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五凤吟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9373 [book_dec]长篇小说。清佚名撰。题“云间(亦作云阳)嗤嗤道人编著”,“古越苏潭道人评定”。四卷,二十回。书叙明朝嘉靖年间宁波府定海县有祝琪生、郑伟、平君赞三秀才,一同会文作课。致仕乡宦邹泽清深爱琪生才,琪生至邹府作幕宾,与邹女雪娥相爱慕。平君赞冒琪生名去雪娥绣房,被雪娥及二婢女素梅、轻姻捉弄,逼平写出“冒充琪生,欲行奸污”之供状。平派刁奴杀琪生未遂,又买通强盗诬琪生杀人,亦未达目的。平有妹婉如,有才貌,与兄迥异。琪生曾在平家避嫌,与婉如私订终身。婢女绛玉美貌,因与琪生有染,被平卖与恶少。后琪生中进士,授翰林学士,放直隶巡按,与雪娥、婉如和素梅、轻烟、绛玉等五女团聚。平君赞因依附严世蕃,领古田县事,被强盗杀死。书中多有污秽描写。有大连图书馆藏本,题《草闲堂新编绣像五凤吟》。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题《新刻续六才子书》。另有郑西谛藏稼史斋刊本。日本宝历甲戌《舶载书目》载二十四回本,未见。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亦二十回。 [book_img]Z_13659.jpg [book_title]第一回 闹圣会义士感恩 词曰: 燕赵士,流落在他乡。翰墨场中乔寄迹,风尘队里受凄惶,穷途实可伤。 嵇康辈,青眼识贤良。排难解纷多义气,黄金结客少年场,施报两相忘。 右调《梦江南》 话说嘉靖年间,浙江宁波府定海县城外养贤村,有个乡宦姓祝,名廷芳,号瑞庵。原任太常寺正卿,因劾奏严嵩罢归林下。平日居官清介,囊内空虚,与夫人和氏年俱:六旬,仅生一子,名琼,字琪生,年始十六。文章诗赋无不称心,人都道他是潘卫再世,班马重生。祝公夫妇尤酷爱之,常欲替他议亲。他便正色道:“夫妇,五伦之首。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兄弟、朋友。所以圣王图治先端内则。圣经设教则曰:宜尔室家、乐尔妻孥。可见婚姻是第一件大事。若革草成就,恐怕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有才貌的未必端在自好、贞静自持。一有差错,那时听其自然恐伤性,弃而去之又伤伦。 与其悔之于终,何如慎之于始?”琪生这一篇话,意中隐隐有个非才貌兼全、德容并美者不可。祝公见他说出许多正道理,又有许多大议论,也莫可奈何,便道:“小小年纪就如此难为人事。”以后虽有几家大家来扳亲,俱索付之不允。琪生却惟以读书为事,与本县两个著名的秀才互相砥励,一个姓郑,一个姓平。 那姓郑的名伟,字飞英,家计寒凉,为人义侠。那姓平的名襄成,字君赞,家私饶裕,却身材矮小满面黑麻,做人又极尖利。众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枣核钉。三人会文作课,杯酒往来,殆无虚日。 一日,正是二月中旬。三人文字才完,就循馆中陋规,每人一壶一菜,坐而谈今论古。琪生道:“在家读书终有俗累,闻知北乡青莲庵多有空房,甚是幽雅,可以避尘。我们何不租它几间坐坐。一则可以谢绝繁华,二则你我可以朝夕互相资益。二兄以为何如?”飞英踊跃道:“此举大妙,明日何不即行?但苦无一人为之先容耳。”君赞笑道:“此事不劳二兄费心,小弟可以一力承当。那庵中大士前琉璃灯油,舍妹月月供奉。这住持与小弟极厚,明日待小弟自去问他借房,想来无有不肯,断无要房金之理。”飞英道:“不然。盟兄虽与他相知,小弟二人与他从不识面,却不好叨他。况僧家利心最重,暂借则可,久寓则厌,倒是送些房金为妙。”琪生道:“飞兄说得有理。”君赞听说,也觉随机便,道:“也是,也是。”当晚散去不题。次日三人去见和尚,议定房金,即移书箱、剑匣进庵读书,颇觉幽静自在。 过了几时,又是四月初八,庵中做浴佛会。郑、平二人以家中有事回去,琪生独住庵内。至半夜,和尚们就乒乒乓乓揎铙打钹,擂鼓鸣钟,一直至晓。琪生哪曾合服,只得清早起来,踱至后殿去避喧。这些人都在前边吵闹,后殿寂无一人,琪生才觉耳根清静。看了一会,诗兴偶发,见桌上有笔砚,随手拈起,就在壁上信笔题《浴佛胜事》一绝: 西方有水浴莲花,何用尘几洗释迦。 普渡众生归觉路,忍教化体涉河沙。 题毕,吟咏再四,投笔行至前殿。举眼见一老者,气度轩举,领着一绝色女子在佛前拈香。琪生一见,就如观音出现,意欲向前细看,却做从人乱嚷,只得远远立着。那女子听得家人口中喊骂,回头一看,与琪生恰好打个照面,随吩咐家人道:“不得无礼骂人。”琪生一发着魔。只见那老者与女子拜完了佛,一齐拥着到后殿来,琪生也紧紧赶着老者同女子四下闲玩。抬头见壁上诗句墨迹未干,拭目玩之,赞道:“好诗!好诗!” 对女子道:“不但诗做得好,只这笔字,龙蛇竞秀,断非寻常俗子手笔。”女子也啧啧赞道:“诗句清新俊逸,笔势飞舞劲拔,有凌云之气,果非庸品。”老者因问小沙弥道:“这壁间诗句还是谁人题的 ?” 小沙弥尚未答应,琪生正在门傍探望,听得这一问,便如轰雷贯耳,失声答道:“晚生拙笔,贻笑大方。”老者听得外边声,连忙迎将出来,见琪生状貌不凡,愈加起敬。两人就在门首对揖。 老者道:“尊兄尊姓大号?”琪生道:“晚生姓祝,贱字琪生。 敢问老丈尊姓贵表、尊府何处?”老者道:“老夫姓邹,贱字泽清,住在蒲村。原来兄是瑞庵先生令郎闻名久矣,今日始觏台颜。幸甚!幸甚!”两人正在交谈,忽君赞闯来。他原是认得邹公的,叙过礼,就立着接谈。一会,邹公别了二人,领着女子去。二人就闪在一边偷看女子,临行兀是秋波回顾。琪生待邹公行未数步,随即跟出来,未逾出限,耳边忽听得一声响亮,低头看时,却是黄灿灿的一枝金凤头钗,慌忙拾起笼入袖中。出门外一望轿已去远,徘徊半晌,直望不见轿影方才回转,心中暗喜道:“妙人!妙人!方才嚷家人时节,我看来不是无心人,如今这凤钗分明是有意贻我。难道我的姻缘却在这里?叫我如何消受。”忽又转念道:“今日之遇虽属奇缘,但我与她非亲非故,何能见她诉我衷肠?这番相思又索空害了。”一头走一头想,就如出神的一般,只管半猜半疑。 却说那君赞亦因看见女子,竟软瘫了一般,只碍着与邹公相与,不便跟出来,恐怕邹公看见不雅,遂坐在后殿门限上,虚空摹拟。不防琪生低着头,一直撞进门来,将他冲了一个翻筋斗,倒把琪生吓了一跳。慌忙扶起,两下相视大笑。君赞道:“弟知飞兄不在,恐兄寂寞,所以匆匆赶来,不意遇见有缘人。此是生乎一快。”琪生道:“适间邹老是何等人?”君赞道:“他讳廉,曾领乡荐,做过一任县尹,为人迂腐不会做官,坏了回来。闻知他有一令媛,适才所见想必就是。难道世间有此尤物,真令我心醉欲死。”二人正在雌黄,忽闻殿外甚喧嚷,忙跑出来。 只见山门外三四十人围着一个汉子,也有上前去剥他衣服的,也有口里乱骂不敢动手的,再没一个人劝解。 琪生定睛看那汉子,只见面如锅底,河目海口,赤髯满腮,虽受众侮却面不改容,神情自若。因问他人道:“是什缘故?”中间一人道:“那汉子赌输了钱,思量白赖,故此众人剥他衣服,要他还分。”琪生道:“这也事小。怎没人替他分解?“那人道:“相公不要管罢。这干人惧是无赖光棍,惹他则甚。”君赞也道:“我们进去罢,不必管他闲事。”琪生正色道:“凡人在急迫之际,不见则已,见而不救于心何安?”遂走进前分开众人道:“不要乱打。他该你们多少钱俱在我身上。你们只着两个随我进来。”遂一手携着那汉子同进书房,也不问他名姓,也不问他住居,但取出一包银子,约有十二三两,也不去称,打开与众人道:“此银是这位兄该列位的,请收了罢。”众人接着银子,眉欢眼笑谢一声,一哄而散。 琪生对那汉子道:“我看足下一表人才,怎么不图上进,却与这班人为伍,非兄所为。”那汉子从容答道:“咱本是山西太原人,姓焦,名熊,字伏马,绰号红须。幼习武艺,旧年进京指望图个出身。闻知严嵩弄权,遂转过来,不想到此盘费用尽。 遇见这些人赌钱,指望落场赢它几贯,做些盘缠。谁想反输与他,受这些个的凌辱。咱要打他又没理,咱要还分又没钱。亏得相公替咱还他,实是难为了。”因问相公姓什名谁,琪生就与他说却姓名,又取三两银子送他作路费。红须也不推辞,接在手中,也不等琪生送他,举手一拱叫声“承情了”,竟大踏步而去。 君赞埋怨道:“这样歹人盟兄也将礼貌待他,又白白花去若干银子。可惜可惜。”琪生笑道:“人各有志,各尽其心而已。若能扩而充之,即是义侠。岂可惜小费哉。”两人说了一会,却又讲到美人身上。你夸她妩媚,我赞她娉婷;你说她体态不同,我说她姿容过别。直摹写到晚,各归书房。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题佛赞梅香沾惠 词曰: 佳人纤手调丹粉,图成大士。何限相思恨,无端片偈心相印,杨枝洒作莲花信。侍儿衔命来三径,柳嫩花柔,风雨浑无定。连城返赵苍苔冷,残红褪却余香蕴。 右调《蝶恋花》 说这君赞别了琪生到自己书房,思思想想,丑态尽露,自不必说。这琪生亦忽忽如有所失,日日拿着凤钗,鼻儿上嗅一回,怀儿中搂一回,或做诗以消闷,或作词以致思,日里做衣衬,夜间当枕头,一刻不离释。读书也无心去读,饭也不想去吃,只是出神称鬼的,不在话下。 且说这邹泽清,年及五旬,夫人戴氏已亡。只生一女,小字雪娥,年方十六,貌似毛施,才同郗卫,尤精于丹青。家中一切大小事务俱是她掌管。邹公慎于择婿,尚未见聘。房中有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唤轻烟,年十七岁,一个唤素梅,年十六岁,俱知文墨,而素梅又得小姐心传,亦善丹青。二人容貌俱是婢中翘楚。雪娥待以心腹,二人亦深体小姐之意。 那日雪娥自庵中遇见琪生,心生爱慕,至晚卸妆方知遗失凤钗。次早着人去寻不见,一发心中不快。轻烟与素梅亦知小姐心事,向小姐道:“小姐胸中事料不瞒我二人,我二人即使粉骨碎身,亦不敢有负小姐。但为小姐思量,此事实为渺茫,思之无益,徒自苦耳,还劝小姐保重身体为上。”雪娥道:“你二人是我心腹,我岂瞒你。我常操心砺志,处已恒严,既不肯越礼又焉肯自苦?只是终身大事也非等闲,与其后悔,无宁预谋。”说罢唏嘘似欲堕泪。 轻烟见小姐愁闷不解,便去捧过笔砚道:“小姐,我与你做首诗儿消遣罢。”雪娥道:“我愁肠百结满怀怨苦,写出来未免益增惆怅,写它则甚。”素梅又道:“小姐既不做诗,我与你画幅美人玩耍何如?”雪娥道:“我已红颜命薄,何苦又添纸上凄凉?就是描得体态好处,总是愁魔笔墨,俱成孽障,着手伤心,纵多泪痕耳,画它何用。”二人见小姐执性,竟没法处。 雪娥手托香腮闷闷地坐了一会,忽长叹道:“我今生为女流,当使来世脱离苦海。”遂叫素梅去取一幅白绫来。少顷白绫取到,雪娥展放桌上,取笔轻描淡写,图成一幅大士,与轻烟着人送去裱来。又吩咐二人道:“如老爷问时,只说是小姐自幼许得心愿。”轻烟捧着大士出来,适遇邹公,问道:“是什物件?”轻烟道:“是小姐自幼许得的大士心愿,今日才图完的。”邹公取来展开一看,见端严活泼,就如大士现身。遂拿着圣像笑嘻嘻地走进女儿房中道:“孩儿这幅大士果然画得好。”雪娥笑道:“孩儿不过了心愿而已,待裱成了,送与爹爹题赞。”邹公笑道:“不是找夸你说,若据你这笔墨,虽古丹青名公,当不在我儿之上。若是题赞,必须一个写作俱佳的名儒方可下笔,不然,岂不涂抹坏了。只是如今哪里去寻写作俱佳的人?”遂踌躇半晌,忽大笑道:“有了,有了。前日在庵中题诗的人,写作俱佳,除非得他来才好。裱成之时待我请他来一题。”雪娥道:“凭爹爹主意。”邹公点首,竟报着圣像笑嘻嘻出去,就着人送去裱褙。 不两日裱得好了,请将回来,邹公就备礼着人去请琪生。琪生正在庵中抚钗思想,但恨无门可进,一见请帖就喜得抓耳挠腮。 正是:凤衔丹记至,人报好音来。遂急急装束齐整同来人至邹家。邹公迎将进去,各叙寒温毕。邹公道:“适有一事相恳,先生既惠然前来,真令篷荜增辉矣。”琪生道:“不知何事,乃蒙宠召?”邹公道:“昨日小女偶画成一幅大士,殊觉可观,恨无一赞。老夫熟计,除非先生妙笔赞题,方成胜事。”琪生道:“晚生菲才,恐污令媛妙笔,老先生还该别选高人捉笔才是。”邹公道:“老夫前已领教,休得过谦。”就起身来请过大士展开。琪生向前细看,极口称赞道:“灵心慧笔,真令大士九天生色,收夏何能。”遂欣然提笔在手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圣像端严,远过瑶宫仙女;神像整肃,殊胜蟾窟篰娥。慧眼常窥苦海,隐隐现于笔端;婆心欲渡恒河,跃跃形诸楮上。洵慈悲之大士,真救苦之世尊。只字拜扬休美,实切皈依,片言歌咏隆光,用由瞻仰。沐手敬题谨舒忱悃。 弟子祝掠拜跋琪生之意句句题赞大士,却句句关着小姐。邹公哪里意会得到,待他题完,极口称赞,即捧着大士对琪生道:“还有小酌,屈先生少坐,老夫即来奉陪。”遂走向女儿房中道:“孩儿你看题得如何?”雪娥看完,默知其意,赞道:“写作俱工,令人可敬。”遂吩咐素梅将大士挂起。 邹公出来陪琪生饮酒,问及琪生年庚家世,见他谈吐如流,心甚爱幕,竟舍不得放他回去的意思,因道:“先生在青莲庵读书,可有高僧接谈否?”琪生道:“庵小倒也幽静,只是僧家行径可憎。幸有同馆郑、平二兄朝夕谈心,庶不寂寞。”邹公道:“庵中养静固好,薪水之事未免分心,诚恐荤素不便,毕竟不是长法。据老夫管见,恐先生未肯俯从,反觉冒渎。”琪生道:“老先生云天高见,开人茅塞,晚生万无不遵之理。”邹公道:“舍间后园颇有书房可坐,至于供给亦是甚便的。”琪生谢道:“虽蒙厚爱,但无故叨扰,于心不安。”邹公欣然便道:“你我既称通家,何必作此客态,明日即当遣使奉迎。”琪生暗喜,连应道:“领命,领命!” 至晚告别。邹公尚恐女儿不悦,当晚对女儿道:“我老人家,终日兀坐甚是寂寞。今见祝生,倾盖投机,我意欲请他到园中读书,借他做个伴侣,已约他明日过来。你道何如?”雪娥听说喜出望外,应道:“爹爹处事自有主意,何必更问孩儿。”二人商议已定,只待次日去请琪生。再说来生当晚回庵就与郑、平二人说之。飞英倒替琪生欢喜,只有君赞心中怏怏。闲话休题。 次早,邹家来接。琪生即归家告知父母,回到庵中遂别了飞英、君赞,带一个十四岁的书童并书籍,径到邹家。邹公倒展相迎,携手同至书房,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自然邹公时常出来,与琪生讲诗论文,各相倾倒。只是琪生,心不在书中滋味,一段精神全注在雪娥小姐身上,却恨无一线可通。 一日午后,素梅奉小姐之命到书房来请邹公。邹公不在,只见琪生将一只凤钗看过又看,想过又想,恋恋不舍,少顷,竟放在胸前。素梅认得是小姐的物,好生诧异,急跳将转来,对小姐道:“奇哉!怪哉!方才到书房请老爷,老爷却不在,只见祝相公也有一只凤钗,后来放在怀中,恰似小姐前日失去的一般。”雪娥道:“果然奇怪,怎么落在他手里?须设个法儿去讨来便好。”轻烟在傍笑道:“可见祝相公是个情种。把凤钗放在怀内,是时时将小姐捧在怀内一般。”雪娥深喜,默然不答。轻烟又道:“若要凤钗不难,待人静后老爷睡了,就要素梅竟去取讨。 若果是小姐的,他自然送还。”雪娥道:“有理。”等至人静黄昏,素梅来到书房门首,只见琪生反着手在那里踱来踱去,若有所思。素梅站在门外不敢进去。