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荒岛上的故事
[book_author]杨振声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57680
[book_dec]短篇小说集,杨振声著,收文18篇。包括《渔家》《一个兵的家》《贞女》《磨面的老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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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渔家
一个春天的下午,雨声滴沥滴沥的打窗外的树。那雨已经是下了好几天了,连那屋子里面的地,都水汪汪的要津上水来。这一间草盖的房子,在一棵老槐树的旁边;房子上面的草,已是很薄的了,还有几处露出土来;在一个屋角的上面,盖的一块破席子。那屋子里面的墙,被雨水润透,一块一块的往下落泥。那窗上的纸,经雨一洗,被风都吹破,上面塞的一些破衣裳。所以,那屋子里面十分渗淡黑暗的了。
屋子的墙角,放着一铺破床,床上坐的一个女人,有三十多岁,正修补一架打鱼的破网。旁边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给她理线。床头上还躺着一个小孩子,不过有一岁的光景,仰着黄黄的脸儿睡觉。那女人织了一回网,用手支着腮儿出一回神。回身取一件破袄,给那睡觉的小孩子盖好,又皱着眉儿出神。
那女孩子抬头望见她母亲的样子,便说道:“妈妈!爸爸出去借米,怎么还不回来?我的肚子饿……痛……哎哟!”说着便用手去捧肚子。
那女人接着说道:“好孩子!你别着急,你爸爸快回来了。”
那女孩子又接着问道:“爸爸是上张家去借米的么?”
那女人道:“是的,上次借了他家的米,尚未还他,这次还不知道他借……”
那女孩子道:“那一天我到张家去玩,他家的蓉姐姐拿馍馍喂狗,我从她要一块吃,她倒不给我。”
她母亲道:“罢呀!人家有钱!命好!”
那女孩子道:“咱们因为什么没有钱?怎么就命不好?”正说着,一阵雨水从那屋顶上淋了下来。淋了那女孩子一身,那女孩子不觉的打了个寒噤,说道:“不好了!屋子上面的席教风吹掀了。快把床挪一挪罢。”说完,便同她母亲来拉床。正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打着一把破伞,通身的衣裳都湿了,走了进来。那女孩子叫道:“爸爸来了!爸爸!你借了米回来了么?”那男人夹着肩膊,颤声说道:“没……没……”
那女人急道:“我们两天没有动火了,又没处再去借米,这不得等着饿……”这句话倒说的那女孩子想起饿来了,哭道:“爸爸,饿……饿死……我了!”
那男人拭眼说道:“你乖,别哭,等到好了天,我打鱼卖了钱,就有的吃了,不挨饿了!”说着,只听哇的一声,床上睡觉的小孩子也醒了。那女人忙的抱了起来,给他奶子吃。但是那小孩子啣着奶子在口里,只是不住的哭。那女人拿下奶子看了一看,道:“哎哟!这奶子是没得汤了!怪不得他哭呢,这怎么……”说着,便用袖子去拭眼。那女孩子看见她母亲哭了,越发哭个不住。那男子包着眼泪,转了脸,往上望那房子上面的窟洞。
那时已是黄昏了,雨渐渐的住了,但是还没开晴。忽听门外叫道:“王茂,你的渔旗子税还不快纳么?”说着,一声门响,进来了一个穿蓝军衣的人,手里拉着一根马棒,嘴里吸着纸烟,挺着胸腹,甩着个大辫子,一摇一摆的走进来。王茂见是一位水上警察,就带了几分怕,忙赔笑道:“老爷!我这里连饭都没得吃,那里有钱上税。再等几天我给你送去罢。”那警察从鼻子里出来两道烟,慢慢的说道:“你有没有的吃我不管,这渔旗子税总是要纳的;难道你说没有饭吃,就不纳税了么?没有饭吃的人多着呢,那一个敢不纳税来。快点!我若回去禀了老爷,办你个抗税的罪,你就担不了兜着走!快点罢!”
王茂道:“我前些日子预备了两块大洋,这几天没的吃,还没敢动用。等着再借三块,一遭儿给你送去,不是……你先拿这两块去。”
那警察道:“不成,得一块儿交齐。”
王茂道:“老爷!我今年时气不好,上一次下了网,又教旁人把鱼偷了去,连网都割去了,所以我……”
那警察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胡说,有我们水上警察,哪一个还敢偷鱼。难道我们偷了你的鱼不成!你分明抗税,还要胡说,非带你见我们老爷去不成……快走……不成。”说着,拉了他就要走。
那女孩子原是哭着的,后来看见那警察来了,她便吓的跑到她母亲的背后,一声也不敢哭了。今见那警察要带她父亲,她怕的又哭起来了。那女人也急了,把小孩放在床上,跑来求那警察道:“老爷饶了他罢!你若把他带……我们一家……都要饿……死了!”那警察仰了脸,只作不理,说道:“走!走!别废话啦。”说着,拉了王茂就走,吓的那女人孩子一齐哭起来。那时雨又下大了,澎湃之声与哭声相和。
忽听哗喇的一声,接着那小孩子哭了一声,就无动静了。那女孩子哭叫道:“后墙教雨冲倒了,弟弟……”
王茂听了,哀告那警察道:“你放了手!我看看我的孩子再走!”那警察哪里听他,拉着就走了。那女孩子还在后面哭着叫:“爸爸……爸爸……妈妈晕过去了……哎呀!”那时天已昏黑,王茂走的远了,犹听得他的女孩子叫哭之声,被风送到他的耳朵里,时断时续的。
[book_title]一个兵的家
六十多岁的一个老头子,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孙子,在路旁跪着讨钱。看见东洋车过来的时候,便望坐车的人叩头道:
“升官发财的老爷!可怜我们一个大罢!一辈子也忘不了老爷的好处!你老哪里省不了一个大!权当喂了你老的小狗罢!”
洋车风一般快,飕的一阵就过去了。他两个还在那里叩头叫老爷。
我从学校回到住所,不过百步的远近,路上总遇见许多讨钱的化子。这个老头和他的小孙子,又是我每天必见的。
一日好大的雪,黄昏时候,我从学校回来。雪片迎面吹来,我只顾低了头往前走。忽听路旁一种破碎的声音说道:
“爷爷,回去罢!今天讨不着钱了!”
又听得半断半续的回答道:
“回去?……吃……吃……什么?……”
我听了这凄惨的声音,好像有点耳熟似的,不禁抬头看去:正是我所常见的那个老头和他的小孙子在墙角下偎着,好像两堆雪在那里蠕蠕的动。那老头子的胡须眉毛,都挂着冰雪,脸上变了青紫的颜色,已经是不能行动了。他的小孙子赤着一只脚,踏在雪里,只是抖抖的颤,不住的向口中吸气。
我是从来不给他们钱的,此时见了这个情形,就不由的把手插到口袋里,掏了几个铜子给那小孩子,就问他道:
“你有家么?”
“有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妈妈,两个姐姐。”
“没有爸爸么?”
“爸爸当兵,去年打仗死了!只剩下我们了!”
“你们出来讨钱,她们在家里做什么呢?”
“妈妈换洋取灯,这两天没得本钱,不能出来。姐姐也是讨钱,下雪没有鞋子,也没出来。”
“她们不出来,有得吃么?”
“没有!”
“天已黑了,你们还不回去?”
“爷爷走……走……不动……”
“你们在此过夜,岂不要冻死了么?”
那个老头子听了这句话,便张了口要说什么,但是听不出来,只见他的嘴动。又抬抬手指那孩子,仿佛是叫他先回去的意思,那小孩子见了他这个样子,便吓的哭了。那老头子两个眼睛直瞪瞪地看他的小孙子,但是说不出话来。
忽听呜呜的大叫,好似怪兽一般的声音,一辆汽车,两旁站的四个兵,里面坐的一位军官,带风卷雪而来。那汽车前面的电灯,好像大虫的两个眼睛,放出两道冷飕飕的光线,照在那个老头子的脸上,现出青灰的脸色,直挺挺的靠在墙上,如鬼一般。
[book_title]贞女
一个晚秋的傍午,天上飞着几片轻淡的薄云,白色的日光射在一条风扫净的长街上。几家门首站了许多的女人孩子,在那里咕咕哝哝的谈论。风送过一阵很凄楚的喇叭声音。
“看,那边不是来了么!”一个人伸着脖子说。
迎头几对散乱不整的仪仗,接着一乘蓝呢轿子,轿里供的一座神主。后面又是一乘蓝呢轿,轿里坐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身缟素衣裳,头上横罩一段青纱,两边垂到肩上。雪白的脸儿毫无血色,只有唇上一点淡红。木僵僵的坐着,眼珠儿也不动,好像泥塑的女神一般。
“这就是张家的‘贞女’。”一个女人指着后面那乘轿子,对着一位老太婆说。
“听说定亲几个月,男的就死了。她还没看见这个男的什么样呢!”
“唉!这样好模好样年轻轻的女孩子,她的父母怎么舍得教……”那个老太婆说着咳嗽起来了。
“妈,这是送殡的么?”一个小孩子仰着脸问他母亲。
“瞎说,人家是迎亲的。”他母亲回答他。
“新女婿在那里?”那个小孩子又问道。
“前面那个轿里的神主不是么?”他母亲不耐烦的回答他。那个小孩子瞪着眼张着嘴又要说时,他母亲转了头和别人说话去了。他骨朵着小嘴,低下头,咕哝道:
“那是个木头牌位。”
轿子到了一家大门首,一对长袍短褂的男人,扶出神主,又是一对素衣的女人,扶出新娘。神主在前,新娘在后,中间一段丈长的青纱系住了神主和她。凄切的细乐吹着,青毡毡上左面立着神主,右面立着新娘,并肩拜过天地、宗祠,又登堂同拜舅姑。又是神主在前,新娘在后,中间一段青纱,牵入洞房去了。
洞房的迎面放着一张供桌,桌上立着新郎的神主;一盏明灭的灯头,吐出青微微的焰光,射在神主上面。窗前一架铜床,床上一幅素衾,两个素绣的鸳枕。夜深了,四面都无人声,新娘阿娇坐在神主旁边的椅子上,呆呆的两眼望着床上。窗外的西风透纱而入,把个灯光吹的跳了两跳,一溜黑烟上冲,屋里现出一阵黑暗;接着,窗外的竹叶哗喇哗喇一阵响。
暮春的一日午后,新娘睡过午觉,顺步走到屋后的一个花园里。迎面的春风夹着花香吹来,肢体都觉松懈。柳絮遍地滚成球儿在脚下乱转。对对的蝴蝶儿从花间惊起,在面前翩翩飞过。她随手折了几枝柳条,坐在一块太湖石边,要想编个玩意儿。但是再也想不起来编什么好。抬头看见面前的几丛芍药,花已谢了一半,那些未落的花瓣儿在花萼上翩翩舞动,也大有不禁风吹之势。两个麻雀儿在成堆的落花上偎了个窝,映着将落的晚日,伸着翅膀,竖起颈上的毛,对着嘴儿咕咕相唤。扑咚的一声,一对松鼠从树枝上掉了下来。两个麻雀吓的拍拉一声,扇起几片落花,便飞去了。一对松鼠也唧唧的叫着跑了。她定了定神,才晓得自己手中的柳条折断了一地。站起来整整衣服,懒洋洋的走回房中。觉着脸上一阵发烧,站在镜子前照一照,脸上一块红,一块白,两颊上红晕的如花红一般。退几步一身坐在椅子上,对着那座神主呆呆的看。
晨起,日光满窗了,还不见她出来。丫头几次送脸水,总是关住门,里边也没有动静。丫头疑了,从窗外往里偷着一看,吓的舌头缩成一块说不出话来,一直跑到李太太房中,瞪着眼,半晌才说道:“小奶奶吊死了!”
[book_title]磨面的老王
一个伏天的午后,午饭刚过,满地都是树荫,一丝风也不动;好像大地停止了呼吸,沉闷的很。一团炎炎赤日,很庄严的在长空中缓缓渡过;这个世界像似被它融化了,寂静的可怕,一切都没有动作,也没有声息。花草都低下头去,沉沉欲睡,长舌的鸟儿也一声不响;只有不怕热的蚂蚁在火一般的地上跑来跑去;勤苦的蜜蜂儿围着花飞上飞下。在一个花园东北角上,立着两间茅草的破房,从腐烂的窗格中间,滚出一阵阵隆隆的磨音,打破死一般的沉寂。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那里磨面,黄色的脸皮上被着一缕一缕的汗纹;乱蓬蓬的头发盖满了浮面,好似草上秋霜一般。一条蓝布裤子露出膝骨来,被汗洗透,都贴在腿上。他从十几岁上失去父母,就雇与人家磨面。起初推磨的时候,他还觉发晕;又觉得天太长了;腰腿酸的不能抬步。后来习惯下去,他也就和那两片无知觉的磨石一样的机械动作了。两片磨石磨薄了几寸;他的汗把地滴成窝,他的脚把地踏成坑,他的胡须也连腮围口乱草一般的生出来了。除了对门李家的花狗儿时常跑来看看他,对他摇摇尾巴要点冷饭吃,只有那两片又冷又硬的磨石是他离不开的友伴呵。
墙下的日影渐渐长了,树荫下睡醒的老牛,哞哞的唤伊的小牛。巢上的小鸦儿伸长了脖子,张着宽大的嘴儿叫老鸦回家。压山的太阳照出半天的红云。老王出了黑魆魆的磨房,拍一拍头发;走到左边的河里把身上洗一洗。坐在河边草地上,看李家的花狗儿和一个黑狗儿扑着玩。张家的小福儿伸着两只泥手,从一株柳树后面转了出来,一直跑到河边对老王说:
“妈妈要你磨麦子,你明天有功夫么?”
