪带在身上呢?最痛快、也是最有意义的结局是--一梭子弹打死几个敌人,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她正坐在高粱秸后面胡思乱想着,猛地,笃笃笃的大皮靴声就在离她几步以外响了起来。她一惊,所有的意想飞逝了,她竖起耳朵倾听这声音是不是正走向这个高粱垛--只不过是戳在墙边供主人随时取用的不多的几捆柴草。假如敌人来取柴,只要随便哪捆一挪动,她就会立刻暴露在敌人的眼前……还有,还有另一种可能,她听说过,为了寻找隐蔽的八路军,敌人用刺刀向柴垛、向草堆,甚至向戳在墙边的高粱秸、玉米秸乱刺。她刚到平原就听说过,文工团的一位女团员就是藏在高粱秸里,被敌人用刺刀刺死的。 道静慢慢地闭上眼睛,脑子一片混沌--连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的寒冷感也消失了。除了大皮靴声不时沉重地在她耳边轰响外,世界上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天早就大亮,太阳已经升起。过了好一阵,寒冷似乎减轻,她的脑子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敌人就住在这个村庄里,自己钻进了虎狼窝。幸亏遇见了那两个老人,不然……她不敢想下去。 除了大皮靴声,不时还有开着下流玩笑的混浊声传过来。这是支伪军队伍,他们和她的距离不过三、五米…… 一分一秒,时间好难熬。也许已经快到中午了,大皮靴声消失了,街上的声音才静下来。道静正在诧异,忽然高粱秸动了一下,一个老头儿探进头来,低声对道静说: “快,快!快出来跟我走!“ 道静浑身像根木棍僵直了。好不容易才扶着砖墙站起身来。刚站稳,她就像弹簧般弹跳着冲出了柴禾垛。老头一把拉住她,几步就把她推进高粱秸旁的一个小门楼里。门洞里站着一位白发老太太,她一把拉住道静,嘴都不张,急急向院里走去。 老头儿跟着,三个人谁也不出声。一直走过两进院子,终于把道静领到最后院的一间小屋里。 进屋后,老太太指指小炕上放着的一叠干净布衣服,含着笑意开了口: “闺女,快换上。看你身上的衣裳又湿又脏,还有那么多的柴禾叶子。换完衣裳,再洗洗脸。瞧你那脸上,一道子灰一道子黑的……“ 道静顺从地换了衣服洗了脸;看小炕桌有一大碗水,也不管是什么水,她端起来一仰脖几下就喝光了。这时站在门外的老头儿走进屋来,对老太太说: “七婶子,这位同志就交给你啦,保安队还没走,我还得去应酬他们。“说完,也没和道静打招呼,老头儿转身走出屋外去。 “闺女,你受惊了!一夜没睡,累了吧?吃点儿东西,你就倒在俺这小炕上睡上一觉--那伙子汉奸队要来了,俺就说你是俺闺女。“说着话,老太太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白面条递到小炕桌边。道静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肚子不知是饿,还是怎么的,一阵难过。喝了些面条汤,她倒头便睡。老太太给她盖上一条厚棉被,还替她把被角掖好。当掖被的时候,林道静忍不住伸出手来用力握了一下老太太粗糙的手--她心中多少感激的话,都从这只手上流泻出来。 不知睡了多少时间,道静被一阵唧唧喳喳的谈话声惊醒来。 “婶子,这位同志福分大啊,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两分钟的工夫,这位同志的命也许--就完了。……她不知道咱这村驻扎着县保安队的白脖儿,就闯进村来。她进村的工夫,巡逻的伪军刚打村口过,她算闯过了头一关。进了村又在保安队队部住房的大门口外站了会儿。那房上站岗的,许是因为天快亮了,身上冷,刚下房找口水喝,就在这工夫,她来在大门口外,又闯过了第二关。这第三关,啊,更是凑巧,两个管粮秣的张头儿,吴头儿,刚端着簸箕给保安队送白面去,就碰上了这位同志走上来。一听她自报是八路军,两个老头儿又惊又吓,赶紧把她推到你家墙外的高梁垛里,幸亏有这几捆高粱秸。要不满街都是汉奸队,她那个样儿,一看就是女八路,那还不完了……后来,张头儿赶快给我送信来,说高粱秸里藏着一个女八路,那地方正在大街筒子上,又紧挨着保安队的大队部,敌人过来过去的,可危险了。我一听说真着了急,急忙找了几个跟保安队有熟人的上层,叫他们想法儿把那个大队部挪到后街去,这才叫这位同志,离开那危险的高梁秸……“ “李支书啊,咱村准得又给那些王八羔子送礼了吧?“老太太打断了支书的话。 “唉,有什么法子啊,一千大洋啊。没说的,救咱们八路军同志要紧……“ 听到这里,道静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拉住坐在她身边的中年汉子的大手,喘吁吁地说: “同志,同志!……你们真--真--好……“道静的眼睛潮湿了。 [book_title]第七章 午后,林道静正在住房里读新得到的《论持久战》。忽然,门帘一掀,一个高大的风尘仆仆的男同志走进屋里来。 “啊,老江,江华,你终于来啦!“道静一见进来的人,高兴得把书本一扔,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臂,喘吁吁地红了脸。 “小林,你瘦了,也黑了。“江华拉住道静的手,睁大眼睛,审视着她的脸,嘴角露出喜悦的微笑。 “早就听说你要来,怎么今天才到?“道静嗔笑着,不提找他遇险的事,“你的行李呢?还不快拿进来,你可以在我这里住两天吧?“ 江华坐到一个木凳上,向道静的住室、窗台,包括炕上叠得整齐的被子审视了一下,笑道: “在边区开了八九天的会,所以迟到了。咱们已经有两年半不见了吧?你给我写了不少信,我都收到了;可是,我给你写信不多,什么原因,你会理解吧。“ “我当然理解。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做秘密工作,写信给我有困难,我哪能怪你……现在好了,你到根据地里可以公开地工作了,咱们又能常在一起,真是……“道静的脸赧红了,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我去给你弄点儿水喝。看你脸上那么多尘土,我给你打盆洗脸水来。“ “不用。叫警卫员去做--“江华说着,喊了一声“小顾,进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战士走进屋里,一身灰布军装上沾满了尘土。他先向林道静行了个举手礼,又使劲瞅了首长漂亮的妻子几眼,才笑嘻嘻地去向房东家找开水,打洗脸水。 “小林,你在这县里当县委副书记,咱们怎么能常见面呢?还不又是牛郎织女……我已经向区党委提出来,调你到地委机关工作。这样,咱们可以常在一起。你说怎么样?