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荆轲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59397 [book_dec]高阳著,1966年2月15日《荆轲》开始于《联合报》连载,至9月28日结束。1968年8月由皇冠出版社出版单行本。《荆轲》以家喻户晓的“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为蓝本,在史实的基础上进行了生动的演绎,塑造了一个有智谋、有胆识、有情义的荆轲。几经周折,燕国太子丹终于摆脱了嬴政,平安回到燕国,结识了智勇双全、胆识过人的侠士荆轲,并与荆轲谋划了灭秦之计。荆轲感念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毅然决定踏上刺杀秦王的不归路。而美丽娴雅、温柔深情的燕国公主,却撼动着荆轲那颗视死如归的心。和着高渐离的筑声,捧着樊於期的首级,带着徐夫人亲铸之剑,荆轲踏上了刺秦的不归路…… [book_img]Z_14857.jpg [book_title]序曲 月满之夜,谷底却是一片漆黑。除非月挂中天,不偏不倚地直射到谷底──正如白昼一般,除非正午,谷底才有直射的阳光;否则,晴天亦如阴天,月夜仍是黑夜。 这条狭谷也是一样。如不是身历其境,或者在山顶迫近下望,不会发现这从山峻岭之下有一道绵亘十五里,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骑,虽非地狱却难见天日的隘路。它被深埋在崤山之下,所以称为“函谷”。说什么鬼斧神工?它必是崤山山神得罪了雷公,震怒之下,挥掌一劈所留下的创痕。 白昼,过午一交申时,函谷道中便断了行旅;偏有这个北风凛冽的深夜,居然出现了人迹。一行三骑,在重岗叠阜之间的一线羊肠曲径中,没命地飞奔。人,仿佛就撞在怪石嵯峨的崖壁上,都无所顾惜;而马,却未能善解人意。这时不是“驰道”,无法一骋凌云之足;而且蹄足上还包著草席,累累堕堕,好不舒服,偏偏主人不谅,还使劲地抽著鞭子,喷鼻嘶叫的抗议,毫无用处,于是其中一匹烈性子的枣红马,在差一点撞到一块凸出的崖石时,一怒跳脚,陡然直立,把它的主人掀了下来。 幸好后面的两个人,矫健机警,一见影绰绰长出一道黑影,双双下死力收住了马;嚼环勒得那两匹马痛澈心肺,唏聿聿一声长嘶,也都是双蹄上扬,直立了起来。亏得这一下,才没有把前面落马的那人,乱蹄踩死。 “大夫,大夫!”后面那两个人,滚鞍下马,赶上来问讯:“无碍否?” “不碍!”被称为大夫的那人,揉著腰站了起来,又说,“上马,赶路!” “歇一歇再走吧!反正鸡鸣之前,总可到达关前。” “不!”大夫说,“早早赶到为妙。” “还是谨慎些好。”另一个随从劝他,“反正有‘封传’在,不怕不能出关。若是心急赶路,再出了什么差池,反变得‘欲速则不达’了。” “呃!”那大夫突然有所醒悟,答非所问地说:“把马足上所包的东西取下来!无须用此。”然后他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别忘了,我是秦国的右大夫。” 那两名随从,顿时省悟,马足上用草席包裹,是为了减低蹄声,避免他人注意;其实在这深夜的函谷中,便雷轰电驰也不妨,因为根本就无住户行人。再一层,“右大夫”持“封传”出关,并无遮掩行迹的必要;果尔如此,出乎常情,反倒容易引起关吏的怀疑。 于是,那两名随从,齐声应喏;把三匹马蹄上所包的草席,都取了下来。 歇得一歇,等气力略略恢复,重新上马;狭狭的幽谷中;十二块马蹄铁敲打在坚硬的石块上,响起一片极其清脆热闹的声音,恰有破倦之功;那位年方三十的秦国“右大夫”,怀著一种莫名的亢奋心情,领头前行;看看地势渐高,月色渐明,越发有一种临深履渊之戒。 万山丛中,双峰对峙,形成一个缺口;百二秦关,隐隐在望──天下艳称的“崤函之固”,将要为这位“右大夫”所突破了! 于是,猛挥一鞭,策骑沿著坡道到关前。然而那是毫无必要的;确如他的随从所说,还早得很了。“日入而闭,鸡鸣而开。”自有函谷关来,规矩便是如此;即令有“封传”在身,半夜也不能叩关。 关前有沿山而筑、错落高下的民居,大概百把户人家,形成一个市镇。欲待敲开了门,乞些汤水,顺便稍作休息,却又怕惊扰了人家;那位右大夫踌躇了一会,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因而稍一张望,便向一块凸出而平滑的崖石走去。 两名随从,一名照料马匹,一名来侍候主人;他取了块作为马鞍的褥子和干粮袋,赶在前面,拂去了崖石上的浓霜,铺好褥子,等右大夫坐好,随即自干粮袋中取出一大块麦饼,双手奉上。 他极饿;但是硬得像石头样的麦饼实在太粗粝了;使劲咬下一块,含在嘴里,咀嚼得牙根发疼,而喉头倒似有样东西横亘著,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把口中的麦饼咽了下去。 “你们吃吧!”他把多下的麦饼递给了随从。 另一名随从安顿好了马匹,跟著也到了他面前;悄声问道:“大夫!冷得厉害;可要砍些枯枝,生起堆火,为你取暖?” “不好!”他使劲地摇一摇头,同时不自觉地环目四顾:“此是极紧要的所在,半夜里出现火光,引起误会,会惹下很大的麻烦。” “是!” 两名随从相互看一眼,一左一右翼蔽著他,稍稍遮挡了西风和寒气。身上倒是比较舒服得多了,心里却仍不安闲;沉沉关塞,迢迢银汉,何时才得鸡鸣一声,开关出客? 忽然,他想起了孟尝君故事,信口问道:“你们会学鸡鸣不会?” “没有学过。” “我会。”另一名随从好奇地问道,“大夫,何以问这话?” “五六十年前,齐国的公子孟尝君,门下食客数千,皆是才俊之士;偏偏有鸡鸣狗盗之徒,夹在中间,大家都看不起他们。后来,孟尝君要从秦国回齐,半夜到了这里函谷关前,会鸡鸣的那位食客,建了大功──他一学鸡鸣,左右民居的鸡闻声皆鸣;关吏开关,孟尝君扬长而去矣!” “这妙啊!”会鸡鸣的那随从技痒了,“咱们学一学前人的样!”说著,便要撮口相呼。 那位右大夫跳了起来,一掌击落他的按在唇边的手,神色严重地斥责:“你要干什么?”但是,他忽又马上执住那只被打的手,不胜惶急歉仄地说:“喔,喔!我不该这样!我错了。你是好意,我竟辜负了,何以为人?” 那两名随从,看他如此自责,深深惶恐。主仆三人,执手无言,不知不觉间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却都是无声的饮泣。 一声鸡鸣,止住了他们的眼泪。侧耳细听,啼晓之声,此起彼落──关城中出现了灯火光。 “大夫,开关了。” “检点‘封传’!” “在我这里!”会鸡鸣的那随从,小心翼翼地从身上取出块尺五长的木牌一扬,“封识完好。” “好!”右大夫就著月光,细细看了随从的脸,泪痕已无,神情欢愉,便也高高兴兴地说道:“上马走吧!” 于是都上了马,一冲而上,直到关前。关门初启,关吏却已精神抖擞地当户而立;威严地举手阻挡,示意下马受检。 秦法严峻,特重各人的权责,虽是小吏,亦不可轻侮;那位右大夫不敢忽略,亲自持了封传,徐步上前,朗声说明:“奉诏赴赵国公干。请验封传。” 关吏注意到了他的服饰,礼貌地点一点头;接过封传,招招手唤士兵取来枝明晃晃的火炬,先细验了御史的封印,然后打开封传,上面记载著出关的人的姓名、身分和年龄,逐一对照,毫无疑问,便即交还封传,说一声:“放行!” 那右大夫徐徐伸手,接过封传;但完全意想不到的,他的手忽然让关吏一把捏住了。 “右大夫!”关吏逼视著他问:“你的手,何以发抖?” 这一问,叫他心里发抖了!而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幸好,身后一阵劲急的西风提醒了他,“太冷了!”他吸著气说。 “喔!”关吏松开了手,并且好意地指点:“你可以到驿馆去歇一歇,喝碗热汤水,等日出了再走。” “王命在身,不敢耽搁;不过,我倒是要到驿馆去换马。请问,驿馆在何处?” “你看,那不是!”关吏向右一指,又问:“你是第一次出关么?” 若非第一次出关,不会不知道驿馆就在关右;他懂得问话的意思,便顺著语气答道:“是的。” “但是,你不是生长在关中的。”关吏的炯炯目光又射过来了。 他再一次省悟,由于他的燕赵口音,关吏才有如此的疑问,这不难解释:“是的。”他说,“自十年前入关以后,还是第一次出关。” “嗯,嗯。”关吏释然了,又指一指关右,“请到驿馆换马去吧!” 驿馆不过一箭之路,凭封传换马,一共三匹,倒有两匹的马股,用布帛紧紧包扎;那是驰驿的人,拿鞭子抽得太狠,受了伤的马。右大夫心有不忍,要想重换,而厩中馀马,十九如此,只好仍旧骑了原来的马匹上路。 出关还是秦国的国境──函谷关以东,原为周天子的王畿,现在是秦国的“三川郡”。逐站驰驿,一出新安,地势顿形开阔,越发加紧赶路,过洛阳,到孟津,渡河折向东北,虽已到了赵国境界,却仍是秦国势力所过之地。直待过了安阳,渡了漳河,才算是真的到了赵国。 到了赵国──要紧的是脱离了秦国,这位多少天来一颗心总像悬在半空里,并且付出了太多的体力,日夜在马鞍上颠簸,浑身骨骼仿佛已抖撒了似地的秦国右大夫,便如绷紧的琴弦,遽尔裂断;舍舟登岸,才走了数步,突然腿一软,仆倒在浊流滚滚的漳河边。 两名随从赶紧俯身探视,同时惊惶失措地大喊:“太子,太子!” 他是太子;燕国的太子,名丹。不是什么秦国的右大夫──那只是贿通了秦王的宠臣蒙嘉,盗用出关的封传,临时假托的一个官衔。 “我累了,太累了!” 太子丹有气无力地说了这一句,突然又一挺身坐了起来。这叫人想到剖腹刮鳞的鲤鱼,丢入釜中又一跳老高;把那两名随从吓一大跳。 “这里还不是善地,走,走!” 燕太子丹使劲把助他出关的那道封传,投入漳河;换去了秦国的官服,在随从的扶掖之下,挣扎著来到邯郸。 这个地居要冲的赵国都城,车马塞于通衢,弦管响入云霄,繁华更胜于昔;微服闲行的太子丹,抚临旧游之地,勾起太多的回忆,也有太多的今昔之感。 属于邯郸的回忆,至少有二十年了。那时,他跟此刻在位的秦王嬴政,都只是七、八岁的孩子。 嬴政的曾祖便是秦昭王,秦昭王的次子初封安国君,他有廿几个儿子,其中之一,名叫异人,为夏姬所生;夏姬不为安国君所宠爱,因此,她的儿子异人亦不为安国君所重视。当秦国与赵国,为了修好而互换质子时,由于秦比赵强,所以把无足重轻的异人送到邯郸,质于赵国。赵国自然也不会看得起他,饮食供应,极其菲薄。这样,秦国王孙的异人,便潦倒在异乡了。 其时有个来自韩国,籍隶阳翟的大腹贾,名叫吕不韦;他拿做买卖的眼光来看异人,觉得他是一票可以囤积居奇的好货色。于是刻意结交;穷途末路的异人,忽然得此推衣解食、情意殷殷的照拂;对于吕不韦的感激,是不言可知的。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一病呜呼;隔了两年,异人的父亲安国君被立为太子。 这一来,异人的“行情”也看高了,更值得吕不韦投资。他亲自去了一趟咸阳,为异人,也为他自己觅得了一个好机会。 安国君成为太子以后,立他的爱姬华阳夫人为正夫人。华阳夫人没有儿子;经过吕不韦的设计,异人对华阳夫人表现得特别孝顺,因而华阳夫人便征得安国君的同意,立异人为嫡子。 秦昭王五十六年,秦国命王𬺈伐赵;赵王大怒,要杀异人,亏得吕不韦以数百斤黄金,贿买了赵国的关吏,得以逃回咸阳。但是他的爱姬和长子却仍旧留在邯郸。 异人的长子,便是嬴政。嬴政的母亲,原是吕不韦的姬妾;怀孕之初,吕不韦叫她引诱异人,然后顺水推舟,割爱以赠异人,生子便是嬴政。 因此,嬴政实在是吕不韦的儿子。在他幼年,燕国太子丹,亦质于赵国,彼此住得极近;两个自然而然地成了朝夕相处的游伴。嬴政生来瘦小,而且暴睛低额、鹰鼻猴腮,加上如劈竹子那样难听的豺声,好不讨人厌!只有燕太子丹却拿他当亲兄弟看待。嬉戏追逐,在那春来一样桃李芬芳的北国平原,他们曾有过太多的欢笑。 那些欢笑,此刻在燕太子丹耳际还依稀可闻;但是心中的感觉,不是怅惘,而是惊悸──他无论如何不能想像嬴政竟是这样对待一个儿时的好朋友! 嬴政在十三岁便即位为王。秦昭王在位五十六年;然后是安国君继位,是为孝文王。异人的妻子,便在这时候由赵国护送回秦。 孝文王在位仅仅一年;太子异人立,是为庄襄王,以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过了三年,庄襄王一病而亡,于是嬴政继位,尊文信侯为相国,号称仲父,掌握秦国的实权。 这时燕太子丹,已由邯郸回国。但到了嬴政即位的第十年,收回大权,免吕不韦的相职,流放到巴蜀以后;燕太子丹却又到了咸阳。 那是燕国愿向秦国修好的表示;而所以特遣太子丹为质子,即由于他与秦王是总角之交,希望获得格外的优礼,促进两国的邦交。 秦王嬴政对燕太子丹,倒确是另眼相看的;不过,那不是青眼,而是白眼。 而且他连看到嬴政的白眼的机会,也是有限的。算起来一共不过五次,每一次,嬴政都是眼高于顶,爱理不理的神气。他不相信嬴政的记忆力会坏到连儿时的旧梦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也不相信嬴政是由于太忙的缘故,抽不出叙旧的时间──他相信,秦王嬴政是因为天性阴鸷残忍,以及他的奇丑的身世和他即位以后,太后淫乱不正,播于天下的丑闻,才使得他对任何人皆怀有一种莫可究诘的怨毒恨意。 然而,他虽了解到这一点,却仍旧没有办法原谅嬴政,因为他是完全无辜的,他是对嬴政有情义的,而且他是代表燕国来对秦国修好的;所以嬴政对他的寡情薄义,傲慢欺侮,是对整个燕国的蔑视。作为燕国的太子,他愧对他的父王和国人;他可以忘却个人的恩怨,却不能抛却为燕国争面子、争地位的大节,否则,他不配作燕国的太子,更不配在若干年后继位为燕王。 就是个人的恩怨,在情感上又怎能轻易抛却?特别使他难以忘怀的是三个月前,经过一再请求,方始得以相会的那一面。 “启大王,外臣有不得已的请求,伏乞大王鉴纳。” “嗯。”嬴政翻著白眼,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臣父年迈多疾,许臣归省……” “什么?”嬴政的暴睛,努得更凸出了,“你在说什么?” 低声下气的燕太子丹,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乞大王许臣回燕省亲,期以半载,必当重入函谷。” 嬴政发出极其难听的狞笑,入耳如闻荒野中枭鸟夜啼,令人毛骨悚然;然后,他指著栖息在殿角的乌鸦,用嘶哑的豺声咆哮著:“你等著吧!等到乌头白、马生角,我放你回去!” 这是说,他此生休想再回燕国了。而现在,乌未头白,马未生角,不也脱出了樊笼?但,这不是一种境遇的结束,而是开始。 “嬴政!”他凝视著西方的落日,从牙缝中迸出几句话来:“你等著,我总有一天还要回咸阳,叫你看看我是何等样的人物!” [book_title]第一章 从怀州河内来到榆次的荆轲,已经相当狼狈了,除去一剑一马,别无长物。前路茫茫,去既不能;而囊无馀资,留亦不可,这进退之间,简直没有主意可打。 但是,以他脸上的神情,怎么也看不出他这天的晚餐还没有著落。这就是养气的功夫。他颇自矜他的这份修养;自然,矜持也是在心里,从不会摆在脸上。 “去吧!”他对自己说:“出去走走。越是遭遇困境,越要显得潇洒。” 他本来就够潇洒的了。跨一匹骏马,悬一柄长剑,剑鞘的尖端,敲击著马蹬,叮东叮东地直往闹市而去;看上去越发像个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 走过一家锻冶铺,熊熊的炉火,乱爆的火星,和沉著宏亮的打铁的声音所汇成的那份热闹劲儿;对于他的萧瑟的心情,构成了无可抗拒的魅力。于是,他下了马,踩著从容的步子,走了进去,站在铁砧旁边闲看著。 打铁的汉子,只穿一条犊鼻裤﹡,映著炉火,半身油光闪亮;臂上的肌肉,一块块在滑动,就仿佛有一群淘气的小耗子,藏在里面,不时在流窜似地。(﹡膝盖骨,犹如小牛的鼻头,故称犊鼻。犊鼻裤,即半短裤。) 他打的是一支三尺长的铁条,手法又重又准,一锤下去,火星横飞,随即化为铁屑,散落在地。