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萍踪寄语 [book_author]邹韬奋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356722 [book_dec]现代通讯报告集。邹韬奋著。本书分初集、二集、三集,分别于1934年6月、9月和1935年6月由生活出版社出版。1933年,邹韬奋参加了宋庆龄、鲁迅和蔡元培等人发起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并被选为执行委员。同年6月民权保障同盟的负责人之一杨杏佛被国民党特务暗杀,邹韬奋也被列入“黑名单”,被迫于7月14日流亡欧洲进行考察,先后到过意、法等国,后住伦敦,研读政治和马克思主义;次年2月,又去比、荷、德诸国考察,7月从伦敦回到莫斯科。这3部作品就是作者根据自己考察学习的见闻写成。初集记述作者离开祖国后,在旅途中和到达意、法、英等国后的见闻,其中关于英国情况的报道占大部分。在离开祖国的半年中,作者在英国考察就占去了4个月的时间。在考察中,作者特别注意华侨在国外的命运,深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东方民族的“贱视”,同时也感到英帝国已经走向没落。第二集和第三集主要报道德国和苏联的情况。其中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是作者考察的重点。他看到德国希特勒纳粹政府统治下的失业和种族歧视特别严重,深感欧洲“列强”国家,“一方面是少数人的穷奢极欲,生活异常阔绰;一方面是少数人的日趋贫困,在饥饿线上滚!”而苏联在完成农业“集体化”后,正在转向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各方面都出现生气勃勃的现象。对苏联现实中的缺点,如官僚主义、工作效率低等,他也严正指出,但确信他们的目的“是要造成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作者通过考察,把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和崭新的社会主义苏联进行对比,注意让事实说话,并在此基础上加以分析和评论。作品文笔朴实、通俗易懂。 [book_img]Z_14873.jpg [book_chapter]初集 [book_title]弁言 记者自去年七月十四日离国赴欧以来,转瞬已经半年了。记者此次除自己存着学习的态度到欧洲来,还想常就自己观感所及,尽力写些通讯,藉《生活》周刊报告给国人,写到现在,以英国为一段落,已积有五十一篇,共约十万五千言左右。不幸《生活》周刊于去年十二月间“迫于环境,无法出版”,《萍踪寄语》仅登出一小部分,暂时搁置,现在先把以英国为段落的编成初集出版,就正于国内外的读者和朋友们。 在这半年里面,一面忙着看,一面忙着谈,一面忙着阅看有关系国的书报刊物,抽出一些余下的时间“走笔疾书”,而且仅就观察所及,拉杂写来,当作面谈,并不是什么有系统的著述,谬误之处,倘蒙指教,不胜欣感。有的情形,《生活》周刊上的国外通讯里已经说过的,在这《寄语》里都从略,以避重复。例如关于法国的报纸,徵言先生曾经有过一篇《每天离不开的报纸》(参看《深刻的印象》生活书店出版),把法国重要的各报内容说得很详细,我关于法国报界情形的通讯,便注意到别方面去。又例如关于英国的“长衫工人”(在英国称为“Black-coated Workers”,重溪先生这样译,英国人虽无所谓长衫,但在意译方面似很切近),重溪先生最近在《生活》上也有一篇《英国的长衫工人》,说得很透彻,所以我就不再赘述了。 这些《寄语》虽然是“拉杂写来”的零篇短简,但是记者在观察研究的时候,在持笔叙述的时候,心目中却常常涌现着两个问题:第一是世界的大势怎样?第二是中华民族的出路怎样?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要研究中华民族的出路怎样,不得不注意中国所在的这个世界的大势怎样。这两方面显然是有很密切的关系。关于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记者很想于《寄语》全书末了的总结论里,就浅见所及,提出一些和国人共同讨论,此时还想暂为保留,虽则在叙述的客观的事实里面,有时候也许已零星流露了一些管见。 欧洲是国际舞台上最重要的一个部分,而在西欧的英国,更是所谓“民治国家”的老大哥,资本帝国主义国家的最后壁垒;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关系,除日本外,她要算是最重要的了,所以我对她也特别注意,在已往的半年中,有四个月的时间费在英国,这本初集的《寄语》,关于英国的通讯也占了大部分。 关于欧洲全局的形势和对于远东的关系,要在“总结论”中研究,但是关于上面所提起的这位“老大哥”的现状,却有一件最近发生的事情,可以借来做代表的形容。 本年二月六日——就是记者执笔作此《弁言》的前一天——在英国销路最广的一种日报《每日传知》(“Daily Herald”)上面载有一段新闻,标题是《母亲为着子女饿死》(“Mother starves herself for children”),内容大概如下: 有着三个子女的一位母亲,名Mrs. Gwendoline Edith Hickley,年三十三岁,住伦敦Balton road, Hampstead, N. W.她的丈夫原是一个保险业经纪人,失业九个月了,他的失业救济金领满之后(普通只有廿六星期),每星期只领得所谓“过渡救济金”十四先令六辨士,这母亲情愿自己挨饿,使她的丈夫和子女不缺粮食。 她从来没有对过任何人说一句埋怨的话,只于每天费了许多时候到店铺里去东张西望,寻觅最便宜的东西带回来。回家后假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使她的丈夫子女吃得饱。 她太疲劳愁苦了,前几天她竟死去,倒在汽灶的附近。昨天由检验官白璀斯(W. Bentley Purchase)检验,判为“神经不健全而自杀”。但据他检验的报告,死者的胃里一点食物的形迹都没有。所以他(指检验官)又说道:“这个妇人大约是自己挨着饿,使子女吃得饱。她曾经留下了一封和她的老母告别的信,里面就说起她所要做的事情。死的那一天,她还出去过一次,事前告诉她的丈夫,说她出去到店铺里去看看。她回来的时候,已在她的丈夫上床睡觉之后。当他正在睡中,她下楼去自尽。”这检验官又接着说道:“倘有值得我们同情的事件,这就是了。”他说后,送一个金镑给死者的丈夫。 据死者的丈夫所述,她对于子女的爱护,实无微不至,死前最后的一件事还替两岁半的最小的女儿挑织一件外衣。他说:“自从陷入困境以后,我的妻常忧虑,但却从未有过怨言。当我出外去寻工作不得,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的餐食总是预备好等着我,孩子们都已吃饱,她自己总说已经吃了些东西。在过去的三星期里,她必是暗中把买回来的粮食更多分给我和子女。我如果早知道,也许可以救她的命。” 这幕母爱的惨剧,听者大概无不为之凄然酸鼻的。 我引证这件事,当然不是说英国人大多数都到了这样饿着肚子的时候,英帝国的“剩余力量”当然还够支持多少时候。中国有句俗语叫做“油干灯草尽”,资本主义进展到了第三期,它的渐渐地崩溃,在目前“油”虽还未“干”,“灯草”虽还未“尽”,但这样下去,是朝着“油干灯草尽”的路线走去,这是很显然的趋势,这是可注意的一点。检验官于“同情”之余,奉送金镑一个,这在检验官,我们固然不能苛求,因为这类事当然不是检验官所能解决的,但这样的“慈善为怀”“奉送金镑一个”的办法,对于此事无法彻底解决,却很可以象征现在英国统治阶级对于失业日益尖锐化之无法彻底解决,这是可注意的又一点。 在《萍踪寄语》的续集里,当特别注重德国和苏联的最近情形,尤其是后者的建设事业的实况——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我希望能在最近的将来完成,早些贡献给《生活》周刊的读者和朋友们。 韬奋记于伦敦。 廿三,二,七,晚十二时。 [book_title]一 开端 人生的变化,静默地想来,往往使人愕然,记者提着笔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此身还坐在《生活》周刊社的编辑室里,等到这篇文字和读者诸友相见的时候,我已在佛尔第(S. S. Conte Verde)号的船上,海天遥隔,破着波澜向印度洋前驶了。本期的本刊依例于本月十五日出版,记者定于十四日由上海乘意轮佛尔第号离国赴欧,所以当读者诸友看到这篇拙作的时候,我已不在陆地上了——但却很不幸地尚在人间,我说很不幸,因为尚未得到死得其所的机会。 我在未写此文以前,原想题为“暂与读者诸友告别”,既而仔细一想,觉得不很恰当:一则因为本刊的读者遍海内外,我和国内的读者告别吗?但同时和国外侨胞里的读者却反而接近了,不能算告别;二则因为记者在本刊上以文字与世相见,和读者诸友原是神交,此后我虽暂时离国,但对本社的业务仍负全责,每期仍为本刊撰文,这样和诸友在思想上或精神上仍是未曾“离别”,也不能算告别。所以我就叫这篇是我的“萍踪寄语”的开端吧。 赴国内外考察,原是记者数年来萦回梦寐的一件事,但就最近情况说,赴国内各地考察,显然是一件不易实行的事情,所以这个心愿,只得俟诸异日。赴国外考察,也是很勉强的,幸而本社的同事已渐渐的较前充实,我暂时离开,在总务,编辑,及营业各方面,都有得力的同事分工主持,我才能放心走。此外便是我出国的经济问题,幸而也得凑借了一笔款子,可以等到我回国后分期归还。我觉得用我自己血汗得来的钱,于心最安,只须勉强借得到,已是很幸运的了。这两件事有了相当的办法,我才决定作出国之行。 其次我想可以和诸友谈谈此次出国的动机和计划的大概。我滥竽本刊的业务七八年,常自愧恨自己学识经验的浅薄,对社会没有什么贡献,愈干便愈觉得自己的知识荒,所以此次赴欧很自然而简单的第一个目的,便是要藉此机会增广一些识见。俗语说“百闻不如一见”,我正是要想“见”“见”看。其次是想象我自己代表了读者诸友的耳朵眼睛去,因为我要尽我的心力,把在国外所见到的,或所感想的,陆续地写出来,在本刊上向诸友报告。当然,以我的浅陋的眼光,恐怕“买椟还珠”,没有什么好报告,不过我已说过,只得“尽我的心力”。 至于在国外的计划,因经济关系,很不能如我的意。我大概在英国住的时候多些,因为颇想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及该处著名的图书馆,费些时间研究研究,此外并想酌游德法意苏联等国,但因所准备的经济能否玉成我的心愿还不可知,只得做一步算一步再说。我自省自己所仅有的微薄能力,只能在文化的工作方面竭其绵薄——如再把范围说得明确些,只能在新闻事业方面努力。所以我此次赴欧考察的内容,当特别注意各国新闻事业的实际状况和趋势。此外关于政治经济及社会各方面,也想加以注意。能否得到有价值的材料,此时不敢预说,深怕贸然发出了空头支票,将来没有法子兑现。 有一位很知己的好友听见我有出国之行,满腔热诚地赶着写了一封令我十分感动的信来勉励我,里面有这样的几句话:“你将离开这紊乱的祖国,绕过半个地球,到那西欧的古邦去了!记得什么人,也许是郑振铎?在出国的轮上作诗说‘祖国现在需要战士,我却离开了她,那似乎不该,但,我离开她不是一种消极的退避,是到别的地方去,擦亮我的铠甲,磨锐我的兵器,预备来『做一个更勇猛的战士』!’那诗的大意是如此,我觉得你也正是这样的情形……” “做一个更勇猛的战士!”这几个字旁的密圈,也是这封信的作者自己加上的,这位好友的殷切的盼望,可谓溢于言表了。我只常常感到深深的惭愧,从不敢自命是“勇猛的战士”,没有“更”字之可言,那更是不消说的了,不过倘有“死得其所”的机会,对于斗争——有益于大众福利的斗争——只须是我的力量所能贡献的,我却也不愿退却。 记者此次离国,实带着苦闷和憧憬而去。漫漫长夜,不甘同流合污的谁都感到苦闷。但黑暗势力的劲敌是大众的意志,决不是铲除几个个人就能高枕而卧的。最伟大的莫过于大众意志的力量,只须朝这方向努力,不会感到孤独,因为深信大众必有光明的前途,个人的得失存亡是不足道的。 倚装待发,枨触万端,敬祝读者诸友康健愉快。 [book_title]二 前尘影事 记者离国之后,关于编辑方面的事务,不得不偏劳寒松先生多费一些时间。他和我约,要我至少须每期替本刊作一篇文字,这在我当然是义不容辞的。我的行期在七月十四日,等到途中来稿,恐怕来不及接得上,所以在起程前特先“贮蓄”三篇,本文是所“贮蓄”的第二篇(第一篇是上节登的《开端》)。写这三篇的时候,我这个人还在上海。预计这篇文字达到读者诸友的眼帘时,我所乘的那只船已经过香港,新加坡,而正达到了科伦坡(Colombo),和诸位相距有一万二三千里了。 我此刻和诸友要谈些什么呢?谈谈国内的事情吗?公开的秘密都摆在我们的眼前,而且谈了徒然惹起诸友的感伤。谈谈国外的事情吗?我人还在国内,未曾见着,不便捏造。我偶尔想起从平日常常看到的许多读者的来信里面,常有人表示要知道两件事:一件是关于我个人的历史,一件是关于本社发展经过及内部组织的概况。我似可乘此“青黄不接”的机会,就这两方面略为谈谈(关于第二件事,当于下节一文里叙述)。 我想读者中所以有人要听听关于我个人的历史,似乎也有几个原因。第一个大概是由于本刊从开始到发展,不是凭藉什么名人的牌子,始终是由于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来滥竽其间,以致令人有“不知何许人也”之感。第二个原因是我虽是一个无名小卒,但因由本刊的媒介,承蒙读者诸君的不弃,获得不少神交,对于一个朋友常喜听听他的生平是人之常情,所以读者诸友也许由于友谊的动机,要知道一些关于我个人的经历。我本想,个人的历史原无多谈的价值,况且像我这样一个很平凡的人的一些很平凡的事实!但想到这第二个原因,并且想到个人不能脱离社会,谈谈个人所感受的辛酸苦辣,也许可以看出他所处的社会环境的一些情况。因此我便不避冒渎,䩄然追述一些前尘影事,和诸友谈谈。 我是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豪绅官僚的家族里,从小所接触的,是封建思想与旧礼教的“熏陶”。当然,在当时家族中人都自诩是所谓“书香之家”。我得受到所谓“新教育”,实有些偶然的。最初长时期和我的一个弟弟同被桎梏在家塾里,受着西席老夫子诗云子曰的熏陶,浑浑噩噩,只觉得终日是闷坐在牢狱里,大家族所希望于我的似乎不外乎是做官。后来因为西席有了高就,要换过一个,一时没有物色到,刚巧邻居的有一位“少爷”进了“洋学堂”,据他的老子告诉我的父亲,说“洋学堂”也还不算怎样大逆不道,我才糊里糊涂地得到家长的准许,姑往投考,贸贸然由牢狱式的家塾进了ABCD的洋学堂。 那时以“南洋公学”(即今交通大学)的声誉最隆,家长希望我把自己造成一个工程师,我也很羡慕工程师的职业,在当时并不知道工程师对社会有什么伟大的贡献,只因为工程师的职业似乎被人重视,而且听说一来就有好几百块钱的收入,所以很勤勉地学习,同时也鉴于家人嘱望的殷切,认为也应该勤勉地去学习。