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蓬轩吴记 [book_author]黄暐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笔记,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9768 [book_dec]明·黄暐撰。笔记小说集。二卷。别记一卷。《古今说部丛书》五集杂志类收录,另有《烟霞小说》本。内容多为述史,也记传闻怪异,卷下少数篇目含鬼话。其中《李孟本》直叙鬼扣篷迁乡事;《鬼哭》述诵诗,皆为鬼话。 [book_img]Z_14881.jpg [book_title]卷上 太祖高皇帝取張士誠,城破日,開平常忠武王入齊門,所過屠戮殆盡;中山徐武寧王入閶門,不殺一人。至臥佛寺前,兩王相遇,武寧始戒忠武勿殺。嗚呼!同一吳民也,遇忠武何不幸,遇武寧何幸耶。厥後忠武之爵不續,而武寧今已五傳,子姓繁衍,茲固嗜殺與不嗜殺之明驗也。觀此,曹翰、曹斌傳益信不誣。 近歲天下舉人會試禮部者,數逾四千,前此未有也。自成化丙戌至弘治庚戌九科,而南畿會元七人,前侍講學士昆山陸鼎儀、禮部侍郎丹徒費廷暗言、今少宰長洲吳原博寬、侍讀學士吳邑王濟之鏊、考功郎中泰州儲靜夫雚、刑部郎中吳江趙栗夫寬、翰林修撰華亭錢與謙福是也。七人中吾蘇四人焉,蓋當時文運莫盛南畿,而尤盛吾蘇也。況原博、與謙皆狀元及第,鼎儀及第第二,濟之及第第三;其他凡不由會元而狀元及第者,毛憲清澄、朱懋忠希周,亦蘇人;而濟之與賀其榮恩又南畿鄉試第一,原博與大理少卿陳玉汝,刑部郎中盛思禹,主事陳於朝,黃門給事毛貞甫理、楊啟同升,監察御史賀澤民元忠、朱天昭、陸全卿完,進士蔣元用、張汝勉、蔣子修欽,同知陸獻之輩,或魁一經於鄉試,或刊其文於春闈,其他由進士而一洊登都台、授任方面、拜官翰林、簪筆諫垣、列職郎曹、分符守令,與夫登名鄉貢者,殆未可以數計。雖武弁之士,亦皆觀感奮發,取科第以躋膴仕,如太僕少卿劉與清、寺丞張廷節、冬官員外郎張嘉玉、主事張守之。雖以暐之不肖,亦得廁名秋官之末。籲!盛矣哉。 濰亭去郡城東三十里,昆山去濰亭東四十里,又東百里為劉家港,港口,大海也,海潮入港,抵昆山止。宋淳熙八年辛丑,潮越昆山,抵濰亭,人甚異之,適長洲黃由狀元及第,蘇人曰:「潮到濰亭出狀元。」後三年,馬淳熙十一年甲辰,潮又過昆山,衛涇亦狀元及第,人益信前語不誣。由是此語相傳二百餘年,然無是人,則潮不至。大明成化辛卯,郡守番陽丘霽,歲暮迎土牛於婁門外,網魚者忽得江豚,豚海物也,潮至隨焉。吳士大夫咸誦此語為賀,丘初未信,明年壬辰今少宰吳原博狀元及第,昆山驛樓遂扁曰「問潮」,蓋望其更至,為後人期也。又二十一年,為弘治壬子,慈溪楊子器來為昆山令,八丹潮過濰亭,楊曰:「潮已遇矣,奚以『問』為?」遂易「問」為「迎」。明年臚唱第一、今修撰毛憲清;丙辰,朱懋忠繼之,皆昆山人也。潮凡五至,而狀元五人,記此,更為後來者嗣焉。有宋咸淳乙丑狀元阮登炳、大明正統己未狀元施槃,皆蘇人,未知潮於此時曾至濰亭否也,不敢強為附會。 吳縣學,舊在郡城西隈,卑隘迫營壘,戶部侍郎周文襄公與郡守況公伯律,相與圖遷,購地升平橋東,廣袤視昔加倍,建學遷之,正統戊午歲也。既遷,泮池蓮開,有一莖三花之瑞,庠生周鬱、施盤、張同和領鄉薦,鬱得魁,人咸以為應。文襄曰:「未也,鄉薦恐不足當之。」明年廷試,槃狀元及第,文襄特立石記其事於學雲。 奚元啟,弱冠領鄉薦,負重名。一日遊金陵,少宗伯倪公克讓適生子,設湯餅會,元啟與焉,賀以詩,所生子今大宗伯舜谘也。後元啟蹭蹬禮闈三十年,至宗伯為翰林編修佐試,始獲一第,事之難料有如此。 沈富,字仲榮,行三,故吳人呼沈萬三秀,元末江南第一富家。富卒,二子茂、旺。我太祖定鼎金陵,召廷見,令其歲獻白金千錠、黃金百斤,甲馬錢榖,多取資於茂。茂為廣積庫提舉,侄孫玠為戶部員外郎。後茂罪當辟,以有營建,工緒未訖,但黥顙為藍黨,猶得乘馬出入。既而發遼陽從戎,籍其田數千頃,每畝定賦九斗三升,吳下糧額之重坐此。沈之從戎遼陽,又穴地得金,牛馬亦累千雲。 張士誠被困日久,城中食盡,一鼠售錢三百文,革履鞍粘,亦煮而充饑,甚危急。士誠乃集吳民告曰:「事勢如此,吾無策矣,將自縛詣軍門降,以救汝曹;若死守,則城破無噍類矣。」民聞伏地長號,有死守志,不聽。遣嬪御悉自經於齊雲樓下,竟鑰戶舉火,須臾煙焰漲空,嬌娃豔魄,蕩馬灰燼,乃詣軍門降。