这样从头到底,依次而下,打完一遍,铁条像去了一层皮,但依旧周身通红;那汉子用火铗夹起,随手往水盆中一抛,在“滋、滋”的淬铁声中,他抬起手背,抹一抹汗,同时发现了荆轲。 说得实在些,他是发现了荆轲腰际所悬的剑。 那把剑漂亮得很,剑柄嵌松绿石,镶金丝;金丝盘成饕餮﹡面的花纹,手工极细。剑柄与剑身接合之处的“璏”,是用黄金铸成的。 (﹡传说中的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古代青铜器上面常用它的头部形状做装饰,叫做饕餮纹。传说是龙生九子之一。一说是断头的蚩尤。现在则用来形容极度好食的人。) 荆轲知道他目光所注意的是什么,行所无事地微一转身,剑鞘打著铁砧,“光啷”一响,好听得很。 “足下从何处来?”打铁的汉子问。 “怀州河内。” “喔。齐人?” 荆轲心知是因为他的口音,不似卫国。他的祖先出自齐国,本姓庆;若要冒充为一直居于大国地位的齐国人,不会有人不信;但是,他不愿如此。 “错了。我说齐语,并非齐人。” “是鲁国?”打铁的汉子,忽然又卤莽地改口:“好了,不管你是那里人,只问可许我借你的剑看一看?” “怎么不许?”荆轲把他的剑解了下来,捏著剑尖,递了过去。 打铁的汉子,以满脸庄重肃穆的神色,徐徐抽出剑来,细细看著。那是把新铸的青铜剑;形制极其讲究,但只能作为装饰之用。 “你的剑还未开锋。” “故意不开锋的。” “为什么?” “只为不愿杀人。” “然则有何用处?” “备而不用。” 打铁的汉子,对他的话莫测高深,只报以不明意义的一笑;然后又用手慢慢拭著剑刃,显得非常爱慕的样子。 荆轲不动声色地看著。他的剑曾为许多人鉴赏过;然而都只注意他的剑柄,像这个人那样专心一致欣赏剑身的,在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替你开锋如何?”打铁的汉子又说:“家师是徐夫人。” 赵国的徐夫人,天下冶工第一,可以媲美吴越时代的莫邪。荆轲想不到这个状貌粗鲁的汉子,竟是徐夫人的门下;于是肃然改容了。 “久仰令师的名声。此去邯郸,必要一见。足下尊姓?” “我叫孟苍,是家师的最不成材的学生;不过眼高手低,名剑入目,还不至于错过。”孟苍把荆轲的剑半举齐胸,反复看了看又说:“可惜,铅的份量多了些,如果多用些锡,还要锋利耐用。” “反正我也不想杀人──而且,也没有人值得我及锋而试;锡多锡少,皆无所谓。” “对了!”突然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插嘴,“反正你的剑,多用些黄金,望著好看就行了。” 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样恶语相向,而且涉于讥刺,是极其失礼的一件事;若逢好勇斗狠之夫,说不定就会出一场人命,因此孟苍赶紧低声相劝:“别理他!他又多喝了些酒,酒德之坏,无以复加。” 荆轲还未开口,那极难听的声音倒又响起来了:“姓孟的,你在那里胡言乱语些什么?谁喝多了酒?” 别人要息事宁人,偏那家伙不通人性;气得孟苍跳脚大骂:“简直是畜类,越扶越醉。趁早替我滚!不知替我得罪了多少客人,耽误我多少交易!” “不,不!”荆轲反过来劝他:“别动气,都是好朋友!” 说了这一句,他回过身来,看见另一面有五六个人在喝酒;其中一个,好一张赤红脸,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喝多了酒?反正形相狞厉;特别是那生满两颊的胡碴子,和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又脏又丑,格外惹人的厌。 “劳驾,请把剑给我。”荆轲重又回身,对孟苍说。 孟苍不知该怎应办?他已看出荆轲深沉,但这样子的喜怒不形于颜色,却是深沉得不可测了。他怕他有著什么出人意料的动作,闹出事来,替他惹来难以料理的麻烦,因而踌躇著不肯把剑交回。 “不是没有开锋吗?” 没有开锋的剑,与一块顽铁相差无几。这下,孟苍被提醒了;而且听他的口气,明是猜透了别人的心思,特意说这话叫人放心的。于是孟苍把荆轲的剑,双手奉还,却到底又补了一句:“看我的薄面!” “言重!言重!” 荆轲提著剑,向另一面走去;越走越近。那五六个人都用警戒的眼色看著他。为了松弛他们的紧张,荆轲投以友善的微笑;接著把他的剑插入皮制饰玉的剑室──剑鞘。 这时,有个年纪较长的,举起瓦缶﹡相招:“来!喝酒。”(﹡缶,大肚小口的瓦器。) “多谢!”荆轲接过瓦缶,双手捧著,齐眉一举,很从容地喝干;用手指拭一拭瓦缶边缘把它交了回去。 “嗨!”面红如火的那人,粗鲁地向他招呼;接著问出句话:“你怎地这等狂妄?” “不敢。”荆轲平静地回答,“请明示,我是怎地狂妄了?” “剑不开锋,又说不爱杀人;仿佛只要你的剑一开锋,爱杀谁就杀谁?”说到这里,又戟指瞪眼,厉声再问:“可是这话?” 这样盘问盗贼似的神情,叫荆轲大起反感;想了一下答道:“我,自觉养气的功夫,还嫌不够;有利器在身,只怕一时气愤,出手难免伤人。足下说我狂妄,未免苛责。” 那人在鼻孔里“哼”了一下,管自己别过脸去喝酒。这轻蔑的神态,使得荆轲忍不住了,猛然转身,向孟苍高声说道:“请为我的这把青铜剑开锋!” 这话一出口,孟苍不答,旁观者又都复现紧张的神色,怕是他准备要跟那莽汉拼命了。 而那莽汉头也不回,只又在鼻孔中“哼”出声来。荆轲心中一动,觉得此人万万不可轻视。 而奇怪地,就在这时候,忽然众声皆寂;冶金打铁之处,终朝叮叮当当的声音吵死人,一下子静了下来,但见一炉红火,冒著纯青的火焰,这景象令人不安得很。 最不安的是荆轲。他发现他陷入一场极难应付的麻烦之中;光是料理那粗鲁汉子,还不算太困难,难办的是他要周遭的人佩服。 他立刻发现,这是对他平生所学的一种考验,养气的功夫,便是要用在此时此地,于是──。 于是,他微笑把剑又归宝剑鞘。顺手又举一瓦缶的酒,在空中划过半个圈子,向所有的人表达敬意;然后,他自我介绍:“某,卫国荆轲,……。” “啊!”最年长的那个,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又惊又喜地,“你就是荆卿!幸会,幸会!” 称“卿”便表示极其尊重;其馀的人,虽不知荆轲是什么来头,但都受了此人的影响,改换了一副仰慕的神色。 荆轲觉得很安慰,因为他的声名已经远播,而尤其重要的是,在这尴尬局面中,获得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友谊。 “我唤宋意。”那年长的又说;接著宋意替他逐一介绍,荆轲一一为礼。 快轮到那粗鲁的汉子时,他不要宋意为他报名,自己大声地说:“我姓盖!” “喔!”荆轲注意到了他的剑,“足下来自巴蜀?” “你听我的口音像吗?” “口音不像,近似楚音。” “然则你何以说我自巴蜀来。” “只从尊剑来猜度。” 姓盖的那口剑,此时很少有人用了!因为太简陋了!长不过两尺稍馀,形似韭叶;剑身与剑柄没有区别,剑柄用两块木片包住,拿根白绳子随便缠一缠;白绳子已变成灰黑,泛出油光,那满沾著的垢腻,不用提,是如何叫人恶心了! 但是,荆轲不敢轻视,凭这么一把剑,敢于目中无人到这样的地步,可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他──荆轲从那把不起眼的剑上,就能看出他是个行家…… “天下名剑,出于吴、越、楚。尊剑形制,为巴蜀所常见,南方罕睹;因而我猜想尊兄来自巴蜀。或者,”荆轲极其轻巧地一转,把他自己的话拉回来,“曾作巴蜀之游。” 巴蜀是流放罪犯的地方,姓盖的听了他的话,大不舒服,冷笑道:“便到过巴蜀,又待何如?” “盖兄!”宋意紧接著以责备的神态和语气说:“怎地,你说话总是与人作对?” 姓盖的不响,但显然地,脸上有著愧色。 荆轲依然微笑著,徐徐喝了口酒,向宋意点点头说:“剑道深微,像盖兄这样,实在难测。” 这话表面上恭维,其实有著讥嘲之意;姓盖的甚不服气,然而无法发作,想了想,问道:“嗨,我倒听听你的,剑道怎么个深微?” 这正面的考问,荆轲不敢随便回答,细细思索一下,答道:“虽说深微,其实只一个字便可涵盖。” “哪一个字?” “无他;一个‘利’字而已!” “仅一‘利’字,可以涵盖一切吗?”宋意怀疑地问。 “诚然。”荆轲断然决然地答道:“利器在手,无往而不利。” “岂有此理!”姓盖的插进来说,“照你的说法,是剑役人,非人役剑。好没意思!” “话不是这么说,剑未出手,是人役剑;一出手则是剑役人。此收发之间,凭乎一心;所以,依旧是人为主宰。” “诡辩!” “盖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宋意为荆轲不平,“相与论剑,有话尽管请说,何必动意气?” “论剑?”姓盖的哈哈大笑,“我看是剑论──剑论人。只弄把玉首、金柄、皮室的好剑,便算是尽了剑道了。” 这几句话说得够刻薄,但是荆轲辩才无碍,从容答道:“正是如此!此所以古来雄主,皆求名剑,颛顼有‘画影’、‘腾空’;少康铸八方铜剑;太甲有剑曰‘文光’;武丁有剑曰‘照胆’……” “好了,好了!”姓盖的大声打断了他的话:“弄这些无稽之谈来瞎扯,还论什么剑?” “好,那么谈些信而有征的事。且不说周穆王的昆吾剑,切玉如泥;请教,干将可有其人?” “自然有的。” “欧冶子呢?” “那是越国的名冶工。又何消问得?” “恕我饶舌,再请问一句:风胡子,亦有其人否?” “那是我们楚国的良匠。”座客中有人操楚音者答说。 “然则,我要请教盖兄:干将、莫邪夫妇所铸的雄雌双铜剑,越王允聘欧冶子所铸的铜剑五口‘纯钩’、‘湛卢’、‘豪曹’、‘鱼肠’、‘钜阙’;楚王命风胡子,求欧冶子及干将所作的铁剑三口:‘龙渊’、‘太阿’、‘工市’。可是信而有征?” 姓盖的语塞,而其馀的人,包括宋意在内,却都听得津津有味,一齐用羡慕的眼光看著荆轲;仿佛羡慕他对于剑的典故,竟知道得如此之多。 但姓盖的不肯放弃争辩;而且争到要紧所在来了。“我问你,你的意思,可是只求剑利;而不必讲求击刺之道?” 这句话问得很厉害,荆轲不即回答,徐徐解下剑来,端然横置在面前,然后平静地答道:“只闻干将之类的名剑,水断蛟龙、陆剸犀革,不闻持此剑者,讲求击刺之道;只闻专诸以鱼肠刺王僚,胸断臆开,贯甲达背,不闻专诸讲求击刺之道!” 他的话一完,阖座拊掌称妙。自然,姓盖的是例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张赤红脸竟然发青了。 荆轲心里有些著慌,只表面上声色不露;慢慢地取起了剑,准备告辞。 “慢著!”姓盖的大喝一声,按住了他的手:“把你的剑开了锋;看看你的‘水断蛟龙、陆剸犀革’的宝剑,可能伤得了我盖聂一根毫毛?” 盖聂两字入耳,把荆轲惊得心里一跳;而脸上的微笑,却更愉悦可人了。 “干什么?干什么?”孟苍赶了过来劝架。 座中最年长的宋意,亦以微近叱责的声音命令盖聂:“放手!有话好说。” 盖聂不能不听,收回了按住荆轲的剑的手,转而握著他自己的那把短剑,大拇指按著剑身与剑柄相接之处,中间三指紧握剑柄;剑柄尽处,通常称为“首”的部位,藏入掌中,以蜷曲的小指虚虚约住。这是一个最易使劲的姿势,一剑前刺,所用的力量,由身及臂,由臂及掌,而自抵著掌心的剑首贯注到剑尖;若非如此,当年专诸刺吴王僚,鱼肠剑不能贯甲穿胸,直达于背。 而现在盖聂出现了这样的姿势,意味著一动手便要判生死。于是在座的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 孟苍自是格外紧张。如果出了人命,他是地主,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所以横身其间,翼护著荆轲问道:“何事相争?说出来让大家评个理。” “盖兄要与我在剑上较量一番。”荆轲笑著回答。 “快去把你的剑开了锋!”盖聂再一次挑战:“难道我盖聂值不得你‘及锋而试’?” 荆轲心知惹恼了盖聂的,便是这句话。然而此时不便认错,只仍旧摇摇头说:“平生不爱杀人,素志早定,不可更改。” 语气依然似软而实硬,盖聂越发生气;但他知道,咆哮无用,便换了冷静的声音:“你放心,我不致让你给杀掉!” “就算杀不掉,至少得毁掉你的剑。”荆轲看一看他自己的剑,又说:“我这把剑,虽无切玉如泥之利;敌你的剑,却是有馀。” 这便有闪避之意了。盖聂不肯饶他,接口答道:“这更不要紧了!我这把破剑,不值几何。被你削断了,正好让孟苍送我把好铁剑。而且,我也不相信你能损我分毫;谓予不信,试一试何妨?来,来!”说著,盖聂把他的剑往上一抛,翻个身落下来;他伸食中两指,一下子便捏住了剑尖;臂、腕、指和那把剑,不见些微的抖动。 荆轲的手低,眼是高的。心惊于盖聂的那份眼法、手法和定力,却不肯说破;只微微颔首,脸上表现出“孺子可教”的那种味道。 “如何?”盖聂晃荡著短剑,随随便便地问。 这是真正的轻蔑。荆轲血气翻腾,突有跃然一试的冲动;但马上转念,无论如何敌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而且就算胜了盖聂,又如何呢?剑是“一人敌”,胜之亦是不武,何苦来? 这一想,他是彻底想通了,因而心平气和,所有的自卑和受辱的感觉都不存在了。夷然而笑,提剑起身,用一个致敬的眼风扫过周围,接著,以极清朗的声音向宋意说道:“今日幸会,受教良多。荆某告辞了。”说完,向外走去。 在座的人,都有依依不舍之意,纷纷起身相送。独独盖聂觉得异常不是味,但又发作不出来;怔怔地发一会楞,突然一跳而起,大声叫道:“喂、喂,姓荆的,你,你没有句话,就这样走了?” 荆轲站住了脚,当转身时,心中便想好了答话:“有一言奉告盖兄,不知可愿见纳?” “你说!” “昔日越国有处女善剑,越王勾践向她请教剑道;越女以为‘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足下刚才的态度,起先太嚣张;后来又失之轻浮。接敌如此,自取其败。以后万万不可!” 临走还开了顿教训,把个盖聂气得半死。只直瞪著荆轲,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中,仿佛喷得出火来。 就这时,荆轲极敏捷地解开了系在门前大树下的马,腾身而上,回头抱一抱拳向众人作别,然后双腿一夹,那匹马放开四蹄,片刻间就跑得很远了。 人在马上,他心里却老忘不了盖聂的那双眼睛。事情没有完,盖聂一定不服这口气,会找上门来,逼著动手,见个高下;此人的剑术,名闻燕赵,远播齐鲁,善使短剑,“持短入长,倏忽纵横”,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是他的对手,也犯不上无缘无故跟他拼个死活。 那怎么办呢?他放缓了马,慢慢寻思。 避开他吧!荆轲对自己说。作了这个决定,他便不回旅舍;欠下三天的店钱,有一包衣衫留在那里,也抵得过了。于是,他在马股上加了一鞭,直出南城而去。 深秋天气,夕阳在山,一马一剑,踽踽凉凉地冒著瑟瑟西风,不知投向何处归宿?那心情自然是凄凉的。而更使他自感抑郁的是,此行实是落荒而逃;他在口舌上赢了盖聂,其实输了盖聂的气概。谁知宋意他们,居然还是钦慕之色,溢于言表,可真是叫他不能不内疚于心。 同时,他也深感侥幸。在整个辩论应付之中,只要有一句话说得不好,形成僵局,逼著非动手不可时,一定蒙受一场无可弥补的羞辱,甚至于不明不白送了性命,何苦来哉? 于是,他又作了一次反省。孔门四科,语言其一,自己的辩才是信得过的了,但是,用得不是地方,要像苏秦、张仪那样,一席倾谈,说动君王,展布强国治世的长才,才算本事。把个笨嘴拙舌的盖聂说得哑口无言心不服,差点惹出一场毫无意思的杀身之祸,这太辜负了自己的辩才了! 自谓十年养气,其实浅薄无知;他心里异常难过。“荆轲呀,荆轲!”他叫著自己的名字长叹:“唉,你以国士自许,从今以后,还得痛下克己的工夫!” 就这样一路深思著,陡然惊醒,夕阳已在山后,满天暮色,倏忽而至,西风越发劲急,砭肤生寒;腹中饥肠辘辘,而前路茫茫,不知作何打算?这份飘泊的滋味,可真个难以消受! 懒懒地转过一座小山,忽见灯火两三,虽还遥远得很,却已暖到心头;荆轲精神大振,右足跟微叩马腹──那马大概也饿了,也知有灯火的人家,便有归槽享用料豆的希望,所以扬鬃长嘶,泼剌剌地跑得好来劲。 