琪生转身看见一个美貌女子,疑是绛仙谪凡,便深深作揖,道:“婵娟何事惠临?”素梅含羞答道:“我家小姐前日在庵中失去一钗,我辈尽遭捶楚。闻知相公拾得,特求返赵。”琪生大惊道:“你怎知在我处?”素梅道:“适才亲眼见的。”琪生涎着脸笑道:“钗是有一支在此,须得你家小姐当面来讨,方好奉还。”素梅道:“妾身有事,乞相公将凤钗还我罢。”琪生又笑道:“你即身上有事,我就替你做了去。”素梅见他只管**弄舌,渐渐有些涉邪,就转身要走,早被琪生上前一把搂住,道:姐姐爱杀我也。若不赐片刻之欢,我死也,我死也。”素梅苦挣不得脱身,红了脸道:“相公尊重,人来撞见,你我俱不好看。”琪生道:“夜阑人静,书童正在睡乡,还有何人。”一面说一面将她按倒簟茵之上。素梅料难脱身,口中只说“小姐害我,小姐害我”,只得听他所为。有词为证: 月挂柳梢头,为金钗,出画楼。相思整日魂销久,甜言相诱,香肩漫搂。咬牙闭目,厮承受,没来由。风狂雨骤,担着许多忧。 右调《黄鸯儿》素侮原是处子,未经风雨,几至失声。琪生虽略略见意,素梅已是难忍。事毕,腥红已染罗襦矣。素梅道:“君不嫌下体,采妾元红。愿君勿忘今日,妾有死无恨。”琪生笑道:“只愿你情长,我决不负汝。”素梅发誓道:“我若不情长,狗彘不食妾余。”琪生道:“情长就是,何必设誓。”又搂了半晌。素梅道:“久则生疑,快放我去。后边时日甚长,何须在此一刻。”琪生遂放手。 素梅将衣裙整一整好,同琪生进书房来。琪生灯下看她,一发可爱。素梅道:“快将钗与我去罢。”琪生试她道:“你方才说小姐害你,分明是小姐令你来取的,怎又瞒我?”素梅微笑。琪生愈加盘问。素梅才把真情与他说知,又笑道:“我好歹撮合你们成就。只是不可恋新忘旧。”琪生大喜道:“你今日之情我已生死不忘,况肯与我撮合其事乎。”因向素梅求计。素梅道:“你做一首诗,同凤钗与我带来,自有妙计。”琪生忙题诗一首,取出凤钗,一齐交付,又嘱她道:“得空即来,切勿饶我望眼将穿。”遂携手送至角门。不知雪娥见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做春梦惊散鸾俦 词曰: 山盟海誓,携手同心,喜孜孜,笑把牙床近。魂销胆又销,今宵才得鸳鸯趣。 绣带含羞解,香肌着意亲。恨乔奴,何事虚惊,又打断我风流佳兴。 右调《忆娥眉》 说这素梅拿着诗与凤钗进来递与小姐,又说祝相公许多思慕之意。雪娥且不看钗,先将诗打开一看。却是七言绝句一首: 主人不解赠相思,可念萧郎肠断诗。 空抱凤钗凭寄恨,从教花月笑人痴。 雪娥爱卿妆次薄命生祝琼泣笔题 雪娥看到“空抱凤钗凭寄恨”这一句,长叹一声。轻烟在傍道:“据他诗意,未知小姐一片苦心。 礼无往而不答。小姐何不步他韵,也做一首回他,使他晓得,岂不是好?”雪娥道:“我是一个闺中弱女,怎便轻露纸笔。”素梅道:“小姐差矣,既要订终身之约,何惜片纸?若恐无名,则说谢他还钗亦可。”雪娥情不能制,又被二人说动机关,就也依来韵和诗一首,仍着素梅送去。素梅依旧出来,门已扃闭,只得回来,到次晚才得送去。琪生拆开一看,见是和韵: 梦魂不解为谁思,闷倚阑干待月时。 愁积风钗归欲断,几回无语意先痴。 琪君才人文几弱质女邹雪娥端肃和 琪生读毕,狂喜异常,遂起身搂着素梅道:“这道优旨,卿之力也!这番该谢月老了。”又欲与她**。素梅道:“昨晚创苦,今日颇觉狼狈,俟消停两日,自当如命。君且强忍,以待完肤。”琪生见她坚托,也不相强。又制一词,折做同心方胜儿,递与素梅道:“与我多多拜上小姐。此恩此德已铭肺腑,但得使我亲睹芳容,面陈寸衷方好。若再迟迟,恐多死灰焦骨,不获剖肝露胆,虽在九泉之下,不能无恨于小姐矣。”素梅笑道:“好不识羞!哪见要老婆的是这等猴急?你若不遇我时,就急死了?看谁来睬你。”琪生笑道:“你须快些与我方便。那时你也得自在受用。”素梅啐了一口,径往内来见小姐,将词呈上。雪娥一看,却是短词: 时叹凤雏归去,今衔恩却飞来,试却盈盈泪眼,翻悲成爱。度日胜如年,时挂相思债。知否凄凉态,早渡佳期,莫待枯飞。 右调《泣相思》 雪娘爱卿妆次沐恩生祝琼拜书 雪娥看罢,钟情愈痴,不觉潸然泪下。素梅、轻烟齐声道:“小姐,你两下既已心许,徒托纸笔空言,有何益处?不若约他来当面一决也好。”雪娥道:“羞人答答的,这却如何使得。”二人又道:佳人才子配合,是世间美事。小姐你是个明达的人,怎不思反经从权,效那卓文君故事,也成一段风流佳话。若拘于礼法之中,不过一村姑之所为耳,何足道哉。当面失却才子,徒贻后悔,窃为小姐不取也。”雪娥呻吟不语。二人见如此光景,亦没摆布。看看雪娥日觉消瘦,精神愈惫。那琪生虽得素梅时来救急,无奈心有小姐,戏眼将枯。就是有素梅传消递息,诗词往来终是虚文,两下愈急愈苦。一日,素梅到馆,琪生求她设计。素梅道:“我窥小姐之意,未必不欲急成,只是碍着我们不便,所以欲避嫌疑,不好来约你。今我将内里角门夜间虚掩。你竟闯将进来,则一箭而中矣。”琪生喜道:“既如此,就是今晚。”素梅道:“她今日水米不曾粘牙,恹恹而睡,哪有精神对付你,料然不济。还是迟一日的好。”二人说完话,又行些不可知的事,方才分手。 到次晚,恰好邹公不出来。琪生老早催书童睡了,一路悄悄走将进去。果然角门不关,轻轻推开。望见里面有灯,想必就是小姐卧房,战战兢兢走到门口一张,里面并无一人,想道:“奇怪,莫非差了?”因急急复转身,只见角门外一个人点着纸灯走将来。琪生大惊,暗自叫苦不迭,正没个躲处,逐潜身伏在竹架边。偷眼一观,来的却是一个标致丫鬟。暗想道:“素梅曾说小姐房中还有一个贴身丫鬟,名唤轻烟。莫非就是她?倒好个人儿。”让她过去,遂大着胆,从背后悄悄走上搭着她肩,问道:“你可是轻烟姐姐么?”轻烟摹然见个人走来,着实吓了一吓,忙推道:“是谁?”及回头看时,却认得是琪生,已有三分怜爱。便道:“你是祝相公,到这里来何干?这是我小姐卧房,岂是你进来得的。”琪生见说果是轻烟,便来搂她。轻烟待要跑时,灯已打熄,被琪生紧紧抱住。轻烟道:“休无礼!我喊将起来,想你怎么做人。”琪生兴不能遏,说道:“就有人来,宁可同死,决不空回。”竞按例行强。轻烟道:“这事也得人心愿意着。怎就硬做?”琪生笑道:“爱卿情切,不得不然。”一面就去扯裙扯裤。轻烟缠得气力全无,着他道:“快些放手。小姐来了。”琪生笑道:“不妨,正要她看我们行事。”轻烟哀求道:“待我明日到你书房里来罢。此时决不能奉命。”琪生也不答应,只是歪缠。轻烟没奈何,道:“从便从你,只是这路口,恐人撞见不雅。我与你到角门外空房里去。”琪生才放她起来,紧紧捏着她手,同往角门外。轻烟又待要跑,被琪生抱向空房深处,姿意狂荡。正是: 未向午门朝凤阙,先来花底序鹓斑。 原来轻烟年虽十七,尚未经破。一段娇啼婉转,令人魂销。琪生两试含葩,其乐非常。**已毕,琪生见她愁容可掬,愈加怜爱,搂在怀中,悄悄问道:“小姐怎么不在房中?”轻烟道:“老爷见她连日瘦损,懒吃茶饭,特意请她过去,劝她吃些晚膳。 想此时将散了。放我去罢。”琪生还要温存。片晌,忽听得邹公一路说话出来,却是亲送女儿回房安歇。轻烟忙推开琪生,一溜而走去了。吓得琪生没命地跑到书房,忙将门闭上,还喘息不定,道:“几乎做出来。”又想道:“料今晚又不济事。”竟上床睡了。 到次日,闻知邹公在小姐房中,又不曾进去。一连十数日,毫无空隙。琪生急得无计可施,只是长吁短叹。一日薄暮,正在无聊之际,只见素梅笑嘻嘻地来,道:“失贺!失贺!” 琪生道:“事尚未成,何喜可贺?”素梅道:“又来瞒我。新得妙人,焉敢不贺?”琪生料是晓得轻烟之事,便含糊答应道:“不要取笑,且说正话。今晚何如?”素梅道:“我正为此事而来。老爷连日劳倦,已睡多时。你竟进来不妨。”素梅说完先去,琪生随即也就进去。到房门口张看,只见小姐云鬓半拖,星眸不展,隐几而卧。素梅与轻烟在灯下抹牌。二人见琪生进来,便掩口而笑。琪生走向前,轻轻搂抱小姐,以脸偎香腮。雪娥梦中惊觉,见是琪生,吓了一跳,羞得满面通红,忙要立起身来。琪生抱住不放,道:“小姐不必避嫌。小生为小姐,魂思梦想,废寝忘餐。又蒙小姐投我以待,终身之约,不言而喻,情之所钟,正在此时耳。何必作此儿女之态耶?”轻烟、素梅亦劝道:“小姐,你二人终身大事,在此一刻。我二人又是小姐心腹,并无外人得知。何必再三疑虑,只管推阻,虚以良夕。”雪娥含羞说道:“妾之心事非图淫欲,只为慕才使然。故不借自媒越礼,多露贻讥,君如不信,请观妾容。然犹恐一朝订约,异日负盟,令妾有白头之叹。君亦当虑耳。”琪生听到此处,就立起身来,携着小姐手道:“小姐慧思。我两人何不就在灯前月下,明心见性,誓同衾穴。何如?”遂双双在阶前同发一誓起来。雪娥拔下凤钗,向琪生道:“当初原是它为媒,你还拿去,以为后日合欢之验。”又题诗一首,赠予琪生道: 既许多才入绣闺,芳心浑似絮沾泥。 春山倩得张郎画,不比临流捉叶题。 琪君良人辱爱妾邹氏雪娥敛衽书 琪生将诗玩索一遍,然后将凤钗与诗收讫,也题诗一首答道: 感卿金风结同心,有日于归理瑟琴。 从此嫦娥不孤零,共期偕老慰知音。 雪卿可人唱随沐恩大祝琼题赠。 雪娥也收了。琪生又将小姐搂着同坐,情兴难遏,意欲求欢,连催小姐去睡。雪娥羞涩道:“夫妻之间,以情为重,何必图此片刻欢娱。”琪生刻不能待,竟搂着小姐到床前,与她脱衣解带。 雪娥怕羞,将脸倚在怀内,凭他去脱。琪生先替小姐脱去外衣,解开内褂,已露酥胸,鸡头阇剥,伸手去拈弄。滑腻如丝,情兴愈浓,忙将自己巾帻除去,卸下外衣。正待脱小衣,忽闻外边一片声乱叫相公。吓得他四人魂不附体,雪娥忙对琪生道:“你快出去,另日再来罢。”琪生慌慌张张,巾也没工夫戴,就拿在手中,挟着衣服,拖着鞋子,飞奔出来。轻烟忙将角门闩上。 琪生奔到书房,原来是书童睡醒起来撒尿,看见房门大开,就去床上一摸,不见相公,只说还在外边步月。时乃十月中旬,月色皎然,乃走至外边,四下一看并不见影。叫了两声,又不应,寻又不见。一时就害怕起来,因此大声喊叫。琪生回来听见这个缘故,心中恨极,着实狠打一个半死,道:“我去外边出恭,自然进来。你怎么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惊吓人?好生可恶!今后若再如此,活活打死!” 正在嚷骂,邹公着人出来查问。琪生回道:“我起来解手,被书童梦魔惊吓,在此打他。”那人见说,也就进去。琪生就吩咐书童快睡,自己却假意在门外闲踱,心中甚急,好不难过。闻得人俱安静,书童哭了一会也就睡去。 不放心又摸进去。谁知角门已闩。轻轻敲了两下,并无人应。低头垂手而回,跌脚苦道:“一天好事,到手功名被这蠢奴才弄坏!” 愈思愈恨,走向前将书童打上几下。书童惊醒,不知又为何事。 琪生无计可施,只得涕泣登床。偏睡不稳,细细摹拟,只管思量,只管懊恼,情极不过,又下床来,将书童踢上儿脚。半夜之间,就将书童打有一二十顿,这是哪里说起。登时自己气得身上寒一会、热一会,病将起来。只这一病,大有关碍。谁知同林鸟,分开各自飞。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活遭瘟请尝稀味 诗曰: 风流尝尽风流味,始信其中别有香。 五味调来滋味美,饥宜单占饿中会。 说琪生好事将成,为书童惊散。一夜直到天明,眼也不曾合一合。早起来,就觉头眩,意欲再去复睡片时,只见轻烟拿着一帖进馆。琪生展看,却是一首小词: 刘郎误入桃源洞,惊起鸳鸯梦。今宵诉出,百般愁。觌面儿教人知重,灯前说誓月下盟心,直恁多情种。 携云握雨颠鸾凤,好事多磨弄。忽分开连理枝头,残更挨尽心如痛。想是缘悭,料应薄幸,不为妒花风。 右调《一丛花》 良人心鉴辱爱妾邹雪娥敛衽制琪生把玩,喜动颜色,对轻烟道:“昨晚心胆皆为蠢奴惊破。临后进来门却已关,几乎把我急杀。今早起来身子颇觉不爽。又承小姐召唤,今晚赴约。贤卿须来迎我一迎。”轻烟道:“我们吓得只是发战,老早把门闩好在里面,担着一把冷汗,哪里晓得这样的事。”一头说,一头将手去摸琪生额上,道:“有些微热。不要到风地里去,须保重身体要紧。我去报与小姐知道。”琪生道:“我这会头目昏黑,不及回书。烦姐姐代言鄙意,说今晚相会,总容面呈罢。”轻烟点头,急急而去。 琪生才打发轻烟进去,转身书房,愈觉天旋地转,眼目昏黑,立脚下住,忙到床边倒身睡下,将帖压在枕下。不一时浑身发热,寒战不已。邹公闻知,忙来候问,延医看视。药还未服,只见素梅、轻烟二人齐至问候,手中拿着两个纸包道:“小姐闻知相公有恙,令我二人前来致意相公,教千万不可烦躁,耐心调理,少不得有时,相公今晚不能去也罢。若有空时,小姐自己出来看你。俟你玉体少安自然来相约,今日切勿走动。这是十两银子,送你为药铒之用,这是二两人参,恐怕用着。又教相公看要什物件,可对我们说,好送来。她如今亲自站在角门口候信。你可有什话说?”琪生感激不尽,泣道:“蒙小姐与姐姐这番挂念恩情,我何以报答。与我多多拜上小姐,说我无大病,已觉渐好,教她不要焦心,减损花容。少刻若能平复,晚上还要进来,再容当面拜谢,致呈款曲。若缺什物件,自来取讨,不劳费心。小姐自己珍重,方慰我心。”轻烟就将参银放在琪生床里,素梅又替琪生盖好被。二人摩摩蹭蹭,百般疼热,恨不能身替。怕有人来,含着眼泪致嘱而去。琪生刚欲合眼,适郑飞英同平君赞二人来探望。见琪生病卧,就坐在床边问安。邹公也出来相陪。琪生见二人来至,心中欢喜,勉强扶病坐起。平君赞就去拿枕头,替他撑腰,忽见枕下一帖,露出爱妾两字来,就当心暗暗取来放在袖中。与琪生谈了一会,推起身小解,悄悄一看,妒念陡生,暗想道:“这女子怎么被他弄上手?大奇!大奇!然而当日原是我两人同见,焉知她不属意于我?你却独自到手,教我空想。殊为可恨!” 就心内筹算。在外踱了一会,进来约飞英同去。邹公因二人路远、意欲留客。君赞道:“只是晚生还有不得已之事,未曾料理。容日后来取扰罢。”琪生亦苦苦款留。飞英也道:“我们与祝兄久阔,又未竟谈,且祝兄抱恙,不忍遽回。又蒙贤主人爱客,我们明日去罢。”君赞道:“小弟原该奉陪,但有一舍亲赴选,明日起程,不得不一饯耳。”琪生恃在知己,便取笑道:“盟兄怎么只在热灶添火,不肯冷灶增柴,这等势利?”邹公与飞英大笑。 君赞闻言,如刀钻入肺腑,仇恨切骨,勉强陪笑道:“不是这等说。小弟还要修一封书,寄进京去候个朋友,不专为一饯而行。再不然,可留飞英兄伴兄一谈,小弟明日再来把臂如何?”飞英道:“既是平兄有正事,不可误他。小弟在此,明日回罢。”君赞随即别却三人,悻悻而去。 琪生原无大病,因连日辛苦,又受了些寒,吃了些惊,着了些气,一时发作。医生用些表散药服了,就渐渐略好。那枕下帖子,是昏瞆时所放,竟影也记不得。虽不能作巫山之想,却因身体尚未全愈,小姐又吩咐今晚不要进去,遂与飞英谈心,倒也没有挂碍。飞英直至次早方回。雪娥诸人时常偷隙问安,自不必说。 且说君赞在路上切齿恨道:“这穷鬼畜生!我因你有些才学,所以与你相好。你倒独占美人。我不怪你也就够了,你反当面讥诮我势利,剥我面皮。亏得我还有些家私,难道反不如你这穷鬼,倒要去奉承人不成?好生无礼,好生轻薄,可恨可恶。须摆布他一遭。那个好女子,可惜是这穷鬼独占。我怎地设个法去亲近一番,死亦瞑目。”心内左思右想,再无计策。固又取出诗帖展玩,一发兴动。正是一极计生,忽然点头道:“必须如此如此,使他迅雷不及掩耳,万无不妥。”赶至家中,做起一张揭帖,央人誊清,放在身边。 次日又到琪生馆中。君赞假作惊慌之状,道:“昨日失陪,负罪不浅。今日特来报兄一大祸事,作速计较。”就袖中取出揭帖,递与他看。琪生接过一看,写道: 揭为淫厕宫墙,污蔑纪纲,大伤风化秽法事。今有恶衿祝琼,虽读孔圣之书,单越先王之礼,不思捉笔跳龙门,惯为钻穴,哪想占鳌扳月桂,惟解偷香。