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落霞孤鹜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15225 [book_dec]长篇小说。张恨水著。1931年8月上海世界书局初版。本书描写了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之间的爱情,以及男女之间缠绵悱恻的缘分、爱情的纠葛。 [book_img]Z_14877.jpg [book_title]自序 吾人作事,理知常有与感情冲突之日,而一涉儿女私情,尤所不免。当此时,苟非圣贤,恒踌躇无以救其穷,能决其趋向者,私人之利害而已。然即此利害趋避,人亦多取快于一时,而忘其将来,弭缝不善,终于身败名裂者,盖比比是。故求超人难,求完人难,求明于利害之人,亦无不难也。 或问如何可谓之可人?则吾书所单数主角,庶几近之。至其结果不同,则由于各人之个性者半,由于各人之环境者亦半。有甲乙二人于此,甲逞才,乙藏拙;甲贪功,乙守成;甲投机,乙率真,则成败之分,自乙多而甲少。然有人明知才不可逞,而环境逼之不能不逞;功不可贪,而环境诱之不能不贪;机不可投,而环境逆之不能不投。盖利害当前,即可几亦无从别辨之矣。此老子所谓,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者也,岂仅社会之罪恶而已哉!吾于是乎作《落霞孤鹜》。 二十年五月十日张恨水序于旧都。 [book_title]第1章 雪巷遗金解囊感过客 妆台调粉对镜惜华年 这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天气阴黯黯的,天上不见太阳,也不见云彩,只是雾沉沉的。旧京的东城,离城墙不远,有一条冷静的胡同,空荡荡的,家家都关闭着门户。似乎这胡同里的居民,都像这天气一样,萎靡不振。胡同尽头,有个成衣铺,铺外挑出一块布市招,在空气中微微摆动着,这可以知道有点风了。在这风里头,忽然撒鹅毛片似的,撒上一阵大雪。地面上立刻铺上了一层薄的白毡。这雪片落在地下,不曾有人踏破,整整的一片白色,非常之好看。全胡同里,一点声息没有,两边人家墙里头,杈杈桠桠的树枝,各伸出来,互相地望着。这雪一阵一阵涌了下来,向瓦上树上盖掩着,仿佛这树上也有点瑟瑟之声,如春蚕吃桑叶似的,然而这越显得这胡同是寂静的了。 许久许久,轰的一声,有一处人家把大门开了,接上大门闪动,自摇着门环响,这才打破了这胡同的沉寂。那大门楼下,跟着走出一个女孩子来,看那样子,也不过十六岁上下,虽然是大雪的天气,她身上还只穿了一件极薄的灰布棉袄,袖子短短的,露着两截光胳臂在外。那胳臂溜圆,倒显出筋肉的美,只是也不白,也不黄,冻得变成红色了。她那童化式的短发,不曾梳光,蓬松着满头,前面的头发,一直罩到眉际。不过虽是这样,她那鹅蛋脸儿,在憔悴的当中,终于还带了三分秀气。她右肘上挽了一个小菜篮子,倒插了一把秤,稀梭稀梭,一步一步踏着地上的干雪,向胡同口外走来。她身上没插兜,两只手便插在短袄子衣襟底下取暖。她大概是冷得很厉害,只看她鼻子里呼吸出来的气,一阵一阵如水蒸气一般,知道空气严寒,她体温抵抗的程度了。她尽管这样低头走着,忽然停住了脚,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一想之下,立刻两手浑身摸索一阵,一面摸索,一面回转身来,低头向雪地里寻找。 在她这样寻找的时候,旁边小胡同里,正好走出来一个短衣的汉子。那人行走极快,向胡同中间一步抢过来,弯着腰在雪地上捡了一样什么东西,起身便走。这女孩子看见,连忙大声喊道:“那位先生,那是我买菜的钱,你不要拿去。你做好事,不要捡了去,捡去了,我没有钱买菜,我就不能回家了。” 那个汉子回头看了一下,向前跑得更凶,立刻就不见了。 这位小姑娘眼望追赶不上,站在雪地里发愣。一步动不得,那鹅毛片子似的雪花,没头没脸向她身上乱盖。她却丝毫也不觉到,只是手挽了一个小菜篮,呆呆地站着。这时,她身边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穿了件西服大衣,将领子高高竖起,将脸遮了大半边。胁下夹了一个破旧的皮包,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人缩成一团,在雪地里低了头只管向前走。他走过了这女孩子面前,有点奇怪,怎么这大雪,站在胡同中间不动?原先还不十分注意,走过了几步,再回头一看,见那女孩子还是不动。这样一来,不由得他不注意了。便回转身来,遥遥对她看了一看,便问道:“喂!这位姑娘,你怎么了?” 那女孩子望了他一望,似乎恢复了知觉,对他摇了一摇头,意思是叫他过问。那少年道:“姑娘,你是迷了方向呢,还是受了冻?” 她依然摇了一摇头,不肯说出来。这少年倒为难了,置之不问吧,已经是和她说话了。要问出一个底细来吧,然而她总是不肯说。 正自犹豫着,旁边小门里,出来一个老妇人,身上倒穿得整齐,也挽了一个菜篮子,先呀了一声道:“落霞大妹子,你这是怎么了?” 那少年倒奇怪,这样一个寒酸的女孩子,倒却有如此漂亮的一个名字,这是什么人呢?那落霞这才开口,就走近一步,迎着那老妇道:“冯家姥姥,你瞧,我今天倒霉极了。一出大门,把一块五毛钱的菜钱丢了。丢了倒也算了,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捡着跑了。” 那老妇听说,两道眼光,不由得就向那少年身上射了过来。少年笑道:“姑娘,你总认得那人,不是我捡了吧?” 落霞道:“先生,我没有说你呀。” 冯姥姥道:“大妹子,你丢了钱怎么办?回家去不挨打吗?” 落霞道:“挨打?那是好了我了,恐怕还要在雪地里罚跪呢!姥姥,你修修德,送我回去一趟,给我们太太讲个情,别说钱是丢的,就说有人在我手上抢去的得了!” 她说这话,两眼望了人家,一汪眼泪,几乎要掉了下来。 冯姥姥道:“送你回去也不要紧,但是这个时候,你们老爷太太,不见得都起来了吧?若是他们没有起来就去说情,把他们吵起来了,更是替你加上一份子罪,那又何必呢?” 她想这话是对了,站着说不出话来。冯姥姥道:“我是极愿帮你的忙,可是我真拿不起那一块五毛钱,要不,我真给你垫上,免得你今天回家去受罪。” 落霞道:“我昨天摔了两个茶杯,一顿打还记在账上呢。今天再丢了这些钱,我真别想活着了。我也不回家了,我想法子逃命去了。” 冯姥姥道:“小姑娘,别瞎说话!你要逃命,往哪里逃?” 那少年夹了一个旧皮包,依然站在雪地里呆望着,见她俩人说了这久的话,依然没有结果,就对那老妇道:“老太太,我要多一句话,若是有了一块五毛钱,这姑娘就没有事了吗?” 那冯姥姥道:“那自然。要不,先生你借给我一块五毛,你告诉我府上在哪里,明天我儿子发下工钱来了,我让他送到府上去。” 那少年道:“这样一个小忙,我还算帮得起,也用不着谈什么借不借,还不还。” 说时,在身上掏出一卷票子,也有钞票,也有铜元票,胡乱卷在一处的。他掏了出来,数了一元五角,交给老妇手上,笑道:“二位这可不用为难了。” 冯姥姥接着钱,不觉打了一个蹲,口里连声道谢。一回头,见落霞还是呆望着,便道:“大妹子,你也谢谢人家,别发愣啦!” 落霞这才和那少年微鞠着躬,道了一声谢。那少年只说一声,很小的事,也就转身走了。 冯姥姥将钱交给落霞道:“你造化!遇到这位……哟!你瞧,我们一对糊涂虫,萍水相逢,要人帮了忙,怎么连人家高姓大名,都不问上一声,这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落霞道:“不要紧,这个人,常走这里过的,我碰见过他多次,下次遇见了他,我请教他就是了。” 冯姥姥道:“下次知道碰得着碰不着。就是碰得着,也要今天问人家才合理。” 落霞道:“机会反正是错过去了,悔也来不及,现在我们一块儿上菜市去吧。” 冯姥姥空抱怨了一阵子,没有法子补救,也就算了。 一个钟头以后,落霞和冯姥姥由菜市上买了菜回来,那胡同里的雪已是落有好几寸厚,刚才自己站着发呆的地方,剩下的脚印,让过路的,踏成了一遍,又薄薄地盖上一层雪了。冯姥姥到了家门口,叮嘱道:“好好回去做事吧,可别把这话说出来。说出来之后,你更有一顿重打,我还要招怪呢。” 落霞道:“你老人家放心,我哪有那样不懂事,这样的话,我都去告诉人吗?” 说着,又向她道了谢,然后回家。 这时,已有十点钟了。落霞的主人赵重甫,已经起来了,正披了大衣,吩咐包车夫拉车,要去上衙门,一见落霞回来,便正着脸色向她道:“你今天买菜,怎么去这样久?事情都没有人做,你太太叫了你好几遍了。” 落霞听了这话,赶忙提了菜篮子进厨房。女仆杨妈,抄了两手,坐在灶前烤火。便道:“你这孩子,今天去这样久,有许多事,我都替你做了。阎王婆等着你温牛乳喝,还不上前做去。” 落霞道:“我今天……” 杨妈道:“你不必和我说了。你赶快做事去是正经,有什么大理,和阎王婆说去吧。” 说毕,倒笑起来了。 落霞见她如此说,恐怕女主人赵太太有什么要紧的事相找,也未可知。只得拍了一拍身上的碎雪,又伸手摸了一摸头上蓬乱的头发,然后忙向太太房子里来。但是刚走到屋子门口,只听到赵太太在屋子里咳嗽了一声,就不觉胆子向下一落,脚顿了一顿,然后慢慢地挨门而进。 一进屋子门,只见赵太太拥了棉被,斜靠了床坐着,手上拿了一支烟卷,很自在地抽着。一见落霞进来,便骂道:“死东西,上街一趟你就忘了回来了。不定偷了我多少钱,在街上买东西吃。你说,你今天为什么去了这样久?” 落霞道:“因为下雪……” 赵太太也不等她说完,就向她大喝一声道:“下雪怎么样?下雪的时候,不要吃饭了!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事,你总有话说。” 落霞见太太这样批评,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就是赵太太要她做什么事,也不敢去过问,只望了赵太太发呆,两只手放在衣服底下也不好,垂下来也不好,抬起来也不好,两只光手臂,轻轻抚摸了一番,向后退着,靠了一个桌子角,也不知道怎样好。 赵太太瞪了眼睛骂道:“死东西,又变成这种死相了!” 说时,弯了腰在床前捡起一只鞋,向落霞劈头抛了过来。落霞将身一闪,那鞋子不偏不倚,啪的一声,反而打在脸上。落霞抽出怀里一块旧手绢,将脸上的一块青灰,擦了一擦,依然站着。赵太太道:“该死的东西,你怎么又变了死相了,还不把那只鞋子,给我捡了过来,我不要下床吗?” 落霞看看那情形,不捡过去是不行,只得一弯腰将鞋子捡了,轻轻地送到床面前,放在踏脚的地毯上。赵太太下了床,踏了自己的鞋子,用手向落霞一推道:“滚了过去吧,我看见你就要生气。” 她这一下,推得非常用力,落霞几乎向前一栽。但是落霞对于这件事,不但不恨她太太,反觉得是受了皇恩大赦一样,连忙走了出去。自己心里对于今天失钱的事,却也无所谓,心里先只惦记着,昨天打破两只杯子的事情,今天不知道要怎样地交账。现在见太太并不追问,这真是平平安安逃出了一个关劫,不能不庆幸了。 出了女主人的房,自己就溜到自己屋子里去,用温水洗了一把手,全手臂抹了一些冻疮药。一张破茶几,当了洗脸架子,就放在一个窄窗户前。在这里,窗户直梁上有一个钉子,挂着一面一裂两开的镜子,可以照着自己一个不全的影子。自己对了镜子忖度了一番,心想:就凭我这种样子,是哪里有贱相,应该给人当丫头奴才的?那个拐小孩子的拐子,只图着几块钱,就害了我一生,今天那个送钱给我的人,不知道他猜我什么人?但是凭我这种衣服,又装出那种可怜的样子,他未必不知道我是个丫头。二想到这里,把原来不很大挂心的事,不由得要细细地玩味起来。心想那个人决计不是中下等人,是个中等以上的人。常是看见他夹了一个皮包,由这胡同过去,或者由胡同那边过来,似乎是个文墨中人。但是也不像是个学生,有时他穿长衫,也加上一件青呢马褂,或者是个机关上的人吧?那人说话,也带些南边口音,当然不是北边人,也不是个久住北京的人。只管把这个人的情形,细细推想着,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影子,影子看着了人,人却没有看着影子,眼睛所看到的,恍惚是一胡同雪,自己站在雪地里呢。她的屋子,便是杨妈的屋子,她不过有一扇小门板,搭了一个小铺,住在一边罢了。 这时,杨妈进来了。先还不曾注意,以为她在照镜子,后来见她老对镜子望着,不曾离开,这事可有些奇怪了。因道:“喂!你在做什么?早上的事,你做完了吗?为什么老望着这面镜子?” 落霞这时才醒悟过来,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 只说了这七个字,向着杨妈摇了一摇头道:“算了,我还是不说吧。” 杨妈道:“去吧,去做事是正经,哪个要听你那些不相干的话。还有好几间屋子里的地,不曾扫呢!” 就在这时,早昕得有人叫了一声落霞。杨妈道:“你瞧,大小姐在叫了,就是她屋子里的地还没有扫,你真不怕她麻烦吗?” 落霞也来不及和杨妈说什么,已是飞步向赵小姐屋子里而去。 这赵小姐芳名婉芳,为人却又是一样,不婉不芳。这时她坐在一张梳妆台面前,已是梳洗完了,两手正调着香粉,满脸地搽抹,在镜子里看到落霞进来,回转头,恶狠狠地对她瞪了一眼道:“你还记得到我这里来?这样冷的天,炉子里的煤,添一回你就想了事。” 落霞料着是叫来向铁炉子里添煤,一看盛煤块的铁斗,已是空了,就提了煤斗,要去装煤。婉芳道:“谁要你忙着去装煤,给我倒一杯热茶来。” 落霞听说,于是放下了煤斗,给小姐倒茶去。倒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兢兢业业,放到梳妆台上。 婉芳右手拿了一把小牙梳,正在梳理她额前的刘海发,左手拿了茶杯的把子,很随便地就将这杯茶向嘴里送,只呷了一口,“哟”了一声,将杯子向下一放,骂道:“叫你倒热一点的,你就倒这样滚热的,把我的舌头都要烫焦了。” 落霞不敢做声,只呆在一边。但是她将刘海梳了几下之后,慢慢地也就把这杯茶喝下去了。因道:“我要看报去,把我桌上的东西,给我收拾收拾。那两小瓶子香粉,给我并拢装到那个空的大瓶子里去。这粉要值两块钱一瓶,你不要撒了我的。我知道了,可不依你。” 说毕,她自走了。 落霞见梳妆台上一二十样化妆品,弄得乱七八糟,只得慢慢地清理了一番。清理过了,留着两个香粉瓶子在一边。真怕装粉的时候,一会把粉撒了,因之先拿了两张干净纸,铺在桌上,然后在梳妆台屉子里,取出了个银挖耳耙子,对着那纸,将粉由小瓶子里,缓缓地向大瓶子里灌。手里装粉,偶然一抬头,看见那面大圆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这比自己那面破镜子照得更清楚了。情不自禁,用手指头蘸了一点香粉,就要向脸上搽。手指刚挨到脸,连忙放下来,自己心里自骂道:“还高什么兴,打算搽香粉?知道了,不打也要挨一顿重骂。搽香粉,你这脸配吗?” 想到这里,又不免再向镜子里,仔细看看自己的脸。 看过了一番,觉得自己虽不怎样美丽,然而以小姐而论,她是一张马脸,而且皮肤也很黄,她每天几次用脂粉和润皮肤的化妆品去搽抹,也未见得美。她知道自己是马脸,把前面的刘海发,梳得长长的,来盖住她脸的长度,这也不算什么特出心裁的装饰。她是今天这样一件新衣,明天那样一件新衣,只拣新式样做,居然有人称她美丽,她自己也很自负。天下的女子,没有不觉得自己长得美丽的,有衣服穿、有化妆品用的小姐们,在“美丽”两字上,还要自加上“特别”两个字,纵然有缺点,她也以为那可以掩饰过去,无关大体的。像当丫头的,就不然了。一天到晚,受人家的糟蹋,自己也觉头来不及梳,衣服来不及洗,总是让人说着寒蠢。设若我也是人家的小姐,现在正是鼓儿词上的话,年刚二八,换上好衣服,配上好化妆品,我们小姐这样子总也有,何况我就比她小个四五岁哩!咳!这样好的青春年少,我就是搽着煤烟,裂着手臂过去,说起来真也可惜。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啪”的一声,手上拿的那小玻璃瓶,也不知怎样地会脱了手,向地板上一落。玻璃瓶子打碎了不要紧,若是把香粉泼了,这可不得了。