“有功夫,明天一早就磨起。”老王回答说。那小孩子又眉开眼笑的说道:
“妈妈要面给我做巧果子,后天过七月七啦!”说着跑到那两个狗的跟前,抱着那个黑狗的脖子,和两个狗滚作一块儿。爬起来又往北面一个菜园里跑了去,两个狗也跟在后面跑。他口里嚷道:“我叫爸爸吃饭去啦。”不一会儿张老三肩着锄从北面走了过来,福儿在前面跑。他又站住等他爸爸一回,仰着小脸儿问他爸爸几句话,扯着他爸爸的手儿往村西头走去了。
老王看的出了神。那个小孩子含笑的小脸儿,仿佛有一种魔力,引出人心中很深密的爱;他那个活泼泼的神气,能使一切的东西生动。这个景象深深印在老王眼里,使他的脑筋起了特异作用。他呆呆的坐了一回,顺着脚走回自己房里;心中好像有了心事似的,饭也不吃,瞪着眼睛仰卧在炕上不动。此时沉沉的大地笼罩在黑暗里,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窗外的虫声和村里一处处的犬声来点缀这个空寂的世界。
老王仿佛身在磨房里,但是这回自己不推磨了。一个大驴子给他推磨,他只在一旁忙着加麦子收面。这个长脸的驴子,竖起两个大长耳朵来在磨前飞跑;面落的十分快。他看着自是高兴。忽听身后一声叫道:
“爸爸,你不去吃饭么?妈妈都预备好啦。”老王回头一看,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站在他的面前。这是他的小孩子,比白天看见的福儿还长的好看些。抱起来亲个嘴,他喜的唇都颤动了。
“你磨面给我做巧果子么?”小孩子抱着他的脖子问他说。
“是呀!是呀!做一大串巧果子,下面坠个花红,好不好?”老王忙着回答说。小孩子喜的张了小嘴笑,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牙来。抱了他的孩子走出磨房,他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在那边忙着张罗饭桌子。“这是村西黄家的大女儿。”他心中想道。他的女人指着桌子说:“快吃吧,等会就冷了。”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盘子热气腾腾的黄瓜炖牛肉,方蒸好的馒头,他腹中觉着饥饿的很。饭吃的香甜极了,却是越吃越觉着饿。小孩子坐在桌子头上,伸出小手来要馒头,又张着小嘴儿要菜吃。他心中说不出来的快乐,泪包着爱的眼光常射在他的小孩子脸上。一阵脚步响,张老三闯了进来。嚷道:“福儿!福儿!我好半天没找到你,你跑到这里来了。”说着抱了小孩子往外就跑。小孩子一面挣扎着,回过头伸着手向老王道:“爸爸,扯住我,我不去!”老王吓呆了。急向前来抢,却吓醒了,心里还只是蹦蹦的乱跳。睁开眼屋内漆黑,死沉沉的寂静。只听远远的鸡声和肚子里边咕噜咕噜的声音相答。
老王瞪了眼,躺着不动。直到窗纸发白了,树上的雀儿噪起来了,他懒懒的起来,仍旧一转一转的磨他的面。却是他今天与往日不同了;他有了心事了;他走的慢了;他时常不知不觉的停住了脚,忽然又紧走几步。磨的声音不似从前那样的均匀了,变成时断时续,忽快忽慢的了。他大概是想他梦里的小孩子,或者也想到他的驴子。他只是渐渐的瘦下去了。
正是秋天的黄昏,屋角上黄色的夕阳照在草园里一堆堆的落叶上。下面的蟋蟀,唧唧!唧唧!时断时续的叫伊的友伴。草屋里的老王已经绝粒几日了。他起初受了风寒,头烧的厉害。后来腰腿都痛起来,他不得不和他那两块又冷又硬的磨石分手了。他躺在床上,也没人送饭他吃,捧水他喝。倒是对门王家的花狗儿有时想起他,跑来打两个转身,见他躺在炕上,把两只前爪子搭在炕沿上,摇摇尾巴,对他汪汪的叫两声就跑了。
他一阵一阵的发昏。忽觉屋内放了光明,他看见他的驴子在那里推磨;他的老婆在那里做饭;他的小孩子在草园里玩,很可爱的小脸对他笑着,伸出小手来招呼他;他也笑着跑向他的小孩去了。
[book_title]李松的罪
是祭灶的那天晚上吧,风雪打的窗纸响,街上再不见个人影儿,只有地上清冷的雪光,映出路旁几株枯柳在寒风里立着抖颤。李松从城里垂着头往家走,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找着事情了。他一面走,一面想着他的寡妇嫂同两个侄儿一个侄女全靠他养活,找不到事,自己饿肚子还是小事,孩子们嚷饥,嫂嫂背地里擦眼泪,嗐!……况且又到了年下,人家都热闹闹的办年货,自己的小侄子们呢?想到这里,眼前忽地昏黑,是饥火的上攻吧?若不是靠到路旁的柳树上,几乎要倒在雪里。他定一定神,又往前走去。
赶他到家的时候,嫂子与小侄子们都等的心里发起急来了。见他回来,一群孩子像小燕子等到了出去打食回来的老燕子一般的欢喜,都争着上前替他拍打衣上的雪。却是他嫂子看到他脸上那般神情,要问他的事情找到没有,再也没有这个勇气开口。
他嫂子问他在外面吃了东西没有,他看见那些孩子都瞪着眼望他的回话,他只说是在外面吃过了。那一群孩子,便都跑去把锅里留给他们叔叔的一碗米汤,拿出来,就在锅台前,像一群小猫似的,你一口,我一口,大家争着吃完了。李松看着暗叹了一口气,自己踱到外房里一个小土炕上,倒下身子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天是晴了。红的朝日,正照在西面戴雪的山尖上。山脚下一群群的小驴子,驮了柴草往城市走。隐隐的还听到驴的串铃响。他回头望望灶下那几根柴火,再望望桌上那半碗米面子,心里着实有点发慌。在屋里踱了两踱,便出门去了。直至午饭后才回来,脸上的气色越发不好看了。在屋内走来走去,像个疯子似的。大家都不敢问他话。后来便一个人躺在土炕上,面向里像似睡去。他躺到上灯以后,忽的爬起来,一声不响的走到南墙角下,从破的葫芦架上,抽下一根木棍子,拖着走出去了。他走到半路,又不觉的停住了脚,垂着头想了一回,便又转回身,挂着头无力的往家里走。到了自己门首,抬头望见窗上照出他嫂子的影子:一手抚着孩子的头,一手在那儿擦眼泪。他的腿再也没有勇气抬起来往家里进。他沉思一回,身子蓦的向外一转,提了棍一直的扑着大路上一个桥下走去了。
李松出去的第二天晚上,便在监狱里面了。铁槛上一盏殷赤色的灯光,映出墙上一条条粗大的铁槛影子。四面横七竖八躺些鬼形的狱囚,张着黄牙在沉睡。李松这一夜一天的经过,也怪,都像在做梦似的,直到此时躺在沉死如在棺材里的牢狱中,那经过才一件件的明明白白出现在心里。
他想到他行劫时,怎样的第一次碰到个老头子,他叹口气让他过去了。第二次碰到的是个壮年人,他怎样的过去夺那钱袋子,却是因为自己饿了几天没力气,正挣扎的时候就昏过去了。他醒的时候,已经在大堂上受审了。那县官很严厉的问了几句,就定了五年的监禁。五年的监禁!这五年中,他嫂子,他的小侄儿、小侄女们,怎样呢?……他联想到三年前他哥哥临死的情形,如在眼前一样。他哥哥躺在停床上,眼望着他将丢下的老婆与孩子们流泪,伸出冰冷的手把住他兄弟的手,心里像似有话,口里却说不出来。他已明白他哥哥的意思,他哥哥咽气的那一刻,手还指着老婆与孩子。李松想到这里,眼泪已经流到头下枕的冷砖上。他渐渐有些昏沉了。仿佛看到屋角下有个洞似的,蜿蜒的爬了过来,果然自己便逃出牢狱,一忽儿就跑到家了。在门外听听,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走了进去,看见嫂子躺在地上不动,像死了过去。几个孩子都似哭昏了躺在妈的尸身上。他过去跪下一条腿,拉起孩子们。他们看见他来了,一哄的上来抱着他的脖子哭。他一面哭,一面把孩子们抱在怀里,用手去摸抚他们的头。他正在摸抚,忽然头上着了一拳,耳边模糊听到“妈的,睡觉还捉人吗!”他睁开眼一看,一个灰黑色的脸,上面竖立着半尺长的头发,两个像在骷髅里大得可怕的眼睛对他怒视。他才明白自己还是在牢狱里。
[book_title]瑞麦
大概是在民国十四年吧。年代本没什么了不得的关系,不过也可用它来划分人类进化程序上的步骤罢了。且说在我们中华大国民所称为天下之中的哪一省的某一县有个李老头儿,在乡下种了几亩薄田同几方菜园,仅仅够养活他老婆子同一群五六个乌眼鸡似的孩子们。老头子是个再俭省没有的人,从来没穿过什么长袍短褂的,因为他觉着穿衣服只要一层就够了,穿好几件全是白费。严冬之下,也只穿一件长不及臀的小棉袄。有时风雪从硬板板的衣襟,钻到脊背去,所以李老头又不免费上了几根草,编条草绳缠在腰间。
这年四月一个下午,黄金色的晚日斜照在遍山遍野的麦田上,浅绿的麦穗刚从深绿的麦苗吐出来。麦田上捕食蚊蠓的燕子飞来飞去。李老头龟着腰正在麦田中一面寻找,一面拔去那些害苗的莠草。无意中看见一株麦苗上面秀出一双麦穗来。李老头心里一动,想起常听人家说是一棵麦上结了双穗,就叫做什么瑞麦,生了瑞麦,这一年的年景就会多收的。于是草也不拔了,一个人跑到树荫下坐下,拿出旱烟筒来。一面吃着烟,一面盘算道:“今年共种了十二亩麦田,每亩多出二斗麦子,十二亩便是两石四斗。一石卖五十八串大钱,二五一十,二八一十六,四五二十,四八三十二,一共要多卖一百三十九串二。”李老头想到这一百三十九串二,眼睛都急红了。于是把心一横,一定要到张三麻子的小店里去吃上二两老白干。
李老头来到张三麻子的铺子里,看见对门王铜匠,隔壁俏皮王二,后街张大头,庙里教书的孙大学都在那里闲扯蛋。李老头平常是最怕这般人的,不过现在心里想着这一百三十九串二,好似腰板也直起来,胆子也大起来,同不亲热的人也亲热起来了。他就笑吟吟的走到张三麻子的柜台前,从腰里掏出四个大铜板,向柜台上一掷,铛铃铃的大铜板在柜台上打转身,惹得俏皮王二,孙大学一般人都注意起来,心里都纳罕,从来没看见李老头舍得花四个大铜角子吃酒。俏皮王二对着旁人把舌头一伸,转向李老头道:
“李大爷,你别吃上酒瘾啊,这个年头,可不是好玩的。”
“一百三十九串二去八十,还有一百三十九串一百二十个大钱。”李老头咕哝着这样答。
“什么一百三十九串二?”俏皮王二这样问。
李老头二两白干下肚,格外高兴起来,便把麦田里看见双穗瑞麦的话都告诉他们了。后街的张大头听了,两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马上要拉了张老头一同去看看。大家一张罗,不久来了二三十个人,大家拉拉扯扯地推了张老头同去看瑞麦。众人你一嘴我一舌,把个瑞麦说得神秘起来了。孙大学一个人在陌头踱来踱去,像似计划军国大事的样子,最后跑了过来对李老头摇头摆尾的说些什么瑞麦是丰年之兆,百年不遇的事。又说此事必须禀明县太爷,向上奏闻一类的话。李老头还没听明白孙大学的话,大家就吵着公推孙大学替李老头作个禀帖上县知事,孙大学点头称是。李老头虽不甚明白孙大学的话,猜想总是到县里请赏的意思。
孙大学的禀帖作好,第二天一早领了李老头到县署去投递。班房不肯递,花了两串钱的贿赂,禀帖才递上了。班房吩咐他们先回家去等着吧,县太爷高兴的时候,自然会有官差下乡传票的。孙大学尽了这样一个大义务,李老头自然要请他到馆子里吃顿饭的,如是又破费了八百个大。
过了几天之后,官差下乡传知李老头,说是县太爷后天要来拜瑞麦,要李老头打彩棚,预备香帛纸马等等。李老头听了,如接到上谕一般,连滚带爬地跑去找了棚匠。彩棚扎在哪里呢?四边都是旁人的麦田,并且隔着瑞麦太远,自然是不便打棚的,于是彩棚只好扎在李老汉麦田里。把一根一根青青未熟的麦苗拔丢了大半亩。李老头好不难过,每拔一根,比拔去他的一个指头还要痛些。
县太爷下乡拜瑞麦来了。两班轿夫抬着,二十名卫队导着,三班六房跟着,前有顶马,后有追随,好不威风热闹。乡下看的人如山如海,都扑着李老头的麦田而来。县大爷焚罢香纸,拜罢瑞麦,传命用膳。卫队轿夫一切人等都趁此工夫用饭。饭后县太爷上了轿,卫队班房前呼后拥的去了。
李老头备办官差共用去大钱如下:轿夫两班八名,每人讨钱两串;卫队二十名,每人讨钱一串;三班六房共讨钱四十串,县太爷一餐三十串,其余一切人等共饭钱二十串,茶水香纸杂费十三串二。彩棚是官差不计外,共花去大钱一百三十九串二。再看看自己的十二亩青青的麦苗,除了拔去一部分外,其余的人践马食,全成了断茎绝枝,东倒西歪地平铺在地上,只有那一根瑞麦直挺挺的站在十二亩大田中间。
李老头一时着急,就用了三分重利从王铜匠借了这笔钱。可巧这民国十四年中国中部数省苦旱,米珠薪桂,李老头更是不得了。到了冬天大雪天,还穿着长不及臀的小棉袄,一个人满山乱跑。口里咕哝着:“二五一十,二八一十六……一百三十九串二。”
[book_title]阿兰的母亲
张无遗死去的时候,他的夫人哭了个死去活来。死,她在那乍然感到生活的孤单的那一忽,本也无所顾惜的。不过,赶她活过来的时候,看见她的三岁失父的幼女阿兰,抱住她的脖子哭叫妈妈;阿兰见妈妈醒转了过来,她那天真的一笑,穿过泪光直射到她娘的心窝里,像似一个花种,在她娘的心里渐渐的开了花,心房里充满了生气,她娘寻死的念头,就像春水的冰衣,被东风一吹,全吹融化了。阿兰渐渐长大,母亲的生活也渐渐有了兴趣。阿兰穿了好衣,暖在母亲身上;阿兰吃了好饭,味在母亲口里;阿兰哭,哭的是母亲的眼泪;阿兰笑,笑的是母亲的开心。为了阿兰,母亲有了生活的欲望、勇气与兴趣。
阿兰离不开母亲,母亲离不开阿兰。母亲缝纫,阿兰在一旁理线。母亲捣衣,阿兰在一旁折叠。夜间,母亲教教阿兰读书,虽在冬天,也就不十分觉得夜长了。
阿兰初到学校去读书,母亲头几天就害愁,好像要一别几年似的。阿兰刚出了门,房子里便觉得太空阔了。一切的家具,都显得太冷静了。阿兰为学校远,定的是在校里吃饭的。但是去了不到一点钟,母亲便跑到街上两次去探望,埋怨学校散学太晚了。阿兰回来的时候,母亲像找到了失掉的宝贝,迎上去抱着,口里老说“孩子瘦了”。
这样的过了几年,阿兰已经十四岁了。有一次初春的时候,阿兰从学校回来,身上有点发烧。母亲坐在半院的斜阳里拆衣服,看见阿兰的两腮红红的,过去摸摸她的头。阿兰头上的热,直烧痛了母亲的心。母亲整整有三晚没睡觉,眼包着泪,在一盏孤灯下,望着阿兰出神:想起她父亲活着的日子,想起她父亲临死的情形,想到若是阿兰有个好歹,那可……不敢想了。
幸而阿兰的病好了,母亲自己才觉得有些疲倦,又留阿兰在家里保养了几日。到了那一天,就是中国改了共和政体后第十五个年头的三月十八那一天,阿兰一定要到学校去。母亲原想不让她去,后来又觉那日天气倒好,阿兰的身体早已复元了,过分耽误了学校的功课也不好,所以就由她去了。可巧那天,各界为反对八国对大沽口事的最后通牒,结队到执政府去请愿,阿兰也随着学校的队伍去了。在执政府的卫队屠杀民众的时候,阿兰就像一只怯弱的小绵羊,竟被屠杀了。
阿兰学校的先生马太太,当卫队开枪的时候,先把身子倒下去,所以没有死;赶到枪声止后,她从死尸堆子里爬出来的时候,看见了阿兰的尸首。她与阿兰的母亲是熟识的,况且阿兰的死,学校的先生是应当到家中去报告的,所以她就一直跑到阿兰的家里来。
阿兰的先生走进阿兰家里的时候,阿兰的母亲正在房里,低头给她女儿做夹衣。一见马太太进来就急忙放下手里的衣裳,让了坐,问马太太道:“你从学校里来吗?”
“不是。”马太太刚答了这一句,阿兰的母亲便接着说:“怪不得你没同阿兰一块儿回来呢。现在方三点一刻,还有一忽儿才能回来。”又指着刚放在椅子上做了一半的一件品蓝彰缎的夹袄说:“天气渐渐暖了,我这里正在替她做件夹衣裳。这是我旧时的衣服改的。这个颜色,阿兰穿了一定秀气。你晓得,蓝色,尤其是品蓝,是不容易穿的。非要脸皮白嫩些,是压不住这蓝色的清鲜的。这个长短,正够给她做个旗袍用的。再住二年,就怕嫌短了。你看,那一件,”她说着又指一件石榴红湖绉的旧衣料。
“但是……”马太太插嘴说。
“但是颜色太不时兴了,是不是?”阿兰的母亲抢去说,“现在人家都穿印度红的了。我想把那个给她做里面的小衣罢。等她回来,就给她试试看。”说着她看看钟,“哦,快回来了。我去给她把药煨上,等她回来好吃。”说着她也顾不得马太太,就跑到厨房去了。
马太太等了这一歇,想找个机会告诉她。谁想她只一心一意的在她女儿身上,连客都顾不得招呼。又想她的女儿已经死在那儿,她还在这里替她做衣裳,一件一件的品评颜色呢!若是她知道她女儿死了,她的心里不知怎样的难过啦!想到这里,马太太真有点为难了。但是,不告诉她又不行,还是等她回来,狠狠心说了罢。不敢看她那难过的样子,那怕说完了就跑也好。
马太太正在那儿乱想,阿兰的母亲又走进来了。马太太本来除了报死信以外,没有旁的话好说。看了阿兰的母亲一回,刚要开口,阿兰的母亲先叹了口气道:“咳,阿兰前几天病了,把我吓个死。阿弥陀佛,她现在好了。我怕她病根不清,所以现在还要她吃药。你知道,她父亲死后,我只有她是个指望。她父亲死的时候,若没有她,我恐怕也活不到现在了!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她一离开我,我的心就像没有主似的,她上学回来晚一点,我的心就七上八下的跳。”她又望着桌子上的钟皱眉说:“时候到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呢。”忽又转愁为笑道:“想是这几天在家里没有人同她玩,闷很了,散学后,和同学们玩玩再回来也好,我不过瞎担心就是了。”说着她又跑到书桌子前,整理一整理阿兰的书,擦一擦墨水瓶,拍打拍打坐垫子,像似知道阿兰立刻就要回来的样子。
马太太的嘴唇动了几次,都颤颤着停住了。忽然一点眼泪滚到她的眼边上,她急忙转过头去,在嗓子里说一声“再见”,一踏步就出来了……
[book_title]小妹妹的纳闷
“索性多躺一会儿罢。昨天晚上有点失眠,好在今天是星期。”秀倩在床上辗转着想。窗外树头的麻雀已经唧喳唧喳的欢迎那清秋的曦光了。她又懒懒地向外翻个腰身,无意中看见床前的那盆浅紫的菊花,昨天还开得鼎盛哪,今朝已经有几个花瓣厌厌地下垂了。好像一个病人低头沉默地站在那儿,伤感自己的憔悴一般。秀倩望着,正不知自己心里要想的是什么,忽然小妹妹从套间里撞了出来,嚷道:
“姐姐,姐姐,你快起来赶,咱的大黑猫捉了个麻雀,要吃它。”
“在哪里?”秀倩一面问,一面急的披衣裳。
“钻在我的床底下。”小妹妹回答。
秀倩下了床,两个人关上了门,用竿子赶了半天,那猫才松了口,放下麻雀自己跑了。小妹妹抢着拾起来放在姐姐手里,自己张着嘴皱了眉在一旁看。那小雀在秀倩手里屈了腿仰着,嘴还一张一张的像似发渴。秀倩见它的肚子上咬破了两个牙印,鲜血渍濡了肚子上的毛,就用个盒子,下面垫上点棉花,把小雀放在上面,搁在妆台上让它慢慢地苏醒去。自己洗了脸,对立镜子梳头。梳过把梳子放在妆台上去挽发。看见梳上挂着不少的褪落的头发,不觉的伸出手,把梳拿过来,像舍不得似的去一根一根的理那梳上挂的头发,此时窗上筛满了树影,屋子内充满了一种清秋寂寥的味道。昨日在人家晚饭席上无意中听到的那几句话,现在又无意中窜上心头来了。他们谈论到一位旧日的朋友张子望的事情,说他头三年本是在失望中,自甘沉沦似的,跑到南京去,胡乱的找了个女人结了婚,结婚后他老是犯神经病一般的发牢骚。现在越发厉害了,医生说恐怕他不久会发疯。大家谈起,都很可惜这个人。她听旁人这样讲,自己也不好意思去追问。回家后总想把这件事情忘了,权作没有听到一般。她懒懒地又拿起梳来,无精打采地挽起了头发,自己却又对着镜子痴坐。小妹妹进来叫她用早点,她倒吓了一跳。跟着小妹妹来到饭堂里,见妈妈同二弟都已在那里吃着了。秀倩问道:
“爸爸呢?”