“ 道静一双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江华的脸,这脸似乎苍老了,也似乎更加坚毅了。额头上深深的纹路,眉梢间的鱼尾纹,都显示出丈夫辛勤艰难的生活。她有些怜悯他,也更加敬佩他。可是,叫她离开安定县,和他在同一个机关工作,她不同意。这样,可能意味着她只能当一名家属,或者是他的一名秘书;而她,多年前,就向往当一名战士,当一名独立工作的干部。今天,这个愿望刚刚实现,刚刚独立地在县里,在基层,尤其在新开辟的抗日根据地里做一名抗日干部。这里,富有斗争活力的生活吸引着她,鼓舞着她。几天来,虽然险遭不测,她却在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悦中徜徉。因之,江华的建议,仿佛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她微笑着,却频频摇着头: “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在大城市工作了几年,接近的多半都是知识分子。现在可以深入下层,可以接近工农群众。我可不去地委机关给你当家属。“ “你怎么这样说!“江华的脸泛起愠色,“到地委机关就不可以深入下层了么?小林,你的偏激病又犯了。咱俩这多年在一起一共有多久?现在有了这样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拒绝……“沉了沉,他命令似的说,“小林,你一定要跟我去!不然……“ 道静心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跟江华在一起工作吧,有许多有利条件,他会在各方面帮助自己,会提高自己对抗日根据地里许多新事物的理解与认识,提高自己的政治和政策水平。还有,在生活上,现在敌人回师敌后,加紧进攻,扫荡频繁,根据地缩小,像自己这样的干部已经没有马骑;行军、走路都得靠两条腿。和他在一起呢,有马骑,还有他的警卫员照顾着生活,吃得也会好一些……想到这里,道静蓦然脸红了:自私!出生入死地参加革命,命都舍得,死都不怕,怎么还舍不得丢弃一点安逸舒适的生活?跟随在丈夫身边工作,叫别人看成是首长的妻子处处照顾,有的人甚至多方奉承,这种生活对林道静来说,简直是一种自轻自贱,甚至是一种耻辱……想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走到江华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轻声说: “老江,你应当了解我的性格--我的思想。虽然咱俩分别两年多,可我依然还是一匹难驯服的小马--别见怪,这是当年余永泽给我起的别号。他别的方面不理解我,可这一点,他说对了。我要认为是对的事情,谁也难于改变我。我只听从我自己的认识,自己的意志。从感情上说,我当然愿意跟你在一起。可是理智上不答应。所以,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我刚到安定县不过十多天就跟着爱人调走,实在不像话。“ 江华沉默了,把手支在小桌上,良久地沉默。 “洗脸呀,看洗脸水都凉了。“道静拿出自己的毛巾、肥皂,拉着江华到小凳子上去洗脸。江华胡乱擦了两把,把毛巾向桌上一丢,脸色阴沉地问: “小林,看到老卢了吗?就是那个死而复活的卢嘉川,或者说你的卢兄……“ 道静从迷(氵蒙)的雾气中,突然窥见了庐山真面目--啊,原来如此,原来他在怀疑……不知怎的,道静感到一阵心酸,一股痛楚,一阵委屈。她不说话,只慢慢抬起头来对江华点点头。 “你们一定见过了。这是个很好的、很坚强的同志,他在狱中的表现是出色的。可惜传错了消息,不知他还活着--所以……“江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道静一阵心潮激荡--他,江华,也是个很好的同志呀!他是爱自己的,有点嫉妒,人之常情,不该苛求他……想着,道静的心情舒畅些,挨近江华悄声说: “把行李叫小顾搬进来呀!有脏衣服、破衣服我来替你洗洗、补补。“ “不。今天我还得赶到区党委那儿去报到。一会儿就动身。我是顺路先来看看你。“ 一个波浪狠狠打在道静的心扉上。两年多不见了,刚见面,且已是黄昏,为什么不可以住一夜,明天再走?晚报到一天、半天,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紧急军情……她心里打个回旋,难过起来。她对他是有感情的,多年的老师兼战友,几年的难得见面的夫妻,怎么刚刚见面就走--这就是爱情吗?这就是夫妻之情么?见道静低下头许久不出声,江华走到她身边,扳起她的头,叹口气,说: “小林,我不是不想住在你这里,怎么能不想呢?也不是急于报到,主要是有一批干部跟随我一起过来,他们个个都是光棍汉,假如我和你住在一起,我们俩成双成对的,那他们该怎么想呢?这影响不好!我这个地委书记要当表率嘛。“ “这是什么逻辑?“道静的眼泪在眶内打转。这是条什么原则?有人打光棍,那么夫妻就得陪着分居,陪着当光棍,否则就影响不好……她真想不到江华--她十分尊敬的领导者,脑袋瓜里会装着这些奇怪的念头。但她咽下失望的怅惘,抿着嘴唇对江华望了一下,摆摆手说: “那你就走吧。“ “哎呀!老江,你这个当年的李孟瑜,也来到平原根据地啦!“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朗朗声,原来是卢嘉川来了。他以声音代替敲门,一掀门帘走进房来。他不理会道静,径直跑到江华身边,一把抱住他魁伟的身躯,喜形于色地说: “老江,咱们整整六年不见啦!别来无恙乎?我总忘不了一九三一年,咱们北大南下示威的时候,那些激动人心的壮烈场面……哎呀,真好笑, 人们都传说我牺牲在南京的雨花台上。可是,命不该死有救星,我还是活下来了。“ 卢嘉川不看江华的脸色,只顾兴奋地说着。 江华笑着,站起身紧握卢嘉川的双手:“你这小子调皮劲儿不减当年。说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道静一直望着这两个好朋友的举止言谈。她见江华对卢嘉川态度友好、亲热,才放下心来,便注意地听起卢嘉川叙述他如何活下来的经过。 过去每当有人问到这件事,卢嘉川总是把这件惊心动魄的事迹说得很平淡,现在面对两位好友,他依然简略地说了说。 一九三三年,他在北平宪兵三团受酷刑双腿被轧断,已经完全不能走动了。奇怪的是,一个狱卒偷偷地给了他一包药粉,好像是中医的什么秘方--接骨丹,叫他和着黄酒敷在伤处--即最痛的地方。他把自己的破衬衣扯碎包扎在敷上药粉的部位。不过几天工夫,奇迹出现了,伤处剧烈的疼痛止住;接着,丝毫不能转动的腿部可以转动;再过十多天,他敷完了那个狱卒(很可能就是我们的同志)给他的药粉后,渐渐可以站立起来了。