立刻打断了一切的念头,一阵阵身上冒着冷汗,正是: 已到情天将凿候,不经意处有愁来。 [book_title]第2章 濯帕心深情人劳素手 追踪路渺戏雪蹴蛮靴 却说落霞正在调弄香粉,想到了自己的年岁与身份问题,只管出神,不觉把玻璃瓶落在地板上了。连忙弯腰一看,所幸瓶子是装满香粉的,虽然跌落下来,还只跌了一道纵的裂痕,未曾破开,连忙捡了起来,匆匆忙忙,换个玻璃瓶装了。这个玻璃瓶子,不能让大小姐看见,便揣在衣兜里,以便等到出门时,丢到大街上去。大小姐也因为她的表弟朱柳风要来,将小书房里检点了一番,拿了一本新出版的翻译小说,坐在沙发上看,落霞慢说是打碎了一只小玻璃瓶子,就是打碎了她再大些的东西,她也来不及过问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外按着电铃响,婉芳连忙喊道:“落霞落霞,开门去,开门去。” 她一面说着,一面跑进来找人。落霞听到她那样急促的呼声叫去开门,便知道是朱家表少爷来了。因为这样两种暗号,可以识别,第一是那铃声响得非常长久。第二是婉芳来叫去开门,因为若是别人来了,小姐是绝对不去注意的。 落霞抢着去开门,婉芳也抢着到书房里去。刚坐下,拿起那本小说,便听到外面皮鞋响声,是表弟到了。分明听到他拉着门,已是进来了,却把两只眼睛,死命盯住在书本上,似乎一点也不知道有客进来似的。柳风道:“真用功呀,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婉芳一抬头,“哟”了一声道:“这真对不住,我看书看糊涂了。” 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将书向沙发上一扔,伸了一个懒腰,向着柳风笑道:“外面大雪停了没有?天气冷得很,我怕你不会来的呢。” 柳风笑道:“我从来不肯失信的,说了来我准来。” 婉芳道:“那么,可以奖励一下子,就在我这里吃午饭吧。我叫他们给你蒸上一腿南京鸭子,再扇上一个火锅,好不好?” 柳风沉吟着道:“照说是极优待了,但是我十二点多钟,还约会了一个朋友,恐怕来不及在这里吃饭了。” 婉芳道:“你既然有事,那就不敢强留了。” 一面说着,一面坐下来,懒懒地把那本书又捧起来看。柳风笑了一笑,便道:“我去看看姑母去。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起来没有。” 他说着,自向上房里走。 赵太太坐在堂屋里,围了炉子坐着,看到玻璃窗外院子里的雪,已经慢慢衰微下来,落得不是那样大,便道:“咳!可惜一场雪,只下了七八成,再下一两个钟头大的,这雪就好看了。” 柳风一推门进来,赵太太见他穿了格子花呢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白绒绳围巾,便道:“你不是到书房里去了吗?怎么大衣也没有脱?” 柳风道:“我就要走的,由门口经过,顺便进来看看。” 赵太太道:“下雪的天,在家里烤烤火多好,就不必到处乱跑了。” 柳风笑道:“做男子的,哪里能够像太太小姐一样,可以平平安安在家里烤火?” 说到这里,杨妈进来了,笑道:“表少爷,这样冷天,还是穿中国衣服好,西装受不了呀。” 柳风道:“我穿了西装,也就不觉得冷了。” 杨妈抿嘴笑道:“既是不觉得冷,为什么不脱大衣呢?” 柳风道:“我就要走的。” 杨妈道:“那不好,你要吃了午饭去。小姐给你预备了咸鸭子,又预备下了火锅,你不吃了去,太对不住人了。” 柳风道:“落霞怎不来说话,她一开门,就不见了。” 再要说时,婉芳进来了,对杨妈微微瞪了一眼道:“你知道什么?乱留客。你想想是吃火锅咸鸭要紧呢,还是去做事要紧呢?表少爷很忙,你拼命地留住人家,他就是吃了饭,心里也是挂记着他的事,吃得一点不舒服。” 柳风笑道:“表姐越来越会说,叫我真没有法子分辩。” 一面说着,一面脱大衣。 大衣脱下来,杨妈接过来了,他就除下围巾,随手要交给杨妈。婉芳道:“杨妈,你可别接着表少爷的大衣,人家真有事呢。你瞧,帽子都忘了摘了。” 柳风取下帽子,向婉芳拱了一拱手道:“得!表姐,你包涵一点,我认错了。” 赵太太先只坐在一边微笑,见柳风有一种讨饶的样子,这才道:“婉芳是怕你不吃饭,所以拿话气你,你不要信她。我也是无聊得很,你就在这屋子里烤火,陪着我谈谈吧。” 杨妈见表少爷已经留下来了,用不着站在这里,就把大衣和帽子,一齐送到婉芳卧室里去。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饭都预备好了,又要添菜,死冷的天,只管找了事给人家做。” 落霞在屋子里拿东西,便道:“你骂哪个?听到了可是祸。不是你在堂里留客吗?背后又说别人,谁叫你作那本人情账?” 杨妈道:“我才管不着呢。我在表少爷头上做什么人情?我是话匣子,替人家说的,不说也得成啦。” 落霞有一句话正待要说,婉芳却匆匆忙忙地跑来了,接过大衣,在大衣上几个袋里都搜索了一遍,在里面袋里,掏出了一封信,半张电影院的戏票,都仔细地看了一看。看过之后,似乎没有得着什么成绩,将票子和信,依然向袋里揣进去。这才回转头来一看,杨妈走了,落霞还在这里。因问道:“刚才你们两个人说些什么?” 落霞道:“我没有说什么,杨妈说这大衣的呢子很好。” 婉芳笑道:“朱少爷的东西,哪里有坏的,他是一个最爱美的人呢。你看,他比秋天长得更清秀不是?” 落霞虽没有仔细去看表少爷的风采,但是小姐肯和自己谈话,那就是极端高兴的时候,一个月也难碰一次的,这个可以见好的机会,不可错过了,便笑道:“可不是,他穿西装最好看。” 婉芳很高兴,就复身到堂屋里来,望着柳风笑。柳风道:“表姐望着我笑什么?” 婉芳道:“你们男子爱说女人俏皮不怕冻,现在看看你们男子怎么样?不也是只要俏,冻得跳吗?” 赵太太道:“冷倒罢了,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我也要劝柳风暂时不穿西装为妙。” 柳风道:“还有一件什么事呢?” 赵太太道:“现在军警机关,捉革命党捉得很厉害,穿西装在满街跑的人,都要受一点嫌疑。” 柳风笑道:“捉革命党?不要笑死鬼了。你们这附近,就有个革命党窠子,军警机关可曾正眼看人家一看?” 赵太太瞪了眼,呀了一,声道:“什么?我们这里有革命党窠子,在什么地方?” 柳风道:“就是这胡同前面的求仁中学。” 婉芳道:“这可见得你是瞎说了。那学校只办了一两个学期,学生全是些小孩子。他们哪里会做革命党?” 柳风道:“学生不革命,教员不能革命吗?本校教员,不许借这地方做机关吗?” 婉芳道:“只要你不混进去冒那个危险就是了,管他怎样闹。” 朱柳风听了这话,却望着婉芳微笑。婉芳虽不知道他笑的用意何在,反正是对着自己笑,不由得心里一阵痒,也向柳风笑起来。可是一看母亲在这里,这笑笑得有点尴尬,连忙将笑容收了,就对他道:“你看你口袋里那条手绢,脏得那样,我给你洗一洗吧。” 柳风听说,便笑着、道了一声“劳驾”,将上下口袋里两条手绢都交给了婉芳。 婉芳笑着接了,就问还有没有,柳风笑道:“有是还有两条,放在大衣袋里,劳你的驾,在大衣袋里给我拿一拿。” 婉芳笑道:“那不好,你袋里恐怕有我不能看的东西,若是我掏了你的衣袋,很犯嫌疑的。” 柳风道:“没有关系,我袋里绝对没有什么秘密。就是有的,对于姑丈家里,也没有不能公开的。” 婉芳笑道:“你这话说得真大方,那么,我不能不一齐拿去洗了。” 说着走出堂屋来,将落霞叫到自己屋子里来,拿出四条手绢,交给她道:“用我的香胰子,使劲把这手绢擦一擦,回头我对表少爷说是我洗的,你可不许多嘴!” 落霞答应,就在屋子里洗,婉芳自在一边看守着,洗得干净,她就接过,带上堂屋,放在炉子边烤。 落霞随后跟到堂屋,只见柳风尽管向婉芳道谢。眼光可不住地向落霞射来,落霞以为他或者知道内容,也不理会有别意。婉芳道:“这又谢什么?哪回你脱下的衬衫,送一件来,我给你洗洗看,包是不亚于洗衣房里出来的东西。” 落霞在一边听见,心想,这倒好,四条手绢刚洗得,又给我下了一件衬衫的定钱了。但是这四条手绢的魔力,果然不小,柳风已是欢欢喜喜地在姑母一处吃饭。 吃饭的时候,赵太太又说:“姑丈这几天很忙,老是不能回家来吃饭。总长很听他的话,有升任司长的希望,那个时候,我一定给你姑丈说,你也在部里找个位置,不要在洋行里混那三四十块钱的小事了。” 婉芳便插嘴道:“那是的。我想一个一等科员,表弟总可以担任,父亲名下,有自己一个亲信的人办事,也可以放心些,妈,你说是不是?” 赵太太点头道:“那是当然。你父亲的事情发表了,我一定对他说,要把这事办成功的。” 柳风听她母女两人,谈来谈去,都是对自己一番好意,陪着吃过了饭,就不好意思再说要走的话,就陪了她母女俩,有一句没一句地向下谈着。 在他们自己当事人,却也无所谓,落霞在一边看见,心里便添上了一个疙瘩。我们小姐真有本事,表少爷进门之后,大衣也没有脱,本来马上就要走的,不料她三言两语,就把客留下了。不但留下了,而且还把他留下了这样久。这样看起来,男子究竟是容易软化的,就看女子的手段如何罢了。表少爷虽不是什么美少年,总比我们小姐高上一两个码子,然而他一见着了她,就加倍地迷恋,可见得女子在颜色以外,另外还有一种制男子的手腕。心里这样地想着,对于婉芳的行动,也就不住地注意。日里看见了,晚上睡到床上去,就情不自禁地,把这些男女问题,慢慢想了起来。然而转身想到自己,一个当丫头的,哪里有男女问题可谈,连身家性命,完全都是缥缈的,还去想这些闲风情做什么?因此,每每想到半夜,又把想了大半夜的心事,完全推翻了。脑筋里,从来没有留过男人的影子,有之,便是最近那个帮助一回钱的少年。对于他虽没有情字可谈,然而萍水相逢,得了他慨然地帮助我,而且连姓名也不曾说,心里未免过不去,怎能一点影子没有?可是看他那情形,钱并不是交到我手里,当然是无意于我的。我虽是个苦孩子,岂能为着人家这一点小小的帮助,就记在心里?这样说来,彼此却不应有什么痕迹在脑筋里。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钱虽少,人家的情不可忘。你看,小姐只给表少爷洗几条手绢,他就把来的原样子变过来了,那帮助更小了。她自那一天起,只管把自己的事,人家的事、不断地向下想着。为了这样想,每日清晨上街去买菜,经过那少年帮助的地方,便会突然地想起那件事,有时候发了呆,还不免站在那地方,向两边望了几望。 约莫过去了一个礼拜,又是一个大雪的清晨,落霞提了菜篮子,在雪里走着,又在发呆,猛然一抬头,那个帮助钱的少年,又夹了一个皮包,又由这胡同穿过。他头戴着一顶盆式帽子,罩到眉毛边。大衣的领子,又高高支起,将两边脸都挡住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站在路边。落霞见着人家觉得未便置之不理,连忙和他点了一个头。但是在她点头时,人家已走远了。这时忽然想起,冯家姥姥说了,怎么不问问人家的姓名,今天遇到了,就该问一声才好。于是跟着走下去,就要问他。无如这人只是一味低头地走,却不曾理会到身后有人问他。 落霞轻轻地叫了一声“先生”,那人不知道是叫他的,脚也不曾停上一停,只管向前走。落霞一声叫不应,一股子勇气,就挫下一半去了。在他身后,伸手招了一招,一句先生,好久不曾出口。那人到了胡同尽头,身子一转,落霞怕他要回转身来,这第二句先生,待要喊出,又忍回去了。只在她这样不住地犹豫,那人已经走远了。 这转弯的所在,是个冷胡同,这样大早上,还不曾有人走过,那人由胡同里过去,犹如在白玉板上,留下一道痕迹。落霞追上来,见那皮鞋脚印,深深地印在雪里,试着将自己的脚,补着那脚印,一个一个地踏着,不知不觉地,一步一个脚印踏了去。心里想着,我这样地踏他的脚印,不知道他也有什么感觉没有?但是,我这个思想太怪了,人在他身后叫着先生,他都不知道,留下来的脚印,尽管让人踏,那有什么关系。我正要追人家,怎么想这样不相干的事情?猛然一抬头,这一条短短的冷胡同,已经走完,现在到了大胡同里来了。 这条胡同,是由西往东的要道,来往的人不少,雪地里脚印车辙,很是杂乱,哪里追踪去?附近原有转弯的胡同,那人已转到哪里去,也不可知了。胡同转角处,有一支电线杆子,落霞将身靠了电线杆子,看到脚下堆了一堆雪,将穿的一双破皮鞋,踢着雪团,向胡同中间乱飞。心里想着事,脚不住地将雪向路中间踢。 忽然之间,也有一块雪,冰冷地直扑到脸上来。抬头一看时,只见两个上十岁的孩子,一个人拿了一块雪向自己打来。落霞停了脚,笑道:“小兄弟,你为什么拿雪打我?” 那两个孩子,各人身上,背着一个书包,分明是两个小学生。有一个小些的道:“你用雪踢我们,你倒反问我们啦。” 落霞忽然省悟过来,低头一看,见自己皮鞋口里还积了许多雪没化,便走上前,给那个孩子身上,拍了一拍雪。笑道:“小兄弟,真对不住你,我是踢着雪好玩,可就没有看到你两个人。你两个人在哪个学校读书?” 大孩子道:“我在求仁中学附小读书。你是上菜市去,你走我们学校过去,也不绕道,我们一块儿走,好不好?” 落霞刚才把这两个孩子得罪了,也极愿敷衍敷衍他们,于是将菜篮挽在手臂上,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自向前走。转过两个胡同,便是求仁中学的大门口。落霞老远地看见,停了脚,不禁失声“呵呀”了一声。这一声呵呀,却大有缘故,正是: 失色易传心上事,惊呼莫是意中人? [book_title]第3章 忍泪受淫威鸡群独活 叩阍施急智虎口亲援 却说落霞走到求仁中学的门口,远远地就呵呀了一声。原来这一来,便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个帮助自己的少年,正和一个人站在学校大门口说话。落霞也不知道这呵呀两个字,为何而出。只是见了他以为出于意料以外,很是惊讶地,所以就自然地失声了。两个小学生见她突然失惊,以为她有了什么意外,连问是怎么了。落霞在身上摸了一摸,笑道:“我以为钱丢了,可是还在这里呢。” 那两个孩子听说没有丢东西,放了手正要走,落霞却拉住一个,弯着腰,将嘴向前一努,然后低了声音问道:“那个穿西服、戴灰呢帽子的,也是你们的老师吗?” 小学生望了一望道:“是的,他是江老师。” 落霞道:“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小学生道:“你怎么不知道,他就是江秋鹜,学校里谁不认识他?” 落霞道:“我又不是你们学校里的学生……” 那小学生因同伴已经走了,不等她说完,早已追了过去。那个江秋鹜也就转身进学堂里面去了。 落霞一听江秋鹜这个名字,却猜不透字是怎样写。江姜两个字,北京人念成一个音的,不知道是哪个字。秋字或者是春秋的秋,这个鹜字就不知道了。当年婉芳小姐读书,跟在旁边,也认识了几个字,这个名字,纳闷在心里,实在写不出,站着出了一会儿神,有一阵雪花扑在脸上,让冰醒了。手一垂,自己手臂上挽着的那个菜篮落下来了。心里又呵呀了一声,自己是上菜市买菜的,怎么倒在这里出了神呢?转着身,一点也不敢停留,就直向菜市而来。今天这一趟菜市,比上次大雪那一趟菜市,耽搁的工夫更多,这次回去,一定是要挨上一顿臭骂的。但是已经晚了,只有赶快地回去。 但是到了家里,她却出于意料以外,提了菜篮,由堂屋门口过去,赵太太口里叼了一支烟卷,又在隔着玻璃窗赏雪,笑嘻嘻地看着人。赵太太有时得意起来,也常常忘了责罚人的,今天总算逃过这一难关了。落霞自己怪着自己大意外,又觉得今日这事,可以庆幸,将菜篮送到厨房里去以后,便决定了主意,重到堂屋里去,也可以让赵太太更喜欢一点。于是提了一把开水壶搭讪着走进堂屋,看太太说些什么。 赵太太见她进了堂屋,还是在那里看雪,直等她走到身边,望准了她的左边脸,啪的一声,右手便是一个大耳光子扑了过来。落霞不曾提防,猛然向右边一歪。赵太太趁着她这一歪,一伸左手,向她右脸又是很猛地一下,落霞抵制不住,复又向左边一歪,这一下子,脚步已乱了,打得人跟着脚向前一栽。所幸前面就是板壁,连忙用手撑住,算是不曾栽倒,然而手上提的那把开水壶,经这样一撞,便撞在壁上,扑通一声,开水打泼了,水泼在地上,便溅了一脚。虽然有破棉裤和袜子挡住了,然而这是开水,直透入里面去,痛得只将脚乱跳。 赵太太伸了手出来,本想将耳刮子继续地向下打。一看地上泼的水,还是热气腾腾,直向上涌,这分明是开水泼到身上,大概不大好受,有了这种、责罚,这一下打就可以免了。