“昨夜回来的晚,还在睡觉呢。”金太太回答。
大家无言地吃了一回饭,金太太忽问秀倩道:
“你学校的薪水,应该领了吧?”
秀倩摇了摇头。二弟在一旁插口道:
“我们学校的先生都要罢课啦,说是一个钱也拿不到。”
又停了一回,秀倩问她母亲道:
“不是前天还有二十块钱吗?”
“我算计你该领到薪水,那个钱我昨天还了白太太的账了。”
“又是几时输的账?”秀倩问。
金太太只低了头吃饭不作声。又停一回,金太太问秀倩说:“昨天我在白老爷家里,他的姨太太说是今天下午要找你到他们家里去玩玩。”
“小妹妹,你前天买的那本《小朋友》,看完了吗?”秀倩转过头对她小妹妹说话。
大家这样闷闷地吃过早饭,秀倩想起来还有学生的几本英文卷子要改,明天是星期一,应该发还他们了。便走到自己房里的书桌前,低下头去看卷子,可是一本还没改完,心里又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好歹挨过吃午饭,心想一定出门找个清静地方散散步去。谁想刚吃了饭,那位白家的姨太太,架着深蓝的眼镜,带着粉红的手套子,从外面踱了进来,一定要秀倩到他们家里去玩玩。说什么有位李司长,还有位钱旅长的兄弟,今天下午要到他们家里去打牌。秀倩只说昨儿夜里没睡好,今天有些头痛,不能去。那位姨太太缠了半天,才同着金太太一同走了。秀倩在窗下坐了一会,起身来到镜子前拢一拢头发,换件绒里子的厚衣。又吩咐声张妈,小妹妹醒后,别让她在院子风地里久坐。自己才出了门。停在门口的车子问“哪儿”,她信口说“中央公园”。下车后她信步走进园门。她本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好在是深秋的时候,园子里并没有几个人影儿。她顺着脚在那树下走,秋日下午的太阳斜穿过冷翠的老柏,在地上布满一片一片的金色日光。她走一回乍一抬头,看见一带半黄的垂柳,背衬着一段古城,才知道是走到公园的后身,靠近紫禁城下的御河了。她忽然想起自从前四年的一个下午同张子望在这里散步后,自己从没一个人到这边走过。转想还是到旁的地方去散步好,那身子却又不自觉地坐到临河的一张椅子上。她出神似的望那河上浮着的一片片秋柳的落叶。浮叶开处,河水清澈见底,照出天上的行云,滟漾着水下城堞的影子缓缓地飞。
前四年的旧事,仿佛禁不住又来心里走回路;那时的她才从大学毕业,年纪不过二十四岁,跳跳跑跑,爱说爱笑,看去还是一个意气发扬的青年女学生,许多人连张子望也说她简直像一个中学校小女孩子,同现在比起来直是两个人了。那天同张子望来这里散步的辰光,自己那种假痴假呆的娇态,若有情若无情的谈话,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有意思,怪不得他第二天回家托人向家里提亲。
“本来是一个教书的人,又不是做官,有一个家庭负担已很够,哪能再加一个呢?”她想着长长叹了口气,觉得母亲对媒人提出订婚条件供给她全家并儿女教育费真是有些过分了。接着又想到昨晚席上听的话,忽觉得通身都不舒服,好像闷在一个人太多空气不足的大厅里呼吸窒塞得难过,头目都有些昏眩的样子,她知道这毛病要犯起来,虽然不是病,却也要有好几天头痛,所以赶紧按住了念头,站起身来想回家去。这时黯淡夕阳的影子已过老柏树的顶,柏树林里一阵阵冷风袭人衣袖。
她回家后,已快是上灯的时候,等了一会儿母亲还没回来,就同小妹妹两个人吃饭,因为父亲总是不在家吃饭的,二弟是在中学寄宿,只有星期早饭午饭在家吃的。饭后小妹妹想起那只受伤的麻雀,两个人揭开看时,那麻雀已经是没有活的希望,眼半瞪着,身体已僵冷大半了。秀倩把它放下,叹口气道:“它倒死的这么容易!”
秀倩又随便拿了一本书,坐在灯下的一张软椅子上,敞开书本放在膝上,对了书望着。小妹妹对着她姐姐坐在一个小几子上。此时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窗外的西风,微微地吹动地上的落叶响。小妹妹呆望了她姐姐一回,忽的问道:“姐姐,你为什么哭?”
“谁哭来?”秀倩忽转醒过来,对她小妹妹辩。
小妹妹跑了过来,仰望着她姐姐的脸道:“姐姐,你是不是心痛那只小雀儿?”
秀倩摸着小妹妹的头说:“好妹妹,你去把你那本国文第三册拿来温一温,看都忘了没有?”
小妹妹跑到套间里去找到那本国文。回头的时候,看见姐姐在那书桌上看英文卷子。小妹妹坐在书桌头上去温习国文。秀倩看了一回卷子,听窗外的西风渐渐地猛起来,吹得窗都呼呼的响,想起来二弟弟的衣裳不够,今年冬天得添一件外套才好。又随手拿出家里的日用账来看。小妹妹温了一回书,忽抬头问她姐姐道:“姐姐,那只小雀死了,明天埋在院子里罢,别教黑猫吃了。”秀倩头也不抬,只在嗓子里答应了“嗯”。
小妹妹看她姐姐又像平时很正经的在那儿看账,对于她的话睬也不睬,心里纳闷道:“姐姐刚才心疼那只小雀儿,还哭来,怎么转眼又像似忘记了!”
[book_title]她为什么忽然发疯了
月儿刚刚偷入了某女学花园的时候,恰撒了半空的银罗雪纱,满园的花影人影。某女学的学生也正春衣初试,大家成群结队,说说笑笑地走向演剧厅去。原来这晚是某女学的十周纪念,大家正在演戏庆祝呢!
演的戏是《罗米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扮男角罗米欧的是顾影曼小姐,扮女角朱丽叶的是邓云罗小姐。戏作到入神的时候,她们连自己都忘了。
到了第三幕第四场,离别一段,邓云罗偎在顾影曼怀里,婉转缠绵,娇嗔不胜。
顾影曼抱着这丰盈娇软的身体,对着那微启要求接吻的口唇,生了无限的怜惜,心里真个嘣嘣地跳起来了。暗想道:“可惜我不是个男子,不能消受这个可怜虫!”
及至夜半戏终,月明人散,庭院的花草经春夜的浓露浸润出一种冷香透入罗帷,送人入梦的时候,顾影曼与邓云罗两个人还在那微红的灯光下换睡衣。顾影曼一面更衣,一面笑向邓云罗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丫头,今天晚上作出那种可怜的调调儿,真把我的心都弄软了。可惜我不是个男子,不然,现在我可要真个消魂了。”
“呸!谁教你不是个男子来!”邓云罗歪了头含笑答她。
“你这个不害羞的丫头,”顾影曼笑着说,“真个把想男人的话都说出来了!你过来,让我再抱抱你,你再作一作那种媚人的腔调罢。”说着又过去抢抱邓云罗。
邓云罗一面挣扎着,一面似怒非怒地说道:“你这个丫头,可是今天晚上发了疯,这样地缠人!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真恼了。”
二人又纠缠了一回,顾影曼要睡在邓云罗的床上,邓云罗不允她,她才嗔笑着自己去睡了。
她们二人平素就是很要好的,经过作戏之后,更形亲密了。顾影曼本来性情豪爽,有些男子气的;邓云罗又是正当十八九女性发皇要求爱情的时候。可巧生在个礼仪之邦,她们得不到男女正当的交际,就免不了同性间钟情起来了。
且说她们的感情,一天亲热似一天,差不多一刻都分离不开的。可是暑假已到,大家都要回家去。顾影曼是从少失去了父母,在姑母家里养大的。现在只有一个哥哥,在外读书,所以她暑假中可以住在学校的。邓云罗呢,是父母钟爱的一个独生女儿,暑假中自然要回去看看父母的。在她们二人将别的前两天,一个下午,天气十分朗丽,二人便同到郊外去散步。四野一片新绿,除了几枝山花在细草中亭亭玉立,随风摇曳露出点点红花外,上面碧天,下面绿草,几乎没有旁的颜色。二人懒懒地,肩膀互偎着走到一个幽静的河边上,就在一个树荫下绿草成茵的地方靠着坐下了。两个人都像似有话说不出来,只呆呆地看那河中游鱼在一株绿杨垂荫下赶着浮在水面的落叶唼喋。下衬着绿杨的垂枝,倒影在水中微微摆动。
二人这般默默地痴坐着,好像心满意足,要在那儿过一辈子也不愿分开似的。
半晌半晌,云罗把头放在影曼的肩上,细弱的声音说道:
“影曼,我这个心跳得很,好像报告我有大祸在眼前似的,我怕得很,你抱紧我,一生也别放我!”
影曼一手搂住云罗腰,一手扶着云罗的胸口,安慰她道:“你别怕,有我呢,你心里在那儿想什么,说出这些吓人的话来。”
云罗软软地贴在影曼怀里,两眼漫望着天边,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
“从去年暑假我回家,父母就提起亲事的话,我哭了一场才罢了。前几个月我接到信,又有些怪话。我若因此不回家呢,父亲母亲是万万不答应的;回去呢,谁晓得能不能以后再看见你!”
顾影曼听了,好似头上打了个霹雳,她从来没想到邓云罗会嫁人的;她自己呢,更不用说了。现在听了这个话,她定神了半晌,猛然一把推开邓云罗,直挺挺地站起来,又冲冲地直着身子向前跑。
邓云罗急忙地后面赶去。顾影曼跑了有半里路,身子向前一倒,才抱头大哭起来。邓云罗赶上去抱起她来,她哭得泪人似的。邓云罗安慰了她大半天,她才渐渐地平复过来,一面擦着泪,一面咽噎地说道:
“好云罗,你答应我你不嫁人。”
邓云罗含泪看了影曼半天,半嗔半叹地说道:“谁教你不是真的Romeo呢!”
两个人一对冤家似的拥抱着不动。直到夕阳坠山,暮鸦归巢的时候,才懒懒地手把手回来了。
到第二日顾影曼饭也不吃,只躺在床上不动。邓云罗修理好了自己的行装,不敢去惹影曼,自己坐着出了一回神。替影曼把该洗的手巾洗好熨好,又替她检点整理一回衣箱。一个人也去坐着发愁。到了晚上两个人脸偎着脸,胸贴着胸拥抱着睡了一宿。早晨邓云罗要离身赶火车,顾影曼勉强起来,送她到车站上,两个人一声不发,只泪汪汪地相望着分别了。
顾影曼自从邓云罗一去,她就盼望着她的信,而邓云罗除了路上发的及初到家的一封信外,简直就没有信来。顾影曼从原谅等到犯疑,从犯疑等到发怒,从发怒等到失望,又从失望回到原谅,原谅等到犯疑。如此的闹了一月多。邓云罗的信来了!顾影曼急急地回到屋子,锁起门来,心里嘣嘣地跳着拆开了信一看,却又是短短的几句问候的话。影曼直气得哭起来了。恨不得跑到云罗跟前,当着云罗的面自尽了,看她后悔不后悔。她拿定了主意,秋后开学的时候,再见了邓云罗,一定不再同她讲话了,就是死了也再不理云罗的。
到了开学的时候,同学差不多都到齐了,顾影曼日夜盼望云罗到来,满预备着多少话多少泪去同她争论。但直到开课了几日,不见云罗的影子,也不见她的信。一天晚上十点钟以后了,影曼一个人在宿舍的院子里往来地徘徊,低了头无意地走到一个同学的窗前,仿佛听到一句话是“你晓得邓云罗已经定了婚吗?”
“不晓得,怎么这样的快?”又是一个同学的声音。
“她是暑假一回去,家中就给她定了婚的,还说是不久就要结婚呢。这都是她给我信里说的。她嘱咐我不要告诉顾影曼,又说教我好好留心照看她。”
“她们两个很好!怎么她要结婚不肯告诉她呢?”
“我也是这样想,心中总不明白,所以问问你。”
她们两个人话还没说完,只听窗外一阵哈哈大笑。二人吓了一跳。跑出来看时,只见顾影曼一个人手舞足蹈地唱起Romeo来。手里拿着一块瓦片作饮毒药状,口里高念道:
Here is to my love! O True apothecary!
Thy drugs are quick. Thus with a kiss I die.
念罢向后一倒,真像死了一般。二人急得叫起来,一时大家出来把她抬进房去,都猜疑道:“她为什么忽然发疯了?”
十五年一月,北京
[book_title]她的第一次爱
诺托达姆教堂的影子,舒长了躺在平流无波的赛因河上,水面送来的晚风,吹到河岸的旧书摊子上,把那些破烂欲脱的书页子吹的懒懒的动摇,一阵阵旧书汗污的气味,在夕阳微暖的光波中飘到过路人的鼻子里。挽秋站在一个书摊子前,随手拿起一本拉信的戏曲正要翻看,忽的一阵风,把那本书底下原来压的些单页的画片吹飞了一地。摆书摊子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抢着去拾。挽秋也就近弯腰捡起一张,那正是洛丹的雕刻《接吻》,一张一尺多高的印片。挽秋刚要放下,见那个卖书女孩子的两个大眼睛含着深深抱怨的意思,在两个瘦而下陷的眼眶中望着他,仿佛是说:“只来乱翻,并没有意思买!”挽秋的手,放不下去,只胡乱的问了价钱,买了,夹在膀子下,悠然的走回家来,用几个按钉,把那张印片钉在书桌边的墙壁上。
第二天早晨,太阳光照在那张印片的时候,挽秋已夹了本书出门往学校图书馆去了。晚饭后他回家的时候,沿路上咖啡馆的凉棚下,正坐满了男女客人,笑语的声音夹杂着跳舞的音乐在温湿的空气里飘扬。有时红纱的窗上照出两个人并立的影子。他一个人懒懒的进了屋子,刚扭开电灯,便听到几下敲门的声音。
“请进,”他随口说。
“晚安,先生。”门开处房东太太的一个胖胖的脸塞了进来。
“晚安,太太。有事吩咐我吧?”
“我可以进来吗,先生?”挽秋点了点头,房东太太进来后倚在衣柜边,挽秋等她开口,她漫无目的的向屋子四下里望了一望,然后指着挽秋书桌旁那张洛丹的印片犹疑的说:“先生,你那张画是……”
“这是我昨天买的。”挽秋回头看着那张印片这样说。
“你那张画不能放在那里。”她像吩咐的说。
“我本没有了不得的喜欢它,放在那儿都一样。”
“先生,我有个年青的女儿。”
“那你可以给她找个年青的丈夫。”
“咳,我处处得格外担心!”
“那也许是她的幸福。”
“你那张画挂在那里,于年青的人不方便。”她急于要说出她心里想说的话。
“你若是说于年老人不方便,也许格外近乎情理些。”挽秋的声音满含着不高兴的意思。
“先生,我不盼望你说出这样话来。”
“太太,我不盼望在巴黎城中听到这样的话。”
“我们是一向住在乡里,看不惯巴黎这种生活。”
“也许你代表不了年青的人。”
她停了一会,红涨了脸说:“你若是住这个屋子,你就不能挂那张画。”
“我若是不能挂那张画,我就不住这个屋子。”
“那请便。”她扭了身往外走。
挽秋在她背后说:“请你告诉门房,明天一早把我放在楼下的箱子拿上来,谢谢你。”
房东太太去后,挽秋在屋子里踱了几转,叹了口气,抬头看看那张印片,忽然觉得那画片的位置稍稍移动过,不是昨天的样子,不远不近的放在两张名画之间,他记不得自己有没有摆动过,他也没心绪去想了。他换了睡衣,钻上床去,拿一本书引睡。
天亮醒来屋子暗暗的,挽秋起来拉开窗帘子,见外面正是纷纷落着细雨。心想,那管它,下雨也要搬。转身要开门往洗脸房去的时候,忽看见门缝里塞着一个小纸条,拿出看时,上面只写了一句简单的话,是:“外面下雨,请你不要搬。”下面也没签名姓。挽秋犹豫了一会,转身去到那书桌旁边,把那张洛丹的印片,取下来塞在抽屉里,然后一个人出去了。他觉得他往外走的时候,后面似乎有人在觑着他。
这天晚饭回来后,看见书桌子上放了一盘糕,他心里纳罕道:“法国人的脾气,真是有点不打架不成交情了。”他把糕吃了,写了一个道谢的条子放在盘子里。后来又住了些日子,他晚上回家,一开门就闻到一股花香,扭开电灯看时,见桌子上的瓶子里插了一把紫丁香。他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过几日也买了点礼物送房东。从此后,大家渐渐亲近起来,房东太太常常请他吃饭,他也有时请她母女两个看看戏,闲了大家谈谈天,叙叙心事。他晓得她们三年前才搬到巴黎住,原先住在一个乡里,她的丈夫是个牧师,他死后,她领了女儿露存娜来到巴黎住。她十分爱她的女儿。她女儿自从在天主教的中学毕业后,就未曾离过她的身边。她只让她读些圣经与经典文学。所以她女儿受她的影响很大,不但对于一切世事的判断都直接间接是母亲的意见,就是连穿衣服的颜色样式,也都是四十年前母亲时代的风尚,见了人总是冰冷冷的不说一句话,只常把脸斜低着看地。挽秋从来对她没留过神,顶多看她是个有体温的石像罢了。
有一天晚上下雨,那时已是深秋的天气了,屋子里凄冷冷的使人感到空廓。房东太太在客厅里烧起两块木头,约他也过去向火。大家止了电灯,围着火讲闲话。挽秋觉得眼前有一种美引动他的注意。他细细留神看露存娜,见她额前的短发,随着火光丝丝的跳动,中弯的上嘴唇微微的离开下唇,被火熏的鲜红,眉目之间更隐藏一种未经启发的朗秀。这是他第一次看出这位小姐的美。
巴黎的大戏院要排演法郎士的《达伊丝》,大家都争着去看,挽秋也买了三张包厢票,预备请房东母女二人同去看的。到了那天晚上,房东太太说是犯了胃病,不能去,让挽秋带了她女儿同去。这次她母亲特别替她做了一件浅红亮纱的衣服,头发洗后,蓬松着用两行人造珍珠抹额束住。当他们两人进了戏院,露存娜脱去了外面的披风,细婷的身段,罩着红纱衣服在白玉栏杆中弯转,很惹起旁人的注视。及到她坐到满镶绛红天鹅绒的包厢里,衬以紫红的灯光,配上她的红衣服,在一色甜红的背景里,越显出她两条白软的膀子。挽秋细看她自脖颈至肩膊现出一条很秀的曲线,却是她脸上的颜色,像似凝冻的寒梅,并无半点春和的消息。挽秋也不去惹她,只让她板板的坐着,他拿她当张画看。戏到第三幕,那音乐作到动人的地方,挽秋忽然见她把头一回,两个眼睛里闪出极热情的光亮,可是只亦一刹那,不久便又暗淡了。完了戏,挽秋问她疲倦不,她只答了个单音的“不”字。
出了大门,要走过马路上车,对头冲过一辆汽车来,挽秋急的扶她躲过去,当挽秋的手触到她的脖子,她像似触电一般的痉挛一下,挽秋摇了摇头,上车的时候,他就不再去扶她。
有一次房东太太红涨着脸跑到挽秋房里,也不敲门,进来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起来了。挽秋放下手里的书,莫名其妙的望着她。
“邻居欺负了你吗,太太?”挽秋忍不住问了一声。
“不是,我自己的女儿!”她拭泪说。
“那是很平常的事,难道在你是第一次吗?”