最后,断了的骨头和筋肉完全长好了。可是,他仍然装做伤重不能动弹的样子。这之后,他被押解到南京第一军人监狱。在那里,他没有再受刑。但他知道,解到这监狱的人多半是要被处死的。经常有这种情况:一个人被提出去受审,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九三三年后,全国白色恐怖登峰造极,南京的雨花台,从大革命失败开始,几年时间,就在这块不大的小山丘上,埋葬了二十万革命者的尸骨。因此,卢嘉川也做了去雨花台的准备。他到南京监狱里不久,又和一个狱卒偷偷交上朋友。通过他向外面传递信息,也从外面传来消息,证实他确实快要被处死。于是,他给组织写了信,也给朋友们写了信;然后,每天读点外语,也读读《三民主义》来消磨时间。一天,那个狱卒忽然偷偷拿给他一套常人穿的衣服、鞋子,并给他一张条子。条子上说,半夜他将被拉到雨花台去。半路上他坐的汽车会停下,会有另一个犯人跟他对换。于是,他按照条子所说的,下车后换上衣服来到一个同志家里……以后,他辗转到了瑞金,接着参加了长征。 卢嘉川笑着说: “像传奇故事吧?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国民党内部,有我们那么多的好同志--你们知道钱壮飞吧,他是蒋介石的机要人物。大叛徒顾顺章叛变后,钱壮飞知道这个叛徒要去破坏中央机关,逮捕恩来同志夫妇,他冒死送信,恩来同志和其他一些领导同志这才得免遇难;可是,钱壮飞同志终于牺牲了,多么伟大的人物!可是我这个小人物为什么也有这么重要的人物来相救?我至今不解。很可能是我在李大钊同志那里遇见过的同志,他了解我。他冒了这么大风险救了我,却连名字都不告诉我……“说到这里,卢嘉川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怅惘。他望望江华,看看林道静,转瞬间又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我今天是路过这里,听说老朋友来了,就急忙来看看。你们俩刚见面,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走了。现在咱们都在一个地区,见面的机会多了。好!再见!“卢嘉川说着,就要向外走。江华一把拉着他: “等一等,我也走。我带着一批干部要去找区党委。咱们一起走吧。“ 卢嘉川睁大眼睛好像不认识似的望着江华,半晌才说: “老江,你这是怎么回事?跟小林两年多不见了,刚见面,怎不休息两天再去报到?怕有情况走不了么?不要紧,我的部队就驻在附近--你知道么,我当了一名分区司令员,兵权在握,我还有力量保卫你这位地委书记。老江,不要走,你实在应当和小林相聚几天。“ 道静感激地望着卢嘉川那张英俊和善的脸,想说什么,嘴角抖动一下,没有说出来。 江华似乎无动于衷,摆摆手看着卢嘉川说, “你这个调皮鬼,算啦,我没有你这么儿女情长……“说到这里,忽然脸红了,不知怎的,卢嘉川的脸也红了。林道静望着他们,直到送他们出了大门口,一个人回来坐在炕沿上,仍惘然若失。失掉什么了呢?她不知道。她心里空落落的,脑子昏迷迷的。新的环境,新的条件,人的思想也会跟着新的情况而变化么?她忽然忆起一九三五年那个“一二·一六“运动之后,江华来找她,夜深了,她劝他走,他深情地对她说:“为什么赶我走?我不走了。“……她慌乱了,就要和这个她尊敬的人永远结合么?她茫然地站在屋外的雪地里不知所措……几年过去了,怎么今天见到江华后,这些往事又爬上心头?刚才,那两个人同时出现在她的眼前,一个人似乎变了,“政治原则“压倒了一切,压倒了个人的情感;而另一个,则通情达理,了解她,体贴她…… 想着,想着,女人无可奈何的眼泪滴滴洒在膝头。她恨自己软弱…… [book_title]第八章 林道静,俞淑秀,高雍雅,还有县农会主任蔡明都参加了秋水村的村农救会成立大会。汪金枝托病没有来。民兵队长黑锅、村青救会主任、妇救会副主任关大妈都参加了。 在小学校的一间课堂里,黑压压地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农民。有头戴毡帽盔,身穿破棉袄,腰里系着褡布,手里拿着烟袋荷包的老头儿;有露着刚剃过的青头皮,披着件破棉袄嘻嘻哈哈打闹着的年轻人;还有些抱着孙子的老太太也挤在板凳上。 梁上挂着一盏马灯。灯昏昏的不大亮,可是,却照出了一张张兴奋的喜气洋洋的脸。五十多岁的关大妈冲着身边的栓老头说: “栓叔,听说成立了咱农会,往后还要减地主的租子,减利钱。八路军给咱穷人作主可真是实打实的!“ 小个子农民栓老头眉开眼笑地说: “小曼娘,你们妇女老娘儿们不上妇救会去开会,跑到农会,跟老爷们儿一起瞎混混个啥呀?“ 关大妈唾了栓老头一口: “栓老头,你别嘴损,赶明儿叫你养活个孙子不长屁股眼!你说上妇救会呀,我才不跟那些浪荡娘儿们打乱乱呢。“ 道静、小俞、高雍雅都悄悄坐在课堂最后面的角落里。道静听大高个子的关大妈说“不跟那些浪荡娘儿们打乱乱“,心里一动,立刻想起汪金枝。原来关大妈也瞧不起她。她皱了皱眉头。 这时栓老头眯缝着两只小眼,咧着大嘴笑嘻嘻地冲着几个老太太说: “啊,这可是稀罕事儿--没儿子,我上哪儿去养活孙子呀?你们这些老婆子们也稀罕,老娘儿们的地方请也不去;可老爷儿们这儿,不请,你们就自个儿送上来……“ 没等栓老头说完,几个老太太全围着栓老头笑骂起来: “你这缺德的老棺材瓤子!我们不用你请,就是想参加农会来!农会好,我们就参加。这碍着你哪根儿肋条骨疼啦?“ “哈!哈!哈!……“课堂里一阵欢腾的大笑,掩盖了各种各样的谈话声。 王福来,县农会主任蔡明,还有农民张景山一起站在讲台旁。他们看见群众今儿个有说有笑,来得这么踊跃--连几个当家作主的老太太也来了。满脸喜气的冯章荣剃了头,换了身干净棉衣也坐在人群里。王福来高兴得脸上的几条大皱纹都舒展开了,冲着那几个老太太亲切地笑着说, “大婶子们,你们来得好,欢迎你们!妇会,农会、青会全一样--全是咱农民抗日救国的组织。“ 老太太们听了,个个喜得合不上嘴。关大妈性子开朗、爽快。她一马当先,冲着蔡明说: “你是个县干部,可你像条庄稼汉子。我跟你说直话,张景山他可是个正经八摆的庄稼汉。人不到三十岁,已经当了二十年的牛马--扛了小活扛长工,苦熬苦拽,好不容易熬到八路军来了,这才挺起了腰板儿。叫他领着咱庄稼人打日本吧!他是个好样的。“ 头上包着羊肚手巾,腰里系根麻绳的张景山,见关大妈这样快性,连忙摆手说: “关大婶,您别说我啦,您还叫我站在这当地不啦?“ 几个老太太也齐声嚷嚷起来: “张景山,你就当咱村的农会主任吧!大家都知道全村子数着你敢顶撞那些财主秧子--别人干不了这份差事。“ 冯章荣也笑吟吟地开了口: “景山可是棵正苗子。你就干吧!