便站着骂道:“混账东西,你越过越不像话,你去买一顿菜,倒会买上这样一早,你泼了这一地的水,该死的东西,你还不给我赶快扫了起来?你再不扫,我又是大耳刮子打你。” 落霞脸上,突然受了这一下重打,打得头脑发晕,只觉天旋地转,不是扶了壁子,非倒下不可。现在刚是清楚一点,又要她去扫地,不去扫地是怕再挨骂,若要去扫,身子实在支持不住,于是勉强站立起来,晃了两晃。赵太太道:“你装成这种美人胚子做什么?没有男子汉在这里,没有人心痛你,你赶快去给我扫,要不然,我给你医治医治。” 落霞知道再加一下,决受不了,振作精神起来,一挺胸出去找了扫帚,便将地上的水扫干净了。 扫完了地,还依旧地做事。她到了自己房里去,杨妈便问道:“你脸上红得这样,又是挨了打了吗?” 落霞道:“我早就知道免不了一顿的。” 杨妈笑道:“你倒是练出来了,挨了打,眼泪水都不曾落下一点来。” 落:霞道:“我哭什么?哭死了,也没有人心痛我,我有眼泪,还留着哭我那生死不明的爹妈哩。” 杨妈道:“你今天脸都打红了,这一下子,大概打得不轻。” 落霞道:“打倒罢了,可是我还让开水烫了右脚。不说我也不留心,现在倒真觉得有些痛了。” 于是坐下来,将鞋子脱去,继续地将袜子向下一拉,只这一拉之间,哎哟一声,线袜子翻转过来,将脚上的浮皮,带下许多块来了。脱了皮的地方,便显出大一块小一块的红疤痕。杨妈弯腰一看道:“我的天!烫了脚,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赶快弄些药面搽一搽吧。” 落霞道:“不用搽,我们这贱命,脚也烂不了的。” 她将一只白脚提了起来,半蹲在椅子上,一手拿了袜子,一手抚了膝盖,就在这样望呆了。 杨妈看时,见她两行眼泪,如抛沙一般直流下来。因拍着她的肩膀道:“大妹子,你忍耐一点吧。反正也不能在赵家过一辈子,至多再熬上个三年两年的,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落霞扶着膝盖,索性将头也枕在上面,更哭得厉害了。杨妈看着点了点头,倒为她叹了口气,就偷到街坊冯姥姥家去,为她讨了一些烫伤药来,给她轻轻敷上,随便找了些旧棉花,给她包上了。 不料这脚当时烫着,没有什么痛苦,过了几个钟头,就痛得厉害,这只右脚,简直不能下地走了。起初赵太太还要她做事,后来杨妈私下对她说,落霞实在烫凶了,让她休息两天。若是勉强要她做事,她残疾了,也是老爷太太的累。赵太太对于她最后一句话,却是有些中听,便道:“那好过了她,让她休息两天就是了。但是走不动,坐着做事总可以的,还是找两件破衣服,让她缝上一缝吧。省得她一人坐在那里也是烦闷,她没有那种福气,闷会闷出病来的。” 杨妈听了这话,只放在肚子里,却不肯告诉落霞。落霞虽是脚上有点痛,省了做事,倒无所谓,只是一人躲在屋子里,免得挨太太小姐的骂,耳朵也就清静,心里也就平安了。 这样地休养了四天,到了五天头上,赵太太就到她屋子里来看了好几回。单看了表面还不放心,又一定要她将袜子脱了,解开裹的棉花看了一看,一见果然有伤,这才瞪眼骂了两声道:“佛菩萨保佑,你这伤一辈子不要好吧,你就可以坐在炕头上享这一辈子清福了。” 落霞看那情形,太太是不会再容休息的,只得挣扎起来,找了一个矮凳子,坐在堂屋里犄角上,以便随时做些小事。 又过了两天,赵老爷重甫由衙门回来得早一点,恰好表少爷朱柳风也来了,靠近着火炉,二人坐着闲谈,重甫叫落霞买了一大堆落花生和炒栗子,沏了一壶好茶,一面谈着话,一面剥花生栗子,吃得香香的。 重甫笑道:“这样冷天,也不要取什么乐子,能在家里这样烤火剥花生吃,就很好了。” 柳风道:“正是这样,姑丈衙门里,像这样冷天,也只好马虎一点了。” 重甫道:“那也看上司如何。有那种认真的上司,就是没有事,也不肯让你先走一步的。各科里的人,坐着无事,谈些嫖经,赌经,吃馆子,听戏。最好的现象,也不过是把报上登的消息摘了下来,批评讨论一阵。” 柳风道:“做官真是舒服,上衙门也是这样清闲。像我们在洋行里做事的人,一点钟有二点钟的事,要坐下来闲谈,那可不行。” 重甫笑道:“现在大家都要提倡八小时工作,研究什么劳资问题,你们是吃洋饭的,更可以占洋气,大可以把这时髦文章做一做了。” 柳风正了一正颜色道:“这个时髦不做也罢。现在军警拿革命党正拿得厉害,时髦文章那犯危险性的。” 重甫道:“我也听到这个消息,恐怕这一两天之内,就要动手了。” 柳风道:“我所知道的,这个求仁中学,今天晚上就要动手,现在恐怕是便衣侦探,已经布满了那一条胡同了。” 重甫两个手剥着花生,将一粒肥大的花生仁,放在右手掌心里摇荡了一阵,然后张着口,将这花,仁向嘴里一抛,身子向沙发椅子背上一靠,表示那很不在乎的样子,摇曳着两脚,微笑道:“我就知道那里是革命党窠子,但不知为首是哪一个?” 落霞在一边听了这话,心里不觉扑通乱跳了一阵。求仁中学捉革命党,明明与自己无关,不知是何原因,却比任何事也放心不下,加倍地注意向下听,眼睛望着柳风,看他是怎样地答复。柳风道:“为首一个叫江秋鹜。” 只这三个字一出口,就听“当啷”一阵。原来落霞靠了茶几坐着,茶几上放了好几个茶杯,茶几猛然受了一下震动,几个茶杯互相撞着,便歪倒了。落霞赶忙站起来,将茶杯扶着,所幸尚未落到地下来,一个也没有打碎。再行坐下,就见重甫再剥着花生吃,笑道:“什么时候动手呢?你倒知道得清楚。” 柳风道:“有两个侦探,是我的朋友,他们告诉我的。因为知道每晚七点钟,这个姓江的,一定要到学堂里去开会,他们打算一网打尽,所以总在他们开会的时候动手。” 重甫道:“我虽不大赞成革命党,但是也与他们无仇无怨,你可别和侦探们通消息,一捉就是许多条性命,我们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柳风脸一红道:“我还劝他们,何至于漏消息?而且他们说,也就是为首的罪重一些,其余的人是不要紧的。” 落霞听了这话,抬头一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是五点三刻。便慢慢地起身,走到重甫面前,皱了眉,弯了腰,用手隔着棉裤摸大腿。重甫道:“你这脚怎样了?” 落霞道:“这一会痛得厉害。冯姥姥家里,有搽烫伤的药,我想去讨一点去搽上一搽。” 重甫谈话正谈得高兴,就随便点了一点头。柳风笑道:“去吧,我又不是客,不用你伺候的。好好地休息去吧。” 落霞慢慢地走出大门,就带跑带走,赶快向求仁中学来。到了那学校门口,远远地先站了一站,四周一看,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这就走进学校,到号房里对号房道:“劳你驾,我要找这里的江秋鹜先生有句话说,请你给我通知一声。” 号房对她浑身上下看了一看,问道:“你是这里平民学校新来的学生吗?” 落霞道:“是的,你把江先生请来,他自然认得我。” 那号房对于这些顽皮的学生却也经验惯了,以为这学生或者是有事,就把落霞一直引到教员休息室里。 这个屋子里,恰好只有江秋鹜一个人,他忽然看到一个粗衣蓬首的女子走了进来,未免一惊,仔细看时,却又十分面熟。号房道:“江先生,这个学生,她要见你。” 说着,自退出去了。江秋鹜站了起来,对落霞道:“姑娘,那回我帮助你,已是很勉强,怎么你又来了。你要知道彼此有许多不便。” 落霞道:“我不要你先生再帮助了。那个老太太,那天由你手上拿了钱,倒交给我了,可是现在她说那钱是她借给我的。我若不还,她马上就要去告诉我们太太。请你做个好事,三人当面去说一声,这事就过去了。这里路很近的,顶多耽搁你十五分钟工夫。我是偷出大门来的,千万请你就去一趟,若是不去,那老太太对我们老爷说了,我是罪上加罪,无论如何,请你去一趟。” 秋鹜看她着急的颜色,照着情理上去推测,她这话也就不能说是不真。便点头道:“好吧,我去为你说一声,但是我原来不愿意出面的。” 落霞道:“你别说了,赶快去,在这里多耽误一分钟,我就多冒一分钟的危险。” 说了这话时,望着秋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管掀起一只衣裳角,不住地卷着搓着。江秋鹜被她催不过,又怕同事的人来看见,说破了缘由,也是不便。因之帽子也来不及戴,跟了她就向外走。 走到大门外,落霞两头一看,还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也不及仔细探望,见对面有一条冷静的小胡同,首先就向里面走。江秋鹜当然也是由后面跟了来。落霞一见他跟进小胡同来了,忘其所以的,将他的大衣袖子拉住道:“江先生,你赶快逃走吧,你有性命之忧了。” 秋鹜道:“什么?我有……” 落霞也不让他再说,又向前走,一直跑过了几个胡同,到了落霞家门口,她先不进家,将冯姥姥的门,连敲了几下。这冯姥姥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儿一媳,一个小孙子,这时儿子不在家,她便自己来开门,落霞拉着秋鹜的袖子就向里拖,把他拖进来了,替冯姥姥关上大门,将背向门上一靠,右手连连拍了几下胸,喘着气道:“好了,好了,我真吓死了。” 冯姥姥和江秋鹜,看了她这种情形,都呆了,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受吓。落霞定了一定神,对冯姥姥道:“姥姥,这件事,我有点对不住你,我没有先通知你,就把这位先生带来了。我真对不住!” 冯姥姥见她说着话,又连喘了两口气,便道:“你不要忙,有话尽管慢慢地说。” 落霞定了一定神,才把自己听到的话,和自己将江秋鹜引出学校来的意思,说了一遍,因道:“我心里想着,这话不能在学校里说的,所以把姥姥当了一个恶人,把他引出来了。引出来了,我又不知道把他引到哪里去,所以请他到这里藏一藏。” 说着,望了江秋鹜道:“现在我可没主意了,你哪里可以藏起来,你赶快就走,这儿到你学校里可近。” 江秋鹜真出于意料以外,不想这样重大的事,却是由这个毫无关系的女子通知了信。但是她听得这种消息,可靠不可靠,却是难说,若是凭了她这句话,就藏躲起来,未免笑话,便沉吟着问道:“姑娘,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这话没有听错?” 落霞道:“我们表少爷,决不敢骗老爷,话又是我当面听到的,哪里会错?” 冯姥姥道:“先生,你有地方,你就藏躲起来吧,我这地方,可是不行啦。” 说着话,浑身只管抖战。 江秋鹜昂着头想了一想,便对落霞道:“姑娘,多谢你这番好意,我后来再报答吧。” 说毕,推开落霞,拔闩打开大门,竟自回学校来。他不但不逃走,反要向学校里跑,这事很可怪了。正是: 立定脚跟临大难,男儿看得死生轻! [book_title]第4章 难报美人恩驰怀远道 欲烦青鸟使托意微资 却说江秋鹜出了冯姥姥家,一直就向学校这条路上来。对于落霞这一番话,究竟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但是照理说,落霞固然是不至于撒谎,究也不至于有什么错误?不过这事让她来报告,这可出于意料以外的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只管向学校里走,路也就越走越近。 猛然间,一个人一伸手将他一把拉住,问道:“江先生,你向哪里去?” 秋鹜抬头一看,却是学校里的小听差万有。正要答应到学校里去。万有道:“先生,你千万不要到学校里去。我刚才一出胡同口,见学校门口,前前后后,围满了侦探。他们有装着拉车的,有装着卖零星担子的。他们那一剧情形,我一瞧就知道。还有两个人,我是认识的。现在我们学校里,只能进去人,可不能出来人,我在远处,亲眼看见两个人,让他们带走了。我都不敢过去,你还去做什么?” 秋鹜道:“那不行!我们同事的,应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明明知道有人来抓他们,我们怎不去送个信?我早半点钟就知道这事了,我是特意来送信的。” 万有一把将他抓住,无论如何,不让他向前走,他正要挣扎时,只听噼啪噼啪一阵皮鞋声音。万有道:“你听,抓人的都来了,你还要到那里去?” 一言未了,只见街灯下,一群武装警察,约莫有一二百人,蜂拥而来。万有一手抓了秋鹜的手,回头一看,身边有一扇大门,门上钉着两个大铜环,于是一伸手,啪啪啪就把铜环乱打了一阵。 那警察走这里过,看到这两人是在这里打门的,料是这家的人,也就不过问了。万有等他们过去了,低声问秋鹜道:“我还能冤你吗?只差五分钟,你就跑不掉了。” 秋鹜这才觉得危险到了头上,万分前进不得。这里拍了两下门,有人出来开门,秋鹜随说了一个人的姓名,算是找错了人家,就走开了。万有道:“江先生,听说他们最注意的是你,现在他们没有找着你,一定还要到别地方去找你的,北京你是待不住了,趁着他们还没有通知车站,你赶快就搭这趟八点三十分的车到天津去吧。” 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便道:“你这话对,我身上还有七八块钱,到了天津再说。” 小听差道:“这还不妥,请你先到我家去,咱们换了一换衣服再走,那更妥当了。” 秋鹜一想,这再加谨慎一点的事,也未始不可,于是跑到万有家里去,将衣服脱下,取了万有的衣鞋穿上。所幸万有虽住在大杂院中,他只夫妇俩住了两间东厢房,晚上有人进出,同院的也未、曾理会。 秋鹜将衣服换了,一看戴的表,已是七点三刻,非急上车站不可。本当要去谢谢那位姑娘救命之恩,问问她的主人何家,她姓什么都来不及了。加上她那里离学校又近,事实上也不容再去探望,只得摆除一切,直向东车站来。到了站上,买票上车,平安到了天津。 这个时候,广州已经有了革命政府,秋鹜到了天津,自然得着一切接济;安然地南下了。到了南方,无论做什么事,心里就这样想着,这个落霞姑娘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仅仅是那一块多钱的小帮助,不料她对我竟是这样大大地卖力,把我救出来了,无论如何,我要报答她一下。她不是一个寄人篱下,无以自存的女子吗?无论如何,要帮她一个忙,把她从火坑中救出来。但是自己在南方,她在北方,这个问题,怎样去解决呢?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什么好办法,还是想了个笨主意,写了一封白话信给万有,告诉他认识那姑娘的经过,托他到冯姥姥家里去探问。冯姥姥家住在多少号门牌,他也不曾知道,只告诉万有到天香胡同一带去打听,而且还在信上打了许多的密圈,要万有务必去查问一番,自己也好写一封信给人家,道谢道谢。 万有接了这一个难题目,可不好做文章了。有名有姓,女子还嫌不便去找,仅仅有个名字,既无姓,而且无详细地址的人,到哪里去找?弄得不好,真还要犯嫌疑哩。万有心里踌躇着,这事却没有着手去办,不过偶然经过天香胡同的时候,却不免四处张望着,看看有像江秋鹜所说的这样一个女子没有。然而天下决没有这种巧事,经过了几次,都不曾碰到,意思也就淡下来了。不料只在半个月之间,这位江先生又来了一封信,汇了十块钱给他做车费,催他再打听那落霞姑娘的下落。不但催万有而已,在给万有的函中,还有一封信给落霞的,信封上写明探交落霞女士亲启。万有得了这封信,便想到秋鹜对于这个人是十分注意的,不能不把这封信给他投到了。 于是,趁一个天气晴和的时候,就顺便在天香胡同经过,在胡同路口上,停了几辆等主顾的人力车,几个车夫,站在太阳地里,笼着袖子,将两只脚不住地踏着,在那里取暖,口里可就随便地说着闲话。万有慢慢地走上前,故意对胡同口上挂的胡同牌名看了一看,口里自言自语地道:“哦!这就是天香胡同,胡碰胡撞,就让我碰上了。” 做人力车夫的,都是喜欢说闲话的,一看万有,并不是一个上中等社会的人,一个站着靠近一点的车夫就答言道:“嘿!这个大胡同的名字,都会不知道,那可怪了。” 万有一听,就赔笑道:“可不是?我没有来过嘛。这胡同里有个姓冯的,不知道还住在这儿没有?” 那车夫道:“姓冯的,那是冯老大,你怎么会认识他?他可是在工厂里做事的。” 万有道:“不,我不认识他。我妈和他妈认识。” 那车夫微笑道:“冯姥姥,那是广结广交的人,老人家认识她的多说哩。” 