不料我的个性不是做工程师的坯子,对于国文历史及外国文学等等科目,觉得尚能应付裕如,看见数学便感到害怕,在中学时代(当时所谓“中院”),因虚荣心的督促,不甘落人后,拚命用功,教师们看见我的表面上的成绩,误把我当作什么“高材生”,其实我自己已深深地知道是外强中干的。后来硬着头皮读到大学(当时所谓“上院”)电机科一年级,被微积分和高等物理学困窘得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像逃难似的考入圣约翰大学的文科。我回顾求学的经历,很抱憾的一点,是太不经济地耗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如一路都得有相当的指导,能对于自己个性所最近的学科有系统的切实研究,也许在知识上可得到比较好的基础。 我从没落的封建的家族里,暗中摸索着撞入了充满资本主义化的学校,从中学到大学,都做着自食其力的苦学生。在中学时代,自给的方法,是做家庭教师,投稿,拚死命读书,求得考列前茅,获得校里“优等生”的资格,由此得到豁免下学期学费的待遇。记得第一次投稿被录取的是登在“冷血”主编的《申报》的《自由谈》,我看见自己的稿子第一次登在报上,快乐得什么似的,到具名盖章取稿费的那一天,我和我的弟弟(同在南洋肄业)同往申报馆索取,“出乎意表之外”地得到了六块亮晶晶的大洋,三步做两步地踉踉跄跄一奔出了申报馆的大门,两人都狂笑着跳跃着好像发现了金矿似的!两人一路嘻嘻哈哈由望平街连奔带走地跑回徐家汇。 在大学初年级的第一学期末了,因经济方面实在罗掘俱穷,无以为继了,只得辍学,由一个素来承蒙他敬重我的同学介绍到内地(宜兴)一个村镇上去当了好几个月的家塾教师,教三个十一二岁到十三四岁的孩子,其中一个是聋子,教起来很费力,除算学英文外,还要讲历史,读《孟子》,天天出作文题目,改文章,夜里还有夜课。 在大学时代自给的方法也是于课余当家庭教师,教的是预备投考中学插班的学生,算学要教几何代数,英文要教文学,国文要教古文。晚间便在本校图书馆里做一个钟头职员(每月有九块大洋的工资)。此时虽在贵族化的学校,当然不能和富有的哥儿公子比拟,往往他人身上穿了棉袍,我还只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夹袍打抖;在夏季蚊帐破得窟窿太多了,脸上就常有东一点西一块蚊虫劳绩的表现。有一次做了一个全暑假的苦工,学费还凑不够,在开学的前一天还是一筹莫展,行李是暂时搬进学校了,独自一人静悄悄地坐在房里发呆;不知在当时和我不过在朋友家里晤谈过一二次的毕新生先生怎的间接听到了我的苦况,赶坐着汽车送来一笔款子,强要我收下,我感于他的诚意,最后决借用了;他别后一跨出了房门,我回身把房门关上,不知为什么竟感伤得独自一人哭了一顿。 离校后做了几年编辑,同时兼做了几年英文教员,其余的时间和精力便都用在本刊上面,且学且做,困知勉行,以迄今日。我竟把这样平凡的事实烦扰了诸君的清听,心里终觉得是很歉然的,所以只简单地谈谈,不敢再唠唠叨叨了。 [book_title]三 以往和现在 记者在上节曾和读者诸友约,要在本节谈谈本刊发展的经过和内部组织的概况。 本刊第一任的编者是王志莘先生,前几天在友人宴会席上遇着他,他还笑眯眯地谈起本刊初办时没有人看,由报贩来一捆一捆称斤两买去,有一次雇人在天文台路的运动场前广发赠送!他的这几句不无含着幽默的话虽似乎简单,其实很足以描写本刊呱呱坠地时的凄凉状况。几个月以后,王先生因去办银行事业,把这个零仃孤苦的孩子交给我,我其初觉得毫无把握,还不肯接受,后来因一时找不到别的保姆,我又觉得这个孩子怪可怜似的,便接受过来,抚育抚育看,原也没有想到就能把他养得大起来。 在未谈到这个孩子怎样长大以前,有些情形也许可先提出来说几句。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南洋公学附属小学),有一位级任教师沈永衢先生是最崇拜梁任公的。(沈先生兼授国文和历史,他是我生平最敬爱的一位先生,现已逝世了。)凡是梁氏的著作,他都有,藏在好几个书橱里,承他异常地爱重我,常借那些书报给我看,后来我升入了“中院”(即当时的南洋公学附中),还常到他那里去借书看,尤其喜看的是沈先生所存的全份的梁氏《新民丛报》。当时我的思想很混沌——说得更老实些,就是无所谓思想——但觉梁氏文字充满着动人的情感,看得津津有味,常在夜里看着舍不得释卷,熄灯后还违背校章偷点着洋蜡烛看。从此时起即梦想将来要做一个记者,随后凡遇着比较有精彩的刊物都很注意研究,虽则同时还勉强埋首于味同嚼蜡的数学物理学等科目——这是指我个人的感觉,我的弟弟就觉得这种科目异常的有兴味。 我的意识中既潜伏有这样的倾向,所以王先生“托孤”——借用一下,王先生仍是永年益寿的——之后,我既已接受过来,便也一团高兴地聚精会神地执行我的保姆的职责。最初帮助我的只有徐伯昕、孙梦旦两先生,我们都是傻瓜,好像乐此不疲似的,常自动地干到夜里十一二点钟,事情还干不完,只得恋恋不舍地和办公桌暂时告别。没有什么人强迫或监督我们这样发傻,我们自己也只觉得傻得有趣,并没有存着别的什么奢望。后来志同道合的同事日增,现在已有三十余人了,分工也比较的可能,虽不必像当初那样傻得厉害,但我们仍好像是一个“短小精悍”勤奋迈进的军队,在此黑暗的旧社会到光明的新社会的过渡期间,共同为大众努力,希望能尽其一个小小支流的贡献。倘若社会认为我们的工作不是毫无意义的话,这不是我们里面任何一个人的劳绩,是我们这一群兄弟姊妹们的共同的血汗的结晶,同时也是由于社会给与我们的鼓励和直接或间接的种种赞助。 讲到本社内部的组织,记者要很欣然地宣布,我们已采用了生产合作的办法了,具体的细则虽不能都在这篇短文里说出,但不妨就原则上大概的意思谈谈。我们全社的资产已归全体同事(连“茶博士”都在内)所公有,除短期的雇员外,现在本社的职工任职在六个月以上的都有做我们这个“合作社”社员的资格,也就是这个机关里的“主人翁”之一。本社资本每股十圆,任何一个社员,至多不得过一千股,不到此数的每年将所得一部分红利加股,逐渐一同加到此数。新进职工,于任职时起,每月就其薪水中扣除百分之十,于任职满六个月时,并计作为入社的股份,以后继续每月扣除薪水百分之十,至入社满一年时,再行并计,作为增加股份。社员认缴股份所得享受的利益为股息,于每年总决算后,除应提之公积金,社员福利基金,及职工红利外,由社员大会依营业的盈余,议决按股分配股息。总之这个生产合作社的原则,以社员共同投资,经营出版事业,促进文化生产为宗旨,除用在服务社会事业上的费用外,所得赢利归于全体。这虽不能算是合于理想的办法,但至少已没有谁剥削谁的存在,各人一面为社会服务,同时也为着自己工作。 本社的信条有四:(一)服务社会,(二)赢利归全体,(三)以共同努力增进全体社员福利,(四)社务管理民主化。关于头三点,上段所述已可略明大意,关于第四点,还有略加解释的必要。本社的最大权力在全体社员大会,由社员大会选出理事组织理事会,由理事会互选经理,为理事会的代表,总揽社务,并由全体社员大会选出监察人二人,查核会计帐目,并保障社员利益。这样,各人都是自己管理自己,因为理事产生于全体社员大会,而经理则由理事中互选而来的。 我们这一群傻子的这一个组织,所以要这样挖空心思来尽量使它合理化,目的却不是仅仅为着我们自己,我们要利用这样的比较合理的组织,希望能对社会有更切实的贡献。我常勉励我们的兄弟姊妹们,我们是在一个血腥的黑暗的时代,如不为整个社会的前途努力,一个机关的内部尽管如何充实,如何合理化,终不免要受黑暗势力的压迫摧残的。我们这班傻子把自己看作一个准备为文化事业冲锋陷阵的一个小小军队,我们愿以至诚热血,追随社会大众向着光明的前途迈进! (起程前二日写于上海。) [book_title]四 首途 两三星期以来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才得安静下来,坐在佛尔第号的“经济二等舱”的吸烟室里,在一个小小的铺着白台布的四方桌上,时而仰首望着窗外的海天一线的无垠际的碧波,和往复回旋着美丽绝伦的雪白的浪花,静默沉思,脑际涌现着不可捉摸的种种幻想,时而俯首持笔疾书,想象我是和无数的读者诸友促膝叙谈着。 这两三星期以来所忙的不外几件事,一件是交代本社职务上的事情,一件是准备旅行途中所需要的一切,还有一件是嘴巴忙——一部分忙着和临别来访的朋友谈话,一部分忙着吃喝,就是知道我将要出国的朋友们的殷勤厚意的饯行。我已不敢惊动朋友,所以在首途前并不通知,能守秘密的总是守着秘密,但两三星期来中餐和晚餐几乎全被朋友们所包办,这是出乎我预想中所有的一件事。嘴巴虽欢迎,心里也愉快,但肠胃却不免常常提出抗议。心里感到愉快的是在乘此聚叙的机会,可于谈话中获得朋友们不少的指教,不过这种“饯行”的习俗,有一点却很需要改革一下,那就是供给嘴巴的东西要力求简单,不然,虽为时甚暂,用不着“长期抵抗”,肠胃的服务方面恐怕要发生问题。总之这种习俗有利用用膳时间增加朋友谈话机会的优点,所当避免的是给与肠胃以临时加重的工作。 在准备赴欧旅行的这件小事上,我却得到一个颇有意义的教训,那就是凡事必须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彻底明瞭,否则多少不免隔膜,要改正错误或要做得更完备,也必须由实际经验中去寻觅出来,体会出来。我有位同学沈寿宇先生,曾经告诉我关于他学习游泳的一个故事。他在未入水学习以前,买了一本关于游泳术的很详细的英文书,又买了一本关于此术的中文书,都很仔细的看了一遍,以为原则都懂了,后来大胆跳入游泳池,还是没顶,浮不起来,游而且泳就更不必说了。但实际在水里学习后,往往能在几分钟的短时间里面学得书本上说了一大堆还不明白的诀窍。我此次在起行前,和几位到过欧洲各国,尤其是最近游历欧洲回国的朋友,都有过详谈,请教一切。但刚刚上了行程之后,即觉得不是漏了这样,便是忽了那样。这不能怪我所请教的几位朋友说得不周到,因为有的事物,在他们认为可以无须说的,在我却是应该预先知道的,这就非由自己学习不可了。靠我第一次游欧的经验,如有第二次重游的机会,所准备的一切必能完备得多。但是将来若有只听我说说的人,要藉此作为游欧的“指导”,等他亲历其境的时候,也还是不能无隔膜之感。这不是前人的经验毫无补益于后来的人,当然,它有很重大的帮助,但却只能供作参考。爱迪生在发明电灯以前,凡是当时关于电学的所仅有的一切书报,他都极力搜寻,都先看过,就是这个理由。 记者于昨日(七月十四日)上午十时登轮,下午一时许开驶。所乘的这艘佛尔第号,是意邮轮船公司走华意航线三艘轮船中的一艘,有一万八千七百六十五吨,为航行印度洋吨数最大的一只船。头等舱每人约合华币一千五百圆,二等舱一千二百圆,经济二等舱六百余圆。上几等舱的搭客可随意到下几等舱里去瞎跑,下几等舱的搭客不许到上几等舱里去走动,活跃着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不平等的现象。经济二等舱四个人一个房间,布置颇洁净,但究竟狭隘,油漆气味和郁热令人不耐,所以除夜里钻进去睡觉外,白天终日不是在吸烟室里写文看书或谈话,便是在吸烟室两旁外的甲板上走走,甲板上有藤椅可躺,不必出租钱。不过吸烟室仅开至晚间十一点钟,逾时连甲板上也去不得。因为到甲板上要经过吸烟室。每日晨餐一次,午晚大菜两次,下午五时许还有茶点一次。大菜很洁净丰富,以我的吃量,还嫌多些。同桌四人,第一次同桌后,以后即每次照旧。记者同桌的有赴德参加农村经济会议的张心一君,前广西教育厅长雷宾南君,及赴德学医的周洪熙君,张君幽默健谈,追述去年和他的夫人往甘肃时途中遇盗情形,令人忍俊不住。他们夫妇俩和一个同行的学生都戴有近视眼镜,拦途掠夺的几个丘八抢了钱不够,望望他们的眼镜,也认为奇货,要动手抢去。张君觉得这东西抢去不得了,壮着胆和他们商量,说这东西你们拿去无用,失者却成了瞎子。他们不相信。那个同伴的学生大发其急,赶紧把自己眼上的那副眼镜脱下来,替一个丘八老爷戴上,这个丘八老爷觉得看东西反而糊里糊涂,认为确是无用,竟肯割爱,他们三位才免做了瞎子。我说这几个丘八老爷也是实验主义者! 船上的职员和“仆欧”都是用意大利人,都能英语,虽则多数说得不好。仆欧都穿白色制服,白皮鞋,很整洁。今晨我初次到餐室里去用早餐时,同桌中只我一人先到,仆欧问“早安”后,问我要吃什么,我一时却发了呆,除说了一杯咖啡外,不知道再要说些什么好,转念一想,问他有什么,他一连如断了贯珠似的说了六七种点心的名称,我比做学生时候倾听教授讲学还要注意地听了之后,只懂得最后变音变得很不像的“boiled egg”(烧蛋)一个名称,就马马虎虎地照他口音四不像的重复了一句,心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结果吃到了两只烧得半生熟的鸡蛋。看看别桌上,却有人吃着很好的早点。 在船上天天吃大菜,在我却是借了债来吃的!可谓矛盾得可笑。 写到这里,船身比先前摇动得更厉害一些,我只希望不致晕船躺倒,能多写一些报告给诸友听听。 (二十二,七,十五,上午,佛尔第轮上。 准备十六日到香港时付邮。) [book_title]五 到香港以前 由上海起程及到香港以前的船上情形,记者在今天上午(七月十五日)所写的一文里已略谈大概了,此时是在同日的下午,再谈些琐屑的见闻。 记者此次所乘的是意轮,其实这种意轮虽号称邮船,也在墨索利尼积极准备海军作战计划的一部分。据说墨氏鉴于海军平日给养所费的浩大,故除在正式海军上力谋扩充外,特把全国的商轮集中起来,由政府加以津贴,力谋整顿和扩充,使全国的商轮在管理及发展方面均趋于系统化,得随时由政府作有计划的指挥,一旦世界大战发生,商轮亦可一变而加入海军应战备上的需要。所以最初意邮轮船公司开始华意航线时,因乘客及货物不多,每到上海航行一次,意政府即与津贴十万列拉(lira意币名,约等华币两角半)。目前各国在华邮船竞争中,意邮船实予英法日等邮船以颇大的打击,因走得快而取价又比较的低廉。在上海出发前,往各国领事署签护照时原须缴费(大约十圆左右),但如持所购意邮轮船公司的船票往意领事署签护照,即可免费。此中关系,可以想见。 记者在船上天天有大菜吃,似乎阔了,但同时又有一件矛盾的事,便是不得不自己洗衣服。船上洗衣用金价计算,非常昂贵(即小件亦须八角大洋起码),一件衣服经不得几次一洗,所费要比做过一件新的还要贵。路途较近的——例如由上海到香港的搭客——可将换下的衣服积在一起,等到上岸后时洗,我在船上却要经过二十三天的水程,夏季每天又换惯了一天一套的内衣,不得不自己洗了。昨天夜里十时浴后便在浴室里大洗其内衣及衬衫等。我在国内虽做过苦学生,但因洗衣费比较的便宜得多,故把时间用到别的工作上面去,所以洗衣的本领大不行,浴后洗衣又洗得一身大汗,不得不再浴一次。浴时先用海水,后用清水冲洗一次,可是清水因船上所藏有限,所以不多,只能冲洗一下,不能将水尽量放入盆内写意的用。以后大概每夜须洗衣一次,随着出大汗一次! 同乘经济二等舱的搭客约有七八十人,西人约占三分之二。我仔细观察一下,最堪注意的是西人的体格,无论男女老幼小孩,个个体格健壮,中国人则无论男女老幼小孩,只有很少数是体格好的,大多数都不行;尤其是夹在许多体格健壮精神充满的西人堆里,更显得厉害,更显得分明。这里面有一个美国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面貌体格的美,白嫩里带红的玫瑰色皮肤的艳丽,真可爱!