正是卖俏班头,宣淫领袖。邹氏翁里中仁德,为怜才而招席。祝姓子,人中禽兽,拍假馆以吞凤。既已升堂,复入乃室。不止窥穴,又逾其墙。搂处子,邹翁女也。彼丈夫祝姓子欤。乞其不足,更有不可知者。又顾之他扶之,何必问焉。彼施此受,在女子犹宽其责。先强后从,于士人更何其诛。几属同人,鸣鼓而攻犹晚;合里人民,鼎烹而食何伤?于是谨修短揭,遍告合城,共殛淫衿,以肃闺化。是揭。 琪生不看则已,一看就惊得面如土色,半日不能言语,气得发昏,汗如雨下。君赞道:“此一张是我看见,故此揭来,外边不知还有多少哩。此事非同儿戏,关系两家的身家性命。盟兄快些筹画要紧。小弟告别。”琪生扯住说道:“兄且不要去。为今之计,何以策我!” 君赞道:“此事邹老想未必知。若得知时,怎肯与兄甘休?我想别无计较,千着万着,走为上着。乘他未知快些走罢,此是妙计。”琪生道:“若是走时,家里是藏不得。还是到哪里躲避好?”赞道:“既没处去,且到我家去住几天,再作区处。”琪生再不细详其理,一昧恐惧,遂弄得没主意。就悄悄带了书市,急跟君赞到家。君赞就安他在外面书房内住下。 琪生暗想:“遭这祸是哪个起的?这揭帖又没名姓。我这事神儿不知,外边人怎么晓得?就是晓得,与他何因,便出帖揭我?”再摸头不着。又想道:“我也罢了,只是害了小姐与轻烟、素梅三人性命。岂不教我痛杀,不如死休。”又反自解道:“莫忙,且听消息何如。”思来想去不觉大哭。到次日,就打发书童回家安慰父母,因吩咐道:“如老爷奶奶问时,只说相公是因个朋友有要紧事,约往象山县去,不得回家面说,却叫小的来说。 你也不必来了,切不可说我在这里。万一邹家有人来问,也是如此答应,不可有误。”书童应声而去。 不说琪生在平宅。且说邹家不见琪生主仆二人,好生惊异,只道有要紧事到象山去了。邹公也就不问,不在话下。单说君赞用调虎离山之计,将琪生藏在自己家里,私自想道:“这畜生虽然调开,只是我怎么到邹家与小姐相会?就是相会怎能使她必从?”想一想,道:“有了。我不若抚她情诗。到明日晚上,竟悄悄进她房中,若顺我就罢,若不从时,我将此帖挟制她,不怕她不从。岂不妙哉?”于是备酒到书房,与琪生同饮,慢慢试探他的事情,往来的路径门户。琪生是个忠厚人,见他患难相救,信为好人,遂尽情告诉,一毫不瞒。君赞甚是洋洋得意。正合着两句古语道: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次日,君赞出城,到蒲村先寻了着脚之所。到晚,带着情诗往邹家后园来。时值十月下旬,没有月色。君赞为人,素性畏鬼。 这日为色所迷,大着胆前来。才转过儿家门首,忽闻背后悉索之声。却是自家衣服上挂了一根刺枝子,拖在地上响。他哪里晓得?天又罴,暗听得背后响,回头又不见人,登时毛发皆竖。还强挣扎往前行走,响声渐渐紧急,他心中更怕,道:“古怪!” 及站住听时,又不响了。及移步走时又响起来,吓得浑身汗如雨下,被风一吹,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一发着忙,将自己额上连连拍几下道:“啐!啐!” 假意发狠,卷手露臂,道:“是什邪鬼?收来近吾!我是不怕的。”口虽如此说。却心慌意乱,不管是路不是路,一味乱走。脚底下却七高八低的,愈走得快,愈响得高,严然竟像有个人赶来一般。他初时还勉强挣挫,脚步不过略放快些,到后来听得背后响声越狠,只不离他,就熬不过怕,只得没命地飞跑起来。谁想这件东西偏也作怪:待他跑时,这东西在他脚上身上乱撞乱打。他见如此光景,认定是个鬼来迷他,只顾奔命,口中乱喊:“菩萨爷爷救我!” 心虚胆战,不料一个倒栽葱,跌在粪窖里。幸喜粪只得半窖,只齐颈项淹着,浑身屎浸,臭不可言。地窖又深,不能上来。欲待喊叫,开口就淌进屎来,连气也伸不得一口。拼命挨至天晓,幸一个人来出恭,才看见,即去叫些人来捞起。君赞站在地上,满头满脸屎块只是往下滚来,还有两只大袖,满满盛着,一毫未动。连连把巾除丢地下,将衣服脱下,到河边去洗脸洗身上,却没有裤子换,下身就不能洗。远近人来看的,何止一二百人。看了笑个不止,俱怕腌脏,谁来管他。起先粪浸之时,粪是暖的,故不觉冷,如今经水一洗,寒冷异常。登时发起战来,青头紫脸,形状一发难看。正在危急之际,邹公领着家人,拿衣服来与他换。原来邹公家住在前边,有个小厮也来观看,认得是君赞,回去做笑话报与邹公。邹公就忙来救他。见君赞恶状难堪,忙问其故。君赞又羞又恼,答道:“昨夜为鬼所逐,失脚跌下去的。”邹公笑道:“哪里有这事。”吩咐家人:“快将平相公衣服拿去河中洗净。”家人去取衣服,却提起一根大刺针条子来。邹公大笑道:“我说哪里有鬼逐人之理,原来是这件物事。平兄为它吃了苦也。”君赞方才明白,又气又苦,又好笑。 邹公遂同君赞到家,重新沐浴更衣,因而留宿。君赞暗思道:“我为小姐吃此大苦,他怎知道,幸喜就在他家宿歇,真是缘法辐辏。但只是没有情诗,就没了把柄,怎么处?”又道:“罢罢!左右是破相了,好歹走他一遭。万一做出来不妥时,就恶失了这老者,也不为稀罕,难道我有什事求他不成?若是侥幸妥贴,也不枉我这一番苦楚。”算计已定。直到晚上,待邹公进内,人已静悄,他却寻路一般,也到角门口。角门关得紧紧。他就将门弹了两下。恰好素梅在阶沿上玩耍,听得门响,走来问道:“是谁?”君赞道: “我是琪生。”素梅一时懞懂不察,闻得是祝郎,正在渴想之时。忙将门开了。上前一看,陌生不像,便又问道:“你是哪个?”君赞道:“实不相瞒,我是平君赞,来见小姐的。”素梅怒道:“该死胡说。还不走你娘路,去葬你的粪坑!”君赞见骂得切实,顿足道:“葬你粪坑!这句话骂得我刻毒,骂得我狠。我也哪里寻这样一句毒的回她才好。”便道:“你这偷琪生的精!休得口强,有把柄在我手里。好好叫小姐出来便罢。不然,我若恼起来,叫你们俱不得干净。”素梅见他话里有来历,便道:“你既要见小姐,且站在门外,待我通知,再来接你。”君赞见她口软,以为中计,料道必妥贴,点头簸脑道:“我在此立等,你去说来。”素梅依旧将门关上,跑来对小姐道:“祝郎不知有什破绽落在早间那个平臭驴眼里。他公然来硬做,好生无状。怎么回他?”雪娥吓得啼哭起来。轻烟也急得没法,想一想,生个急智,对小姐道:“说不得了,我有一计在此,万一事声张,我与素悔自去承当,决不累小姐。”雪娥拭泪道:“你有何计?”轻烟道:“小姐不要管我,也不要则声,只凭我与素梅做来便见。管叫地又做落汤鸡回去。”因走向素梅耳边道:“如此如此。”素梅笑道:“好计。我去招他来。”轻烟待素梅出来,就将外门闭紧。素梅走去复开角门,抱怨道:“我为你去说不打紧,倒将我一顿肥骂。”君赞道:“她难道不怕死?”素梅道:“你这人,原来是个活现世报。哪里有外人欲见小姐,倒教丫头去明说的理?纵欲相见,也避嫌疑,自然不肯。”君赞被她一句提醒,便笑道:“好个伶俐好人,说得是。待我自去看她如何?”就走进门来。素梅将角门仍旧关好,同他到外门口。君赞就去轻轻一推,哪里推得动?问素梅道:“怎么得进去?”素梅低低说道:“旁边墙上有个雪洞。你从那里进去,甚便。”素梅就领他到洞边。君赞见雪洞其小,只好容一身。里面却明幌幌地点着灯。君赞道:“也罢。我从这里进去,你须撮我一撮。”素梅当真将他身子撮起,君赞遂探头钻入雪洞。将及半截身子之时,素梅咳嗽一声。里面轻烟早将他头发揪在手中,外面下半截身子又被素梅捺住。君赞两只手又紧紧地挤在雪洞里。内外齐齐往下发狠捺住,几乎连肚肠俱磕出来,君赞两头受亏,疼不可忍。正待要叫喊,只见轻烟一手揪发,一手拿着一把又大又尖的快剪子,在他脸上刺一下道:“你若则则声儿,我立时截断你的咽喉子!” 君赞连忙道:“我再不敢则声,千万莫动剪子!只求略放松些,我肠子已压出。”又叫道:“外边的好奶奶,我的脚筋已被磕断,再不放松时,我的屎就压出来了。”一会又哀求道:“二位奶奶,我从今再不敢放肆,求饶我罢。我浑身疼死也。”疼得叫苦连天,将“娘娘”、“奶奶”无般不叫。雪娥在旁倒转怒为笑。轻姻数说骂上一会,问道:“你说把柄在哪里?”君赞道:“其实有诗一首。昨日被压得烂,一时没有。”轻烟与素梅不信,将他遍身乱搜,果然没有。轻烟道:“你怎么敢进来无状?好好实说我就饶你。若有半字糊涂,只是槊死你便罢。”君赞不肯实说。轻烟与素梅就尽力齐往下只一捺,君赞疼得话也说不出来。轻烟将他脸上又是一剪子。君赞骨节将苏,头面甚痛,只是要命。遂将得诗做揭帖、吓他逃走、自己进来缘由直招。三人也暗自吃惊,又问道:“闻祝相公往象山去了,可是为此事躲避么?”君赞道:“正是。”轻烟又叫小姐将笔砚接过来,又取一张纸放在他面前,却将绳一根从雪洞内塞过去,叫素梅将他两脚捆紧,又带住一只在手,又将一根绳扣在他颈项,一头系在脚上,然后将他一只右手鹓出,对他道:“你好好写一张伏状与我,饶你罢。”君赞见她手段,不敢违拗,忙拈笔问道:“还是怎样写?” 轻烟道:“我说与你写。”君赞依着写道: 立伏状。罪衿平襄成于四月初八日在青莲庵遇见邹清泽家小姐,遂起淫心,妄生奸计。不合诬邹氏与同窗祝琪生有染,遂假作揭帖,飞造秽言,色藏祸胎,挑起衅端,欲使两下兴戈,自得渔翁之利。不料奸谋不遂,恶念复萌。又不合于本年十月二十九日,夤夜穴入绣房,意在强奸。邹氏下从,大喊救人,竟为家人捉住,决要送官惩恶。是恶再三恳求保全功名,以待自新,故蒙赦免,眷恶廉脏。此情是实,只字不虚。恐后到官无凭,立此伏状存案。 嘉靖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立伏状罪衿平襄成写完又叫打上手印。轻烟交与小姐收好。却笑对君赞道:“死罪饶你,活罪却饶不得。待老娘来伏事你。”遂将他头发剪得精光,又一手扯过净桶,取碗屎,将他耳、眼、口、鼻、舌俱塞得满满,把黑墨替他打一个花脸。然后把绳解开放他,就往外一推,跌在墙下。素梅还怕他放赖,匆匆跑过来,相帮轻烟掇着净桶出来,一人一只碗,把屎照君赞没头没脸乱浇将来。君赞被推出雪洞,正跌得昏天黑地,遍身疼痛,见她二人来浇屎,急急抱头跑出角门,如飞而去。 轻烟二人闩上角门,一路笑将进来。雪娥也微微含笑。三人进房议论,又愁祝郎不知此信,未免留滞象山。怎地寄信与他,叫他回来?三人愁心自不必细说。闲话略过,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爱情郎使人挑担 词曰: 喜得情人见面,娇羞倒在郎怀。获持一点待媒谐,又恐郎难等待。教妾柔心费尽,游蜂何处安排。权将窃玉付墙梅,聊代半宵恩爱。 右调《西江月》 说这君赞,又弄了一身臭屎出来。 这一遭身上倒少,口内却多,竟有些些赏鉴在肚里。 跌足恨道:“活遭瘟!连日怎么惯行的是屎运。”这样美味,其实难尝。幸而房中有灯,又有一壶茶。取些漱了口,脱却外衣,搌却头脸与身上。一壶香茶用得精光,身上还只是稀臭。心内想道:“天明邹老出来,见我这样断发文身,成何体面,就有许多不妙。不若乘此时走了罢。”遂逾垣而去。天已微明,急急回来。到得家里无顿入内,竟入书房,重新气倒椅上。合家大惊。琪生也才起来,闻知这无气像就进书房来看视,却远远望见两个女人在里面。那一个年少的,真正是天姿国色,美艳非常。那女子脸正向外,见琪生进来,也偷看几眼。琪生魂迷意恋,欲要停步细观,却不好意思,只得退出来。 心中暗道:“今日又遇着相思债主也。”你道那二女子是谁?原来君赞父母双亡,家中只一妻一妹。那个年长些的,是君赞妻陈氏,也有六七分容貌,却是一个醋葫芦、色婆婆。君赞畏之如虎。那个年少的,正是君赞妹子,字婉如,年方十六,生得倾城倾国,妩媚无比。 樱桃一点,金莲三寸,那一双俏眼如凝秋水,真令人魂销。女工自不必说,更做得好诗,弹得好琴。父母在时,也曾许过人家。不曾过门,丈夫就死了,竟做个望门寡。哥哥要将她许人家,她立志不从,定要守孝三年,方才议亲,故此尚未许人。房中有个贴心丫鬟,名唤绛玉,年十八岁,虽不比小姐容貌,却也是千中选一的妙人,也会做几句诗。心美机巧,事事可人。君赞时时羡慕,曾一日去偷她。她假意许他道:“你在书房中守我,待小姐睡了就来,却不可点灯。点灯我就不来。”君赞连应道:“我不点灯就是。你须快来。”遂扬扬先去。这绛玉眼泪汪汪走去,一五一十告诉陈氏。陈氏就要发作,绛玉止道:“大娘不要性急,我有一计。如今到书馆如此而行。”陈氏大喜道:“此计甚好。”遂到书房,绛玉也随在背后。 天色乌黑,君赞正在胆战心惊地害怕,惟恐鬼来。听得脚步响,慌问道:“是谁?”绛玉在陈氏背后应道:“是我来也。”君赞喜极,跑上前将陈氏竟搂在怀内,摩来摸去,口内无般不叫。陈氏只不则声。君赞伸手摸着她下体,道:“好件东西。我大娘怎如得你的这等又肥又软。”陈氏也不则声。君赞弄得欲火如焚,就去脱她裤子。陈氏猛地大喊一声,君赞竟吓了一跌。被陈氏一把头发揪在手,便拳打脚踢,大骂道:“我把你这没廉耻的枣核钉!做得好事!平日也是我,今日也是我,怎么今日就这般有兴得隙,又这等赞得有趣。难道换了一个不成?怎又道:‘大娘不如你的又肥又软。’你却不活活见鬼,活活羞死!”说完又是一顿打。绛玉恨他不过,乘黑暗中向前将两个拳头在他背上如擂鼓一般,狠命地擂了半日。他哪里知道?只说是陈氏打他。疼不过,喊道:“你今日怎么有许多拳头在我后心乱打?我好疼也。”陈氏又气又好笑,君赞只是哀求,幸亏妹子出来解劝方罢。自此君赞遇见绛玉,反把头低着,相也不敢相她一相。岂不好笑?前话休题,再说君赞气倒椅上。众人不知其故,见他头发一根也没了,满脸黄的黄、黑的黑,竟像个活鬼,大为惊骇。又见满身稀臭,俱是烂屎,污秽触人。就替他换下衣服,取水洗澡。陈氏问他缘故,只不答应。君赞连吃了两番哑苦,胸中着了臭物,吃了惊,又被轻烟二人两头捺上捺下,闪了腰胯,就染成一病。寒热齐来,骨节酸痛,睡在书房不题。 一日,琪生欲到书房去看君赞。刚刚跨出房门,恰好与婉如撞个满怀,几乎将婉如撞了一跌,还亏琪生手快,连连扯住。原来婉如独自一人,也要到书房去看哥哥。因这条路是必由之地,要到书房定要打从琪生门首经过。婉如才到门口,恰值琪生出门,故此两身相撞。琪生扯住婉如,遂作揖道:“不知观音降临,有失回避。得罪,得罪。”婉如原晓得琪生是哥哥朋友,今见是他,回嗔变羞,也还了一礼,微微一笑,跑向书房去了。 琪生直望她进了书房,才复进房来。欢喜道:“妙极!妙极!看她那娇滴滴身子,一段柔媚之态,羞涩之容。爱杀!爱杀!我祝琪生何幸,今日却撞在她绵软的怀里,粘她些香气?我好造化也。”又想道:“看她方才光景,甚是有情。她如今少不得回去。待我题诗一首,等她过时,从窗眼丢出,打动她一番,看她怎样。只不知她可识字否?不如将凤钗包在里面更好。”不一会,婉如果至,才至窗前,就掉下一个纸包来。婉如只说是自己东西,遂拾在手中,又怕撞着琪生,忙走不迭。琪生见她拾了去,快活不过。 说这婉如走进房中,捏着纸包道:“这是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一支凤钗,“不知是哪个的?”又见纸包内有字,上写绝句一首: 梦魂才得傍阳台,神女惊从何处来? 欲寄相思难措笔,美人着意凤头钗。 婉如看完,知是琪生有心丢出的。暗道:“那生才貌两全,自是风流情种。我想哥哥见如此才人不与我留心择婿,我后来不知如何结局?我好苦也。”不觉泪下。又想道:“或者也已有聘亲了,哥哥故不着意?”正在猜疑,恰好绛玉走至面前。婉如忙收,不及,已为看见。绛玉问道:“小姐是哪里来的钗子?把我看看。”婉如料瞒不过,遂递予她。绛玉先看凤钗道:“果是好支钗子。”及再看诗,暗吃一惊,笑道:“是哪个做的?”婉如就将撞见琪生,拾到缘由告诉她。