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行。你就先踢头三脚。“ 王福来看看来的人很不少,连屋门外都站着人。天气还有点凉,他把屋子外的人全叫进屋里,然后看看张景山,说: “怎么样,大兄弟,你是代理农会主任,你就宣布开会吧。“ 张景山对王福来轻轻一点头: “王书记,您是领导,您看着能开就开吧。“ 王福来摸摸剃了胡须的嘴巴,笑着说: “可别叫我书记、书记的,我才扔掉几天锄把子啊。咱可受不住这个。以后大伙都叫我老王吧。“ 听了后面“叫我老'王八'“的谐音,屋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王福来也咧着大嘴笑。屋子里欢快、和谐,充满了融洽的气氛,连躲在黑暗角落里的道静、柳明和小俞也笑了。 兼着区农会主任的王福来站在讲台上,摘下头上的破毡帽子,开始向农民们讲话: “叔叔,婶婶,老哥们,姐们,小兄弟们!先说下,我王福来没文化,说不出大道理。可是,我受过苦,知道咱庄稼人的不易--咱们一颗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好不容易收成点粮食,可被地主老财的算盘子一拨拉,全成了他们的啦。他们娶大老婆,搂小老婆,吃香的喝辣的,住着青堂瓦舍,穿的绫罗绸缎。可是,他们这些东西都是打哪儿来的呀?细想想,这全是咱们农民的血汗养肥了他们呀!封建地主老财欺压咱们,剥削咱们,为什么能这么厉害?就因为早先的官府衙门全跟他们一个鼻子眼出气,全是给他们撑腰的!冯章荣三次被打成'讹赖',刘继功害得他家破人亡,就因为官府全是他们的,印把子掌握在他们的手里……这还不算,自打'七·七'一事变,又加上个日本鬼子打进中国来,原来的老财是只狼,如今又添上了日本鬼子这只虎,叫咱们穷人还怎么活下去呀?可是,春雷一声响--共产党、八路军过来啦!来领导咱平原的老百姓闹革命,打鬼子啦!这回咱穷哥儿们可就有奔头啦!咱这些苦庄稼人,连阴天里盼出大日头来啦。“ 噼噼啪啪,一屋子老少农民用力地拍起巴掌来。 老章荣眼里含着泪花,站起身来冲着王福来喊道: “我说书记--王大兄弟,我问你一句话:毛主席派了这么多八路军来打日本、救穷人,他自个儿能来咱们这儿不?“ “他能来咱们这儿不能啊?“又有农民问。 “他老快到咱这村里来了吧?“关大妈也喊了起来。 王福来望着一张张兴奋的脸,笑着说: “大家伙心里都想念毛主席,毛主席也一定想念咱们的。要不,他就给咱们派过来这么多的老红军啦?乡亲们,咱们就照着毛主席指给咱们的道儿走下去,干下去吧!依我看,这比看见他老人家还亲呢--像咱们今天开会要办的事,就是毛主席教咱们做的。他教给咱们,要想打走日本,翻身闹革命,咱农民就得组织起来。那意思就是……“王福来用手比画起来,“比方说吧,要是用一根指头去戳人,那能有多大劲儿呀?可是,要是把五指收拢--攥成一个拳头,那劲头可就大啦!“ “是呀,是呀!一朵云彩能下多少雨呀?众人拾柴火焰高啊,前清起义和团的时候,青灯照、红灯照地一闹腾,可把他妈那些洋鬼子吓得拉了一裤兜子屎……“ “你这死老头!少说两句不行啊?是怕你老婆子当哑巴卖了你!“关大妈又冲着栓老头开了火。 栓老头缩脖笑着,冲着关大妈挤眼、点头、咂嘴。引起一屋子人又笑了。 王福来等笑声小了下来,接着说: “大家要是愿意组织咱秋水村的农会,咱们这会子就算成立啦。大伙都是会员。不过立马就得选个正式主任和几个委员……“ “叫张景山当主任!“个个高举起拳头,轰地一声喊了起来。 “那就通过由张景山当主任……“ “我说,老王书记,成立农会以后,咱们都干些啥事儿呀?“不等王福来说完,栓老头又探着脑袋打开了岔。 王福来看着笑呵呵的栓老头,回过头对蔡明说:“你给大伙说说吧!你是县主任,水平高,你说了比咱顶用。“ 三十来岁的蔡明,农民出身,脸上的粗皱纹里,还带着农民的纯厚和朴实,他笑笑,接着说下来: “栓大伯问得好。共产党提出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里的第三条说,'全国人民动员起来,武装起来,参加抗战,实行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有枪出枪,有知识出知识'。那第七条里还提出,'改善人民生活,废除苛捐杂税,减租减息'……大家伙把这第三条和第七条连在一块想想--咱们的农会成立以后该干点子什么工作就都明白啦。“蔡明说到这儿,摘下不知什么时候又戴在头上的毡帽头,向一屋子群众鞠了一躬,表示他要说的话都说完了。然后转向张景山,“你说说,代表大家伙说说心里话--我代表县农救会同意群众的意见,选你当农会主任。你这主任就走马上任吧。“ “欢迎张景山讲话!“屋里重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张景山站到讲台上, 紧紧腰里的麻绳,睁大眼睛冲着大家伙笑笑。 “叔叔婶子,哥哥兄弟们!我张景山今天能在这讲台上一站,这就把我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啦!“说到这儿,一双深陷的眼窝里,闪起了泪花,“我张景山打今天起,这一百多斤全交给共产党啦!共产党叫咱打日本,咱就坚决跟鬼子干到底;共产党叫咱爱护群众,叫咱改善人民生活,咱就一个心眼儿给咱贫雇农办事儿……可是话又得说回来,我当了将军就得行令,拿着锄头就敢留苗。大家伙看我行,就跟我一块儿干;看我不够格儿,我就去当会员。不管怎么着,反正咱抗日的决心算是下定啦……“张景山猛地住了口,一双精明的眼睛突然冲着窗户望了起来。接着,一个箭步蹿出门外。他这个奇怪的动作,把黑压压坐满课堂里的人全惊住了。转眼工夫,就从门外拉进一个头扎白毛巾,身穿黑棉袄,腰里系着褡布的人。 这个人被张景山拽着、拉着进到教室里,嘴里还是嘟嘟囔囔: “八路军不是实行统一战线吗?这会子大伙儿一块抗日,不分阶级啦,我是来参加农会的呀。“ 大伙一看这个人,全愣住了。栓老头跟关大妈同时嚷起来: “唉呀,这不是大财主刘继功吗?怎么今儿个袍子马褂不穿啦,换上穷小子的打扮--你是走错门槛了吧?“ 刘继功被张景山拉到讲台前,他面朝群众并不惊慌,却嘻嘻着胖圆脸,点头哈腰地说: “我姓刘的也是中国人,眼下日本鬼子打到了咱家乡,我也有一份爱国之心。三个月前,我就已经打发大小子世魁带着保卫团的队伍参加咱八路军啦。我也算是一个抗属啦。前些时冯章荣大哥回村,我又立即将功赎罪退了地……我还自愿不当村长了。刚才,听说咱村要成立农民抗日救国会,我特来参加--别的不干,就当个农会会员吧。抗日的事儿,咱决不落后啊!“ “嘿,刘继功,就凭你这财主秧子,也想混到俺们穷人堆里来呀……“冯章荣一见刘继功就气得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紧摆着双手喊了起来。 