万有听到这话,不觉心里一喜,便道:“我知道这老人家很好,可是我还没有拜会过她,她住在哪一个门牌呢?” 车夫将手向前一指道:“哕!那个小黑门儿就是她家。我瞧见她刚刚买了东西回去的,你这就去找她去吧。” 万有不料三言两语地,把这人的消息探出来了,对那车夫拱拱手说了劳驾,就向那小黑门边来。 到了门边,将门一敲,一个老太太出来。穿了一件长到膝盖的大袄子,一条黑棉裤,却用宽带子,宽宽地系着脚。下面穿着白布袜子,黑鲇鱼头鞋。一把头发,挽了一个大抓髻,戴着一个大银扁簪子,看那样子,竟完全是个旗下老太太。 万有心里一机灵,就向着那人蹲了一蹲,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冯姥姥。她见万有走来就请了一个安,心里早是一喜,便问道:“你这位大哥上姓?我记性坏,可记不起来啦。” 万有道:“我和大哥同过事,姓万。” 冯姥姥道:“哦!他的朋友。请到家里喝一碗水吧。” 万有巴不得这一声,就趁了机会,和她走进屋去。 冯姥姥让他在正屋子里坐下。便喊道:“小二他妈!小二他爸爸的朋友来了。煤炉子上有开水没有?沏一壶茶。” 万有将手摆了一摆道:“你不用张罗,我有个上司,要我带个好儿来了,给你问好。” 冯姥姥道:“你的上司,谁?我倒想不起来。” 万有笑道:“他姓江,你不能忘了,他幸得你救了他一救。” 冯姥姥本坐着的,这时突然站了起来,两手一拍大腿道:“你这一提我明白了,是那个穿洋装的江先生吗?你提起了这事,真把我吓着了,现在我还要出冷汗,不知道这位江先生,现在怎么样,事情好吗?” 万有在身上掏出三块现洋来,手上拿着,笑嘻嘻地道:“江先生现在不错,他除了问你的好而外,他还寄了三块钱给我,叫我买些东西送你。我拿了钱,也不知道买什么东西好。干脆,我就把钱带来了,你爱什么自己去买什么吧。” 冯姥姥笑着“呵呀”了一声,望后退了一步,向着洋钱拍手一笑道:“这怎样使得,我是待人家一点好处没有,真不好意思花人家的钱。” 说时,将右手在衣服上摩擦了几下,这时她虽不笑,然而她满脸的皱纹,一层一层像中国画家画的披麻山皱一样,那一条一条痕内,都充满了笑意。 万有将三块洋钱伸出来,笑道:“姥姥,你留下吧。人家在南方,你不用,老远地,也没有法子退回去。” 冯姥姥又把手在衣服上摩擦了两下,笑道:“这么说,我只好收下了。” 接着钱,就向袋里一揣。又嚷道:“小二他妈!开水得了没有?给人家客人沏上一壶茶来呀!你看小二他爸爸有烟卷留在家里没有?” 那小二妈在里面屋子里答应着,始终也没有出来。 万有心里想着,或者是没有茶叶,这就不必老在这里抵人家的相了。便道:“你不用张罗,我还有一件事要托重你呢。” 冯姥姥道:“大哥,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办的。” 万有道:“据江先生来信说,这回他逃走,还有个落霞姑娘,对他忙帮大了。他连这姑娘姓什么都没有知道,要答谢人家都答谢不过来。你知道……” 冯姥姥道:“哟!你问的是她。她姓什么,连我也不知道。” 万有道:“你不是天天和她见面的吗?怎么会不知道?” 冯姥姥道:“她姓什么,我看她自己也许不知道呢。再说我们也不天天见面,现在她的东家搬到西城住去了。不过住的地方,我倒是知道,搬过后,我在她东家门口走过一趟。” 万有道:“那姑娘大概很认识字吧?” 冯姥姥道:“大概认识几个字,当使女的,认识字又怎么着?” 万有笑道:“认识字就好,我们这位江先生,有一封信给她,请你转一转,不知道你哪一天有工夫?” 冯姥姥道:“在早几年,一个大姑娘,给人通信,这可是笑话。现在改良的年头儿,这倒也不稀奇了。你说是不是?要不然,说给人传书带信的话,我可不能干。再说这孩子,心眼儿不坏,我就怪可怜她的。可是我又穷得什么似的,烂泥反正糊不上壁。有人能帮着她一点,我也乐意。再说……” 万有听她夹枪带棒,闹上了一阵,底下还有再说,这就没法子可以谈入本文了。因在身上掏出那封信来交给冯姥姥道:“你肯劳驾去送一趟,那就好极了。过了三五天,我来听你的回信。” 冯姥姥接了信,拿在手上掂了一掂道:“这信上可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万有道:“这个你放心,那江先生是个规矩人,决不能瞎说八道,要不是那么着,我也不能带来。这儿到西城,路真也不少,不能让你贴车钱。”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小叠铜子票,向冯姥姥手里一塞。冯姥姥笑道:“这真不像话,连车钱还得人家垫上。” 万有道:“你别客气,反正这钱,也不要我贴出来。你不要,若是不坐车耽误了事,反为不美。” 冯姥姥听他这样说,也就把钱揣到袋里去了。万有见事已妥,就叮嘱再来等回信,告辞走了。 冯姥姥将他送到大门口,便将那叠铜子票取出来,背了身先点了一点数目,共是十二吊,照市价,又合四毛钱,人家这种礼,总算是送得不算薄了。当时关了门走进来,就埋怨道:“小二他妈,来了客,怎么半天也做不出一点开水来?” 小二妈道:“你不想想,家里喝白开水两天了。我的袍褂子洗了,大袄子破了两个窟窿,怎么见人?” 冯姥姥道:“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你瞧这件事能办不能办?” 小二妈道:“我那大妹子,真可怜,要是这位真看上了她,咱们做个现成的媒人,让他拿出几百块钱,把她讨了去。” 小二妈说着话,由套房里走出来,她抱着一个黑胖男孩子在怀里,一件蓝布棉袄,除了脖子下两个纽襻儿扣着而外,其余的纽扣,一律敞着,把一个肥白的胸脯,全露在外。那孩子口里衔着一只大乳,还有一只大乳,像一只大布袋似的,在胸面前只管摇摆着不定,冯姥姥道:“我的大奶奶,你这够多么寒蠢!” 小二妈笑着将大衣襟在胸前掩了一掩,笑道:“人家正乳着孩子呢,所以刚才我没有出来。听那人说话,好像是还送着礼呢。你这媒不会白做。” 冯姥姥道:“这是咱们娘儿俩自己说话,拦不住你直说。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什么话,我们图着钱财,拿纤来了。再说这位江先生是好意,要报答报答人家,像他那样人,倒找不着媳妇,老远地惦记着一个穷丫头。” 小二妈道:“现在的年头儿,可别那样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哩!你哪里不行好,真要把他们弄成一对儿,那可是一好两好的事情。就是我,将来也多这么一个大妹子家里做亲戚呢。” 冯姥姥笑骂道:“你是种下麦子,就预备吃打卤面,把话早说完了。小二爸爸回来了,你可别嘴快,又对他说了。他知道了,又得要了钱去,死醉两天。” 小二妈道:“这件事,我准不说,我也望你把事情办成功呀。” 冯姥姥道:“只要不是这件事,你可就说了。” 这一句话,说到小二妈心眼里去了,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冯姥姥知道儿媳决不告诉儿子的,倒在心里放下了一个大疙瘩。 这天过了,到了第二日,小二妈一早地把早饭做得,吃了。将冯姥姥一件干净些的袍褂拿了出来,催着她换上。又将报纸包着插在墙柱子上的一朵红纸花,将纸解开了,亲自给她戴在头上。这就笑道:“现在可以去了,我给你雇车去了。” 冯姥姥道:“真怪,这碍着你什么事?要你这么样子上劲?” 小二妈笑道:“碍着我什么事?还不是那一句话,哪儿不做好事呢!” 冯姥姥这天真没有打算去找落霞的,让她儿媳催不过,只得带着那封信向西城而来。这时,那赵家搬在西城偏西槐树胡同,恰好和原来的地方,成一个两极端,冯姥姥不是有亲戚在这边去,连地名都会不知道,更不要说来找了。她前些时候,在这里经过,遇到了落霞,她指给大门看了。当时匆匆一看,现在是哪个门楼子,却有点仿佛了。她是坐车子来的,直将这条槐树胡同穿过去了,还记不起是哪一个,于是下了车子,再行走回,走到了胡同当中,自己徘徊着,正想找一个人问问,忽然身后有人连连叫道:“姥姥,你怎么来了?我早就想着你啦。” 冯姥姥一回头看时,抢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道:“落霞姑娘,你好,这久不见,你可瘦了许多了。” 落霞微微地摇了一摇头道:“我还胖得了啦!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往这边来?这几天,我正想着你。” 冯姥姥道:“你连说两遍想着我,这不是客气话,你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要不然,也犯不着想我啦。” 这句话一问,倒问得落霞发起愣来了。正是: 含情无限缠绵意,只在心虚怯语时。 [book_title]第5章 折柬储愁无缘劳鲍叔 挑灯温梦何计托朱家 却说冯姥姥反问一声,有什么事找我办的吗?这一句很平常的话,她倒难为情起来了。冯姥姥以为她怕惹祸,不敢招待,便道:“姑娘,我是老远地跑了来,特意看你的。咱们在小胡同里走走,我有两句话对你说一说。你能不能抽开一点工夫?” 落霞道:“凭怎么忙,说两句话的工夫,总有的。” 冯姥姥于是携着她一只手,慢慢地转弯抹角地在小胡同里走,先看了一看身后无人,便笑道:“你救的那个人,在南方做了官了,你这份功德不小。” 落霞道:“哦!做了官了,这也谈不上什么功德,天下事就是这么样,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谁让我受过人家恩的呢!” 冯姥姥点了点头道:“姑娘,你这份心眼儿不错,他有信到北京来,派人问候问候着我,也问候问候着你。” 落霞道:“这倒不敢当,我心里就惦记着,这人逃出命来没有。既然是很好,这件事揭过去了,也就不必谈了。因为我可和旁的人,弄得不好,容易生出麻烦来的。” 冯姥姥道:“不,人家可忘不了你的好处。他写了一封信,托我转交给你。” 说着,把身上带的那封信掏了出来,向落霞手里一塞。落霞一看那信皮上写着“落霞女士亲启,江缄”几个字,不觉两朵红云,在脸上泛了出来,且不看信,向衣襟底下一塞。 塞在衣襟下一会儿,又掏了出来,交还给冯姥姥道:“这个不好,我长这么大,没有和外人通过信,再说,我也认识不了三个大字,还瞧个什么信?” 冯姥姥道:“哟!姑娘,你这是什么话,我老远地送了来,你瞧也不瞧,你交给我做什么?我带回去吃呢?我带回去穿呢?人家寄来了,反正我也退不回去。” 落霞道:“由哪儿来的由哪儿退,还有什么退不了的?” 冯姥姥道:“为什么?你恨那个写信的人吗?你瞧瞧也不要紧,他说的是好话,你就听着;他说的不是好话,你就当没有接着这封信,那不就完了,也许他信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哩!” 落霞道:“那我就留下吧。可是这位先生,也太多事,写个什么信。幸而这封信,是请你交给我的,我不怎样认识他,你是知道的。若是这封信落在别人手上,这可会成了笑话了。” 说时,把这一封信,又很不在意地,揣在身上去。冯姥姥道:“你先瞧瞧好不好,也许……得,你拿回去慢慢地瞧也好,恐怕你还有不认识的字,慢慢猜着去。你若是得闲的话,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我们小二妈,老惦记着你,盼望着你去谈谈呢。” 落霞道:“我倒也想着这位大嫂子,你见着她,替我问好。我要回去了,怕家里人找我呢。” 冯姥姥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的脸道:“你好好地做事,耐着吧!一个人总有个出头之日的。” 落霞真也怕家里有人找她,便道:“我要回去了,有空我一定去看你。” 说着,抽转身,向回路就跑。跑了十几步,她又跑回来,叫道:“姥姥,姥姥,我还有话说。” 冯姥姥看她那样着急的情形,连忙就转过身来,站着问道:“姑娘,我叫你别忙,有话尽管说,你又忙着要走。” 落霞站到冯姥姥身边,低了头,眼光下垂,却将一只脚在地上涂抹着,画椭圆形的圈圈。冯姥姥道:“姑娘,你有什么事,别为难,我一定给你去办的。” 落霞低了头,低声说道:“这一封信的事,你可别对人说。” 口里说着,脚下依然在地上不住地乱涂。 冯姥姥道:“这个你放心,我长到这一大把年纪,难道这一点事情,我都不明白吗?” 落霞道:“这信没贴邮票,是封在你的信里呢,还是有人送到你那儿的?” 冯姥姥于是把万有送信的话,略略说了几句,落霞道:“唉!这可不好,别种人知道还好一点,这种人知道,飞短流长,可别出乱子。” 冯姥姥道:“你就放心吧,我也不能瞎说什么。要不,他要来问回信的话,我就说我没有找着你就是了。这样一来,以后也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落霞道:“对了,千万不能把我这里的住址告诉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将来他借着缘故找上门来,那我可受不了。” 冯姥姥也觉她这话顾虑得是,连连点了几下头。笑道:“你回去,我心里明白就是了。” 落霞听冯姥姥所说,非常的诚恳,这才放心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所幸家里还没有什么人叫她,马上向自己屋子里一溜,闩上了房门,将那封信从身上掏出,背对着窗户,伏在床上,将信展开来看。那信几乎完全是正楷字,写的是: 落霞女士惠鉴:我写上这一封信,恕我冒昧了。我上次有了生命的危险,蒙你不避嫌疑来救,我用不着说客气话,实在是感激到一万分。我的良心责备我,不许我对女士置之不理。但是离开北京几千里,没法感你的大德,所以只好写一封信来问候。你若是用得着金钱帮忙的地方,请你不客气,转告着送信的人,要把钱寄到什么地方,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帮助。钱虽是万恶的东西,用之得法,也可以帮人做好事,帮人做好人。 我想你是个有热血的女子,一定不会为一点不相干的嫌疑,以及施恩不图报的话,拒绝了我这点敬意。我现在是在南方飘流着,有时候在上海,有时候在香港,有时候又在广州,不过我和送信人是常通信的,这人也很老实可靠,有信让他转,决不误事。我这封信字字是真言,所以不谈那些写信的虚套,当不见怪。祝你平安。 受恩人江秋鹜上言 落霞看完了这封信,才知道“江秋鹜”三个字原来是这样写。当时草草看了一遍,觉得人家的意思,原不算坏。将信捏在手里,一听屋子外,并没有什么响动,于是忍不住把信纸展开,又重新看了一遍。起初觉得信上的字,有十分之七八可以认识。再仔细地斟酌一番,把不认识的,也慢慢猜出,也就很明白了。 将这张信纸放到信皮里面去,然后叠了好几叠,放到身上小衣袋里,信是不看了,便坐在床沿上默想那信中的话。设若我真和他要钱的话,几百块钱,或者可以帮助我的。有了几百块钱,我就可以跳出这个火坑了。像这样的冬天,我真冷得够受,第一件,我就要做上一件大棉袍子穿。长了这么大,没有盖过一条新棉被,有了钱,也得尝尝新。我屡次想找我的娘家,总无法子可找。假如有了钱的话,我在南方几省的大报上,到处登广告。好在我是云南人,我总是记得的,我在云南报上,更把广告登得久久的,把我四五岁时匪人拐走以前的情形,记得的都说出来,或者我父母知道了,把我寻了去也未可知。到了那父女重逢之日,真是乐事了。 这样想着,便觉得十分高兴,索性拉了那两个破枕头,叠着一叠,放在旧被上,自己横着向床上一躺,将头高高地枕起,把这有味的事,更仔细想上一想。第一层所想到的,便是怎样地摆脱赵家呢?若要说是用钱来赎身,也许这里的主人,要大大地讹诈我一笔。而且我自己出钱赎自己,人家问我钱自何来?若是托别人来赎,谁又是可托之人?再不然,便是偷跑了,跑出去了,哪里可以托脚呢?若是不找个固定的所在,一个六亲无靠的女子,无钱是行动不得。有了钱,行动也是处处担心。若是不走不跑,单要人家一些钱来,那么,又在哪里存着?难道也像这封信一样,藏在小衣袋里吗?那么未免不像话了。若是让人知道了,说我偷的,倒也罢了,反正主人说丫头做贼,那是常事。若人家说我是用身体换来的,那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我要钱有什么用?