绛玉见小姐面有泪容,宽慰道:“这是狂生常态。小姐置之不理便罢,何必介怀。”婉如道:“这个不足介意。我所虑者,哥哥如此光景,恐我终身无结果耳。”绛玉已晓得小姐心事,便道:“祝生既有情于小姐,又有才貌,若配成一对,真是郎才女貌,却不是好?”婉如道:“这事非你我所论。 权在大相公。”绛玉道:“大相公哪知小姐心事?恐日后许一个俗子,悔之晚矣!小姐何不写个字儿,叫琪生央媒来与大相公求亲?他是大相公好友,自然一说就允。”婉如道:“疯丫头,若如此乃是自献了!岂不愧死。”婉如说完长叹一声,竟往床上和衣睡倒。绛玉将凤钗与诗就替小姐收在拜匣内,不题。 再说琪生又过数天,见婉如小姐并无动静,又不得一见,惆怅不已。心中又挂念雪娥三人,忽想道:“我在此好几天,并不闻外边一些信息,想已没事。平兄又病倒,我只管在此扰他,甚不过意。不若明日回去,再作道理。”再又想道:“我的美人呀,我怎地舍得丢你回去?”遂一日郁郁不乐,连房门也不出,一直睡到日落西山。起来独自一人,闷闷地坐了一会,连晚饭也不吃,竟关门上床。头方着枕,心事就来。一会挂牵父母,一会思想雪娥三人情份,一会又想到婉如可意。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坐起一会,睡倒一会,心神不宁,五内乱搅。不一时,月光照窗,满室雪亮,遂起来开门步月。只见天籁无声,清风淅淅,口内低低念道:“小姐,小姐,你此时想应睡了。怎知我祝琪生尚在此捣床碾枕,望眼将穿?凤钗信息几时到手?”因走下阶,对月唏嘘。独自立上一会,信步闲行。见对面一门未关,探头去张,却是小小三间客座,遂踱进去闲玩。侧首又是一条小路,走到路尽头,又有一门,也不关。进去看时,只见花木阴浓,盆景砌叠。正看之时,忽闻琴声响亮。侧耳听之,其音出自花架之后,遂悄悄随声而行。转过花架边,远远见两个女子,在明月之下,一个弹琴,一个侍立。琪生轻轻移步,躲在花架前细看,原来就是小姐与绛玉。琪生在月下,见小姐花容,映得如粉一般,严然是瑶宫仙女临凡。登时一点欲心如火,按掠不住。恰好绛玉进去取茶,琪生思道:“难得今日这个机会。从此一失,后会难期。乘此时拼命向前与她一决,也免得相思。”就色胆包身,上前抱住婉如,道:“小姐好忍心人也。”把婉如一吓,回头见是琪生,半啧半喜道:“你好大胆,还不出去。”遂将手来推拒。棋生紧紧不放,恳道:“小姐,我自睹芳容之后,整日度月如年,想得肝肠欲断,日日郁郁待死。我又未娶,你又未嫁,正好做一对夫妻。你怎薄情至此?”婉如道:“你既读书,怎不达礼?前日以情诗挑逗,今日又黑夜闯入内室,行此无礼之事。是何道理?快些出去!” 琪生跪下哀求道:“小姐若如此拒绝,负我深情,我不如死在小姐面前还强似想杀!看小姐于心何忍。”婉如不觉动情,将他扶起,道:“痴子!君既有心,妾岂无意?只是无媒苟合,非你我所行之事。你何不归家央媒与我哥哥求亲,自然遂愿。”琪生道:“恐令兄不从,奈何?”婉如道:“妾既许君,死生无二。若不信时,我与你就指月为盟。”琪生遂搂着小姐交拜而起。琪生笑道:“既为夫妇,当尽夫妇之礼。我与你且先婚后娶,未为不善。”因向前搂抱求欢。婉如正色道:“妾以君情重,故以身相许。何故顿生淫念,视妾为何如人耶?快快出去。倘丫头们撞见,你我名节俱丧,何以见人。”琪生又恳道:“既蒙以身相许,早晚即是一样,万望曲从,活我残生。”就伸手去摸她下体。婉如怒道:“原来你是一个好色之徒!婚姻百年大事,安可革草。待过门之日,自有良辰。若今日苟合,则君为穴隙之夫,妾作淫奔之女,岂不贻笑于人?即妾欲从君,君亦何取?幸毋及乱。若再强我,有死而已。”琪生情极哀告道:“我千难万难,拼命进来,指望卿有恋心,快然好合。谁知今又变卦,我即空返,卿即亦何安?此番出去,不是想死,定是害死,那时虽悔何及,卿即欲见我一面,除非九泉之下矣。”说罢泣涕如雨,悲不能胜。婉如亦将手搂着琪生哭道:“妾非草木,岂无欲心。今日强忍亦是为君守他日之信,以作合卺之验耳。不为君罪妾之深也。妾心碎裂,实不自安,亦不忍得看你这番光景。如之奈何?”低头一想,笑道:“妾寻一替身来,君能免妾否?”琪生笑道:“且看替身容貌何如。若果替得过,就罢。”婉如遂呼绛玉。 原来绛玉拿茶走至角门,见小姐与琪生搂抱说话,遂不敢惊她,却将身躲在内里,张望多时。今闻呼唤方走出来,掩口而笑。婉如指着绛玉向琪生笑道:“此婢权代妾身何如?”琪生见她生得标致,笑道:“只是便宜了我。”遂将绛玉一把搂在怀内。绛玉羞得两片胭脂上脸,便力拒。无奈婉如向绛玉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你权代劳,休阻他兴,今后他自看顾你。”绛玉道:“羞答答的,小姐的担子,怎么把予我挑?苦乐未免不均。”婉如又笑道:“未知其乐,焉知其苦,你顺从他了罢。”绛玉躲避无地,被琪生抱进房中,无所不至。正是:他人种瓜我先吃,且图落得嘴儿胡。 哪知绛玉又是一个处子。只因年长,不似素梅、轻烟苦楚。那些茑啼娇转,花碎柔声,狎妮之态不想可知。 二人事完,扫去落红,并肩携手出来。见婉如立在阶前玩月。琪生向前将两手捧着她鬓脸,在香腮上轻轻咬上一口,笑道:“却作局外人,无乃太苦乎?”婉如也笑道:“妾享清虚之福,笑你们红尘攘攘之为苦耳。”因见绛玉鬓发凌乱,脸尚有红色,就带笑替她整鬓,道:“你为我乱鬓,喘息尚存,从今却是妇人,实苦了你也。”绛玉含羞微笑。琪生应道:“她还感你,要酬谢我等,怎说苦她?”绛玉笑道:“方才先在地上,那般猴急的涎脸,救急的眼泪,好不羞。不是你大动秦庭之哭,正好没人睬你哩。”婉如大笑。三人正说笑得热闹,忽闻鸡声乱鸣,开开欲晓。婉如遂同绛玉送琪生出来。琪生对婉如道:“卿既守志,我亦不强。只是夜夜待我进来谈笑何如?”婉如笑道:“若能忘情于容,虽日夜坐怀何妨。”齐送至门首,三人分别。 看官你道他家门如何不关,就让琪生摸进来?这有个缘故。君赞妻子陈氏,酷好动动,是一夜少不得的。只因丈夫病倒,火焰发作,其物未免作怪,抓又抓不得,烫又烫不得,没法处治。 遂仰扳了一个极有胆量、极有气力、最不怕死的家人,唤作莽儿,这夜也为其物虫咬。直待丫头众人睡尽,故此开门延客。正是一人有福,携带一屋。琪生恰好暗遇着这机会。婉儿的房却住在侧首,与陈氏同门不同火,也因睡不着,故此弹琴消闷。哪知琪生又遇着巧,也是缘法使然。这来生别了婉如、绛玉,进入房中竟忘闭门,解衣就睡。一觉未醒,早有一人推他,道:“好大胆,亏你怎么睡得安稳?”琪生吓得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招刺客外戚吞刀 诗曰: 本待欲擒山上虎,谁知错射暗中獐。 刀头误染冤魂血,半夜铮铮铁也伤。 却说琪生正睡得鞬鞬的,忽一人进来推道:“好大胆!日已三竿,这时还睡!” 琪生惊醒,见是绛玉,笑道:“我在此养精蓄锐,以备夜战。”绛玉把眼一偢道:“你若只管睡觉,恐动人捉贼。还不快些起来,小姐有帖在此。怕有人至,我去也。”遂将帖子丢在床上,匆匆而去。琪生起来开看,却是绝句诗一首,道: 妾常不解凄凉味,自遇知心不耐孤。 情逐难飞眉黛损,莫将幽恨付东隅。 祝君才郎文几弱妾平氏婉如泣笔 琪生看完道:“哪知她也是高才,一发可爱。”遂珍藏拜匣。用完早膳,走到君赞处问安。君赞病已渐渐好了。他是个极深心、极有作为的人,待琪生全不露一些不悦的圭角,还是满面春风,更比以前愈加亲热,胸中却另有主张,如剑戟麟甲相似,真是险不过的人。二人谈了半日,琪生依旧回房,也不思想回去了。 至晚却又依路进去。这遭却有绛玉接应,一发是轻车熟路。行至角门,早见婉如倚门而待。两人携手相搀,并肩而坐,。在月下畅谈。婉如倚在琪生怀中,绛玉傍坐,三人嘲笑,欢不可言。婉如偶问道:“你既未完亲,那凤钗是哪里的?却又带在身边。”琪生陪笑道:“我不瞒你,你却不要着恼。”遂将遇邹小姐三人始未说出。又道:“若日后娶时自不分大小,你不必介意。”婉如笑道:“我非妒妇,何须着慌。只要你心放公平为主。”琪生接着她道:“好个贤惠夫人,小生顶戴不起。”婉如又笑道:“我不妒则不悍,何必又作此惧内之状。”绛玉也叹道:“如今得陇就望蜀,已自顶戴小姐不起,到后日吃一看二之时,看你顶戴得哪一个起?”婉如与琪生大笑。琪生顿得情兴勃发,料婉如决不肯从,只是连连打呵欠,以目注视绛玉微笑。绛玉低头不语,以手拈弄裙带。婉如已知二人心事,含笑对琪生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若体倦,到我房中略睡睡,起来与你做诗玩耍。若要茶吃,我教绛玉送来。”琪生会意,就笑容可掬地进小姐房中,见铺饰精洁,脂粉袭人。又见牙床翠被,锦裳绣枕,香气扑鼻,温而又软。一发兴动,遂倒身睡在小姐床上,连要茶吃。 外边小姐唤绛玉送茶进来,琪生就捉她做成串对儿了。两人事完就起身整衣出来。婉如迎着笑道:“你们一枕未阑,我已八句草就。”遂复同琪生、绛玉到房取纸笔写出道: 题月 云开空万里,咫尺月团圆。 鸟遂分光起,花还浸雨眠。 冰人分白简,玉女弄丝鞭。谁识嫦娥意,清高梦不全。琪生赏玩,鼓掌大赞道:“好灵心慧手,笔下若有神助。句句是咏月,却字字是双关,全无一点脂粉气。既关自己待冰人,又寓绛姐先伴我,却又以月为题主,竟关着三件。才情何以至此?”绛玉也接过来,看见诗中寓意可怜,自不过意,向小姐道:“我不善做诗,也以月为题,胡乱诌几句俗话,搏小姐与祝相公笑笑。”也写道:有星不见月,也足照人行。若待团圆夜,方知月更明。 婉如与琪生看了赞道:“倒也亏她,更难为她这点苦心。”琪生拍着绛玉肩背笑道:“这小星之位自然是稳的,不必挂心。”三人齐笑。琪生也取笔作一首月诗寓意道: 皎皎凝秋水,涓涓骨里清。冰清不碍色,玉洁又生情。鸟渡枝头白,鱼穿水底明。团圆应转眼,可怜听琴声。婉如与绛玉同看,赞不绝口。道:“君之才,仙才也。其映带题面,含蓄情景,句句出人意表,字字令人心服,自非凡人所及。”三人做完诗,婉如又取琴在月下弹与琪生听。音韵锉锵,袅袅如诉,闻之心醉神怡,令人欲歌欲泣。琪生听得快活,就睡在琴旁,以头枕在绛**上,以手放在小姐身上,屏气息声,细聆奥妙。及至曲终,犹余音清扬,沁人情性。婉如弹罢,拂弦笑道:“郎君一手分我多少心思。”琪生嘿然笑道:“我兀乐以忘忧,竟不知尚有一手久碍于卿之佳境。”绛玉又笑道:“你倒未必忘忧,只忘了我这个枕头酸麻了。”三人齐笑个不住,就取酒吃,行令说笑,好不兴头,房中虽还有两个丫头,俱在后面厢房宿歇,尚隔许多房子,门又反扣,哪里听见?任凭他三人百般狎妮、调笑、谑混,有谁知道?琪生饮得半酣,将二人左右一边一个搂着,口授而饮,连小姐的金莲也搬起来捏捏摸摸,玩耍一番。婉如也不拒他,凭他摩顶放踵。自己也村一会、雅一会的相调,只不肯及乱。琪生只拿着绛玉盛水。三人一直玩至鸡鸣方散。 自此无一夜不在一处共乐。渐渐胆大,绛玉连日里敢还常到琪生房中取乐。一连多少天,倒也耍得安稳。 谁想乐极悲生。君赞病已大好,不过坐在书房调理头发。一日正午时候,偶然有事进内,走至琪生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打窗眼一望:只见琪生与绛玉搂抱做一堆,只差那一点不曾连接。君赞大怒,也不惊破他,连连暗回书房,恨道:“这小畜生,如此无礼。前番当面讥消我势利,今朝背地奸我丫鬟。此恨怎消?且此人不死,邹氏难从。”越想越恼,发恨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就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晚间吃酒时,对琪生说道:“小弟不幸为病所苦,一向来曾料理到盟兄身上,负罪良多。料知己自能原情。我今日替盟兄细细揆审,邹家此时不见动静,必定是不知,没事也不见得。然而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明晚盟兄何不悄悄私到邹小姐处,讨个实信,倒也安稳。省得只管牵肠挂肚,睡在忧苦场中。一则令尊令堂不知盟兄下落,二则邹小姐三人必盼望盟兄。或至相思成疾,反而小弟做了盟兄的罪人了。”琪生也道有理,心中感激,满口应承,谢之不尽。夜阑各散。 君赞私唤莽儿到书房,取出一锭银子,对他道:“我家中只有你膂力甚大,心粗胆壮,为人忠心可托。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今儿赏你这锭银子。若做得干净时,我自抬举你管两个庄房,还娶标致妻子与你。”莽儿道:“相公差遣焉敢不去,何必赏银?不知是何事?求相公说明,虽赴汤蹈火也要做了来。”君赞道:“好!好!我说你有忠心,果然不差。叵耐祝家这小畜生,竟与绛玉小贱人有奸。我欲置之死地,但家中不便下手。他日日在我家思想邹小姐,我诱他明晚去私会小姐。你到明晚可悄悄闪进邹家后园,将他一刀杀了,急急回来,人鬼不知,除此一害。如万一有什话说,我自料理,你放心去做就是。只是不可走漏风声,此为上着。”莽儿见君赞一顿褒奖,花盆好不会顷,又为利心所动,慨然应允而去。 次日,君赞待琪生动身出门后,就去向妹子尽情说绛玉如此没廉耻 。婉如闻言,几乎吓傻,只得假骂道:“这贱人该死。”君赞也不由妹子做主,就去叫绛玉来,骂道:“我道你贞节可嘉,原来只会偷外汉!” 遂剥下衣服,打一个半死,也不由她分辩,立刻就唤王婆婆来领去卖她。婉如心如刀割,再三劝哥哥恕她,不要卖出,恐惹人笑话。君赞立意要卖,怒道:“这样贱人还要护她!岂不替你妆幌子?连你闺女体面也没有了。你若房中没人伏事,宁可另讨一个。”婉如气得不好则声。顷刻媒婆来领绛玉。绛玉大哭,暗向小姐泣道:“谁知祝郎才动脚我就遭殃。小姐若会他时,可与我多多致意,我虽出去,决不负他,当以死相报。切勿相忘,教他访着媒婆,便知我下落,须速来探个信息。我死亦瞑目。”遂痛哭一场,分手而别。 恰好一个过路官儿,正寻美女要送严嵩。媒婆送去,一看中意,两下说明,即日成交,就带人去。这事虽在同时,还在琪生之后,按下不题。 却说来生听君赞言语有理,当晚酒散就进去与婉如、绛玉二哭别。二人一夜栖栖惶惶,你嘱咐,我叮咛,眼泪何曾得干。天明只得痛哭分别,出来又去别却君赞。君赞送出门,嘱道:“这是盟兄自己的事,紧在今晚,早去为是。小弟明日洗耳专听佳音。”两下拱手而别。琪生在路想道:“家中父母一向不知消息,两个老人家不知怎么心焦。总之今日尚早,不免先到家中,安慰见父母,又可先访访外边动静,再去不迟。”打算已定,竟奔家来。父母一见,如获珍宝。两个老人家问长问短,哪里说得尽头。时已过午,琪生一心要去,便道:“孩儿还要去会个朋友,明日方得回来。”祝公道:“才走到家如何又要出门?有事亦在明日去罢。”琪生道:“有紧要事,约在今日。”老夫人道:“是何事这等紧要?”琪生一时没法子回答。夫人道:“料没什大事,迟日去不妨。”琪生执意不肯。祝公与夫人齐发怒道:“你在外许多日子,信也没个寄来。教我两人提心吊胆,悬恳而望。 你难道没有读过书,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何曾学他半句?你今日归家,正该在我父母面前谈说谈说,过他三日五日再出门去未迟。怎坐未暖席又想要去?可知你全不把父母放在心上,竟做了狼心野性。这书读他何用!我又要你儿子何用!” 千不孝,万不孝,忤逆的骂将起来。琪生见父母发怒,只得坐下道:“孩儿不去就是。”遂郁郁在家不题。单说邹泽清在家,日日盼望琪生不至。