王福来走过去,扶冯章荣坐下来,然后,盯着刘继功油黑锃亮的圆脸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说: “农会是农民的会--就是拿锄把子的劳动人的会。刘继功先生,我问你--你下过地么?你拿过锄把子么?“ 刘继功急忙地说: “下过地,下过地……“ “下地去监工对吧?哪个长工不卖力,抽他两鞭子对吧?“栓老头站起身来大声打断了刘继功的话--他紧攥着拳头,噘着下巴颏,满脸怒气。 刘继功没的说了,转脸向站在一旁的张景山求援: “景山,景山,咱们一东一伙的多少年啦,你给我介绍,介绍,叫我参加农会吧。往后,你干农会的工作,咱这东家决不怕你耽误活茬儿。“ 张景山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地说: “什么东啊、伙啊的--我还不准再侍候你不哪!你就请回府吧。这地方全是扛锄把子的庄稼汉,别叫臭汗给你熏着了--“ 刘继功厚着脸皮还要说什么,王福来一摆手: “你这位家大业大,骡马成群的人,可没资格参加农会。你要真心抗日,就遵守抗日政府的法令--有钱出钱、有枪出枪就行啦。现在就请回吧。“ “是!是!“一看没指望了--不过,来一趟听听风声,表现一下积极,总比不来强--刘继功一边想着,一边向王福来、蔡明鞠了个大躬,转身走了。 刘继功走出门外,屋子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快意的、欢畅的、胜利的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各式各样的议论: “咱农会刚一成立,他那'一跺脚四街乱颤'的威风劲头,可真个地像风吹落叶儿一样不见啦!一看穷棒子吃香了,他就装扮起穷人样儿来啦。可是,老狼装姥姥--它那大尾巴怎么也藏不住啊!“关大妈拍着巴掌冲着几个老太太说着,笑着。 “嗨,你们老娘儿们知道什么!咱曹书记说啦--赶明儿,打走了日本鬼子,一实行土地还家,他们那些地主老财还得全消灭哩!到那时,你们更该乐得合不上嘴啦!“栓老头冲着老太太们乐滋滋地说罢,又把脸袋转向王福来,“眼下,老王啊,咱贫雇农的农会一成立,先得办它几件大事呀!都该办什么?你给说说吧。“ “增加雇工的工资!“不等王福来回答,小伙子黑锅带头喊起来。 “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咱们出人,叫地主老财们出钱出枪跟着八路军一起打鬼子!“ “我们饿着肚子怎么打鬼子哪?借粮吧!涨工钱吧……“ “欠财主的钱,不打利啦!连本儿也不还啦!“ 教室里此起彼落一片兴奋的呐喊声。 “报告!“ 随着声音进来了一个十六七岁、长得墩墩实实、穿着八路军军装的小伙子。他一进门就向一屋子人行了一个举手礼,说: “我找区委王书记来报到!“ 显然,他没有看出那个穿着旧棉袄旧单裤、头戴一顶破帽头的庄稼汉子就是区委书记王福来,所以只得冲着一屋子老乡来“报到“。 几个老头儿、老婆子看着小伙子怪有意思的,就都冲着王福来使眼色、努嘴儿,暗示小伙子,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王书记。王福来忍不住了,眼看小伙子又要冲着他行举手礼,只得走到小伙子跟前,笑着说: “我姓王,可是名字不叫王书记--叫王福来。小同志,你有啥事儿?“ “报告王书记,县自卫队总部政委曹书记派我来给你当警卫员。我找了你半天这才找到你了。我叫冯小年,现在我向你报到。“ 王福来瞅着冯小年,两只大手送到小年的眼皮底下,摇晃了两下子,说: “冯小年同志,你看看我这两只手。“ 小年莫名其妙地瞪着王福来的两只大手,看了又看。看到它除了指头特别粗--粗得像一节节的小棒槌,上面还长着厚厚的像树皮样的老茧外,别的看不出什么来。只好憨憨地笑着说: “王书记,那上边也是十个指头--你是叫我用两只手好好练枪吧?“ 轰地一声,群众的笑声震动了屋瓦。 王福来按着小伙子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冯小年,你没看出来,我这是一双庄稼老粗的大手啊!我用这双手整整撸了二十五年的锄把子。直到八路军过来了,我这才上山里学习了三个月的政治、文化,可这三个月也没有磨下这层老茧子呀!如今说是当了干部,可咱还是跟庄稼人一个样儿,怎么一个庄稼人忽然使起什么警卫员来?这可是从来没见过的事儿!屁股后头总跟着个人儿,那,我就该不知道怎么走道儿啦。小年,你打哪儿来,还回那儿去吧,我可不要护兵……“他觉得说得不合适了,又哈哈笑了起来。 冯小年瞪大着眼,呆了半天,总算听明白王福来的意思。可是,他却噘着嘴,说: “我不走!我服从命令听指挥--跟你跟定啦!“ 关大妈坐在课桌上看了一阵子,忍不住搭话: “老王啊,收下这孩子吧!憨憨实实的,多招人喜爱呀!咱八路军里净是这样的好孩子啊……你是该有个就伴儿的。走个黑道、送个信的,实在用得着他呀。“ “收下吧!收下吧!……“屋子里一片“收下“的声音。王福来急得摆着大手,说: “收下也行。不是警卫员--是通信员。冯小年,当咱二区的通信员,你干么?“ “干!干!只要跟着你王书记--只要不用你那七节鞭一样的大手指头打我的脑袋瓜,我准保干得欢着呢。“ “孩子,我准保不打你……“王福来双手紧紧地拉住冯小年的双手,流露出父亲般的慈爱。 屋子里又是一阵欢腾的大笑。 散会后,群众都走了,林道静留下蔡明、王福来等几个干部开了个小会。道静问他们这会开得怎么样?蔡明、小俞,尤其是王福来,都说这会开得好,群众情绪都被鼓动起来了。林道静却摇摇头,低声说: “群众是鼓动起来了,农会也成立了,成绩不错。可是也有点不对头的地方。“ 蔡明立刻大声喊起来:“怎么不对头?群众爱听什么咱们就说什么,怎么这么一个群众拥护的会,会不对头?“王福来没有出声,只拿着烟袋荷包冲着蔡明连连点头。显然他是站在县农会主任一边。 道静平静地说: “包括地主老财,只要不当汉奸,只要愿意抗日,咱们就该团结他们。这个会上,王大伯讲的内容,阶级斗争多于抗日斗争。群众以为农会就是贫雇农的会--除了贫雇农,中农都很少参加会,这是不是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不太合辙?后来,张景山还把刘继功冷嘲热讽地赶出门去,也不合适。可以不允许他参加农会,但是态度要好一点,总之,这个会最大的问题是:农会怎么能没有中农参加呢?“ 人不多,深夜的教室却沸腾起来。蔡明、王福来不同意道静的观点,强调农民受地主老财压迫几千年,共产党就是不能忘掉阶级斗争,农会就应当以贫雇农为主。高雍雅站在道静一边说了几句帮衬话。小俞呆坐着,不开口。散了这个没有结果的会出来后,道静拉着小俞悄声在她耳边说: “主任妹妹,怎么整个夜晚,你一句话也不说呢?你应当有自己的见解呀!