吳民哭聲數十里,王師義之。厥後高皇帝多用吳民實金陵坊廂,蓋亦取其能與士誠效死也。至今恒有得寶玉首飾於齊雲廢址者。 蘇郡治在西館橋西,衛治在西館橋東,又東則張士誠故宮址也。郡守魏觀不欲居衛下偏,乃新士誠址而遷之,堂宇完麗,視昔有加。戶部侍郎高季迪,時致仕家居,為作上梁文往賀。衛主帥以聞,高皇帝遂執魏置於法,高坐腰斬,因其文有「龍盤虎踞」之語也。府治至今仍舊雲。 周岐鳳,澄江人,能詩,有巧思,文房器用、裳衣冠屨悉自製,良工莫及。亦諳邪術,嘗寓宿富家,主人劇飲醉臥,主人妻忽蹴而告曰:「館賓必奸人,吾展轉不成寐,若聞其相喚者,試往覘之。」主人披衣出,從壁隙窺,周方裸體披發,戟指相向以俟。主人亟呼家人操刃至,周已逾垣逸去。後又以事坐大辟,拘械赴京,亦從中途逸去。官府求急,周妻日被棰撻,無從獲,周亦漸無所容。琴川錢曄與相善,周暮夜以詩往謁,有曰:「一身作客如張儉,四海何人似孔融。」錢醜其行,不納而去。飄蓬湖海者數年,忽一夕潛歸,其妻泣謂曰:「不留君,則結髮義絕;必留君,又彼此非利。萬一有娠,吾將歸之君耶,官府必求君;將不歸之君,則吾十年之節一夕而敗,為之奈何?」周是其言,相抱一慟而別,竟客死。噫,周不足道也,周之妻與富人之妻,可謂貞矣。 景泰甲戌,吳多雪,正月望日一夕積七八尺,比曉,城郭填咽,居民被壓,欹側者覆,縛茅者穿棟檁之綿,而瘠者咸折;通衢委巷,僵而臥者,比比皆是;突而煙者,十二三而已。郡守隴右汪滸以為祥,命搏雪為獅,相峙府治東西墀,高可盈丈,嵌兩睛以巨柚,齒毛爪鬛,設色而為。汪喜溢眉宇,合府衛群寮相宴賞,張燈為市,飾優馬戲,簫鼓聲徹明始息。自春徂夏,淫雨連綿,海潮湖水相泛濫,膏腴千頃為巨浸,桂玉騰價,民庶艱食,疫癘大作,死者無算,始猶以槥,次以蓽葦席,又次棄諸水,甚則駢死一室,積腐騰穢,癘氣愈熾,豪門富室亦不保。未幾,汪亦告殂。 尚書楊公仲舉,吳人,有厚德。從軍武昌,與廬陵楊文貞公布衣交,後文貞貴顯,薦為景皇帝潛邸官僚。居京師,乘驢,鄰翁老得子,驢鳴輒驚,公聞,賣驢徒步。久雨水溢,鄰穴垣瀦水公家,家人欲與競,公曰:「天不恒雨,晴當自涸。」鄰葺頹垣,復侵公地,公亦不較,作詩曰:「普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來些也不妨。」金水河橋成,命簡有德者試涉,廷臣首推公焉。 陳僖敏公,吳人。長憲都台時,以監察御史王文薦於宣廟,不數載,文亦至右都御史,每淩僖敏。工入台,僖敏後至,王輒命堂吏鳴鼓,集諸道御史升揖,僖敏至,略不較。—日,僖敏先至,堂吏請擊鼓,陳曰:「少需。」諸道咸不平。王至,知公遲鼓以待,自訟曰:「吾在陳公度中矣。」厥後景皇帝易儲,王與謀,英廟復辟,乃誅之。僖敏位極師保,致政壽終。 周文襄公以戶部侍郎撫吳日,舟從錫山來,天未曙,公盛服待旦。舟抵閶門,觸石,燭仆汙公衣,公易服,舟人伏地請償,公曰:「衣無恙,恐風露,偶自易耳。」一日從外歸,有醉僧奪公開路槊,前驅至院,僧與群皂綴立,公但慰遣之而已。其德量寬厚如此,不但立法之善,迄今遵行也。 夏忠靖公原吉,治水東吳,館於範文正書院傍室。聞范氏子孫有事於中堂,公衣冠獨坐,比三鼓畢事,方就寢。 都御史韓公永熙,吳人。旬宣江右時,忽報寧府之弟某王至,公托疾,乞少需。公密遣人馳召三司,且索白木幾,公匍匐拜迎,王入,具言兄叛狀,公辭聵莫聽,請書,王索紙,左右舁幾進,王詳書其事而去。公上其事,朝廷遣使按無跡,時王兄弟相懼,諱無言。使還,朝廷坐韓離間親王,罪當辟,械以往,韓上木幾親書,乃釋。天順初,兩廣亂,命公往討,師次大藤峽,道隘甚,旁夾水田,老人百餘輩迎拜道左,慰勞公,且訴為賊所苦。公疑詐,亟命武士執之,乃下令索水田中,果得枯竹槍數十件,俱斬之。由是蠻獞膽喪,望風奔避,兩廣遂平。公之機警謀略,神速如此,殆非學而能也。 侍郎孔公韶文,宣聖五十八世孫,居吳中。以甲戌進士出宰連山,多著嘉績,升高州守。天順中,兩廣蠻獞作亂,簡命右都御史韓公永熙繼鎮兩廣,威令嚴肅,罔不畏憚。初,孔之境有盜嘯聚山谷,甚猖獗,孔匹馬入其巢,開陳利害,至再至三,盜感悟,刑牲歃血,指天誓曰:「公能全我,不復叛矣。」酋長百輩從公見韓,韓初至,欲盡戮,公執不可,韓震怒覆案曰:「敢以鄉曲故,抗吾令邪?」公辭氣從容,堅執不可。時大參範某、憲副馮士定為之調停,卒從公言。 劉源,字嗣宗,江陰人,豪宕不羈,好為誇詞。合肥湯胤績亦豪俠,有詩名。一日相值廣坐中,劉曰:「湯雖出將家,問學識見,種種過人。」