这日才到一个内亲,却是夫人戴氏的堂侄,名戴方城。父亲戴松,是个科甲。是严嵩门下第一位鹰犬,现任户部侍郎。这方城因姑娘在时,常来玩耍,见表妹标致,心上想慕。因表妹年幼,不好启齿。后来姑妈又死,一向不曾来往。近日因父亲与他议亲,他就老着脸要父亲写书向姑夫求亲。父亲道:“路途遥远,往返不便。既是内亲,不妨你将我书自去面求。万一允时,就赘在那里,亦无不可。”故此特到邹家。邹公心中原有招琪生之念,只待他到馆面订。今见内侄来求,心上就犹豫不决,且安顿在后园住下。 恰好这晚莽儿进园行刺,悄悄越墙而过,行至园中,伏着等候。这晚是云朦月暗,方城偶出书房,门外小解。莽儿恍恍见个戴巾的走来,只道是琪生,心忙意乱,认定决是琪生,走上前照头尽力一刀,劈做两开,遂急急跳墙回家献功。 那戴家家人见相公半日不进房,忽听得外边“扑”的一声响。其声甚是古怪,忙点烛笼来照,四下一望,哪有个相公的影?才低下头来,只是一个血人倒在地上。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就是他贵主人,吓得大声喊叫。惊得邹公连忙出来,看见这件物事,吓倒在地,没做理会。戴家人连夜县堂击鼓的击鼓,打点进点,报信的报信。数日之间,戴家告下谋财害命的状来,将邹公拘在县里。一拷六问,严刑拷打,备尽苦楚。雪娥在家日夜啼哭,自己是女子,不能出力。幸亏轻烟母舅吴宗是本县牢头禁子,央他去求分上,打点衙门。往戴家求情,戴家哪里肯听,定要问他抵偿。好不可怜!话分两头,再说君赞这枣核钉。当晚见莽儿回来,报说事已做妥。好生欢喜,赏了莽儿些银子,自己却一夜算计道:“我虽吃尽若干苦恼,受了丫头之气,但那日邹小姐并不曾出一恶言。有然有情于我,却怎地弄得她到手?”思量一夜,并无半条计策。到次日,老早着人打听邹家消息,方知杀差了。又惊又恼道:“那畜生又不曾除得,反害却邹老与小姐。怎么处?”一连几日,放心不下。遂将巾帻包好新样头发,自己要到县前访信。出门忽撞见一个大汉,项上带着麻绳、铁索,许多人围送过去。君赞问人,说是才拿住的有名强盗,叫做冯铁头。君赞闻知,陡然一计上心。急回家取了若干银子,到县前弄个手段,竟要买嘱那强盗来扳害琪生做窝家。 不知琪生此番性命何如,再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遭贪酷屈打成招 词曰: 生死从来有命,无缘空想娇娥,千方百计起干戈,再将大盗扳他。恰遇剥皮县令,纵然铁汉才过。书生漫无生活计,暂时且受煎磨。 右调《西江月》 且说平君赞虽恨莽儿杀差了对头,又不好声张此事,难为莽儿。闷闷不乐,踱进踱出,再想不出一个弄杀琪生之计。且自出门走走,恰好遇着两个捕人锁着一班强盗走过。不觉计上心来,便想买盗扳答琪生。遂尾着强盗,到了县前。扯过捕人,寻个僻静去处,问这盗首姓什么。捕人道:“在下也不知道他什么名字,人都叫他冯铁头。 相公问他何干?”君赞便将心事对他说明,许他重谢。 捕人转身便与冯铁头商量道:“你今一见过官来,衙门内有许多使费、监内有许多常例要分。我看你身无半文,也须生发些用用,方不受苦哩。”冯铁头道:“纵如此,咱又无亲戚在此,钱银从何措备?只好拼命罢了。”捕人道:“我倒为你生发一路在此。你若依我行去,只用一二句话,吃也有,银子也有。”冯铁头道:“好个慈悲的差公。咱在江湖上,人也杀过多少,何难没两句话?你请说来。”捕人便将扳害祝琪生做窝家的事教他道,“官府如夹打你的时节,你便一口供出他来。你的衙门使费,监中用度,都在我身上,一文都不要你费心。”冯铁头道:“多承感情,敢不领教。”捕人见已应允,就往复君赞道:“强盗已说妥了,须得百金方好了事。你若要处个死情死意,县里太爷也须用一注,方能上下夹攻,不怕他不招认。”君赞道:“此番自然要处他一个死,断不可放虎归山。”一面拿出银百两,与捕人看看,道:“占堂冯铁头果然招出祝琪生,琪生一到官,你便来取此银子罢。”一面收拾二十名长夫,顷烦一最用事的书房钱有灵送与孙知县,要他不可因琪生是乡绅之子,又是秀才,轻轻发落,必须置之死地。却好孙知县是有名的赃官,又贪又酷,百姓送他一个大号,叫“孙剥皮”。凡告状人寻着他,不但咬他一口,直到剥他的皮,方才住手。至于强盗所扳,极是顺理的事,一招一夫,怕他不招。自得了采头,遂立刻出签,拿窝盗犯生祝琪生听审。 差人忙到祝家门上问:“祝相公可在家么?”管门的道:“你是哪里来的?要见相公做恁事?”差人便道:“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的,不知何事请相公立刻过去一会。”祝公闻言,对儿子道:“来得诧异,我与县尊素不往来,又非季考之期,名帖也不见一个,忽然来请?还须容个明白方行。”奈外边两个差人催得甚紧。 琪生对父亲道:“谅无大事。待孩儿去走走就回。”随即出来,与二人同行。那差人也并不要祝家一盅茶吃。看官你道天下有这等不要钱的公差么 ?只因枣核钉已送过差人十两银子,说道”不要得祝家分文,决要立时带他落地,不可被他知风逃脱”的缘故,所以即刻骗到县中。恰好孙剥皮坐堂听审,一面叫监里取出冯铁头来,与琪生对质。 琪生初意走上堂来,正要与县尊行礼,及至跪将下去,差人忙禀“犯生带到!”知县泰然不理,反将案桌一拍,道:“好个诗礼之家!如此清平世界,何故窝藏大盗?”琪生闻言,犹如青天霹雳:“不知此话从哪里来的?生员闭户读书,老父休养在家,平素不交面上可疑之人。老父母此言必有差误??”道犹来了,只见牢中早带出冯铁头来。 剥皮便道:“这不是你窝的人?差与不差,你自问他。”琪生遂向冯铁头乱嚷道:“我从不与你识面,是哪一年、哪一月窝你的?好没良心伤天理!必是名姓相同,扳差是实。”冯铁头道:“一些不差。你假不认得咱,咱却真认得你。满县多少人家,咱何不扳别人,独来扳你?你自去想一想,必有缘故。请招了罢。”剥皮见琪生不招,便道:“不动刑是决不招的。且带起收监,待我申过学院,革退衣巾再审。”立时申文革去秀才,重提细审。此审竟不问虚实,先打三十大板,然后连问:“招也不招?”琪生打得死而复生,哭诉道:“毫无踪影之事,如何招得?”剥皮又不许他再开口,便叫夹起来。立时双夹棍一百敲,已是昏跪在地下了。看官,你道一个幼弱书生,如何当得如此极刑,自然招了。剥皮便叫立刻图招,同冯铁头一齐监候不题。且说祝公见儿子屈打成招,正在愤急之际,适值郑飞英来望,说及此事,大为不平,道:“太平之世,岂为盗贼横扳,吾辈受屈之理?明日待小侄约些学中朋友,吵到县中去,问那孙剥皮,如何昏聩至此?我辈可以鱼肉,小民一发死了。老伯不必忧虑。”一径别了祝公,先主见平君赞。说及琪生被盗扳之事,“吾兄可闻得么?” 君赞道:“怎不知道?但别的讼事可为祝兄出办,若说到窝盗二字,当今极重的盗案,断管不得的。 那问官倘若说道‘你来讲情,分明是一伙的’,如何是好?”飞英道:“祝兄是被盗所扳,又非图财害命真正强盗,保举何害?”君赞道:“窝家更不可保。倘若强盗见我们出头强保,他怀恨在心,不叫同伙的来打劫我们,便再来扳起我来,不是当耍的。只可送些酒食进监里去问候他,便是我辈相与之情了。兄请细思之。”郑飞英见他言语甚淡,便立起身道:“小弟一时不平,且为吾辈面上,不可坏了体统,已约了通学朋友,动一公举呈子。吾兄不来,恐为众友所笑。”君赞道:“小的来是决来的,但不可把贱名假呈头。近日功令最恼的是公呈头儿,况且祝兄已自认了,公呈恐未必济事。”飞英道:“呈头自然是我,岂有用兄之理。只求兄即日早些带了公服在县门首会。”一拱而别,飞英再往各朋友处一联。 次日,先在县门外候齐了众友。待孙剥皮升堂,众友一拥而进,郑飞英拿着呈子,跪禀道:“生员们是动公举的。”剥皮接上呈子一看,是长夫坑儒,道学不平事。便道:“诸生太多事了,岂不闻圣谕:凡是不平之事许诸人,不许生员出位言事。况且强盗重情,更不宜管。祝琪生窝盗,诸生自然不得而知。本县亦不敢造次成招。已曾申详过学道,革去衣巾,方才审定。与众生员何干?”郑飞英道:“祝琪生朝夕与生员辈会文讲学,如何有窝盗之事。还求老父母细察开释,不可听强盗一面之词,至屈善良。”剥皮怒道:“据你所言,强盗竟不该载有窝家的了,律上不该载有窝家的罪款的了。本该将公呈上名姓申送学道,念你等为朋友情面上相邀,得他一个感激,便来胡闹,姑不深究,请自便罢。”众人知不济事,皆往外走。郑飞英还立着道:“天理人心,如何去得?” 那孙剥皮道:“众生员俱退避,独你哓哓不已,想是窝盗,你也知情的。”郑飞英见他一片歪话,只得恨恨而出。 独有平君赞乐杀,一路自忖道:“真正钱可通神。若不是这二十名长夫在腰里,哪能够如此出力。 琪生此番定中我计了。”到家忽想起邹小姐来:“如何生个法儿,骗得她到手,方遂吾之愿。”适值王婆婆走到,说起小姐要讨一个丫鬟,“倒有个与绛玉姐一样的在此,只是身价也要与绛玉姐一样,不知相公可要么?”君赞道:“相貌果像得绛玉,她的身价尚在,就与她罢了。但不知是哪一家的使女。”王婆道:“说也可怜,就是邹泽清老爷家的。他因遭了人命官司,对头狠得紧,把家私用尽,到底不能出监。小姐无计可施,只得两个丫头,入卖一个为衙门使用。”君赞闻言满心欢喜道:“妙极,巧极。邹小姐机缘恰在这个所在了。”遂与妹子说道:“我原许你讨个使女。今日王妈妈来说,有一个与绛玉一般的,即将卖绛玉的原银与你讨来。你意下若何?”那婉如含笑道:“人是要的,悉凭哥哥主张便了。”王婆遂同了平管家到邹小姐处交足银子,就要领素梅上轿。 谁知轻烟、素梅俱是小姐朝夕不离,心上最钟爱的。何独把素梅来卖?但轻烟一来因他母舅吴宗衙门情熟,邹公上下使用,全情于她。二来有她母舅在彼,监中出入便利。三来留她做伴小姐,意不寂寞。千思万算,只得将素梅卖些银子救父亲之命。三人久已商量定的,但今立刻起身,自难割舍,三人哭做一团,自午至西,只是不住。连做媒的也伤心起来,不胜凄怆。倒是素梅抹了眼泪,朝小姐拜别道:“小姐不必悲伤了。我与小姐不过为老爷起见,况又不到远处去,日后还有相见之时,也不可料得。我去罢。”又与轻烟作别,道:“我去之后,小姐房内无人,全烦姐姐服侍。我身虽去,心是不去的,定有重逢之日,且自宽怀。”竟上了轿,到得平家。 一进门来,见了平君赞便知不好了。心中刀刺一般,自忖:“此人是我与轻烟姐的对头,怎我偏落在他手里。当日那样凌辱他过的,今在他门下,自然要还报了。但我辱他不过一时,他要辱我何日得完?”又转一念想道:“我原以身许祝郎的,祝郎已不知下落,总以一死完我之愿便了,怕不得这许多。”遂大着胆,竟上前去见礼。 里边听得买的人到了,婉如与陈氏,都走出来见礼。素梅逐位叩头完了。陈氏一见素梅姿容体态,醋瓶又要发作了。便开口吩咐道:“你是姑娘讨来做伴的,以后只在姑娘房里,无事不必到我房里来,不可与我相公讲话。他是没正经的人,恐有不端之事,我是不容情的。你初来不晓得我家法度,故先与你说声。你随了小姐进来罢。”此时君赞听了妻子这一片吃醋的话,本心要与素梅理论,话未出口,当日尝粪剪发的臭气都不敢发泄出来了,紫着面皮随即吩咐她到姑娘房里去,竟像天上降下一道赦书来,不胜欢喜。素梅即随了婉如到卧房里去,烹茶送水,叠被铺床,还比绛玉更细心更殷勤。弄得个婉如非常之喜,顷刻不离。因问素梅道:“你可识字么?”素梅道:“笔墨之事,自幼陪伴小姐读书,也曾习学过,但是不精。”婉如道:“既是习过的,在我身边再习习,自然好了。”素梅道:“若得小姐抬举教诲,感恩不浅。”自此两人十分相得,竟无主婢体统。但是枣核钉臭气未出,后来不知肯独放素梅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逢义盗行劫酬恩 再说枣核钉,自那日讨了素梅回来,便有得陇望蜀之意。自忖道:“论起前情来,我该奈何素梅一个死,方出得我的臭气。又想到邹小姐身上,她绝无一些不好的。我或者借这个恶丫头,做个蜂媒蝶使,机缘或在她身上,亦未可知。权且不念旧恶,及以情义结之,使她替我传消递息,有何不妙?但说到情义二字,必须弄这丫头到手。一来且出出我的火,二来使她倾心于我,自然与我干事了。”算计已定,每日在妹子房门外张头望脑,寻个风流机会。 这日合当有事。婉如偶然走到嫂子房里去,适值陈氏独自在那里铺牌,见了姑娘便道:“来得好。我只晓得铺牌,不晓得打牌。你可教我一教?”两个便坐落了,打起牌来。天九九、地八八、人七七、和五五,且是打得高兴,竟忘记素梅独自在房里了。恰好枣核钉从外边来,往妹子房门内一观,不见妹子,只见素梅,便钻将进去,叫一声:“我的亲姐姐,几被你想杀我也。”忙把手搂定素梅颈子,要去亲嘴。惊得个素梅魂不附体,回转头来,将他臂膊着实一口,咬得鲜血淋漓,还不肯放。枣核钉此时恐怕妻子知觉,不是小可,只求不要声张,放她出去罢。素梅道:“我一到你家,原是羊落虎口,知是必死的了。但因姑娘待我甚厚,苟延在此。你若再来时,我惟有一死以完我的节操。”枣核钉此时亦无可奈何,他但口内喃喃地道:“节操节操,少不得落我的圈套!” 只得又像养头发一样,推病在书房里,替任数日,养好咬伤之处,以免妻子打骂,按下不题。且说邹小姐自那日卖了素梅之后,一面付这银子与轻烟,叫她到伊母舅吴宗家里去,烦他衙门、监口使用,只要老爷不受狠苦,就多费些也罢,一面叫父亲写了一封辨冤书子,遣一得当家人,再往京去求戴侍郎宽释。 家人兼程到京,投了书。戴侍郎接来一看,大怒道:“胡说,叫他家奴才来见我。”一见来使,便连声骂道:“你家老畜生还有什亲情写书来与我?若是晓得亲情,不该杀内侄了。若说不是你杀的,你该还出凶身来了。我家公子现杀在你家,你主人又寻不出杀人的贼,还赖到哪里去?若要求活,只好再抱个胞胎罢!” 邹家人跪求道:“家主人又非挑脚牧羊之辈,也知王法的,焉有大相公数千里而来探亲,从来又无口角,一到即杀之理,求老爷详察,必竟另有个杀人的在那里。只求老爷姑念亲情,略宽一线,待家主人慢慢去缉访出人来,就是老爷万代恩德了。”戴侍郎道:“有事在官,我这里也不便回书,也不能宽释。你去对那没良心的主人说,有何法拿得凶人着,有司自然宽释。你主人若拿不着,决要借重抵命的了。不必在此胡缠!” 家人回来,对小姐说完,即往监中,一五一十说与邹公知道。邹公也默默无言,叹口气道:“我今生又不曾枉害一人,如何有此恶报?除非是前世冤业了。在戴家,也说得是。既不是我杀的,也该还他一个凶身抵命。我想凶身岂得没有,但我决还不出。如何是好?”一面且用些银子求知县孙剥皮缉获杀人贼,一面打发管家各处察访致死根由不题。 再表红须,自那日祝琪生送他银子,救了赌分之厄,便往北京去寻个头脑,发在兵部效劳。奈严嵩当权,朝政日坏,非钱不行,不能展他的技勇。便回身仍往南来,遇着一班昔年结义的好汉,复邀他落草,劝他还做些没本钱的生意罢。红须道:“将来是个统局,我辈循规蹈矩,原改用处。我今随便随你们去,须得要听我调度。”众人道:“兄是智勇双全的,自然调度不差,我辈焉有不奉命之理。且请到寨中夫领教便了。”红须遂随众上山歇了一晚。次日见寨中不成个体统,因道:“咱今来此,必须帮你们兴旺起来,另有一番作为,不可贼头贼脑,以见我等皆仁义之师。一不许逞凶杀人;二不许淫人妻女;三不许擅劫库藏;四不许打抢客商。”众人皆笑起来道:“这不许,那不许,若依兄所言,是佛祖临凡,不是罗刹出世了。叫俺弟兄们去寻哪一家的钱?如非敲梆募化度日了。”红须道:“有,有。有第一可取的,是贪官污吏的钱。他是枉法来的,取之不为贪。第二可取的是为富不仁的钱,是盘算来的,分些不为过。列位依咱行去,又无罪过,尽够受用。”众道:“不如遵命便了。”遂过了数日,家人思量出门走走。若要依计而行,除非贪官。