渐行渐近,看出来是一处镇市。这叫荆轲又喜又愁,喜的是不怕今夜没有饱餐安身之处;愁的是旅舍进去容易出来难,到明天算账动身,囊空如洗,何以交代? 然而也不愁,那把剑,那匹马,都还值钱。马要交代,不能卖掉;这把自楚国花十镒黄金换来的宝剑,说不得只好割爱了。 狠一狠心,打算定了,顿有轻松自如之意。策马进入镇市,天色刚刚黑透。三五十户人家,十九都已闭门;荆轲朝灯火最多的那家行去,果然是家旅舍。 “可有单房?” “正有一间。”三晋之地,语音迂缓;店家慢吞吞地答了这一句,接过马缰,把荆轲引了进去。 “给我的马上好料!” “是。” “可有酒?” “有酒。”店家从容不迫地又补了句:“还有侑酒的女人。” “喔。”荆轲觉得需要松弛一下,但当时未作可否。 等荆轲掸了尘土,又洗了脸,正坐下喝酒时,忽见门帘一掀,店家闪身而入,往旁边一站,手打帘子,往门外点点头,于是进来一个举袂掩口的女子,拿极灵活的眸子瞟了他一眼,随即半躬著腰,深深低头,弄不清她是害羞,还是在向客人行礼? 店家自作主张招来了侑酒的倡女,荆轲颇为不悦,但也不忍拒绝,招一招手说:“过来!” 店家退了出去,倡女到他面前;这一走动,他才看出她好高大身材。跪在席上替他斟酒时,伸出来的手极白,荆轲喜欢肥硕白皙的女子,觉得他非常对劲,因而对店家的不快,也消失无馀了。 “尊姓?” “荆。” “荆先生!”那倡女举起他的酒,递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大半,又递回给她,她喝干了馀沥,自己报名:“小字任姜。” “你是本地人?”荆轲问道:“听口音不像。” “原是赵国平阳人。” “何以到了此地?” “前几年,秦国发兵攻打平阳,杀人如麻,父兄丈夫,都死在秦兵手里。两家十九口,只逃出我一条性命,却又流落在此,䩄颜偷生。” “噢。”荆轲细看了看她;口中说得凄惨,脸上却无哀戚的神情──他有些奇怪。也许,时间隔得久了,悲痛都已淡忘。他只好这样替她解释。 “荆先生,”任姜问道:“从哪里来?” “怀州河内。”他老实相告。 “要往何处去?”她目灼灼地看著他。 这眼色奇怪!荆轲心里起了戒心;秦国自用李斯为相,专门派遣各式各样的间谍到列国去侦探机密,或者刺杀忠臣义士,这任姜说父兄丈夫都为秦兵所杀,而神态之间完全不像,说不定就是秦国的间谍,借游倡的身分,便于刺探消息,倒要防备一二。 因此,他故意答道:“想西入函谷,到咸阳去看个朋友。” “噢──。”任姜的声音泄了气,脸上有著微微的失望。 “你问我的行踪做什么?”荆轲倒不肯搁下不管了;追问著。 “实不相瞒;若是荆先生往东而去,我有件事求你。既然西入咸阳,那就不用提了。” “原来如此!”荆轲点点头:“你先说了,再作商议。” “前日遇到来自平阳的一位乡亲;说我家尚有未死之人──是我的一个儿子,今年八岁。若是荆先生东去,路过平阳,想求你带个口信。无奈──。”她摇摇头,不再说不去了。 “这可是好消息。你何不自己回平阳一趟?” 任姜苦笑了:“路远迢迢,谈何容易?” 飘零的倡女,只怕没有这笔盘缠──其实也要不了多少钱,只是他自顾不暇,空有一番助人的意思,却是心馀力绌,因而也不再说不去了。 任姜看他的神色,不知他因何不欢,但不管为什么,她有责任为他破愁解闷,所以从襟上解下一个小石磬来,笑道:“我唱首歌,为荆先生下酒。” “你想唱什么?” “《吴歈》好不好?” “会唱卫国的歌谣不会?” “会几首。” “《硕人》呢?” “《硕人》是最有名的。怎能不会?” “你就唱它的第二章好了。” 于是任姜自己叩击著小石磬,依照节拍,曼声高歌: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唱到一半,她就意会到是故意借这一章歌谣来形容她的。也许是恭维,也许是戏谑,但就算是戏谑,也是可喜的。她迎来送往,阅人甚多,像这样知情识趣的人,却是罕见。因此,眼波流转,微笑示意,把结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两句,唱得神情活现,自觉十分得意。 郎有情,妾有意,这一宵的缱绻,对征尘仆仆,前路茫茫的荆轲,是个极好的安慰。第二天上午还在拥衾高卧,突然从梦中惊醒;侧耳一听,有人在叩门。 “谁?” “店家。”门外答道:“有客人来访你老。” 荆轲心中好不疑惑,怕是盖聂阴魂不散,穷追不舍。那该如何应付?心中的念头一个又一个地闪过;终于决定,倒真的躲避不过时,说不得只好在剑上见个高下了。 于是他高声吩咐:“请客人宽坐,等我起身。” 这一下,把任姜也惊醒了。荆轲转脸看去,她正伸出一条白皙柔腻的手臂,绕过浑圆的肩头,握著一弯黑发,斜著脸,以一双蕴含著无限情思的眼在向他注视。 这使得荆轲瞿然一惊,凄然欲泪,而且惘然不甘;顷刻间便可能永别,一夕情缘,将为她带来深重的悲痛,实在令人不安。 因此,他又生踌躇。思量著如何先腾出一段时间,把她打发走了,再跟盖聂去打交道;也免得她担惊受怕。 而任姜已看出什么来了:“谁?”她忧疑地问:“谁来了?” “不相干的人。”他随口答说。 “不相干的人,何以在人家尚未起身时来敲门?” 这话问得有理,荆轲觉得很难解释;转念一起,实在也不容自己去作什么从容的安排,因而又变了主意,低声说道:“我要跟个人出去一趟。马留在这里;到午间不回来,叫店家把马卖掉,给了店钱,多下的送你。” 这是什么意思?任姜再看到他那微微的长眉和紧闭的嘴唇,突生莫名的恐惧:“到底是什么人?”她伸出双手抓住荆轲的右腕并且把身子微向后仰,是准备著拼命拖住他的神气。 他看著悬在壁上的剑,哑然失笑了:“一个无理可喻的人。” 任姜的眼光与荆轲的落在一处,猛然打了个寒噤,接著断然决然地说:“你别去!” 那是妻子关切丈夫的安危的神情和口吻,荆轲极其感动,思量著是不是可以逾墙而走?但一个念头没有转完,他就生出强烈的自谴,为了一段柔情,失却男儿气概,这太可耻了。 “任姜!”他竭力表现出有信心的样子,“不要紧,你别怕;来的那个人,决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会伤人家的性命,不过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难而退。” “不!不要去比什么剑,叫店家把那人打发走。” “不好,不好!得我自己去料理。” 任姜没有再说话,把双手一圈,拿他那条右臂紧紧抱在怀里;是再也不放的了。 “别这样子!”他半开导,半恳求地说:“倒叫来的那人耻笑了去。你放放手,让我起来。至多一个时辰,我一定回来;你也别走,等著我回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任姜毕竟无法永远拖住他,放了手,帮他整装束带,穿戴停当。最后,替他在腰际系上了剑。 “你可千万小心些!” “我知道。你在屋里别出来。” 说完,荆轲一手扶剑,一手开门,昂然而出。下了台阶,一见之下,大出所料,那里是盖聂?是盖聂的朋友宋意。 “荆卿!”宋意欢然行礼,大声说道:“到底让我访著你了。” 荆轲微笑著──那不是他惯有的,用来表示随便什么样的情况,不足以使他索心动容的微笑;而确是出自心底的愉悦的表现,“宋兄!”他把剑往后推了推,急步上前,抓住宋意的手臂,怔怔地看著;那样一个善于词令的人,一时竟找不出句寒暄的话来说。 “那是你的屋子吗?”宋意手一指;然后又拾起身傍的包裹:“我把你留在榆次的衣服带来了。” 荆轲心里不知是惭愧,还是感激?但有一点是想得很明白的,宋意既已到榆次的旅舍中去找过;自己的底蕴,已经泄露,便不必再对他有所隐瞒了。 于是,他把宋意引入屋中。那任姜高高兴兴地开了门;宋意也不说什么,只笑得一笑,管自己坐了下来。 “想来尚未朝食?”宋意问。 “是的。你呢?” “也还不曾。”宋意也正要去吩咐店家备食;她报以浅笑,轻轻走了出去,顺手把门掩上。 宋意一直看著她,直等脚步远了,才把荆轲的包裹取到面前,解开来掀一掀衣服,下面粲然一块金子。 “聊且将意。”说著,他把二十四两重的一镒黄金塞给荆轲。 这是旱后雨,雪中炭;荆轲不肯泛泛言谢,问道:“远道见访,只为赠此物与我?” “也不算远。”宋意徐徐答道:“虽说萍水相逢,实是倾心不已。在榆次遍访旅舍,得知踪迹;说足下日暮未归,只留下一包衣物,想来是抵作店钱,一去不归的了。如果所料不差,怕足下有陈蔡之厄,特来赴援。” “爱我如此,真是叫人感动,让我说句实话吧,昨天连夜离开榆次,却是为了不愿与盖聂为敌。” 宋意点点头,轻声答道:“盖聂亦已意料及此。” “他怎么说?” “当时大众公议,仍要邀请足下,作一畅叙。盖聂说你必已离开榆次。果然如此。” “莫非他以为我有惧意?” “此是盖聂浅薄;不知你器宇深沉,决不肯以有用之身,跟他作无谓之争。” 一句话说得荆轲惭感交并,心潮鼓荡,终于一跃而起,抚剑自语:“荆轲,荆轲!不知你何以报答知己?” “荆卿!”宋意也激动了,“迟早间必有人以国士视足下。一朝风云际会,莫忘故人的期许。” “请放心!荆轲决不至辱及知己。” 就这一番接谈,彼此都觉得交情已大不相同;共案朝食,谈得十分起劲,像多少年的老朋友似地。 谈论的主题,是品评当代的人物。宋意感叹于“四公子”──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次第下世;那种珠履三千,奇才异能之士,荟萃一堂的盛况,不可复见了。 “不过,”宋意语气一转,面露兴奋仰慕的神色,“当今有人,礼贤下士,还有四公子的遗风。” “喔,谁?” “燕太子丹。结纳宾客的礼数、义气,真是了不起。” “何以见得?” “只说一事。”宋意问道:“你知有樊於期其人否?” 荆轲怎么不知道?那是十年前轰传列国的一件大新闻,樊於期以秦国大将,奉宰相吕不韦的命令,从秦王政的弟弟长安君成峤伐赵;樊於期一向卑视吕不韦的为人,于是在成峤面前,揭发了吕不韦的阴私,同时,说动了成峤举兵内犯,要以嬴氏嫡嗣的身分,收回秦国社稷;檄文中说:“文信侯吕不韦者,以阳翟之贾人,窥咸阳之主器。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儿,乃不韦之子也!始以怀娠之妾,巧惑先君;继以奸生之儿,遂蒙血胤。”此虽是指责吕不韦的罪状,但也暴露了秦王政身世之丑,檄文传布,天下诽笑,因此,秦王政把樊於期恨得要寝皮食肉。 不久,成峤君兵败自杀。樊於期不知去向。秦王悬赏,凡持樊於期首级来献者,赐金千斤,食邑万户。自古以来,从无如此贵重的人头;但是,没有人能从樊於期身上取得富贵。 而此刻宋意突然提到了他,荆轲好奇地问道:“莫非樊於期已有了下落?” “对了,他在燕国。逃亡至燕,在深山里躲了十年,半年前才公然露面,投奔太子丹。” “那不是叫太子丹为难么?” “正是这话。”宋意点点头说:“燕国太傅鞠武,劝太子丹说,秦王把樊於期恨入切骨,若是收容了他,必定得罪秦王,引起莫大的后患;不如把樊於期往北遣入匈奴之地。你道太子丹怎么说?” “哼!”荆轲冷笑道:“鞠武倒是善于设谋的,借匈奴以灭口,既无杀樊於期之名,又不得罪秦王。无奈太子丹与樊於期处境相同,都跟秦王有宿怨;若是出此不义之举,试问还有什么人敢助他报仇雪耻?” “对!你对人对事的看法,比我真切。太子丹正以樊於期无所归,不忍加害;而且还在易水之北,特为他筑一所‘樊馆’,奉如上宾。这番风义,实在也是很难得的了。” “是的。如果有缘,倒不妨一见这位仁义的太子。” “那你何不就到燕国一游?”宋意很兴奋地怂恿著说:“以你的才智见识,必能为太子丹所重用。” 荆轲微笑不答。他自负有王佐之才,希望辅助明主,成就霸业;在太子门下做一名食客,备贵人顾问,那不是他的志向。 但是,宋意的盛情是可感的。因此,他转念想一想,便又答道:“我从未到过燕国京城,去看一看也好。” 宋意也有去燕国的打算,于是约了后会之期,作别而去。荆轲原来抱著随遇而安,徐图发展的想法,此刻有了远行的旅费,也有了对朋友的承诺,便不能不好好的筹划一下了。 “一早吓我一大跳,此刻又叫我纳闷。”任姜见他一直不理她,用怨怼的口气说:“你到底心里什么事放不下?” “还有什么?”荆轲开玩笑地回答,“都只为了你,叫我心里放不下。” 任姜却不以为是戏言,立即挨近了他,以极低但极沉的声音说:“那么,你带我走!” “走那里去?” “随你。海角天涯,我只跟著你;包管伺候得你舒服。” “那不行。我有我的事。”他看到她的转为幽怨难伸的脸色,忽然得了一个安慰她的主意:“这样吧,我带你到邯郸。然后,我另外给你钱,让你回平阳去找你的儿子。” 原来只巴望有人使人到平阳替她捎个信,托亲戚打听儿子的消息,此时竟能生还故乡,把飘泊的生活作个结束,这在任姜实在也是喜出望外,所以高高兴兴地应承著,而且行动举止也格外显得温柔可喜了。 凡是周游列国,准备待价而沽的策士,都喜欢把生活起居弄得很有气派;荆轲原是富家子出身,更讲究鲜衣怒马,有了宋意所赠的那一镒黄金,他便不愁不会装饰自己和任姜,买了一副铜配件擦得雪亮的马鞍,也替自己和任姜做了新衣服,又雇了一辆车,让任姜乘坐,一路风风光光来到邯郸。 赵国的邯郸,秦国的咸阳,齐国的临菑,魏国的大梁,号称四大都邑。其中邯郸的繁华,更推第一──但是,邯郸也是最多事、最复杂的地方;地处冲要,四通八达,而且迫近秦国,各地都派得有密使在这时刺探消息,秦国亦以邯郸作为派遣间谍,散布谣言,收买政客、游士的中心。龙蛇混杂,明争暗斗;那是国与国之间安危利害的冲突,金钱与人命同样地不被顾惜,有人一夜之间,凭一句话,一张图发了大财;但也有人因为一句话、一张图送了性命。因此,荆轲未到邯郸,便有戒心;他知道他的仪表举止,必定为人注目,深怕卷入无谓的是非漩涡之中,一切言谈举止,特别加了几分小心。 闭门进了晚食,在灯下与任姜闲坐,两人商量今后的进止;荆轲把剩下的钱,一分两半,拿一半推到任姜面前说:“你我该分手了。明天你就回平阳去吧。但愿你早早觅得爱子,再寻个好归宿,平安度日。” 任姜不响,慢慢地,两行清泪,流个不停。 “怎么了?”荆轲明知她不忍分离,却故意这样问。 “那里更有归宿?”任姜哽咽著说,“早知此刻割舍不下,倒不如不跟了你来!” 这下,轮到荆轲沉默了。 “你不兴这样子的!既带了我来,又生生把我撇下──好比携我到了云端里,却又一推推我下来。不太狠了些?” 话说得不讲理,但正以不讲理,才显出她的刻骨铭心的深情,荆轲心想:有麻烦了! “那么你说呢?” 这一问,事有转机,任姜立即举起丰腴白皙的手,拭一拭眼泪,笑道:“还用我说吗?你到那里,我到那里。不管你拿我当灶下婢也好,浣衣妇也好;只别叫我离开你──我,让我想看看你的时候能看得到你就行了。” “唉!”荆轲懊悔地说。“你何以说这些痴话?” “我也不知道痴不痴?只都是我心里的话;你如不信,我发誓给你听……。” “不必,不必!”荆轲拦著她说。“我信。” “你信了,不就该答应我了吗?” 荆轲不由得有些好笑,“怪不得你长得又白又胖。”他说:“原来你没有心事。” “我的心事就是怕你扔了我;你答应了带我走,我还有什么心事?” 荆轲心想,不管多么精明懂事理的人,一犯到男女之情便迷糊得无理可喻了。只好这样问道:“你不是要去寻你儿子吗?” “是的。”任姜有些愧色,“但也不忙。十年不见,就再等些日子也不妨。等你安顿好了──不说要到燕国去,投奔什么太子?先办了你的大事再说。” 看样子,一时无法说服得了任姜,越谈话越多,反而纠缠得不可开交。于是荆轲乱以他语,说些不著边际的闲话,磨到夜深,熄灯安置。 第二天一早起身,荆轲整肃衣冠去拜访徐夫人。那是他到邯郸来的唯一的目的;他一生爱好利剑,自从与盖聂论剑以后,内心起了疑问,到底是剑的锋利,重于击刺之术。还是善于击刺之术,便不必再讲求剑的本身;去见徐夫人的动机。除了由于一般人所具有的仰慕之意外,便是要求得这个疑问的解答。 徐夫人在邯郸是名人,她的家不难找;到门下马,叩户求见;应接的年轻人答道。“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 “可是徐夫人不在府上?” 年轻人踌躇了一下说:“在是在。已封炉不见客了。” “我是专诚来拜访徐夫人的。在榆次,曾结识孟苍,他还有话要我转告徐夫人。” “喔。”年轻人的词色不同了,“既是有渊源的,又当别论。请稍待。” 