搭客里有几个十八九岁的广东母亲生的女子和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子,听说他们的母亲是广东人,父亲是英人,体格也很好,几个女的穿着西装,健康的曲线美显得十足,不过面部不很好看,她们的弟弟却长得健而美,穿着短裤的西装,虽比不上那个美国人,但也很可爱。可是这几个广东母亲生出的男女青年都只能懂英语,在法律上也是英国人而非中国人了。 搭客中有一个中国人娶了一个比利时女子。听说男的曾在比学习化学七年。这个女子金发红颜,婉娈轻盈,也长得很健美,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可是她的丈夫却是一个体格很平常的麻着脸的黑黑的面目可憎的仁兄。他们俩却打得火一般热,在甲板上欢笑亲昵,惹得旁人眼红。虽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但我总觉得健美的男女能与健美的对方结合,在旁观者看来,似乎也感得舒服些。 同行的张心一君同房的有三个意大利人,他初以为可有机会问问关于意国的事情,不料却是三个丘八,只有一个懂得几句简单的英语,这还不去说他,自上船以来,未见他们洗过澡,汗气腾满全房间,脱下的袜子就堆在他上面的一个铺上,和他的尊头相近,使他叫苦连天。可见撒烂污的丘八,无间中外!记者同房的是一个赴德学医的学生(即同桌用膳的),两个是赴荷兰经商的侨胞,这两个里面有一个还是本刊的热心读者,谈起本刊,热烈得什么似的。我们几个人大家都很相处得来。 这两天和我谈得很多的是雷宾南先生,昨天下午我们坐在甲板上的藤椅里,接连谈了足足三小时。他是留英的老前辈,不久以前还到欧洲去考察过一次,并且是同盟会的老会员,在辛亥革命也很努力地参加过。他认为辛亥革命,从今看来,不能算民族革命,仍只是以个人为中心的换个朝代(Dynasty)的玩意儿,所得到的唯一的结果,只有一事,就是把武人放在文人的上面横行一切罢了。他说自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后,历代武人都被置在文人统御之下,辛亥革命因煽动“新军”内应,末后武人跋扈,遂反其道而行之。我说各国革命,煽动军队未尝不是手段的一种,惟须有壁垒森严确能为主义而努力奋斗的中心势力控制着,然后才能发能收,不致陷入“尾大不掉”,只见自私自利的军阀挂羊头卖狗肉,肆无忌惮地暴戾恣睢,悍然视大众意志如无物,这当然和中坚分子及严密的组织有很大的关系。 (二十二,七,十五,下午,佛尔第轮上。 到香港时付邮。 [book_title]六 到香港以后 记者于七月十六日下午一点钟到香港,离上海八百五十九哩了。佛尔第号湾泊该埠五小时。记者到后就和同行的张君及同房的周王诸君共同上岸,船泊九龙,经渡轮才于数分钟后达香港。闻渡轮系港政府所经营,船极整洁,上轮及下轮的站上,搭客出入,都有隔开的途径往返,各不相混,秩序井然,售票入口处系用齿轮机拦住,每次仅限一人经过,付港币一角,机即开放一次(此种齿轮机,上海公共汽车已有采用的),毫无拥挤的弊病。此等处可见管理法的重要,管理法周密,公共秩序亦随之而增进。在这种组织下,搭客虽欲不守秩序而不可得。 张君到过香港三次,我们就请他做向导。他领着我们前进,向“德辅道”上跑(最热闹的一条马路,等于上海的南京路,但不及南京路的广阔)。我们的第一件事是要兑换港币备用。我们里面有一个拿出一张一镑的金镑票,向一个小钱庄兑换,张君已瞥见该店柜旁排着一叠纸,上面有个行情表,注明当日每镑可换港币十四圆余,而该店伙计参看该表后,对我们这几个人瞥了一眼,大概看出了我们这几个是外路来的阿木林,微微一笑,计上心来,便故意滴滴搭搭,把算盘打成了十三圆余,他不料我们里面这位张先生却已眼快,看见了行情表,但虽提出抗议,这位伙计仁兄却置之不理,我们便踉踉跄跄地跑到别家去了。 路上的男子除少数穿着西装外,多数都是穿广东式的短装,长衫很少,和在上海虹口一带所看见的气象差不多。女子的装束,有一部分是广东式的阔裤管,短衫;也可时常遇着摩登女子,穿着佐治纱的旗袍,赤着两条玉腿,耸着一对乳峰,苗条袅娜地过市。 香港是个山岛,我们久听见的是上山的电车,这天便去乘到山上去。电车比上海的大一半。座位横排,像二等火车里的横座一样,不过一边坐三人,一边坐两人,中留行道。车里也很整洁,轨道当中有一根钢条,有三个大拇指粗,山路峻峭,电车上下就靠机械的效用,被这根钢条拉上去。最斜直的时候,坐在车里几如悬空坐在墙上,非用手拉住椅旁,有倒悬之虞。科学化的机械效用,可谓无奇不有,这不过是小焉者的一端罢了。 香港有一特点,即寻不出一所中国式的屋子,屋子总是三四层或四五层的洋房,这不是说没有穷人,每所四五层的破烂洋房里住满了无数家的穷户,衣物杂件堆满了楼上临街的走廊或露台,再穷得无家可归的,便在夜里睡满了马路两旁的行人道上(香港马路旁的行人道,上面都有盖,可不受雨淋)。 乘电车到了山上后,气候温和,空气极佳,大家立刻感到呼吸后身体上的舒适,好像正在浴后全身轻松了许多。山上有宏丽讲究的旅馆,我所看见在该旅馆大门出出进进的都是碧眼儿,我国的豪绅和军阀官僚们在山上东一座洋房西一座别墅的亦所在皆是。这和马路旁的人行道上夜里睡满了的人们比较,当然是别一世界。 香港全岛面积约三十方哩,做英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已有九十年的历史了。全岛人口约八十五万人,华人约占八十万人,英人约占一万四千人,以八十万的华人,却受统治于一万四千的英人的势力之下! 我做事向来谨慎,有的朋友怪我太谨慎了,但此次却遇着殊堪发噱的一位谨慎朋友,那就是一同上岸的那位王君。我们的船预定泊五小时,六点钟开。我们一点钟上岸,王君一上岸就惴惴然怕船开,每过几分钟即念念不忘;到了三点钟,他实在怕得不了,先独自一人赶回船上去了! 我们跑了不少的路,看了不少的地方,五点半钟回到船上,王君正在码头上替我们忧急着! 这只船到香港,去了一批搭客,又来了一批新搭客。旅行经验丰富的雷宾南先生便在香港握别,准备到广州去,我们很怅然地少了一位快谈的旅伴。那位娶了一位如花美眷的比利时女子的麻子先生,也不再在船上了,我们失了看热闹的爱的活剧的眼福。广东母亲和一个英国人合作所出产的几个健强的男女青年也去了。但在男女新搭客中却来了一群二十几个健强活泼的男青年,和一个轻盈妩媚的妙龄女郎。这二十几个青年是广州岭南大学的学生,因替该校体育馆筹款,结队赴新加坡作足球,排球,及篮球等运动的比赛。据说海外华侨虽受经济恐慌的影响,但对于运动仍很热烈,对于运动比赛的购票参观,仍然是很踊跃的。那位女郎是一位岭南大学的毕业同学的夫人,正作蜜月旅行,随她的丈夫一同到新加坡去的。 这班青年的体格大多数都是很健全的,这大概是因为他们是全校里在体育上比较上选的。他们尤其令我注意的是那样活泼快乐的精神。这班未出校门不知世故的天真孩子们,当然快乐,我只希望他们能从这快乐的精神中生出勇气来替社会干一番有益大众的事业,倘盲目着以为尽有无限的安闲的日子可过,不了解这时代剧变之将到来,那就大错了。此外还有一可注意之点,即他们的男女交际都很自然,就是那位妙龄女郎,在诸同学中周旋谈笑着,也落落大方,很自然。 十六日午后在我们的甲板一边角上,用厚木板隔成了一个游泳池,里面用厚帆布作壁和底,好像一个长方形的大水袋,池长二十几尺,宽十几尺,深约七八尺,用大龙头灌入海水。搭客中既到了一批运动员,所以当天下午就有我国的十几个青年跃入池里作种种的表演。有一个外国女大块头,也换了游泳衣加入凑热闹,大概因为池小人多,她的大块头运转不大灵便,所以转了几转,就爬上来。今天上午有个德国籍的家庭——一个也是大块头的五十来岁的母亲,两个十三四岁和十六七岁的女儿,两个七八岁和八九岁的小儿子——统统换了游泳衣钻入池里去大泳而特泳,只母亲老态中有些颟顸,其余的男女小孩都极健美可爱,尤可注意的是那位老母亲和那两个小把戏,这当然是他们从小就有利于养成这样习惯的环境。像我们的乡间的孩子,也很容易地有这样的能力,不过妇女却似乎很少了。 搭客的女子中有个四十来岁的外国大块头,那真是大——她的臀部至少有三尺多宽,所奇的是她带着这样的一个笨重的家伙,走起路来却飞快,并且居然也换着游泳衣,一团高兴地带着那样一个颟顸无比的躯体,跟入池里去表演。当她穿着游泳衣走过时,甲板上的左右观客都举行注目礼,她却行所无事地干她的。 昨天风浪略大,我还能勉强用膳,惟终日躺在甲板的藤椅上,今天上午风浪更大,几乎作呕,胸部也颇难过,吃了一粒晕船药,膳食的吃量减半,午后好些,后天要到新加坡了,有人说明天也许还有大浪,我不得不赶写这篇通讯,以便到新加坡时付寄。我会晕船,这真是一个大缺憾,因此我不觉得海行的快乐,希望早些登岸。 廿二,七,十八,下午, 佛尔第船上。自新加坡寄。 [book_title]七 在船上的《生活》同志 记者在船上所填的英文名字不用“韬奋”两字的译音,上船后,船当局印发很讲究的搭客名单,看的人也只见着我的英文名字。但因同行中有一两位朋友是知道我干什么的,所以偶由辗转听到而特来和我晤叙的本刊读者,截至我提笔作这篇通讯时,竟出于我意料之外的有十余人之多。我们互道来历后,便很痛快的畅谈,立刻成了亲密的好友,这是使我最愉快的一件事情。他们对于本刊关心的诚挚,实在可感,问我身边带了有没有最近的《生活》,我临行时只带了当时最近出版的一份第八卷第二十八期,他们欣然索去传观,看到最后还给我时,纸角都卷了起来。 谈得尤其诚恳的有位江善敬君,他是国立暨南大学外交系的毕业生,现在母校服务,为人温和热诚,善气迎人。他说久想见我,不料在船上无意中遇着。他原是华侨,家在南洋的勿里洞,出来九年了,这次才回家去省亲,少年英俊,体格极好,他在校时原是一位运动健将,尤擅长足球。学校里的运动员大都只知道运动,置学识思想于脑后,而江君体格既好,又能注意到学识思想方面,一扫畸形发展的积习,殊可爱重。他并具有歌唱天才,在甲板上临风引吭高歌,激昂悠扬,令人意远。可惜我们同船到新加坡便须分别了。 江君说自本刊出版以来,他没有一期漏掉,每次还有本乡亲友托他在沪转寄数份,并说许多青年对于本刊的热望,我说本刊本身没有什么固有的力量,如诸同志认为不无价值,便是由于始终不背叛大众的意志罢了。倘认为不无一点力量,这仍是大众的力量。他极力劝我有机会时到南洋去看看侨胞的状况,不过说南洋的当局对中国从事文化事业的人异常畏忌,如去最好充作商人。记者在国内时,有朋友对我说,如去汉口一带,声明是商人,便检查得不厉害,如说是教员或学生,便检查得异常的烦苛,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吧!知此诀窍的教育界中人,赴汉口一带时,为避免麻烦计,最好都在嘴巴上一变而为商界。 (以上十八日下午写) 船上有位黄伯权君,也是本刊的一位热心读者,无意中知道了记者也在船上,特来和我作一番长谈,他说在二十六期的本刊上看了《本刊今后编辑上的改革》一文后,知道我有新计划,但却未想到我突然有赴欧之行。黄君原亦华侨,年似五十左右,鬚发已斑白,身体魁梧健康,精神饱满;常旅行于南洋及国内各要埠,旅行经验很富,认旅行为增加知识经验的最好的一法。他说往各处广游后的见解,和不大出门时的见解根本改变;甚至一下船后,因见闻的新异,思想即有改变。所以他对记者此次远行,极表赞同。黄君初见记者时,表示惊异,据说惊异我比他想象中的年青,很殷勤地劝我在外多住几时,多多吸收新印象,多多研究新事物。他此次是由香港登轮赴新加坡的,我问他香港的工商业现状,他说和上海患一样的毛病,即内地乡村破产,资金集中香港,同时因城市的工商业不景气,金融停滞,同陷困境。此外黄君谈及南洋一带侨胞情况颇详,谓最大的危险为受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侨胞失业大问题,现虽无确实的详细统计,但据他所知道,从前国人由厦门、汕头、香港等埠赴西洋移殖的每只船总乘得满满的,最近则出去的船上至多仅有一二百人,而由南洋一带装运回国的侨胞,一只船上往往有二三千人,回到破产的乡村或不景气的城市,都有问题,每月有几只船的往返,这种每况愈下的危象就很可怕了。 关于南洋侨胞的近况,船上有位本刊的读者C君在南洋十几年,谈得声泪俱下,因他还要到南洋去服务,为避免他也许要因我发表他的谈话而受到牵累,所以把他的姓名省却,把一定的地址也省却,只略述他所谈的事实,他说南洋群岛的统治者——尤其是荷兰——在文化及思想等等方面的压迫侨胞,苛刻达于极点,学校中教授青年不许提起“提倡国货”,因为他们认为提倡国货即等于抵制外货;连“尽国民的天职”的话语都不许有,因为他们认为中国人而能“尽国民的天职”,便是排外!什么抗日,什么国难,那更提都不必提了。在九一八后,有某岛某市的中国青年若干人(记者按:原有一定数目,现为掩护发言人起见省去)暗中在侨胞里面作国难及对日经济抵制的宣传,被当道全数捕去,虽未有证据,也拘囚起来,虽经当地中国商会及殷实商人力保,都不准,当道的答复很简单,只说这是中日问题,要关到中日问题解决之后,才许开审裁判。做中国人有何法想!就只得白白地受着拘囚,尝着铁窗风味!说也可笑,后来到了一二八,十九路军在淞沪抗日血战的捷报传播遐迩,该市的中外新闻纸上连登着四天的十九路军的捷电,荷当道对他们素所轻视的中国人居然忽改态度,刮目相待,立即把所拘囚的中国青年由狱里提出审判,除两人仍被判决驱逐出境外,其余都判决无罪开释。谁知道抗日义军的威名竟间接能使海外若干青年得免无辜缧绁之苦!现在是我们“和外”的时代了,海外帝国主义者对于我们侨胞的待遇当然也恢复了原状。 据说侨胞现在所受的经济打击,重要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受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还有一件是日本的积极猛厉的南侵。关于第一件事,大家容易明白。关于第二件事,有略加说明的必要。在九一八以前,日货在南洋销数占全部入口货百分之四十,在九一八以后,因我们侨胞的抵制,日货在南洋销数反而增加了一倍,占了百分之八十!原来在九一八以前,日货多由华侨批发,转售与土人,后来华侨抵制很严,日人就自己派人直接到南洋推销,并得到日政府的津贴和卫护,土人更为欢迎,遂一跃而增加一倍的销路。华侨原来居间批发,还有余利可得,这样一来,全部抛弃,而祖国又没有代用品可用,他们的日用品乃不得不勉力购买价格特昂的欧货,处处吃亏!日人在南洋报上大胆宣言,说十年后必能将华侨完全打尽! 我国即有国货运往南洋,也绝对不能和该处的日货竞争,因日人一发现有某种中国货流行,他们即得到日政府的津贴,造出同样或更好的货品,大减价出售,土人当然欢迎价廉物美的货物,使中国货无立足余地。一年打不倒,两年;两年打不倒,三年。毫无后盾的中国货,没有不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侨胞也都知道了我国现在是积极进行“和外”的政策,惟有吞声饮泣而已。 某君谈完海外侨胞种种受人凌辱的苦况后,与记者相对唏嘘者久之。 廿二,七,十九,上午, 佛尔第船上。自新加坡寄。 [book_title]八 到新加坡 新加坡地势作椭圆形,处于马来半岛的极南,东西广约二十七哩,南北长约十四哩,面积二百十七方哩,为南洋群岛的枢纽,欧亚航运的中心,华人最初到该岛的约在二百年前,但距今一百零九年前(一八二四年)该岛的统治权却为英所占有。百余年前满目荒凉,遍地荆棘,数十年来才日趋繁荣,一跃而为世界第九的著名商埠。