“唉,她从来处处是听我的话的,现在她处处都同我闹别扭。”
“也许是你同她闹别扭。比方说,她要穿现在时行的衣服,你却要教她穿四十年前时行的衣服;她要看现在流行的书籍,你却要她看五百年前流行的书籍;她要的是许多少年男女的社会,你却只给她一个老婆子的社会;……”
“先生,你不要忘了,我们从小是这样养成的。”
“太太,你也要记住,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你说是世界变了吗?我不信,那是人心变了,她就没有一点感情。饶恕我,当母亲的不应当这样说。”
“她的感情太盛了,只是上面结了一层冰,这得谢谢你的教育。她若是同平常人一样的,你的教育也许没有多大妨碍;可是她的感情太热了,所以外面才那么冷。”
“先生,你说明白些。她看见旁人热情,她就看不上眼。这几年她出门回家,总不肯吻我一吻。我吻她的时候,她把嘴掉开一边,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先生,你见过多少这样的女儿!这叫作有感情吗?”
“有一次她说男女接吻,是天地间最丑的事,是不是?”
“唉,论正理,当母亲的不应当说出这些话来。不过,先生,你不是外人。我只有这个女儿,一生的希望都在她身上。她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盼望她能早些嫁个好男人,我也去了一件心事。先生,请你不客气的告诉我,她不会成一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吧?”
“饶恕我的直率,太太,照她现在的行动,只有姑子庵是个最相宜的地方。”
房东太太眼泪汪汪的又要哭起来,挽秋急忙用旁的话打转了她的意会。又坐了一会,她才去了。
法国人是以咖啡馆、公园、街头为家的。真的,他们的爱情信都在咖啡馆里写;太太们的衬衣,都拿到公园树荫下做。逢到星期日或假期,填街塞巷的出来游玩,他们的家,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罢了。这里又是个初夏的星期日,自从清晨起来,街上的大人孩子就一群一群的过,多半是带了干粮提了伞预备到乡里去野餐的。纵使你一个人不愿出门,听到街头上的脚步声,笑语声,好像赶山会似的,也不由你不受引诱。午饭后房东太太跑进来说:“露存娜这几天就抱怨头痛,我说同她出门去走走,她又同我使性子偏不去。先生,你若是同她一块去,她不好意思不答应。这个天气这样好,你也该出去玩玩,你就带她去波浪宁树林子走走,你答应吧?”
挽秋同露存娜到了波浪宁的时候,见男女游人像蜜蜂一般的多,也像蜜蜂一般的吵。他再看看露存娜,眉头虽是不像在家里那样锁着,可是眉尖上仍挂着那平时的一缕寒气。他同她穿了一会树林子,又划了一会船,到底也没能从她脸上引出一缕笑来。看看红日平西,挽秋看出露存娜有些倦了,就找了一块丰绿的草地,二人坐下。这时西天上丝丝的红霞,像把晚日罩在红罗帐子里头似的。草地上浅浅的印出露存娜脸上侧面的影子,口微张着,上唇尖微微翘起像要人来吻。挽秋觉到一种制不住的冲动要抱住吻她。他抬起头来,见她两个眼漫远的怅望那天边的红霞,像有一种不可推测的愁思似的。他抑住了自己的冲动,不敢再看她,转了脸装看树头归来的鸦雀。他觉出脸边有一种注视,不自由的一转头,她急把头低下去像寻话说似的微声道:“我们回去罢,母亲想已盼望着了。”
车到门口的时候,挽秋扶她下车,她这次倒很依从的靠在他的臂上。他的膀子触到她的膀子的温软。
她在波浪宁树林子里的影像,在挽秋脑子里留恋了许多的日子。他很怜惜她那样的美丽,竟只是个石雕美人的美丽。
那天回来后,他有几天了没得机会再看见她。有一次他进门的时候,瞧见一个医生出去了;他出门的时候,看见房东太太好好的,他知道不会是她病了。他又不便过去探问,只呆呆的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纳闷。听见门外过路的脚步声,他只装要去洗手,迎着脚步开了门,看见房东愁郁的低了头往她女儿的屋子走,她看见挽秋只问了晚安,并没停步;挽秋只回说了晚安,也没能问旁的话。但是他知道得了病的一定是小姐,并且看房东心焦的样子,又知道了她的病一定是不轻。他只体贴的不肯在屋子里作一点声音,也不肯为了缺少什么向房东要。第二天他回家的时候,在花摊子上买了一把白玫瑰带回来,可是他跑到房东门外转了好几转,最终还是把花拿回自己的房中,胡乱插在瓶子里。
一连几日,他屋子里的器具没有拈拂了。被褥,他在早晨起来后,就自己整理好了,他想这或者可以省房东一点工夫。又过了几日,房东太太才现出笑容,对于他屋子的忽略抱了歉,又谢谢他体谅的地方,并且对他说:“咳,你不知道露存娜病的那样厉害!我怕的有几夜没睡觉。感谢上帝,现在她一天比一天好了。我的心里真像丢去一块石头似的。先生,你哪里知道母亲看着孩子病了的时候那种难过!”
“太太,我可以从母亲看见孩子好了那种欢喜猜想出来。但是,她到底……”挽秋要想问她是什么病,又恐怕或是女孩子的一种病他不便问,随即改口道:“她现在可以见人吗?”
“她今天起来了,我劝她在客厅里坐坐,心里敞亮些。她正在那里的软椅子上,你可以去看她,若是你高兴的话。”
挽秋随着房东走进客厅的时候,露存娜像似吃一惊,挽秋问过她的好,她不安的说道:“你看我病的还像个女人吗?”说着用手去整整头发。
挽秋见她瘦了许多,两腮的红色全褪了,嘴唇倒格外显得红些。奇怪的是她的两个眼睛却异常的明亮。刚才她所问的那句话,不大像她从前的口气。他玩笑似的说道:“你晓得因为什么人家叫东方文化是病态的文化?就是因为东方最称赞病后的美人。”说的房东也笑了。挽秋怕露存娜劳倦,只稍坐了一会,就辞退了。
此后挽秋隔几日总可看见露存娜一次,可是没有一次不是在她母亲跟前见她的。挽秋觉得露存娜渐渐瘦下去,只显得她的眼睛越大也越明亮。至于露存娜的态度,有时比以前绝对不同,言谈很神采的;有时比以前更加沉闷、抑郁,人家说话,她自出她的神。
冬天又到了,巴黎的天气阴雨凄怆的厉害。挽秋有几个朋友约了同去意大利过冬天,在临行的头一个晚上,挽秋过去辞别房东母女。露存娜起初是一句话不说,后来她忽然说了许多有趣的话,又杂之以笑。虽然,一个很细心的人,也许会看出她笑时的勉强。
挽秋到了罗马,写了一封平常的信给房东太太。一直在罗马住了四个月,在未回来前两个星期,又写了封信给房东告诉他要回来的话。临行时他买了一本意大利著名教堂的印片,预备回头送给露存娜,虽然他还没想出怎样送她的法子。
在火车快至巴黎的时候,他心里反起了一种不可遏抑的着急,他急于要看看露存娜近来怎么样了。他想她也许会比以前更瘦,越显出两个黑大的眼睛来;也许已恢复了旧日的健康,像那次在波浪宁树林子里两个腮会红的像海棠一般,也许她现在会改变了旧日的冷淡,不错,在他未走以前,她不是已经有些时候改变了吗?也许……他不耐烦想了,只恨不得马上到了巴黎,到了房东家里,到了客厅的门前,露存娜会在那里被他吓一跳,她也许会给他一笑,一种有意思,不是不欢迎他的一笑。
他好容易到了巴黎了,又正逢到黄昏凄凄的细雨——使人喜欢在家里与朋友谈心的一种细雨。他雇了辆汽车往家里赶,一路上他只恨那车子慢,好容易到了家了。他急的掏出钥匙满怀的热渴开了门,里面却是一点声息都没有,阴沉沉的像似入了一个十六世纪的教堂一般,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可怕。他先来客厅门口望望,里面不但没有人,倒像似好久没有人进去了。又来到房东门前敲了敲门,里面发出一种微弱的声音让他进去,他开了门只见房东垂头坐在那里,脸上老了许多,头发也几乎全变灰了。他只问了好,直站着不敢问一句旁的话,房东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看他,并没露出一点惊奇的样子。也许在那种沉郁暗淡的眼光中,尚有一些欢迎旧人的安慰的表示。
“我这几天很盼望你回来。我想要搬回乡下住,这个房子我没有勇气住下去了。我等你回来,一来是你有些东西在这里,我还有点事情要问你。”
挽秋只直直的站着,两眼瞅着她等她说到题目,再不敢插一句话耽误时间。
“你知道,露存娜死了,死了两个星期了!”这句话的声音像似从一座古坟里发出来的幽远。挽秋也像化成了僵石,再没听到房东又说些什么话。许久许久,他才清楚过来,勉强装作镇定的样子,问:“她真死了吗?什么病死得这样快?”
“咳,”房东擦了一会子眼睛说,“这孩子身子本来单薄,脾气又古怪,总怕她不会长命,所以她每回有些小病,我都很担心,这回的病,来得很怪,起病不几天,便变得很凶,医生都说没看过这种病。在她死前的十几天,她已经是不能起床了,她还要勉强起来到窗前坐着向街上望,整时的望。后来她实在不能起床了,她又把身侧着向外,两个眼老看着门,像似等人回来……大概是她死的前一天罢,在沉迷的当儿,她问到你回来了没有,我回说你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是她自己醒转了过来,也不知是我的声音惊动了她,她睁开眼望着我。咳!可怜的孩子!”
挽秋的脸色像坟墓前的白石那么冷白,愣愣的过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发出异常震抖的声音:“露存娜……”话未完便倒在椅子里抱着头伏在扶手上。房东停止她的擦眼,愣望着他,忽然像想起了一件事,叫道:“先生……”但是以下没话了。
挽秋似乎没听见她叫他,仍旧埋头在自己的胳臂内。“我说,先生,”房东忍不住又叫道,“你可曾对她有过什么表示?”他抬头望了望她,摇了摇头。房东沉吟了一会,眼望着空里说:“上帝知道,我未曾阻止过你们做朋友。”
房东像回想似的说:“假若你那次搬了家,也不致有这件事发生。看来什么都是命运安排的。起先你一口决定要搬出去,后来不知怎的又不搬了。”“这是因为你的好意,因为那天下雨,写条子留我。”挽秋答。房东张了口不明白说:“什么条子呀?”挽秋忽然恍悟过来。他沉吟一会,顿足道:“唉!这只能怨我糊涂!”
房东望着他猜想,他忽又对房东道:“可肯送我一张她的像片做纪念?”
“她从来不肯照像的,在你走后不几天,她就病了,后来又好些。在那个时候,我请了个画师替她画了个像,你若愿意,你可以照一张那个画像的照片。”
“画像在哪里,我可以看看吗?”
“在客厅里。”
这时外面已经昏黑,雨似停了,只能听到屋溜间断的滴水声。在灯光下,挽秋愣愣的望着露存娜的像。见像中的露存娜比他去时又清瘦了好些,细的眉,长的睫毛,衬着黑大的眼珠,内里隐藏着无限的情感,无限的哀思!挽秋觉到他始终没能真正的明白她,反不如这位画师了解的深切。
满屋子里空空静静的,灯光照在她母亲的灰发上,露存娜哀怨的眼光,射在挽秋的面上。
[book_title]济南城上
“你知道吧?倭奴要强占济南城!”皖生自外面回到公寓,报告他弟弟湘生说。
“国军施行抵御?”弟弟怀疑中国的军人。
“那自然!”哥哥像军人表示人格。
“城里的兵力不够?”弟弟又怀疑中国军人的能力。
“早晚是要落倭奴手里的!不过我们不能不抵御,纵使我们力量屈服了,我们的精神也是不能屈服的。”哥哥说了把头向后一仰,用手理头发。
“听说倭奴昨天又开来五千兵。”弟弟又在怀疑众寡不敌。
“你听,倭奴在开炮了!”哥哥在地上走来走去的。“战争并不全靠军队多少,只要人民肯努力,平均两个人中有一个加入,哪怕……”
擘的一声,是弟弟手中的铅笔断了。
哥哥停住了,在怀疑的视着弟弟。
默了一会,哥哥问弟弟道:“你这几天写信给妈妈没有?”
“没。”弟弟摇摇头说,“这几天胶济路就不通了,写信也写不出来。”
“妈妈不见信,更要着急!这一个学期没有希望了,你能早点回家也好……你知道,自从爸爸死后,妈妈……总要有一人养活……并且我们有一个人加入,也就……”
哥哥停住了,弟弟又在怀疑的望着哥哥。
哥哥分明是把话说多了,在地上转了两转,坐到书桌前,拿本书装着看。
此时城外是一片的炮声,城里是一片的哭声。
弟弟在抽屉中拿出个像片,望了哥哥一会,犹疑叫道:
“大哥。”
“嗯?”
“你喜欢络丝罢?”眼不敢望他哥哥,只望像片。
“是个有性情的女孩子。”哥哥看着弟弟在看像片。
“你爱她吗?”弟弟望着哥哥。
“我爱她作个妹妹。”哥哥开玩笑了。
弟弟的脸红了,半晌不响。
“怎么啦!”哥哥在怜惜他。
“她说她很喜欢你。”弟弟打过了难关。
“许多的女孩子喜欢我——作个哥哥。”哥哥说着笑了。
“大哥。”
“嗯?”
“大哥。”
“我正在听着。”
“假若……”弟弟的眼光不知向那里放才好。“假若有个人爱你,你也爱她,那你有权力不管她,自己去……”
哥哥的视线把弟弟的话割断了。“那自然没有。因为好比,假若一个人死了,等于死两个,那在经济学上是不经济。”哥哥的话,似乎是随便的样子。
“假若她允许你?”
“允许你什么!”哥哥的话跳了出来。
“我说,”弟弟在嗫嚅,“假若有一种事情比爱情还重要,她允许你为那种重要的事情去……”
“湘生!”哥哥的眼光由怀疑变为担忧的望着弟弟。
“你去看看络丝罢。”哥哥对弟弟很和易的说。“她们母女两个 人,不知吓的什么样子了!”