一个人到了有钱都无用处,这活着还有什么意味?自己只管这样一层一层想着,由有办法,想到无办法;由无办法,更想到用不着要有什么办法,这个人的心事就灰透了。 就是这样地呆想着,渐渐地不知不觉在睑泡上挂着两行泪珠,翻了一个身,将脸偎在破棉被中间,正想大哭一顿,忽听得一迭连声地叫着落霞,她一听之下,一面答应来了,一面赶紧用袖子擦着眼泪,就向外走。 赵太太在屋子里躺在沙发上,很自在的样子,口里衔着一支烟卷,一见落霞便板了脸道:“我口渴得要命,快给我倒杯茶来。叫了你这大半天,你到哪里去了?” 落霞哪能说是在屋子里想心事,只有不做声,倒了一杯热茶来。赵太太道:“看你这死样子,倒一杯茶,好像都不服气,怪不得我叫上了你的脸,都不答应了。我喝我自己的茶,为什么要看你的颜色?放在茶几上吧。哪个要喝你倒的丧气茶?” 落霞听了,心里倒好笑。人讨厌罢了,怎么倒的茶也丧气?既然是知道我倒的丧气,那不该叫我去倒。心里这样想着,因为忍住笑,就淡淡的样子,将那茶杯在茶几上放着,脸也就不向着赵太太。赵太太道:“我越说你不服,你倒真给我不服起来了。你要不服,就给跪下去。” 落霞道:“我又没做声,怎样是不服了?” 赵太太道:“你口里没做声,我猜着你心眼里,这会子也不知在怎样骂我哩。你就是不做声,难道我看你的颜色,就看不出来吗?我告诉你,你那种手段,不必用到我面前来玩,我比你会得多呢。” 落霞知道太太要打起人来,就是突然而来的几下,不屑于先骂起来作通知。现在她骂个唠唠叨叨,这是往骂的一条路上办,索性不做声,让她一人叽叽咕咕骂去。自己低了头,便挨挨蹭蹭,也要往房外走。 不料赵太太今天却变了态度,突然走上前来,一把揪了落霞的短头,就向怀里一拖,骂道:“贱人!你往哪里走?你好好给我跪倒!你若不跪倒,今天不要想活命。” 说着,咬了牙齿,将脚一顿,把落霞的头,就向下一按。落霞一看赵太太发了恶,若要再执拗着,免不了皮肉受苦,便趁着势子跪了下去。赵太太见她已经跪下,才把揪头发的手松了。鼻子哼了一声道:“我看看是你强得过我,还是我强得过你?” 两手一抄,向沙发上落了下去。 那沙发是个半新旧的,直把她半截身子吸了下去。落霞见她的气生大了,哪里还敢做声,跪在地上抬头不得。赵太太嘴里又叼了一支卷烟,斜瞟着。落霞跪在地上,她倒清闲自在地那样躺着。 落霞约莫跪了半小时,那个表少爷朱柳风却来了。他在堂屋里张望了一下,见屋子里地上跪着一个人,觉得一走进来,这个跪的人,未免有点难堪,就不曾进来,在外面屋子里坐下了。赵太太道:“柳风,你为什么不进来?” 柳风见姑母见召,不能不进来。便笑着走进来道:“你老人家又发雷霆之威。” 赵太太道:“并不是我生气,这东西她存心和我闹别扭。我就和她闹一闹,看是谁闹得过谁?” 柳风笑道:“你老人家,犯得上和她一般见识?高兴教训她几句,不高兴随她去。这大的人了,跪在地上也真不矮,我讲个情,放她起来吧。” 赵太太便向落霞喝道:“看在表少爷面上,饶你这一次,滚起来吧!” 落霞实在不好意思见人,听了一声说起来,两腿一起,头也不抬,向屋外就钻。赵太太道:“你忙什么?人家和你讲了情,也应该谢谢表少爷,怎么一拍腿就走了。” 落霞知道表少爷在这儿是个红人,更不敢得罪他,因之复又转身来,向朱柳风微微一鞠躬,然后出门而去。当时受了这番羞辱,把新愁旧恨,一齐兜上心来,心想,正合了表少爷那一句话,跪在地下,还是不矮。我这样大年岁的人,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我罚跪?我若有一天认识了大总统,必定和他建议,把拐匪都定成死罪,买丫头的人家,都要受罚。但是我怎样会认识大总统?这也奇怪,做官的人,怎么也就没有人会想到这一层。哦!是了,做官的人家,哪个不买丫头,他们怎么又会反对呢?自己把这样不相干的思想,只管放在心里,事情是照样做,饭也不想吃,茶也不想喝,做完了事,便是坐在屋子里呆想。 这一天晚上,直到头靠了枕头,还依然想着,糊里糊涂地思索,也不知如何就天亮了。自己提了菜篮,又去上街买菜,还走不到胡同口,就碰到了那个江秋鹜迎面而来,彼此似乎是极熟了,他抢上前一步,执着落霞的手道:“你怎么还在赵家?我不是寄了一封信给你,约你逃走的吗?” 落霞一阵害羞,不觉低了头,这话可答不出来。江秋鹜见她不说话,拖了落霞的手便走。落霞也情不自禁,只管跟了他走。 约莫走了好几个胡同,走到一个似乎宫殿的大屋子,一进门,便看到有几十层台阶,在台阶最上层,有人在那里招手。落霞看时,便是江秋鹜,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跑到那最上一层去了。自己慢慢地向上爬,好容易爬了上去,出了一身大汗。走到那上面一看,原来是个很平坦的地方,遍地铺着大石板,光滑平整,像镜子一般。上面正屋,八根红柱落地,四角飞檐的一所大殿。 落霞正这样想着,姓江的怎么把我引到这个庙里来了。这句话不曾出口,秋鹜笑道:“这不是庙,这是侠客家里,专门和天下可怜的孩子们报仇雪恨。你看,你的仇人也捉来了。” 只这一声,门边拥出七八个人,将一个穿灰衣的短装汉子,拖了出来。那人在地上滚着,大叫饶命。落霞认得那个人,正是十年前,拿着一块糖,哄了自己,抱着跑的。那些人都说,这种拐匪,一个个要把他治死。说着,几个人抬了他的手脚,就向平台的下面一丢。 那平台下面,是个万丈深坑,只听扑通一声,那个拐匪就抛沉到水里去了。那些人鼓着掌大叫痛快,落霞也不觉地鼓起掌来。秋鹜喊道:“诸位慢着鼓掌,还有那个姓赵的妇人,没有处治她。” 那些人说,打死她,打死她。于是几个人跑到屋旁边,七手八脚,果然将赵太太拖了出来。 那赵太太一见落霞,跪到她面前,双手抱了她的脚道:“落霞,落霞,你救我一救。你从小在我家长大,你就不念我一点抚育之恩吗?” 说时,又哭又喊,拖了落霞的脚,死也不放。落霞见她说得可怜,也不免坠下两点泪。两只脚又让她拖得累死,难受极了,自己撑持不住,也向地下一倒,这一倒,自己一惊,睁眼一看,不是倒在地上,是倒在床上,原来做了一个梦。 赵家下屋子里,是没有电灯的,只有一盏点一根灯草的,小煤油灯,屋子里昏暗无光,真也有些像梦境。于是坐了起来,将灯芯扭着大了一些,坐起来一想道:“梦境真算是痛快,然而天下哪会真有这样一个地方?但是这话也难说,江秋鹜这种人,无缘无故,能把许多钱相助,而且官厅又要捉他,这不是侠客是什么?也许他们做侠客的,真有这样一个,那就好了。” 就是这样不断地想着,猛一抬头,窗户翻作白色,原来天真大亮了。 落霞心里想着,这和梦境差不多,不要江秋鹜真在门外等着我,赶忙披衣下床,开了大门,就向胡同里走,这时天色刚亮不多时,哪里有什么人走路,走在胡同中间一望,空荡荡的,只有那砭人肌肤的寒风,带着地上的黄沙石子,刮起来四五尺高,向人身上乱扑。风吹在脸上,已是冷如刀割,再加上石子打在脸上,痛上加痛,更不可当了。落霞连忙向大门里面一缩,心想道:我这人太傻了,怎么把梦境当真事呢?这才回转屋子里去了。正是: 欲平积恨除非梦,醒后还思入梦来。 [book_title]第6章 银饼学梭投狂奴折齿 鸩胶和蜜饮少女轻生 却说落霞开门寻梦,落得吹一身寒沙回来,想到了这一番傻劲,也是好笑。但是不知道因何缘故,自从这一梦之后,凭空添了许多心事,见着了赵太太,仿佛也是仇人一样,心想,我没奈你何,总有一天像梦里那种日子。那个时候要我来救你。我可是不管了。不要看你现在这样作威作福,大概真到了祸事临头,一定会捧着、丫头的脚的。赵太太哪里知道她有那样一个梦,自然还是照常很严厉地管着她,她心里为了真事和梦境的引诱,遇了打骂,就更气愤着哭泣了。 有一天,赵重甫去上衙门之后,赵太太和婉芳小姐,也都出门去了,大门口只剩了一个听差守着大门。杨妈的工夫,每天多半消磨在厨房里,这时也是一人在厨房里拣菜。落霞一人,呆坐在堂屋里烤火,静默默地又想着了那封信,那个梦。正自这样想着,堂屋门一推,那个表少爷朱柳风来了。他一进门,便道:“太太小姐,都不在家吗?” 落霞想起那天罚跪,他讲情的那回事,不免有点害臊,笑着红了脸,叫了一声表少爷。 柳风一说太太小姐不在家,见她就是一红脸,便道:“落霞,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寂寞吗?” 落霞道:“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寂寞,有什么热闹?无非挨命过日子罢了。” 她怕朱柳风再会谈起那天罚跪的事,不如先谢谢他,便倒了一杯热茶来。他正在炉子边烤火,这杯茶又无别处可放,就一直送过递到他手上。 朱柳风一点头,笑道:“劳驾。” 落霞道:“我们一个当丫头的,你何必这样客气?” 柳风道:“丫头就不是人吗?不过少了两个钱,把身体卖了罢了。再说你也不是因为家里穷了,就卖你的,是拐人的拐匪,把你拐出来的,也不能用卖儿卖女的眼光,来看你们家呀。” 落霞道:“这件事,表少爷怎么也知道?” 柳风道:“我姑母对我说过的。我就常对我姑母说,既然知道人家是可怜的孩子,遇事就看松些吧,何必打了她,骂了她,自己又受气。不知道我姑母现在可对你好些?” 落霞道:“这也无所谓,看她高兴罢了。” 朱柳风喝完了茶,手一伸,落霞自把杯子接了过去。他又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在火炉靠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了。笑道:“你在这里,烤火烤得很好,我一来,倒把你轰走了。你只管坐着烤火,只当我没有在这里一样,好不好?” 落霞笑道:“那可不敢当。” 柳风笑道:“那要什么紧?我刚说了,大家都是人,为什么我坐着,你就要站着。你若不坐,我也只好站起来了。” 说着,果然就站起来。落霞这却不好意思再和人家为难了,也就只好羞羞答答地,远远地坐在一把矮椅上。柳风因她已坐下,这才坐下来,便道:“你又何必坐得那远呢,靠近些坐着烤火不好吗?” 落霞见他那笑嘻嘻的样子,很有些不诚实,这就有些不以为然起来,就站起来,随手找着一把鸡毛帚,满屋子里掸灰,只管将背来对着柳风。 柳风道:“太太小姐不在家,你何不闲闲呢?” 落霞只当没有听见,依然掸她的灰。柳风道:“你坐下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落霞道:“表少爷,你就请说吧。我还有事要去做,可不能陪着你谈天呢!” 柳风笑道:“干吗发急呀?我问你,你是知道你小姐性情的。她在我背后说过我什么没有?” 落霞道:“没有说过什么。” 柳风道:“不能够,她和我的交情,总算不错,在我背后,岂能一句话都没有?” 落霞道:“纵然是有,与我又没有什么相干,我没有留心去听过,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柳风点着头笑道:“你这孩子太聪明了。这样说着,就谁也不得罪。” 落霞道:“这实在也是实情,我何必去管别人的闲事哩?” 柳风道:“固然不能管别人的事,就是说说闲话也不要紧。我还请教你,你们太太很有意思让我做姑爷,但是我并不爱你们小姐,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落霞正着颜色道:“表少爷,你可别把这些话来问我们下人,说起来可大可小的,我当丫头的,可受不了。” 柳风笑道:“你倒着恼了,我还是很高兴的哩。老实一句话,我倒很相信你的,设若你愿意我帮忙的话,我是极力帮你的忙,你什么时候要脱离赵家都绝对不成问题,趁着今天无人,把我的心事和你谈上一谈,你看好不好?” 落霞听了他这话,不由得脸色勃然一变。连忙跑了出去,砰的一声,反手将堂屋门关着。 就在她这关门砰的一声之间,便有无限的怒气,由这里面发泄出来。但是朱柳风以为她是个丫头,纵然生气,也抵抗不了一个表少爷,因之也就开了堂屋门,由后面追了来。落霞跑回她自己屋里,柳风就也追到屋外,因道:“落霞,你何必这样,我是一番好意,无论怎样,凭我这个人,还配你不上吗?” 落霞真不料他还会追到屋子里来,一闻他的声音,连忙就将门关了起来。但是落霞有了这关门的意思之时,柳风已经到房门边了,这里房门不曾关上,那边已经插进了一只脚,这要关的一扇门,恰是和朱柳风的身子相碰,这却关不起来了。 落霞索性将门向里一拉,大大地掀开,抵住了门中间,两手一叉腰,迎着朱柳风,板了面孔问道:“表少爷,你这是做什么?青天白日,你这样欺负人,当真我们做、丫头的人,就一点骨气都没有吗?这屋子是我的,我有权不让人进来,你走远些,不然,我就要嚷了。” 柳风将手连连摇着,笑道:“你别嚷别嚷,干吗呀,生这大气。青天白日要什么紧,我又不做什么坏事,不过要你说一句罢了。” 落霞道:“要我说一句,那容易。要我说一句什么话,请你吩咐。” 柳风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有话慢慢地说。说一句话,你已经答应了,说两句话,怎么样,你答应不答应?” 落霞道:“表少爷,你有多少话都请说吧,我这里洗耳恭听。” 朱柳风这才笑嘻嘻地道:“别多心,我要说的,都是好话。我看你在我们姑母家里,哪一辈子是出头年,不如瞒着姑母,我在外面赁下几间房子,和你住上家,将来……” 落霞一听话说得很远,也犯不上和他决裂,把他推走了就是。因道:“表少爷,这些话,请你不必对我说,我也不爱听。我只知道多做事,少挨打。我这里是是非之地,请你走开。” 柳风将肩膀抬起,耸了两耸,笑道:“这些话,不对你说,对哪个说,还去对我姑母说不成?” 说着,在身上一摸,摸出了四块银币,一伸手远远向落霞睡床上一抛,笑道:“这四块钱,送你买一点东西,你让我进你房来,坐着谈一谈,行不行?” 口里说着,不问落霞怎样已经是挤了进来。 落霞见抵挡不住了,将那四块钱抢在手里,指着柳风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以为我们当丫头的,就是随便拿你几个钱,可以把人格卖掉的吗?你这当洋奴卖人格卖来的钱,留着自己享福吧!” 只这一句话,将手一扬,把那四块钱,向柳风迎面抛了去。 双方相距很近,这钱不偏不倚,正打在他嘴唇上,噗的一声,他嘴里的鲜血,向外流出来,他哎呀一声,将手按了嘴,却按了一手的鲜血,手向下一落,只见一颗雪白的门牙,落在手心里,便顿脚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为什么下这种毒手?我今天要你的命。” 随手摸了一把破茶壶,向落霞就砸了过来,落霞身子一闪,茶壶砸在砖墙上,砸了一个粉碎。 柳风见这下没有砸着,又拿了一张方凳子在手上,高高举了起来,就要向落霞砸去。落霞身子向后一缩,口里大叫救命。杨妈一脚踏进屋来,一伸手在柳风身后,将方凳子接了过去。忙问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说着话时,看地上撒了几块钱,又是在落霞屋子里,心中就猜中了个八九分。 柳风指着落霞,顿脚骂道:“这东西太可恶了,她居然动手打我。我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杨妈拉着柳风的手道:“你怎么和她一般见识,你到外面去坐,我打水给你洗脸。太太回来,自然要把她重重治罪一顿。你若是动手打她,那就有些不便,你是个聪明人,还不明白吗?你瞧我了,你瞧我了。” 说着,连向柳风蹲了两蹲身子,给他请了两个安。也不容柳风不答应,两手一伸,将他带推带送,送出了落霞的门。 真是事情凑巧,柳风由里向外走,恰好赵太太和婉芳小姐,由外面进来。双方在堂屋会面,赵太太一见柳风满嘴角是血,门牙掉了一个,连忙问道:“哟!这一下不当玩,哪里碰的?” 柳风先顿了一顿,只见落霞由后面跑了出来,口里叫道:“杨妈,这是他的四块臭钱,叫他拿了去。” 一面说着,一面跑出来,猛抬头看见了太太小姐,不由得不向后一退,便将钱放在桌上。 柳风一看这事情大概隐瞒不了。便对赵太太道:“姑母,落霞这东西,太无廉耻了。今天你们不在家,她和我要几块钱,说是在外面买东西吃,拖了债不少,不还债不得了。我看她说得可怜,就给了她四块钱,她就把我拉进屋去,说要跟我逃跑。我骂了她几句,她倒动手打起我来了。” 婉芳小姐手扶了茶几,将牙咬了下嘴唇皮。点了头,只管冷笑。