(近来的经济恐慌,随着旧制度总崩溃中的情形,见下节一文。)该岛居民民族混杂,好像各民族的标本陈列所似的,我们的船一到码头,即可瞥见各种各色的面孔,有白的,有黄的,有棕色的,有一团漆黑的。民族种别可分为中国人,欧洲人,马来人,印度人,混种人及其他。华人中以福建广东人为最多,约占全数十分之九。欧洲人以英人为最多;美,法,德,意等次之。此外如印人,亚拉伯人,犹太人,暹罗人,爪哇人,安南人,日本人,为数也很多。据一九三一年的调查,人口总数约六十万人,欧人近万,华人竟有四十万人左右,约占全部人口三分之二。位置离赤道仅九十英里,故全年皆夏,但据记者上岸后所感觉,还不及上海最热时候的那样热,入夜则海风习习,更为凉爽了。 佛尔第号二十日上午七点钟就靠了岸,因须由移民厅派员来验护照,所以等到九点半才得上岸。仅上岸游览而不打算居住的搭客,可不必验看护照,但仍须等到其他的护照全部验毕后才许上岸,船旁吊梯上立有两个穿着像水兵制服的一黄一白的人物立着,在护照未验毕以前,一概不许上下。所以到码头上迎接亲友的有数十人,也只得呆立着等候两三小时之久,船上搭客和码头上的亲友虽望见了,还是可望而不可即。英国人办事虽呆板,但秩序却很好。岸上等着迎接亲友的人们,有一对中年的广东男女,船上有人认识他们的,说是夫妇,丈夫是个特别魁梧肥胖的大汉,立在他身旁的妻子却是比他矮得两尺多的渺小清瘦的女子。新俗夫妇往往挽臂并肩而行,像这个妻子,恐怕就只得挽着她丈夫的大腿,把肩并着他的腹部而行了。 记者在船上无意中遇着厦门的中国银行经理黄伯权君,上次通讯里已提及,他到新加坡时有人来接他,我们旅行到各处时,最好在岸上有熟人照料引导,记者承他的介绍,由华侨银行的邵君陪伴着我们九个人参观了半天。我同房间的有三个人,加上一个张心一君,一个赴德学医的郭君(同房间的周洪熙君也是赴德学医的),一个赴德学工程的李君,一个赴意大利学医的俄人,连邵君共九人,雇了两辆汽车,先到华侨银行参观,然后出发畅游全市。我们先看博物院,有热带的飞禽走兽的标本,最大的有鳄鱼,巨虎,毒蛇等等,有往昔土人和毒蛇猛兽斗争的种种器械,每物上都有卡片印着英文的说明,令人想见本岛在未开发前的种种恐怖状况,此外关于土人的习惯风俗,亦有颇多的陈列,这样的博物院很能增加我们研究历史的兴趣。马来人旧俗以头额生得扁扁的为最美,故从小即用人工把头额压扁,博物院中亦有一很大的模型,是一个马来种的母亲把一个厚厚的铁条缚在她的婴儿的额前,注视着希望他的头额能赶快的扁起来!憨态可掬,愚尤不可及,但天地间类乎这样愚不可及的事情还多着哩。 新加坡除沿海边的几条市街外,郊野的风景很美丽,平坦整洁的马路,两旁娇红艳绿,花草极盛,在绿荫中时时涌现着玲珑宏丽的洋房,我们坐在车里驶过时,左顾右盼,赏心悦目,好像“羽化而登仙”了似的!但美是美了,却因市面的不景气,经济恐慌一天紧张一天,有许多好房子空着,没有人住。 尤美的还有植物园,面积广阔,路径平坦而曲折,汽车可直通无阻,这里面的鲜花奇草,更是目不暇接,树荫蓊郁,翠绿欲滴,有一处小猴随处跳跃,猴身高仅尺许,毛极细润清洁,不避人,亦无任何拘束,啖以香蕉,即当人前饱吃一顿,吃后缘树急爬而上,轻捷如履平地。 午时我们仍回到华侨银行,略事休息后,团体拆散,各自随意游览,因佛尔第号下午五点钟才开。记者便偕同张心一和周洪熙两君另成一组,先陪周君往天南酒楼去寻访一位朋友,无意中和该处一位侨胞有一番值得记述的谈话。下午踯躅道旁,正在迷途中不知如何回到船上的时候,忽遇着《星洲日报》一位在上午到船上遍寻我不得的记者黄汝德君,这都是意外的事情,当在另文记述之。 廿二,七,廿一,上午, 佛尔第号船上。由哥伦坡发。 [book_title]九 侨胞的愤慨 记者于七月二十日到新加坡后的大概情形,在上文中已略有谈及,现在请再补述一些。 那天中午我们一群八人回到华侨银行后,即分散自由游览或访友,记者便和张君心一陪伴周君洪熙同往天南酒楼访友,刚巧那位朋友出去了,周君乘黄包车赴附近兑换零钱,我和张君便暂在这个旅馆里的厅上坐着等候。我们在街上看见有许多店门关闭,已可概见商业的萧条,举眼看看这个旅馆里的住客名牌上,又见房间只有一半住满,其余的一半都空着,又想到市面的不景气,便和厅上一位看上去似管事人模样的某君谈起话来。我们先问他生意如何?他就短叹长吁的摇着头,说市面一天不如一天,最近全市关闭了的店户或住宅约有五千家之多了,证以记者沿途所见,他的话确是实情。记者问起侨胞生计的近况,他更感喟不置,说两三年来,南洋英属各地侨胞因失业而被驱逐回国者有十余万人,荷属各地侨胞因同样原因而被驱逐回国者亦有十余万人,新加坡一地即达四五万人,因此类侨胞多属工人,工厂停歇,失业者动辄数千人,当局深恐妨碍治安,故勒令回国。其中亦有因生计无法维持,由同乡各人你捐十圆,我捐五圆,凑成川资,自动回国,其实他们回国后也没有办法,前途茫茫,不知何处容身! 张君问他在此处的侨胞看不看国内的报纸,他说只看本地的报纸,又问他关于国内的定期刊物,侨胞喜看的是那几种,他提出《生活》周刊,说他自己也常看,侨胞看的很多,我问他为什么喜看,他说侨胞们觉得《生活》上所说的话是侨胞心里所要说的,记者听了唯有暗中惭愧,但既知道他是本刊的一位热心读者,便请教他的尊姓大名,才知道他姓李名恒亮,广东惠州人,原在荷属南洋营商,因商业不景气,不能维持,于九月前才到这个他的弟弟所开的旅馆里帮忙。他说他的祖父就到南洋,所以三代都是侨商,他自己并未曾见过祖国是个什么样子,但因侨胞在国外处处感到切肤之痛,他希望祖国争气的心也异常的殷切。谈到这里,他对国事愤慨极了,切齿握拳,声色俱厉,说侨胞们以一片赤诚对祖国主持国事的人,现在所干的是什么,做了什么成绩来给民众看!嘴巴上说得多好听!××主义,××宪法!结果造成若干搜括无遗的暴发户!民国十五年国民军北伐时代,荷属当局骇汗相告,说这一次中国的革命青年真要成功了,对侨胞的态度立刻转变,但是到了宁汉分裂,闹得每况愈下之后,外人又觉得纸老虎拆穿了,故态复萌,如火如荼的侨胞热望尽付流水! 李君说这是侨胞一致的愤慨,不仅他个人的意见。他说后切齿痛恨,大有怒发冲冠的神气!张君和我都为之悚然。 李君很坦然地说他自己不过小学毕业,没有什么学问,但是非之心和侨胞的公意,他是很明白的。我安慰他说:自命“学问”愈深的人,自私自利的观念也愈厉害,巧取豪夺的技巧也愈高明,献媚于帝国主义与军阀官僚而犹自鸣得意,自己反䩄然认为“负责”的,都是“学问”号称渊博的人们!今后中国的一线希望,就系在天真朴实敢作敢为的大众!并极力安慰他,叫他不要过于悲观,大众的伟大力量是终要起来的,我们只须认清途径向前努力就是了。 我们听了李君的话——他说这也是海外侨胞的公意——还有一个似乎平易无奇而实为异常重要的教训,那就是:要获得民众信仰的任何政府,决不能靠宣言或通电上的花言巧语,更决不能靠欺骗民众或压迫民众的任何高妙手段,唯一的方法就只有做出实际有益大众的具体工作来。 李君谈话中提起张学良,说得怪有趣,说当他出国经过南洋时,侨胞所得的感想是不抵抗主义的张学良,在国外去用什么面孔去见人!据李君所听说,张氏到孟买时,曾请人代达甘地,表示要见一见甘地,被甘地严辞拒绝。这个新闻,记者在国内时却未有所闻,如李君所说的果确,大概是甘地还未愿意收纳我们中国的这位“高足”吧! 记者最后和李君分别时,才说明我是由生活周刊社来的,并以共同努力相勖,他很高兴,很诚恳地和我们握手告别。周君的朋友虽未访着,但记者却于无意中遇着这样一位能很诚实地将侨胞衷曲告诉我的朋友,可谓幸事。 我们三个人同在一个广东菜馆里吃了一顿简单合口的午餐后,便往各马路上买些零物,越跑越远,不知归路,问路也没有人知道意轮停泊的码头,上面却有火伞似的太阳很难堪地笼罩着,要雇车吧,车夫也都不懂我们的话。这一群“迷途的羔羊”正在徬徨歧途,不知所措,向前踉跄着瞎闯着的当儿,瞥见民国日报馆的招牌,认为这也许是可以问出结果的地方,便向着这方面跑,刚巧该馆门口有两位穿西装的青年正在谈话,我们便迎上去问意轮的码头,有一位不知怎的会问起我们里面“有没有韬奋先生在内?”张周两君即连忙答说有,记者很诧异,问明原由,才知道这位是《星洲日报》记者黄汝德君,他说那天上午佛尔第号船上有一位《生活》的女读者来新加坡任某校教员的(这位读者在船上时未来见我,所以记者还不知道,)上岸后告诉他说记者此次也乘该轮赴欧,他就跑到船上遍觅不得,正在寻访中,他不知道我正在做一只“迷途的羔羊”。当然,我们好像得到了一个救星,承黄君很殷勤地邀我们同往该馆参观,蒙该报经理林霭民君和总编辑傅无闷君热诚招待,我们在口渴脑胀后喝了几杯如获至宝的冰冻橘子水。《星洲日报》虽仅开办了四年,已为新加坡最有声誉的日报,每日出晨报晚报两种,销数共近三万份。傅君历任南洋各报主笔者二十余年,极富经验,林君一望而知他是一位精明干练热诚勤奋的人才,该报有他们两位合作主持,又有不少得力同事和衷共济,该报之蒸蒸日上,规模日宏,实意中事。我们并承林君亲自陪乘汽车送到船上,盛意可感,我们这一群迷途羔羊的困难问题竟得于无意中解决了。 傅林两君对于侨胞的经济危机和侨胞对于国事的种种失望,也有很详细的谈话。新加坡最大出产为树胶,从前价格最高时每磅到过三圆,后来价格最低时,每磅价格跌到五分,其差异实可惊人,破产失业者因此累累。至侨胞对于国事的失望和愤慨,所言尤足为李君所说的话的佐证。 廿二,七,廿一,下午, 佛尔第号船上。自哥伦坡发。 [book_title]一〇 船上的民族意识 记者前天(二十一日)上午写《到新加坡》那篇通讯时,不是一开始就说了一段风平浪静的境界吗?昨天起开始渡过印度洋,风浪大起来了,船身好像一蹲一纵地向前迈进,坐在吸烟室里就好像天翻地覆似的,忍不住了,跑到甲板上躺在藤椅里不敢动,一上一下地好像腾云驾雾,头部脑部都在作怪,昨天全日只吃了面包半块,做了一天的废人,苦不堪言。今天上午风浪仍大,中午好了一些,我勉强吃了一部分的中餐,下午吸烟室里仍不能坐,写此文的时候,是靠在甲板上的藤椅里,把皮包放在腿上当桌子用,在狂涛怒浪中缓缓地写着,因明日到哥伦坡待寄,而且听说地中海的风浪还要大,也许到那时,通讯不得不暂搁一下。 船自新加坡开行后,搭客中的中国人就只剩了七个,一团漆黑的朋友上来了十几个(印度人),他们里面的妇女们手上戴了许多金镯,身上挂了不少金链,还要在鼻孔外面的凹处嵌上一粒金制的装饰品,鼻子上那一个窟窿就不知道是怎么挖成的!此外都是黄毛的碧眼儿。有一个嫁给中国人的荷兰女子,对于中国人表示特别好感,特别喜欢和中国人攀谈。 同行中有一位李君自己带有一个帆布的靠椅,预备在甲板上自己用的,椅上用墨写明了他的中西文的姓名以作标志。前天下午他好端端地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忽然来个大块头外国老太婆,一定要把他赶开,说这个椅是她的。李君把椅上写明的姓名给她看,她不肯服,说他偷了她的椅子,有意写上自己的姓名!于是引起几个中国人的公愤,我们里面有位甲君(代用的)尤其愤激,说“中国人都是做贼的吗?这样的欺侮中国人,我们都不必在国外做人了!这还了得!”我看他那一副握拳擦掌切齿怒目的神气,好像就要打人似的。还有一位乙君持极端相反的意见,他说:“中国人出门就准备着吃亏的。”又说:“自己不行(指中国),有何话说!”他主张不必认真计较。当时我刚在吸烟室里写文章,他们都仓皇地跑进来告诉我,我说老太婆如不讲理,可将情形告诉船上的管事人(Steward),倘若她自己也带了一张椅子,因找不到而误认的话,便可叫管事人替她找出来,便明白了。后来果然找到了她自己的椅子,对李君道歉,而且觉得很难为情。听说她原有几分神经病,甲君仍怒不可遏,说不管有没有神经病,总是欺侮中国人,于是他仍旧狠狠地热血沸腾地对着这个老太婆加了一番教训,并在背后愤愤地大说乙君的闲话。 中国人到国外易于被人凌辱,却是一件无可为讳的事实,理由很简单,无非是国内军阀官僚们闹得太不像样,国际上处处给人轻视,不但大事吃亏,就是关于在国外的个人的琐屑小事,也不免受到影响。例如船上备有浴室,如遇着是中国人正在里面洗浴,来了一个也要洗浴的西人,往往打门很急,逼着速让,那种无理取闹的举动,虽限于少数的“死硬”(Die-hard)派,无非含有轻视中国人的意味。 不过有的时候也有自己错了而出于神经过敏的地方。此次同行中有一位“同胞”(赴外国经商的)说话的声音特别的响亮,极平常的话,他都要于大庭广众前大声疾呼。除登台演说外,和一二人或少数人谈话原不必那样卖力,但是这位仁兄不知怎样成了习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非雷鸣不可。这当然易于惹人厌恶,我曾于无人处很和婉地提醒他,请他注意,他“愿安承教”了,但过了一天,故态复萌。有一夜他在房里又哗啦哗啦起来,被对房睡了觉爬起来的一个德国人跑过来办交涉。他事后愤然的说,在自己房里说说话有什么犯法,他觉得这又是选定中国人欺侮了! 自九一八中国暴露了许多逃官逃将以来,虽有马占山部及十九路军的昙花一现的暂时的振作,西报上遇有关于中国的漫画,不是画着一个颟顸大汉匍匐呻吟于雄赳赳的日军阀枪刺之下,便是画着前面有一个拖着辫子的中国人拚命狂奔,后面一个日本兵拿着枪大踏步赶着,这样的印象,怎能引起什么人的敬重?至于外国人中的“死硬”派,那更不消说了。这都是“和外”的妙策遗下的好现象! 到国外每遇着侨胞谈话,他们深痛于祖国的不振作,在外随时随地受着他族的凌辱蹂躏,呼吁无门,所表示的民族意识也特别的坚强,就是屡在国外旅行的雷宾南先生,此次在船上的时候和记者长谈,也对此点再三的注重,可见他所受到的刺激也是很深刻的。我说各殖民地的民族革命,也是促成帝国主义加速崩溃的一件事,不过一个民族中的帝国主义的附属物不铲除,为虎作伥者肆无忌惮,民族解放又何从说起呢?这却成为一个先决问题了。 廿二,七,廿三, 佛尔第号船上。自哥伦坡发。 [book_title]一一 到哥伦坡 昨天(七月二十四日)上午九时半到锡兰岛(Ceylon)西南端的哥伦坡(Colombo),停泊到当晚十一点钟开行。据船中有航海经验的人说,自六月至九月间,阿拉伯海,红海及地中海,都有西南飓风,闻者都有戒心,尤其是船上有晕船毛病的朋友,记者原也准备今天再忍受“废人”的生活,不料今晨五点半起身后,发现风浪并不怎样厉害,早膳后即往更高一层的无盖甲板上散步半小时,随着就在甲板的藤椅上展纸提笔写这篇通讯。 锡兰为印度南端的一岛,有“印度洋的真珠”(Pearl of the Indian Ocean)之称。据说是因为该岛的形式好像一颗大真珠,点缀在印度洋上面。但据记者就地图看来,并不像真珠,只仿佛一个上尖下宽的葫芦,该岛所以有这样一个绰号,不如说是因为该岛也以出产真珠著名于世。全岛二百七十五英里长,最阔处达一百四十英里,全岛人口约四百六十万人,大部分属辛赫利斯(Sinhalese)种族,肤色和印度阿三相似,有的简直漆黑一团,除此种土人外,印度人也很多,其余的还有马来人,摩尔人,欧人,华人,日本人等等。宗教有佛教,印度教,回教,基督教,天主教等,同时并存,寺庙随处可见,中以天主教最盛,西岸的渔民几乎都是天主教徒。该岛十六世纪时为葡萄牙人所占,一六五八年成为荷兰的殖民地,一七九五年始为英人所有。 哥伦坡为锡兰岛的首都及要埠,为锡兰总督驻在地。人口约三十六万,是欧亚航行必经的要道。该埠最热闹的区域为“炮台区”(Fort),新式建筑的官署,海关,洋行,讲究的旅馆菜馆等都在这区域内的几条街上,此外有所谓“本地区”(Pettah),就只有土人开的小商店,狭隘卑陋。但无论何区,都有个特色,那就是马路都很广阔平坦,交通便利。 佛尔第号停泊后。除了七个中国人外,我们的这一群还加入了一个俄人,一个意大利人,共为九个人。