眾愕聽。既曰:「再加數年,依稀似我矣。」其誇類此,亦能使湯心服。嘗上疏核郡守貪酷,有曰:「願以闔門百口,與知府莫愚同斬於市,舍臣一家之性命,以救一郡之蒼生。」英廟讀之動容。事下憲臣,坐劉誣罔,謫戍雲南。又抗疏言守帥驕橫,撫禦無法。半載之內,四徹宸聰,後老代歸。己巳土木之變,劉憤奮至忘寢食,撰平胡十二策欲獻,會英廟還,乃罷。武功伯徐公治水張秋,劉嘗有讚畫功。年八十餘,墮水死。 逃虛子姚公廣孝,初禮嵩山僧為緇流,翊戴文皇帝靖內難,功出諸將先,拜少師,眷遇甚隆,特恩許祭掃,來吳中。公與王仲光先生善,首往謁,府衛將吏咸從,王閉門不納,公悟曰:「仲光高士也,騎從以往,非是。」厥明徒步躋仲光門,門啟,復闔,接膝而談,良久,諸從行潛伏以聽,或聞公有悔辭者,王忽茗甌墮地而仆,口目俱欹,公退。初,公之歸,感明良相遭,欲起仲先夾輔文廟,至見其病風不可,乃止。書此著仲光之高潔,見少師公下賢之美德也。少師公有叔名震者,公回至家,不容相見,曰:「汝從西方之教,而靖東方之難,難不能靖,置我何地?何見之有。」 呂勉,字懋功,嘗從高太史學,太史死,勉居南濠,絕口不談詩。永樂中,始謂人曰:「我高太史弟子也。」出太史《槎軒》、《江館》等集手稿,並其所作太史傳,及社中張子宣、方以常、王止仲、徐幼文、楊孟載、張來儀、浦長源、梁用行諸公哀挽之作,載《槎軒集》。後百餘年,廣東提學僉事張企翱始以其集梓行於世。 賈孟泰為庠生時,同舍嶽本和當撰表,太守呼之急,不及闔戶而往,暮未還,賈散學,為入闔,幾上白金二錠,蓋撰表貲也,賈欲持之歸,恐涉嫌,棄之去,又不可,為留一宿,未曙,嶽來索,自分必亡矣,見賈在,拜謝持去。後賈為湖南委吏,省參徐輔德亦賈同舍,剛方嚴毅,贓汙必汰。郡守召賈曰:「知爾與徐善,一郡當必無恙。」賈退思曰,不為營,方守命,必為營,沮徐法,吾知兩全矣。乃不與徐接,竟至省,以老乞歸。歸貧無居,妻子繼沒,寄食洪範僧舍,扁寢處曰「三絕」,蓋累世宦族與嗣與居,至孟泰皆絕,故云。吳士大夫裏居者,咸高其誼,憐其貧,月醵金會飲洪範,歸所餘於賈以給日,迨賈卒,乃罷,卒時年八十八。 正統間,柳公彥輝以監察御史督捕閩浙二省,事竣,便道還吳。汾湖陸坦,富翁也,來餞公行。公從陸貸銀五十兩,為人京貲,不立券,豈惟陸之家不知,雖柳氏惟公塚子仲益知之。後公升憲副,卒於山東,朝廷摭閩中舊事,來錄公家,公雖沒,一家悉械至京,謫戍遼陽。越數年,赦還,貧甚,絲積粒聚,土田室廬漸復。成化丁未,距公卒時已四十餘年,坦卒亦三十年矣,仲益檢積銀及五十兩,因具牲帛,不遠百餘里,往拜坦墓,納金,坦子大驚,以無券辭,仲益曰:「若雖不知,吾實知之,吾翁與若翁知之,吾弗償,他日何面目見兩翁於地下也。」陸遂納。噫,此與包孝肅尹京時還金事相類,寥寥四百年,僅再見也。 大司成劉文恭公,介而固。天順中,公以翰林侍講主京闈秋試,比填榜,解元乃盧龍衛軍,同事者欲抑置第二,公不可,曰:「吾惟文是取,他遑計邪?」 遂定,乃今大司空劉公宣也。吳儒賀宗振與公兒女姻,公過焉,賀曰:「欲以斤肉鬥酒奉談笑,願少留。」公一日飲酒啖肉而已,餘珍饌一不顧,強之亦不食,其介與固率類此。 參政劉公欽謨,穎慧絕倫,經書子史,過目終身不忘。為庠生時,出遇雨,避於染肆,有簿籍,公閱之,則染賬也,少頃晴霽去。公去未幾,染肆回祿,諸嘗以衣帛與染而取之者百輩,紛競多寡,莫能決。公聞,馬詳書一帙畀之,毫髮不爽,其穎慧如此。 嘉禾周鼎,字伯器,穎敏絕倫。初為大司徒山陽金榮襄公幕下士,正統末,從公討閩中寇,師次杭州,四明章文仲慕伯器名,來謁公曰:「聞有周鼎者,願與角。」公作南征詩百韻,進兩生於前;為誦一過,問之,皆曰能記,遂各書一通上之,一字不遺。周曰:「吾從末句倒誦至前。」章謝曰:「而今而後,知讓君矣。」周以從征功為某縣典史,迂腐不任事,罷歸。晚年乘小舟遨遊三吳,所至持金幣求詩文者甚眾,卒藉此為生涯;又以衍餘買田數百畝,遂裕。嘗修《杭州志》,年八十餘,燈下書蠅頭細字,界畫烏闌,不折紙為範,信手與目,毫髮不爽。成化中,罹回祿,詩文稿一無所存,周蒙被而臥數日,忽起書,釐為一十二冊,不下千數百篇,不惟無遺忘,而前後次第亦不紊。嘗為予作先太宜人壽序、文始堂及東樓記。卒時年近九十雲。 王伯讓行貨於閩,度馮公嶺,見一人仆於道,一婦守而泣,一童負行李佇而俟。王善醫,視其脈,暑所中耳,即取藥畀之而去。仆者遣童子問名氏,曰: 「我蘇人王伯讓也。」