且寻个世宦人家,发发利市。照大哥所言,枉法的有银钱是大家用得的。内中一人道:“闻得邹乡宦家里为了人命重情,本主现拘禁在狱。家中六神无主,尽可行事。”一齐皆说有理。 是夜,便明火执杖打将进去。各处一搜,并无财宝。径打到内室里,只见一个标致女子在床后躲着,便问她道:“你家做官的,财宝在哪里,快快说出来免你的死。”便把刀在邹小姐的颈上边一吓。惊得邹小姐魂不附体,哭诉道:“我家父亲是做清官的,哪得有钱?况且目下又遭无头人命,衙门使费尚然不敷,连些衣服、首饰,也皆当尽,实是没有。”众人见她如此苦告,难道空手回去不成?奸淫一事,又是大哥所戒。不若将此女带回本寨,送与大哥做个夫人,也不枉走这一遭。遂将邹小姐一挟,带回寨来。 红须见了个女子,便不悦起来,道:“我叫你们不要奸淫幼女,你们反掠回来,是何主意?”众人齐道:“奸淫是遵谕不曾奸淫一个。因大哥寂寞,领这一个回来与大哥受用受用。”红须便问那女子道:“众人可啰唣你么?你是谁家宅眷,可有丈夫的么?” 此时邹小姐已惊得半死 ,哪里说得出一句。停了一会,方才说道:“我是邹泽清之女,已许祝琪生为室的了。”红须听得祝琪生三字,便立起身来,吃惊问道:“你既是祝恩人之妻,便是咱恩嫂了。请起坐下,慢慢细讲。”邹小姐听得叫琪生是恩人,便知有十分命了。红须又道:“果是祝恩人之配,我便立时送你到祝家去。”邹小姐又哭个不止道 “蒙君大德,感激深恩。但祝郎近日遭大盗冯铁头所扳,已在狱多时了。 红须大喊道:“岂有恩人受无妄之灾,咱不往救之理?如此说来,恩嫂且权住在咱寨中,此也自有女伴相陪,断不致污恩嫂。”邹小姐又泣着道:“祝郎有难,义士可以脱得。不知找父亲之冤,亦能脱得否?”红须道:“令尊翁与祝恩人可同在上处么?” 邹小姐道:“同在一监的” 红须道:“这就不难了。恩嫂且自宽心,待咱明日集领众弟兄去,都取了来就是。”邹小姐此时见红须有些侠气,也不疑虑,随他住下便了。但此去正是: 青龙与白虎并行,吉凶事全然不保。 却说轻烟因那日到母舅吴家歇宿,不曾被掳。次早回来,见家中如此光景,小姐又被抢去,举目无亲,不觉泪如雨下,大哭一场,死而复生。便对管门的老苍头道:“你且关好门,管着家中,不可放人进来。待我去报知老爷,或递失单,或告缉捕,与老爷商量速差人去查访我小姐下落要紧。”即时走到监口叫禁子开门,到邹公面前放声大哭,道:“老爷不好了。”惊得个邹公魂飞魄散,只道上司文详发下来,想是要斩的了,急急问道:“是何缘故?”轻烟便将家中被盗、小姐抢失的事细说一番,又哭起来道:“老爷呀,这事怎处?”邹公听她说到小姐抢失,不觉也哭起来道:“清平世界,岂有强盗如此横行的理?前番暗来杀我内侄,今又明来抢我女儿。我之清贫,人岂不知?这强盗不是劫财,分明是要我断根绝命了。杀人抢掳看来总是这起人,岂可不严追速告,但恨我拘系于此,不能往上司呈告。你可与我烦舅子到捕厅衙门先递一张失单,出一广捕牌,便可四路差人缉访此盗啸聚何所,自然小姐消息有了。”轻烟忙来见舅子,说了这番异事,要他代告之情。吴宗叹口气道:“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老爷实是晦气,偏在这两日又要起解了,如之奈何?”又想一想道:“若要总捕厅去出广捕牌,倒也是便路,但你是一幼年女子,此番不能随老爷去的了,家中小姐又不见了,如何是好?”轻烟听得老爷起解的信,不觉泪如雨下,哭个不休。吴宗道:“事已如此,不必悲伤。 你且在我家里暂住几时,看老爷小姐两下消息再作理会罢了。”轻烟从此就住在吴宗家里。不知后会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致我死反因不死 词曰: 最险人藏暗里枪,椿椿俱是雪加霜。凄凉难忍伤心泪,哪怕豪雄铁石肠。 怀热血,眼横张,霎时提挈出忠良。谁言巧计皆能就,始信奸谋在自忙。 右调《鹧鸪和》 话分两头,再将琪生事从前叙起。琪生自那日屈打成招下狱,棒疮疼痛,骨瘦如柴,求生不得,要死不能。一日,父亲进来看他。他抱头痛哭,伤心切骨。祝公跪着强盗冯铁头苦告道:“我父子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为扳害到这个田地,绝我宗嗣?就是我儿身死,也替不得你的事。你也是个豪杰,怎要陷平人,害我全家。豪杰之气安在?我儿若有什得罪所在,不妨明正其罪,我父子死而无怨。”琪生不忍父亲苦恼,也跪在旁向祝公哭道:“豪杰料难饶我,也是孩儿命数当冤。爹爹你回去罢,母亲在家不知苦得怎样。爹娘年已高大,不要悲伤坏了身子,不肖孩儿再不能来报豢育之恩,爹爹母亲譬如没生孩儿,割断爱肠罢。这所在不是爹爹来走的,徒自伤心无益。孩儿自此别却爹娘,再无一人来体贴你心,爹爹与母亲自家保重,千万要紧。得替孩儿多多拜上母亲,说孩儿不能当面拜别。”言罢眼中竟流出血来,搂着祝公大叫一声“爹爹、母亲,孩儿心疼死也!” 就哭绝于地。祝公搂抱哭唤孩儿苏醒,未及两声,也昏况哭倒,闷绝在琪生身上。还亏铁头叫唤半晌,二人方醒。 冯铁头见他父子伤心,恻然不忍,不知不觉也流下几点英雄泪来。叫道:“我杀人一世也不曾心动,今见你父子如此悲戚,不觉感伤。是我害却好人也,然与我无干。俱是平君赞害你,是他教我扳扯的。你如今出去叫屈,若审时,我自出脱你儿子。”祝公父子听了喜极,磕他头道:“若是义土果肯怜悯,就是我们重生父母,祝门祖宗之幸。”铁头止住道:“不要拜,不要拜。我决不改口,去去去!” 三人正在说话,恰好轻烟来看老爷,听见隔壁房中哭得悲切,转过来一张,却认得是琪生,惊得两步做一步跌进房来问道:“你是祝郎么?”琪生抬头见是轻烟,也惊道:“你怎得进来看我?”两个又是一场大哭。祝公问道:“这是何人?”琪生道:“话长慢慢告禀。”因私问轻烟道:“小姐、素梅姐好么?”轻烟泣诉:“家中多事,我来服侍老爷,小姐在家被盗掠去。”琪生大叫一声登时昏倒,众人慌忙救醒。 琪生哭得落花流水,楚国猿啼,对轻烟道:“我只道你们安居在家,谁想也弄得颠沛人亡。我命好苦!”又道:“伤心哉小姐!痛心哉小姐!” 哀声令人酸鼻。轻烟劝道:“君当保重,不宜过悲。但不知君何以亦遭此厄?”琪生恨道:“我不知何事恼了平家枣核钉恶贼!” 就指着冯铁头道:“却买这位义士扳我做窝家,备尽苦楚。今日亏这义士怜我,方才说出,又教我补状出脱我。甚是难得!” 轻烟道:“若说这平贼欺心,一言难尽,想必就是为此。待你出来慢慢告诉。”大家说了一会,各人散去。祝公即刻到县前叫冤。孙剥皮不得已又拘来一番,铁头将枣核钉买嘱之情直言告上,自己宁甘伏罪。孙剥皮明知此情,只因受了枣核钉若干白物,怎肯翻招,拍案大怒道:“必竟是受祝家买嘱!” 反将铁头打了二十扳,又将琪生也责三十板。说他买嘱强盗,希图漏网,依旧收监。祝公号痛归家,思欲到上司去告,因没盘费,只得在家设处。谁知到第二日,孙剥皮又受了枣核钉大惠,就着落禁子,在即晚要讨病状。正是: 前生作下今生受,不是冤家不聚头。 再说轻烟次日将晚,又要去看邹公与琪生。母舅吴宗吃得烂醉,从外进来道:“你今日不要去罢。今晚狱中有人讨病状,恐你害怕。”轻烟道:“怎么叫做讨病状?”吴宗笑道:“这是衙门暗号,若犯人不该死罪,要暗暗绝他性命,第二天递一个病死的呈子,掩人耳目。故此叫做讨病状。”轻烟又问道:“如今讨病状的是什么犯人?”吴宗道:“是强盗窝家。”轻烟吃一吓,留心问道:“他是哪里人,姓什么?难道没有个亲人在此,怎么就晓不得?”吴宗暗暗笑道:“痴孩子,这事你娘舅我不知做过多少。怕他什么亲人,他就是本地人,姓祝。他父亲也是个败运乡宦,你看我可怕他一些?”吴宗乘着酒兴,放肆直谈,不怕把个轻烟吓死。轻烟心里惊得发战,眼泪就直流出来。吴宗两手摩腹,又呵呵地笑道:“他又不是你亲人,为何就哭起来?”轻烟忙讳道:“他与我何干,却去哭他?只是为我老爷明日起解,到府中去。愁他那里没人照管,我又不能随去,故此苦楚。”吴宗把头点了两点,还要开口说些什么,连打两个恶心,就闭住了嘴,强忍一会,又是一个恶心上来,忍不住就直吐呕起来。呕完遂翻身倒在床上,轻烟又对他道:“乘如今不曾动手时,待我去看看老爷来。可怜他明日一去,我就不能伏待他也。”说罢,又哭。吴宗又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去就来。切不可走漏一点风声,不是当耍。我醉了,晚间还要用力,让我且睡睡着。叫小牢子同你去罢。”口才住声,已鼾鼾睡熟。 小牢子拿着锁匙,同轻烟来。轻烟三脚两步,急奔进去,对琪生哭道:“天大祸事到了!今夜我母舅来讨你病状,快作速计较!” 琪生惊得魂飞天外,泪如雨下,扯着轻烟道:“你看我如此手纽脚镣,有什法使?你替我快设一法,怎么救我才好。”轻烟心慌意乱,一时也无计可施。两下只是痛哭。冯铁头在旁问道:“你二人为什只管啼哭?”二人告诉其故,铁头不平起来,向轻烟道:“我倒有一计,可以救得他。只恨没有这几件物事。”轻烟道:“要什物件待我取来。”铁头道:“你去寻一把斧头,一条粗壮长绳,大约要四五丈长。短就两条接一条也罢。再寻两个长大铁钉进来与我,有用处。”轻烟连忙去寻取将来。铁头道:“既有此物,就不妨了。你放心去罢。”轻烟道:“这几样东西,怎么就救得他?” 铁头道:“不要你管,包你救得此人就是。”轻烟就倒身拜他几拜,再三嘱咐道:“祝相公性命全在义士,幸勿有误。”转身又向来生道:“相公出去安身之后,可速设法早来带我。妾以死守待君,幸勿负心。”遂哭别而回。 渐渐天晚,时乃十二月中旬,月色已高。铁头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他臂力甚大,将手尽力只一迸,手扭早已脱下。取斧将脚镣铁锁砍断,连忙去将琪生手扭一捽,登时粉碎,将他脚镣也砍断。二人撬开门,悄悄走到后墙。琪生抬头一看,连声叫苦道:“这般插天也似的高墙怎能过去?”铁头道:“不要忙。”将斧插在腰间,取出绳子,把一头系来住琪生两肋,将那一头系在自己腰上。收拾停当,却取出两个铁钉一边一个,捏在两只手中,扒墙而上。顷刻站于墙顶,解下腰间绳头,握在手内,对琪生道:“你两手扯住绳子,不要放松。”说完,遂双手将绳盘扯,霎时把琪生拢将上来,也立于墙头。略歇一口气,转身向着墙外,又拿着绳子将琪生轻轻坠下,站于他上。铁头叫琪生站开,飞身往下一跳。两个解下绳子要走,琪生道:“且住,待我俏悄通个信与父母知道。”铁头道:“不可!迟则监中报官,闭城一搜,岂不你我俱休!不若逃脱,寻个藏身去处,再商量通知不迟。”二人就忙忙赶到城边。幸喜城门未关,二人出城,也顾不得棒疮腿疼,大开脚步如飞逃难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且说那吴宗吃得烂醉,一觉直睡到四更天气。醒来揉一揉眼。见月色如银,不知是什么时候,慌张道:“怎地只管贪睡,几乎误却大事。”起来就去拿绳子要走。哪里有半寸?连两个大钉也不在。谁知俱是轻烟刚拿去。 吴宗道:“却也作怪。明明是我放在这里,难道我竟醉昏了?”四下找寻没有,只得另拿一副家伙,忙到牢中,只见铁索丢在一边,手扭瓣瓣碎裂在地,没有半个人影,吓得屁滚尿流,跌脚叫苦道:“我是死也!” 跑去看看,门户依然,各房犯人俱在。 去看后墙又高,摇头道:“竟飞去不成?如今怎么去回官府?”不觉大哭。去查问小牢子与轻烟,俱说锁得好好的出来。吴宗垂头落颈,眼泪鼻涕,走来走去,没法处置。 一会天明,已有人来带邹公。吴宗只得去报本官。孙剥皮正批发完解差,解邹泽清到府去,又将邹公当堂交付毕。见他报了此信,怒得将案桌一拍,连签筒惯下来,拖下打到五十。叫放起时,已直捱捱地赖在地上,动也不动。你道此老为何这样不经打?只因吴宗年纪已老,愁烦了半夜,又是空心饿肚,行刑的见官府发怒,不敢用情,所以五十就送上西天。孙剥皮见吴宗打死,叫抬出去,另拨一人当牢。一面差捕役缉拿逃犯,一面出签去拿祝公夫妇,兼搜琪生。登时将祝公与夫人拿至。孙剥皮将信炮连拍几下道:“你儿子哪里去了?”祝公方知儿子脱逃,心中暗喜,答道:“是老大人监禁,怎么倒问罪生?”孙剥皮冷笑道:“你将儿子劫将出来,难道藏过就罢了不成?你道你是乡绅,没法处治你么?且请你监中坐坐,待我请旨发落。”遂吩咐将祝公送监,夫人和氏讨保。 夫人一路哭哭啼啼回来。恰好轻烟送邹公起解回来,半路撞见。闻人说是祝家夫人,见儿子越狱,拿她到官放回的。轻烟遂跟夫人到家。待进了门,上前叫道:“奶奶,婢子见礼。”夫人泪眼一瞧,却不认得。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轻烟请屏去旁人,方细细告诉始未缘由,以及放琪生之事。夫人又喜又悲,致谢不尽,重新与她见礼,就留她过宿。正是:未得见亲子,先见子亲人。 却说祝公坐在监中悲戚,又不知儿子怎么得出去,又欢喜快活道:“且喜孩儿逃走,已有性命。我年已望六,死不为夭。将这老性命替他,也强如绝我祝门后代。只是托赖皇天保佑,叫我孩儿逃得脱性命,就是万幸。”一日左思右想,好生愁闷。坐至半夜,忽闻一片声打将进来,几乎把这老头子吓死。你道是谁?却是红须领着百余喽啰进来劫狱救琪生,顺便又要救邹公。哪知二人一个在昨晚出来,一个是今早动身。那红须手执短刀,当先进门,劈头就拿住祝公问道:“你可晓得祝琪生在哪间房里?”祝公道:“琪生就是我儿子,昨晚不知逃往哪里去了,累我在此受苦。”红须道:“早来一日,岂不与恩人相会?”因对祝公道:“咱单来救你令郎的,你快随咱出来。”就吩咐两个手下带他先出牢门等候,却自去寻邹公,并不知影响。临出门又大叫道:“你们各犯人,有愿随咱去的快来!” 遂忙出门外颌着兵卒,竟奔入县堂打开私衙,捉住孙剥皮,剁做几块,将他合家三十余口杀尽,家财尽数掳掠,县中仓库分毫不动。 一拥出城,才出得城门,后面已有几个怕前欲后的官兵,远远敲锣打鼓,呐喊摇旗,恐吓而来。红须准备相杀、望着半日,也不见他上来,料到交战不成。遂领着众人,连日连夜赶回至寨中。雪娥只道祝郎与父亲已至,忙迎出来。红须叹气道:“咱指望救咱恩人与恩嫂父亲,不想恩人于前晚逃出,你父亲又解上府去,只救得你公公出来。 恩嫂过来相见。”雪娥见两人俱无着落,扑籁籁掉下泪来,忍着苦楚过来拜见祝公。祝公不知其故,不肯受礼。雪娥备细禀上。祝公惊愕,方才受她两拜,反哭道:“媳妇生受你也。只是我儿不知去向,岂不误你青春?你婆婆一人在家,不知怎样光景。”红须闻知懊侮道:“咱不知还有老夫人,一时慌促,没有检点,怎么处?也罢,明日多着几个孩儿们一路去探访恩人下落,一路去悄悄将老夫人接来。”雪娥也叮嘱访访父亲,又道:“素梅虽已离家,轻烟尚在他母舅家中。可与我连二人一同带来。”红须就吩咐那接老夫人的小卒紧记在心。 过却二十余天,两路人俱同说祝相公并无信息。老夫人也寻不着,家中房产变成白地。邹老爷已解放别处,素梅轻烟俱无踪影。大家好生着急,自不必说。自此雪娥尽媳妇之礼,孝顺祝公一同住在红须寨中,不在话下。 单表那定海城中,当夜劫狱之时,众犯人抢掳不消说得。还有那一班无赖之徒,乘风打劫,不论城里城外,逢着人家就去抢掠,杀人放火,惨不可言。和氏老夫人与轻烟还在那里欢苦,忽听得喊杀连天。隔壁人家火起,顷刻烧到自己房子上来。二人连忙抢了些细软东西跑出大门。不上两个时辰,已将一座房子烧得精光。二人只是叫苦。 次日进城打听,祝公又无踪迹,轻烟又闻得母舅已死,家中也被人烧,众人不知去向。二人正是屋漏遭雨,雪上加霜。祝家这些家人见主人如此光景,俱去得尽绝,书童数月前又死。单单只存得夫人与轻烟一双,没去处,又没一个亲戚投奔。