大家在该埠都没有熟友,未上岸前,这一队道地的“阿木林”都聚在近着吊梯的甲板上在人丛中东张西望地混着,正在窃窃私议地商量上岸的办法,凑巧有位李星枢君因商业事务由烟台到该埠暂住的,上船接友,偶遇着我们这队“阿木林”中的王君,他们是在烟台时彼此认识的朋友,他从王君知道了我,承他非常诚恳地来招呼我,原来他也是本刊的一位热心读者,说久就渴想见见我的,我们在国内无缘晤面,觉得在他乡无意中碰头,欣喜过望,于是我们这队“阿木林”的问题就连带解决了。由李君替我们雇了两辆汽车,陪伴我们环游全市三小时。先看真珠宝石陈列所,继而看到一个佛寺,这寺的建筑已有些摩登化,内部全是用花磁砖铺地,我们进去时,先在走廊上把各人的皮鞋脱掉(据说无论何人进去参观都要这样),大家只穿着袜子,毫无声响地鱼贯跟着一个引导的印人左弯右转地看着,这是大家未有过的经验,所以都耸肩相视而笑。墙上画满了一大幅一大幅关于释迦牟尼从产生后成佛的历史。这位赤着脚围着裙,上面穿着一件西装上衣的引导者,一步一步地用英语讲解墙上画中的意义给我们听。他的英语讲得很流利纯熟,这大概是他背诵得熟透了的一套。最后推门走进了一个房间,有一个十八尺长的佛身侧卧着,旁边还有一立一坐的形式,都大得有趣。此外在动物院中所见的有巨虎巨象及集队成群的各种各式的猴类。有一处是用水门汀建成的大坑,内有四五尺高的猴子数十只,投以甘蔗,即争夺狂叫扭打得穷形尽相,引人哄笑,我觉得我们人类中也何尝没有这样的怪现象,不过所取的方式不同罢了。 在该埠的华侨仅有二百余人,大多数是山东籍,做出售茧绸等生意的,他们都很困苦,没有力量开店铺,都是背着包好的货物,到四乡各处去兜生意,土人穷苦,无力购买,多靠西洋人的生意,因言语的不通和知识程度的低浅,往往和人家冲突,听说所遗的印象不大好。他国人在外经商,多有本国政府的保护及有计划的指导,我国在外的侨胞就只有盲人骑瞎马似的乱闯罢了。该埠日货畅销,英人图抵制,提高关税,我国侨胞些微的营业,亦蒙到殃及池鱼的影响。 美、德、法、意、日本乃至比利时、丹麦、芬兰、西班牙、暹罗等国在该埠都设有领事,我国没有,但却有一件奇特的事实,有粤人名林百全的在该埠售卖药材多年,因对英文比较能说,平日对侨胞的事务也很热心,英当局遇着有关于华人的事件,都和他接洽,侨胞有了事情,也到他那里去求助,于是在实际上他好像就代理了中国领事,但在中国政府也许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此处人民的装束很特别,无论男女,下半身总包着一条裙,上半身穿着一件西装的上衣,一面赤着脚,下身的裙都欢喜用红红绿绿花纹繁多的布料。有的男子满脸生着胡子,下面却包着红的花的裙子!就是苦力,在炎热中这条包裹着的裙子也是舍不得脱下的,这比我国人穿长衫的习惯更牢不可破了。 本地的一般人民都极穷苦,都过着牛马的生活。当欧战时,英人无力顾及,曾委托日本政府代治,日人特施小惠,以结欢土人,现虽交还,土人仍受着欺骗,怀念不置,据说他们恨英人,就只想日人来治,却从不想到自治! 廿二,七,廿五,上午, 佛尔第号船上。由孟买发。 [book_title]一二 惊涛骇浪后 记者于离开哥伦坡后的第二日(七月二十五日)写了一篇通讯,不料二十六日即风浪大作,大受晕船之苦。二十七日上午五时左右到孟买,大雨,虽头昏脑晕,仍欲上岸一游,八点便和周、郭、李诸君离船,海关就设在码头上,一上岸就看见成群结队的印度男女,有的是由船上下来的,有的大概是来迎接亲友的,妇女的衣服都有一大块披在头上,如同我们在上海所看见的一样,不过在此处所见的特别多,一排一排的坐在近墙的椅子上面,花花绿绿的绸衣好像展览会似的陈列着,还加上头面上和手上戴着的许多灿烂耀目的黄金首饰及装饰品等等。男的衣服,下身两腿裹着白布,上身穿着比寻常西装上衣更长的外衣,好像西装大衣的样子,这大概是他们的衣服一部分摩登化的结果,和哥伦坡土人的衣服摩登化又有些不同。海关上的上级职员当然是碧眼儿,下级及卖气力的苦力当然是当地的黑炭。这是各殖民地的一律现象。 我们四个人在海关上看了一阵,想雇车出发,又怕因人地生疏而大吃敲竹杠的亏,既而看见有注明政府注册,车上装有行程计算表的福特汽车,才决议一试,言明每英里八个安纳(十六安纳合一卢比,约华币一圆)。我们一路观览,一面却常常注视车上的行程表,只见一个一个卢比很迅速地增加上去!以牟利为唯一目的的事情原是造成欺诈的根源,虽有行程表按科学的方法志明所经的哩数,但开车的因我们不认得路,可故意兜远路,由此增加表上的数字。我们这几个孩子却也不很傻,看了几个地方之后,见着行程表上的记载已需要我们付出八个卢比的车费,预计归程,如再经他一番兜圈子,不但费用上不合算,而且时间上也不妥当(佛尔第号当天上午十一点半即开),便商得一计,对他说先把我们送到邮政总局,等我们将信寄后还要到许多地方去,他把我们很迅速地送到邮政总局,我们把信投寄后,和他开谈判,说即送我们上船,共付九个卢比,否则只照表上付八个卢比了事,不再乘他的车子,结果他很不乐意地答应了,在五分钟内由捷径把我们送到码头上。我们倘不掉这样一个枪花,也许要十倍的时间还不够,但假使没有行程表使我们知道卢比的数量,我们也许要始终蒙在鼓里,可见有一定标准的科学方法总比漫无标准的办法胜一筹。 孟买是印度的工业中心区域,这是大家知道的。道路广阔平坦,建筑大都是新式的洋房。我们经过一个美轮美奂的宏丽华厦的区域,开车的告诉我们说这是西人和本地富翁的住宅区域。不多时看到一个穷窟,一个小小的房间住十几个人,一切生活都在这龌龊不堪的小小房间内过着,这种命运当然只轮到本地土人和无产阶级。印度人口三万五千万,在印的英人现约十万人,俯伏于此十万英人势力之下的印人中,每日不能得一餐之饱的有三千万人,这种畸形的状况能维持得久远吗? 未到孟买前,在船上遇着一个印籍的机械工程师,他自称是个甘地的信徒,说“我们的两个民族同是不幸的民族”,对记者诉说了不少印人的苦况,记者问他最近甘地为解放“不可接触”的阶级而绝食,艰苦卓绝,虽可敬佩,但对印度民族脱离帝国主义的解放运动,有无新的策略,他所举的仍是我们素所知道的甘地“非武力抵抗”的那么一套。我说这么一套固有两种效用,一种是多少可以暴露帝国主义的罪恶,一种是多少可以鼓动一般印人的民族意识,但老靠这类“打我右颊,就以左颊”的玩意儿,要想脱离帝国主义的束缚,绝对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他说如能达到人人实行“不合作”主义,英人亦无法统治印度,我说这就等于“俟河之清”了。 二十七日午时船离孟买,上来了好几个印度籍的穿着宽大长袍身广体胖的神父和好几个身上穿满了绸罗和戴满了黄金首饰的印度贵妇人,令人回想到在孟买穷人窟和那位孟买工程师所告诉的种种苦况。 船开行后,风浪来势就异常凶猛,勉强坐在甲板上,好像在小学校里玩着“跷跷板”一样,身体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的晃着,巨浪打着船旁的声音就和在上海听着淞沪抗日血战时的大炮声一样。第二天(二十八日)风浪更大,我在卧室里闷得忍受不住,勉强到甲板上去坐着,则见没有一个别人,突然一个巨浪飞来,甲板上急流汹涌,倘若不是急急抓住船旁一根绳索,也许已和波涛为伍,《萍踪寄语》可提早结束了。从此以后,整整地三天三夜闷卧在房间里,虽有几个小小的洞口通到船顶上引进一些空气,还是郁闷得不了。头二等的甲板高,可不受巨浪的袭击,“经济二等”舱的甲板低,此时便无法行动了。空气这样东西总算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的了,但有时也和金钱的多寡脱离不了关系! 在这三天里面,脑子就时时要破裂似的,就是同行中向不晕船的朋友,也说除了没有严刑拷打之外,和坐牢没有什么分别。就是出声如雷鸣的朋友,也只好守口如瓶了。直至七月三十日的下午才渐渐逃出了难境,据说只有四月或五月这一路的海面较平静,此外都不大可靠。朋友里面颇有人赞美海行之乐,我却一点不能欣赏,就是风平浪静,在船上一住二十三天,也单调得可厌(法国船或英国船要三十几天,德国船要四十几天)。将来回国时,如西比利亚铁路走得通,我决由陆路回来(由莫斯科到上海只须两星期),印度洋和阿拉伯海不想再领教了。 (七月三十一日上午,佛尔第号船上。 八月三日到苏彝士付寄。 [book_title]一三 海上零拾 记者自七月十四日上船迄今两星期了,在这汪洋大海的孤舟上,对于国内时事消息,完全隔离,直等于一个瞎子或聋子。同行中有某君说过几句颇妙的话,他说出国旅行于健康上很有好处,这句话听去似很平常,但是他再解释下去的话却颇特别,他说在国内最损害健康的事情莫过于每天的看报!所看到的关于国事的种种新闻,无论是关于外交,或是关于内政,总是使你看了不免发昏章第十一,如在饭后看了,便有害于你的消化,如在睡前看了,往往使你发生失眠症,这都和你的健康有害,出国之后,好了,什么都不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吃饭也容易消化,睡觉也容易舒畅。这位朋友从前是到过外国留学的,他说在外国看报,最怕的是看到关于中国的新闻,因为偶尔遇着,不是某军阀和某军阀又打起仗来了,便是什么地方又发生了绑票案子,使你看着白白地生了一顿气,别无结果。某君的这些话似乎都能言之成理,照他这样说,记者现在是再快乐没有的了。但事实上却不然,因为你尽管耳不闻目不见,糟糕的国事和凄惨状况仍然存在,并不因此而消灭,而且一出国门,置身异地,夹在别国人里面,想念到自己国内的乌烟瘴气,所感到的苦痛只有愈益深刻。所以在途中所感到的苦闷,和在国内每日看着呕气的报纸并没有两样。 船将要离开孟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气人的事情。船停泊在码头,时有印人拿着一大堆西文的各种杂志到船上兜售。我正坐在甲板上一个藤椅里静悄悄地闲看着,忽然从吸烟室里走出一对英籍夫妇,后面跟着他们的一个十六七岁袒胸露臂的女儿。那个英国妇人气愤地询问着谁曾看见一个售卖书报的印度人,说他曾在船上无人处碰了她的女儿,正在这个当儿,刚巧有一个售书报的印度人走过,便被那英国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手就打。那印度人采用不抵抗主义,无一语的质问或抗辩,抱头鼠窜而逃,其实上船售卖书报的印度人有好几个,挨打的是否就是“碰”的那一个,就是“碰”了,是怎样“碰”的,是否出于有意,都不可知,只因为他既不抵抗,只知道逃,也就稳得了他的罪名了! 二等舱中有叶葆亨君,福建莆田人,系爪哇侨商,亲送他的一个十八岁的儿子赴德学习化学工程,和一个十九岁的女儿赴德学习医科,听说记者也在船上,特来晤谈。据说爪哇大宗商业都在华侨掌握中,对祖国原极热心,淞沪抗日之战,以三十万人侨胞所在的爪哇一处,捐款达八百余万圆,其踊跃输捐,可以想见,但现在侨胞对国事却已觉得心灰意冷了! 叶君对国内的教育,尤有沉痛的批评,他说荷兰人对于青年的科学知识,异常认真,尤其是算学理化等科,教授非常严格,在小学中对这类基本自然科学还没有充分合格,即不许入中学,中学升大学亦然。他去年回福州一趟,见号称大学的某校,其所用课本的程度仅及荷人所办的初中,如此徒鹜虚名,不求实际,他叹为徒然误人子弟。叶君所慨叹的事实,记者虽不知其详,但我国教育之徒鹜表面,关于基本知识之马虎,使学者缺乏缜密切实的科学训练,实属无可为讳的现象。不过记者老实告诉他,这也不是局部的问题。现在的国事弄得这样糟,青年们怵目惊心,时时受到悲痛的刺激,怎样能使他们安心于什么实学?其次,在现在的状况下,就是有了真才实学,用到什么地方去?有那一件真属建设的事业容纳得了若干人才?况且封建势力的遗毒弥漫于各处——尤其是和政治有多少牵连的事业,有了狐亲狗戚的靠山,阿猫阿狗都得弹冠相庆,否则什么都无从说起!实际的环境如此,要想用空言劝告青年如此这般,岂不等于石沉大海,于事实上那有丝毫的效用? 同行中有位出声如雷鸣的旅伴,记者曾在通讯里提过他,因为关于他的故事不无幽默的意味,所以还是把他当作无名氏妥当。这位“雷鸣”先生,在漫漫长途中倒供给我们以不少的有趣的谈资。他除有“大太太”外,还有一位“二太太”,他的“大太太”,听他的口气,大概是个土老儿,“二太太”却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学生,因留在家里,使他怀念不置,动不动就想到“二太太”,大家也常常提起“二太太”和他说笑。这里却有个小小的难题,他的“大太太”无论如何不愿正式离婚,此事未办妥,“二太太”总觉得在名义上不称心,于是这位“雷鸣”先生天天感到心神不宁,三番五次的和我商量,一定要我替他想个办法。我说依现行法律,女子一嫁就有法律上的保障,除她和你同意办到协议离婚外,你倘无法律上认可的充分理由,实想不出什么办法,他气极了,悻悻地说:“好!我就算多养着一只狗就是了!”他这句话虽近乎戏语,但却使我得到一个很深的感触,就是呆板的法律所能为妇女——在经济上不能自立的妇女——保障的,至多是物质生活的勉强维持,无法救济精神上的裂痕。 (七月三十一日上午,佛尔第号船上。 八月三日到苏彝士付寄。) [book_title]一四 月下中流 ——经苏彝士河 我们原定办法,由意轮船公司招待搭客往埃及首都开罗游览,愿去的每人缴费六镑半,汽车火车及午晚餐食等在内,三日上午由苏彝士城出发,可于当晚十点钟到波赛(Port Said)上原船继续前行。六镑半合华币在百圆左右,为数不能算小,但同行的好几位都觉得机会难得,不愿错过,我也觉得在小学时读历史,就看到书本上画着埃及金字塔和人首狮身(Sphinx)的像,虽行囊悭涩,到此也硬着头皮随众报名缴费,满心以为四千年的胜迹即在目前,不料二日下午得到取消的消息,虽省了百圆,却感到无限的失望和惆怅,也许此生就永远没有第二次的机会,因为我回国时想走陆路。 八月三日下午六点钟船到苏彝士城,仅停一小时,不靠岸,有几只送客登轮的小火轮和几只小船泊在佛尔第号的船旁,十几个阿拉伯人爬上来兜售报纸画片及其他杂物,搭客都拥聚在甲板上购买,我也买了两打关于开罗名胜及苏彝士河的景物相片,寄给本刊。 记者此次虽很失望地未曾到开罗去游览,但三日夜里经过苏彝士河的情形,却给我以悠然意远的印象。此时一轮明月高悬,蔚蓝的青天净洁得没有丝毫的渣滓,清风吹来,爽人心脾,搭客们多聚在船头特高的甲板上远瞩纵览,只见船的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右为亚洲,左为非洲,离船大都不过十几尺或几尺,船头前挂着两盏好像巨眼的大电灯,射出耀目的光线,使前面若干距离内的河身好像一片晶莹洁白的玉田,在狭隘的运河中特别显得庞大的船身徐徐地向前移进,假如不看前面而仅望左右,又恍若一辆奇大无比的汽车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上缓缓前驶似的。这夜记者在甲板上凭栏静眺,直看到十二点钟,才进到卧室里去睡觉,在睡梦中还好像明月清风,随我左右。 沟通红海和地中海,缩短欧亚海行路线的这条苏彝士运河,经法人勒赛普斯(Ferdinaid de Lesseps)和无数工人十四年的辛勤劳力,中间战胜过无数次的破坏和种种困难,才于一八六九年十一月十七日正式开幕,距记者于月夜静寂中通过此河的今日,已六十四年了。这条运河长八十八英里,阔从一百码至一百七十五码,原来估价需二万万佛郎,后来用到四万万佛郎,约等于一千四百万金镑,合现价在二万万圆以上了。