抵閩為貨滯,不即歸,明年始促裝,以酒飲邸主告別,甫散去,主遽殂,厥妻訟王行毒,王就逮,郡倅訊鞫之,閱牘見王名,力辯其誣,仍獲釋。倅即向仆者也,事之相遇有如此。 大都督翁公紹宗,總督三吳海道,好結納文士。出巡抵太倉,飲一縉紳家,時封郎中陳公在陪位,酒酣,主人擁矢請投,翁與陳角,既負於陳,商鬮又負,翁慚,作色起,主留之弗克,竟去。陳子琦在職方,聞而銜之,適巨璫曹吉祥以叛誅,陳疏翁為曹黨,遂貶翁。結納者無慮百輩,所忤者惟陳一人,竟受其害,不聞有援之者,然碌碌終日,徒取忙耳。 陳貴,本鹺客,贅高氏,生二女,皆國色。貴年老貲耗,長贅胡景,三月別去,十年弗返。僦予屋三楹以居,鄰嫗亦罕覿二女之面,內外井井,鄉黨稱之。予同舍虞允忠,監察御史禎塚子,喪偶,欲繼其少女,年十七,貴以窶與幼辭,允忠堅求,許焉。監察恥門閥不敵,不欲聘,允忠繼母聳恿成禮。監察見其婦道修整,喜曰:「不圖高家有此女也。」未幾,貴與長女歿,監察亦卒,未葬,罹回祿,家業一空。允忠移居學宮傍,歲朝啟戶,見巨蟒臥限,驚呼,陳操刃至,不見,允忠曰:「安知非作龍兆乎?」陳曰:「元旦非時,門限非處,竊為君憂焉。」允忠是年卒,陳年才二十五,惟一稚女,迎厥母高與居。迨今,三十年,冰雪之操,凜然如一日,雖古名節婦未過也。書俟觀民風者采焉。 高啟,字季迪,別號槎軒,初居吳城東北陬。張士誠據吳日,時彥皆從之,啟獨徙青丘避焉,號青丘子。國初被薦,召修《元史》成,拜翰林國史編修,尋擢戶部侍郎,懇辭,致政歸。適江夏魏觀以國子祭酒來為郡守,高以魏嘗同在史館,為徙居夏侯裏,以便朝夕親焉。魏以府治隘,弗稱,即士誠廢址遷之。衛主帥疏於朝,遣御史張度廉得其跡,執觀械係至京,斬於市。高與王彝輩悉坐觀黨以死,時年三十九。所著有《姑蘇雜詠》、《婁江吟稿》、《史要類鈔》及《缶鳴》、《江館》、《鳳台》、《吹台》、《槎軒》、《扣舷》、《鳧藻》諸集,與楊基、張羽、徐賁同有詩名,世號「高楊張徐」,以擬唐四傑雲。 楊基,字孟載,號眉庵,謂眉無用於人之身,謙辭也。讀書日記數千言,尤工於詩,穠麗纖蔚,所著有《眉庵集》。仕至山西按察副使。 張羽,字來儀,烏程人,元末避地居吳中。少穎敏,讀書一覽不忘,為詩文俊逸典雅,喜畫。洪武初,舉明經,為郡庠訓導,曆官翰林待制、太常司丞,所著有《靜居集》。 徐賁,字幼文,居望齊門外,少負才名。洪武丙辰,膺薦出使晉冀,還奏稱旨,授給事中,改監察御史,又改刑部主事,權部事,平反明允,升廣西參政,轉河南左布政使。會大將帥師平隴右,往返中原,以徐歉其犒勞訴於上,遂下獄死,所著有《北郭集》。 王彝,字常宗,剛正好古。國初被薦,召修《元史》成,欲官之,懇乞養親,歸吳,閉門著述,號媯蜼子。魏觀守郡,濬河得佳硯,常宗為作頌。觀被誅,坐觀黨以死。 謝徽,字玄懿,與高啟同被薦,修《元史》成,授翰林國史編修,復命,俄授諸王及授開平王二子經,久之,拜吏部郎中,懇乞致政。雖忤旨,仍賜白金以還,卒於家。 張適,字子宜,七歲習《詩經》,過目成誦,十三赴鄉試,稱奇童。元季隱居不仕,洪武初,宋濂薦修《元史》,拜水部郎中。未幾辭歸,與高季迪、楊孟載、張來儀、徐幼文、王止仲、梁用行、方以常、錢彥周、杜彥正、浦長源輩結為詩社,號「十才子」。 申屠衡,長洲人,幼學於楊鐵崖維禎。明《春秋》,肆力古文,號樹屋傭。洪武中,草諭蜀召,稱旨,授翰林修撰。 高士敏,季迪太史族弟,善屬文。太史嘗評其文,「有春容溫厚之辭,無枯槁險薄之態,蓋山林而館閣者也」。所著有《辛丑集》。 盧熊,長洲人,元季兵起,隱居著述。嘗修郡誌,於凡古跡祠墓、山水泉石、園亭寺宇,靡不備悉,高季迪每為賦一詩,號《姑蘇百詠》。 陳惟寅與弟惟允,廬山人。元末避兵來吳,居船場巷,宋貴幸朱勔故居,名朱家園,惟寅更曰「綠水」,林亭軒沼各有扁,日與高啟輩嘯歌釣遊其中,題詠殆遍,啟有記。惟允早卒,子繼,字嗣初,文行超卓,廬陵楊文貞公薦為翰林檢討,所著有《頤庵集》,至今子孫以儒業相傳。 周砥,字履道,與馬元素有《荊南倡和集》,頗有唐人家法。至正壬寅,客會稽,卒於兵中。 楊文理,紈綺子也,侈靡善吟,中歲貧甚,與杜公序善。杜以進士出為攸令,楊欲往謁,闕道里費,趑趄久之。楚有商於吳者,難楊曰:「為我作行舟八詠,即載以往。」題曰篷、檣、篙、櫓、錨、纜、舵、跳,楊援筆一揮而就,商讀之,躍然起敬,載之往,且厚贈之。嘗記其詠篷曰:「雨濕湘帆翠欲流,飄飄偏稱木蘭舟。才從紅蓼灘頭掛,又向白蘋洲畔收。數葉飽風淮浦晚,一繩拖雨洞庭秋。蓬萊聞說三千里,藉爾何當作勝遊。」櫓曰: 「誰倩公輸巧斫成,翩翩渾訝逐風鷹。