赵太太站在屋中间,浑身乱抖,望望柳风,又望望落霞。落霞冷笑道:“姓朱的,你说这种话,你不屈心吗?我怕什么?拼了一身剐,皇帝拉下马,你纵然冤枉我,我也不怕。” 赵太太哪里忍耐得住,抢上前去,劈头劈脑,对落霞就是几下。 落霞也是气极了,便跳着脚哭起来道:“太太,今天的事,我没有错,你不能打我,你们做主人的太偏心了。” 赵太太因她嘴硬,索性两手并起,向着她一顿乱打。婉芳在一边看见,咬了牙,顿着脚道:“打,着实地打。这贱东西当了人的面,装出那规矩样子,一背了人,什么事都做出来。不要脸的东西,着实地打。以后还打算在我面前夸嘴吗?” 柳风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恰好杨妈打一盆洗脸水来了,就借着洗脸,避了开去。赵太太对落霞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你说。” 落霞哭着道:“打了我一个死去活来,现在再来问我什么事,我有理也是挨了打了。你不用问,你们体面人家的好亲戚。” 赵太太道:“好哇!今天这贱东西真是泼辣,我索性打死她。” 一回头见茶几后面,放了一柄鸡毛帚,顺手拿了过来,倒拿在手上,又打算上前来打。 杨妈抢了上前,将赵太太拦住,便道:“太太,你平常打落霞,我不敢说情,不过今天这件事,你打得她冤屈一点,请想,若不是她这样大闹,不声不响地过去,那不定闹什么笑话,和你的名誉更有碍了。表少爷虽然碰掉了一个牙齿,这并不要紧,他愿意镶金的镶金的,不愿意镶金的,就镶瓷的,那更是好看了。” 一面说着,一面将她拉到屋子里去。 赵太太向沙发上一坐,一拍腿道:“这还了得,我只出去这一会儿,就闹出这种笑话来。柳风哪里去了?叫他滚进来,我有话问他。” 杨妈道:“表少爷洗完了脸,已经走了。” 赵太太先是又骂又说,这时,也不说,也不骂,只是靠了沙发躺着发呆。外面屋子里,落霞放声大哭,婉芳小姐也嘤嘤垂泣。 过了一会儿,赵重甫回来了,他一见这种情形,也呆了。便问道:“这又是落霞闹了什么乱子吗?为什么大家这样丧气?” 这一问,婉芳小姐更呜呜咽咽,哭得厉害。落霞也窸窸窣窣哭着未了。赵太太躺在沙发上,叼着烟卷,板了脸,望着屋顶。这三个在屋子里的人,都像没有听见,谁也不肯答复。 赵重甫道:“你们说呀,究竟是什么事?无论有什么问题,总得说明白了,才好解决,难道哭闹一会子就算了吗?” 赵太太道:“丑事罢了,我还闹不清呢!你叫杨妈来问吧。” 赵重甫于是将杨妈叫来,先问了一阵,然后又问落霞,最后赵太太把柳风的口供也说了。赵重甫听了这话,也是气得要命,嘴上几十根胡子,根根撅着,一伸手向落霞两巴掌,骂道:“你这东西,你这东西。” 落霞向后退了两步道:“老爷,你做官的人,应该是讲理的,怎么你也打我?” 赵重甫道:“不管你有理无理,我先打你出出气。” 落霞冷笑道:“原来如此,我是你们出气的。好,我用不着讲理了。” 说着,一转身,自跑回屋子里去,又伏在床上哭了,心想,我这人太命苦了。有钱无用处,有理无讲处,生定了是做一辈子的牛马。与其如此,不如一死了之,倒也干净。自己心里,突然间有了一个死字的感想,便觉得这一生的确是毫无意味,只有一个死,能解除一切。老爷抽的鸦片膏子,放在他书房后那间小屋子里,这个时候,他或者无心去抽烟,不如趁此偷他一些来。 这一想,便拿了一个茶杯,悄悄地溜到那屋子里,将床底下竹箱里用报纸包着的一个大瓷罐,拿了出来,将茶杯向膏子里一舀,舀了大半杯。舀好了,急急忙忙仍旧将瓷罐子包好,送到小竹箱子里去,因听到赵重甫一声咳嗽,似乎是要进来,拿了茶杯子,赶忙就由后房门溜了出来。到了自己屋子里,所幸还没有人知道。当时拿了一张纸,将茶杯盖上,便塞在枕头下。 这日白天,依然忍着眼泪,照样地做事。赵太太心里想着,重甫原是很赏识柳风的,这样一来,当然要把这个偶像打破。不但打破偶像而已,经营许久的婚姻,恐怕要废约。就是以自己而论,娘家有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侄子,和自己的体面也有关。因此一口咬定,落霞所说,完全是谣言,她因为得不到表少爷,就反过来一口,说表少爷调戏她,来遮盖她的羞耻。这种女子,既不要脸,心里又狠毒,留在家里,真也是祸根,不如把她取消吧。 落霞都听得了,只是不做声,也不再哭。 到了晚上,大家都睡觉了,只有赵重甫这个烧鸦片烟的人,依然还在书房后面抽烟。落霞听得人声渐寂,就把自己藏的那半杯烟膏取出,然后拿了梳头镜屉子里一盒搽脸蜜汁,向里面一倒,用右手一个食指,插进烟膏里,和弄了一阵。手指头在膏子里搅弄时,那膏子很稠,预想喝到嘴里,一定是粘粘搭搭,不好吞下。鸦片烟是最苦的东西,若吞不下去,岂不是一种痛苦,想了一想,就悄悄地溜到厨房里去。见炉灶上正放了一壶开水,因是取了一只饭碗,将这壶开水,一路带到屋子里来。 先把房门关好,然后倒了一盆水,先洗一把手脸,其次便将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换了一套干净衣服。事情都忙着停妥了,就把茶杯里的烟膏和蜜汁,一齐倒在碗里,将开水一冲,在镜台抽屉里,找了一根骨头针,插到碗里去和弄。当她和弄的时候,自己侧了身子,斜靠在桌子一个犄角上,眼睛望着碗里出神。这个时候,屋子外头,一点声息都没有了,西北风从天空上吹过,把树枝吹着,微微有点作响,跟着那院子咿咿呀呀,仿佛有人在那里偷着走路一样,但是并不听到一点脚步响。 落霞一想,这是接我灵魂的小鬼来了吗?小鬼,你只管来,我不怕你,你又何必偷着进出呢?望了那碗烟膏水,心想,不料我活到十六岁,就是这一碗东西送命。人生迟早总是有一死的,死早一点,有什么关系?只是我这人,自从出世以至于现在,没有享过一天福。我是哪县人?姓什么?今年究竟是不是十六岁?一律不知道,这个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味?我现在要死了,我那失了女儿的娘老子,远在云南一个县城里,恐怕还念着他女儿,现在长大成人,已有出头之日了。 想到这里,一阵心酸,不由得要坠下几点泪,有几点眼泪,直落到那烟膏碗里去,手里的骨头针,也只管在碗里乱搅着,不知所云地,一味地发愣。猛然间,听到屋外的挂钟,当的响了一下,便自己埋怨自己道:我这是做什么,打算寻死,就快快地寻死得了,这样犹豫些什么?现在一点钟了。若不早喝下去,明天早起,他们赶救得及的,今晚上岂不是白白忙了一阵?这样想着,放下骨头针,将那一碗烟膏,两手捧起。一生的结果,便在此一举手之间了。正是: 生不逢辰何惜死,刹那当作百年看。 [book_title]第7章 坠泪登车叹无家可别 倾心握手早有梦相亲 却说落霞在这里用开水冲烟膏喝的时候,赵重甫在他小书房后面,正在过鸦片瘾,还不曾睡觉呢。但烟瘾只过到一半,烟膏罐子里的烟膏,已经没有了。他于是下了烟榻,去挪床下那个竹箱,以便取出积蓄的烟膏来。他这一移竹箱不打紧,自己猛然地吃了一惊,这烟膏罐子经人打开过了,烟膏也经人挑了一大块去了。家里并无第二个人抽烟,向来也不曾丢失过烟膏,这是谁人,把烟膏挑许多去了。怕不有二两吗?有偷烟膏嫌疑的,第一就是……想到这里,恍然大悟,今天落霞那样大闹,也不怕打,不要是她早有定见,预备寻短见吧?莫不是她把这烟膏子拿去了。这且不用惊动于她,看她现在是一种什么情形。 因之悄悄地打开了后房门,向落霞屋子这边来。走到窗户边,用一只眼睛,向里面张望了一番,正是落霞将骨头针搅动烟膏,在那里出神之际,及至落霞捧着饭碗,端起来要喝之际,赵重甫先叫了两声:“使不得!使不得!” 两手将门使劲一推。 进门的枢斗,本来也就腐朽了,不大十分结实,经不住他忘了情,拼命地一顿乱捶,于是连人带门,一齐扑在屋子里地上。一只门角,恰好碰在落霞手上,手一颤动,那碗脱手而去,噗的一声,便泼了一地。赵重甫见烟膏已经打泼了,心里安了一半,便对落霞道:“你这孩子,怎么做出这种事来,我总没有十分待错你,你岂能这样害我?还打算连累我去吃官司吗?” 说了这话,才慢慢地扶着方凳子,站了起来。 落霞这倒不像白天的态度,见着主人那样强硬,现在却是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了。这一遍声音,早把全家人惊醒。第一个便是赵太太,连忙跑了来,问是怎么一回事。赵重甫将事说明,赵太太不料这个小女孩子,倒真舍得一死,白天为了她白气一顿,浑身抖颤不定,晚上又有了这一件事,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觉一阵寒气,由心窝里直冒出来,一嘴牙齿乱相碰撞,咯咯作响,半晌,望了落霞,说不出话来。 赵重甫道:“这也该应不出事情,恰好我要补膏子,一寻床底下,知道她动手了。若是不然,等到明日发现,笑话就大了。我为这事,少不得还跟着司法巡警上法庭。她现在既然起下了这个念头,我是不能放心的了,太太,这个人,交给你了。” 这一句话,把赵太太的话逼了出来,先哟了一声道:“这件事,我负不了这大的责任呀。” 赵重甫道:“当然也不是永久交给你,暂过今天晚上,到了明天,我就想个办法。再说,她也有这大的年纪,留在家里,迟早总是也免不了出事。” 落霞已是停了哭声,便道:“老爷,你这话可得说明白一点呀。我纵然死去,也是一条干净身子,并没有在府上出什么事。我并不是拿死吓人,反正我死是不怕的,打呀骂的,我更是不管的了。随便你怎样对待我,可是你不能冤枉我,不能说我不干净。你若是怕我死在你们府上,你们既要贴棺材,又要犯法,这件,我倒可以原谅,我就到外面去死得了。” 赵太太往常空有许多摆布她的法子。到了今天,她总是向死路上想,可没有她什么法子了。还是杨妈出来说:“太太和老爷,尽管放心,这人交给我,让我劝劝她,好在只有今天一晚,我总可以保着无事。” 依着赵太太,还要落霞在她屋子里搭铺睡,无如落霞不肯,只好捏着一把汗,让杨妈伴着她睡了一宿。 到了次日,落霞起来,依旧做事。杨妈说:“不定他们要怎样处治你,你就休息着等消息吧。” 落霞道:“不能那样说,我在这里一天,吃他们的饭,住他们的房子,我就得给他们做事。至于怎样处治我,我可以不问,我反正是等死的人呢。” 杨妈笑道:“你这孩子,真可以的。” 只说了这八个字,也就由她了。 到了这天中午的时候,赵重甫却带了两个警察、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到家里来,先让他们在客厅坐着,然后把落霞引了出来相见。落霞一见两个警察,便料着是官司到了。那个穿长袍马褂的,脸上挂着一副大框眼镜,又是一把苍白胡子,倒不像是恶人。重甫便告诉落霞道:“这是妇女留养院的黄院长,行个礼。” 落霞万不料会把这个妇女留养院长找来,早就听见人说,若是受主人翁逼迫不过,可以投到那院里去,只是自己还没有下那个决心。现在真把院长请了来,这倒是一条活路了,于是行了一个鞠躬礼。那黄院长用手摸了一把胡子,向落霞点了点头道:“这孩子倒也不像怎样坏的孩子。” 因道:“你们老爷说,你在宅里淘气,要把你送到我们院里去,你愿意不愿意?” 落霞毫不考量地答道:“哪里我都可以去的,院长只要是……但是我也不必说了。” 黄院长道:“我当然要把内容告诉你,然后让你安心,你对着里面不满意,也就可以决定不去。我们那里供你衣穿,供你饭吃,而且还让你在里面读书做工,只是有一层,进去之后,不容易出来的。你们老爷说,你很认识几个字,那很好,我身上带了有一份章程,你自己拿了去看。” 说着,随即在身上掏出一张铅印的东西,就交给她看。 落霞接过来,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觉得章程上所定的,和自己意思很合,便道:“院长,我看了,多很好,我愿意去。” 黄院长道:“若是要去的话,马上就同了我们走,不许反悔的。” 落霞向前走了一步,便靠近黄院长一点,就点了一点头道:“决不反悔,求你救救我。” 那黄院长又摸了一摸胡子,倒向着赵重甫笑了一笑。赵重甫道:“那就好极了,请你去检点检点自己的东西,马上就跟了院长去。他们有马车,你可以带了东西,坐他的车子去。” 落霞道:“我哪有东西,东西都是老爷太太的,我既然要走,自然要把东西都退回老爷太太去。只是身上的东西,脱不下来,这个要和老爷讲个情,让我穿去的了。” 赵重甫道:“你这孩子,脾气也太倔强了。既然你不带去,我也不勉强。” 黄院长微笑着道:“那么,我们可以走了,让她进去辞一辞太太。” 只说了这一句,杨妈由里面跑出来道:“太太小姐说了,不用她进去辞行。” 落霞便对赵重甫深深地一鞠躬道:“老爷,多谢你抚养我十几年,我不报你的恩了。” 赵重甫点了点头道:“我也有些地方对你不住,你既然是去了,好好做人。” 落霞抬起头,望了一望屋子四周,又对里面院子,向自己屋子里去的那个门凝视着一会儿,不觉垂下几点泪。黄院长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讲的没?若是没有什么话,我们就走了。” 赵重甫道:“落霞,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落霞抄起一只衣襟角,擦了一擦眼睛,又摆了一摆头,却没有答复。两个警察一见无话,已是先动脚,黄院长对落霞道:“那么,我们可以走了。” 落霞低着头,又点了一点头,便跟着黄院长一路走去。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却停住了脚,又回头向里面望了一望。然而黄院长的马车,正横着停在大门口,车门敞着,等人上去,落霞也就不能徘徊,一脚踏上去了。黄院长原坐着正面,落霞就只好坐在倒座儿上,车子走了,正好用不着回头,眼望着旧主人家,一步一步地离开,也不觉心里哪里来的那一阵难过,扑扑簌簌,只管向怀里落下泪珠儿来。黄院长道:“怎么回事?你倒舍不得离开你主人家里吗?我看你们那位太太,厉害得很,对你恐怕是十分虐待吧?你为什么倒留恋着这里?” 落霞将衣襟擦着眼泪,叹了一口气道:“院长,我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是亲人,东飘西荡,就只管跟着老爷太太跑。我没有家的人,靠了我们老爷太太,也就好像是家。虽然他们虐待我,我和他们住在一处许多年月,在世界上,没有比他们再熟的人了。我又离开他们,再和生人住到一处,我总觉是心里有点不大合适。其实,我自己真不愿哭,眼泪硬要下来,我也没有法子。” 黄院长道:“这是什么话?” 不由得先笑了。 说着话,不觉路途多少,已经到了留养院门首,落霞一下车,就看到大门外,站了一个手上扶着枪的警察,大门外有这样严的门禁,这一进去,里面是怎样地要守规矩,可不得而知,心里这样想着,就暗下捏了一把汗。那黄院长一到这里,便先进去了。一个同车来站在车后的警察,便带着落霞进门,先引到一个办公室里,让一个办事员录了姓名籍贯年岁,然后再引她到会长室来。半路上,经过一个小礼堂,是间四柱落地的大屋子,四壁上悬着几副对联,正面交叉着国旗,拥着一个横额。旗下,有一张大餐桌子,供着几瓶鲜花,一对高烛台,插着一对红烛兜子,兀自点着呢。礼堂后面,便是院长室,黄院长坐在一张写字台内,由办事员引到台子外,将写的供词呈了上去。黄院长念了一遍,问落霞道:“都对吗?” 答:“都对的。” 黄院长道:“我们的章程,你都知道了,我们这里,待人是公平,教人是勤苦,你可记着。” 落霞点头说是。 黄院长向门外一招手,说了一声进来,却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妇人,高高的个儿,倒也强健,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姑娘,雪白的一张脸,却配着一头的黑发。她并没有剪发,后面左右分梳两个小圆髻,将鬓发挽成两只蝉翼,由耳朵上抄过去,越显得那张脸白了。加上她脸上微微有点红晕,黑白分明的眼睛,只向着人一溜,充分地现出她的聪明来。她只穿了一件旧蓝布袍子,非常单薄,然而因为单薄,便觉得她好看。落霞心想,这里头,原来有这样好的人才? 黄院长道:“这是你们的班长冯玉如,你们见见。” 落霞便和她对行了个礼。黄院长又指着那妇人道:“这是你们的看守邓妈,以后你就是她照应了。你照着规矩,好好地去读书做工,下去吧。” 