一半资本在法国募得,其他一半几全为当时埃及总督赛氏(Mahommed Said)所买,后来他把股子卖给英国政府,于是英政府在管理上便握有大权了(当时赛氏赞助勒赛普斯的计划甚力,现在苏彝士河尽头的波赛,意即“赛氏港”,就是为纪念他而取名的)。 说到起意要建造苏彝士运河的,颇有趣的是要轮到法国一世之雄的拿破仑。他在一七九八年进攻埃及时,忽想到要造一个运河通红海,便任命一个工程师名叫勒伯尔(Monsier Lepere)的视察并报告研究的结果。这个工程师奉命执行了,他的报告虽承认这个计划有种种的利益,但是宣言红海和地中海的水面不平等,要在地中海沿岸筑海港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作罢。不料这就隐隐中种了今日苏彝士运河的种子,在此三十七年后(一八三六年)勒赛普斯被任为亚历山大的代理领事,到该埠时,所乘的船因查疫停顿,搭客不得即行上岸,他于无聊中展阅朋友送给他的几本书,里面有一本是勒伯尔的笔记,竟引起他对建造这条运河的浓厚兴趣,终靠他百折不回的努力,造成在亚欧航行上开辟新纪元的苏彝士运河。 八月四日晨走完了苏彝士河而达到波赛,有半天的停泊,虽不靠岸,但意轮公司有小火轮运送搭客上岸及回船,也很便利,记者便和同行的张、周、郭、李诸君同上岸一游。道路很平坦广阔,房屋虽属洋房式子,而且一来就是五六层,但在前面总是用木料造成突出的一部分,好像露台似的,围满着各种花样的窗户。街上遇着的都是穿着长袍戴着和土耳其人一样的帽子的男子,妇女除极少数穿西装的以外,大多数是头披黑纱,鼻以下部分也用黑纱围着,额前还挂着一个黄色木制像小塔的装饰品垂到鼻上。这也可见该处妇女解放还在什么程度了。 我们参观了一个回教教堂,里面地上用草席铺着,正殿用绒毯铺着地,到门口时须在鞋上套着草包似的套鞋,才得进去。听说一般人民每天须到各教堂洗手洗脚祷告五次,该教堂里有个引导参观的人,对我们大讲教义,引到里面一个狭弄里的时候,向我们要钱,给一个先仙,不肯休,加一个,才了事,我们都觉得虽听他讲了些教义,却被他敲了一个竹杠!在教堂里最注目的,是那班祷告者跪在地上高举两手,用足劲儿向下拜的那副神气。我们出门时望望脚上所套着的那双草包式的套鞋,倒也觉得奇特,便用所带的摄影机拍了两张照。 我们五个人共乘着一辆马车,做了一番马路巡阅使(波赛满街马车,汽车极少),其实波赛没有什么名胜可看,原也只有几条街市供游客兜几个圈子。此外还值得一记的有两件东西:一个是巍然屹立河边的勒赛普斯的铜像,连座共高五十七尺;一个是一百八十四尺高的石造灯塔,夜里每十秒钟显露强烈白光一次,在海上二十英里距离以内都看得见。 廿二,八,五,上午。佛尔第号船上。) [book_title]一五 海程结束 今天(八月六日)下午两点钟佛尔第号可到意大利的布林的西(Brindisi),算是到了意大利的第一商埠,明天中午可到该国名城威尼司(Venice),那时记者离船上岸,此次近三万里的海程便告一结束了。佛尔第号定于八月十二日由意开行,九月五日可到上海,记者的这篇通讯刚巧可由这同一的船寄回上海,这也是最迅速的一法。记者此次乘这只船出去,“海程结束”的这篇通讯又可乘这只船回来,可说是无意中的怪有趣的凑巧。 在这将要离船的前一天,我想把在船上的零星观感随便地提出来谈谈。 记者过印度洋和阿拉伯海时,因遇着飓风,吃了几天大苦头,好像生了病一样,对什么都兴味索然,自从八月一日以来,尤其是昨今两天,气候温和,日霁风清,船身平稳,我的脑部治安完全恢复,又活动起来了,对船上的各种人,各种事物,冷眼旁观,也饶有趣味——船每到一埠,便有一批人离船登岸,同时又有一批人上来,好像实验室里用完了一批材料,时时有新材料加入供你放在显微镜下看看,或试验管里试试。 在船上可供你视察的,有各国各种人同时“陈列”着任你观看。记者此次所遇着的除几个同国人外,有意大利人,德国人,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奥国人,荷兰人,比利时人,印度人,乃至爪哇人,马来人等等(不过日本人一个都没有,有人说他们非本国的船不坐)。架子最大神气最足的要推英国人,他们最沉默,最富有不睬人的态度,无论是一个或是几个英国人坐在一处,使你一望就知道他们是“大英帝国的大国民”!最会敷衍的要算美国人,总是嬉皮笑脸,充满着幽默的态度。大概说起来,各国或各民族的人,或坐谈,或用膳,都喜与本国或本种人在一起,这也许是由于语言风俗习惯的关系。在孟买下船后,来了几十个印度籍的男女,大多数是天主教中人,赴罗马朝见教皇去的。他们很少和西人聚谈,有一边的甲板上全被他们坐满了,看过去就好像是印度区似的。里面有好几个“知识分子”,对记者谈起被压迫民族的苦痛,都很沉痛,每每这样说道:“我们是在同样的政治的船上啊!”(他们都是用英语和记者谈,原句是:“We are in the same political boat!”)中国在实际上不是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吗?所以记者对他们这句话只有悲慨,没有什么反感。 谈起船上的印度人,还有一件似乎小事而实含有重要意义的事情。在二等舱里有三四个印度搭客(记者所乘的是“经济二等”,略等于他船的三等,这是非正式的二等),都是在印度的大学毕业,往英国去留学的,有的是去学医,有的是去学教育,他们里面有一个在浴室里洗浴刚才完了时,有一个英人搭客跑进来,满脸的不高兴,对着浴盆当面揶揄着说道:“牛肉茶!”(beaf tea)意思是讥诮印人的龌龊,其实就是存心侮蔑他。从此这几个印人都不愿到浴室里去,但他们“饮泣吞声”的苦味可以想见了! 据记者观察所得,大概在东方有殖民地的西人,尤其是亲身到过他们在东方殖民地的西人,对东方民族贱视得愈显露。他们大概还把自己看作天人,把殖民地的土人看作蝼蚁还不如!船上有一个在印度住了二十几年的英国工程师,和记者有过一次谈话,便把印度人臭骂得一钱不值。 有从爪哇赴欧的华侨某君,谈及爪哇情形颇详。爪哇荷人约二十万人,华侨约三十万人,土人有三千五百万人,最有意思的是他说住在阔绰旅馆的荷人,每人每日生活费需二十五盾(每盾合华币二圆),而土人每日每人的生活费只需一角(十角一盾),这样,一个荷人一日的生活费竟等于二百五十个土人一日的生活费了!又据说该地政府对于入口检查最严的是知识分子和书籍,如果你是个什么大学毕业生,那就必须关在拘留所里经过一番详慎的审问查究,尤其怕得厉害的是××主义,因为三千五百万的土人如受了煽动,起来反抗,那还了得!他说最好你什么书都不带,只带一本《圣经》,那就很受欢迎!这位侨胞自称是个教徒,他这句话大概是含有赞美《圣经》的意味,但在我们看来,对于这样独受特别欢迎的《圣经》就不免感慨无穷了! 八月四日下午船由波赛开行后,忽然增加了五百左右的男女青年,年龄自八岁至二十岁,女子约占二百人。男女分开两部分安顿。青年总是活动的,在甲板上叫嚣奔跑,成群结队的乱闯着,好像无数的老鼠在“造反”,又好像泥堆上的无数蝼蚁在奔走汹涌着。原来他们都是在埃及的各学校里的意大利青年,是法西斯蒂的青年党员,同往罗马去参加该党十周年纪念的。男的都穿着黑衫,女的只穿白衫黑裙。这班男女青年的体格,大概都很健康,一队一队女的胸部都有充分发达的表现,不像我国女子还多是一块板壁似的,不过说到他们的真实信仰,却不敢说。记者曾就他们里面选几个年龄较大的男青年谈谈,有的懂法文,有的懂英文,问他们是不是法西斯蒂党员,答说是;问他们什么是法西主义,答不出;不过他们都知道说墨索利尼伟大,问他们为什么伟大,也答不出,只有一个答说因为只有墨索利尼能使意大利富强,我再问他为什么,又答不出!其实法西主义究竟是什么,就是它的老祖宗墨索利尼自己也不很了解,不能怪这班天真烂漫的青年(参看生活书店出版《时事问题丛刊》第二册的《法西主义》第七页)。 廿二,八,六,上午, 佛尔第号船上。七日到威尼司付邮。) [book_title]一六 威尼司 八月六日下午四点钟佛尔第号到意大利的东南海港布林的西(Brindisi),这算是记者和欧洲的最初的晤面。该埠不过因水深可泊巨轮,没有什么胜迹可看,船停仅两小时,记者和几位同行的朋友却也上岸跑了不少的路,像样的街道只有一条,其余的多是小弄,在海边上虽正在建筑一个高大的纪念塔,但我们在街上所见的一般普通人民多衣服褴褛,差不多找不出一条端正的领带来。我们穿过好几处小弄,穷相更甚,有好几处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婆,门内挂着花布的帘子,时有少妇半裸着上身探首帘外向客微笑,或漫声高唱,她们用意所在,我们大概都可以猜到。 八月七日下午到世界名城之一的威尼司(Venice)。同行中有李妆亮君和郭汝楠君(都是广州人)赴德留学,李君的哥哥李汝昭君原已在德国学医,特乘暑假到威尼司来接他的弟弟和他的老友郭君,并陪他们游历意大利,记者原也有游历意大利重要各地的意思,便和他们结作旅伴,同行中赴德学医的周洪熙君(江苏东台人)听说在八月底以前,意大利在罗马举行法西斯十周纪念展览会三个月,火车费可打三折,也欣然加入,于是我们这五个人便临时成了一个小小的旅行团。到威尼司时,李汝昭君已在码头相迎,我们便各人提着一个手提的小衣箱上岸。介绍之后,才知道李君的哥哥也是本刊的一位热心读者,这个小小的旅行团也可以说是一小部分的“《生活》读者旅行团”了。我们先往一个旅馆里去过夜,两李一郭住一个房间,记者同周君住一个房间,第一天便开始游览。有伴旅行,比单独一人旅行,至少可多两种优点:一是费用可以比较地经济;二是兴味也可以比较地浓厚。 在太平洋未取地中海的势力而代之的时候,威尼司实为东西商业贸易上最重要的一个城市,在世界史上出过很大的风头,现在是意国的一个重要的商埠和海军军港,在港口禁止旅客摄影,同时也是欧美旅客麇集之地。该城不大,约二十五英里长,九英里宽。第一特点是河流之多,除少数的几条街道外,简直就把河当作街道,两旁房屋的门口就是河,仿佛像涨了大水似的。我国的苏州的河流也特多,有人把我国的苏州来比威尼司,其实苏州的河流虽多,还不是一出门口就是河。以这小小的威尼司,除有一条两百尺左右阔的大运河(Canal Grande),像S字形似的贯穿全城外,布满全城的还有一百五十条小运河,上面架着三百七十八条桥(大多数是石造的,下有圆门),我觉得这个城简直就可称为“水城”。除附近的一个小岛利都(Lido)上面有电车外,全城没有一辆任何形式的车子,只有小艇和公共汽船,小艇好像端午节的龙船,两头向上跷,不过没有那样长,里面有漆布的软垫椅,可坐四个人至六个人,船后有一个摇桨,在水上来来去去,就好像陆地上的马车。公共汽船的外形也好像上海马路上的电车或公共汽车,车上的喇叭声和上海的公共汽车的喇叭声一样。我们在画片上所见的威尼司的景象,往往是两旁洋房夹着一条运河,上面架着一条圆门的桥,河上一个小艇在荡漾着,这确是威尼司很普遍的景象。 除许多运河外,有若干街道都是用长方形的石头铺成的,有的只有五尺宽,路倒铺得很平,因为没有任何车辆,所以石头也不易损坏,在这样的街道上接踵摩肩的男男女女,就只有两脚车——步行——可用。街道虽窄,两旁装着大玻璃窗的种种商店却很整洁。街上行人衣冠整洁的很多,和布林的西的很不同,原来大多数都是由欧美各国来的游客,尤其多的是来自号称“金圆国”的阔老。 威尼司最使游客留恋的是圣马可广场(Piazza di San Marco)和该场附近的宏丽的建筑物,该广场全系长方形的平滑的石头铺成的,有的地方用大理石,长有一百九十二码,阔自六十一码至九十码,三面都有雄伟的皇宫包围着,最下层都开满了咖啡店和各种商店,东边巍然屹立着圣马可大教堂(San Marco),内外只大理石的石柱就有五百余根之多,建于第九世纪。该广场上夜里电灯辉煌,胜于白昼,游客成群结队,热闹异常。在圣马可广场附近的有大侯宫(Palazzo Ducale)一座,亦建于第九世纪。宫前有大广场,宫的对面咖啡馆把藤制的椅桌数百只排在沿路,坐着观览的游客无数。圣马可大教堂的右边有圣马可钟楼(Campanile di San Marco),三百二十五尺高,建于第九世纪末年。里面设有电梯,登高一望,全城如在脚下。此外还到威尼司城的东南一小岛名利都的看了一番,该处有世界著名的游泳场,游泳场后面的花草布置得非常美丽,游泳而出,在街上走的男女很多,女子多穿着大裤管的裤子,上面穿着薄的衬衫,有的就只挂着一条这样的大裤子,上半身除挂裤的两条带子外,就老实赤膊,在街道上大摇大摆着,看上去好像她这条裤子都是很勉强挂着似的! 自然,这班男女并不是一般意大利人民,多是本国和欧美各国的少数特权阶级,只有他们才有享用这样生活的可能。该处既为有闲阶级而设,讲究的餐馆和旅馆的设备齐全,那是不消说的。 威尼司的景物美吗?美!记者在下篇所要记的佛罗伦司也有它的美,但这是意大利五六百年乃至千余年前遗下的古董,我们还不能由此看出该国有何新的建设成绩。我们在许多人赞美不置的威尼司,关于大多数穷人的区域,也看了一番,和在布林的西所见的也没有什么两样。记者于九日就离开威尼司而到佛罗伦司去。 廿二,八,十一,上午,在罗马记。) [book_title]一七 佛罗伦司 记者于八月九日午时由威尼司上火车,下午五时三十七分才到充满了古香古色的佛罗伦司(Florence),为中部意大利最负盛名的一个城市。在中世纪罗马方盛的时代,佛罗伦司是它的主要的文化中心,意大利的语言,文学,以及艺术,都在此地发达起来的,所以现在该处所遗存的无数的艺术作品,和现在与历史发生联系的纪念建筑物,其丰富为世界所少见,于是佛罗伦司也成为吸引世界游客的一个最有趣味的名城。 佛罗伦司的雄伟的古建筑和艺术品太多了,记者又愧非艺术家,没有法子详尽地告诉诸友。对于艺术特有研究的朋友,最好自己能有机会到这种地方来看看。 记者在二十年前看到康有为著的《欧洲十一国游记的意大利》一书,就看到他尽量赞叹意国的全部用大理石建造的大教堂,此次到佛罗伦司才看到可以称个“大”字的教堂(La Cattedrale di Sonta Maria del Fiore),建于十三世纪,有五百五十四尺深,三百四十一尺阔,三百五十一尺高,门用古铜制成,墙和门都有名人的绘样或雕刻。外面炎热异常,走进去立成秋凉气候。在那样高大阴暗的大堂里,人身顿觉小了许多。“大殿”上及许多“旁殿”上插着许多白色长蜡烛,燃着的却是几对灯光如豆的油灯。宗教往往利用伟大的建筑来使人感到自身的微小,由此引起他对于宗教发生崇高无上的观念,其实艺术自艺术,宗教自宗教,不能假借或混淆的。 在威尼司和佛罗伦司的较大的教堂前都悬有英德法意四国文字的通告,列举禁例,尤其有趣好笑的是关于妇女的,例如说凡是妇女所穿的衣服袖子在臂弯以上的不许进去,颈上露出两寸以上肉体的不许进去,裙和衣服下端不长过膝的不许进去,衣服穿得透明的不许进去,大概所谓摩登女子到此都多少要发生了困难问题,这也许只好怪上帝不赞成摩登女子了!男子的禁例就只是要脱帽,自由得多。 在各教堂里所见跪着祷告的不是老头子,就是老太婆,找不出一个男青年或女青年,我觉得这是可以注意的一点。 佛罗伦司的古气磅礴的雄伟建筑物,大概不是教堂,就是城堡。城堡都是用巨石筑成,高四五层六七层不等,上面都有像城墙上的雉堞似的东西。有许多这样的城堡都成了大商店,不过古气磅礴的石墙仍保存着。此外有最大的城堡(Palazzo vecehio),里面藏着许多名油画,墙上和天花板上都是,城堡内部的曲折广深,尤令人想见最初建造时工程的浩大。这种封建时代的遗物,不知含着多少农奴的血汗! 