弟弟不言语。
“去?她在盼望你呢!”哥哥有点游说。
弟弟又想了一会,点点头,脸上露出笑了。
五分钟后,听着炮声松些,弟弟往外走。哥哥拉了他的手道:“弟弟!”这是他不常用的称呼。弟弟的目光对着他的。“再见。”他半晌只说了这个。
这使弟弟的眼光又在担忧的望着哥哥。
“大哥,你今晚不出去,在家里写信给母亲。”
哥哥点点头,弟弟去了。这是在下午的时候。
黄昏以后,城外的炮声紧起来,城里的哭声高起来。快到半夜的时候,城外的炮愈近了,城里还击的声音愈少了。皖生在地上踱来踱去,又想着他弟弟在络丝家里,“愿他们安全罢。”他在默祝。去到衣柜里找出身运动的衣服换上,裹紧了鞋带,锁上门,他出至街上来了。
下弦的月,惨白的挂在东方。几条黑云围住了像要吞噬它。
空中流弹乱飞,耳边的哭声四起。
他记得有一条路,去西城近些。刚转过墙角,一个炮弹呼呼的从头上飞过,崩的一声,正打在一家墙壁上;接着是哗喇哗喇墙屋倾塌的声音;又接着是一阵骇怪的叫哭,就再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他又转了几条街,看见有一片屋子正在着火,一大群男女老少拖着拉着哭着叫着满街乱窜,不知向哪里躲藏才好。忽地又是一个炮弹落了下来,一声炸裂,一片狂嚎,几处呻吟——那临死最后的呻吟!皖生把眼一闭,急急往前紧走几步。忽地脚下一绊,几乎把他绊倒。他往下一看,月色正照在一个女尸身上,血肉模糊地一条腿炸丢了,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爬在尸身的胸上,在吃奶。
他至城墙的脚下,月色已全从乌云中流出,他看见城墙内面土坡子上已积了不少兵的尸体,有的还在尸堆里呻吟。他在地上捡起一支枪,又在尸体上解下子弹盒子,龟了腰爬上去。刚到城堞的时候,又一个死尸滚下来,恰巧把他绊了一跤。他爬起来,跑上城堞,四边望望,见一段十几丈长的地方没有兵了。他伸了头向城外看看,飕的一声,一个枪弹掠着他的耳唇飞过去。他急忙缩回头来,闪开五六个城垛再探头望望,借着月色看见城下有几十个倭奴想在那段空虚的地方爬城。他们架肩而上,皖生瞄准下层的一个,开了一枪。这恰巧教他打中了,下层一倒,上层都滚在城壕里。
但不久他们又都靠拢上来。皖生又开了两枪,一枪命中了一个,一枪打个空。他心里正在看了着急,忽听背后有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便衣队。”皖生信口答。
转回头来看见来了十几个兵,他指给他们看城下的倭奴。
“妈妈的,做这舅子。”他们说着打下一排枪去。打中了两三个,其余的倭奴退藏在麦田里。好久没有动静,他们以为倭奴退了,大意的靠近城垛口往外望。忽然对面一片火光,轰的一声,一个炮弹扫去了一个城垛,炮花四裂,城上的人死伤了一多半。大家急忙闪开,接着又打来了一炮,这一炮打了个空。
停了不到十分钟,十几个倭奴又拢到城下来。城上又打下去一排子弹,他们又都退伏在麦田里。
如此相持了几分钟,城上的几个人只剩下皖生与另一个兵了,皖生左臂也受了伤,他用手巾缠着。
东方渐已放白,敌兵集中攻东北城,西城渐渐松了。皖生从裤袋掏出了一包烟来,让那个兵道:“抽烟?”
两个人背着城垛坐下来,望到全城千百处炮打的伤痕,朝雾笼罩着悲悽。
“不然,我们现在到了德州了。”皖生说。
“他妈的,这一晚打死不少的弟兄们!”兵说了用力抽了一口烟。
“我们还够再打一天的?”皖生在盼望。
那个兵摇摇头。袋子里掏出个馒头,让皖生道:“吃点?”皖生摇摇头,又拿出支烟来充饥。
“老乡,你的样子不像个当兵的。”兵在吃着馒头端详他。
“样子不像不管,打仗像不像罢?”皖生笑着问他。
“像!没见过你这样好家伙!”兵有点崇拜他。
兵的肚子得到安慰,嘴里的话就多起来。“喂,这次帮忙的真多啦。昨天下午我们在南城,有一个学生来帮我们。好家伙,打的泼辣极了!可惜,他不懂得躲藏,不久就受伤了。”
“你说昨天下午?”皖生问。
“不错。”
“什么样子?”
“比你矮不多,长的真有点像你。”兵打量打量皖生的眼睛。
皖生手里的半截烟落了地。
“穿的蓝色学生制服?”他急着问。
“不错。”
“伤的重不重?”他张了口望答复。
“左肩窝,有人救也许不至死。嗐,我们那里顾得!他倒下去嘴里还叫妈妈,我们都笑他要吃奶。”
皖生忽的站了起来。
“要回家?”兵问。
“不。去南城。”
“救人?”
“我的兄弟。”他说了就往南走。
“哎!”兵有点叹息。
此时东北城的炮火忽然紧起来。城上的呐喊,城里的哭声,一时高涨。炮火像已逼压到城根。
皖生的脸转过来,对着东北城呆呆的望。耳边只听见那个兵说道:“完了完了!东北城的人不够,我去。”
皖生看着那个兵站起身,肩了枪,就向东北城走。
“站住!”皖生喊。
兵回头见他不往南走,只是呆呆的站着望东北城。
“什么事?”兵问。
他不言语,还是呆呆的站住。
“我去啦。”兵讲。
“我同你一块去。”
“你的兄弟呢?你不去救他?”
皖生摇摇头,用袖子擦一擦眼泪,同那个兵一齐向东北城炮火正浓的地方跑去。
[book_title]抢亲
岛上的居民都睡酣了,只有海岸上一家小酒店的纸窗上还闪出熠熠的灯光。
辛大吃得半醺,把酒杯向桌子上一摔道:“三百吊大钱,四匹毛蓝布,她妈本来答应了,周三这混账小子又托人同她爹说,他出三百五,她妈便一口咬定没有答应过我,硬赖媒婆传错了话。看我辛大能让周三这小子得到手!”
同桌围坐着上十个粗臂大拳的渔子,都代辛大抱不平。一个年纪较大的,抽口旱烟,用手理一理黄硬的胡子说:“嗨,我们那个时候,十八岁的大姑娘,也不过二十吊钱,半匹布。他妈的,我们还嫌贵呢!我家里那件货,只用了四匹布,一个大也没化。现在什么都贵啦,女人也长价!”他说完在地上磕磕烟袋。这位是黄胡子李三。
“可不是!孙家的小妞——那个三瓣嘴——才十五岁,就要四百吊大!”这位很年轻,大概也是碰过钉子的。
“现在的人,都是海蜇养的,没有骨头,就让那些王八蛋下女儿的打杠子!”一个连腮胡子嚷。
“唉,也得让他们吃个苍蝇才行,太他妈的不成话说了!”黄胡子又装上一袋烟。
“谁有这个肋气!”连腮胡子在激将。
满屋子沉寂了,只听到窗外潮打岸石的声音。
停了一会,黄胡子李三站起来,走了一周,在大家耳边低语一番,大家面上立刻显出紧张。
远远地听到村里的梆子正打三更,大家出了酒店,外面是漆黑,全村不见灯光,天上阴着也不见一颗星斗,只有几点渔火,稀疏地在海上明灭。
四更刚起,赵家庄外白杨树底下忽然出现一片火光。有上十个人左手擎着火把,右手握着木棒,后头还有一个人牵着一匹挂红的小黑驴。火把如一条长蛇蜿蜒着直奔赵二的门口而来。
来到门前,大家发一声喊,惊醒了赵家的人口。赵二朦胧中摸了一把渔叉,往外便走。赵二嫂揪住他不放手,他摔开了她,去找梯子,门外又是一阵喊声。
赵二将梯子磕在墙边,挺身站上墙头,喝一声问道:“什么事?”
门外的人等向后退却一步,推出黄胡子李三来讲话。
李三擎起火把,仰头瞪着赵二道:“看清楚我们有多少人吗?快把你女儿交出来。”
“我女儿已许了周三。”赵二截然地说。
辛大向前骂道:“呸,你一女许二家,贪财图利。告诉你说罢,我们一不做,二不休,不快把你女儿交出,我们就‘抢亲’。”
“女儿是我的,我要给谁就给谁……”赵二还要往下说,大家一阵喊声把他打断了。
黄胡子叫道:“赵二,这就是你的不是。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不能今天应这个,明天又应那个。我劝你赶紧地把女儿妆扮起来,我们和和气气地接过去。不然,我们就抢了走,你也没法子。”
“抢!抢!抢!”大家一齐呐喊,火把都跳动起来。
“住了!”赵二沉吟了一会说,“让我商量商量她妈再讲。”于是他下了墙头。
此时四邻都已惊醒,大家不敢开门,都爬上墙探头望,火把的红光照着他们惊疑的面孔。
赵二又站在墙头,叫道:“先交出钱同布再说。”
辛大从驴背上解下了一捆钱同四匹布,擎与赵二。赵二龟下腰接了钱物,在火把光中点清,然后下墙来开了门。大家一拥进了门,在火把光中,看出他们面上的紧张已变为得意。
赵二的女儿小绒刚十六岁。先听到门外的喊声,吓得用被子蒙了头,后来知道她爹爹拿着渔叉出去,又吓得发颤。再后来知道是抢亲的,她倒不颤了,只是哭。
她妈替她拭了泪,换上件新衣,又替她抹了一脸厚粉。妈又扶她上了小驴,一群火把前拥后护地离开了赵家庄,穿过一个树林子来到了辛家。
新娘放在里间,辛大满面笑容地出到外间对大家作揖道谢,又留大家吃了一回酒。看看天快放亮,大家才渐渐地散了。
辛大进了房,见新娘在炕角边垂头而睡,泪在粉面上干成一条条的交流。
过了三日,小绒脸上也见了笑容。辛大便是这样地成了家。
[book_title]报复
小翠也如其余岛上的女孩子一样,虽是长到十五岁了,所最熟识的还只是一些鱼的名字和哪一家的船头上画了两只老虎眼睛。她最快乐的时候,是扇着一双扁鱼脚,从东邻踱到西舍,找同伴耍石子,在王二娘的磨盘上。见了生人,她也只会把个食指咬在口里,瞪着两个大眼睛呆呆的望。
当她妈把她许配给高二,她知道见了高二害羞——这是她见了男人害羞的第一次。在街上碰见他,她咬着指头不敢望他,扭身就跑回家去关上门。若是同伴提起高二,她就狠狠的在人腿上拧那么一把。“穷根子嚼舌!”口里还如此咕哝着。
以后刘五多给她妈一些礼钱,她妈又把她许配给刘五,这一来,她有点为难了。她不知道再见了高二,用不用跑。
刘五要娶她的头三天晚上,半夜三更里,高二约了一群好汉来抢亲。把她从妈的炕上拖下来,她只吓的哭。高二把她架到家中,教她不要哭,她就不哭。过了几日,她就那么的作了高二的媳妇。可是她又不知道见了刘五,用不用跑。
高二与刘五的渔船在海上碰着头,刘五瞪眼看高二,又用力摇了橹,还骂那橹是强盗的儿子。高二很是坦然,慢摇着橹唱渔歌。
一次刘五从高二门前过,小翠正在门前晒满太阳的空场上补网。刘五站住脚,两眼钉住小翠不放,小翠红了脸,只低头补网。网是补糟了。幸亏对门张大嫂子带出孩子到场上玩,小翠才敢喘出一口气。刘五才歪歪扭扭的转过墙角。张家的黑狗见他走了,也才放开嗓门,汪汪的叫个痛快。
在海边的小酒店里,刘五有时闯进去,要四两白干,坐在墙角上独酌。一个短短的身子,紫红脸,像只矮虎蹲在那里。谁的头要往他的方向转,他的眼便望你这边瞪。旁人的眼光都避着他的,对着其他的笑。有时碰到高二也在酒店里,刘五的目光便更亮,他桌子上的酒壶酒盅也更摔的响。高二与旁人说话,声音也更高起来,笑的次数多而嘹亮。他听旁人说话也像更从容,一手托了腮,一手用指头敲着桌子,在眼角上瞟着刘五,脸上挂一种轻蔑的笑——那是表示“你能把老子怎样”的笑。他是个宽膀子、高大身材,配上脸上的笑,更显得堂皇。
二更初下,高二就站起身来要回家。这每每惹起大家的笑。高二满不在乎的从笑声中走出去。刘五的酒壶在桌子上一摔,喊声“再来二两”。大家的笑声停止,眼光都向他射。刘五在这种高烈的情调之下,二两白干一仰脖颈便下去,站起来似将有所表示。
“你也早点回家,搂着枕头睡罢!”酒店里一个连腮胡子顾客不等刘五开口放火,咧着嘴吓吓的笑。
“强盗,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看罢!”刘五说完,曳着腿向外踱,门崩的一声,他出去了。
小翠有一天下午去山里挖菜,慌慌张张的跑回来,头发蓬松,两腮红涨,脖子上还搔了几道血痕。人问她是“怎么啦?”她不说,只是哭。到家里关上房门,半天不出来。
高二后来听见了。用何种威吓,逼出小翠的口供来,以及口供的内容如何,外面俱不得而知。只是高二的样子变了。有几天两眼灯亮,像疯狗一般的到处寻找刘五,怀里还藏了一把渔刀。到海边的小酒店里,拚命喝酒。进门先用眼四处搜刮,坐下两眼盯着门,这似乎是在等刘五,但刘五连影子也没有。
高二本是个外面粗硬,心里细软的汉子。他不怕硬只怕软。一句好话会使他像绵羊的驯柔。可是你若撞翻了他的脾气,他就不同你客气。哪怕你是块石头,他也拿头撞你个粉碎。这块得罪他的石头,他若找不到,他会去撞墙,撞石碑,找一切石头的本家来出气。
他的性子变得这样坏,谁见了他都得赔小心,特别是姓刘的。他吃了酒后,四处找架打,就是不姓刘,也得躲远点。碰到旁人有不平的事情,不用你找他,他就会去找你的敌人,打一个落花流水。
他回到家来常是带了酒,性子像烈火一般。听到他的声音,小翠的两只腿都发软。她不敢问他一句话,因为一问就会出岔。她侍候他吃饭、睡觉,就像一只猫去侍候狗的那样畏怯。但他对她只有怒视,或是吼骂几声,从未打过她。
他有时酒喝多了,会哭,那样一条大汉子,在个弱小的女人跟前哭!她不敢过去安慰他,因为她一安慰,他的悲哀马上会变成暴怒,像雨后骄阳的猛烈。她又不敢不理会他,因为哭,总留着小孩子当日对付母亲的一套,不理会,他会越来越凶,像春雨变成夏雨,有时还来个暴雷。她几番经验里得来的最好的方法是陪着他哭。这样,他的悲哀就像多出两只眼孔作泄道,不久他会安静下去,爬到炕上乖乖的睡。小翠就蜷在一边,一声气息也没有,像母亲怕惊醒她的小孩子。
岛上的人,心中都为此事有点紧张,头顶上像似要打雷。
好歹挨到渔忙,没出乱子。各人悬在空中的心,一忙便好似有了交代。
春天的太阳底下,无数的女人孩子在海滩上补网,男人在海上捕鱼。日里满海的白帆,夜间满海的灯火。海岸上晒网的、腌鱼的、修船的、补帆的,男人、女人、孩子们如开庙会的热闹。全岛在忙碌中,现出活动与快乐。
但海风吹不散高二的怒,笑容盖不住小翠的愁,太阳也照不见刘五的影子。
一日黄昏,太阳特别红,天气也格外热。风是一丝不流,海面上碧澄澄的一波不起,像青天万里,并无一缕烟云。满海的白帆在微红的夕阳里,往来像溜冰一般。入夜后渔船上都掌起灯火,千点万点,与天上的星光上下映照。鱼在海里浪漫起来,打的水面乱响,这是渔家的快乐。
将近二更,西北天忽然起了乌云。渔人知是风头,便快快落帆收网。但鱼多网重,一时不及收完,那乌云已上到半天。一阵风起,吹灭了渔灯,掩藏了星斗,海上是漆黑。不到几分钟,海浪如山起谷落,那些渔舟也如沸锅里的豆子一样,在水里乱滚。海上一片的哭声、风声与涛声。
岛上的女人孩子,一群群的跑到海岸。提高了风灯,向海上乱叫,又是一片的喊声、哭声与涛声。
在一片混杂不清的声音中,有多少舟子的喊声是消失了,人与船也消失了!
有两只渔船离岸只有一箭的远近了。一起高浪赶来,把一只船摔向一峰乱石上,浪花卷回,借着岸上的灯光,看出来飘着几片碎板与一个尸身。岸上起了一片哭喊。又一冲浪头把那尸身泊近了那另一只船的左近。岸上卷起一片“救人”的喊声,接着又是一片“不要救”的喊声。那船上立起一个高身的汉子,一头撞下水去,浪头过处,见他已经一手捉住那具尸身,另一手向船上挣扎。但浪起浪落,那船已离开一丈远近。挣扎有十分钟光景,人力已尽,那船却更远了。再不到一分钟,只见两个尸身出现在水面。
几番浪头,把他们泊近海岸,已不到三丈多远,岸上几个汉子,在大家催促声中下水将他们打捞起来。一群风灯围照在他们的脸上。在大家惊异的眼光下看出了救人的是高二,被救的又恰是刘五,他们俩却都已死过去。
几个人把他们抬向高二家中,小翠吓的只跟在后面哭。
屋子里生起火来。几个人用干布在尸身上搓擦。
擦过几个时辰以后,高二先苏醒过来,他睁开眼向屋子里瞭了一瞭,明白这是他的家。把头在枕上动了动,大概是表示感谢大家救他的意思,又是眼闭上了。刘五是在高二苏醒过半个时辰以后才醒转过来的。他吐出最后的几口水,又昏沉一阵,再睁眼看一看,要想坐起来,大家按住他,他说不要紧,已经好了,要回家去,大概他已经明白他是在谁的家里!
高二也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他不相信他的耳朵,睁开眼向声音来处望。此时天已放亮,窗纸都发白了。这又清清楚楚看出躺在另一个床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冤家!他要他死,但是他死了,他又把他救活了。并且是自己死过一次才救活的!他不相信他的眼,他挣扎起来,探着身子细细看,从他眼里射出的怒光来判断,你可知道假使他手边有一把斧头,他会拿起来一斧砍死这个被他救活的人!