夫人娘家又在绍兴府,父母已过,只有一个兄弟,素常原不相投,一向不通往来,而且路又远。丈夫族间虽有几个房头,见这强盗事情已不得远离他,谁来招揽?二人痛苦几致伤生。 夫人拭泪向轻烟道:“我们哭也没用。我有一句话对你说。你若有处安身,你自去干你的事罢。我如今就一路讨饶,也去寻我孩儿与老爷。”轻烟道:“夫人说哪里话。我与祝郎虽非正配,也有数夕之恩。既已身许,岂以患难易心?夫人去得我亦去得,虽天涯海角,我愿同去。又好服侍夫人,又好打听小姐下落。”夫人踌躇不决,又道:“我年近六十岁的人,就死何妨。你是少年女子,又有容貌,而且尚未嫁人,难道怕没处安身?况你身子柔弱,怎么吃得外边风霜之苦。不要管我,你老实自寻生路罢。”轻烟哭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夫人若弃贱妾,妾宁可先死于夫人前。”夫人见她真切。也哭道:“难为你这点真心,我死不忘你。我怎忍得累你跋涉?以后不要叫我夫人,只以婆媳相唤,我才心安。”轻烟遂背着包裹,二人互相搀扶而行。 拦过一边,再说琪生与铁头逃走何路,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该他钱倒引得钱 诗曰: 床头金尽誉难堪,不受人欺不偏先。 从此遇钱卑污入,莫图廉节受人惭。 再说琪生与铁头,自越狱而出,一路趱行,二人相得甚欢。琪生与铁头商议道:“出便出来,却到何处安身?”铁头道:“不妨,我有一班兄弟在苏州洞庭山做生意,与你到那里尽可安身。”二人连夜攒至洞庭。铁头到各处招集,顷刻聚集二百余人,原来俱是响马强盗。起初原是一个马夜叉为首,一伙有千人。若访着一个兴头的人家,就不论别府外省,定要去劫取来。后来马夜叉身死,人心不齐,就各自为伍,乱去行事。去的去,犯的犯,渐渐解散。今日铁头回来,却又中兴。自己为首招亡纳叛,一月之间又聚有千人。就打县劫府,好生猖獗。官兵不敢正觑,骚扰得远近不得安宁。琪生屡屡劝道:“我们不过借此栖身避难,忧望天赦。若如此大弄,则罪在不赦,怎么望出头日子?”铁头恃着勇力,哪肯回心?过了数月,果然巡抚上本,朝廷差大将领兵前来征剿。琪生又劝他坚守营垒,不可出战,待他懈弛,一战可获全胜。他又不听,领着众人出战,官兵大败而走。琪生道:“目今虽胜,更要防他劫寨。”铁头骄兵,全不在意。至晚,果被兵来劫寨。 人人慌乱,个个逃生。只一阵杀得尸如山积,遍地西瓜,一千余人存不得几十。铁头见势头不对,独自一人逃往别处去了。 琪生原料必至于此,见大势已去,也急急逃走。却不敢回家,又没个主意,只是乱走。行上几天,来到常州,住在饭店。次日陡然大雨倾盆,不能起程,只得住下,好不心急。正是: 天亮不逢谁是主,荒凉旅次泣西风。 再说和氏老夫人与轻烟二人无处栖身,栖栖惶惶,出来寻访琪生与祝公踪迹。漫漫的不知打哪里去寻起,只得听凭天命,遇路即行,遇船便搭。行了数月,方到得常州码头上。天色已晚,二人急切寻不出个宿头,又不好下饭店。见前面有座庙字,二人疑是尼庵,要去借宿。及到庙前看时,门已闭上,只得就在门楼下蹲了一夜。次早,尚未动身,见庙门早已大开。夫人道:“媳妇,我想天下甚大,知我老爷与孩儿落在何处?你我只管这等行去,何时是个了期?身边盘缠又将尽,我与你不如进庙中哭诉神明,讨个苦儿,求他指点。若是到底不能相逢,我与你现什么世,同去寻条死路,也还干净。”轻烟道:“婆婆说得有理。”二人遂进来,一看庙字甚大,却是一个关帝庙。二人倒身便拜,哭诉前情。见有签简在上,就求了一签,是第十三签。去看签诗道: 彼来此去两相逢,咫尺风波泪满衣。 休道无缘乡梦永,心苗只待锦衣归。 二人详了半日,俱不能解。轻姻道:“‘休道无缘乡梦永’这两句,想还有团圆之日。我与婆婆还是向前去的好。”夫人点首。 轻烟一团苦境久结,正没处发泄,偶见有笔砚在神柜上,就取起向墙上题诗一首道: 觅尽天涯何处着,梵梵姑媳向谁啼? 若还欲问题诗女,便是当时花底谜。 定海邹氏妾轻烟。 题完回身送笔到柜上去,耳边忽闻酣睡之声。轻烟低下头来,见一个人将衣蒙着脸儿,卧在神柜之下。遂慌忙扶着夫人出门,还未跨出山门,忽见两三个人进来。却是本地一个无赖公子,带着两个家人,赶早来烧香求签。一进庙门就撞见她婆媳二人,见轻烟模样标致,遂立住脚狠看。轻烟与夫人低头就走,他拦住门口不放出去。夫人只得向前道:“求官人略略方便,让我们出去。”那公子道:“你们女人家,清早到和尚家何事?了不得,了不得。”夫人道:“我们是远路来的,在此歇歇脚走。”公子见是外路来的,一发放胆,便道:“胡说!放屁!难道偏是和尚家好歇脚?这女子莫非是你拐来的?待我认认看。”就跨向前去扯轻烟。轻烟连连退步时,被他扯住要看。轻烟怒嚷道,“清平世界调戏良家女子,你这强贼!该问剐罪!” 遂大叫地方救人。夫人也上前死扭做一团。 两下正在吵闹,只见神柜底下钻出个人来,道:“是何人在此无状?”轻烟一见,连道:“义士救我!” 原来就是冯铁头。因在洞庭被败,一路逃走至此。昨晚因走得困倦,就藏在神柜下睡觉。正睡在浓处,却被他们惊醒。出来见轻烟被一个人搂住,两太阳火星直爆,大发雷霆。走向前,将那公子只一掌打得他眼中出火,四脚朝天。公子忍着疼,爬起来要走,又被一拳,打个狗吃屎。同来两个家人,齐来救主,竟不曾拢身,却被铁头飞起一脚将一个踢出门外。 那一个连道:“厉害!”待要跑时,也被一脚踢倒。三人被打得昏头昏脑,爬起来没命地走。 轻烟连忙问道:“祝郎如今在哪里?” 铁头遂将前情告知,又道:“我因兵败,各自逃生,不知他逃往何处。”二人大哭。铁头问轻烟:“因何到此?这同来的是何人?”轻烟就道其所以来的缘故。铁头闻是琪生母亲,慌忙施礼。夫人也问轻烟备细,方知孩儿是他救的,着实致谢。 铁头道:“既是如此,你们不消远去了。我有一熟人在吕城,正要去找他。你二人不若随我去住在那里,待我慢慢寻祝兄下落何如?”二人大喜,遂同铁头来到吕城。铁头访着熟人,借间房儿。将夫人与轻烟安顿住下。过了几日,铁头就别二人,去寻琪生不题。 单说琪生雨阻在常州饭店中,盘费又尽,日日坐在店房,思量父母,不知在家安否。又想轻烟放他之情,心内感激。又念婉如与绛玉,近来不知怎样想望。又想到雪娥与素梅被盗劫去,永无见面之期,就放声大恸。正是: 刻肠回九转,五更泪洒千条。 一日雨止。欲要动身,又没银子打发店主。欲要再住,一发担重。进退两难,无计可施。闷闷地到街上闲走,只见一簇人围在那里看什榜文。琪生也挤进去看,却是两张告示。一张是奉旨拿定海县劫狱大盗的,一张是奉旨拿定海县越狱盗犯二名,各出赏分三千贯。后看这一张,画影图形,后面填写姓名。第一名,越狱大盗正犯冯铁头。第二名,窝犯祝琼。仰各省实贴通衢。琪生不看则已,一看时险些吓死。在众人堆中,不得出来,慌忙转身就走。奔到店中,忙把房门关上,尚兀自心头乱撞,道:“厉害!厉害!” 正在惊恐,忽门外有人叫道:“相公开门。”又把他一吓。 开门看时,却是店主人来算饭钱。琪生不得已,实对他说道:“身边实是分文也没有,怎么取?”店主笑道:“相公说笑话。我们生意人家,靠此营生,当得几个没有,快些算算。”琪生道:“实是没有,算也没用。”店主见说当真没有,就发急道:“呵哟哟,你身子住在房里,茶饭吃在肚里,我们一日烧汤煮水服侍你,怎说个没钱的话?”琪生道:“委实盘费用尽,叫我也没奈何。”店主便着急道:“吃饭还钱,古之常理。你是个斯文人,我不好开口得罪,难道打个披子罢?”琪生见他渐渐不雅,只得说道:“若要我钱,除非割肉与你。今烦你外边寻件事来,与我做做,设法挣些银子还你。”店主见他说得苦恼,就不好发话,问道:“你会做什么事?”琪生道:“我会做文章诗词及写法帖。”店主摇头道:“都是冷货,救不得急。”琪生道:“除此之外就一样也不能了。却如何处置?”店主道:“我有事去。你再想想,还会做什么否?”店主遂匆匆出去。琪生思前想后,别没法子。到次日,店主人进来道:“相公,事倒寻得一件在此。你若肯去,丰衣足食,一年还有几两银子趁,又清闲自在,落得快活。你可去么?”琪生问是什么事。店主人道:“码头上有个关帝庙,少一个写疏头的庙祝。你若肯去,我去一说便妥。”琪生听是做庙祝,就不肯则声。店主人道:“这是极文雅之事,何必踌躇。你既没饭钱打发钱,又没得有盘缠出门,不如权且做做的好。”琪生叹口气道:“也罢,你去说罢。”店主人就忙忙去说。 少顷来回道:“事已妥当。我叫小二替你送行李去。饭钱我已算过,共该三钱四分银子。你只称三钱与小二带来,那四分银子就作我贺仪罢。”琪生别却店主人,同小二到关帝庙来。有已改姓张,名祝。小二领他见了当家和尚,议定银子,又称了饭钱打发小二回去。 琪生踱到殿上,忽见壁上诗句。大惊道:“她在定海县母舅家,怎地来此?却也奇怪。”再细玩诗中之意,恍然道:“哦,她说好好姑媳向谁啼,分明是嫁与人了。怎么又道梵梵好向谁啼?终不然她嫁不多时,就守寡不成?”遂叹息道:“咳!可惜这样好女子,却没有节操。”又气又怜,待要责她负约,却没处寻她,心中感慨就和诗一首于壁。自此只做庙祝安身。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害妹子权门遇嫂 词曰: 欲图献媚,那官气连枝,世上道我会逢迎,不过暂时帮衬愚兄之意,借你生情,若能得彼笑颜亲,就是拙荆不吝。 右调《三挝鼓》 话分两头,再表平家枣核钉,被素梅咬伤臂膊,在书房将息。忽闻祝琪生逃走,惊得汗流不止。到晚又听得劫狱,只是发战,上下牙齿相打个不住。及打听得贼已远去,方才上床少睡。才合着眼,只听得门外敲得乱响,只道不知何事发作,吓得从床上滚下地来,连忙往床底下一钻。小厮们去开看,觑见妹子领着丫头、仆妇进来,枣核钉才敢爬出来。婉如哭道:“嫂嫂不知哪里去了。”枣核钉惊慌忙入内去看,但见满房箱笼只只打开,床上被也不在。又见两个家人来报道:“莽儿也不知哪里去了。房中铺盖全无,却有大娘一双旧鞋子在内。”枣核钉已知就里,不好说出,竟气得目瞪口呆。原来陈氏与莽儿弄得情厚,一向二人算计要走,因无空隙不能脱身。今日乘着强盗劫狱打抢,众人俱出去打听消息,所以与陈氏将房中金银首饰,与丈夫细软席卷而去。 枣核钉次日着人缉探,又出招子赏银,只当放他娘屁,毫无下落。心中气苦,又为祝琪生未死,怕着鬼胎,连日肉跳心惊,坐卧不宁。想道:“我在家恐防有祸,而且脸上惶恐。不若将田产变卖银子,进京去住。明岁又逢大比之年,倘秋闱侥幸得意,有个前程,就可保得身家。”计算已定,就央人作保,将产业变个罄尽。忙忙地过了年,到二月间带着婉如妹子与素梅,举家搬往北京,买房住下。 倏忽将至场期,遂赶到本省入场,到八月十五日完却场事,文字得意,拿稳必中。到揭晓那日去看榜时,颠倒看来,定海却中四名,俱是熟识相知,郑飞英亦在其列。独是自己养高,决不肯中,名字像又换了。垂首丧气,心内不服。进去领出落卷来看,却又三篇皆密密圈点,且竖去一笔不上两个字,再看批语,上面写着”铸局清新,抒词安雅,制艺之金科玉律也,当拟五名之内。惜乎落题三字,姑置孙山。”枣核钉看完,自恨自苦,号呼大哭。正是: 到手功名今又去,可知天理在人间。 遂依旧到北京家中,恼得门也不出。 一日,有个相识在严世蕃门下,就托他脚力,用了许多银子,备上若干礼物,进去拜严世蕃为门生。恐门生还不大亲热,就拜他做干儿子。一味撮臀捧屁,世蕃倒也欢喜他。有人向枣核钉道:“世蕃与兄年纪相等,兄怎就拜做儿子?”枣核钉道:“这是我讨他便宜,替我家父多添一妻。”那人笑道:“只是难为了令堂也。”枣核钉也不以为耻,反洋洋得意。 一日去见严世蕃,世善偶然谈及道:“我欲讨一妾,再没有中意的。你在外替我留心。”枣核钉心内暗想道:“我若再与他做一门亲,岂不更好?”便应道:“孩儿有一胞妹,容貌也还看得,情愿送与爹爹做妾。”严世蕃听了甚喜道:“足见我儿孝顺之心。明日我送聘金过去。”枣核钉连连打恭道:“一些不要爹爹费心,孩儿自备妆奁送上。”二人谈笑一会。枣核钉高高兴兴回家打点,临期方对妹子说知,就将素梅做陪嫁。婉如一闻此言,哭将发昏,忙将凤钗藏在贴身,对素梅泣道:“哥哥坏心,将我献与权门为妾,素梅哭道:“我将不负祝郎.料此门一人必无好处,小姐到他门口,妾自逃生回去,寻探祝郎与我家小姐下落。小姐须耐心,相机而动,切不要短见。”二人正对面啼泣,只见枣核钉领着伴婆,生生将她擒抱上轿。恐有不测,就将伴婆同放轿中。枣核钉大摇大摆,自己送亲到门,交代而回。严世蕃见婉如果然美貌异常,心下甚喜,亲自来搀扶。婉如把手一推,眼泪如雨。世蕾不敢近身,且教将新人扶进房去。婉如哪里肯进去,跌脚撞头,凶险难当。伴婆也被她推得跌倒爬起,爬起跌倒,脸上又着了几个耳刮子,好不生疼,也不敢近她。严世蕃一时没法。忽见一个妇人从屏后笑将出来。严世蕃看见笑道:“姨娘来得正好,为我劝新人进房。”那妇人笑嘻嘻地来笑婉如。婉如正要撞她,睁眼一看,倒老大一吓,遂止住啼哭,舒心从意地随她进来。世蕃快活道:“好也!好也!且去进了衙门回来享用。”忽闻有一个陪嫁丫鬟不见,想必走失。 世蕃不知也是个美物,只认是平常侍婢,遂不在心上,吩咐着人去寻一寻,自己匆匆上轿而去。 看官你道那妇人扯婉如的是什么人?原来就是婉如嫂嫂陈氏。自那日同莽儿逃出.走到宛平县。莽儿有个兄弟在宛平县放生寺做和尚,莽儿投奔他,就在寺旁赁间房儿住下。陈氏又与他兄弟勾搭上了,被莽儿撞见,两下大闹。哥哥说兄弟既做和尚怎睡嫂嫂?兄弟说哥哥既做家人怎拐主母?你一句我一句争斗起来,两个就打作一团。地方闻知就去报官。宛平知县立刻差人拿到,审出情由。将和尚重责四十大皂板,逐出还俗。将莽儿也打上二十个整竹片,分开却是四十,定贼例罪。又要去责陈氏,定她大罪。忽觑见陈氏窈窕色美,暗动一念。遂嘱暂且寄监,明日发落。这知县却是严嵩门客,到晚私自将陈氏带进衙中,吩咐牢头递了个假病状,竟将陈氏献与严嵩。严嵩爱她娇美俊悄,就收做第八房亚夫人。近日明知丈夫在京,她也公然不惧,料道不能奈何于她。今日晓得丈夫送姑娘与严世蕃做妾,故此过来瞧看。 那婉如一见嫂嫂,同到房中,问道:“嫂嫂缘何却在这里?”陈氏假意伤悲道:“缘为恶奴串通强人,掳至此间。幸蒙这边老爷救活,收我做妾,其实可耻。”婉如心中有事,也不再盘问,哭对陈氏道:“嫂嫂既在这里,必须保全我才好。”陈氏劝道:“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如此。终不然一世再不嫁人的?”婉如泣道:“嫂嫂,我与你共处多年,怎尚不知我心?今日既不救我,我也只抛着一死而已。”遂泪流满面。陈氏原与婉如相好,便道:“这事叫我也难处,我又替不得你。我今日且在此与你做伴,看光景何如。 则怕这事再不能免的。”说言未了,严世蕃早已回家,就跌进房来去与婉如同坐。婉如连忙跳起身要走,被严世蕃扯住道:“勿忙,是你自家人,何必生羞。”婉如大怒,将世蕃脸上一把抓去。世蕃不曾防得,连将手格时,专脚已抓成三条大血槽,疼不可忍,急得暴跳如雷。 走去将婉如揪过来,拳打脚踢,甚是狼狈。陈氏横身在内,死命地劝,严世蕃方才放手出去。临出门又骂道:“不怕你这贱人不从。”婉如在地下乱滚,放声啼哭。陈氏哪里劝得住。到晚,严世蕃又往人家赴宴。陈氏陪着婉如在房,劝她吃晚饭,又不肯;劝她睡觉,又不从。急得陈氏也没法。看看半夜,众丫头们俱东倒西歪,和衣睡着。只有陈氏一人勉强撑持,伴着婉如。 再停一会,耐不得辛苦,渐渐伸腰张口,困倦上来,左一撞,右一撞,怎奈这双痨眼,只是要睡下来。不上一刻,也呼呼地睡着在椅上。 婉如见众人睡尽,想道:“此时不死,更待何时。”见房中人多,不便下手,遂拿条汗巾,悄悄出房。