年轻人进去了好久;再回出来时,招招手把荆轲邀了进去。 穿过正厅,来到一间精舍,徐夫人已站在那里等候。她享名已久,为天下冶工尊为前辈,荆轲想像中,一定是位鸡皮鹤发的老妇;其实不然,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刚刚出头,仪态娴雅,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特别是因为她身后一架子的宝剑衬托著,格外显得英气逼人。 “足下就是荆卿?”徐夫人首先动问。 “不敢!”荆轲很恭敬地行礼:“卫国荆轲,倾慕夫人的名声,已非一日。” “我本来已闭门谢客,只以足下的诚意,破例一见。请问,小徒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乞恕罪。”荆轲再一次行礼:“我在榆次结识孟苍,倒是未假;不过,他并没有话要我转告。我只是借他的名义,作为进身之阶而已。” “喔!”徐夫人笑道:“足下倒是位诚实君子。有何见教,尽请明言,请坐下谈。”态度如此诚恳,荆轲便不必亟亟乎提出疑问,解下腰际宝剑,双手捧上,口中说道:“请法家鉴定。” 徐夫人稍一踟蹰,终于把他的剑接了过去,抽出鞘来,用纤纤双指,略略弹了一下,铮然一响;馀音犹在之际,便即答道:“可惜,火候不足。如果回炉再炼,炼成一把匕首,虽不能断金切玉,普通的青铜器,决非对手。” “然则‘利’之一字,便可尽剑道?” “不然。身怀利器,若是不善使用,反成召祸之由。” “既如此,不如携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反可安然无事?” “这又不然,利器总是利器。不过──。”徐夫人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荆轲却放她不过,逼紧了问说:“‘不过’如何?” “看足下非用剑的人。” 荆轲觉得她的话,奇怪得很。“从何见得?请问。” “我只是这么想……”徐夫人笑道:“猜测之词,请足下不必介意。” “不,不。”荆轲深深点头:“夫人高明得很。我确是个不会用剑的人。剑,在我身上毫无用处,敬以奉赠。” 徐夫人似乎大感意外,微笑问道:“然则足下以何防身?” “不须防身之物。无人可以伤我。” “噢──。”一直从容周旋的徐夫人,突然注意了,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更觉犀利敏锐。 “夫人以为我是狂言?”荆轲又说。 徐夫人不即回答,慢慢地把他从头打量到底,然后徐徐发言:“足下深沉得很。狂言不必为我而发,我看出你一片诚意──常人说赠剑的话,自是唐突;在足下,我倒不便辜负你一番盛意。” 这一说,荆轲倒反而不安了。他一向做事周详,而此举却嫌冒昧──徐夫人是天下知名冶工。送她这么把并不算一等的剑。算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他改容相谢:“荆某无状,惭惶之至。” 徐夫人正以他极深沉的人,做出极冒失的事,才见得他词意之中流露的诚意,所以很感动地答道:“莫如此说。我是真心感谢。” “荣幸得很。”荆轲站起来说:“数年想见一见夫人的宿愿,一旦得偿,真个不虚此行,异日再来拜访。” “在邯郸是路过?” “是的” “还有几日勾留?” 荆轲想了一下答道:“就要走的。” “往北?” “正有此意。” “好,好!”徐夫人极欣慰地答道:“燕太子甚贤。足下此去──喔,”她忽又问道,“是旧识?” “不。尚未谋面。”荆轲老实透露:“不过,确为结识此人而去。” “此去必定如鱼得水,可贺、可贺。” 听徐夫人这样说法,可知燕太子丹确有过人之处;荆轲越发增加了前途的信心。本想再打听一下燕太子的为人,转念一想,实无必要,便即告辞。 徐夫人已送至厅前,等候客人著履时,忽然又说:“荆先生请稍待!” “夫人还有吩咐?” “请暂留步,等我取了东西来再说。” 徐夫人翩然入内。荆轲在庭前站著等候;这一等等了许久,倒教他困惑不解了。 “有劳久候。”终于,徐夫人重又出现,手持一块竹简递给他说。“燕太于丹求我一张方子,我一直不曾给他。如今,就烦足下转交。” 荆轲明白,这是极关紧要的东西,燕太子丹一直求而不得;现在,徐夫人托他转交,明是拿这方竹简让他作为进见之礼。这番盛意和用心,著实可感,因此,他接过竹简,贴身藏好,并且庄容表示:“我,一定带到;面交本人。” “多谢,多谢。异日有缘再叙。” 回到旅舍,想偷空看一看那块竹简上,到底刻些什么文字?偏偏任姜一直缠住他说长说短,苦无机会。不过一面调笑,一面不断在想:是一张灵验的偏方吗?将又不闻徐夫人有善医之名。而且以燕国太子的尊贵地位,又何必操心于这些琐碎之事,岂不可怪? “你在想什么?”任姜看他神情有异,关切地问。 “你猜!”他随口应答。 “我猜不到。也不愿猜。” “为什么?” “为什么?”任姜大声地问:“为什么一个人的心思要叫人猜?要干什么、说什么,爽爽快快地,那才像个男子汉。” 她的爽朗率直的态度和言词,使荆轲甚为欣赏。他也知道,她是历尽沧桑,深谙人情的妇人。而只有在他面前,由于倾心相许,才毫无保留。 忽然,荆轲心念一动,这样一个内心极有分寸;熟于世故;而外表看来胸无城府。令人乐于相亲的人,倒实在是做间谍的好材料。秦国派遣间谍;四处活动,同样地。六国亦都想探查秦国的底蕴,只要能刺探得秦国的军情、秘计,无论到那一国,都必会受到优隆的礼遇。 想归想,他并无利用任姜的意思。实际上他对这一套虽然知道得很多,却甚轻视;他喜欢以堂堂之阵,展布一个局面,但是──。 但是,至今未遇明主。燕太子丹不知如何?听一路的口碑,是个大可结交的人;他想到宋意和徐夫人的话,顿觉有无限的冲动,恨不得此刻就能一识其人。 “到底怎么回事嘛?”任姜是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就发脾气,也别有令人心醉之处。 可是,荆轲心念一动,刚涉遐想,便断然决然否定了自己的情感,笑一笑,不作声。 “说呀!” “何必如此?”荆轲笑道:“我不愿意告诉你,可也不肯编一套谎话骗你。你该懂得这一层意思。” “是。”任姜轻轻答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再多说。 荆轲倒反觉得有些不忍,把头扭了开去。任姜也站起身来,展开衾枕,两人默默地安置。 一觉醒来,只见月色如银。荆轲陡然警觉,这是摆脱任姜纠缠的好时机。于是,他以极轻的动作,悄悄起身,扎束停当;其时任姜的好梦正酣。 她梦见些什么?荆轲在想;同时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脸,但又怕把她惊醒,拿手又缩了回来。 他把剩下的钱,大部分都留了给她,开了房门,直到马槽,牵出了他的马,草草上了鞍子,上马往北而去。 [book_title]第二章 这是再一次逃跑。荆轲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自己何以总是走得如此欠光明磊落? 但是,到了天亮,他心里不再那样抑郁了,朝曦影里,放马疾驰,有著一种急于开拓前途的兴奋。 这一带他从未到过,可是他无心浏览沿途的景色。晓行夜宿,到第三天看见一条大河,向路人动问:“这条河何名。” “这是南易水,又名两色河。” “啊,易水!”他又惊又喜:“到了燕国京城了!” “还早。”路人告诉他:“要过了中易水,才到燕国京城。” “这样说,还有北易水?” “是的。北易水又名安国河,出穷独山,又名濡水。三易只有南流自成一派。” 接著,热心的路人,为他指点古迹;有“将台”,是燕昭王练兵的地方,“仙台”,燕昭主求仙之处;“候台”,周武王在此筑台以占天象,其后燕昭王就其故址改筑聚乐台。 一切的古迹,都少不了有燕昭王在内,一代雄主,死后的声名犹在,荆轲心想,燕太子丹会不会成为燕昭王第二呢?如果是。谁是他的乐毅? 他又想到,这疑问其实可由他来解答、燕昭王的伟绩,是来自魏国的乐毅,齐国的邹衍,赵国的剧辛,帮助他创造的。要问燕太子丹,能不能成为第二个燕昭王,先要问他是不是第二个邹衍、剧辛,或者乐毅? 意会到这一层,荆轲的雄心,陡然高涨,而且内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形容的庄严的感觉。当他渡越南易水,舍舟登岸时,他仿佛踏上自己所治理的土地一样。有著无限的亲切之感,但也有无限的沉重之感──他已把一份臻燕国于富强之境的责任,隐隐然担负在双肩上面了。 于是,他开始感到他的身分十分尊贵。原来准备一到燕国,便去拜访太子丹的计划,迅速地被推翻;如果太子丹真有礼贤下士的诚意,一定会派人在注意奇才异能之士,也一定会发现他的踪迹,登门求教。否则,他宁可埋没,不必自荐。 然而有件事却不易处理,徐夫人的那方竹简怎么办?这是一块进身之阶,但也是受人之托,必须得尽的义务不想用它为进身之阶,是自己的事,受人之托。总得有个交代,却是做人的起码的道理。 不费什么手脚的一回事,此时却成了极大的难题,他取出徐夫人的那块竹简,又细细看了一会;那是一张药方──他不太懂药性,只知道其中有几味药,具有剧毒。这就更令人奇怪了!他在想,一张开列著毒药的药方,托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转交另一个也是他素昧平生的人;徐夫人的行动,也实在诡秘得很。 由于这一份好奇的心理,他决定到了燕国京城,先弄清了这张药方的作用再说。 策马急驰,近午时分到了中易水,在渡口的小店中打了尖,渡河而过。不久,便到了燕国京城。 城不大,但墙垣高大坚固,形势相当雄壮。荆轲自南门进城,缓缓策骑。闲闲浏览,一直往闹市而去。 忽然,街上的人奔走相告,神色失常。似乎出了什么事。荆轲不由得勒住了马,俯身向正在翘首观望的一个路人问道。“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那人看了看他问道:“你是外乡人?” “是的。初临贵国。不谙礼俗,请多指教。” “那你快请躲开吧!” “呃。”荆轲要问个清楚:“为什么呢?” “唉!”那人面有惭色,“敝处民风强悍,子弟失教。不说也罢。” 既有难言之痛,荆轲便不肯多问,放开了马缰,刚走得两步,那人抢上前来,抓住了嚼环。 “请听我一句话,不必再往前走!” 荆轲刚要答话,只见前面一阵大乱;人群四散。视界显豁,他看到一个生得异样雄壮的少年,挥舞著一把钢刀,正在追逐一个中年汉子。 怪不得说“子弟失教”。但是,一个强悍的少年,如此横行,竟无人制服得了他,也太不可思议了。心念动处,侠气大发,他毫不考虑地跳下马来;把缰绳往劝他躲避的那人一丢,迎面向那中年汉子走去。 终于晚了一步。一声凄厉的嘶喊,中年汉子已被少年一刀砍翻在地,腿肚上血流如注。而那少年还不肯饶他,跳起来又是一刀。 正作势欲下时,荆轲已赶到他面前,用极冷峻的声音说:“住手!” 少年的视线向下注视著中年汉子,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来看。荆轲屹立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便这声色不动,反倒像蕴蓄著一种强大莫测的力量,把那少年镇慑住了。 于是,荆轲投以抚慰的眼光,谴责中含著友爱,并有一种代为担当的意味。这使得杀人少年不安,但也使得他平静──那只举著钢刀的手,慢慢地,软弱地垂了下来。 荆轲微微点一点头,仿佛示意他等待。然后,他俯下身去看视那被杀伤的中年人的小腿,一刀见骨,创口的皮肉,翻了过来,再看他的脸,色如金纸,额上冒著黄豆大的汗珠,咧著嘴,只会吸气,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了;这样流血不止,不久就会送命。荆轲抬眼看了看,想找人来帮忙救伤。 那些路人原来畏惧少年的凶悍,怕受误伤,四散奔逃,这时已都站住了脚在观望;有些人替荆轲在担心,因为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之下,那少年只从他背后一刀,便可劈开脑袋,但是,他们怕那少年,不敢对荆轲提出警告。 另外更多的人,对荆轲是有信心的,他们认为杀人少年的凶焰已被有效地抑制了,他们懂得荆轲的眼光。并且有那热心而胆大的人,走了上来。 “得赶快找医士。”荆轲很快地说,声音仍是十分清晰沉著。 “是的,是的。”有人说,“多亏你救了他。” 同时,有几个壮汉合力抬起受伤的中年汉子──他,尽力转过脸。投荆轲以感激的一瞥。 围观的路人一分为二。有的跟著伤者去了;有的在当地围著荆轲和杀人少年。看荆轲是用钦佩的眼光,而看杀人少年的眼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和想去之而后快的感觉。 于是杀人少年的宽广的胸脯起伏著,嘴唇闭得更紧,同时把头慢慢抬了起来。 这又要出事了!荆轲赶快把一只手搭在那少年肩上,轻轻一按,问道:“你姓什么?” 少年尚未答话,旁边有人替他报名:“他叫秦舞阳。” “好名字!”荆轲赞了这一句,又问:“你知道你错了吗?” “我没有错。”秦舞阳大声回答。 “无故杀人……。” “怎说是无故杀人?”秦舞阳抢著分辩:“那该死的家伙,欺侮我的姊姊。” “哼!”人丛中有人冷笑。“他姊姊!” 秦舞阳的脸色发白,由白转青,叫人害怕。荆轲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示意大家禁声,才转脸向秦舞阳说:“我是路人,管了这桩闲事;但是,我也救了你。没有杀人,罪不至死,听我的话,去受国法判决!” 秦舞阳一愣,接著发怒地问道:“你凭什么叫我这么做?” “凭天下的正道。” “还有呢?”秦舞阳冷冷地又问,同时偷眼四觑,似乎在盘算,能不能杀出重围? 荆轲知道他的心意,想飞起一脚,踢掉了他手中的刀再说。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就这踌躇的片刻,看到围观的人纷纷让路,同时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田先生来了!” 人丛中闪开了一条路,一位白发皤然的老者,正蹒跚地策杖而来,“又是谁闹事?”他问,声音苍劲得很。 “是秦舞阳。把白七的脚砍坏了。” “你为什么不说。白七调戏良家妇女。”秦舞阳厉声抗议。 “调戏了谁?”老者又问。 “我姊姊。” “喔。白七呢?” “送去医治去了。”回答的那人又指著荆轲说:“多亏得他制住了秦舞阳;否则,一定要出人命。” “喔!”田先生很注意地看著荆轲。 为了尊贤敬老,荆轲躬身自陈:“在下姓荆。” “老夫姓田。”田先生深深地点一点头,作为答礼。 交换了这简短的寒暄,他们彼此都在观察对方。荆轲看他,须眉皓然,但是说话的声音,和那双蕴含著极深的智慧和世故的眼睛;以及想到大众对他的尊敬,可知是个有道之士。此来燕国,若想有所作为,这是一位必须结交的长者。 而同样地,田先生对他,一面初识,也极欣赏,他平生不知见过多少豪杰,但从未见过荆轲这样子的气质──神闲气定,但却隐隐然有著睥睨一切的傲态,看他手无寸铁,却能制服得了燕市有名的恶少年秦舞阳,这份潜在无形的力量,令人难以测度。 于是他说,“荆兄请稍待。待我料理了眼前,再来请教。” “是。”荆轲向秦舞阳平静地看了一眼,挤出人丛。 “舞阳!”田光用一种老祖父告诫顽劣的孙儿的姿态说:“你可知罪?一个人立身处事,为何要叫人人侧目,避之唯恐不速、不远?” 秦舞阳不答。 “说呀!” “别人自己要躲,管我什么事?” “诡辩!”田先生大喝一声,“若非你动辄拿刀杀人,别人会躲开你么?把刀给我!” 秦舞阳迟疑了一下,终于将那把钢刀递了出来;有人接了过去,代田先生拿著。 “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若是平常殴斗,我还有个担待;如今你伤了人,不付国法,那还成什么世界?除非太子赦了你,我可无能为力了。” 这话在荆轲一听就懂了,田先生表面讲国法,实际上会替秦舞阳打点,让太子丹法外施仁,赦免了他。