分開水面秋煙冷,斫破波心夜月明。船尾駕來三尺短,棹頭搖去五銖輕。不堪聲作伊州調,客裏聞來倍懆情。」餘不能全記,檣有曰:「宵歸海上疑撐月,晚泊山隈欲礙雲。雖愛高標平地起,最憐孤影隔溪分。」篙曰:「誰剪瀟湘玉一枝,棹郎長向手中持。撐開楊柳橋邊市,移過桃花洞口祠。」錨曰:「一鐶似月分中墜,四齒如錐向上擎。」纜曰:「秋風任擲孤篷外,夜月長維古渡邊。」舵曰:「不入紅塵芳草路,慣依疏雨落花津。」跳曰:「踏破曉霜還有跡,溜殘春雨不生苔。」如此等句,誠亦動人,惜不見其全集。 徐用禮,號南州,能詩,往往有佳句。本富家子,以詩貧,晚歲落寞,卒藉詩給日,尤工香奩,有《南州集》。嘗題《劉阮天台圖》曰:「白雲蒼靄迷行路,水復山重不知處。行過澗穀有人家,忽見東風萬桃樹。芳香豔態娛青春,花間得遇娉婷人。五銖衣薄卷煙霧,笑語便覺情相親。神仙雖遇終離別,千古佳名自傳說。天台山水至今存,桃源望斷空明月。」亦可詠誦。 郡照王尚文詠綿花曰:「采采西風雪滿籃,禦寒功已倍春蠶。世間多少閑花草,無補生民也自慚。」石田沈啟南詠蠶曰:「衣被深功藏蠢動,碧筐火暖起眠時。願言努力加餐葉,二月吳民要賣絲。」此二詩亦可傳也。 孟小姐,校官澄女,嘗過惠日庵訪尼僧,書其亭曰:「矮矮牆圍小小亭,竹林深處晝冥冥。紅塵不到無餘事,一炷香消兩卷經。」此詩殊雅。其集多桑間之詠,不足傳也。 臨川饒參政介之,至正末,領谘議參軍事於吳,慕高季迪才名,召之至再,強而後往,因命題倪雲林《竹木圖》,實試之也,且以木、綠、曲為韻,季迪信口答曰:「主人原非段幹木,一瓢倒瀉瀟湘綠。逾垣為惜酒在樽,飲餘自鼓無弦曲。」饒大驚異其敏捷,且歎賞其詩,延之,因勸之仕,季迪笑而不答。時年才十六,又二年,年十八,碩而長矣,未娶,婦翁周仲建有疾,季迪往唁之,周出《蘆雁圖》命題,季迪走筆賦曰:「西風吹折荻花枝,好鳥飛來羽翮垂。沙闊水寒魚不見,滿身風露立多時。」翁曰:「是子求室也。」即擇吉日以女妻焉。 葛可久,國初名醫,有奇驗。一人患腹疼,延葛治,葛視之,謂其家曰:「腹有肉龜,俟熟睡,吾針之,勿令患者知,知則龜藏矣。」患者問故,家人誑曰:「醫雲寒氣凝結,多飲釀酒自散耳。」患者喜,引觴劇飲,沉酣而臥,家人亟報葛,葛診其脈,以針刺其腹,患者驚寐,畀以藥,須臾有物下,儼如龜,厥首有穴,蓋針所中也,病遂愈。又一鄰婦娠,將娩,氣上逆,痛不可忍,就葛治,葛見之,遽以掌擊案,厲聲大叱,婦驚,產一子,葛慰曰:「向見爾色青氣逆,是腹中兒上攻,少緩不可救矣,猝然被驚,故即產也。」其神驗如此。 梁興甫,善撲觚。戴二者,蘇衛押使某之弟,體貌雄傑,膂力絕倫,嘗遊天平山,同行者為虎所攫,戴倉猝持一梃奮往擊虎,虎即斃,攫者生還,由是名稱赫甚。興甫族既微,貌亦猥,然自恃其藝之神,恒出語侮戴,戴銜之。一日相值開元寺,梁謂戴曰:「凡拳師相角,不可容情,必各盡藝,雖死不悔,乃敢角。」戴曰:「然。」諸惡少為兩家徒者,皆云然。戴奮臂揮擊,謂梁曰:「有隙,爾即人。」梁應聲一躍,疾如風電,戴足忽在梁手中,俄皆進仆,戴破僧之竹床,而刺入腕尺許,梁左目被擊,幾失明,皆良久方蘇,觀者咸劣戴優梁雲。予鄰馬伯和為予道其詳,馬亦旁觀一人也。 南京一樂工,能刻木為舟,大可二寸,篷桅櫓舵咸具,兩人對酌於中,壺觴短釘滿案,一人挽篷索,一人握櫓,一人運舵,皆有機能動,置之水中,能隨風而行,略無欹側。一舟必需白金一兩,好事者競趨焉。殆與古之棘猴者無異。 會稽蔣中孚,號秋鴻,挾子平術來吳,道人已往事,如其言,乃為書其將來,不如其言,則拂袖去,蓋自負言之必中也。因病目,臥予塾,今太僕丞文君宗儒,時已登鄉薦,微服偕一老造塾,蔣方以疾辭,而庠友浦汝正、陳師魯繼至,迫不得已,蔣曰:「諸君莫予釋,欲試吾術也,第各言生年時月。」太僕首進,蔣曰:「君必戊子貢士,若翁當亦貢士,惜官不甚顯,君弟它日必有登進士者,餘不能悉也。」老者繼進,蔣曰:「何孤之甚也?」良久,乃曰:「父母妻子,刑克迨盡,非僧即道耳。」又曰:「格局清絕,財帛奴仆皆有,且微有權,安知非道官邪?」老者、太僕大驚,相視吐舌,問之,果神樂觀提點也。浦、陳以次進,蔣謂陳曰:「今歲甲午,君當中式,所惜者,壽不永耳。」又謂浦曰:「汝保軀命足矣,不第不足言也。」浦怒去。陳果登是年鄉薦,後六載卒。浦丁外艱,不得赴試,止一子應麟,年十九,娶婦才數日,亦卒,浦哭父與子過哀,一病三月,僅得不死。太僕登壬辰進士;厥父公大中乙榜,授淶水學諭;厥弟宗嚴,丁未進士,皆如秋鴻之言。 南京聚寶山有僧名道清,善風鑒,往往有奇中者。