大家因为他们俩在一起,都没敢离开,见此情形,就把高二按着躺下。高二在炕上滚来滚去,像似心里有火在烧着。
刘五呢?大概一切都清楚了,眼也不敢瞧高二,只说要回家。
小翠先是看到他们俩死在一屋里,吓的哭都不敢哭,后来看到他们俩都活过来,又乐的笑也不敢笑。她早已躲藏起来了。直至大家把刘五扶走了,她才敢进来侍候她丈夫。
高二睡过一长觉之后,睁眼已是下午时分了。太阳从窗棂斜射进来,飞尘在一道道阳光中游泳。屋子里不知怎地那般沉静。小翠坐在床脚边小兀凳上低头缝旧衣,只听得一丝丝拉线的声音。她见高二醒了,抬起头望他一望,像似想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但又像似有所畏怯而不敢开口,只又把头低下去,一声不响的继续她的缝纫。一线阳光正射在她的脸上,映出她长长的睫毛与一双怯怯的眼光。她不是以前咬着指头看人的小翠了,生命的艰苦已经把她磨炼成一个女人了!
高二在炕上翻动一回,又安静下去。两眼大张着望一回顶棚,又望一回小翠。他确是在想些什么。他由烦躁渐入安静,脸上的风云也渐渐的开霁了,他的心境分明是起了一种变化。
他教小翠去盛碗稀饭来。小翠忙放下针线去取饭。赶小翠捧着饭进来,他已经背靠着墙,坐在床上了。他吃着饭,又很温和的问小翠:“一夜没睡不累吗?也上炕倚着歇回吧。”这在小翠,真是受宠若惊,自从她上山挖菜之后,久不见这样的声音笑貌了。“为什么他忽然变好了?”她在想,在莫名其妙。
不错,不独高二不同从前,刘五也有点奇异。他不像小翠被抢后的刘五了,因为他不是那样凶;也不像小翠挖菜后的刘五了,因为他不是那样险;更不像好久好久以前的刘五了,因为他又不是那样浮。那么他像什么呢?他像一只挨了打的狗,用怯懦的目光看人,又像一头架在犁上的牛,终日低了头工作。总之,他是变了。
刘五似乎怕见高二而又心想见着他。高二呢,救人以后,也不到酒店吃酒,也没人听见他在背后再骂刘五。有一次他们俩在街上碰了头,刘五远远望见对面来的是高二,他不由己的望望左面的一条岔路,但是他却没有走那岔路。他又不由己的脚步放慢了,但仍是低了头望前走。走到高二跟前,他又不由己的抬起头来望望高二,像似想说话,但是他又没有说话。高二望见刘五之后,没有把脚步放慢,却也没有放快;没有把头低下去,却也没有把头扬起来。他仍是一样的望前走。刘五望他的时候,他也转过脸来看看刘五。当他看见刘五眼光中所表现的意思,他似乎想对刘五点点头,但是忽然他又硬了脸,仍如以前的不快不慢的走过去了。他们俩对背的时候,刘五又不由己的回过头来望望高二,又低下头走了;高二呢?并没有回头。
小翠呢?渐渐也恢复到她被抢后挖菜前的常态,但她也不敢过分高兴,有时高二还会来一阵风云,无缘无故的。不过那样的坏天气一日比一日少,她也长得一日比一日好看点。
海边的小酒店里,一盏昏红的煤油灯,照出几个粗皮大手的汉子围坐在一张桌子上。他们几两白干下肚,常是争吵式的议论这两个人——高二与刘五。他们争论的焦点,不在刘五的改变,这个他们都了解;却在高二的异常,这个他们不明白。有人以为他是教海水灌“瘪”啦。又有人以为他是教小翠“迷上”啦。黄胡子李大比他们有了点年纪,也多了点知识。他的左耳朵动了两动——这是他要发表高见的预兆。嘴咧到耳朵边,“哈哈!”他笑道:“你们说的都是瞎子相面,摸不到头脑!你们见过高二同罗小黑打架吗?罗小黑打他不过,这小子,狗尾巴失火,急啦!咬了高二一口。高二一气,猛一个老虎翻身,把小黑扑倒在地上,擎起拳头就打。你猜,罗小黑怎么样?这杂种,磨坊的驴子戴眼罩,不要脸。他说:‘你打罢,我反正躺在这里,你打死我,我也不回手。’高二的拳头擎在空中,棺材进了坟,老停在那儿!”
“罗小黑他偷我的鱼。这小子就真该揍!”一个粗眉大眼的渔子敲着桌子说。
“谁说不是?”黄胡子李大接道。“可是他碰的是高二,王大娘的鞋底,怕软不怕硬。”李大停了停,又睁圆两个小小的黄眼睛说:“刘五就好比躺在地上的罗小黑,高二的拳头打不下去。”
“那么他就饶了刘五吗?”又一个在怀疑。
“不饶怎么样?刘五现在是软皮蛋,高二下不得口!”黄胡子说罢,眼睛眯成两道线。
“也真他妈的凑巧,他偏偏救了他的冤家!”又一个在叹息。
“就是这个作怪。”黄胡子说:“你自己救活的人,你就不忍得再打死他。长虫总够歹毒,它也吞不下自己的蛋!”
酒店的人们是如此议论着。
快到端午节了。在渔家的日月,春天渔市一过,各人腰包里都有几个大,也正如农家过了秋收一般,且感觉松闲得像金鱼一样。高二收了渔账回来,肩上一个钱搭子沉甸甸的,路过海边上的小酒店。酒店红脸掌柜的陈老兴正坐在门前夕阳里喷闲烟,一群鸡在他的周围刨食吃。一个大锦鸡咕咕在唤母鸡,它是找到了个虫子,很有武士风度的让母鸡来吃。一群母鸡跑过去,刚争着伸嘴,大锦鸡却一低头,先把虫子吞下了,又弓起脖颈来,对母鸡们行个遣散礼。
“久不见啦!新到的好营口,来上一杯,试试这劲儿。”陈老兴在逗引高二。高二摇摇头,却站住脚不动。
“得啦,钱多了要压坏箱子底,就算我请你,桂子,打四两给高二叔。”
高二坐下了。三杯之后,是不在乎再来三杯的。酒喝多了,忘记的心事也会找上门来。心事一来,酒是不计较的。他喝到一更以后,晃晃荡荡的肩着钱搭子往家里走。刚一出门,碰见罗小黑走进酒店。
钱搭子很重,他走的发热。那酒力便似火上加油一般,涌将上来。他望着人家窗前的灯,一盏变成百盏、千盏;身子也荡荡的像在船中,正似那次刮大风的样子。他忽见前面一个人影,“是刘五这小子,这次不救他了!”他心想。忽起一种回忆,像火点炮门一般,他举起钱搭子,望那影子摔过去。扑的一声,那钱搭子落在龙王庙的旗杆底下。他踹过去,没有人。蹲下摸那钱搭子,摸着了,放在平地上像个枕头。他就把头放上去,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红红的照在旗杆顶上。他浑身发板,头皮也杠的痛。他坐起来一看,枕的是自己的钱搭子,方想起昨天收账吃酒的事。又见钱搭子上滴滴点点的血,他摸摸头再摸摸鼻子,都没有血。放开钱搭子一看,钱也没有动。“也怪,哪里来的血?”想想昨天的事,出了酒店以后,又都不记得了。他肩上钱搭子,抱着一肚子疑闷回了家。
有人传说罗小黑包着头,教人打的鼻青眼肿的。谁问他,他也不肯说是怎么回事。这与我的钱搭子有血无关系,高二这样想。
端阳节到了。家家门旁插着香艾,贴着各色花纸剪的老虎、蝎子、守宫、蚰蜒、蜈蚣之类。小女孩子们也都换上绿衣,红裤子,辫子上插着香艾,耳唇上抹着雄黄,穿着新绣的老虎鞋,一歪一扭的聚集到海滩上去拣蚌壳。
黄胡子李大听了点奇怪的消息,便去找高二。进门见小翠擦了一脸红粉在那儿包粽子,高二也穿件新蓝布小褂坐在对面抽烟。黄胡子接过高二送来的旱烟袋,抽着烟,理着他那短而粗硬的胡子说:“你那天告诉我你那钱搭子上面有血,你猜到了是哪里来的血吗?”
高二摇摇头。
“量你猜不到!”黄胡子咧着嘴得意。“你那天一出酒店,碰见罗小黑?”
“那个我记得很清楚。”高二点头说。
“你走到龙王庙前,见过什么人吗?”李大很精明的像个法官。
“那我可不记得了。”高二说。
“你在龙王庙前碰见了刘五。”胡子不慌不忙的说。
小翠手里的粽子米撒了一地,忙的用脚去压着。
“怎么?”高二跳起来,眼里冒火道:“是那小子!”
“你别急。”李大道。“顶风驶船,急也没用。我刚说刘五在庙前碰到你,见你醉了,他想过去扶你。你知道,这小子现在变成好心眼了!你用钱搭子摔人,他躲在庙门洞里。后来你睡了,他不放心,坐在那里看守你。你不信?你摇头!老鼠拉车,大的在后,你听着吧。不久,罗小黑这王八蛋偷偷摸摸的跟来啦。做贼眼快,他知道是你躺在那儿,过去偷了钱搭子就走。你猜怎么啦?刘五跳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他。两个人就滚了屎蛋,小黑死也不放手那钱搭子,叫刘五打的头破血出,他才放手跑了。这教做贼遇到路劫,一户欺一户。刘五把钱搭子又放在你头下,他还不敢走。直在庙前等到天亮,才回家睡觉。这小子心眼真不错!”李大一气讲完,胡子都竖起来,两个黄眼睛瞪的溜圆。又点着头,加上一句:“你现在信不信?”
高二听了低下头,又在地上踱来踱去。黄胡子的两个眼睛像猫头鹰一般望着他转。高二忽然停止了脚步,对小翠说:“咱们今天就请刘五来过节,好不好?”
小翠红了脸,一声也不敢响。
黄胡子把脚一跺说:“好。真痛快!”
高二转身对李大道:“就劳你驾去请他,回头你们俩一块来。”
李大像炮弹般的飞出去了。小翠的粽子却老是包不好。
高二急的跑到门外去等他们。小翠把粽子包完蒸在锅里,架上柴火;听到门外一阵笑声,吓的跑到房里去了。他们三个人进门,高二叫她出来,半天她才露面,脸上红的像鸡冠子一般。刘五也红着脸站起来,问一声“高二嫂你好。”她连一个字也吐不出口,一直跑到锅台边低下头去做菜。
他们吃起酒来,小翠上菜,手脚都不听调动。她越想安安静静的,那盘子里的碗碟越响得厉害。往桌子上放汤,碗也歪了,汤都撒出来。
几杯白酒下肚之后,变成他们脸上的绛红。李大脖子上的筋都跳起来,像网的错综。高二与刘五见面都说不出话来,现在有酒蒙着羞,也都不顾忌的说出他们的心腹话。刘五先不济,话渐多也渐不清楚。但谁都听清楚他对高二说了这个:“大哥,我不能再喝了,尿鳖子不是盛酒的家伙,哈哈!”他忽转庄重道:“嗐!自从你救过我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啦!我觉得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就像我的亲哥一样!”他说过,酒像清醒一点,心里也像似去掉一块积痞的轻快了。
高二听罢,又喝上一大杯,嘻嘻的笑,把身子向前一扑,扑在桌子上,眯着醉眼望刘五:“唉,唉!兄弟!你那脸上多了一块疤!哈哈!”
他们的快乐传染给李大,勾成满脸的笑纹,那干枣红的脸。他用半欣赏的声调说道:“报仇不忘恩,冤家变成亲!”这是他们粗人的哲学。
也怪,粗人倒比细人明白!
小翠坐在屋角上,半天木木的。见他们这般的傻笑,她也禁不住笑了。她又想往嘴里插指头,但手到半路又放下来,她确是一个女人了!
[book_title]一封信
这里是几页日记的抄录。
日记常是一种内心生活的记载。社会是一个化妆跳舞场,每个人都在妆扮之下登场的。在这种场面上,每人都隔着面具相窥探,他看不清对方,对方也看不清他,于是各在朦胧中敷衍着大家的日子。惟在下场之后,各人回家锁上门,卸了妆,他和她将感觉一日扮演之劳苦,弛然自解其束缚,恢复了他们自己。在这时,假使他或她感觉欺人容易,自欺困难的话说,会有一种自己的招状发现,而这种招状每每在一种最自然的文体中流露出来,那就成为某一种日记。这某一种日记常常比游览日记及读书日记更有价值,因为它告诉我们人类的秘密,尤其是在旁处不能发现的时候。
下面的日记若干篇便属于这种性质。我们将不管因为它是一个女子的日记就认为比男子的格外不同。但因为女子分外比男子隐密些,深微些,乃或者更激起男子的趣味,也未可知。但这非发表的本意。最后声明,这日记是一个女子病重时亲手交给她哥哥的,并且郑重叮咛必在她死后才许看。看了认为可以时,便交给她哥哥的某一个朋友,她日记中即指为他的。就我所知道,他曾尊重她的希望。有人常看见他在她的坟边徘徊。
三月二十一日
花香是这般的恼人!
哥哥前几天特地把温室里的一盆将开的玉兰送进来,他说:“你这几天特别不喜欢说话,不是因为太闷了罢?送盆花同你做伴。”他可是看出我的心事来?我有点怕!其实,我也并没有什么心事,何必自己先这样心虚!咳,我的心跳得这般厉害,你跳些什么!
玉兰的芳洁,又似那般孤高的样子。不,它的样子也还有些温情,并非冷艳一流。那不管,总之它是好的伴侣,只是在温室里生长,非时的开放,怕寿命不会长久了吧?看,那几枝刚开两天,不就有些憔悴了吗?咳,这早夭的美丽,它征表些什么?不,不要胡想!那些糊涂男子才拿女人比花呢,我偏不要那样!我得顾念我自己能作一番事业,不依赖男子,才不辜负自己。为这志愿,我得努力读书,好好工作。谁耐烦去作那儿女态,讨厌的情感,你快去罢,我求你!
二十二日
镜子里的你,脸是那般红,你羞也不!
四月二日
日记一停好几天,人是这般懒!
其实也并不是懒,我有些怕写了。我怕写时不自禁吐露出来的话,也怕同时而起的良心的责罚。我打算我再也不想这些,念头一起,便咬着牙压下去。我成功过,但那只是几刻几分钟的时间!恶魔竟这样的缠人!我屈服了它罢?你问谁?那不全靠你自己?咳,我是这等的力弱呀!人家都说女子永远死在自己的情牢之中。那为什么?难道个个都如此?我在中学时代也曾对几个同学自誓过“终身不嫁”,那时也有同情的,也有笑的,我鄙夷那些笑的。且为作个样子给旁人看,我仇视一般男子。可是,假使在目前有个女子说你在中学时代那番话,你不笑吗?我不,我决不,我将同情她。我将……怎么讲呢,这情感太复杂了。只说用眼泪去培养这同情罢!
…………
不,不能屈服,我将继续地仇视男子,上帝帮助我!
四月五日
我这两天刚刚好些,哥哥偏又想起要野餐,我知道他是为我闷,想我出城散散心。但是,散心也罢,为什么偏又约上他!是呀,我也别昧心,假使不约他,我不但会报怨哥哥糊涂,压根儿我也不肯去。怨谁呢?只怨学校根本不应当有春假。
他见了我那样高兴。且慢,他真是为我高兴吗?不是为了旁人?想想看,今天只有四个人,那一个是哥哥的未婚妻。他是为我呀!不,也许是为这次旅行的自身,谁能禁止初春郊游的愉快呢?还许他心里想着另一个人?那也会!
无论如何,他今天对我很和气。我上山时他扶着我。我那时脸上一定发红了,不知道他看见没有?他说我爬山应当穿运动鞋,高跟鞋是会摔跤的。他哪里知道我的意思!早晨为换鞋我犹豫了好久,我先穿运动鞋的,在镜子里照照,只有那么高!我恐怕同他走在一块的时候更显矮了!我穿高跟鞋,还只刚到他的肩膀!
他今天同我说话,似乎比平常更亲密些,问东问西的。他不是在试探我对于他的情感?我怎么那样怯弱,一句真话不敢说!不,不是怯弱,我还不知道他到底对我怎么样呢,如何能把心事告诉他!可是,他不曾猜到我的心事罢?我有点怕。下山的时候,有一次我几乎滑倒了,他抱起我来。想一想,我脸上有多红!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后来碰到难走的时候,我紧靠拢他,他扶我那只胳膀也紧靠在我的肋下,我不会在无意中压紧他的胳膀?我有时晕一点,说不定会那样,他若留心了,那有多不好!
我脸上这烧!我是疲倦了,今日不能再写下去。
四月六日
今日是这般的疲乏呀!昨天以为爬一日山,真倦了,一定可以睡得好;谁知躺在床上,反倒清醒起来了,翻来覆去,直到街上打四更才睡去。我怎样驱除那些讨厌的思想,我怎样恨我自己!但我已经是分成两个人,终日在心中交战着,这痛苦便更加利害了!索性把自己交给恶魔罢?一般人不也是正在这样的作着吗?淦女士,譬如说。不,我不能,我没有那勇气抵抗一般人侮蔑的目光与背后的议论,唉,特别是那背后的议论,我会像似听见他们在那里指摘我,用一种轻视与尖刻的口吻!这是我多心吗?一点不,人类就是这样的,专好讲究旁人的私事,发现旁人的过错,像苍蝇发现腐秽的敏捷与愉快!
为什么管他这些个,不理不也就完事?你这怯弱的人!既要理会,你就索性屈服了罢。反正一个主人比两个主人好侍候,你能完全屈服,也就心安理得了。是的,用社会所筑道德的围墙,来抵御这恶魔罢。
为什么叫它恶魔?那不是我内心所发的感觉?我的自性的发展与要求?为什么叫它恶魔,你这怯弱的人!不,不,我要承认自己,我要冲出围墙,我要反叛!