荆轲深怕他不懂暗示,辜负了田先生的至意,把局面弄拧了,不容易扭得过来。 幸好,秦舞阳倒也硬气,“他娘的什么国法!我不怕。”悻悻然骂了这一句。大步向外走去──自然,那是去投案。拿著刀的那人,跟在他身后。 围观的路人散去了一大半。田先生看著秦舞阳的背影。显得很满意似地;然后,他回过头来,向荆轲招呼:“荆兄,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辱蒙宠召。敢不如命!”荆轲答了这一句,回头去张望。 “足下的马在那里系著。”替他保管马匹的那人,抢出来招呼,也招呼了田先生,才向荆轲自我介绍:“我叫高渐离。” “啊,幸会、幸会!”荆轲高兴地笑著──那在他是极少有的表情,“久闻燕市高渐离之筑,天下第一。高兄。你少不得好好让我饱一饱耳福。” “那自然。”田先生代为接口说了这一句,又问:“听口气,荆兄是初临敝地?” “正是慕名来游上国。” “上国,是的,上国。”田先生闭上了眼,微微颔首,脸上流露出奇怪的忆往的神情,想来是在回忆燕昭王的时代──那是五十年前的陈迹了。 “天快黑了,田先生,请吧!” “好,好!渐离,你也来!” 于是,高渐离替荆轲牵著马,追随著策杖徐行的田先生,一行三人,都到了田家。升阶登堂,重新见礼;荆轲才知道田先生名叫田光。更从高渐离的口中知道,上自公卿,下至庶人,都称田光为先生,虽无官职,却享大名。 刚刚坐定,田光又派了高渐离一桩差使:“渐离,烦你到鞠太傅那里走一趟。救一救秦舞阳。” “是。”高渐离问道:“如何措词?” “秦舞阳尚未成年,兼且父母双亡,自幼失教,情有可原。而且,”田光加重了语气说:“此人有血性、有勇力,导之以正,不失为国家可用之才。我的话、你可理会得?” “我理会得。是请鞠太傅转求太子,赦免了秦舞阳。” “正是此意。但你不必说破;太子方在用人之际。而鞠武又是太子的师傅,他自然会作安排。” “是。”高渐离起身又说:“见鞠太傅不容易,只怕要等,若是太晚了,我明日上午再来覆命。只是──。”他拿眼看著荆轲。 “好,好!你去吧。这里的贵客,我自会遣人送入旅舍安置。你不必操心了。” “既如此;荆兄,你我明日再叙。” “请便,请便。”荆轲笑道:“明日我在旅舍恭候,请别忘了,携筑具来。” “不会忘。”说著,高渐离作别自去。 田光挪一挪身子,居于下方,将他身边的席子拂了拂,说:“荆兄。请在此坐。” 于是,在客位的荆轲,移到田光的身边,促膝而坐。起先,他还有些矜持;但以田光的神情,十分亲切自然,使得荆轲在感觉上非常舒服,于是谈锋也更豪健了。 他谈一路的见闻,谈列国对于强秦的恐惧和痛恨,也谈他自己的见解,田光那么大的年纪,一直兀坐倾听,毫无倦容。这使得荆轲有著极深的感动。 只有一样不好。他从晌午打尖以后,水米不曾沾牙,这时又饥又渴,而田光既不设饮,又不具食,把个荆轲饿得饥肠辘辘,只不便开口索食。 而田光根本仿佛不曾想到,依然殷殷垂问,纵谈世事,几乎已到了午夜;荆轲饿得头昏眼花,额上直冒虚汗,同时却又不能不极力应付谈话。越发苦不堪言。 想一想,他捉住交谈中的空隙,开口告辞:“夜深了,只怕田先生该安置了……。” “不,不!”他的话没有完,田光便抢著打断,一手抓住了他的臂,“足下清言妙思,足以驱倦。让我再好好请教。” 这一谈,又谈了许久。荆轲再一次告辞,仍旧为田光极力留住;到了第三次再留,荆轲可有些忍不住了。但转念一想,既已到了这地步,索性拼著挨一夜的饿,作个通宵长谈,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 一起了这赌气而又略带恶作剧的心思,说也奇怪,腹中反不觉得怎么饿了。整顿精神,重拾话题!越发显得神采飞扬。 就这时,出来一个僮仆模样的人,凑在田光耳边,才说了两三句,他瞿然抬眼,歉仄万分地失声喊道:“啊,啊!我可真是老昏悖了,竟忘了贵客尚未进食。快,快,快设杯勺!” 荆轲有些啼笑皆非。他平生从未遇见过这等情景,所以不知怎么说才好,唯有微笑不语而已。 “老夫以不晚食为养生之道,以致忘了为客具餐。荆兄,你不以为我是有意慢待吧?” “那里的话。得接长者的芝颜,食德已多。” 田光哈哈大笑,不知是自嘲,还是真个觉得好笑?荆轲听他笑得爽朗有趣,也陪著笑了一阵。 食案就在田光的苍老如霜天鹤唳的笑声中,抬了上来,有酒有肉,可算盛馔;田光以一盂热汤相陪,很殷勤地劝荆轲努力加餐。 那知他饿过了头,反丧失了食欲。但这一来,也更显得他的从容优雅。一面吃,一面谈,到了夜深,田光派个人持著火炬。把他送到旅舍,敲开了门,交给店家安置。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觉醒来,红日满窗;荆轲在床上就动了游兴,但随即想到高渐离要来,特别是想到高渐离的筑,更有一种莫名的喜悦──乐和酒,是他生平最大的嗜好,美酒易求,那令人三月不思肉味的清音妙律,难得一闻,万万不可错失。 因此,起床漱洗,进了朝食,他只在窗前闲坐,静等高渐离携筑来访。 这样枯坐等待,少不得也盘算、盘算心事,他把昨天下午,自到燕市邂逅高渐离开始,一路往下回忆;想到秦舞阳慑服在他的镇静功夫之下,以及路人所投予他的钦敬的眼光,不自觉地浮起怡然自得的微笑。 他在想,他的行迳,一定已为燕人在热烈地谈论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一个非常好的表现的机会──慢慢会传到太子丹耳朵里,高车驷马迎入东宫。而况还有田光──。一念及于田光,他随即联想到饿得发昏的那份窘况;但此时回忆,却是充满了得意,他觉得自己养气的功夫。确有进境了。任何人遇到那种境地,都会无法忍耐;而他忍下去了,并且忍得很漂亮,行所无事,不躁急,不矫饰。他想,田光该会欣赏他的风度。 然而,他又不免怀疑。田光虽老,耳聪目明;怎会昏愦得忘掉为特地邀来的宾客具餐?而且,当时腹如雷鸣,他也不致于会听不见。然则是听而不闻么?若是如此,又为了什么?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段笑谈。他打算等高渐离来了,要说给他听,相与拊掌一笑。 一等等到黄昏,始终未见高渐离的踪影;而且,田光也没有派人来招呼。这是不合情理的;他虽不免困惑,但也很快地丢开了。他猜度著。其中一定有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在内。譬如,他们忽然都有了突发的事故,需要料理,一时照顾不到他,也是有的。 于是,他拿了钱叫店家沽酒割肉;在灯下看著吕不韦门客所著的《吕氏春秋》,陶然一醉,便入梦乡。 再下一天,他估量著高渐离一定会来,仍在旅舍等候。结果。依然如昨。这一下,荆轲心里有气了;但是,每一生出忿念,他立刻便有警觉;同时,极力把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压了下去,以致于消失。 气是消失了,疑惑却还是要求个水落石出。高渐离不来;何以田光也置之不理?既然他把自己安排在这旅舍中,便算是他的宾客,好歹有个交代。这样子为德不卒,决不似年高德劭的长者的行为。 一想到此,荆轲感到事情不妙,觉得自己该有个打算;打算一个退步。第一著是先把情况打听个明白。 于是,他闲踱到前廊,进门那间屋子中的旅舍主人,老远便站了起来,向他拱手招呼。 “客人请坐。”旅舍主人向同屋中在闲谈的汉子介绍:“这位就是昨天制服了秦舞阳,救了白七性命的侠客。” “哦──。”屋中顿时出现了一片嗡嗡之声,同时都表现出敬仰优礼的姿态,让出上位,招待荆轲。 他以谦逊的微笑,向所有人以目示意,然后,又推让了一会,才入上坐。 他看到那些人,略显拘谨,心里微有不安;便即说道:“各位请照常谈话。荆某观光上国,正好从各位的高论中,领略此间的风土人情。”话是这么说,但原来的气氛,实在已被他这位不速之客扫除了。大家都拿他作个对象,殷殷致其寒暄之意。这在荆轲,自然应付裕如;可是他想从别人口中打听田光和太子丹的目的,却是落空了。 暮色渐起,人群散去。最后只剩下荆轲、店主人和另一个浓眉大眼,看上去傻兮兮的大汉──荆轲请教过他的姓名,名叫武平,说得一口极浓重的齐鲁口音。 “嗨!姓荆的,”武平一直不曾开口,开出口来粗鲁万分,“俺请你喝个酒。喝不喝?” “怎么不喝?”荆轲欣然答应。 “好,你等著!”武平在他肩上使劲一拍,借势站了起来,扬长而去。 店主人原以为武平不谙礼数,过于卤莽,怕荆轲心中不快。见他这个样子,方始释然,而且也佩服他的涵养,但仍旧为武平作了解释:“这姓武的朋友,不会说话,心是好的。” “质直淳朴之士,近年是难得的了。”荆轲这样回答。 “像足下这样和易近人,也是很难得的。” 荆轲笑笑不作声。心想;我的长处就只是“和易近人”么?不过有这项长处倒也不坏。到处可以结交朋友──朋友是越多越好,特别是在榆次与盖聂论剑以后,他越发感到意气之争,有百害而无一利,非浪迹天涯,待价而沽的策士所应为。 这样想著,他决意要交武平这个朋友。因而他问店主人,“那位武兄,以何为业?” 店主人作个诡秘的微笑:“回头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武平来了,左手提一葫芦酒;右胁下挟一条极肥的黑狗。放下酒葫芦,把那条狗提得高高地,得意地说:“看、看!” 六畜中除了“太牢﹡”,就数狗肉好吃;店主人咽了口唾沫,极口赞道:“好,好,好肥!又是黑的。今天我可叨贵客的福了。” (﹡太牢,此为古代祭祀使用的畜牲:六牲的最高规格,一般来说只有天子可以使用,主要用于祭天。太指的是大;牢之意是指在祭祀之前将牲畜圈养起来有牢困的意思。) “只是没有好酱。” “我有,我有。”店主人说著便掳掳衣袖,走向设在廊前的土灶,“我来烧水。” 荆轲不便坐视,准备脱了长衣,也去帮忙。武平一见便大声说道:“你别动!替俺好好坐著。你不是干这个的,别来瞎起劲。” 荆轲知道,说任何客气话,在武平都不会欣赏的,倒不如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地袖手旁观。 这时,他才发觉,武平原来以屠狗为生。那么一条雄壮的狗,在他手下,只是听任宰割。一刀割破了喉管,放净了血,朝汤锅中一丢,褪了毛,再拎起来,狗身上还有极细的毫毛,这也有办法,就地烧起一把麦秸﹡,把那条狗滚转著烧光了细毛,然后剖肚开脏。(﹡麦秸,去了穗的禾秆。) 武平伸手进去一掏,掏出一块红紫斑斓,夹杂著创口新肉样的那种粉红色的东西,难看得令人恶心,荆轲一见,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玩意不能要。”武平说,“怎么说‘狼心狗肺’?便是这样子。” 说完,武平丢掉肺和肠子,其馀的内脏连同狗肉,一起洗刷干净,一半下锅煮,一半就在火上烧。霎时间,搅得满院子异香扑鼻,招惹了好些客人出来探视。 也有那想一快朵颐的,拿出钱来要分割一块。武平却是慷慨得很,割一大块塞到别人手里,说什么也不肯收钱,这一来倒让那些客人不便再留在那里了,逡巡之间,散了个干净。 等锅里的肉焖得差不多了。武平用两个瓦缶盛了起来; 店主人取了上好的酱和酢,还有蒜泥、韭叶、红椒,──安排停当,肃客上坐。 “实在受之有愧。”荆轲举酒相敬,“一见如故,我也不作客套。来,干了!” 店主人不善饮,浅尝即止。武平把一碗烈酒,喝得啯啯有声,涓滴不留;然后埋头大嚼,直待啃完了一只狗腿,才抬头看著荆轲。 这样一点都不知含蓄地看人,就是善于养气的荆轲,也不免有些发窘,他用酒碗遮一遮眼问道:“武兄,可是有话说?” “俺问你,你到此地来干什么?” 这问得太率直了。荆轲愿意交武平这个朋友,曾想到据实答复;但他的真意不愿让店主人知道,所以话到口边又作更改:“我早说过,只为观光。” “要住多久?” “那不一定。都说燕市多悲歌慷慨之士,若遇著有血性的朋友,少不得多盘桓盘桓。” “这一说。你带的钱不少?” 这话在荆轲听来刺心,他闪避著问道:“武兄何出此言?似乎费解。” “这还不容易明白?有钱。就有有血性的朋友。”说完,哈哈大笑。 揶揄得好!荆轲在心里说,但是,他也不能不驳他:“武兄,只从你自己来看。你的话就错了!” “喔。”武平止住了笑,“俺倒不懂了!” “这还不容易明白?”他学著武平的话说,“想来武兄不过以屠狗为业;说得率直些,是引车卖浆一流人物,然而,”他伸双指指著自己的眼睛说:“凭我荆某这双傲视王侯的眼,敢说你就是一条血性汉子。武兄,我交你这个朋友!” 一句话把武平说得瞪了眼,然后黄豆大的泪珠。从他那铜铃大的双目中滚滚而下,鼻子里也息率、息率有声音了。 “怎的,怎的?”店主人大惊。同时觉得如此一个梢长大汉,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也不免有滑稽的感觉,所以,原来想问的“好端端哭什么”这句话,也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了。 “俺心里难过。”泪流满面的武平,断断续续地诉说:“俺在临菑跟人打架,不是俺的错;他娘的狗官要抓我,一逃逃到这里,流落他乡七、八年。都把俺看成俺所宰的狗一样。谁知道我有血性?谁愿意拿我当真正的朋友?只有,只有……。”他伸著莱菔﹡似的一只食指,指著荆轲;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莱菔,萝卜。) “原来如此!”店主人也有些感动,“嗨!”他抗议著说:“这你又不对了,难道我没有拿你当朋友?” “你也是。不过,不过──。”武平的意思是,衣冠中人,折节下交如荆轲的,却是第一个;无奈他心里有话,嘴里说不出来,气得自己狠狠打著头骂:“这个死笨脑袋!” “武兄!”荆轲伸手拉住他的手,“你不用说。我跟这位贤居停,都明白你的意思。你我交的是这个──。”他指著自己的胸说。 “对!交的就是一片心!”武平翻然仆倒在地,“荆大哥,只要你要;俺把心剜给你。” 于是,荆轲也垂泪了。中心激荡,恨不得抱著武平痛哭一场才能满足。 ※ 荆轲喜交游,朋友极多,上自公卿,下至贩夫,细细数去,像武平这样一见如故,且又推心置腹的还是第一个。虽然他对武平并不像武平对他那样具有一份知己之感,但也足以令人温暖了。 可是,另一面,却似乎“冷”得太离谱了。 田光何以前恭而后倨?高渐离更令人费解,难道凭“荆卿”的名声。竟不值他一顾?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 这些都还可以暂时不问,但眼前一个现实的难题。不能不叫人著急──他的盘缠已用得差不多了。在这里宿泊的费用,到底如何?田光曾有句话交代否?若是没有、该有个打算;光是付这几天的费用,力量还够;拖延日久,可就难以脱身了。 这样想著,他忽又生了烦恼。凭自己可以致一国于富强的才具,竟连最起码的生活都在发愁;实在太委屈了自己。 正当他这样抑郁难宣时,窗外闪过一条人影;接著出现了叩门的声音。开开门来,是店主人。 “大好的天,怎的不出去走走?” “我在等个朋友。”荆轲随口回答。 “噢。”店主人问:“令友是怎么一位人物?告诉了我;我好交代门口注意,免得错失。” 于是荆轲只好说了高渐离的名字,“也是新交。还不知这位高兄的为人如何?”他解释所以等待这一面之交的朋友的原因:“我久慕他的筑,天下无双,渴思一聆;只是,怕成虚愿了。” “怎么?” “初到之日,邂逅一面;他约了第二天携筑见顾,至今不见踪影。” “这好办。”店主人说,“高渐离也是燕市的名人,不难寻访,我派人替你去找一找。” “不必,不必。”说实在的,荆轲此时没有顾曲的雅兴,他关心的是田光的态度。 主人点点头。深深看他一眼。这一眼,提醒了荆轲;他发觉自己的态度在别人眼中是不可解的,又不要去找高渐离,又知高渐离不一定会来,然则这样枯坐守候,算是什么意思呢? 发觉了错误,他立刻改正,站起身来说:“真个是好天,我该出去走走。若是那位高兄来访;请他留下地址,我去回拜。” “好,好。我叫人替你备马。” 店主人起身而去。荆轲静下来想一想,决定去拜访田光──照规矩,田光应先到旅舍回拜,至少也得遣人致意,而竟毫无表示,这就失礼了。对失礼的人,却又去登门求教,是件有失身分的事;无奈有求于人,说不得只好将就一下。 