十日午时离佛罗伦司,乘火车向罗马进发,直到夜里十一点半才到目的地,因车上人挤,大家立了数小时,我们在佛罗伦司参观时都是按照地图奔跑的,在火车上又立了数小时,都弄得筋疲力尽,同行的周君喃喃的说:“如再这样接连跑,只有‘跷辫子’了!”“跷辫子”不是好玩的!所以我们到罗马后,决议第二天的上半天放假,俾得恢复元气后下半天再开始奔跑。关于到罗马后的记述也许可比这一篇较有意义些,当另文奉告,现在还有几个杂感附在这里。 (一)截至记者作此文时,游了意国的四个地方,即布林的西,威尼司,佛罗伦司和罗马,不知怎的他们对于黄种人就那样地感到奇异,走在街上,总是要对我们望几眼,有的还窃窃私议,说我们是日本人,同行中有的听了很生气,但既不能对每人声明,也只有听了就算了。他们何以只想到日本而不会想到中国?有人说他们觉得所谓中国人,就只是流落在国外的衣服褴褛的中国小贩,衣冠整洁的黄种人便都是日本人。这种老话,我在小学时代就听见由外国留学的人回来说起,不料过了许多年,这个观念仍然存在——倘若上面的揣测是不错的话。但是我想倘若仅以衣服整洁替中国人争气,这也未免太微末了。 (二)意大利的妇女职业已较我国发达——虽则听说比欧洲其他各国,还远不能及。在旅馆里,在饭馆里,在普通商店里,职务由妇女担任的很多。记者在威尼司邮局寄信时,见全部职员都是女子担任。她们大多数都是穿着黑色的外衣,领际用白色的镶边,都很整洁。旅馆的“茶房”几乎全是女子,有的是半老徐娘,有生得比较清秀的,看上去就好像女学生,每天客人出门后,她们就进房收拾,换置被单等物。 (三)记者所住过的几个旅馆,觉得和中国的旅馆有一大异点,就是很安静,没有喧哗叫嚣的情形,执事的人也很少,帐房间一两个人,其余就不大看见人影,就是电梯也可以由客人自开,像按电灯机关似的,要到第几层就用手指按一按那个扑落,电梯就会自动地开到那一层。就是各商店里的伙计,人数也很少,不过一两人,不像我国的商店,有许多往往像菩萨或罗汉似的一排一排列在柜台后面,其实这种异点,在上海中西人的商店里已略可见到了。 廿二,八,十二,夜,记于罗马。) [book_title]一八 表面和里面 ——罗马和那不勒斯 记者自八月十日到罗马以后,中间经过意大利的那不勒斯(Naples),比萨(Pisa),热那亚(Genoa),米兰(Milan)各城,八月十七日离开意大利而入瑞士,今天(八月十九日)已在瑞士的首都百伦(Berne)了,在此十九日中未曾写成一篇通讯,这不是我偷懒,却是因为这次游意大利是临时加入一个小小的旅行团体同行的,这在上次通讯里曾经提过,白天偕同各人疲于奔命,夜里吃过晚饭洗个澡便到了十点钟以后,第二天又须起早再奔,简直没有容许提笔的时间和精神,团体行动不得不一致,这在有特殊的职责的人方面(例如我负有为本刊通讯的职责),却不无一些困难。自从今晨这小小旅行团的其他团员都在瑞士的沮利克(Zurich)动身往德国去,记者和他们分途后,便孤零零地一个人独向瑞士的首都进发了。提笔作此通讯时,是刚到的夜里,在百伦的一个旅馆的一间小房间里很静寂的灯下写的,但是通讯的内容却不得不从罗马补叙起来,请先谈谈表面辉煌的罗马和穷相毕露的那不勒斯——所谓表面和里面。 我们八月十日夜由佛罗伦司到罗马已十一点半了,大家匆匆睡觉,第二天早晨,我们正要走入餐室早餐时,有一位妙龄女郎迎上来用英语向我们道早安,并请我们告诉她应在特备的表格上填注的事项,这在国外各处旅馆原是常事,但此处令我注意的有几件事:(一)这个女子英文说得很流利,后来听我说同行的朋友会德语,她又用很流利的德语询问他们,我和她略谈之后,才知道她是瑞士籍,能英德法意四国语言,她办事精明干练,待人温和诚恳,后来知道旅馆的一切都由她主持,大概是女经理,我问她意大利妇女职业的情形,据说在欧洲各国还算落后;(二)表格上所填注的事项,除寻常所有的如姓名国籍职业及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等等之外,颇奇异的是还要问各人父亲的名字和母亲的姓名,我就只知道我的母亲是浙江海宁查氏,她有什么名字,我始终不知道,只得临时替已去世了二十几年的母亲取个新名字,再把它译成洋文了;(三)据这个女经理说,这种表格,警察厅里每隔三小时就派人来查,尤其查得苛细的是俄国人,他们的防范情形,可以概见。 罗马曾做过煊赫一时的罗马帝国的都城,后来又做过教皇的“精神帝国”(“spiritual empire”)的都城,自一八七一年来一直是意大利国的首都,它在路政上建筑上古迹上的雄伟,那是不消说的。但我们到了现在意大利的首都,总连想到所谓“法西斯”,这时意大利法西斯十周纪念展览会还未闭幕(连开三个月),而且因为受了一部分火车费三折的“优待”,依他们的规定,须将火车票拿到展览会打个戳子,表示确已到了罗马,并且看了展览会。到罗马如不将火车票盖印,原有“优待”尚须取消。(买来回票固受此拘束,我们买通票的也一样。)经他们这样殷勤劝导,所以我们第二天就费了半天的工夫去“览”它一下,到了之后,拿出火车票打戳子,才知道还须付二十五个列拉(Lira),等于华币十块大洋了。三折“优待”的名词多好听,却临时加上这样一个竹杠,记者原想来看看的不打紧,同行中有因贪这“优待”而移尊就教的,都大呼其触霉头! “竹杠”不在乎,尤感到惘然的是“览”了以后的一无所得。我所特别注意的是他们究竟替意大利人民干出了什么成绩,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希望人去“览”,但却一些“览”不出,原来他们只不过按年把该国法西斯一党发展中的杀人照片,“烈士”照片,所用的刺刀旗帜等等,陈列出来,尤多的当然是他们的老祖宗墨索利尼的大大小小各种各式的照片。墨索利尼曾在米兰做过《意大利人民报》(“The People of Italy”)的主笔,在这展览会里,特把他当时主笔办公室的椅桌器具照样排列成一室,并把当时的这个报纸一张放大到好像一面墙壁似的陈列着。据墙上所贴的说明,在一九二〇、一九二一、一九二二的三年间,墨索利尼就在这小小的一间主笔办公室里对党员发号施令。 意大利的法西斯所欲维持的是什么,所拥护的是什么,这是我们所知道的,但记者在国内时承友人介绍一位据说在意大利多年而对于法西主义富有研究的某君,姑往访向,两次才见到,他满口赞美墨索利尼,尤其赞美意大利没有工潮(?),为欧洲各国所不及。他并说墨索利尼曾说厂主靠工人(他不承认有资本家这个名词),工人也靠厂主,没有厂主靠谁养他们!记者花了八个列拉(两块中国大洋)坐了一辆汽车去看他,回来时不愿再花冤枉钱,只得难为了这两条不幸的腿了! 意大利的舆论界当然是无可说,这就是那位对墨索利尼五体投地的法西主义专家也承认的。 罗马的胜迹不少,费十几天也许才看得完,我们只能择其尤要的几处看看。斗兽场颇近,是走去看的,这残垣破壁的罗马斗兽场,我们在相片上,乃至在小学教科书上的插画里,早已领教过,所以见面时如老相识,的确古色绚烂,不过想到从前把俘虏放入,一任狮子乱咬,坐而围观者相顾而乐,残忍之至!此外最雄伟的是圣彼得教堂,近三百尺高,里面全用大理石造成,雕刻极美。最有趣的是在城外看了一个教堂下面的二千年前用石造成的长达半英里的地窖,由一个天主教的和尚燃着油把领导我们下去看,我们各人付了三个列拉,各燃一根小烛拿在手里,跟他下去,里面曲折黑暗,如入山洞,左右还有不少黑暗的小洞和大窟窿,据说是当时异教来残杀天主教徒,特在教堂的下面造好这种大地窖,以备各教徒遇难时藏身之用,但仍时被发现,横被追入残杀,现在还得见不少遗下的头骨和骷髅。窖内冷气袭人,满目惨象,烛光晃晃欲灭,同行的周君说还看见“鬼火”(磷火),他急避而不看,我的后面先前还有人,后来回顾就只阴森森的一团漆黑,大家踉踉跄跄地好像游了一次“地狱”!罗马城内看不见乞丐,但我们到城外便遇着,有一个男乞丐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对我们哀诉家有子女六人,作手势表示由小而大,嗷嗷待哺,这也好像堂皇的教堂下面有着黑暗的地窖。 我们八月十三日晨八点钟由罗马乘火车往意大利南方的名城那不勒斯,直坐到下午三点钟才到,大家被火车震荡得头昏脑胀,到了之后,就瞥见街道的龌龊,瘪三的众多,尤妙的是我们原选定了一个旅馆,忽被一个瘪三式的旅馆接客把我们引到那个旅馆门口,用意大利语和该旅馆中人鬼头鬼脑的掉我们的枪花,该旅馆中人便藉口房间已满,不肯容纳,于是由这位瘪三接客引导我们这一群疲顿不堪的孩子穿过了许多贫民窟,街道的龌龊不用说,房屋的破烂肮脏也不亚于在印度孟买所见的贫民窟,尤其令人注目的是街头巷尾拥满了蓬头垢面形容枯槁衣鞋破烂肮脏的大大小小的男女孩童,跑来跑去闲荡着,有的就向我们求乞。最后那位瘪三接客把我们引进一个走了不少曲折黑暗的弄子而达到一个小旅馆,房间全数不过两三间,有的房间里妇女伸出头来向我们望,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路道”,我们都怕进了盗窟,赶紧提着衣箱向外跑,另寻一个旅馆住下。大家都喊倒霉,但我却获得机会看看“里面”的那不勒斯。第二天我们里面有两位在街上散步,到一处就有人来“拉皮条”,说附近就有美丽的女子,要不要,只须两个列拉(等于华币半元)就可以……他们两位究竟不敢领教! 那不勒斯城的本身不过尔尔,它的著名是附近该城的古迹名胜,尤著的是由地下挖出的二千年前被火山湮没的磅贝意古城(Pompeii)和湮没这个古城的有名火山佛苏维哀斯(Mount Vesuvius)。我们因时间及经济关系,火山仅在远处望望(近四千尺高)。磅贝意古城,我们却费了差不多一个整天的工夫,乘了火车到该处地去看了一番。该城在两千年前是个很繁盛的城市,居民有两万人,纪元前七十九年的时候,久已静默的火山忽而大爆发,将全城湮没至十五尺之深,后来又加深至二十尺,直至一千八百余年后(一八六〇年)才被发现掘出一半,我们才有机会在这两千年前的古城里东奔西窜着参观凭吊。全城的屋盖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石铺的街道和砖石造成的大小房屋的围墙,还有几个遗下的全身尸骨,纵横卧着,现在有屋盖和玻璃大窗,把他们的遗骸保存在里面。 我们游完古城后,饿得慌了,就在附近的一个餐馆里补吃午饭,被大敲竹杠,每人被敲了二十个列拉(华币五元)。各游客吃的时候,还有两个意大利人毫不征求同意的向各桌客人大弹其不入耳的“孟德林”,而且大唱其不入耳的怪腔调;他们猜你是何国人,便向你唱何国的国歌。后来我们发现他们向着我们唱的是日本国歌,他们来讨钱时,有人主张不给,后来申斥了他们几句,说我们是中国人,不要瞎唱日本歌,他们为着几个钱的缘故,堆着笑脸答称“是!是!”仍给了他们几个列拉。 (我们在八月十五日又离开了那不勒斯,到意大利西部的比萨。 廿二,八,二十,脱稿于伯尔尼。) [book_title]一九 离意大利后的杂感 记者上次通讯谈到离开那不勒斯(Naples)时为止,我们于八月十五日晨离开那不勒斯,当晚九点左右到意大利西部的比萨(Pisa),该处最令人留恋的是科学家加列利奥(Galileo)研究“吸力定律”(Laws of Gravitation)所在的斜塔(Leaning Tower),该塔为十二世纪遗物,高一百七十九尺,斜出十四尺,全部用石造成,中心是空的,最外的墙和中心周围的墙的中间,有螺旋式的石级可以上去,有二百九十六级,我们都跑上最高的一层,可望见全城,在中学时代读物理学就耳闻这个斜塔,不料现在得亲历其地。此外还看了许多排列着的十三世纪遗下的石造的古棺和棺外的许多古雕刻。 我们十六日下午离开比萨到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产生所在的热那亚,仅略作游览,并瞻仰哥伦布的石像,即赴在意大利人口最多(八十六万余人)的米兰(Milan),也是在意大利最繁盛的一个商埠,丝业市场,占欧洲第一位,且为意大利法西斯的老祖宗墨索利尼的发祥地,一九二二年他率领十万“黑衫党”向罗马出发(“March to Rome!”),就从此地作出发点。该地的新造的大火车站,就是为着纪念他的,全部用钢铁镶着厚玻璃造成,高有二三百尺,上面也用钢铁及镶以厚玻璃作大半圆形的盖,里面容下了十几个月台及轨道,出口处的大柱及石级都是用大理石制成,堂皇得很,据说可算是欧洲最大的火车站。该城的街道很像上海的南京路和静安寺路。 我们于八月十七日下午十二点十八分离开米兰,两点钟火车开进了瑞士国境的齐亚索(Chiasso),便和意大利告别了。记者草此文时(八月廿二日)已身在日内瓦的一个旅馆的房间里,但关于瑞士的印象,当另文记之,此时请先述我离意大利后的杂感。 关于意大利的政治和民生方面的观察,上次通讯里已略有提及。关于一般人民的习性方面,印象也不见佳。记者所有机会接触的大概偏于城市的人民,乡村方面怎样,未敢妄断,且无论何国,均属良莠不齐,其间不过程度问题,故亦未能一概而论,但就所觉察者而论,意大利人的做事马虎,实随处可以看出。在意船上剪发,即已觉得,很卤莽地几下一剪,就算完事,同船的旅客戏呼为“杀头”,记者也这样地被杀过一次头,破费四个先令六辨士,合华币三块半大洋!有某君“杀头”之后,发现两边太阳穴的发脚修得一高一低,大家看见了,戏称为一九三四年的新式!后来我在那不勒斯的旅馆里又“杀头”一次,也是受着同样的待遇,甚至没有把布围着胸部和背后,他就要“开刀”,幸而我自己留神,赶紧把房间里的白色洗面巾拿来围上。这样在几分钟里开了几刀之后,索取列拉四个,等于中国大洋一块,但比船上已客气得多了,而马虎的程度却先后辉映,或有过之无不及。试再举一事。我们在威尼司的某旅行社买火车票,把所经过的地名开得清清楚楚,把这张单子交给该社的一个职员。说明在某处因欲游湖,所以那一段路乘小轮船而不乘火车(该处连票可有这样办法),他弄错了,在票上写明全乘火车,我们当然和他大办交涉,他说火车轮船不是一样吗,硬要我们马虎,我们坚执不肯,闹了好半天,后来他终于很不高兴地换过一张。在瑞士的火车上贴明不许吸烟,即不得任意吸烟,在意大利便马马虎虎,火车的壁上尽管贴着不许吸烟的通告,大家仍可马马虎虎地吸着。意大利除极少数的城市外,是大概都随处是肮脏的,无他,也是马虎而已。 我在未出国前,到过欧洲的朋友都说游历意大利最不易,因为往往要上当或受欺骗。此次同行中有一位因有事要赶到火车站去一趟,求迅速起见,就叫一辆零租汽车(taxi)乘去。这种零租汽车上面原有行程表,走了多少路,应付多少钱,这行程表的机械都能自动地载明,照理没有欺骗的余地了,但是那个汽车夫却把这位朋友开到别的地方去,半途停下,假说刚才听不清楚,一看表上已须两个半列拉(一个列拉合华币两角半),这位朋友气极了,打算就付给两个半列拉了事,不再乘了,刚下去兑换零钱后,回头一看,车上的表已被车夫用手法改为三个列拉,这位朋友却也强硬,无论如何,只肯付两个半列拉,车夫无可奈何,拿了钱大骂其日本人!(因为他把这位朋友当作日本人。)这位朋友当然还是吃亏,因为他仍是白付了车费。 不过平心而论,意大利却有胜过中国的地方,最显明的是他们的交通比中国便利得多。记者此次游意,由该国东南而东北,折往中部,直趋南部,又由南部而西南,而向北,经重要城市八处,差不多在该国东南西北兜了一个圈儿,而实际在火车上所费去的时间不过四十小时左右,两天还不到,比之在中国有的省分要走三个月才能到,而且还要由外国兜个圈子进去(例如云南),那当然好得多了。虽然中国区域比意大利的大,但他们的铁路网连络全国各城市,路路通,我们却老是这几条老铁路,好像就此终古似的,确是无可为讳的事实,其实我们除开口五千年亘古文明外,现在有什么胜过人家!