前走后闯,再没个下手处。见一路门竟大开,就信脚走出。谁知大门也开在那里,却是众家人去接世蕃开的,守门人又去洗澡,将门虚掩,被风吹开。婉如轻轻潜出门外,往前就走。此是三月下旬,头上月色正明。婉如不管好歹,乘着月色,行有半更时候,却撞着一条长河,前边又见一簇人,灯笼火把渐渐近来。她心中着慌,又无退步,遂猛身往河中一跳。那些来的人,齐声叫道:“有人投水也!” 后面轿内人就连声喊道:“快叫救起!” 这些人七手八脚地乱去捞救。哪知婉如心忙力小,恰好跳在一块捶衣石上,搁住腰胯不得下去,只跌得昏昏摔在石上,被众救起。却失去一只鞋子与汗巾两件。 众人见是一个绝色女子,忙拥至轿前。轿内的人反走出来步行,让轿子与婉如乘坐,一同到寓所盘问。原来轿不是别人,却是郑飞英。自从为救琪生与孙剥皮抗衡之后。日日怀念,却无力救他。遂欲进京投个相知,指望寻条门路救他。才过钱塘,就闻得本县劫狱,琪生已走。遂不进京,在杭州一个亲戚家处馆。旧年乡试进场,已中学人。今年进京会试,又中了进士,在京候选。今日也在人家饮宴回来,恰好遇见婉如投水,连忙救回。 飞英叩问婉如来历。婉如把哥哥害她之事直陈。郑飞英连道:“不该!不该!令兄主意果然差谬。但见小姐心中,要许与哪等人家里。”婉如哭道:“妾已许与本乡祝琪生了。”郑飞英失惊道:“既许祝琪生盟兄,怎又献入权门,做此丧心之事,一发不该。”婉如见他称盟兄,就知与祝琪生交往。先问了飞英姓名,然后竟将往事含羞直诉,以见誓不他适。飞英心甚不平,道:“既是如此,盟嫂不必回去,在此与老母贱荆同居,待日后访得着盟兄,送去完聚。”婉如又问:“祝琪生可曾有功名否?如今可在家么?”飞英垂泪道:“原来盟嫂还不晓得,因令兄买嘱强盗冯铁头扳琪生作窝家,监禁在狱。”及越狱逃走事情,细细对她说明。婉如听了,哭得死去还魂。飞英唤妻子领她进内,好生宽慰。自此,婉如遂拜郑大夫人为母,安心住下。不多几日,飞英就选了云南临安府推官。婉如随他家眷赴任不题。 说那严世蕃赴席回来,进房不见新人,大声叫唤。众人俱从梦中惊醒,吓得痴呆。家中前后搜寻,并无人影。忙着家人四下追赶,吵闹了一夜。及次日,忽见一个家人拿着一只绣鞋、一条汗巾,水淋淋地进来禀道:“小的昨夜因寻新人,一路追赶不见人迹。 及至河边,偶见河中有此一物,不知可是新人的。”陈氏看道:“正是我姑娘之物。”不觉流起泪来。严世蕃心内亦苦,忙着人去河中捞尸。何曾捞着一根头发?合家苦楚。那枣核钉闻知此事,也大哭一场,追悔不及。不必多赘。再把素梅如何逃走,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想佳人当面失迎 诗曰: 晨风夕雨皆成泪,月幌花帘总是忧。 咫尺玉人不见面,从兹旧恨转新愁。 且说素梅送婉如小姐到严府门首,乘人忙乱之时,就往外一走,如鱼儿般,也摸出城来。在路上自己想道:“我这等打扮,未免招人疑惑,且易遭歹人之祸。”忽想一会道:“我不免妆做男人,画些画儿,沿路去卖,既免遭人疑惑,又可觅些盘费,岂不两便?”幸喜身边带有银子,就往卖衣处买几件男衣,又买一双鞋袜、一顶帽子,纸墨笔砚件件停当。走到僻静处穿换。只有这一双小脚,不能穿鞋袜。就取了针线,将鞋缝在袜上,里边多用裹脚衬紧。却将耳环除下,倒也打扮得老到。竟公然下路走,乘船只,绝无一人疑她。她的画又画得好,没一人不爱,拿出就卖脱,每日风雨无阻,定卖去几幅。盘费尽有多余,还可蓄积。一路行将走来。 一日,来到常州。下在饭店,见天色尚早,出去闲踱。行至码头上,走得劳倦,思量到哪里去歇歇脚再走。抬头见个关帝庙,遂涉步进去拜过关帝,就坐在门槛上歇脚,观看庙前景致。忽望见粉墙上两行字,就站起身去看。却是三首诗。第一首就是轻烟的。 心内惊骇道:“她怎地到这所在来,却又道‘梵梵姑媳向谁啼’,这是何说?”再看到第二首诗道: 不记当年月下事,缘何轻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日,可许萧郎续旧谜? 第三首道: 一身浪迹倍凄淇,恐漏萧墙不敢啼。 肠断断肠空有泪,教人终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题 素梅看罢,不觉泪满衣襟道:“原来祝郎也在这里。我好侥幸也。”急忙忙跑到后边,去问那些长老道:“可有一位定海县祝相公在此么 ?” 和尚们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祝相公。”素梅又问道:“众师父从前可曾会见过么?”和尚答道:“不曾会过,我们不知道。”素梅又道:“外面粉墙上现有他题的诗句,怎么就不曾会过?求师父们再想一想看。”众和尚正欲吃饭,见她问得琐碎,变色答道:“这还是旧年,不知是哪里过路的人偶在此间写的。我们哪里管他闲事?不晓得,不晓得。”素梅见说,带着满脸愁容出来,心里苦道:“原来还是旧年在此,想已回家。”却又走近墙边去看,自己取出笔来在壁间也和一首。一人无聊无赖,见天色将晚,只得出门回店。次日绝早又起身上路。 你道琪生因何不见?只因琪生是个有名才子,凡写的疏头词情两绝,字又佳,常州一城闻他大名。凡做善事,没有张祝去写疏头就做不成。故此不但和尚道士们奉之如神,连合城人,无不敬重,俱不呼他名字,只称他老张。近日为天旱求雨,各处做法事打醮,把个张祝头多忙得,东家扯,西家争,及完却这家回来,到半路上,又是那家扯去。这日又去写,就直缠到乌暗才得回来。谁知事不凑巧,素梅前脚刚才出去,琪生后脚就跨进来。因身子劳顿,就上床安歇。 次早起来,又要去写疏。正走到殿上,偶见神前一张疏纸被风吹起,直飘至墙脚下。走近才要拾,抬头忽见粉墙上又添了几行字。上前看时,也是和他原韵,一首诗道: 迢迢长路弓鞋绽,妾为思君泪暗啼。 手抱丹素颜面改,前行又恐路途迷。 定海邹氏女妾素梅和题 琪生一看,异常惊喜,道:“她与小姐一齐被贼掳去,今日缘何来此?我看人俱还无意,同在此间谢天谢地。”想一会,又虑寻不着,遂跌脚哭道:“我那姐姐呀,你既来此,怎不等我一等,又不说个下落,却叫我哪里寻你?”里头这些和尚听得哭声,忙跑出来,见是老张对着墙哭,问为何事。琪生道:“昨日有个女人来寻我,你们晓得她住在哪里?” 和尚道:“并不曾有什女人来寻你,只有一个少年男子来寻什么定海县祝相公。何尝再有人家?”琪生闻是男子,心内狐疑不解,又问道:“那男子住在哪里?”和尚道:“我们又不认得他,哪个去问他住处。”琪生遂不则声,也不去拾疏纸,转身就往外飞跑。 行至门外,复又转来叮咛和尚道:“这人是我嫡亲。今后若来,可留住他等我,说我晓得那祝相公的信息,切不可又放他去。要紧,勿误。”说罢,就如一阵风,急急奔出。跑至街上,正遇着写疏的来接。琪生道:“我有天大的要紧事在身上,今日不得工夫。明日写罢。”那人道:“这怎迟得?”动手就扯琪生。琪生只是要走,被他缠住,发急大怒,乱嚷起来。那人见他认真发极才放他去。 整整一日,水也不曾有一点在肚里,满街满巷俱已跑到。没头没端又没个姓名下落,哪里去寻?直至日落才回。一进庙门,气不过,捧起砚台笔墨尽力往地下一掼,打得粉碎道:“只为你这笔砚,尽日写什么疏头,误却我大事。好恨也,好苦也。”遂掩面顿脚,大呼大哭。这些和尚只认他惹了邪祟,得了疯病,俱替他担着一把干系。次日,祝琪生又出去乱跑乱寻,连城外船上也去问问,一连几天寻不着。自此也不替人写疏,只是厌厌郁闷,就恼成一病。睡在庙中,整整一年有余,病得七死八活方才渐渐回好。 一日,又是八月天气。琪生新病初愈,要踱到殿上,亲近亲近旧日的诗句。只见先有一个人,在那里面墙而立,叹气连天。琪生怪异,指望待他回头问他。不想那人只管看着墙上点头长叹,不一会又哭起来。琪生一发骇然,忍不住走上前去看。那人也回过头来,却是一个老者。再近前一观,原来却是邹公。 自解府之后又提进京,坐在刑部牢中。因旧年大旱,朝廷减刑清狱。刑部官却是邹公同年,又因戴松势败身死,没有苦主,遂出脱他出来。却一路来寻女儿消息,偶过此间,进来求签,不想于此相会。 二人又悲又喜。邹公忙问道:“兄怎认得素梅,又在哪里会见的?既知素梅消息,必知小女下落,还是怎样?”琪生道:“我亦不曾遇见。”邹公道:“现有壁上诗句,但说何妨。”琪生道:“虽睹其诗,实实不曾遇见其人。”邹公道:“哪有不曾会过,就和这诗之理?”祝琪生道:“先前原是会过的。老先生若能恕罪,方敢直呈。”邹公发极道:“诗中之情我已会意,何必只管俄延这半日。若是说明,就将素梅丫头奉送,也是情愿。”祝琪生料来少不得要晓得,遂将与小姐订盟之事直言禀上。邹公听得与女儿有约,忽然变色,少顷又和颜道:“这是往事可以不言。 只说如今在哪里,生死若何?”琪生哭道:“闻说是强人劫去,不知下落。”邹公顿足跳道:“这还是前事,我岂不知,只管说他则甚。你且说素梅如今在哪里,待我去问她。”祝琪生道:“她来时小婿不曾在此,她就题诗而去。落后小婿回来,寻了几日不见,因此就急出一场病来,至今方好。”邹公哭道:“原来还属虚无。我好命苦!” 拭泪又问道:“轻烟也怎地在此?”祝琪生道:“她来在我之前,一发不知。”邹公含泪,默默半晌,重新埋怨琪生道:“我当初原有意赘你为婿,不料为出事来中止。你却不该玷我闰门,甚没道理。”祝琪生谢罪道:“小婿一时匿于儿女痴情,干冒非礼,然终未及乱。尚求岳丈大人海涵。”邹公流泪道:“罢是也罢了,只是我女儿不知究竟在何方,生死尚未可料。”言罢又放声大哭。琪生忍着悲痛劝解,二人就同到这边用了饭。琪生问邹公行止,邹公道:“我拼着老骨头,就到天边海角,也少不得要去寻女儿一个生死信息。”祝琪生道:“岳父大人既然如此,小婿也要回乡,去看看父母近来何如。就与岳父同行。”二人商量已定,到次日起来,就收拾行李,别却和尚,一路寻至家中。正是: 宁到天边身就死,怎教骨肉久分离。 话分两头。半日笔忙,不曾理得到绛玉事情,且听细表。说这绛玉,自那日枣核钉卖她,恰好一个官儿买来,指望进京,送与严嵩讨他个欢喜,要他升官。不意这官儿行至常州府,忽得暴病身亡。夫人见丈夫已死,儿女又小,没个人撑持家门,恐留着这少年美貌女子惹祸,就在常州寻媒婆要嫁她。这常州府有个极狡猾、极无赖的公子,姓邢,名国端,字得祥。妻子韩氏,是个酸溜溜的只好滴牙米醋,专会降龙伏虎打丈夫的都元帅。公子父亲是吏部郎中,他不愿随父亲到任上去,故此在家,一味刻薄胡行。见一有好田产就去占,不占不住。见人有美妇人就去奸,不奸不止。领着一班好生事的悍仆,惯倾人家、害人命。合城人受其荼毒,畏他权势,皆敢怒而不敢言。这日只在外边闲荡,不知他怎么晓得那夫人嫁绛玉的信儿。知她是外路的新寡妇,一发可欺,就思量要白白得来。叫家人去对那夫人说:“你家老爷当初在京选官时,曾借我家太老爷若干银子使用。原说有个丫鬟抵偿。至今数年,本不见,利不见,人又不见。今日到此,并不提起。是何缘故?若是没有丫鬟,须还我家银子。”那夫人正要发话,却有当地一个媒婆私捏夫人一把,悄悄说道:“人人说邢公子叫做抠人髓。夫人莫惹他。若惹他,就是一场大祸。老实忍口气,揉一揉肠子,把人与他去罢。”遂将公于平日所为所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告诉夫人。那夫人是寡妇人家,胆小畏祸,又在异乡不知事体,就忍气吞声哭泣一场,唤绛玉出来随他家人去。那绛玉自从枣核钉打发出来时,已将性命放在肚外,自己还道这两日余生是意外之得,便就叫她到水里火里去,她也不辞。闻夫人吩咐随他去,也不管好歹,居然同那些家人到邢家去了。 不知绛玉此一去性命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玉姐烧香卜旧事 词曰: 孤枕双眉锁,多愁只为情。昨宵痴梦与君成,及醒依然衾冷伴残更。此苦谁堪诉,寒灯一盏迎。赌将心事告神明,谁晓神明早把眼儿瞪。 右调《南乡子》 却说绛玉同邢宅家人至他家中。邢公子见家人带绛玉来,连连责家人道:“我只说他夫人不肯,还要费口舌、动干戈,故不曾吩咐得你们。哪知一去就带人来?你们难道不知家里大娘利害!怎么不先安顿个所在,再来报我,却就带进家中。怎么处?快与我带进书房藏躲,待晚上再悄悄领她别处安置罢。”家人忙来带来。绛玉不肯走,邢公子自己下来扯她。绛玉一把揽住他衣服,喊道:“今日不是你,就是我。你来!你来!” 众家人见她扭住主人,齐来扯开。绛玉大喊。内里韩氏闻得喊叫,惊得飞滚出来。一见丈夫抱住一个美貌女人,大吼一声,跳上前来将公子方巾一手揪来,扯得粉碎,把公子脸上披一个不亦乐乎。那些家人惊慌,俱各没命地跑个干净。公子见韩氏撞见,早已惊倒在地。绛玉却走向前,扯着大娘跪下哭道:“望大娘救小婢子一命。”韩氏道:“你起来对我讲。”绛玉不以实告,只说道:“妾是定海祝秀才妻子。因出来探亲,为某官人半路抢来。今某官人已死,他夫人就要嫁我。我实拼着一死,讨一口好棺材。如今被公子劫来,我总是一死,不若死在大娘面前,省得又为公子所污。”言罢就要触阶。韩氏忙忙扯住道:“不要如此。有我做主,他焉敢胡行。待我慢慢着人寻觅你丈夫来带你去。”就指着公子波罗揭谛的骂个不数,还险些要行杖。公子缩做一团,蹲在地上,哪里敢出一声,只是自己杀鸡,手作狗停的拜求,韩氏才不加刑,还骂个浪淘沙找足,方带着绛玉进内,不许公子一见绛玉之面。过有一月,绛玉偶在后园玩耍,恰好公子从后门进来。绛玉瞧见,恐他又来胡为,吓得红着脸、急奔进内。正遇着韩氏走来。韩氏道:“你为何脸红,又这等走得急剧?”绛玉尚未答应,公子也走到面前。韩氏大疑,遂与公子大闹。却将绛玉剥去衣服,一一个臭死。二人有口难分。绛玉到晚就去上吊,却又被人救活。韩氏道:“她拿死吓我!” 又打有四五十下。就叫她与丫头辈一样服役,却自己带在身边,一刻不离。晚间定交与一个丫头同睡,一夜也唤她一二十次,若绛玉偶然睡熟不应,自己就悄悄下床去摸。若公子在房与韩氏同宿时,绛玉才得一夜安静睡觉。 然终玉虽受韩氏磨灭,倒反欢喜。她喜的是韩氏看紧,可以保全身子,所以甘心服役。只恨落在陷阱,不知终身可有见祝郎的日子。又念着小姐,时时伤心,望天祷祝。光阴荏苒,倏过四个年头。韩氏见她小心勤力,又私自察她,果然贞节。就心生怜念,比前较宽,不叫她服役,也不似以前那样防她。一日,韩氏偶然一病。吃药祷神,无般不做,又许了码头上关帝庙愿心,果然病势就渐渐痊好,调理几天,病已痊愈。韩氏要到码头上关帝庙还愿,备了牲礼香烛。遂带着绛玉与两个丫头,一同至关帝庙中。韩氏烧香拜佛,祷祝心愿已毕,绛玉也去磕个头,私心暗祝道:“若今生得于祝郎相逢,关老爷神帐飘起三飘。”才祝完,就见神帐果然飘起三次。绛玉心中暗暗欢喜,连忙再拜,感谢神明。韩氏不知其故,问绛玉道:“信也奇怪,今日没一些风气,神帐怎地就动起来?”绛玉含糊答应:“神圣灵显,是大娘虔心感应之故。”韩氏点头,遂领着绛玉众人满殿游玩。 绛玉陡然见壁上诗句,逐首看去,看到第二首第三首后面写“定海琪生和题”,心下吃了一惊,暗暗流泪道:“祝郎原来也至此间,可怜你我咫尺不能一见。怎诗意这等悲怆?难道扬州之事,还不曾结?”从头看到完又想道:“轻烟、素梅既在一处和题,诗中又各发别离思想之意,三人却似未曾会面一般。祝郎前一首诗,又像恨负他的一般,这是何说?”猜疑半晌,见桌上有笔砚,意欲和他一首,透个风信与他,好使他来找寻。又碍着韩氏在面前,难于捉笔,不觉垂泪。韩氏见她流泪,问道:“你为什事流泪?”绛玉情急,只得说道:“偶见妾夫诗句,故此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