于是,打听好了田家的地点,策马而去。来过一次,隐约记得,很顺利地找到了。 叩开了门,应接的人,正就是那天送他到旅舍的汉子:“拜烦通报,说荆某请见田先生。”他下了马,一手扶著马鞍说。 “请稍待。” 那汉子走了进去,很快地便回了出来。荆轲只当要肃客入门,系好了马,迎上前去;不想那汉子当门而立,竟似挡担的模样。 “田先生身体不适。请足下改日下顾。” 声音是冷冷的,与初见时笑脸迎人,大不相同。荆轲大怒;但怒在胸中,脸上仍是一团和气,“既如此,请为我代道问候之意。但愿田先生早日康复。” 说完,他拱一拱手,解下了马,徜徉而去。 轻扬马鞭,款段闲行的姿态倒是十分潇洒的,而荆轲心里,却如火炙一般难受。这是自取其辱,他想起《易》中的一句话:“吉凶悔吝生乎动”,真不该冒动的。 但是这一阵难受过去以后,他又不禁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田光这样冷淡,明明是有卑视的意味在内,那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自己有什么劣迹落入他的眼内,叫他改变了整个好印象? 于是,他很冷静地自省,反复思量,并无失德。除非是在榆次与盖聂论剑,有大言欺人之嫌,然而这也是英雄常事;或者有人看出他对盖聂有忌惮之意;在田光面前弄舌,以致于叫他轻视自己? 想想也不会,第一,不会那么巧,偏偏有人就识得他,偏偏此人也从榆次到了燕市,而且偏偏也有在田光面前进言的机会;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就算田光知道了他与盖聂论剑这段经过,应该知道“见小敌怯”的道理。若是不懂这层道理,田光又何足贵? 想通了这些,他倒释然了。反正问心无愧,随便田光怎么样;只不再打算对他有所希冀就是了。 “荆大哥,荆大哥!”突然间有人大喊;那声音入耳是陌生的,但稍一停顿,他就辨出来是武平在喊。 “喔!”荆轲满心欢喜地勒住了马,回头招呼。“武兄弟!” “俺去找你了。”武平奔了上来,拉住马头嚼环,咧开大嘴道:“说你出来瞎逛逛;俺想,要逛总在闹市,破著功夫去找,没有找不到的。可真的让俺找著了。” “你真聪明。”荆轲一而下马,一边打趣他说。 “荆大哥,你这话俺可不佩服。说俺有血性,倒是真的;说俺聪明,那不笑掉人的大牙?俺活到今年二十八岁,就从没有人夸过俺聪明!” 这一说,荆轲倒不便再拿他取笑了,“武兄弟,”他诚挚地执著他的手说:“我有句话,你别见气。你少读书,有些道理不明白。你要能读一读老子、庄子,你就知道你聪明在什么地方。” “俺真的聪明?”武平拿他那双大手,乱搔著蓬蓬如茅草般的头发,露出那又高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的笑容。怯怯地说:“荆大哥,求你给我讲一讲,俺到底聪明在什么地方?” “好,你我找个地方先吃午饭,我讲给你听。” 就近找了家卖食物的摊子,两人在萧疏的低棚下坐下,沽了一角酒,就著麦饼,且吃且谈。 “怎么说是你聪明呢?就为的你‘破著功夫去找’那句话。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也许有,可遇而不可求;偶然一遇,便以为世上凡事都可坐致,到头来必然一事无成。你那破著功夫去找,看来是笨了些,其实是最切实的,花一分功夫,有一分收获;所以说‘大智若愚’,越是聪明的人,表面上看起来越笨,那就是你的样子。” 武平似懂非懂,但是荆轲确是出于真心在夸奖,却是他所能领会的。“荆大哥!你说得俺这么好!”他端起了酒碗;刚送到唇边,忽然发觉,酒就是这些了,于是,他把酒碗摆在荆轲面前:“荆大哥,你喝!” 荆轲知道这非喝不行,然而他也实在不忍自己一个人独享;便喝了些,把酒碗塞到武平手里,“一人一半。不许跟我再推来推去的。” “是,俺听你的话。” “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兄弟。”荆轲心里觉得他跟武平的距离更拉近了一步,便问:“我跟你打听个人。你知道不知道田光先生?” “俺不认识。”武平摇摇头,“多说他喜欢给人帮忙,俺可没有求过他。” “嗯。”荆轲又问:“还有个人。高渐离你可知道?” 一听这话,武平顿现兴奋之色:“怎么不知道?俺认识。他也是个喜欢交穷朋友的人──不,实在说吧,他也是个穷小子;这跟俺才交得上朋友。” “这几天你遇到他没有?” “好久没见了。怎么,荆大哥要找他?俺到他家去找。” 把高渐离找来,问个究竟,不失为揭破疑团。打开困境的好办法。但盘算了好半天,总觉得这好像有求于人似地,内心感到屈辱,便断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地,荆大哥”连武平都看出他有心事了,“可是有什么事为难?” 荆轲不愿意瞒他,但也无法明说。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也没没什么太了不得的事。我只是想听听他的筑。” “喔。他那玩艺,俺不懂;有人迷得不得了。既然你也喜爱,俺去找他来;他不能不卖俺一个面子。” “不必,不必。”荆轲摇手阻止,又怕他过于热心,真个把高渐离找了来,便又郑重嘱咐,“武兄弟,若是你拿我当个朋友,千万得听我的话。你不必去找高渐离;就见了他也不必提起我,明白吗?” 武平实在不明白,但是,明白不明白在他都无什么关系;他相信荆轲所说的都是对的,在他,只要听从就是了。因此,他恭恭敬敬地答道:“俺有数。俺不去找高渐离。见了他,俺也不提荆大哥。” “这就对了。”荆轲想了一下又说:“武兄弟,你别以为我有什么话瞒著你不说。只因时机未到。要说也无从说起,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总而言之一句话,只有你是我愿意交的朋友,此外不管什么人,除非他们来找我,我不会去找他们。” 这不是荆轲负气的话,说得到,做得到;从此以后,索性放开一切,只在燕市闲游,随缘度日,但是,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他就必须要另打主意了。 “荆先生!”店主人吞吞吐吐地:“你来了不少日子了,小店本钱短……。” “喔!”一听这话,荆轲便不必让他再说下去,打断了话,表示歉意:“这是我的不是。请核算账目,即当如数奉上。” 付了帐,所馀无几。原以为田光会为他作东道主;到现在来看,已是毫无指望。荆轲心想,早走为妙。但是,对武平怎么个说法呢? 情感是一种负担,情感越深,负担越重,到负荷不了时,唯有先从你肩上卸下来再说。在通宵苦思,无法解决之时;荆轲终于走了一条他不愿走的路,不告而别。 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榆次,第二次在邯郸,第三次在燕市,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做;但是,情势所迫,舍此别无善策。 有是有一条路子,用徐夫人托交的竹简作敲门砖去见太子丹。然而,他不愿意这么做;宁可高蹈,不可迁就。当然,徐夫人的竹简,是要作一个交代的,他决定托武平送交田光转呈;同时也可藉这机会向田光告别。 于是他也和了一通书简,连同徐夫人的原物,一起封好,把武平找了来,郑重嘱托,在第二天上午送交田光──那时,他已走出数十里地去了。 但是第二天他变了主意,觉得还是不要跟武平见面的好。于是先到槽头上牵出马来,然后到柜房中与店主人作别。 “多日来备承照拂,万分心感;特来道谢,辞行。” “怎么?”店主人依依不舍之中,并有些惊惶之意。“忽然之间,说走就走。莫非是我有何不到之处;叫你见气了?” “决无此说。”荆轲很恳切地答道。“实在早就该走了,只因燕市风土淳厚。才多流连了些日子。隔个一年半载,一定还要作旧地之游。” “那么,此去何往呢?” “想往东面去看个朋友。” 店主人踌躇了一会,提出要求:“无论如何,再留一日。容我为你饯行一醉。” “心领了。记下这一醉,异日来叨扰。”说著,他从身上取出预备好的竹简,交给了店主人:“还有一事,郑重奉托;等我那武兄弟来了,千万为我解释不辞而别的苦衷──我知道他必不放我走;硬生割裾而去,情所难堪,说不得我只好出此下策。另有书简一封,请他面交田光先生。” “对了!”店主人倒被提醒了,“是田先生派人把你送到我这里安置的;如今要走,少不得先要知会田先生一声。” “不必、不必。”荆轲摇手阻止,“我与田先生不过一面之交。行云流水,事过境迁,何苦执持?” 说完,荆轲辞了出来,牵马直出大门,店主人紧跟著相送,再三叮嘱,“一年半载以后,重游旧地”的诺言,务必勿忘。荆轲也一再保证,只要抽得出工夫,一定要来探望他和武平。 殷殷握别;迎著朝阳,迳出东门──他只有一个概略的打算,东向齐鲁去看看机会,却并无特定的目的地;因此,并不急著赶路,信马所之,随意浏览。一面在心里不断地盘算,孑然一身,囊无多资,怎么样才到得了迢迢千里的齐鲁之地? 中午找了处野店打尖,刚刚坐下。看见一骑快马,从店前蹿过,他的视力极好,一下便看出马上人是高渐离。本想追出去喊住他;但脚刚一动,念头又变,觉得毫无意味,便又安坐不动。 吃饱了肚子,顺便买了一袋干粮,仍旧跨马前行。转过一个山头,只听唿喇喇的马蹄声。定眼一看,又是高渐离;他避开一边,并且微偏著脸,只准备让路,不打算跟他招呼。 但是,高渐离已经过去了,却突又圈马回来,并且惊喜地大叫:“荆兄,荆兄,快请留步!” 这一下,荆轲不能不勒住了马;等高渐离冲到面前,他拱拱手笑道:“幸会,幸会!” “真是个幸会,差一点又失之交臂。”高渐离喘了几口气,一手抢住他的马缰:“荆兄,快请回去!” 这叫荆轲一时无从回答,怔怔地看著高渐离,似乎有些明白,却更为困惑──高渐高是特地来把他追回去的吗?如果是,又是为了什么? 他的猜想不错,“幸好,你说了去东面,才有个准方向好找。否则,”高渐离笑道:“就太令人遗憾了。” “高兄!请明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一回去就知道了。快走吧,那傻大个的武平,听说你不辞而走,直急得跳脚。” 这一说,荆轲明白了,必是武平到田光那里去投了书简,田光派了高渐离来把他追回去。但既有今日的挽留,何以又有往日的冷淡?这要把它弄清楚了才好;否则去留随人,进退失据,岂不叫人轻视? 因此,他抖一抖缰绳,等马头相并,彼此都能很确切地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时,他才答道:“高兄,请下马一谈如何?” “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说,咱们都留著回城去谈吧!” “不!大丈夫行藏出处,不可苟且。还是在此地先容我略作请教的好。”话说到一半,马头又荡了开去;交谈不甚方便,荆轲便索性下了马,走到路边。 这一下,高渐离不能不跟著下马,虽系了马匹,却不肯坐下只还望著立谈数语,便好把荆轲早早请入城内。 然而他是失望了。荆轲自己先倚树而坐,慢条斯理地问道:“高兄,你知我一定肯回城么?” 高渐离其实是拙于言词的一个人,听荆轲出语不妙,一下子倒愣住了。 荆轲意识到自己的问话,不免还表示了悻悻之意,便改变了口吻:“请问,留我在燕市何为?” 口气是松动了,话却更难回答,留他“在燕市何为?”高渐离怎能知道?想了半天,逼出一句话来:“你不是要听我的筑么?” “不错。一点不错。”荆轲从容问道:“为听足下的筑,我在初到燕市之时,步门不出,深恐足下见访未遇。但是──。” 语声悠然而止;未说出来的话,高渐离自然明白,歉意地答道:“不是我故意失约,是有人叫我故意冷淡荆兄。” “谁?” “你想呢?” “那自然是田先生。”荆轲想了一会,仿佛有所领会,便不自觉地问:“田先生嘱咐足下失约,其意何居?是试一试我?” “正是。”高渐离抚掌大笑,“到底是具大智慧的人,能一直猜到傍人心里。” 荆轲瞿然而起,不信似地问道:“然则田先生故意把我搁置在旅舍之中;也是有意出此?” “对了。” “请见田先生,说有病……。” “根本便是托病。” “喔,这也是为了试我?” “当然是的。”高渐离答道:“索性奉告一个明白,足下第一天在田府,田先生迟迟不愿为客具餐,也是故意的。” “然则,试我的是什么?一把硬骨头,几乎毁在燕市。” 一听这话,高渐离微感不安,“骨硬不如理直,理直不如气壮。”好半天逼出一句话:“其实,田先生的想法,我是反对的。” “田先生的想法是怎么?” “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节。他要看你够不够深沉?” 原来如此,荆轲真的震惊了,“田先生何以如此试我?” “那就不知道了。但是,他自然是好意。” “当然。”荆轲深深点头,“我也相信他是好意。不过,既已离去,不必回头。拜托高兄上复田先生,他的爱人以德的一番盛意,铭记在心,永远也不会忘怀的。” 高渐离无法判断他的话是牢骚,还是真的不肯回城?只老老实实答道:“虽说是田先生差遣我来拦截足下;而实际上我是为武平来寻访足下的。” “此话费解。” “怎说费解?荆兄,”高渐离略带困惑地问道:“难道你不是性情中人?” 好厉害的话,为了武平,他也不能不重回燕市,于是微喟著说了两个字:“走吧!” 既然答应了跟高渐离走,荆轲一上马便显得欣然跃然,仿佛去游名山胜迹似地,神情十分愉快。其实,心里远不是这回事。 他的直觉是,来时容易去时难。说去,拍拍腿上马就走,若有欠下的交情,留得将来没有个算不清楚的;而此番回去,情形便不同了,至少,在傍人会想:具何本领,值得人专程追了回来?一个人的值钱不值钱,就在该当要表现时,得有表现。而且,所有的表现要叫人口服心服,这一来。双肩的责任,便沉重得难以负荷了。 当然,他不是个不能担重任的人,更不是个畏难而不愿负荷重任的人。只是,这重任到底是什么?该当先弄弄清楚;如果傍人在等著看他挑起一副重担,而竟无一副重担可挑,以致于被人误解为虚名盗世,这可是太冤枉了。 因此,对于田光的地位──在燕国的地位,以及以此地位,对人可以发生怎样的作用,使荆轲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关切。 “高兄!”他终于在马上问了句:“田先生以为我只一听了足下劝驾的话,必会去而复回么?” “这倒不知。” “足下就没有想到过?没有问一问田先生,若是我不肯重回燕市,又当如何?” “我没有问。” “这样看来,是足下以为我一定会重回燕市?” 荆轲是爽然若失的语气,高渐离却回答得非常干脆:“是的。” “喔!”荆轲微笑问道:“安知我必如足下的估计?” “我早说过了,你是性情中人。”高渐离从容回答:“且不提田先生对你的契重。第一,武平的至情至性,必能迫使你回驾;其次,旅店主人对你的尊敬,想来亦不会叫你淡焉置之;再说,小弟我亦有一番惓惓之忱。凡此都不足以你改弦易辙,那么,我们也就不必交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了。” “责备得好!” 荆轲是真心佩服,说完了话,一夹马腹,飞快地往前面去。这是拿事实来表示愿意听从高渐离解释的话。一个行动胜却千言万语。 迎著西山的落日,两人由东门重回燕市,一辔头直往荆轲所住的旅舍,刚进路口,便望见远处有个大汉,站在路心,不住探头探脑,显得十分焦灼似地。 不用说荆轲眼尖,就猜也猜到了是武平。几于国破家亡,而且频年飘泊,亲情已极淡薄的荆轲,不自觉地放慢了马,一种愧对弟兄的情意,倏然而现;然后化作迫不及待的,亲亲热热说说话的感觉,一叩马腹,直冲而前。 等他在旅舍前面勒住了缰,只听武平侉声侉气地喊一句:“大哥!”接著,双手一扑,双脚一软,抱住了荆轲的脚。 “兄弟!”荆轲只招呼得这一声,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大哥,你怎的不声不响,就把俺一个人扔在这里。是俺招大哥生气了么?你尽管说,俺替你陪罪。” “不,不,兄弟!”荆轲从马上俯身,扶著他的肩说:“我再也不会走了。