成化丁酉,予與同試朱天昭、毛貞甫、柳子學、顧士高、範元勳,司直朱近仁,暨辛卯貢士劉與清,皆微服造焉。方諦閱,而黃和仲適至,僧起迓,謂和仲曰:「今歲發解,必屬君矣。」又謂士高曰:「接黃之武,惟君一人,他日官居方伯,則又非黃所及也。」謂予與天昭、貞甫,姑俟下科,餘皆未許者。獨指與清曰:「君得金形,麵白須赤,火克金象也。視諸未許者,更復遲遲耳。」初不知與清已登薦。既別去,與清曰:「以予驗之,知其術之謬矣。」比揭曉,天昭、貞甫、近仁與予皆在中列,而和仲與諸同在者,皆下第;明年,與清登甲榜;未幾,士高疾卒,則其言無一驗者矣。後二年,上海談本彝為予言其術之神。談為應天府丞,習儀報恩寺,便道過清,清曰:「公黃氣如天庭接眉宇,必有高擢,不出兩月,驛馬已動,必是北都正尹。」時十一月朔也,迨至十二月二十八日,談復詣清,嘲曰:「向雲兩月,今五十八日矣,當復云何?」清拭目注視,忽曰:「前說必不爽也。」談大噱而別。明日除夕,驛報至,果擢升順天府尹。噫,僧之術奚獨神於談,而不一驗於吾數人也? 倪瓚,字元鎮,號雲林子,。善詩畫,詩不經人道語,畫片紙數筆,人咸寶之,不著色,以水墨模搨,清氣逼人,然亦無巨幅。生平好潔成癖,陶九成《輟耕錄》載一事,閱之令人捧腹。 宋克,字仲溫,居南宮坊,號南宮生。少任俠使氣,好擊劍走馬及飲博遊戲,能以氣服人。晚刮劘豪習,閉門寡將迎,日閱法書名畫,工草隸,逼鍾王,片紙數字,人以重價購之。洪武初,仕至鳳翔府同知。 張雨,字伯雨,號真居,羽流也。嘗學書於趙文敏,字畫遒勁,詩出入蘇黃,尤善古律,行草入妙,與緇流衍斯、道泐、季潭、復見、心浩、覺源,皆一時詩豪雲。 張皮雀,蘇衛人,嘗為胡風子仆從。胡術奇妙,日賣雷於市,市童畀一錢,輒以朱書「雷」字於童掌,令握固,少縱,雷即應聲。張從之久,胡察其誠恪,悉以術授之。張貧無完衣,髽發不冠,亦頗顛呆,袖有皮雀,時作聲,出則群兒相逐。宣德癸丑,三吳亢旱,郡守況伯律延張。張曰:「須道流舁吾往。」況曰: 「俟有雨,當舁而還。」張曰:「諾。」翌旦,結壇於義役倉,有司列侍,張索酒數十瓶,飲盡,鼾臥,天無纖翳,眾嘩欲散。張欠伸索鏡,鏡至,以墨塗鏡,而虛其中,天亦墨雲四布,惟中天露日。張謂守曰:「是無難,俾道官塗之。」守懇請,張握筆一塗滿鏡,雲亦忽合,雷掣霆飛,雨如建瓴。逾時,守焚香告足,張拭鏡,雨尋止。守遣道流舁張還,贈以厚幣,不納。張購沉香,自刻小像,甚肖,刻既即卒,像今尚存。後數月,杭遣使來取天蓬尺,謂張在祈雨,家人以死告,使遽還,已得雨矣,皆傳其得屍解雲。 成化初,有僧來自終南,跌於吳城臥佛寺左廉,戴一笠,發垂至眉,越歲稍長,亦不削,冬夏一衲,問其氏名,笑不言。率五六日一丐於市,問所丐,則曰肉,與肉,食之輒盡,雖數斤亦盡。或一言無與,則從汲井者乞飲,飲亦盡一桶,仍趺故處,寺僧覸之,不見其溺,亦未嘗如廁。觀於寺者踵相繼,施之金帛,不一引手接,人奠於其前,雖餒亦不以市食,積而多,為無賴子持去,笑而不吝。監察御史王濬往視之,亦坐不起。後竟死趺處,無他異焉。 [book_title]卷下 吾蘇大司寇俞公仕朝,三歲時患頷腫疾,醫莫能療,公之考克和夢一老謂曰:「吾與汝兒換虎頷骨,故腫耳,勿藥,當自瘥。」克和竟不迎醫,腫亦自消。及長補庠生,登永樂乙未進士,至正統丙寅,為大理寺正卿。金台有一寓僧,善相,公褻服見僧求相,僧曰:「相公之面與身,俱不見貴,而獨有虎頷骨,所以貴耳,位當登三公,必過一大難耳,方享壽考。」後公果至刑部尚書,兼太子太保,因少保於公謙事連坐,而有遼東之役,逾八年,事得昭雪,赦歸田里。至成化丙申,公卒,享年八十二。夢與相皆驗。 葉文莊公父,夢雙龍降屋脊,覺述夢語,未畢,都給事敕命至。駙馬周公景永平,夢騎龍近天而行,因請入京,遂被召。孫狀元公賢未第時,嘗夢金甲神人持一旌掃其門,上有狀元字。天順末,蘇郡學生陳燧夢宴鹿鳴,同坐者皆素服,不簪花,為諸朋輩言之,皆以為非吉徵,後陳登成化戊子鄉薦,揭曉第二日,適太皇太后崩詔至,明日鹿鳴宴,果皆素服,不簪花,其奇有如此。 禮部司務華亭戴儼,與今故城令關西黨俊問赴春試,俊謂儼曰:「昨夢中觀天開門放榜,狀元則吳寬也,但不知何許人?」儼曰:「吳有其人,真狀元才也。」俊書於冊以俟。迨放榜,今少宰吳匏庵果第二。儼為予言之,予於王拱辰、馮京事益信。 大方伯咸陽雍公世隆,昔為吳令,為予言其為庠生時,嘗夢盜一牛騎歸,未至家,牛主追及之,反縛雍手,以杖棰其背,遂覺。是歲登鄉薦,明後己丑成進士。