冯玉如就携着落霞一只手道:“跟我来吧。” 落霞随着她,穿过几重院落,有些地方,好多小女孩子玩,有些地方,好多姑娘们谈话,其中也有些年纪大的,也夹杂在一处。她们看见来了个新伴侣,都在身后指着说笑着。 冯玉如把她一直引到一个大院子门首,向里一折,便有一个小厢房。因引了落霞进去,见里面有一张小土炕,另外一条木板架的小长桌,和一个小方凳子,此外什么都没有了。炕上一大方芦席,上面只一条蓝布薄被,叠着一小条,另外一个小布包袱,一张炕,只有这点东西,分外显着萧条了。所幸炕头有一个白炉子,倒不怎样寒冷。 冯玉如向她微笑道:“照规矩,我是可以一个人住一间房的。不过我看你这人倒很爽直的,用得着你这样一个人做朋友。你就和我住在一处吧。这里的规矩,两个人可以共一条被,你若是住在我这里,我至少还可以去讨一条褥子。” 落霞道:“姐姐,我初来,什么也不懂,你怎说怎样好。” 正说到这里,那邓妈却在窗子外道:“玉如姑娘,院长说了,就让来的这人和你睡一屋子,也好加你一条被。天气还冷着呢,也用得着呀。” 玉如握了落霞的手,摇撼着两下道:“你看这事,有多么凑巧。这里院长不错,就是——”说,将眉毛一皱,低了声音道:“就是有一位女堂监牛太太,实在麻烦,今天还没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但是你也不要怕,遇事都有我照应着你,但不知道你贵姓?” 落霞红了脸道:“不瞒你说,我把姓丢了,我十年以来,就是跟着主人姓。” 玉如笑道:“一个人怎么会把姓丢了?” 说着,只管向落霞浑身上下打量,又点了一点头道:“你说这话,一定有缘故。” 只在这时,便听到轰的一声,接上一阵脚板响,直拥到窗户边来。立刻便有一阵唧唧哝哝之声。玉如向着窗户外道:“都是谁?要看就进来看,在外面捣破了我窗户纸,我是会告诉堂监的。” 只这一句话,立刻跑进来七八个人,前面两个,年纪在二十开外,倒像是个妇人,后面跟着五个姑娘,有一个嚷起来道:“班长,那不行,那不行,你怎么和这一个新来的在一处睡?我早就说要陪你,你可不肯呢!” 她也梳的是童化式的头发,一说一蹦脚,头发煊起来。玉如道:“小桃,你若是不爱闹,我早就答应你了。今天可是院长的命令。” 那两个妇人,走到落霞身边,上下一看,笑道:“班长,你找个对儿了,除了你,恐怕要算她漂亮了。” 屋子外有人跳了进来道:“新朋友来了,咱们——”这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到远远有个妇人,说着四川口音道:“一下了堂,你们就造反了。” 在屋子里和屋子外的,便一阵清风似的,一齐走了。 那四川口音的妇人又在窗外问道:“冯玉如在屋子里面吗?” 玉如答应着,将手轻轻拉了落霞一把,低声道:“牛堂监来了,出去行礼。” 于是拉了落霞一只手,一路出来。 落霞看那堂监牛太太时,是一个矮胖子,一张柿子脸,倒在眼皮下搽了两块胭脂。她穿了一件短旗袍,上面的手、胳膊,下面的大腿,都露出来,真有饭碗那样粗细。左手腕上戴了一只藤镯,一只玉镯,只管叮当作响。落霞见大家都那样怕她,这却不能不加以小心,因之对着她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 牛太太将那一双肉泡细眼,向着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道:“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 落霞道:“叫落霞。” 牛太太道:“哪个和你攀朋友不成?倒好像报台甫一样。连姓都不说出来。你怎么初来的人,就向班长屋子里跑?你是哪里送来的人?这样不懂规矩。” 落霞不料走来就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半晌做声不得。 玉如怕这事会弄僵便走上前一步,轻轻地道:“牛太太,这是院长亲自带来的,他吩咐着在我屋子里住。” 牛太太听说是院长亲自带来的,脸上那两块气得向下一落的肉,腮,复又平复上去。便道:“原来如此,你认识院长吗?” 落霞一想,说认识院长,总也不会差,便道、“院长从前到过我们主人那边去过……” 牛太太笑道:“是了,院长他倒是和我提过,他有一个人要带进来,原来就是你。你既是院长带来的人,就是我也要让你和班长住在一处。你初来的人,哪里摸得着这里头的头脑,你有什么事只管来问我,我不在这里,就问班长。我对于在这里的女孩子们,就看成家里人一样,你倒不必见外。院长若在你面前问我什么话,你总说很好就是了。” 落霞连答应几个是。 正好邓妈抱了一床被来,说是院长给落霞的,牛太太笑道:“果然院长和她好,邓妈,你对落霞另眼相看一点,院长容易知道的。你是不是挑一床厚些的被?” 邓妈道:“只有这一条了。” 牛太太道:“那就是了。玉如屋子里分煤球笼火的时候,可以多给她们一点。” 说着,听到别个屋子里有喊声,摇着手镯子去了。 玉如握着落霞的手,一同到屋子里去。落霞道:“姐姐,难得你的好意,只两句话,就把这位太太的恶脸翻转过来,不然,我这钉子可碰大了。” 冯玉如笑道:“说起来真怪,我们俩好像有缘。前两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有一个妹妹寻来了,我欢喜得什么似的。其实我并没有一个亲骨肉,哪来的妹妹?醒过来自己倒哭了一场。今天我和你一见面,我心里疑惑着,我莫非真有一个妹妹。梦里那个妹妹的样子,我又记不清,我一点疑心,真把你当妹妹了。” 说时,紧紧地握了落霞的手不放。正是: 相逢沦落兼同病,便不知心也互怜。 [book_title]第8章 夜话缠绵可怜儿女意 深居寂寞无奈管弦声 却说玉如执着落霞的手,呆呆对立着,似乎有万种心曲要说,而又说不出来的样子。落霞对于她这一往情深的情形,也不觉受了莫大的感触。因道:“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就拜你做姐姐。” 玉如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多少岁呢?不见得我就是姐姐。” 落霞道:“我十六岁,看你这样子,似乎要比我大一两岁。你就是不比我大一两岁,你实在能照顾我,我也是要做你妹妹的。” 玉如见她如此,便承认是十八岁,笑着以姐姐自居了。因告诉她道:“这里面大大小小,有三四百人,可良莠不齐。有的是从小在这里面长大的孤儿,有的是从拐子手上救下来的,有的是灾民,有的是从警察厅打官司,分拨过来学好的,以后你和这些人可少往还,可也别得罪谁,在这里头,总是可怜的人,说句文话,总也是同舟共济的患难之交,留点想头给人吧。” 落霞道:“听姐姐的话,大概很读过一些书,不知道是怎样落到这里面来的?” 玉如道:“我原认识几个字,到留养院里来,又读了三四年书,自然能说两句不通的文话。” 落霞道:“进来三四年了吗?进来的时候,那比我小哇。为着什么呢?” 玉如长叹了一口气,摇了一摇头道:“今天咱们新会面,别谈这伤心的话,将来我慢慢告诉你吧。” 落霞见她不说,也就不便再问,只随便问问这里面的情形,原来这里分做工、读书和半工半读三种工作,看人的情形而论,每天不过五六小时的工作,其余便是休息了。衣服若不是自己带来,便是人家施舍的,什么样子的都有,说到饮食,玉如却摇了两摇头,笑着又不肯说。不一会儿,只听到几声钟响,玉如笑道:“吃饭去,你可以尝尝新了。” 于是带着落霞同上食堂来。 这食堂是很大的一间屋子,用木板搭着几丈长的条案,也用木板搭着几丈长的条凳相配,一排一排地,由东至西列着,每排桌上,都摆下几十只粗饭碗。远望去,碗里堆着淡黄色的东西,可不知是什么? 这时,许多人拥了进来,纷纷坐定,玉如也拉着她同在一个犄角上坐下,向东边一招手道:“谁值日?今天这里添一份。” 东边墙下两只大木桶放在地上,一个女看守捧着胳膊,站住监视着,就有一个女子,在桶里盛了一碗黄东西,又在旁边藤篮里拣了一小块东西,放在碗头,又拿了一双漆黑的竹筷,送了过来。 落霞起身接着,一看那碗,粗糙得像瓦钵一样,有两道裂痕,一个小缺口。碗里盛的黄东西,原来是小米饭,但是煮得稀烂,粘成一堆,一粒也分不出来。碗头上放着一块五分宽一寸长的东西,用筷子夹起来一看,有些脚泥臭,好像是咸萝卜条。这东西吃倒无所谓,只是气味难受,于是依然放下,用筷子将小米饭一挑,正待尝一尝。这一尝不要紧,一条一寸多长的米虫,随着筷子向外一翻。虫的头是红的,尾是黑的,身子一节一节,倒有些像野蚕。落霞吓得将筷子一缩,人也一闪。 玉如微微一笑,低了头轻轻地道:“你把虫挑了去,还是吃吧,这里每餐都是这样的。你若是不吃,那就会饿死。” 落霞一看四周的人,大家都是行所无事地吃着。隔座一个女孩子正用筷子夹了一条虫向地下一摔,她依然低了头,挑着小米粘块,继续地向下吃。落霞一想,这样子是很不足为奇的,大家都吃,我又怕什么虫?因之只当闭了眼睛,勉强吃几口。 那小米饭吃到嘴里,水沾沾的,不但清淡无味,而且有许多沙子,硌着牙齿,哪里吃得下,只吃小半碗,就放下筷子了。玉如虽然是个苗条的个子,她吃起来,倒胜过落霞,那一大粗碗,几乎都吃下去了。她见落霞早放了碗,却对她微笑了一笑,然后牵一牵她的衣服道:“走吧,不吃饭,仔细人家说你是小姐。” 落霞自信是个能吃苦的人,不料到了这里,还会成了小姐,这也只好加一步地忍耐了。所幸自己所派的,工作,完全是读书,终日和玉如在一处,倒不寂寞。 同班有五十个女子,都是姑娘们,上完了课,大家找一点游戏,精神上却也得着不少的安慰。只是自己来的时候,一身之外,别无长物,这换洗衣服,可发生了问题,呈明了院长,发下一套黄色单军衣,一双破蓝布袜,都是又大又脏的东西。落霞拿来,洗了又晒,晒了又洗,足足忙了两天,然后才拿到屋子里自去剪裁缝补。玉如看她忙得那样,也帮着给她缝褂子。落霞道:“你不必管,让我自己慢慢来吧。好在在这里是混光阴过。军衣平常有四个袋,偏是这件褂子破得奇怪,连一个袋都没有。” 玉如道:“里面当小褂子穿的,没有袋也就罢,非把它缝上不可吗?” 落霞盘了两腿坐在炕沿上,两手抄着一条缝的裤子,半晌停了针,向着玉如微笑。玉如道:“这有什么可笑的,难道穿这种衣服,还爱什么漂亮吗?” 落霞摇了一摇头,眼皮一撩道:“照说,我是不应当瞒你的,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你要知道,我在小衣里缝两个口袋,那是有用意的。” 玉如也坐在炕沿上,却站了起来,拍着她的肩膀道:“看你这小鬼不出,你倒藏着有私财呢。多少钱?打算留着做什么?” 落霞道:“我哪来的钱?若是有钱,小米粥把肠子都吃糙了,我也要买一套麻花烧饼换换口味了。我这东西可以给你瞧,可是——”说着,她一笑道:“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人。” 玉如见她这副神情,就猜着必定另有缘故。因道:“我几时说过你多少事了,你倒怕我说。” 落霞于是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阵,将江秋鹜写的那一封信,递给玉如,自己却突然抄起自己手上做的东西,将脸蒙着,伏在玉如的肩上。玉如一看信封上的字,就明白了。笑道:“小鬼,你倒会,别闹,等我仔细地研究研究。” 于是将落霞一推,向房门外看了一看,然后将门掩上,坐在炕的一个犄角上,将信抽出来,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将信筒好,向炕上一扔道:“这也无所谓,也值得随身法宝似的,这样看得重。” 落霞本躺在炕上,捡起那封信,在炕上打了一个滚,笑道:“你别藐视人,这样的信,你有几封?” 说着,又跪在炕上,抱了玉如的脖子。玉如笑道:“这大丫头,说出这种话来,你也不害臊。” 将嘴一撇,用一个食指,在脸上扒了一扒,落霞放了手,正襟坐在炕上,对玉如道:“姐姐,你别那样说呀!我长这么大,有哪个能像他这样照顾我的?我也是一个人,怎么不懂好歹?” 玉如笑道:“这样说,你把姐姐都比下去了。” 落霞笑道:“你别绕着弯说话,我们是患难之交,可不能和人家打比呀。” 玉如笑道:“我真不料你还会有这样一档子事,你既然说我比他的交情还厚,你就把这事说给我听听看,你若是有一字相瞒,你就算对我不住。” 落霞道:“我当然愿意告诉你,让我们睡觉的时候,细细地谈着,也不怕人听见,你看好不好?” 玉如笑着点了点头,这天巴不得马上就晚了,好来问一问这详细情形。 到了晚上,各房里的灯火,还依然亮着,玉如便催着落霞睡觉。一面将被展开,将衣服卷了一个长枕头,二人睡在一个枕上,就喁喁细语起来。落霞将江秋鹜第一次相识,以及自己救他出险,他又来信道谢的话,说了一个彻底。 玉如道:“这样说,你是很爱他,他也很爱你了。” 落霞道:“我不够资格,他也未必会爱我一个丫头出身的人。” 玉如道:“那是难说的。你这人有点自暴自弃,你有那样一个好机会,为什么不回他一封信?与其到这里面来吃苦,何不让他接济你一点款子,你自谋出路呢?你想,他能接济你的钱,自然会给你找一个安身之所的。” 落霞道:“起先我得了他的信,我只是发愁,有钱也没有办法。后来我也想求佛求一尊,请他给我找个出路,可是来不及写信了。现在转到这里面来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今生今世,唉!只好算了。” 玉如将手伸过去,在落霞身上捶了一下,笑道:“你真是不害臊,十几岁孩子,想爷们想得叹气。” 落霞道:“好哇!你骗着我把话说了,你倒来笑我。那不行,你非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不可,那不行,那不行。” 说时,两脚一蹬,在被里滚将起来。玉如将手按着道:“别闹别闹,我不笑你就是了。” 落霞道:“不笑也不行,你得告诉我你的事情。” 说着,又滚起来。玉如按着她道:“你别闹,听我说。” 于是起来将被盖好了,重新睡下道:“你想想,我是十五岁进里面来的,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可是天下事也难说。” 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了。落霞道:“这笑得有原因,一定有原因,你说不说?你若不说,我就胳肢你。” 说着,一伸手,就向玉如胁下伸来。 玉如一翻身,滚出了被外,睡到了芦席上了。落霞倒很自在地躺着,笑道:“我看你说不说?你若是不说,你今晚晌别想睡觉。” 玉如道:“你千万别动手,我说就是了,你再胳肢我,我就要恼的。” 说着,牵了一只被角,缓缓伸进腿来。落霞道:“你躺下吧,只要你肯说,我又何必闹呢?” 玉如躺下来,咯咯地又笑了一阵,身子向后一缩。落霞道:“你瞧,被让你一个人卷去了,你安心躺下吧。” 玉如躺在枕上,半晌,笑道:“等我想一想吧。” 落霞道:“你真不肯说吗?我又要——”玉如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别动手。从前,我们这留养院,地方很小,原不在这胡同里的。去年夏天,由那个老地方,搬到这新地方来,我跟着几个女看守向这边搬东西,接连跑了四五天的路。我在半路上,老遇到两个人,都在二十多岁。一个人满脸长着红酒泡,穿着绿绸长衫,很轻佻的,一个穿着白长衫,可比那人老实得多,年纪也轻些。有一次,那个穿绿绸衫的说:‘喂!你瞧,那和你桌上那个相片,不差不多吗?不要就是她?’那穿白衣服的说:‘别胡说,让人听去什么意思?’” 落霞道:“就是这样一句话,你也当作是一件得意的事吗?” 玉如道:“自然还有哇。就是搬到这里来的第二个月,院长带了我们去参观各处的学堂。参观到一个第十中学,是最后一个学堂了,这事真凑巧,我说的那个人,他也在这里。” 落霞笑道:“那就好极了,你可以知道他姓甚名谁了。” 玉如道:“可是凑巧之中又有些不凑巧,因为我去参观的那一天,他自己并不在那里,我们参观教员的卧室,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半身相片,那正是他。在大相片下面,玻璃里面,夹着一张四寸小照片,那照片上的人就是我了。