要走,我也一定带著你一起。”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我不会第二次再骗你。” 接著,旅舍主人也带著愉悦的笑容,迎了上来,“原说要把你留了下来,毕竟如愿了。来、来,还住你原来的那间屋。”他一面说,一面亲自来照料荆轲下马。 于是,都簇拥著来到荆轲那间已住了十天的屋子,问长问短,殷勤得很。一早黯然而去,原以为起码一年半载,才得重游燕市,不想只大半天的功夫,便卷土重来,而且前后的光景,冷热大异,实在叫人在欣慰中不免感慨。 “荆兄,你先息一息。田先生还在坐等我的回音,我去禀告了他,好叫他老人家放心。”略停一下,高渐离又说:“今日已晚;明天上午,田先生必会来拜访。” “何必累长者劳步?”荆轲答说:“该我先去拜他。” “既如此,大哥你何不现在就去?”武平在一傍接口,“早早完事。俺等你喝酒。” “这话有理。我现在就去。” “那太好了。不过,”高渐离看著武平说:“你不必等你大哥了!田先生少不得要款待他。” “不,不!”荆轲不愿叫武平失望。“今天不必叨扰田先生,我还是回来弄一顿狗肉,倒吃得痛快。” 这一说,把武平兴头得不得了,掉转身就走,忙著去张罗狗肉。然后,高渐离也陪著荆轲去拜访田光。 这一次来,与上一次他单独来的情形,简直有天渊之别;依旧是上次那个当门而立,凛然见拒的汉子,堆满了笑容,直赶马前迎接。荆轲知道,这汉子对他并无爱憎;僮仆都是主人的镜子,而这面镜子,对宾客也极有用──想永远看到僮仆的笑脸,便必须永远保持著主人对自己的尊敬。 这是个启示,也是个警惕;他告诉自己:在田光面前要特加几分小心,不可留给人家一个坏印象。 于是,他的仪态行动,格外地矜持了──当然,那只是内心的矜持,显现在表面上的,是格外地潇洒,格外地气定神闲。 在高唱“客到”声中,田光降阶相迎;刚叫得一声“荆兄”。荆轲已疾趋面前,躬身扶住了他的双手。 “田先生,不敢当。请升堂容我拜谒。” “荆兄!”田光用他那多骨节的手,使劲地握著他的臂,微偏著头笑道。“你猜,若是渐离不能把你中途截回,我会怎么办?” “这,”荆轲从容答道:“这可莫测高深了。” “老实奉告,那得劳动燕国兵马,四处追索;非找到你不可!” “何至于如此?” “自然有个说法。”田光摆一摆手,作个肃客的姿态:“请!” 于是荆轲脱履进入厅堂。高渐离猜度著田光有心腹话要谈,所以仍旧留在廊下;田光也不坚邀,只投以一个抚慰的眼光,跟著也踏上台阶。 宾主二人,相向对立,重新见礼;田光换了副肃穆的神色,正式道歉。“田某无状,几于错失国士,惶恐之至!”说著,便拜了下去。 “这是那里的话?”荆轲倒真的惶恐了,“田先生,我实在不敢当国士之称。” “不!”田光的声音,越发显得苍劲,“我觉得差堪自慰的是,老眼毕竟不花!荆兄!你的深沉,我早有所知;而志行之高洁,却是今天才知道。” 说著,他从身上取出两方竹简,放在面前。荆轲识得,正就是他托武平送来的原物。 “荆兄,烦你一述此物的来历。”田光把徐夫人托交的那方竹简,往荆轲面前推了推。 它的来龙去脉,荆轲已在给田光的书简中,有所说明,既然重复问到,他便作个比较详细的补充,把道出邯郸,专程去访徐夫人,如何赠剑,如何临别时,徐夫人又留住了他,取出一方竹简,托交燕太子丹的经过,坦率而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喔,喔。原来是这么一重因缘。”一直极注意地倾听著的田光,紧接著问道:“然则到了敝地,荆兄,你如何又负徐夫人所托?” “并非我负徐夫人所托,而是我辜负了徐夫人的盛意;我领会得她的意思,借此以助我接近贵国太子。自邯郸到此,我一路都在想,大丈夫不能凭个人的言行作为,见重于人;要利用此物来作为进身之阶──荆某虽无实学,亦耻于出此!” “啊──!”田光长长舒了口气,仰首扬眉,是极其舒畅的样子,“此所以我说你志行高洁,果然不错。” 荆轲俯首称谢:“田先生,你谬奖了,叫我惭愧。” “且莫如此说。还要请教;荆兄,你可知此是何物?” “我不识药性,只知有几味毒药在内。”荆轲趁机讨教:“田先生见多识广,必知这张药方的用处。请赐教!” “这是张铸剑淬毒的方子……。” “哦!”荆轲失声轻呼,但随即意识到失态了,微微颔首,表示请田光继续说下去。 “据我所知,此是徐夫人不传之秘。荆兄,你竟轻忽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荆轲已领会到那是极深的责备。徐夫人以不传之秘,郑重付托,自己竟把它置诸脑后,足见得徐夫人所托非人。同时,这张铸剑淬毒的方子,在太子丹来说,必是异常重视的,也许正梦寐以求,日夜盼望,谁知在个不相干的人手中搁置了,岂不是太对不起太子丹? 再进一步说,这张方子如果失落在外,辗转归入穷兵黩武的暴君,或者任何凶残嗜杀的权势人物手中,那真是贻毒天下,后果何堪设想? 一层层剖析到此,荆轲汗下如雨,以不胜惶恐的声音说道:“荆某愚昧,险铸大错;幸亏转请田先生代交,不虞差失。否则──”他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唯有俯伏在地,表示谢罪。 “你也不必自责太甚;不过,你倒真的是辜负了徐夫人的盛意。试想,太子丹求了好久,没有到手;徐夫人跟你一面之交,便慨然以此托付,虽说是转交他人,其实是拿这不传之秘的方子赠给你──就凭这张方子,荆兄,你已为燕国建一大功。” “不敢当。”荆轲微露心事,“虽有效劳之心,其奈寸功未建,万万不敢承受田先生的说法。” 田光自然懂得他的意思,极深沉地点一点头,徐徐答道:“何以我说,若高渐离不能把你追回来,我必转请鞠太傅发兵追索?就因为我是燕国人,为燕国谋,决不肯让足下为他国所用。只要你在燕国,必有大用的机会;何愁不能建功?” 田光对他是怎么样的看重?荆轲从他这番话中已完全了解了。但是,越是如此,他越不肯有任何肯定的表示。因为,他觉得别人对他的要求太高了,责任太重了;如果不能尽如人意,必然引起别人加倍的失望,那还不如事先慎重些的好。于是,他保持沉默。 田光起初有些失望,他原期待著荆轲会自陈抱负,发抒见解,使他能对这位他所爱重的名士,获得更多的了解。但转念想到,这正是荆轲深沉的地方;百馀年来,列国由贵族当权,转而为平民论政,奇才异能之士。层见迭出,那都是由于优礼供养,虚心求教的结果──期待著荆轲会侃侃而谈,企图争取他人的垂青,根本便是错误的想法;果然如此,荆轲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于是,他觉得有句实话,必须跟荆轲说明:“荆兄,承你委托,要我把徐夫人这方竹简转呈敝国太子。只怕未能达成使命。” “喔。”荆柯探索著说:“乞道其故。” “只因我与太子,从未见过。” 这倒是颇出荆轲意外的,“不是说贵国太子礼贤下士,极其看重人才的么?”他问。 “这话不假。” “然则国有大贤。太子怎倒不来请教呢?” “问得是!”田光深深点头,“然而‘大贤’之称,实不敢当。” “田先生,你莫谦虚。”荆轲想了一下,又说。“谬承错爱,实有知遇之感。今日聆教,言不及私;田先生的错爱,无非为贵国设想,采及葑菲,就这一片公忠体国的苦心,难道还不足以见其贤?” 这是恭维。但也说透了田光的心事。于是白发皤然的老人激动了,“荆兄!”他的嘴唇翕动著,眼睛下面的肌肉,不住动弹,仿佛不能控制自己似地,“我,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也跟你一样,耻于自荐。然而,生为燕国之人,死为燕国之鬼;苟利于国,生死以之──耿耿寸心,并不因太子未曾下顾而有所更改。” “是的,田先生。”荆轲的声音,有著不胜低徊和惭愧的意味;他想到卫国的君王,不能采纳他的献议,因而远走天涯,以求明主,这跟田光无私的精忠,相去实在太远了。 “哎,不必谈我了。”田光宕开一句,换个话题:“听说荆兄在榆次,曾与盖聂论剑?”。 榆次之事,他怎会知道?荆轲心里奇怪,却未追问,只平静地点一点头。 “又听说荆兄的高论,为满座所折服,唯独盖聂,似有不服。” “不错。”荆轲坦然承认:“心口两皆不服。” “然则荆兄自论,论剑,与盖聂的高下如何?” 这话使荆轲不太佩服,他大声答道:“荆某非劈刺之士!” “喔!”田光倏然动容,面有惭色:“这倒是我失言了。” 就这时候,田家的僮仆来向主人报告,酒食已准备妥当。荆轲一听,不等田光留客,当时声明,已与武平有约共饮,随即起身告辞。 田光也不坚留,只请稍待。进去转得一转,回出来送客。送到门口,从腰际取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荆轲,同时随随便便地说了句:“且请收下。聊供客中所需。” 显然的,那是一包黄金,荆轲觉得受之有愧,但不受则根本无法在燕市立足,更谈不到有所表现或效劳,因而称一声谢,坦然接受。 就凭这布包中的两镒黄金。荆轲在燕市作了一个从容闲住的打算。他经常与武平及高渐离在闹市高歌痛饮;也经常在秦楼楚馆浅斟低唱,而就在这类似乎信陵君醇酒妇人的失意的生活中,培养出一段士为知己者死的激情和开阖排荡,鼓动风云的雄心。 [book_title]第三章 受田光供养,在燕市旅舍中的荆轲,闲住了一年有馀。 就在这十几个月中,燕国南邻的赵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且遽变就发生在最后三个月──三个月的功夫,秦国灭了赵国。 赵国四战之地。多出名将,前有廉颇,后有李牧;秦王十四年、十五年两次伐赵,都为李牧所败。秦王十八年──荆轲离开邯郸不久,秦国命将,三路伐赵,一下井陉、一攻河内、一围邯郸;赵王迁以李牧、司马尚领军抵抗。李牧用兵,素以坚韧见称,邯郸被围一年,秦军劳而无功。 于是,秦国的善设阴谋的李斯,重施故技,定下了从内部来瓦解赵国的策略。 赵王迁是个儇薄无行的少年。他的母亲是邯郸倡女,初嫁赵国宗族,年少而寡;赵王迁的父亲悼襄王惑于她的美色,纳入后宫,生子名“迁”。悼襄王在位九年而薨,幼子继位,母以子贵,邯郸倡女,成为太后。这位正在狼虎之年的太后,宫闱之中有甚多的丑闻;赵国的百姓看不起她,私底下多管她叫“倡后”。 倡后外结奥援,名叫郭开,是个极其卑鄙的人;引诱年幼失教的赵王迁,讲究声色犬马,因而成为宠臣。李斯曾利用他中伤廉颇;现在又要利用他来毁掉李牧。 于是,受了秦国重金贿赂的郭开,向赵王迁进谗,说李牧、司马尚有谋反的逆迹。赵王迁跟他的母亲商议,恰好倡后又与李牧有仇──悼襄王纳倡后时,李牧曾加劝谏──自然全力支持郭开。 母子君臣密议的结果,以赵葱和齐将颜聚代替李牧和司马尚。李牧认为这是乱命,不肯授印,赵葱设计捕杀李牧,司马尚被废。 三个月以后,秦将王翦,大举攻赵,赵葱阵亡,赵王迁被掳。倡后为赵国士大夫所杀。而公子嘉──赵王迁的异母兄,率领宗族数百人,向北逃亡到代郡,自立为“代王”。 这是赵王迁八年、秦王政十九年、燕王喜二十七年;也就是荆轲在燕市的第二年十月间的事。 燕赵唇齿相依。赵国既灭。燕国便面临了生死存亡的严重关头。太子丹大为震恐,问计于他的太傅鞠武。 在东宫的密室中,两人先作情势的研判。“臣得确实谍报:王翦已屯兵中山,显然有乘胜攻燕之意。”鞠武停了一下,追溯前事:“当年太子收容樊於期;老臣曾作谏劝,以为一方面不必触怒秦王,一方面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并作拒秦之计,方为正办。如果太子纳臣忠言,不致有今日之危!” “唉!”太子丹不耐烦地顿足,“师傅,不必再说这些话,徒乱人意!” “是。老臣失言。” “也不必如此自责。师傅,你有什么主意,倒是快说吧!” “老臣智穷力竭,计无所出,”鞠武扬首答道:“举荐一人,请太子召见。” “谁?” “处士田光先生。此人智深勇沉,可谋大事。” “噢!”太子丹很高兴地说:“我也听说过,有此一位长者。请师傅为我先容,如何?” “臣当效力。” “那么,事不宜迟。请师傅快去办吧!” “是。”鞠武退出东宫。遵照太子丹的意思,随即趋访田光。 他们是总角之交,六十年的岁月,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一个贵为太傅,一个是在野的处士;依世俗的眼光,份隔云泥,而在他们内心中所不能磨灭的印象,依旧是儿时嬉戏追逐的光景。田光生性淡泊,不慕名利,鞠武曾数次保荐他为官,也要为他引见太子,都为他婉言拒绝,只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陈述他的见解。所以,鞠武对国事的献议,实际上多半出于田光。 由于过去的了解,鞠武有些担心,怕田光仍旧持著不求闻达的素志,不肯应召;准备著耗一夜的功夫,破釜沉舟、剀切﹡陈词,无论如何要说服了田光去见太子。因此,他的态度是从容的,见了面,先不道破来意,尽自谈著闲话。(﹡剀切,切中事理。) 反倒是田光有些困惑了,赵国新灭,王翦大军进屯中山,大有窥燕之意,以致举国人心惶惶;而身为太傅的国家重臣,何以有此闲逸的兴致,来访草野故人作款款的清谈? “太傅!”他忍不住要问了,“近日可有来自南面的消息?” “只有来自北面的消息。”鞠武答道:“赵国公子嘉,已自立为代王;派遣使者来见太子,约燕合兵驻上谷,以阻秦军。” “太子可曾见许?” “自然。”鞠武徐徐引入正题:“然而这是权宜的处置。欲求自保;当别谋一劳永逸之计。” “正该如此。”田光问道:“太傅可有良猷?” “田兄!”鞠武笑道。“这话,该我请教你才是。” 田光沉默著。浓重的两道白眉,几乎连结在一起;眉宇间,无情岁月所刻下的纵横皱纹,越显得深刻了。看他那攒眉苦思的神情,鞠武充分体会到老友热爱国家的忠荩﹡;把握住这进言的机会,他换了副肃穆的神色,以低沉而激动的声音说:“田兄!国事如此,你再不该崖岸自高了!”(﹡忠荩,忠爱。) “何出此言?”田光倏然动容:“太傅,你不是不知道,我身在草野,心在庙堂;苟利于国,生死以之;决不逃避责任的。” “是。”鞠武顿首相谢,“我说得太偏激了。不过,你何以始终不愿见太子?甚至上一次有人带来徐夫人那方竹简,你托我转呈大子,都一再嘱咐,不必说破来历。这也未免太清高了。诚然,你有见解,却是由我转达庙堂;但总不如当面倾谈,来得深切。恕我再质问一句;你何以不愿见一见太子?” “责备得是。”田光转为平静了,“不过,太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之耻于自荐,并非自鸣清高,须知草茅下士,求谒贵人,则不免为人所轻,为人所轻则其言不用。太子既然礼贤下士,则你何不说:太子何以不愿见一见田光?” 鞠武不答。闭上眼沉思了好一会,张眼点头。轻轻说道:“敬闻教矣!” 说完,他起身告辞;重趋东宫。 于是,第二天平旦时分,甲士前导,仪从簇拥,太子丹亲访田光;来得太早,田家的大门还紧紧闭著。 东宫舍人叩开了门,朗声宣道:“太子请见田光先生!” 田家的僮仆,一听这话,再见到那副气派,吓一大跳,张皇失措地奔了进去,一路大喊:“太子来了!” 刚刚起身,正在栉发盥沐的田光,年逾七十,依然耳聪目明;听得外面的喧嚷,虽不免意外之感;但稍微想一想,便了然于其来有自。他一面告诫家人整肃门庭,不可喧哗失礼,一面匆匆戴冠束带,师法“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的古训,顾不得再细作检点,便踉踉跄跄地迎了出去。 走出门外,只见一辆华盖高车旁边,站著一位三十馀岁,气度清华的贵人,不用说,这就是太子了──太子丹先质于赵,后质于秦,在国的日子不多,所以田光一直没有机会见过。 “草野微臣,辱蒙太子下顾;逾格恩宠,粉身难报。”田光一面说,一面俯伏在地。 “田先生,快请起来!”太子丹踏上来,亲手相扶,“我实在惭愧得很;久闻贤名,到今天才来请教,田先生,我不必惊扰府上了;特来奉迓,可肯见顾?” “极愿追随。” “好极了,请上车吧!” 说著,太子丹又亲手搀扶田光上了他的车子,如子弟服侍前辈似地;虽是不慕荣利,心如止水的老田光,亦不免感动得心潮起伏,眼眶润湿。 一车共载,驰向东宫;到了这里,太子丹变客为主,等田光下了车,亲自引导,绕过长廊,进入一座在花木深深的小院落中。