乃悟曰身在牛上,己丑也,反縛綁者,蓋己丑榜進士雲。 成化丁酉,今塚宰晉陵王公為大司成,一日進六館諸生而語曰:「吾夢成賢街兩木參天,今秋必有高薦者。」大司寇浮梁戴公,適以監察御史提督南畿,亦夢鹿鳴宴上居首席者馬太學生,告諸試者曰:「努力爭先,勿使吾夢驗也。」是歲發解,江陰劉繼武未揭曉,先以病歸,不與鹿鳴宴;其次太學建陽蕭銑果居首,而浙江林霄中第七名,則雙木參天之謂也;明年南雍第進士者,惟霄一人。兩公之夢皆驗。 成化甲午,今同知台州府事陸君獻之,赴試南畿,夢九日墮壓其頂,陸驚而寤,告友人,以詢吉凶,莫能詳解。比揭曉,獻之以《易》列名第八,《易》之魁,則徽州張旭也,旭即九日之徵,而壓陸之頂,陸故不得為魁雲。 東魯張鳴岐,以進士來宰吳邑,舟抵縣,將升輿,既曰:「事有前定也。」學諭汪有本問故,張曰:「疇昔將選時,夢舟泊斷頭港,疑為不祥。今縣當水盡處,適與夢符,故慨雲。」 陸源,予同舍生洪之兄。源妻娠將娩,源夢見一翁一嫗,翁謂源曰:「吾兩人當再世夫婦。吾為君之子,妻為東城陳某之女。翌早俱生,有瘞金在陳室左偏石礎下,盍往取之。」比曉,源果得子,往詢東城陳某,果得女。陳所夢亦如是,遂相與發礎,有石覆一甕,探之則清水也,悵怏而還。是夕,又夢前翁云:「物各有主,不吾見,故幻。第攜吾脫毛衫往,當得金。」厥明,源與洪同往,陳壁藏數人以俟,源至,置衫發甕,赤金爛然,壁藏者哄出,又幻,非鐵非土。洪潛懷一枚還,予親見之。後兩家女子竟不育。 成化辛丑,予赴春試,夢與今監察御史朱天昭、工科給事中毛貞甫三人,同騎木龍飛繞天際,自謂必中解元。賀其榮聞之,問予次序,序曰:「天昭居前,貞甫次之,又次則予也。」其榮解曰:「木甲屬龍,辰象也,其應在來科甲辰,然必越三科,以序而中。」予甚不然其言。後天昭中甲辰榜第十,貞甫丁未榜第十二,予則庚戌榜第十四,悉如其言。恨其榮早卒,不及見也。 弘治庚戌春試,予與番陽顧均實同邸。顧善推步,自雲必第,亦許予為同年。予三場畢,夢登樓見少婦六七人,皆國色,予驚而下,聞有問予名者,一少婦曰:「此十四甲黃暐也。」予思曰,甲止於三,十四甲惟乙榜貼禮部壁者,有此數耳。因告均實,問曰:「君入試幾度?」予曰:「五度矣。」均實曰:「每試凡三甲,今年二甲,則十四甲也。」後予果忝二甲第十四名,可謂驗矣。 成化丙申除夕,予夢二神人花袍革帶過門,眇予言曰:「是矣。」予問故,神曰:「吾將用汝。」予曰:「奚用?」曰:「用汝作閻羅王。」予覺而思曰,今歲必第,不第當必有死亡兆。適賀其榮至,予為言所夢,賀曰:「閻羅王,鬼頭也,吳人呼鬼為舉,當為舉子頭,非凶兆也。」浮梁戴公,時以監察御史提學南畿,以所考十三府學子,類行應順天府收試,取十人為首,又冠予十人之上,果如賀言。十人者,今稽勳郎中黃良貴,精膳郎中胡伯堅,文選王事蔣惟深,刑部主事丁大用,監察御史汪鼎夫,丁未會魁董萬英,貢士孫吳、錢綬,儒生金元玉與予也。比三試畢,予又夢觀榜,見予名,喜甚,然不列名數,又訛寫予書為《易》。後予中六十四名,蓋《易》具六十四卦,乃知所訛寫者,正予名數也。 成化庚寅,嘉禾聞近禮為吳學諭,夢一舉子,持泥金帖遺聞詩二句曰:「明年九月湖湘道,應有行人報喜來。」厥明,提學御史山陰薛之綱送一秀才入學,乃今監察御史劉與清也。拜堂時,聞為言所夢,但不知湖湘道所為何謂也。明年辛卯,湖藩具禮幣來聘聞主持,試事畢,聞還吳,中途忽得與清中式信,其時則果九月初旬也。 李慶,字原善,蘇衛百戶也,頎而肥,家饒於貲,好結交,名流多延譽,主帥恒以事委也。生四子,有星士造焉,原善俾次第推厥子,星士許曰:「皆武職也。」原善意以安能皆得武職,不樂,薄贈而去。沙湖陳氏居水鄉,不通陸行,陰蓄無賴,操舟若捕魚者,伺察舟客行劫,銀米錢布之外,咸不劫。蓋四者,人同有,無辨認,故久不敗,敗亦有辭,皆陳計也。原善適督捕,陳之村有惡陳行者,詳白原善,因往物色,陳覺之,圭刂羊擊豕,款原善,出黃金百兩為饋,且言不幸而富,故集怨生謗,原善亦以陳富人,弗信,受饋不究。陳微問曰誰其云云,原善笑不答,強之,曰某也,遂別去。陳遣群盜,夜半積薪,環言者家,四面縱火,烈焰騰灼,一家四人,蕩為灰燼。原善又署獄事,晨入獄錄囚,忽見言者在側,原善與揖,而仆從無所見。遂問故,原善心悸,亟還,便血如注,越五日死。長子彬襲蔭,歸又死,乏嗣,厥弟三人相遞襲蔭,皆死,今之襲蔭者,第三子遺腹兒也。嗚呼!言者欲除害而得慘禍,原善受百金而殺一家,一身之死,不足以償,而必延及四子也。四子皆官,星士推步之術亦神矣。 