四月八日
因为前天的决定,我这两日倒觉心中安定一些,我感觉生命的勇气。做事也因努力更感觉兴趣。以后我将不再怯懦,不再无聊地阻止我思想的奔驰。我想他,不错,我就承认这不是非礼。这样我的心倒似流水般的畅快。我的心思流到旁的东西的时候,也一样有生趣了,不似先前那样感觉没味。可见勇敢只要能在一件事上发展,便可贯输到整个的生命。我赞美勇敢,我感激勇敢。
四月十五日
我到底是一个怯弱的女人,为什么我这几日想象的勇气,一见了他又都羞回去了呢?我在未见他前,我是怎样的坚定,我将不在他面前脸红,很自然地和他谈天,甚至很冷静地观察他对我的举动!但是因为要计算他对我的话所起的印象,以及想知道他愿意我怎么说,反倒使我把话都说乱了,这对他是多坏的印象呀!又因为我想到给了他个坏印象,连一切举动都不自然了,甚至闹了一个大错!他介绍我读Rolland的《Colas
Breugnon》,我说“我不喜欢爱情小说。”哥哥说,“书还没读,怎么知道是爱情小说呢?那书是记载一个艺术家的生活。”我登时脸红了。我不但闹了个大错,我还感觉我是个虚伪的人,我为什么那样说呢!我记得我为什么闹出这个错误,他先讲起Rolland的《Jean
Christophe》中的几段爱情故事,那是很有趣的。后来再提起他的旁的书,我就闹混了。但又为什么说那违心的话呢?我这虚伪的人!他将从此看不起我!
四月二十日
我今天写了一封信给他。
在他面前,我将永远不能公平的表现我自己;在他背后,我又是十分的清醒与镇定。我细细的考虑过我的情感与行为,我不能承认那是罪恶。他的确是一个可爱的人,难道我爱一个可爱的人是罪恶?他对人的态度太好了。他从不在女子跟前献殷勤,我讨厌那种轻薄。他决不那样。他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你,又像似出之无意的使你不觉得。刚是去年冬天,二哥从美国寄我一副冰刀。他同哥哥陪我去买冰鞋,到鞋店把鞋都试好了,要上冰刀,我才发现在出门忙促中我把冰刀忘记在家里,这有多恼人!我正在着急,他却不言不语地从大氅里掏出一副冰刀来,可不是我临出门时忘在客厅桌子上的!你想我有多高兴!我用眼谢谢他,他又玩笑似的说他大氅里能放两只鹅。他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他因为道德的行为太滞板,故把那些行为加点兴趣,像在一种玩笑中毫不经意地做出来。难道我爱这样一个人是罪恶吗?
不,我的信写得太大胆了,我不能寄给他。
四月二十五日
那封信我烧了,另写了一封含蓄点的,还是不能寄。我放在怀中三天了。今天馆中开茶话会,与同事们混了两个钟头。这些男子,不是饿眼看人,对女子露出轻蔑心与占有欲,便是馋头涎脸的向你做鬼样子,或是贫嘴寡舌的对你说些浅薄无聊的话!我虽不能不应酬几句,可是心里痛苦极了,这越使我想起他来。他真是一个不轻易看到的人!说句放肆话,我愿意躲在他怀里,让他保护我,在这个疯魔的世界中。我今天在被一个猴嘴猴腮的同事缠扰的时候,我便想象他把那个人一拳打进壁子里,才真开心!他能的,他那样有力气,又勇敢。
散了会已五点钟,我出馆沿着河边走,柳树发出新绿的叶子,在晚风中悠悠荡荡的,也像人一般娇软无力。真不知是股什么劲,我的血轮都像涨大了!涨大得一个人昏昏朦朦的,心里一味的软,对于一切都无主张了,好似任何都愿听命运的支配!我想着他,摸着信,在一个邮筒跟前,我足足徘徊了有十分钟,最后我一狠心,把信投了。天呀!谁知信一投下去,我的心便清醒过来了!我想掏出那封信,哪能够!我恨那制造信筒人的残酷,为什么使人放进去便再也拿不出来,难道不许人有后悔吗!我想砸碎那信筒,我情愿剁掉一只手换回那封信来!我疯了,我木头似的栽在信筒旁边,眼像疯狗一样瞅着那信筒。不知有多久我才感觉出过路的人注视我。我缓缓地走开了,但走不远我又回头,我不能离开这信筒!好了,取信的人来了,我可以从他讨回这封信!他开信筒了,看!那不是我的信!我伸手从他要。他说,“姑娘,那不能够,我没法知道这个一定是你的信。”他把我的信装在邮袋里了,我眼巴巴的望着他带去了我的信!残忍的人,他哪里知道带走的不是一封信,是一个人的性命!
二十六日
昨夜一宵都没睡,我背诵那信里的话,一字一句的猜度他看了会起什么感想。我希望有几句他猜不出我的真意来。咳,他是个聪明人,那有猜不出的道理!可是,即使他看明白我的心事,难道他就会鄙视我吗?他不会也同样的想写信给我,不过我写在他前面罢了?这样他反会感激我,我何必这般多心?不,不,假使他不爱我,他会嫌我鲁莽;即使他爱我,他也会鄙我无耻!鬼使我写那一封信,我当初怎么就会没想到这些!
我又想,也许那封信会失掉的。邮差送信的路上,从袋里抽信的当儿,一封信溜掉了,也可能。但给什么人拾去呢?那也不妥,我下面签了名的!下雨?把信淋毁了,但邮包是不怕雨的!他的听差吃醉酒,把那信同乱纸抛到纸篓子里去?这些事可能但都不容易碰到,顶好是邮局失了火,我的信烧得无影无踪!为什么那样胡想!我不知道,我睡不着,我什么都想到。
天快亮了,我仿佛朦胧睡去。他来了!手里拿着那封信向我笑,我也笑了。他向我点点头,是承认并且答复我信中的意思。我羞了,过去抢那封信,父亲忽然撞进来!他满脸是怒,骂我无耻,偷着写信给男子。我哭醒了!父亲已死去多年,梦中我竟全忘记父亲死去的!
今天我整日昏昏沉沉的,请了一天病假。每次有人叫门,我的心便跳,以为是他或是他的信来了。下午邮差来的时候,我竟忘其所以地跑出去,在院子里碰着老王捧着信送进来。我问有我的信没有,他说有,我的心才跳得慌。接到手是一个照像馆的广告!其实是我太蠢了,他即使有信,又哪会这样快!
心里每紧张一次,失望一次,接着是更无理取闹的紧张,直至我把理智完全失掉了!我好像掉在大海里,越挣扎越往下沉。现在我是坠入海底了,我也无力再挣扎就让他窒息而死!
二十七日
因为昨天呆在家里那心境搅扰的可怕,今天我就勉强到馆里去工作。我早晨出了门,头是涔涔然,太阳亮得那样可怕。行人也真无聊,为什么那样注意一个女子?不信任的眼光扑来,好像要搜寻旁人的秘密似的!街上的邮筒那么多,差不多每个转角都有!我平常怎么没看见?早晨送信的邮差也特别多,到处都是他们,多讨厌!到馆里一进门就看见那猴嘴猴腮的同事,他对我笑得有些讥讪,我又不敢不理他!我怎么了,今天见了谁都怕!我格外的对他们谦卑,但心里我也格外的恨他们。门房送进信来,我看见吓了一跳。其实那不是每天照例的公事信吗?我恨一切的信!
我想午饭不回家吃的,不知道怎么我还是回了家。我决心今天不提到一个信字的,可是一进门我就问老王有没有我的信。他摇头,他为什么不说没有而只摇头呢?真奇怪!
晚饭后他来了!我并未盼望他来!我的心竟一点也没有跳,出我不意的我并未感觉不好意思见他,见了他脸也没红。也怪,他反倒先有点大不自然的样子,这是从来未有的。后来他见我坦然,也渐安了。奇异的是,他不提那信,像没有那回事似的!但他的不自然,又分明看出他不是没接到我的信。难道他想抵赖吗?我起初是盼望那封信的失掉;但我见了他,又希望知道那封信的效果。我既受了这两日的苦罪,我当然希望有个效果的。那怕是反面的,我也要知道!我既作了,我就有勇气来接受他的反应。但是他不说!他是何居心呢?我明白了,他不爱我,说了怕我难过!可是他不说我更难过呀!他是个明白人,难道他不知道这一层?奇怪,他的样子有点忧郁,那表示什么呢?他有说不出的痛苦?我今天非常的勇敢,他的态度激起我的。若不是哥哥进来,我会质问他的,我的精神振奋到要发疯,我的头似乎在发烧。
他同哥哥说话,似乎在说给我听。他说邮差有一个多月不曾上过他的门,他分明撒谎,他要抵赖!但我也喜欢他同旁人这样说,好抹去那点痕迹。可是,他不是在说给我听?他说什么?他要回家一趟!天呀!我的耳朵,他的话可不是暗示他已经结婚了吗?我作了一件什么事情!我完了!
五月五日
我在过去的一星期中,好似死过去一次!我并没有病倒,我还每天去馆里工作。我要遮过旁人的眼,我不能不勉强支持着。但我确像似死过去一次!这一星期里,我做些什么事,我都不记得了;吃的什么饭,我也从没有知道饭味。但我记得我并没有哭,因为我没有眼泪!我还记得哥哥时常问我的身体怎么样,问得我都不耐烦起来。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前天,哥哥说他有一位朋友,刚从外国回来,要介绍给我。我干笑了两声,把哥哥笑惊了,我自己也惊了!在另一时间,哥哥转弯抹角地说起他来。哥哥说他自少家中替他成的婚,他是很痛苦的。几年不回家,人家都以为他未结婚,他又不好见人就诉说他的婚姻问题,所以常闹笑话。哥哥分明不是无意告诉我这段话,但你为什么不早说,让这笑话闹到你自己的妹妹身上!我并不怪他,我现在很明白他对我不是没有感情,他为他的境遇所迫,他抑制他自己的。我误以为他是怯于表示,所以自己才大胆地闹出那笑话来,现在我一切才都清楚了!他不曾告诉我他已经结婚,他的聪明不允许他对一个青年女子随便那样说,那是侮辱人,他怎么好预想我要嫁他呢!我疑心他会料想哥哥已经告诉过我,那知道我那糊涂的哥哥的疏忽!但我能怨哥哥糊涂吗?我来这里不久,刚认识他不到半年,见面也只有十几次,哥哥怎么会想到那方面去?他在外国住的久,男女社交他看惯了的,这是我自己糊涂,反对不起哥哥了!
…………
八月五日
我这几月来不算不挣扎,我曾整日地工作,我不敢一刻闲着,闲了便会想起我那不可饶恕的罪恶!暑假中我可以休息的,哥哥又那般劝我。但是我不能休息,那于我是地狱一样的时间——我心中自造的地狱!我这样日夜不休地挣扎着,还是无效!我是一只伤了翅膀的鸟,堕在沉泞中,再也飞不起来的了!我怕见任何人,我疑心这件事旁人都会知道的,虽然我相信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我怕我自己的心,我的心会代表一切人来轻视我,笑骂我!有人提到一个信字,我便吃一惊!我也知道这是没有理由的,但是我不由自己!
夜间每为恶梦所扰,醒来常是一身冷汗。早起头是昏昏的,但又更不能不工作!饭是吃不出味来,也不知道饿饥,常是忘记吃饭的时候。坐在那里,有人猛一说话,我总会惊一跳;一起身满眼又都是金星。我的身体本来不好,我怕我混不下去了!
哥哥又常常想给我介绍朋友。我见过了他,更使我看不起旁的男子。并且我犯了一种罪恶,使我在每另一个男子跟前感觉欺心!我是完了,哥哥他哪里知道!
…………
九月五日
在过去一月中,我的心境一日坏似一日,身体越弱,精神越容易受刺激。我无故的生气,我明知道没有理由,但我没法裁制我自己。夜间常是终夜不睡,我并不爱惜这受苦的身体,我为什么还爱惜它呢!可怕的是那恶魔,思想的袭击。这思想是一柄三尖两刃刀,在心里触处都痛彻骨髓。
我近来常常想到死,在生命变成一个痛苦的暗室,而四方八面又无一线透光的孔隙,死是解脱痛苦惟一的方法了!死,并不是自身的痛苦,是把痛苦留下给旁人。我能把痛苦留下给什么人呢?他?我把一切耻辱用死湔洗干净时,他会饶恕我,同情我,永远想着我。只要我能在他心中,变成一个清白的,纯一的,殉情的纪念,我虽死不恨了。哥哥虽会感受痛苦,但或只是一时的,他不久就结婚,生活在爱情里头,爱情能使人忘掉一切的。母亲呢?不错,我顶对不起的是母亲!我死会夺去母亲余生的快乐,使笑颜永远离去她的慈容,这是我最大的罪恶了!但假使母亲知道她女儿所做的那种无耻的行为,她会感觉羞辱,愤怒,收回她曾给女儿一切的爱,她也就不痛我了!母亲,你能为女儿的死,饶恕她一切的罪恶罢?
不,我还要挣扎,假使我不死,我将以终身的孤零,清苦赎回我的罪恶!
十月十二
我挣扎不下了,我病了!我一坐起便头昏,手也颤得不能执笔,我将不能再写下去……我只希望母亲哥哥能饶恕我的一切,我以死湔洗我的罪恶!……我死后,还有一个希望……请他把那封信带到我坟上烧了,鲜花一束,表示他能饶恕我……
[book_title]抛锚
正是春天放流时节。
长春岛的南岸沙滩上一片笑语,穿红裤子的女人与穿鳗鱼头式红花鞋的小儿坐在太阳中补网,彼此讲着荒岛中鱼精的故事。海上渔歌杂起,远近相和,缠绵的低歇的落于海水。
当夕阳把沙滩镀以黄金之色,拍岸的涛声渐起,空洞而悲壮的晚潮声淹没了她们的笑语,打动了她们的家室之思,怅然望着海上的舟子,心里在怨他“还不归来”。在她们的怅望中,海上荡来了一只只的渔船,帆上挂着夕阳的古红,在水面一层亮蓝的夕雾中缓缓而归。
不久便见沿岸排满了渔船,削立的桅杆接连数里,随着微浪动摇,如一带因风参差的枯树林。在一片扰嚷声中,女人们,孩子们,鱼贩子们,各携着鱼篮鱼筐,一窝蜂似的挤到船上拾鱼。彼此骂着花样翻新的巧语,一面取笑,一面择嫩皮细肉的黄花鱼,娇小玲珑的红娘子;文彩辉煌,绅士的大头鱼;颟顸纵横,土豪式的台巴鱼;守死善道,极不摩登的比目鱼;贼头贼脑不可捉摸的青鳝鱼;还有歪着秃尾巴的河豚与张着大嘴怅望的罐口。
于此时,穆三敞着怀,露出胸前紫棠色的横肉,扒开众人,只一跳便上了李二的船头。他并不打话,一直走进舱里拾鱼。
李二过去,一把抓住穆三的胳膊道:“还了账,再拾鱼。”
“再赊一担,下次一齐还。”穆三眼也不瞧李二的这么说。
“不行!”李二表示决绝。
“不行?”穆三挺起身来瞪着李二。
“说不行就不行,大天白日你敢抢?”李二也瞪眼。
“好小子,你敢下船来?”穆三跳在岸上骂阵。
“下船就下船,你敢把老子怎么样!”李二也随着跳下来。
咚,穆三一个窝心拳,把李二送出五尺以外。李二向后晃了两步,终于站不住脚,倒了下去。
人们听到打架,都围上来看热闹。在岛上看打架,本只如在城中看斗鸡一样。在未看得尽兴时,谁也不肯上前拉开。李二爬起来,在众人面前,好生羞愧。猛抢过去,向穆三头上泰山压顶的一拳,穆三不慌不忙,举手架开。同时李二的左脚已向穆三肋下飞去,穆三退后半步,右手抄到李二左脚跟,用力一提,崩的一声,李二闹了个蛤蟆朝天。
李二再爬起来,已是慌了手脚。索性一头向穆三的肚子上撞去。穆三又只一闪,李二便撞个空,收不住脚,向前踉跄着。穆三趁势在他屁股上飞起一脚,扑,李二又闹个母猪拱地。
穆三哼了一声,不屑再斗的转身走开。
“赊一担。”他又跳上王五的船。
“赊一担就赊一担,谁教咱们是街坊。”王五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昏黑自远海袭来岛上时,海岸人散了,只余下一片澌澌的潮声打着寂静的沙与石。远而悠扬的是街巷中卖鱼的声音,鱼担子上的风灯,熠烁如鬼火一般,在静巷中幽幽的走。
梆子敲着二更,穆三担子里的鱼已变成腰包中的钱。他满身带着鱼腥气息,去敲何二姑的门。沉雄厚重的木板声惊动了四邻的犬吠,自近而远,遍于全岛。然而里面是寂然。他发作了,门擂得鼓响,口里骂道:“这早就停尸,再不快点,老子给你踹下这两扇×门!”
“谁呀?这早晚来惊动老娘的觉!”何二姑掩着怀在门里问。
“你老子,快点开,别他妈扭扭捏捏的,装腔作势!”
“哟,俺当是谁,原来是这黑小子。来的正好,老娘睡不着,正想呢。”何二姑一面开门一面说。
穆三一进门,暗中似看见墙角边一个黑影转过去。他跄步追去,一转角又不见了。
“呀!㑚干么像捉妖似的!”何二姑叫道。“难道俺这里除了还有鬼敢来吗?”
穆三咕哝着进了房,见炕上被褥凌乱,枕头压扁在炕中间。他把身子往炕上一仰,咬牙骂道:“你这婊子,敢保又招了孤老!几时碰在老子手里,我剥他的皮!”
何二姑蓬松着云鬓,酥胸半掩的露出大红肚兜来。坐在炕沿上半嗔半笑的说:“我的黑儿,在哪里灌多了黄汤,张别古进城隍庙,见神见鬼的。冤枉了好人,也不怕雷打!”