所有的从人,都预先受到了嘱咐,自动止步,留在院外。 “请!”太子丹侧身揖让。 田光看见太子如此礼遇,觉得出以同样的谦让姿态,倒反显得不够诚恳,因此,伛偻著身子,趋跄而上。 等他踏上台阶,太子丹却又疾趋著抢上前去,拉开屏门,一闪而入。室中一正一侧两方席子,太子丹走到上方,跪了下去,用宽大的衣袖,拂一拂席上的灰尘,然后转身作个肃客手势。 “此万万不可!”这下田光不能不谦辞了,“身在东宫,须行国礼。太子请上坐!” “田先生!此是密室,室中只你我二人,莫论国礼,只叙私情。田先生,今年春秋几何?” “七十有三。” “比鞠太傅犹长一岁;我当以师礼事田先生。” “绝不敢当。” “难道田先生有吝予赐教之意?” “绝不敢。愿掬肺腑,以效愚忠。” “既如此,田先生请先坐了好说话。” 田光看看推辞不脱,只好告个罪在上方坐下;太子丹侧坐相陪。当寒暄告一段落时,脸色渐渐转为忧伤凝重了。 “田先生!”他把身子往前移了移,用低沉的声音谈到大事:“燕秦势不两立,以弱燕而敌强秦,请问何策当先?” 田光不即回答,凝神静虑,前后思量,好久,方始开口:“听说太子后宫,摒绝女乐,畜养壮士二十人。若在四十年前,臣自问可在此二十人之列,骐骥骅骝﹡,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马齿加长,至于衰老,控驽马可以争先。不知太子喻得此意否?”(﹡骐骥骅骝,良马;千里马也。) “体力之勇,则年轻而力壮;若论谋国,自非老成不可。” “然则所谓‘老成谋国’,以何者最要?” 太子丹想了一下答道:“识拔后进,善善能用!” “太子真是大智慧人!”田光顿首答道。“微臣昧死上言,有荆卿其人,与臣相处一年有馀,深知其才具胜臣十倍,可以与谋大事。” “好啊!”太子丹欣然相询:“可否请田先生为我介绍,得以结交荆卿?” “遵命。”田光再一次顿首:“微臣告辞。” 太子丹把田光送出东宫,搀扶著他上车;一面走,一面逡巡回顾,有种欲语不语的表情。于是田光站住了脚,看著太子丹。 “太子!”田光轻轻挣脱了手,整一整衣袖说,“微臣拜别!”说著要行大礼。 太子丹赶紧又扶住了他,四目相视,一个在等待,一个有话不肯说,形成了很尴尬的场面。 终于是田光先开了口,“太子,尚有垂谕?”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尽请明示。” 太子丹踌躇了一下,回头望见有东宫舍人跟在后面,便挥手示意;那舍人远远避了开去。 “田先生,我所奉陈的,以及你所答复的,都是国之大事。请田先生务必保守秘密;切勿泄漏。” 这话一出口,田光震动了。内心中引起了无比复杂的感触;但如闪电般的强烈意念,一个接一个出现过了以后,只却剩下了十分好笑的感觉。 于是,田光低头笑道:“是!当谨守太子之诫。” 上了车,隆隆然如雷鸣的轮声,又扰乱了他的刚归于平静的心境──他的心很乱,也觉得十分烦恼;太子丹的告诫,一遍一遍响在他的耳际,就像一支针,不断刺在他的心上一样。 车停了,却听见嘈杂的人声,打开车门一看,门庭如市,挤满了家人亲友邻居,一个个都含著兴奋的笑容,上来迎接。 “田先生,太子亲临访晤,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噢!”第一个说。 “田先生,太子跟你说了些什么?”第二个问。 第三个、第四个……七嘴八舌地抢著说话,说来说去都只是想解答一个有趣的疑问:太子何以突然见访,所谈何事? 就是太子丹没有那番告诫,田光也决不会把密室陈对的那番话,透露给任何人的──包括他的老妻稚子在内;所以,他只满面欢愉地盛赞太子丹尊老敬贤,仁而好礼的德性,暗示太子丹的亲访,只不过是尊重国中耄老。一种礼貌上的访晤而已。 就是这样,已足以使得一向尊敬爱慕他的那些人,津津乐道不休了。田光素来好客,便吩咐家人。设酒浆果饵,招待宾客,直到日暮,方始清静。 他是不用晚餐的,早早闭了卧室的门,燃起一炉沉榆香,独对一盏孤灯,静静回忆与太子相见的经过。 “何以太子见疑?”他自问。 “既然见疑,何以又以国之大事相商?”他又自问。 “除了疑我不能保守秘密以外,还疑我些什么?”他再自问。 一想到此,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他终于发现了心中隐隐然总觉得十分烦恼的根源!太子丹既然怀疑他不能保守秘密,难免也在怀疑他举荐不实。 田光十分伤心。伤心于数十年慎行谨行,依然不能取信于人。接下来便自然而然兴起一个念头:要怎样才能取信于太子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样,除非他能证明他所举荐的人,确如他自己所称道的那么好。但是,这又非他所能为力──要靠荆轲。 他开始奇异地发现,他的命运与荆轲合而为一了,荆轲的成功才是他的成功;荆轲的失败,必然也是他的失败。他的一生的定评,完全系在荆轲身上了。 这一来,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他了解到他该做的事,不仅是保荐荆轲,而且还要设法使荆轲发挥最大的能力才智,获致最大的成功。而荆轲的成功,又不仅是他的成功,应该是整个燕国的成功。 意会到此,田光又异常兴奋了。他觉得不论用任何方法,凡可以激励荆轲,把他的才智能力发挥至极限的,都是值得去做的,只是用什么方法,对荆轲才是最大的激励呢? 这成了难题。沉思到夜半,灯尽油干,“卜”的一声,灯花爆了;眼前突然一亮,馀烬作熄灭前的最后的,也是最完全的燃烧,尽了它的最完善的作用。 灯灭了,眼前漆黑,但田光心头却是光明的。他自觉进入了悟道的境界;摸索著展开了布衾睡下,心里不自觉地想起了孔仲尼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觉醒来,依然是平日起身的时刻。一睁开眼,首先想到的便是荆轲。算一算日子,这天他正要来,便不再派人去请他了。 于是。他盥沐前食以后,从从容容地询问了许多家务。 午餐以后,焚香独坐。静等荆轲来访。荆轲三日一来,这天仍如往常;日影正中时,便听得他的语声出现了。 也是照例的。田光第一句话必问:“有何消息?” 荆轲用田光的钱,布置了一个谍报网。人数不多,效用极佳;南来北往的消息,往往比太子丹还知道得早。他这样做。并无特定的目的。只是觉得既有天下之志,便不能不明天下之势而已。 “田先生!”荆轲这一天说话,不似平日沉著,显得相当激动地说:“嬴政到了邯郸了!” “这不足为奇。”田光说,“他一向喜欢巡行的。” “但到邯郸不同。邯郸是嬴政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母家。” “然则,对邯郸别有念旧之恩么?” “正好相反。”荆轲的语声又趋于平静了,“凡是邯郸与他母家有小怨的人,无不提来,活活坑死了。” “这也不足为奇,嬴政一向严酷寡恩。” “不错。”荆轲点点头:“然而天下之人,不知嬴政严酷寡恩;李斯以大量黄金,制造口碑,把嬴政说得德侔三皇,功迈五帝。而今嬴政暴虐严刻的事实俱在,若能檄告天下,咸使闻知,共兴同仇敌忾之心,岂非阻遏暴政之一助?” “嗯!这设想大有见地。”田光先不深谈,又问:“还有呢?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个消息,算是佳音,来自榆次。徐夫人自赵国沦亡,幸免荼毒;已辗转到了榆次,住在她的弟子孟苍那里。”停了一下,荆轲又说:“徐夫人虽已封炉,但国恨家仇之痛必不能忘怀;若能迎入燕国,为驱奏效力,徐夫人当不吝重启冶炉。田先生,我以为你不妨把这层意思,说给鞠太傅听,请他转陈太子。” “不必。”田光立即接口:“你自己可以面告太子。” “怎么?”荆轲困惑了,“何由得见太子?” “是我的保荐。” “喔!”荆轲问道:“我也听说,田先生昨天与太子同载入东宫。那是确有其事了?” “确有其事。”田光站起身来,亲身封闭了他那养静的院落。 一见田光这郑重谨慎的动作,荆轲立刻敏感地意识到,将有大任降临他的身上;一阵勃发的兴奋,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但与之俱生的是深深的警惕:处大事要沉著!他这样告诉自己;发挥了养气的功夫,使一颗奔跃的心,按捺了下来,复归于平静。 田光已复回原座,他把太子亲访,东宫密谈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接著又说:“你我忘年之交,燕市的人,无不尽知;然而,荆兄,你须切记,我的举荐,决非出于私情。” “田先生!”荆轲庄容答道:“出于私情而举荐人才,不是你所肯做的事;就算你肯做,我亦未见得肯从命。” 田光掀髯扬眉,抚掌称快:“这话说得太透澈了。好,好!那么,你准备何时去见太子?” “随时可去。只听田先生一句话。” 话中有著没有说出来的意思,田光体会得到,“照理,太子至少应该像访我一样,亲自命驾到你的住处……。” “不,不!”让田光一说破,荆轲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赶紧抢著解释:“田先生年高德劭,太子亲访,以示尊老敬贤之意,那是应该的。我,我可不敢存著那样狂妄的想法,必得太子见顾,不愿先见太子。” “不是这么个说法。”田光脸上闪现著一种奇异的,不明其原因的豁达的神色:“我自幼就知道一句话:‘长者为行,不使人疑。’太子送我上车时,告诉我说,彼此所谈,都是国之大事,叮嘱我保守秘密,切勿泄漏。这是对我的行为有所怀疑,我心里难过得很。” 原来还有这么一句话!荆轲真是奇怪了,不知太子丹心里对田光到底是怎么样的想法?就这沉吟的片刻,却又听见田光在说话了。 “疑心我会泄漏机密,自然也会疑心我的举荐不实,这才是我觉得最难过的地方。太子丹的话,对你我来说,都是侮辱;然而,太子是无心之失,决非恶意。你觉得我的话,可是持平之论?” “是的。田先生,你看得十分真切。只是,既已受辱,如何洗刷?” “问得好!”田光欣然嘉许,然后伸两指,轻轻说道:“两个字:行为!” “对!”荆轲以极坚决的声音答道:“请田先生放心,我要以‘行为’来证明,不负田先生的赏识,不负田先生的举荐;让太子自己发觉,他对田先生的怀疑。完全错了!” “荆兄!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可以放心了!一生也有个交代了!垂暮之年,得以举荐英豪,为国家建一大功,皆出荆兄之赐。田光感何可言?”说著,双手伏地,深深下拜。 荆轲怎敢受此大礼?一跳而起,在田光侧面跪下,激动地答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田先生!有生之年,皆是怀德之时。” “莫如此说。”田光徐徐伸直身子,仰起头望著一窗淡金似的月影,长长地舒了口气,显出那种俯仰无愧,生死无惧的气概;然后点点头说:“我该休息了!荆兄,你请少待。” “是。” 荆轲茫然地看著田光安详地退入别室,心中充满了迷惘的感觉。相处至今,他今天才第一次发现田光深不可测,他的神态、言语、动作,他只懂得一半,另一半真个耐人寻味。 就是懂得的一半,也还需要细细体会;于是,他不知不觉地落入了忘却跟前的境界。 忽然,咕咚一声巨响,惊醒了他;定神细辨,仿佛是一个人栽倒在地的声音。 莫不是田光摔了跤?荆轲匆匆而起,走到别室门口,喊道:“田先生,田先生。” “嗯。”里面有细弱的答应声。 于是荆轲推开了门。一眼望去,那颗心倏地被提了起来──田光确是栽倒在地,却非寻常的失足摔跤;颈项间流著汨汨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髯;右手握著一柄剑。 田光饮剑自刎了! “田先生,田先生!”荆轲大喊著奔了过去,伏倒在他身傍,检视伤口,喉头血肉模糊,但是,眼中还有微弱的光芒,胸口还有微弱的呼吸。 “去见太子。”田光吃力地说,声音极低;荆轲必须屏声息气,全神贯注才能听得清楚:“说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说完,两眼上翻,一瞑不视! “田先生,田先生,田先生!”荆轲力竭声嘶的喊著。 田光已不再有反应,却惊动了田家老小。但院门已为田光亲手闩住,无法进来;只在外面拼命擂门。 荆轲流著满脸的眼泪──那是他成人以来,第一次恸哭──去开了门;田光的妻儿家人一拥而进,看到他那样子,一个个都颤抖了。 “出,出了什么事?”田光的白发盈头的妻子问。 荆轲双腿一软,仆倒在地,放声大哭,“田先生,”他断断续续说:“殉国了!” 于是,全家大小飞也似地奔了进去。随即听得抢天呼地的举哀的声音。 而荆轲在无穷的悲痛中,却还紧记著田光的话,收一收眼泪,告诉继续进来探视的田家的人说:“我去见太子报告。等我回来再商量办丧事。” 于是,荆轲上马疾驰,直趋东宫,通名求见太子。 “啊!”卫士已受了嘱咐,肃然奉客:“是荆先生!太子有谕:随时延见,请在卫所坐一坐,等我去禀告。” “太子现在何处?” “在后苑。” “请引路,到后苑!” “是。” 太子丹正在射圃与十几名壮士较射;听得荆轲已到,抛下弓箭,大踏步迎了出来。 一见面,他愣住了。他想像中的荆轲,必是英姿焕发,神采飞扬的清俊之士,而眼前所见的人,面容哀戚,双目失神,看上去颓唐不振,怎能担当大任? “足下就是田先生所盛赞的荆卿了?” “外臣荆轲,特来报丧。”荆轲撩一撩衣襟,拜了下去。 太子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抢上一步,扶住他的肩说:“请起,请起。幸会之至。” “启禀太子,”荆轲站了起来,忍住眼泪,用极沉静的声音说:“田先生饮剑自刎了!” “什么?”太子丹这下才听清楚,大惊失色,“何以自刎?” 荆轲不即回答,左右顾视东宫侍从。太子丹立即会意,轻声吩咐:“都退下!” 估量著所有远避的侍从,无法听得清他们的谈话了,荆轲才说:“田先生临终嘱咐,禀告太子:‘田光已死,不虞泄密!’” 太子丹一时还不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心中像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闪电,一切都弄清楚了。 而弄清楚了,他反有不可思议的感觉!只为了自己的一声叮嘱,便以死明志么?“田先生。太胶柱鼓瑟了!”他目瞪口呆地说。 荆轲冷冷地答道。“田先生遗言:‘长者为行,不使人疑。’太子,你对田先生,既不深知,亦不深信,然则出以那样隆重的礼遇,叫田先生怎能承受?” 这一下点醒了太子丹。他仿佛觉得有一面磨得雪亮的铜镜摆在面前,照得他里外通明。逾格的荣宠使得田光感到必须有所报答;而欲有所报答,却又以被疑的缘故,难以为力。因此,逼得田光必须以最有力、最彻底的手段来表示他的真心、他的负责──他已切切实实地表示了,他是个绝对负责的人,所应诺的话一定可以做到。他不会泄漏国之大事,他也不会谋国不忠,所以他也不会举荐不实。 于是太子丹被感动得涕泗滂沱,哭倒在地,望著田家所住的方向──东宫之东,一拜再拜,遥致敬礼。 东宫的侍从,不知出了何事?只觉太子是举动大异,不可解释,但亦不敢走近来探询,只相顾惊愕,保持戒备。荆轲看见这种情形,觉得已引起宫廷过多的猜疑,传入民间,会出现离奇的流言及无谓的惊扰,大非所宜。于是,劝解著说:“请太子节哀,镇静自处,以成田先生的遗志。” 田光的遗志是什么?是谨言慎行,以处大事;是重用荆轲,自教图强。从眼泪中流泻了哀痛,自觉方寸之间,反觉得灵思湛然的太子丹,很快地作了一番反省,认准了他今后应该走的路。 于是,他收拾涕泪,发出低沉的声音:“荆轲!田先生、你、我,是生死的交情,绝无仅有的遇合。从此以后,你不须拿我看作太子,你拿我当成你自己。唯有如此,你我才能无负田先生于九泉之下!” 荆轲震动了!田光一死所生的影响,以及太子丹的情感的肫挚﹡,都超乎他的想像。同时因为太子丹的逾份的推心置腹,也使得他有著不胜负荷的感觉。(﹡肫肫,恳挚的样子。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