“ “看见冯章荣老乞丐受的苦,我恨地主老财,心理上很自然地站在贫雇农一边,你们争论,我能说什么呢?“小俞心情沉重地说,“尤其你主张叫汪金枝当妇救会主任,好家伙!这几天舆论像炸了窝的马蜂窝--汪金枝本来还勇敢,这一来,她躺倒不干了。这村妇救会、识字班全有名无实,中、青年妇女不动窝,老年妇女都去参加了农会……别的村也差不多。我心里怎能不烦呢?“ “走,到汪金枝家去。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她再说。“道静拉着小俞向村后街一个黑黝黝的小胡同走去,半路上,王福来提着烟袋荷包大步追了上来。 “林书记,听咱老粗的话,可不能支持汪金枝当妇救会主任!“ “为什么?就因为她没有从一而终么?“ “唉呀,农村封建势力太大啦!叫一个破鞋当了主任,咱们发动群众的工作就别做啦,咱八路干部就别想在这块地方开辟根据地啦,林书记,这可是件大事啊!“ 淡淡的星光下,林道静的双目闪耀着慑人的光亮: “王书记,我承认中国的封建势力--尤其农村的封建势力是很大,根深蒂固。可是,咱们共产党人应当做封建势力的维护者、卫道者,还是要想尽各种办法,冲破这封建的大网,给受它迫害的妇女们一线生机呢?咱们现在讲统一战线,那些有钱有势的地主官僚,旧军官们,有多少不是三妻四妾,几房姨太太,怎么咱们照样去团结他们,争取他们?可是对汪金枝这么一个小寡妇,只因为生活困难,给财主刘继功当了'外家',就这么破鞋长,破鞋短的。王书记,你怎么不叫刘继功是破鞋呢?他可是不只玩弄汪金枝一个女人啊!“ 区委书记王福来甩着烟袋荷包,愣愣地望着林道静,半天才答上话来: “林书记,您文化高,革命道理懂得多,咱说不过您。反正汪金枝当了妇救会主任,工作不好办。您瞧着办吧!“ 农民出身的干部王福来,嘎声嘎气地说完,返身往回走。 林道静望着那粗矮的背影,深深长叹了一口气。小俞也跟着叹起气来: “封建,封建势力无孔不入--哪年哪月才能在中国的土地上消失呢?“ [book_title]第九章 道静很奇怪,怎么见到汪金枝以后,竟无法把她和破鞋--浪荡娘儿们联系在一起。 她和小俞径直来到汪金枝家,敲开小木门,柳明、苗虹已先在这儿。 这是个小三合院,三间小北屋,两间西屋,东房是个柴草棚子,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干净净。 小俞和道静走进院里,一个二十六七岁、梳着圆头、穿着毛蓝布褂、黑裤黑鞋的小媳妇迎出门来。白净脸,细眉细眼,俏皮清秀。她一把拉住小俞的手,眼睛瞟着林道静说: “俞主任呀,你来啦。快进屋坐,这位大姐,“她一指道静,“长得好俊呀,跟画上的人儿一样。对了,跟柳明妹子怎么长得这么像呀!莫不是柳妹子的姐姐?“一边说,一边拉着道静的手,把她们让到上房西头。屋里炕沿前升着一个小煤火炉子。屋子不大,家具也不多,却窗明几净。柳明坐在炕上被摞前,低头看书,道静、小俞走进屋来,她才抬起头,淡淡地一笑,把书本放下,下了炕。坐在炕里头的苗虹,努嘴笑笑,没开口,也不下炕。 道静含着微笑打量着跟进屋来的女主人: “你是这村妇救会主任汪金枝?我们来麻烦你了。“ “哎呀!同志呀,盼你们都还盼不来,哪儿来的麻烦呀!大姐,你这就说远了。“小媳妇果然伶牙俐齿,“快上炕歇歇,我给你们沏茶喝。“ 道静转身和柳明紧握手,两双都是长睫毛的大眼睛,互相对望着。 “柳明同志,一九三七年咱们在北平的时候就认识。你那时候是北平医学院的高材生,能够到根据地来参加抗日工作,太好了。“ “谢谢您,林道静同志……“柳明低垂着头,声音低到刚刚听得见。这个动作和声音,使道静立刻窥见一颗痛苦的心。 小俞接上话来: “柳明同志,曹鸿远同志到咱们县来担任县委书记了,你们俩见到了么?“ “他真的来啦?“柳明猛地抬起头,眼睛闪着光--不知是泪光还是喜光,“他在哪儿?我还没有见到他呢。“ “我和他一同从山里到平原来的。他留在县城里有事,我们今天到这个村来看你,也看看汪金枝大姐。“道静纯净的眸子望望柳明,又望望汪金枝,微笑着说。 柳明紧抿着嘴唇,凝视着林道静,好像第一次见到她,半天才开口,声音颤颤的: “道静同志,你不怀疑我?不疏远我?你不怕我连累你么?“说着,泪水顺着柳明的面颊流下来。 苗虹急了,跳下炕,一把拉住柳明,哭着说:“明姐,你又哭了。你再哭,我,我……“ 汪金枝接着说: “哎呀,柳妹子,你哭什么呀?真金不怕火炼。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不,吉人天相,这位林大姐来看你,叫她帮助你说说好话,不就没事了么?成天急的茶不思,饭不想,叫姐姐我都急坏啦!“汪金枝掏出一块洁净的花手帕,要给柳明拭泪,柳明不好意思地扭过头。 “汪大姐,不用管我,这两位找你有事,你跟她们说话吧。“柳明哽咽着。 “对,对,我柳妹子别提多向着我啦!别人瞧不起我,说我这个那个的,她可有正经主意。她知道我是好人,是真心抗日的。可是,倒叫我柳妹子吃了挂落……“小媳妇给道静、小俞沏好茶、倒上水,望着两位领导,说着说着,眼里闪出了泪花。 道静用观察的目光,猜度这个小媳妇的心理。汪金枝说的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小俞说她和柳明很要好,柳明不怕人说她的闲话,这证明汪金枝说的是真心话。这使道静感到某种羞愧--自己怎么被旧意识束缚着,还不如柳明有自己的独立见解? “我叫你大嫂好吧?叫汪主任显得远了。你能告诉我们,人们为什么说你这个那个的?他们都怎么说你呢?“道静发问了。 汪金枝红了脸,讪讪地还没开口,小俞搭上话: “真的,汪大姐,我早想问问你,村里人为什么说你这个那个的?可是不好意思问……现在,你对我们说说好么?不要跟我一样--总是不好意思的。“小俞说着,脸红了。 小媳妇忽闪着细长黑亮的眼睛,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一枚闪亮的银戒指在她白嫩的手上颤动了一下,她说了。 汪金枝的父亲是扛长活的,因为死了祖父母,欠下债,金枝十岁上就被卖到一户大地主家当了使唤丫头。后来,金枝长成了挺俊的大姑娘,这家老地主就生了歹心,想收她当小老婆。她听说了,偷偷跑回娘家,哀求爹娘把她赎回来,她死也不愿做那个老头子的小老婆。可是爹娘没钱赎她。一气之下,她就和相好的小做活的私奔了。没多久,老地主把她抓了回来,毒打一顿,还强xx了她。又没过几天地主叫人给杀了,地主婆把她卖给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她忍气吞声过了两年,刚怀了她的小儿子小狗子,那个男人就去当了国民党兵。没过二年就听说被打死了。她有个瞎眼婆婆,还有小儿子,一家三口只有一亩多盐碱地,没法过活,村里就有些男人找上门来调戏她。她不答应,那些人就造谣言。从此她的名声就坏了--比那些真浪荡娘儿们的名声还难听得多。