我这张照片是夹在旧书里的,后来失去了,我猜着一定是倒字纸篓换洋取灯儿(注,即火柴)换掉了,自己只可惜呢。不知道怎样会落到他手里,又不知道他何以这样地看得起我那张相片?从此以后,我总会想到这件事,自己也不解什么缘故,我就记着那人了。这是我平生一件傻事,你可真别告诉人。” 落霞道:“你真比我还傻呢。你没有知道那人姓什么吗?” 玉如道:“参观的那一天,我听到有人说,这是密斯脱李的房子,大概那人姓李了。” 落霞道:“真不凑巧,那天倘若是遇见你,他知道你是留养院的女生,那一定会来领你的。但是,你不会写一封信给他吗?” 王如笑道:“你也是女孩,把女孩子看得这样不值钱,凭什么我写信去找他?再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若是把信寄错了,寄到别人手上去了,那岂不是一场笑话?” 落霞道:“照你这样说,你白发一阵傻,可没有什么办法了。” 玉如笑道:“别胡说了。睡吧,有办法怎么样?没有办法又怎么样呢?” 说着,她掉转身去,用背朝着落霞,就睡觉了。 落霞自知道玉如的事情以后,两个人更是无话不谈,光阴易过,不觉已是春末夏初的日子。一日,正在教室里上课,正是一个老先生讲修身课,谁也不听,都在唧唧哝哝地谈话,和平常大家谈话的样子,大不相同,似乎是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情一样。玉如虽然也在这教室里上课,因为是分级教授,座位隔着很远,落霞却无法子去问她,向她看时,她只是点着头微微地笑。 及至下了课,大家向外蜂拥而出,好像是抢着去看什么、拿什么似的。同班的董小桃,是个喜欢蹦跳、没有脱童心的孩子。落霞一把抓住她道:“今天大家乱什么?你准知道。” 小桃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今天照相啊。你的相片,挂到招待室里去,一定是吃香的,不定有多少人要找你呢!” 落霞道:“你是个机灵鬼,什么全知道,照了相让人家瞧去,这事我可不干。” 小桃道:“你不干也得成啦。这留养院里的小米饭,可不让你吃一辈子呢。走吧,都上前面礼堂上照相去。” 落霞先不理她,自向里面去,恰是那堂监牛太太由里面迎了出来,因道:“大家都要照相,你到哪里去?” 说着,伸了两手一拦。落霞遇到这位堂监,可不敢不去,只好随着她后面,一同到礼堂上来。 大家可不进礼堂,就在礼堂外面台阶下,摆着一架照相机,一个照相的站在旁边。台阶下,站了一排女生,走过去一个,就照一个,照完一个,走开一个。这些照相的女生,没有一个不含羞答答地。但是那黄院长正颜厉色地,站在院子当中,只管向大众望着,大家也不敢不照。 落霞因牛太太监督着,低了头向排着班的队里一挤。后面的人,一步一步向前推着,走到照相机前,胡乱照了一下,掉头就向里面走。 走到屋子里,只见玉如用一只手放在那条木板桌上,撑着头,只管看了窗子外的天。落霞笑道:“姐姐,大家都去照相,为什么你一个人躲在屋子里?” 玉如道:“我上次冬季就没照相,这次更可以不照了。” 落霞道:“刚才小桃对我说,留养院里的小米饭,不能养我一辈子,难道又能养你一辈子吗?” 玉如道:“明知道是不能的。可是你还不知道吗?每到这院里招领的时候,只要相照得不错,一天就有好几遍人请了出去说话,麻烦死了。一个做姑娘的人,送出去给人家看,让人家挑,这事我有点不服气。” 落霞道:“就是为这个吗?可是找你出去,是让你看人家,不是让人家看你,你的相片,已经让人家看过了。看看就让人家看看,要什么紧?你不答应,他还能捏了一块肉下去不成?” 玉如笑道:“你这丫头,统共进来多少时,就关得想外边想发疯了。” 落霞道:“我发什么疯,到了这步田地,没有法子罢了。譬如我今天不去照相,牛太太能答应吗?倒不知你上次怎样躲过的?” 玉如道:“我是装病躲过的,其实我也并不是要一定躲过。我就是心里想着,没有一个合意的人来领我,我是不出去的。但是关在这里头,哪儿找合意的人去?找不着合意的人,挂了相片出去,是白多一道麻烦。” 说毕,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向炕上一倒,倒着身子睡下了。 落霞道:“你说我疯,你才是疯了呢!我想你指的合意人,不必就是你所说那个姓李的,至少也要和他差不多。但是你不把相片拿出去,又怎样引得了合意的人来?天下事是难说的,也许你相片子挂出去,有一天大风把那姓李的刮了来参观,一下子看到了,一个锅要卖,一个要买锅……哈哈。” 落霞没说完,自己倒先笑起来了。 玉如对于她的话却不理会,站了起来,靠着门框,呆呆地望着天,一声也不响。落霞笑道:“越说你越装疯了。” 玉如道:“我才不装疯哩。你听听这外面,是一些什么响声?” 落霞听时,原来这院墙外有幢洋楼,常常有一种音乐合奏的声音,送了过来,这时,音乐又响了。这音乐里面,有些像胡琴琵琶,有些像笛子笙管,隔着墙,声音虽是不大,却非常好听。落霞道:“这是什么人家,这样快活?” 玉如道:“据邓妈说,她天天走那门口过,是个歌舞团的练习所,里面也全是女孩子。她们出门,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常常坐汽车,也常看见许多穿了西装的青年人,当听差一样,在后跟着。同一样的女子,为什么我们就锁在这老屋深院子里……” 落霞笑道:“别说了。歌舞团我看过的,人家正能在台上露出白腿子给人家看,你连相片也不肯挂,也想穿西装的当听差吗?” 玉如倒不理会她开玩笑,又偏着头听了下去。正是: 悠然神往非无意,路断昭阳自古愁。 [book_title]第9章 索骥一仇人追尚囚凤 牵丝三月老故献藏珠 却说玉如靠门站定,只管听出神了。落霞笑道:“老听些什么?反正也飞不出去,依我说,你还是依了我的话,去照一张相,难道你愿把青春年少,在这里面消磨掉吗?” 玉如将脚一顿道:“好!我依了你去照相了。” 说毕,就走向前院去了。 不多一会儿,她走了回来,两脸通红,落霞笑道:“恭喜呀!你这相一挂出去……” 玉如道:“连你也笑起我来了吗?你呢?” 落霞道:“我反正是愿意照的,那没有什么,你原来可是不愿意照的呀。” 玉如道:“你别高兴,过两天瞧麻烦吧。” 说着,她脸上有一种愁忧之色,好像新有什么心事似的,竟自睡觉去了。落霞自照了相,也觉得心里添了一件心事一样,有点不自然起来。过了一个星期,果然慢慢地感到麻烦,前面传达的警察,一天进来四五遍,说是有人请出见。玉如也是一样,忙得像要人一样,倒为见客所困。 原来这留养院的规矩,每逢春秋冬三季,发出招领的布告,同时也把发配女生相片,挂在接待室隔壁一间屋子里。来领女生的人,看好了相片,然后填明姓名年龄籍贯职业,请女生到接待室来,当面接洽。女生有女看守陪伴,男生有警察陪伴。见面之后,女看守代女生盘问一切,若是不同意,女生自走。若是同意,领女生的就要备三家殷实店保,捐款呈领。女子们自然爱青年的,可是留养院为着女生的终身安全起见,只注意领女生者的人品与职业,为了这个,她们对于婚约的承诺,也不能不十分考量,免得答应了批驳下来,反而没有意思。 玉如和落霞又都是沧海曾经的人,到这里来领取女生的,哪有多少英俊人物,因之有一星期下来,她们每次出去,都是一见面,问话不终场,就回转来了。到了后来,玉如,落霞都假装着有病,不肯出去。她们有三天不出去了,这天前面的传达警察,又同着女看守邓妈,要落霞出去。落霞道:“我病了三天了,你们不知道吗?” 警察道:“姑娘,你今天可得出去一下子,好在同意不同意是你的事,难道人家和你为难不成?这个人是警察厅督察长介绍过来的,总得给他一点面子。不然,人家照着我们章程打官话,我们可说不过去。” 邓妈道:“你去一道吧,省得牛堂监来了,又要说闲话。” 落霞一想,他们的话也对,就跟了他们一路到接待室来。照规矩,女生和来领取的男子,相隔着一张大餐桌子,这是早有警察知会好了的。这次,那男子却不然,早早地站在门口等候,落霞一进来,就和他对面相撞,这一下子,倒不由得她不向后一退,口里也失声突然吐出一个呀字来。定了一定神,不待人家开口,马上转身就向里院去。邓妈一伸手将她一把抓住,问道:“姑娘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不怕人家笑话吗?” 落霞忽然脸色一变,两行眼泪,由脸上直滚下来,指着那男子道:“他,他,他……” 邓妈执着落霞的手道:“怎么了?你别急,慢慢地说。” 落霞道:“他叫朱柳风,是我们老爷的内,在老爷家里,他害得我要自杀,怎么他又寻到这里来了?” 朱柳风不料她一见之后,倒乱嚷起来,先是愣住着一声做不得,顿了一顿,才含着笑意道:“落霞,过去的事,我很对你不起。我姑母表姐,都回南边去了。现在我特意来和你道歉。你是因为我到这里来的,设若你愿意和我和解了,我可以——”落霞顿着脚只管哭,指了他道:“这是有规矩的地方,你少来,你这种胆大脸皮厚的人,你有脸见我,我还没有脸见你呢!” 说时,拖了邓妈,哭着进去了。 朱柳风手上拿了帽子,两手向外一扬,肩膀耸了两耸,冷笑道:“这丫头,好厉害!但是我姓朱的也不是好惹的,你躲在这留养院里,我就没奈你何吗?” 说着,将帽子向头上一盖,两手向裤袋里,一插,冷笑着走了。 这传达警察,倒替落霞捏了一把汗,忙进去报告,落霞还在里面屋子里哭呢。警察道:“姑娘,你这件事,可做得冒失,你不想想,我们这里归警察厅管吗?他有督察长介绍着来,一定还可以请督察长和你为难。” 落霞道:“不要紧,这是慈善机关,反正慈善机关不能害人,也不能把我抢出去!” 警察是个老头子,听了她的话,摸着胡子,摇摆着头出去了。 依了落霞,还停不住哭,还是玉如骂道:“你这是什么意想?非要引得大家来围住你看个稀稀罕儿不止吗?” 落霞也觉她的话不错,这才停止不哭了。心里对于朱柳风一来,就也云过天空,不留一点痕迹。 又过了一天,院长却派了人来,叫落霞到办公室去问话。黄院长一见,便皱了眉道:“你到院里来了这样久,怎样还不懂得规矩。人家来领你,对你总是好意。答应不答应,在乎你,为什么开口就伤人?” 落霞道:“我明白了,院长不是说的那个朱柳风吗?院长,你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内容,你若是知道,恐怕也不肯答应他吧?” 于是就把上次朱柳风闹的笑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黄院长点了点头道:“这事也难怪你生气。这种人还有脸到这里来见你,这也就不可解了。不过他和警察厅督察长的交情,很是不错,督察长通了一个电话给我,说女生这样对待来宾,坏了规矩,非严办不可。若是不办,将来大家都这样子这留养院还有谁敢来呢?我在电话里答应了重办,可是据你一说,我又怎能重办呢?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并不怎样办你,对外说话,可是已经重重地办了你了。怎么样办呢?就是把你的相片收回一些时候,当你是罚着留院了,你愿意不愿意呢?” 落霞先听到要重办,不知道要怎样地重办?站着一边,心里只管扑通扑通地跳。现在听说是不过收回相片一些时候,这太不成问题了,便道:“这样办我,我是很感谢院长的了,至于要收回相片的时候,长久一点也不要紧,只望那姓朱的再不来捣乱就是了。” 黄院长以为她对于这种处分,必定是十分不愿意,所以事先说明,时候不久,现在她倒愿意把时候放长些,这个孩子也真是强项,当时就点了点头,让她回去。就在这一天,将相片陈列室里落霞的相片,给她取消了。也就从这天起,落了一个清净,落霞不用得到接待室来见人了。 玉如本来就懒于出来,为了落霞这件事,她很抱不平。以后有人来要求接谈的,就先问问传达是怎样一个人,说得不大对劲,就推说病不好,懒得见了。一连有了一个星期,这事让黄院长知道了,也把她叫到公事房里去问道:“玉如,我看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难道这一点事,你都不懂?在我们留养院里的女生,总要择配,才能出门的,你不愿择配,难道就在留养院里住上一辈子吗?” 黄院长靠住椅子背斜坐着,望了她,不住地摸着胡子。 玉如也没有什么话说,只将一只右手,把大襟上的衣扣,一个一个用指头拧着,却只望了黄院长桌上的文具出神。黄院长见她目光射在文具上,也就跟着看看,但是这文具上面,并无若何可以注意之处,倒反为她一看呆住了。再看她时,她还是用手拧着纽扣,一句什么也不说。 黄院长将右手伸在桌上,指头是轻轻地拍着桌面。左手的肘拐子撑了椅靠,手牵住几根下巴下的长胡子梢,也就只管向玉如望着。忽然笑着点了一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自负还不错,不肯随便找一个人就算了,对不对?可是你要想学在外面的女孩子一样,要找一个白面书生,这事可不容易。因为是白面书生的人,他不至于到这里来找人才呀。不过我觉得你要跟一个俗不可耐的人去,也是可惜。这样吧,我来拿你两张相片,托托我的朋友,给你去找一找看,在外面介绍好了,只到院里来过一套手续就行了。有了你的相片,再把你写的字,做的手工,给一两样人家看,我想真有眼睛的人一定可以打破阶级的念头来领你的,不过个个人要这样办,我院长办不到,公事上也说不去。只给你一个人办,我院长可有点心不公。我把话告诉你,你还得保守秘密呢。” 玉如依然不做声,却是咬着牙,抿了嘴唇笑。黄院长道:“现在我的话都说了,你也应该说一句,你究竟乐意不乐意呢?你再要不乐意,我可没有法子了。” 玉如勉强忍住了笑道:“既是院长这样说了,就照着院长的话办得了。” 黄院长道:“这样说,你是同意了,那就很好,你回房去吧。” 玉如听了他的话,不但不回房,倒踌躇起来,站在那里只是微笑。黄院长道:“怎么样?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玉如笑道:“没有什么话。” 黄院长道:“没有什么话,你可以走了。我知道的,你们见着我规规矩矩说话,可是一件苦事。” 玉如于是慢慢走了一步,却又回转身来笑了。黄院长道:“怎么样?你有话说吗?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不要紧的。” 玉如道:“我有一……” 黄院长道:“有什么?你说呀。你若不说,倒是一件障碍了。” 玉如笑道:“我倒有……” 这三个字以下,又说不出来,又摇着头道:“没有什么,不必说了。” 黄院长看她那样子,无非是害羞,她既是不肯说,也就不便逼着她说,便道:“你不必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反正我给你找着了人,还要得你的同意呢,我又不是父母,可以胡乱给你做主。” 玉如笑道:“院长,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样说,可是我要说的话,也是白说。” 于是笑着去了。黄院长自笑道:“这个孩子也不知为了什么?只管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嘻!一个人到了婚姻发动的时候,总会糊涂的。” 不过他虽这样说,对于玉如的婚事,却依然是留意。当天就拿了玉如一张相片、一张文稿,和一件绣花的手绢,放在自己皮包里。这皮包是自己常带出去的,以便遇到了相当的可托之人,就托人去介绍。 当这皮包带在身旁的第三天,就遇到一个介绍人了。这人叫李少庵,是大学里一个穷讲师,为人却还老成。黄院长因在公园里散步,无意中碰到了,他,一把将他拉住,在一个大树后露椅上坐下。笑问道:“你的及门弟子,自然不少,我有一头婚姻要来撮合,能不能给我找个少年老成,能解决生活问题的人?” 李少庵笑道:“这种人才,可不易得呀。要说我的及门弟子,一来我是个讲师,二来又是个不出名的讲师,对学生没有多大往来。少年老成的人,尽容易找,能解决生活问题的,就不容易了。” 黄院长听他如此说,就把相片文稿手工,一齐交给少庵看,笑道:“这样的人才,悬着我说的一个目标去找丈夫,不算唱高调吧?” 少庵将东西接过,一样一样地看了,又拿着相片,仔细在手上端详了一会儿,笑道:“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