“好人!”穆三冷笑道,“你狐狸变新娘,尾巴没处藏。我告你说罢,几时惹起咱老子来,杀一个是偿命,杀二个也是偿命!”
何二姑从炕上蓦的蹦起来道:“自从来后,鬼都不敢来。俺这里成了尼姑庵啦!不来,俺孤庙守青灯!”她说着伤心哭起来。“动不动要杀要砍的,俺是尼姑嫁罗汉,难道还得为哪一个守节吗?要杀就杀,来,杀给俺看!”说着她一头碰到穆三身上。“哎哟!这个死砍头的,那里抢来人家的钱,把老娘的头碰个大疙瘩!”她碰在穆三的钱袋上了。提起衣襟擦擦泪,她笑了。
“俺替数数有多少。”何二姑从穆三腰里卸下钱袋子,站在桌边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五一十的数。
“有了钱,你就不哭了,你妈的。”穆三在炕上翻个身,有点得意。
“这是三吊六百五,还有两个假铜子,”何二姑把钱数完了。
“我那是五吊多,你一经手就短数!”穆三说。
“哎哟,息么三吊五,反正我明天要割条裤子,这些还不够。”
“你穿裤子是瞎子点灯,白费,哈哈。”穆三把钱忘记了。
“别㑚妈的胡扯,乖乖的,老娘骑这黑驴。”
屋子里的灯灭了。房脊上猫在叫,院子里蝙蝠扑扑的贴着房檐来回飞,枯树间蜘蛛在织网。
海岸上有了点组织,穆三赊鱼已不似先前那般容易,他有几天没能到何二姑那里去了。
细雨落于海面,万点蜂窝。鱼多浮浅,正是渔市盛时。全岛人都随着鱼的活跃而活跃着。穆三垂了头,在海岸上走向不知何所,雨点打湿了他的衣服,他也不觉得。
“喂,哪去?”穆三抬起头来,看见孙小乙披着簑衣,兀自坐在船头上,瞪着两只猫头鹰的眼睛望着他。小乙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头年死掉父亲,他便继承了父亲的财产——船与网,打鱼养活母亲。穆三虽是霸道,却可怜这孩子,从未赊过他的鱼。小乙也看穆三是一条江湖好汉,他有点崇拜这个人,所以打个招呼。
“你不去放流,坐在这,等鱼来找你吗?”穆三有时也说出长辈的话。
“没有网,教刘四拿去了,他说我爹欠他钱!”小乙说罢,捏把鼻涕。
“你,”穆三瞪了眼。“水绳子打枣,直不起腰来。乌龟王八都欺负你!你就缩起鳖脖子,一躲完事吗?”
“妈去借钱,想买盘网,谁都求啦,没用!”
“那么,你等着饿死?唉!”
小乙不言语。
“像你这条汉子,除掉磕头,求爹爹,告奶奶,就不会想别的法子吗?”
小乙还是不言语。
“海参长刺,是肉的,你同你爹一样!”穆三唾了一口就走。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望望小乙。小乙抱了头,蜷伏在簑衣里,活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穆三摇摇头,像母亲对着没长进的孩子,他失望可是他又离不开这孩子。穆三不自由的又踅回来。停住脚犹豫了一会,忽的伏在小乙耳边咕哝了几句。小乙抬起头来,见面前一个挂着狞笑的黑脸,赤着白牙,鼻子里哼出吓吓冷笑道:“你可有这胆量!”
小乙的眼睛瞪大了,望他一会,渐渐的低下头去,瞅着地不言语。
穆三见小乙有些意思了,过去捉住他的胸衿,只一提便把小乙提到跟前。上下端量一番,他点点头道:“你这把骨头,还怕打不出一条硬汉来?走!”
当夜三更时分,海岸上出现了两个黑影,摸手摸脚的爬上小乙的船。用桨一撑,那船便离开海岸向海心去了。此时雨虽停歇,天还阴着。海上是一片黑与静。几点殷红的渔火,在湿重的空气里荧然不动。放流的渔子,把网横流撒下后,便都入睡了。只待天明起来收网摘鱼。那只黑船,穿在他们中间无人觉察。反之,借着每一只船头的渔火,那两个黑影交头接耳的指认这是谁家的鱼船。
“是这只?”穆三问。
“不……不是,刘四的船新。”小乙的心跳到口边。
又绕了一会,小乙伏在穆三的耳边说了一句。穆三停下橹,倾耳细听船上的动静,微微闻到舱内鼾息之声。穆三绕到刘四的船后,探身从水中提出网纲,拉到自己船上,从腰间抽出斧头,一斧砍断。刘四的船,晃了两晃,仍无动静。穆三把网纲系在自己的船上,悄悄的驶开鱼船之群。到了远处,二人从容的提网摘鱼。此时已是五更光景,二人计算在天亮以前,可以赶到另一个岛上去卖网卖鱼。
小乙有了钱另治一盘小网,穆三有了钱再到何二姑家里去。可是刘四也并不是好惹的。在第二天发现失网之后,他已七八分猜到是谁干的事。他又到各岛中去探问他的网的消息,从买网人口中打听出卖网人的相貌服色,他知道此事已确凿无疑了。
晚饭时他买了十斤白干,一个猪头。教老婆把猪头燉得烂烂的,捣上四盘大蒜。他便到街坊中邀来十位好汉,其中也有李二同王五。
十斤白干下到十个人的肚子里,就等于十斤火油倾在十捆干柴上,一星火种就会烘烘的烧起来。刘四在对客人尽过十分殷勤,灌下十斤白干之后,他叹口气落下泪来。这使十位好汉都心软了。他们问他原故,他只流泪不说。闷得十斤白干在他们肚里发作起来。
“敢是谁欺负了你?我来替你报仇!”一个好汉拍着桌子说,再也忍耐不住了。
“快说,快说,我们替你报仇。”大家跺脚捶胸的逞义气。
“说了有什么用!这个人谁也不敢惹他!”刘四说了又叹气。
大家一齐哄起来,嚷道:“你说,你说,就是金刚我们也不怕!”
刘四哽咽道:“我教他欺负的不能过啦,我非同他拚命不可。我死了不要紧,只是撇下这一家老少!望乞诸位邻居,看在死的面上,替我照应照应,我死在地下也感恩不尽!”
十位好汉听了,真是火上加油。喊道:“你闷死人了!到底是谁?我们替你报仇,不用你出头。”
刘四扑通的跪在地上,朝众人磕了个头。众人不觉愕住了,只听刘四说道:“我刘四决不负心,只得诸位好邻居助我一臂之力,我死也不忘。此人并不是旁人,就是穆三!”
“穆三?”这两个字把大家的酒吓醒了一半,便不似先前那样豪侠了。刘四把偷网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又把穆三平常无恶不作,欺压好人的罪状,加油添醋的诉说一番。结论道:“我们若不除掉这一害,大家都别想过太平日子!”
白干又在众人的肚子里烧起来。嚷道:“起来起来,我们替你报仇就是了。”但这话已不是先前那般有劲。因为谁心里都明白,他们十条好汉在一块,谁也不怕穆三。可是,若日后单独碰到他呢?
大家又望望刘四,见他委实可怜,心中正在踌躇。忽听耳边喊道:“我们抛他的锚!”李二红着眼睛说。
“对!对!我们得除掉后患。打蛇不死,反转伤人!”王五说出理由。
这句话提起了大家的勇气,白干像滚锅一样的在他们血管里沸腾着。“抛锚!抛锚!”一种野蛮的杀气沉醉了他们的灵魂。
“去!就去!”一片喊声。
“他在哪里?”有的问。
“他在何二姑家里,我打听清楚了。”刘四一切皆有了布置。
上弦的半月斜照着一带睡眠在海上的岛屿,只有微浪拍沙的声音,添加这些岛屿一种悲壮的寂寞。大约有二更时候,街头上忽起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十一条好汉拿着鱼叉、鱼刀、担杖、短棍,各样的兵器,直扑何二姑家中而来。
里面的灯还未灭,外面一片敲门声与呐喊声,惊回了四邻的酣梦。
里面的灯忽然灭了,很沉静。外面的鼓噪愈急起来。半晌,何二姑很从容的在门内问道:“谁呀,半夜三更敲门?菩萨庙里进香,也得等到鸡叫啊!”
“快开门,我们找穆三。”外面喊。
“哟!原来是找他呀!他早已不到俺这里来了。绣花针掉在大海里,影也不见!”何二姑一眼一板的说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子从后墙跳了出去。
“快开,快开,谁听你的臊话!”
“呀!造反啦!俺说不在就不在,老娘几时骗过?”何二姑变了声调。
“快!快!要不,给你踹下来!”外面的声音愈急。
“不开,不开!打坏门,赔门。”
“跳墙进去。”有人嚷。
哗的一声,何二姑把门开了。“要进来就进来,值得这般大惊小怪的!俺这里清水煮王八,等来下锅。”她骂着。
好汉们一哄而进。何二姑退到房门口,两手一叉,怒目道:“要干息么?”
“要搜!”好汉们喊。
“搜不出来呢?”她问。
“搜出来呢?”好汉们问。
“搜出来,打死俺!搜不出来呢?”
“听那臊婊子的话!搜。”一声喊,大家拥进屋子里。一阵骚乱,被窝、门后、桌子下、柜子里都搜遍了,没有!
“奇怪!我探听得清清楚楚的是在这里。”刘四搔头说。
“我们到关帝庙去找他。”一个嚷。
“到关帝庙,抄他的窝!”大家和。
“不成!”何二姑嚷。“闹的俺天翻地覆,又没搜到人,就夹着尾巴走啦,不成!”
“不成怎么样?”有的问。
“管他妈的,我们走。”又有的嚷。
何二姑一面吵,他们一面走。忽听留在后面的王五叫道:“在这里!”他从炕脚下抓出一个毡帽头,拿在手里。大家初听道“在这里”三个字,不免起了一阵恐慌的紧张。后来见是毡帽头,才都放下心去。细看的确是穆三的帽子,又都起了义愤。
“这婊子的窝藏!绑起她,跟她要人。”刘四喊。
一阵乱,一阵挣扎,七手八脚的把何二姑背绑起来。
“拷打这婊子,问她要人。”刘四又喊。
何二姑披散着头发冷笑道:“用不到在俺跟前逞强。就是俺的窝藏,能把俺怎样?老实告诉说罢!他也不在关帝庙,是俺放走了他!俺还送了他盘费。闹了这半天,他现在已经离开这个岛子了。”
惊讶、忿恨、轻蔑、被戏弄、报复,种种的感情在他们面面相觑中表露出来。但是集中在一点,他们把所有对于穆三的毒意,都放在何二姑身上。并且,十斤白干灌在好汉们肚子里,总是要发作的。于是他们要把对付穆三的手段对付何二姑!
“抛她的锚!”这一声从初民时代传下来的喊声,在素被视为化外的海岛上,从不失其初民时代的暴乱、武断与好杀。它在好汉们心中毫不怀疑的全体通过了。
被拖着走向海边的何二姑,一面哭着一面骂:“这群王八乌龟×的,就没有一个好种!怪不得穆三揍啦,他揍的是王八、兔子、贼、鳖!他怎么不欺负好人呢?刘四这王八,欺负人家没有爹的孩子,诬赖人家的寡妇,横行霸道夺人家的网,还怨穆三偷的鱼哪!”
她骂过后,不知怎的勇气也发泄完了,将近海边的时候,她不骂了,只是呜呜的哭。
到了海边,他们把何二姑的四肢如包袱式的背绑起来,又拿出预备好的麻袋,要把她装进去。就在这时,他们背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喝道:“放手,她有什么罪!”
大家愕然转过身来,在将落的月色中认出是穆三。这一惊可不小。不过,见他未带任何家伙,大家也就放了胆,把刀叉棍棒一齐朝着他预备下手。
穆三冷冷的道:“用不着动手,你们放了她,绑起我来。好汉做事好汉当,偷鱼的是我一个人,并不是她!”说完他背转身去,把两手交叉在背后,让他们绑。
大家呆了一呆,翕然的过去把穆三绑了。穆三一动也不动,也不再说一句话。
他们把装何二姑的麻袋装好了穆三,又缠上一块石头。四人扛到一只船上。驶到海心,呐一声喊,扑通一声,麻袋掷入海中。海水激起一个大波,随后是一圈一圈的浪纹向外开展着,消散着。终至于浪纹消失,海水若无其事的恢复了它的平静!
众人散去,落月照着何二姑,僵石似的坐在海岸上,呆然望着海水。
[book_title]荒岛上的故事
小孩时在海岸上拾贝壳,入水捉飞蟹,在岩石下摸鱼捞虾;倦了便坐在一带沙城子安放着古老的铁炮上,向着那绵延数百里的岛屿作梦,幻想一些仙女或英雄的故事。在夕阳压山的时候,古红的晚霞照常把这些岛屿染成浅绛,变成深紫,而海上的云烟又每使这些岛屿掩映出没,忽隐忽现。也许是这个理由,在航海术还未发达的古史时代,那些同小孩一般幼稚的心灵,称这一带岛屿为海上神山,可望而不可及。
在这一带岛屿中,那些较大的几个,不知自何年代起始,已疏疏落落地住着渔民。但大多数的小岛上,还在保存着原始的洪荒状态,除了密茂的棒莽中藏着野兽昆虫,和在黄昏时偶而有几只海鸥在其上空翱翔外,从未印过人类的足迹。
抗战的情绪随着敌人的炮火燃烧于我国的沿海线,如烽火一般的炽烈。而这一带沿海的岛屿也便成一般血性青年出没之地,岛上浑沌的渔民从此也燃烧起星星的爱国热情。敌人在盘踞其中最大的一个——长山岛——之后,又掠夺民间的渔船,向其余群岛中进行其所谓“肃清工作”。
武诚有一只新船,这是他五年辛苦赚得的一个骄傲。全新的楸木船板,漆上一层桐油,透出一种娇嫩的淡黄色泽。刀鱼一般的瘦俏船身在深绿的海面上划来划去,每穿过邻家灰黄色的旧船群中,有如一位少女经过一群老太婆跟前的骄矜。
在岛上,谁家有一只新渔船,就如在国际间谁造了一条新主力舰一样的惹人妒嫉的注意。因此,武诚的新船——他一生的希望,也是他一家四口的生命线——便为敌人所征发了。
十几个面目狰狞的敌人架着两架机关枪、一门小钢炮,占有了武诚的新船。他们驶往周围的岛屿去屠杀中国青年,而帮助他们驾船的是武诚。这只新船所给予武诚的希望变成了灾害,骄傲变成了耻辱!
一天,在一个邻近的小小荒岛的沙滩上,敌人看见有一堆柴灰,他们下了船,在岸边一带的丛岩中,发现了藏着一只小船,于是敌人便搜索前进。不久,树林中透出枪声,接着是敌人机关枪的密响。约有半个时辰以后,枪声稀疏了,终至于全岛入于一片死灭的沉静。
树林中走出敌人的队形,两个敌兵扛着一只敌尸,还有两个架着一个女学生装束的中国青年。她左臂受了伤,血洇着半截衣袖,她的短发为汗洗贴在前额上。因为她已经受了伤,敌人就没有绑起她的手。
一行来到海边,那鼻子下横抹一把牙刷的敌人小队长,就在海岸的沙滩上开了军事法庭。他用一口生涩而带有东三省的口音审问那青年女子道:
“你,什么人?”
“中华民国的国民。”那女子用右手把额上的头发往后一扫,扬着脸向空中作答。
小队长鼻下的牙刷掀了一掀,又问道:
“你,什么名字?”
“中国女儿。”
小队长赤出牙来,向他周围擎着枪刺对那女学生作冲锋姿势的敌兵莫奈何的笑了一笑。
“你,在这里作什么?”小队长理着他的黑牙刷问。
“侦察敌人的行动,唤醒岛上的居民。”
“你们,共总多少人?”
“四万万五千万。”
小队长的小胡掀动了几次,有大发雷霆之势。忽然他变了笑容,挺着胸脯,走近那个女学生作谄笑道:
“你,很美。”说着他伸出手来去摸那女子的左腮。此时她的两腮已为怒火烧得艳红。“拍”的一声,那女子的右手已打在小队长的左腮上。
小队长用手抚着他那发烧的腮向后退了两步。两眼发出凶暴的光芒,下令要他的兵士剥那女子的衣服。敌兵的枪刺向前合围,冷不防,就在此时,那女子向敌人的枪刺上猛力一撞,她利用敌人的武器与方法,剖腹自杀了!
在敌人守着敌尸垂头丧气的回程中,武诚一面摇着橹,一面回想方才这一幕悲壮的短剧。那女子一副骄傲的神情,她的答话的勇敢,危难时那种急智的自杀,都活现在他眼前。他从前只认为说书唱戏才会有的事情,于今他亲眼看见了。对于敌人,他心里本藏有说不出的厌恨,可是,畏惧使他变成怯懦,怯懦使他变成无耻!他真没有想到:一个赤手空拳的女子可以那般的威武。那个耳光打的有多响,多痛快!这给他一种惊讶,一种羡慕,那女子死的干净利落,更使他崇拜。他从未崇拜过什么。只记得在海神娘娘庙会时,听过“打渔杀家”那出戏后,他曾对于那个叫什么萧恩的同他的女儿桂英有过那么一种感想。那时他只觉得他愿意同他们一样,或可说是,他愿意跟他们一块儿报仇,也愿意跟他们一块儿逃走。那是他还在小孩子的时候,现在早忘了。不知怎地,这女子又使他想起那件事来,因为在此刻他又有了那同样的感想。
敌兵上岸后已是晚饭时候,渔村中已疏疏落落地出现了灯火。他知道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妹妹都在等他回家吃晚饭。可是,他不想回家,更不觉得饥饿。他心里好似有块石头压着,压得他发闷。这股闷劲像似在心里乱撞,要找出路,可是他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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