一气之下,她就跟了一个--一个--一个…… “一个什么呀?汪大姐,你快说呀!“苗虹一直挨着柳明站着,见汪金枝说到“一个“,就红着脸再也不说了,急得擂着柳明的肩膀,催促起来。 “好吧,妹子们,你们都是实在人,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这村那个刘继功,有钱有势,他也看上了我,到我这小屋里献殷勤。我想,一家老小都得活着,要卖,就卖给这个有钱的老头子。反正咱没能耐,要活命就只有走这一条道。卖给一个人,总比卖给那么多潦倒帮子强。整块割,比零刀剐强。从此,别的男人害怕刘继功,再也不敢迈进我的门坎,我倒清净了许多。当然,村里人还是瞧不起我,骂我,说长道短,话舌子多着呢,我就装听不见。唉,谁知咱娘儿们的苦啊!夜里头,我常常蒙着被子抱着枕头哭--哭,心里真是揣着块苦黄连啊……“汪金枝白净的脸严肃了,似乎被一种说不出来的屈辱、痛苦折磨着,两眼痴痴地盯着林道静。 “汪大嫂,你年纪还轻,怎么不找个会过日子的男人结婚呢?那样,闲话自然就消失了。“道静相信这媳妇不是在演戏。把自己被迫做了刘继功情妇的事,也敢说出来,有股子泼劲、直劲,是个可以相信的人。 忽然,小媳妇簌簌的眼泪,顺着腮帮向下流。柳明急忙掏出一条洁白的手绢给她擦泪,汪金枝扭过头低声说: “柳妹子,当着你们几位流眼泪,我觉得心里痛快!你们都是好人,我愿意对你们说心里话。问我为什么不再嫁人么?唉,因为--因为--只因为他呀……“ “因为他--他是谁呢?“小俞、小苗同时追问。 “就因为那个跟我一起逃跑的小做活的--同志们,你们都有公事,不要为我的私事操心了,这件事以后再说给你们听……眼下,咱妇救会该做什么事,你们下令,我去跑腿。不管那些老封建斜眼瞧我,正眼瞪我,我偏要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叫他们骂吧,骂不掉我一块肉。“说着,刚才还泪流满面的汪金枝,一下子又笑了。 道静不自觉地拉起小媳妇的手,轻声说: “你们妇救会办了识字班么?听说这一带妇女--连十多岁的女孩儿都不上学,能识字的妇女没有几个。咱们妇救会除了支援抗日,还要办好识字班,教青少年妇女识字、唱歌,这样才能提高她们的抗日积极性。“ “我来教唱歌。今天,我来当义务音乐教师。“苗虹双手打起拍子,像唱歌似的。 道静看着苗虹笑了。对小媳妇说: “好哇,先教唱歌,后教识字。可是,怎么能够把这些年轻的姑娘、媳妇找来呢?汪大嫂你出点主意吧!“ “我看呀,得把咱们村的老主任关大妈请出来。她在村子里可有威信呢,抗日积极又能干。她过去当过两个月的妇救会主任,因为村子里'合理负担'弄得不合理,老太太一生气不干了。这才把我这个'贱货'抬出来。我厚着脸皮,你们几位就跟着我一起去看看老太太,请她出来动员妇女。还有农救会的人,也跟她同坐一条船,她一出面就好办了。“ 几个妇女一同走到关大妈家里。这是一个用篱笆圈起来,只有两间小草房的雇农家庭。因为窗子很小,屋里黑洞洞的。地下除了一张破八仙桌,几只瓦罐,没有其他家具;炕上只有一条破被和三个孩子样的大蓝布枕头。人们一进来,关大妈热情地跳下炕,迎到屋门外,高声大嗓地一把拉住小俞的手。 “啊,小俞同志啊,你可到咱家来啦--咱们快有二十天没有见面啦。“接着,老太太一个一个地拉起柳明、林道静、苗虹的手亲热地晃晃。当扭头看见汪金枝对她点头微笑时,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冷地打个招呼,“汪主任,你也来啦?找我有事儿么?“ “关大婶,这几位同志听说你抗日积极,工作好,叫我领她们来见你。这不,我领来啦,你们说话吧,我走了。“小媳妇扭转身要向外走。 “大妈,刚才,汪金枝对我们说您是个抗日积极的老太太,她特别敬佩您。她现在是妇救会主任,您是副主任,有事儿一块儿商量着办吧。现在,咱们一块儿商量成立妇女识字班的事好么?“道静拦住汪金枝。 “大妈,这位林道静大姐,刚调到咱们安定县,担任县委副书记,还是县委宣传部长。她很关心妇女识字班的事,特别找您来帮助。“小俞等道静说完,赶快把她介绍给关大妈。老太太一听说是县委副书记来了,高兴得眉开眼笑,一把拉住道静的手摇晃起来: “哎呀,是位女书记呀,这可给咱妇女增了光啦!你说的对,咱们是得跟汪主任一块儿商量事儿。咱老啦,快六十啦,干不了啥事,汪主任年轻,心眼儿又活,叫她多干点吧。“ 这个晚上,秋水村小学校的一间教室里,明亮的煤油吊灯下,足有三十多个十岁到三十岁不等的女同胞,规规矩矩地羞涩而又好奇地坐在座凳上。小俞以县妇救会主任的资格,先讲了几句话,接着苗虹站在黑板前,挥动两只圆圆的胳臂打着拍子,教妇女们唱起歌子来。开始,讲台上只有苗苗一个人清澈的歌声;下面只有微弱的哼哼声。以后声音渐大,渐响,一个小时后,教室里歌声嘹亮。 高梁叶子青又青, 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占火药库, 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真是凶…… ……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 教室里歌声四起,道静悄悄地把柳明拉到教员休息室里。屋子不大,煤油灯下,两个相貌相像的年轻女人,对倚在桌边,低声说起话来。 道静问柳明到根据地后的情况和感想。诚挚炽烈的目光凝聚在柳明身上,柳明的心灼热了。她避开这双眼睛,自语似的说: “小俞总叫你林姐姐。你还没有来,她就多次跟我说到你。说你们在监狱里的情形。她还说到一位林红同志--我真羡慕你和小俞,遇到了那位有水平、情操高尚的好同志,快牺牲了,还诲人不倦……我如果能遇到这样的好同志,我想,我就不会被说成是什么托派了。就算是有人说我,打击我,这样的好同志也会理解我,会为我辨明真相……“说着,柳明低下头,哽咽住了。 柳明的泪水像滚烫的沸水浇在道静的心上。刹那间,她苦苦思念起林红来。她感到自己一向崇拜的人,仿佛在用严峻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责备着自己。比起她崇高无私的品质,自己好像矮了一大截,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柳明,别难过……“道静的声音低而忧伤,“要相信共产党,相信真理。生活的路不会永远是平坦的,不论对任何人。顺利是考验;挫折更是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和力量的试金石。柳明,我也许在说空话,我只能用这些空话来安慰你……“ “你在安慰我?“柳明的大眼睛熠熠闪光,一下子紧握住道静的手,“怪不得小俞总叫你林姐姐--像她在狱中时候,总叫林红姐姐一样。你真像林红姐姐……可惜,她已不在人世了,我能叫你林姐姐么?