意大利不过是欧洲各国中的一个“瘪三”,但却仍比我们胜一筹,说来惭愧! 最后还有一件小事,虽非尽关意大利,但也可以附此说一说,那就是游历欧洲,只有英国用得着英文,其余各处,英文随处“碰壁”,法文最便,几乎可通行全欧各国,其次要算德文。我只有英文能运用自如,法文虽在学校里读过两年,久已归还给先生了,自从独自一人旅行后,不得不温习几句法语来勉强应付(幸而带了一本法语会话),但临时抱佛脚,如何够用?故已决意到法国后要把法文弄得像样些,至少要能很顺利的看书报和谈话,否则不但游历各国时处处不便,而且失去不少谈话的机会。例如从佛罗伦司到罗马的火车中,同车厢里有个意大利女子说懂法文,想和我谈话;从沮利克(Zurich)到百伦(Berne)的火车中,有个瑞士工程师想用德语或法语和我谈话;从百伦到日内瓦的火车中,又有两个瑞士老者想用法语和我谈话:这类平民的谈话,就他们各人的地位,可探出不少有价值的材料,但我都交臂失之,真是憾事。(由罗马到那不勒斯火车上曾和一位能英语的奥国大学生详谈,今晨在日内瓦曾和一个斯各得兰的大学生详谈,他们都是乘暑期到国外游历的,但这种谈话机会究不及多和本地人谈。)倘正在大学里的朋友有第二外国语的功课,奉劝用功些,不要效法意大利人的马虎主义,就是不一定到欧洲去考察,多一求知的工具,也是便宜的事情。 廿二,八,廿二,记于日内瓦。) [book_title]二〇 世界公园的瑞士 记者此次到欧洲去,原是抱着学习或观察的态度,并不含有娱乐的雅兴,所以号称世界公园的瑞士,本不是我所注意的国家,但为路途经过之便,也到过该国的五个地方,在青山碧湖的环境中,惊叹“世界公园”之名不虚传。因为全瑞士都是在翠绿中,除了房屋和石地外,全瑞士没有一亩地不是绿草如茵的,平常的城市是一个或几个公园,瑞士全国便是一个公园,就是树荫和花草所陪衬烘托着的房屋,他们也喜欢在墙角和窗上栽着或排着艳花绿草,房屋也都是巧小玲珑,雅洁簇新的,(因为人民自己时常油漆粉刷的,农村中的房屋也都如此。)墙色有绿的,有黄的,有青的,有紫的,隐约显露于树草花丛间,真是一幅美妙绝伦的图画! 记者于八月十七日下午十二点离开意大利的米兰(Milan),两点钟到了瑞士的齐亚索(Chiasso),便算进了“世界公园”的境地,由此处起,便全是用着电气的火车(瑞士全国都用电气火车,非常洁净),在火车上遇着的乘客也和在意大利境内所看见的“马虎”的朋友们不同,衣服都特别的整洁,精神也特别的抖擞,就是火车上的售卖员的衣冠态度也和“马虎”派的迥异,这种划若鸿沟的现象,很令冷眼旁观的人感到惊讶。由此乘火车经过阿尔卑斯山(Alps)下的世界有名的第二山洞(此为火车经过的山洞,工程艰难和山洞之长,列世界第二),气候便好像由燥热的夏季立刻变为阴凉的秋天。在意大利火车中所见的东一块荒地西一块荒地的景况,至此则两旁都密布着修得异常整齐的绿坡,赏心悦目,突入另一种境界了。所经各处,常在海平线三四千尺以上,空气的清新,固无足怪,远观积雪绕云的阿尔卑斯山的山峰矗立,俯瞰平滑如镜的湖面映着青翠欲滴的山景,无论何人看了,都要感觉到心醉的。我们到了绿泽冷湖(Lake of Lucerine)的开头处的小埠佛露哀伦(Fluelen),已在下午五点多钟,因打算第二天早晨弃火车而乘该处特借的小轮渡湖(须三小时才渡到绿泽冷城,即该湖的一尽头),所以特在湖滨的一个旅馆里歇息了一夜。这个旅馆开窗见湖面山,设备得雅洁极了,但旅客却寥若晨星,大概也受了世界经济恐慌的波及。 这段路本来可乘火车,但要游湖的,也可以用所买的火车连票,乘船渡湖,不过买火车票时须声明罢了。我们于十八日上午九时左右依计划离佛露哀伦,乘船渡湖。这轮船颇大,是专备湖里用的,设备很整洁,船面上一列一列的排了许多椅子备旅客坐。我们在船上遇着二三十个男女青年,自十二三岁至十七八岁,由一个教师领导,大家背后都背着黄色帆布制的行囊,用皮带缚到胸前,手上都拿着一根“斯狄克”,这一班健美快乐的孩子,真令人爱慕不置!他们乘一小段的水路后,便又在一个码头上岸去,大概又去爬山了。最可笑的是那位领导的教员谈话的声音姿态,完全像在课堂上教书的神气,又有些像演说的口气和态度,大概是他在课堂上养成的习惯。在沿途各站(在湖旁岸上沿途设有船站,也可说是码头),设备也很讲究,上船的游客渐多,大都是成双或带有幼年子女而来的,有三个五十来岁发已斑白的老妇人,也结队而来,背上也负着行囊,手上也拿着“斯狄克”,有两个眼上架着老花眼镜,有一个还拿着地图口讲指划,兴致不浅。这也可看出西人个人主义的极致,这类老太婆也许有她们的子女。但年纪大了各走各的路,和中国的家族主义迥异,所以老太婆和老太婆便结了伴。这种现象,我后来越看越多了。 船上有一老者又把我们当作日本人,他大概是有搜集各种邮票的嗜好,问我们有没有日本的邮票,结果他当然大失所望! 我们当天十二点三刻就乘船到了绿泽冷城,这是瑞士绿泽冷邦(瑞士系联邦制,有二十二邦)的最为游客所常到的一个城市,在以美丽著名的绿泽冷湖的末端。我们上岸略事游览,即于下午四点钟乘火车往瑞士沮利克邦(Zurich)的最大的一个城市(也名沮利克,人口二十万余人),一小时左右即到。该城县的出产仅次于法国的里昂,布匹和机械的生产很盛,是瑞士的主要的经济中心地点,同时也是由法国到东欧及由德国和北欧往意大利的交通要道。该处有沮利克湖,我们到后仅能于晚间在湖滨略为赏鉴,于第二日早晨,我们这五个人的小小旅行团便分散,除记者外,他们都到德国去,记者便独自一人,于上午十点零四分,提着一个衣箱和一个小皮包,乘火车向瑞士的首都百伦(Berne)进发,下午一点三十五分才到,在车站时,因向站上职员询问赴百伦的月台(国外车站上的月台颇多,以号码为志),他劝我再等一小时有快车可乘,我正欲在沿途看看村庄情形,故仍乘着慢车走。离了团体,一个人独行之后,前后左右都是黄发碧眼儿了。 团体旅行和个人旅行,各有利弊,其实在欧洲旅行,有关于各国的西文指南可作游历的根据,只须言语可通,经济不发生问题(团体旅行,有许多可省处),个人旅行所得的经验只有比团体旅行来得多。记者此次脱离团体后,即靠着一本英文的《瑞士指南》,并温习了几句问路及临时应付的法语,便独自一人带着《指南》,按着其中的说明和地图,东奔西窜着,倒也未曾做过怎样的“阿木林”。 记者到瑞士的首都百伦后,已在八月十九日的下午,租定了一个旅馆后,决意在离开瑞士之前,要把关于游历意大利所得的印象和感想的通讯写完,免得文债积得太多,但因精神疲顿已极,想略打瞌睡,不料步武猪八戒,一躺下去,竟不自觉地睡去了半天,夜里才用全部时间来写通讯,二十日上午七点钟起身后继续写,才把《表面和里面——罗马和那不勒斯》一文写完付寄。关于瑞士,我已看了好几个地方,很想找一个在当地久居的朋友谈谈,俾得和我所观察的参证参证,于是在九点后姑照所问得的中国公使馆地址,去找找看有什么人可以谈谈,同时看看沿途的胜景。一跑跑了三小时,走了不少的山径,才找到挂着公使馆招牌的屋子,规模很小,尤妙的是公使一人之外(胡世泽氏,现在日内瓦),就只有秘书一人,阍人是他,书记是他,打字员也是他,号称一个公使馆,就只有这无独有偶的两个人!(不过还有一个老妈子烧饭。)问原因说是经费窘迫。(日本驻瑞的公使馆除公使外,有秘书及随员三人,打字两人,顾问[瑞士人]一人,及仆役等。)记者揿电铃后,出来开门的当然就是这位兼任阍人等等的秘书先生,他是一位在瑞士已有十三四年的苏州人,满口苏白,叫苦连天,我们一谈却谈了两小时之久,所得材料颇足供参考,当采入下篇通讯里。可是我却因此饿了一顿中餐。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乘两点二十分火车赴日内瓦,四点五十分到,在该处除又写了《离意大利后的杂感》一文外,所游的胜景以日内瓦湖为最美。但是这样美的瑞士,却也受到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其详当于下篇里再谈。 (八月廿五日记于巴黎。 [book_title]二一 出了世界公园 瑞士全国不过一万五千余英方里,人口约四百万,这个小国的风景秀美绝伦,人民都衣冠整洁,似乎都能安居乐业,处处令人歆羡,但近数年来也不能不受到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失业问题虽不及他国的严重,但也很足以使当道者苦于处置了。瑞士的工业出产品,以表为大宗,但自世界不景气以来,瑞士法郎价值又高,国外贸易不免大受打击,因此表厂有不得不停办的,就是规模较大,维持能力较厚的大厂,也不得不减少工人,有的竟减少一半,所以失业工人尤以表业为多。各邦(瑞士的每一联邦,他们称为“Canton”)对于失业工人的救济办法虽非完全一致,大概每人每月可领失业救济费一百法郎左右。(瑞士法郎约合华币八角,等于华币八十圆了。)领失业救济费的不许娱乐,例如在戏院中查出,即须受罚。这种消极的支持办法,数量一天一天地加多,便是一个难题了。此外瑞士既是“世界公园”,公园是要靠有人来游的,然后才有相当的收入。瑞士因是各国人士喜游的胜地,所以旅馆业特别发达。我们游意大利,觉得有三多:教堂多,喷水池多,叫化子多。瑞士至少也有四多:湖多,山多,旅馆多,菜馆多。无论穷乡僻壤,Hotel(旅馆)和Restaurent(菜馆)两个字的招牌随处可以见到,所以瑞士其实也可以称为“旅馆国”,他们有旅馆专门学校,听说别国要开讲究的旅馆的,往往从瑞士特聘“旅馆专家”去设计或主持,其声价可以想见。但自世界经济恐慌以来,各国到瑞士的游客因而大大地减少,虽有“专家”,无可奈何,关门大吉的旅馆也不在少数。 瑞士人对中国人的态度,在表面上,比起别国来还算好,但在心里如何,有一件事实可以表示大概:有位朋友自德国到意大利,经过瑞士,在火车上遇着一位瑞士商人,和他谈起天来。他问中国和日本的问题现在怎样了?还在打吗?某君说在表面上是不打了。他说日本既已得到了满洲,当然用不着再打了。某君说中国并未答应日本。他笑着说日本在实际上既得到,中国不抵抗,何必得到中国口头上的答应?他又接着说:日本人口繁盛,势不得不如此。某君说中国人也不少,如以此为理由而掠夺他国土地,于理讲得去吗?他回答说:像日本那样的民族应该让他们繁盛扩充起来,像中国这样的民族,越少越好,至于理由恕我不便奉告了。他的意思显然是说中国是劣等民族,还是减少或甚至消灭了爽快!某君听了大气,和他大辩了一番,结果不欢而散。 这个瑞士人的心理至少有两个要素:一是崇拜强权;二是老实把中国看作劣等民族,活该受人侮辱蹂躏!其实这不仅是这个瑞士人的心理,据记者出国后所听到国外侨胞的诉说,尽可说是欧洲一般人的普通心理,不过不便在嘴上明说罢了。我常于深夜独自静默着哀痛,聪明才智并不逊于他国人的中国人,何以就独忍受这样的侮辱和蹂躏! 在瑞士的中国留学生从前有六十几人,现在只有二十几人,此外便是来来往往的中国青田籍的小贩约百余人,替中国人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瑞士对于外来的小贩原发两种执照。一种是货样执照,每年只须纳费二百法郎,但不能直接售货,只能示买户以货样,有要买的,再回去将货物由邮局寄出,价值由邮局代收。还有一种是直接售货的执照,那就可以直接售卖货物,可是每月就须纳费数百法郎。因此青田小贩只领货样执照,却私下偷售货物。被警察查出后,第一次罚款,第二次驱逐出境,将护照没收,但青田小贩往往能改名换姓,假造新护照卷土重来,又被查出,尝了铁窗风味若干时后再被驱逐,惟瑞士警察当局觉得防不胜防,特定新例,须盖手印。外人对盖手印看得很重,只施于强盗一类的重犯,视为很大的耻辱,但做了中国人有什么话说,要盖便盖就是了! 关于海外青田人的可怜,还有一件事可附记在这里。据一位在德国海得堡城(Heidelberg)留学的朋友谈起,说去年耶稣圣诞节时候,该城有个中国青田小贩演了一幕悲喜剧。他在电车上放着一只箱子在进口处有碍交通,售票人叫他拿开——他不懂德语,置之不理,售票人强他下车,他虽不懂德语,但骂人的德语却学会了几句,下车时便对售票人骂了一句“你是德国的猪猡!”售票人听了不答应,下来和他办交涉,德人围着看的越来越多,其中有一个很气愤地质问这小贩,说骂人就骂人,何以要加上“德国”一字?他仍听不懂,只看见许多德国人围着,便索性破口大骂了句“德国人都是猪猡!”结果大家不答应他,把他捉将官里去,坐了六个月的监牢,但他始终莫名其妙! 廿二,八,廿八,下午,记于巴黎。) [book_title]二二 巴黎的特征 记者于八月二十三日夜里由日内瓦到巴黎,提笔作此通讯时已是九月六日,整整过了两个星期,在这时期内,一面自己补习法文,(昨据新自苏联回巴黎的汪梧封君谈,在苏联欲接近一般民众,和他们谈话,外国语以德语最便,其次法语,英语最难通行。)一面冷静观察,并辗转设法多和久住法国的朋友详谈,所得的印象和感想颇多,容当陆续整理报告,现在先谈谈巴黎的特征。 讲到巴黎的特征,诸君也许就要很容易地连想到久闻大名的遍地的咖啡馆,和“现代刘姥姥”所宣传的什么“玻璃房子”。遍地的咖啡馆,确是巴黎社会的一个特征,巴黎街上的人行道原来很阔,简直和马路一样阔,咖啡馆的椅桌就几百只排在门口的人行道旁,占去人行道的一半,有的两三张椅子围着一只小桌子,有的三四张椅子围着一只小桌子,一堆一堆的摆满了街上,一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便男男女女的坐满了人,同时人行道上也男男女女的熙来攘往,热闹异常,在表面上显出一个繁华作乐的世界。在这里可以看到形形式式的“曲线美”,可以看到男女旁若无人似的依偎密吻,可以看到男女旁若无人似的公开“吊膀子”。这种种行为,在我们初来的东方人看来,多少存着好奇心和注意的态度,但在他们,已司空见惯,不但在咖啡馆前,就在很热闹的街上,揽腰倚肩的男女边走边吻,旁人也都像没有看见,就是看见了也熟视无睹。但我们在“繁华作乐世界”的咖啡馆前,也可以看见很凄惨的现象!例如衣服褴褛蓬发垢面的老年瞎子,手上挥着破帽,破喉咙里放出凄痛的嘎噪的歌声,希望过路人给他几个“生丁”(一个法郎等于一百生丁);还有一面叫卖一面叹气的卖报老太婆,白发瘪嘴,老态龙钟;还有无数花枝招展挤眉弄眼向人勾搭的“野鸡”。有一次记者和两位朋友同在一个咖啡馆前坐谈,有一个“野鸡”不知看中了我们里面的那一个,特在我们隔壁坐位上(另一桌旁)花了一个半法郎买了一杯饮料坐了好些时候,很对我们注视,后来看见我们没有人睬她,她最后一着是故意走过我们桌旁,掉下了手巾,俯拾之际,回眸对我们嫣然一笑,并作媚态道晚安,我们仍是无意上钩,她才嗒然若丧的走了。她这“嫣然一笑”中含着多少的凄楚苦泪啊!(不过法国的“野鸡”却是“自由”身体,没有什么老鸨跟随着,可是在经济压迫下的所谓“自由”,其实质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听说失业无以为生的女工,也往往陷入这一途。) 至于“现代刘姥姥”所宣传的“玻璃房子”,并不是有什么用玻璃造成的房子,不过在有的公娼馆里,墙上多设备着镜子,使几十个赤裸裸的公娼混在里面更热闹些罢了(因为在镜子里可显出更多的人体)。据“老巴黎”的朋友所谈的这班公娼的情形,也足以表现资本主义化的社会里面的“事事商品化”的极致。这种公娼当然绝对没有感情的可言,她就是一种“商品”,所看见的就只是“商品”的代价——金钱。有的论时间而计价钱,如半小时一小时之类,到了时间,你如果“不识相”,执事人竟可不客气地来打你的门!不过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