不,不!我不配!你是共产党的县委副书记,我是个被审查的人,只许老实交待,不许胡思乱想……林书记,请原谅我……“柳明的声音又哽咽了。 道静紧握住柳明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把她低着的头扳了起来: “咱们俩长得那么像,我当然可以做你的姐姐。不过在革命队伍里,不习惯称兄道弟,呼姐唤妹的,当着人,你就叫我林同志吧。“ “你允许我叫你'同志'?“柳明欣喜地凝视着道静的大眼睛,喃喃地说,“常县长常叫我去给他看病。可是,他说,不要叫他同志,要叫他县长。这是怎么回事呢?“ 道静岔开这个话题: “听说你和曹鸿远同志关系挺密切。他已经来到这个县,你们见过面了么?“见柳明凄凉地摇摇头,接着说,“明天早晨你回县城去看看他吧!他一定很想见你。“ “不,我不去!“柳明的脸涨红了,连连摇头,“他是书记,是领导。我去找他,谁知道他还肯见我不呢。就是肯见,我也不愿意连累他……有些人见了我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我。谁知道他会怎样看待我呢?“ “我了解,曹鸿远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到安定县城就打听你,想要见你。你还是去看看他吧。“道静神态真挚,话语温存,使柳明的心一阵发热,紧紧握住道静的双手,凝眸注视着她,把要说的话也给噎住了。 [book_title]第十章 柳明、苗虹在林道静的督促下,匆匆赶回县城。 柳明怀着忐忑不安、异常激动的心情,想赶快见到曹鸿远。苗虹几天不见高雍雅,也想很快见到他。 傍晚,一进群众团体的大门,苗虹径直奔向青救会去找高雍雅。柳明回到宿舍,想洗把脸,梳梳头,把身上的尘土掸干净再去找曹鸿远。不料刚进门不一会儿,闻雪涛一头撞了进来。过去的亲切和蔼不见了,县委组织部长的脸上,像片乌云,阴沉沉的。 “柳明,你在秋水村又住在汪金枝家了?怎么回事?请你解释一下!“ “已经向您解释过不只一次了:她是村妇救会主任,我是做妇救会工作的,到了村里,当然先要找她。“ “不是对你说过了么,连区委书记王福来--那个关心你的农民干部都不赞成你和汪金枝接近。她生活作风不正派,难道你不知道么?这样,你会脱离群众,老百姓也瞧不起你……“ 柳明站起身,双眼紧盯在闻雪涛的脸上,半天,才吐出声来: “您更瞧不起--我!我犯了什么罪?“ “犯不犯罪,有什么问题,你自己心里明白……“闻雪涛也恼了,白净的长脸,涨得紫红,“我们在挽救你,优待你--还分配你工作。想在工作中考验你。可是你,你怎么执迷不悟?!“ “把我的医务主任罢免了,根据地这么缺乏医生,你们却叫我去做妇救会的工作--这就是优待?这就是挽救?“柳明的脸色煞白,容易掉泪的姑娘,此刻一滴泪水也没有。 闻雪涛找把椅子坐下来,翻着桌子上的几本书籍,几本笔记本。一看全是医学方面的--《内科学》、《战地救护学》……还有几本线装的《伤寒论》、《内经》等中医书。闻雪涛抬起头,嘴角含着一丝冷冷的笑: “医务主任?你想当哪家的医务主任?怪不得叫你写检查交待你不写;倒写了这一本一本的读书笔记。“ 柳明的脑海里霎地浮上一个奇异的清晰的映象--秋风瑟瑟的时候,她和闻雪涛一行十几个人从北平出发,住到山村的破庙里,夜寒冷,冻得睡不着。闻雪涛用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身子温暖着苗虹和她。多么亲切、多么可爱的大姐!怎么,如今,当了县委组织部长,当了负责审查她的干部,却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完全陌生可怕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人竟这么善变?柳明抬头望着闻雪涛那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迷惘了,糊涂了,仿佛梦魔在作怪,一只魔手,把她抛入黑洞洞的深渊中…… 两个人僵持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进来的是常里平的警卫员小张。小孩子只有十六七岁,进门行了个军礼,瞅了闻雪涛一眼,转脸对柳明说: “柳同志,常县长的头痛病又犯了,直哎哟。他叫我请你去看病。“ 柳明低着头坐在小铺上不出声。 小张两眼紧盯在闻雪涛的脸上,期期艾艾地又说了一遍--像是对这张脸说的。 柳明仍然不出声,也不动。 闻雪涛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嘴唇,轻轻叹了口气。 “柳明,常县长既然有病请你,你就去给他看看吧。“说着,自己先向室外走。柳明仍不出声,跟着小张来到县政府常里平的卧室里。 常里平躺在床铺上用被子蒙着头。听见脚步声,开门声,才把被子掀开,一见是柳明,又连声哎哟起来。一边哎哟,一边抬起身让柳明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对小张说: “快去洗个干净茶杯,沏杯茶来。“ 柳明呆呆地像根木头橛子戳在椅子上。她仿佛被绑架,不知身在何处。一种莫名的痛苦充溢全身--他在哪儿?他怎么不来看我呢?--如果像闻雪涛那样,我刚进屋,他就跟了进来多好……可是,他还理我么? “小柳,你在想什么?“柳明耳边响过一声和悦的话音,“是不是小闻对你的态度不大好,又问你什么了?“ 柳明的心悸动了一下,这个县长真会观察,他一下就看出了问题。她极力克制住自己,小声说: “我是个受审查的人,问我什么都是应该的。常县长,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去找部队上的医生?找我,你不怕受连累么?“ 常县长掀开被子下地穿鞋,坐在床沿,满脸关切的神色: “小柳,你一个大城市里的大学生,热爱祖国,投身到民族解放战争中来,在山里两次反扫荡当中,我亲眼看见你表现得很好嘛。你是位难得的好医生,有技术、有本领、又有高度责任感,怎么忽然被怀疑起来?真是莫名其妙!“说到这里,常里平又连声哎哟起来,“小柳,哎哟!快来救救我!我的头疼得快裂了……“说着又一头倒在枕头上。 听了常里平的话,柳明立刻像有一瓣甜柑桔咽入苦涩的喉咙中。见这位县长如此痛苦,顾不得品尝这甘甜,急忙伏在床边,对着他的头部按摩起来。她在山里时,曾向一位农民医生学过按摩。哪个部位痛,就在那个部位找最痛的压痛点,找到了,就在那个地方用力揉按,把那痛点凝聚的筋包(她的经验似乎有这么个东西,中医说“痛者不通也“,就是那个滞住的地方)揉散开,痛就会消失。此刻,柳明就在常里平的头部找起痛点来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