監察御史王琰按吳日,決杖不用荊,以巨竹之本,破而刳其腹以棰,謂之番黃,死杖下者甚多,有不死,亦必倩鑷工出芒刺於潰肉中,延醫下淤血數斗,伏枕百日乃起,然皆有罪者也。一日至錫山,有僧趨不及避,王見之,遽命捽僧杖,瞬息氣絕,皂輿以告,王怒其詐,益杖,卒不蘇,乃去。後王得代還,侍班內廷,糾武臣失儀不實,憲廟赫怒,命錦衣杖王午門外。故事,被杖者厥明入謝,王勉強行禮,狼狽而出,越三日死,臀肉腐潰,至不能斂。觀此則浮屠氏果報之說,亦或不誣。 吳鄒鼎,富甚,舉家入粟拜官,鼎子璿與璣,璿仲子鎧,皆七品散官;鼎侄海與璿塚子鎡,皆蘇衛百戶。鼎卒,璿益驕橫。璣早夭,妻李氏年二十,貌美,孀範甚潔,就第中構別院,奉其姑與居,不逾戶閾,歲時祀祭亦不出,惟遣婢捧璣主入院,相對長號,吳人賢之。城有顯官喪所配,慕李,欲繼之,浼李嫂往諷,李聞,蒙被臥不應,嫂愧而去,後嫂以他事至,李亦閉戶不納。姑年九十餘卒,時李年近五十矣,天或鑒李苦節,特永其姑之年,使有所依也。時璿與海亦卒,家漸落。鎡視璿益橫,嘗被酒,毆死其鄰朱某,揮金如土,僅以身免。又健訟,訟輒敗。鎡、鎧皆嗜飲博,由是囊資空乏,田園繼盡,惟餘所居而已。鎡妻闔又不以道濟之,間謂鎡曰:「寡嬸臥室內聞有瘞金,盍取之。」鎡曰善。鎡妹嫁金山者適歸,遂與謀。翌旦,妹與闔往省李,李款留,抵暮而散。忽報李死,吳人咸訝而悲之。鎡遽火其柩,既乃與闔窪李之室迨遍,卒無金。不數月,闔死,鎡母死,鎡亦死,鎡之子婦又死,與九十之姑五槥同殯一堂。鎡子魯貧,無力葬,售所居葬焉。魯今累累無所棲止,孰謂天道果遠耶? 有客行貨金陵,舟抵上新河口,覓槳船入城。舟人見客孤身,適風雨驟至,故逗遛不進,薄暮才至水西門,門闔,止宿城下,夜竟殺客,沉於江,盡得所有,遂富,棄舟不操。逾年生一子,甚愛,甫弱冠,家業蕩費迨盡,父或出一戒訓語,輒被毆詈,惟飲泣而已。鄰家不平,嗾之訟,曰:「吾兒稚耳。」鄰有術士,能以乩召仙,所言甚驗,往拜曰:「吾兒不事生業,且悖逆,有修改時否也?」仙附乩書曰:「六月初三風雨惡,揚子江頭一著錯。汝兒便是搭船人,請君自把心頭摸。」悚懼而退,不數日憂鬱死。金陵陶文靖為予言之。 盛出血,居吳城清嘉坊,與人戲,以手折人,輒出血,故名。鄰翁老無子,園池廣衍。盛與翁狎,嘗問其地所從得,翁輒道其詳。盛潛寫翁賣地券,擇一已死者為中見人,藏以俟。久之,翁無恙,乃謂曰:「汝地何不歸我?」翁方以為戲,盛作色出券示翁,翁怒,氣堵吭臆卒。盛為棺斂葬埋訖,毀垣,合翁地為一,樹石庭榭,葺之如妍。初無子,既以計得翁地,又生子,意願盈溢。所生子五歲不言,一日盛攜之入園圃遊行,謂曰:「吾老矣,目前生業皆汝有,汝不言,吾不樂耳。」忽應聲曰:「我即某翁也,將有所待而言耳。」盛驚悸,一仆卒。未幾,子亦卒,遂絕。今地為從侄汝誠有,汝誠為予言之。 胡錦,金台人,多技能,又善黃白術,試輒驗。每試以成藥如芥,或銅或錫或鉛一錢,畀試者手自封固,置紅爐中,出則赤金也。槜李富人曹某,慕其術,延歸,胡以藥畀曹自為之,須臾出,謝曰:「驗矣,然不齎所熔金。」胡亦不問,各就寢。比二鼓,曹扣胡館,率妻兒羅拜床下,曰:「初訝君鬼般法,雖出謝,實未嘗熔,候君寢,熾炭熔之,果得金矣。」翌日設盛筵,列珍玩數重,求授術,胡但頷之而去。杭有於哻,少保公謙之子,延胡歸,於密室,三日不與食,峻刑迫之,胡曰:「此某僧藥也,吾嘗迫僧授術,僧不授,殺而取藥。今君殺我,代僧報也,吾弗恨。」於盡取其藥,釋胡去。予於虞允中家,一試其術雲。 郡別駕張徽,酷吏也。宣德中清理軍伍,凡戶絕無丁者,必求其鄰與買其田宅者,巧構承之,結局於玄妙觀香華亭。少不承,即峻刑雜治,死者日凡幾。予塾師賀宗振,澄江人,考賢嘗馬大理評事,高皇帝時發石窩拽石死,宗振貧無依,來吳,僦屋以居,值故軍賀吉址,里胥執賀往見,張問其父名,曰:「賢。」張曰:「非賢也,必言耳。言與吉字相同,當必是同宗昆季。」迫賀曰:「汝不為軍,即為鬼。」賀不勝棰撻誣服。其酷克率類此。滿任去,坐事下大理獄,暴卒。故事,囚斃經相視得出,時盛暑,迨相訖已三日,發脫落,從狗竇中拽出,膚體毀裂,臭穢不可近,兩睛為鼠所食。吳人聞之稱快。 陸花靴,居吳趨坊。吳人與商於吳者,製屐舄必之陸,陸值視他工倍,人趨之者,製之良也。與予同里閈,嘗見一人來索履,俟良久,未訖而去,頃之,倉惶來,覓所遺金,與陸相鬧,無獲,泣歸經死。未幾,陸暴卒,但胸臆微溫,家人殮不蓋,越五日復蘇,亟索食,食未至,附其子耳語曰:「第多買楮幣,從城隍廟焚之,能償則返,不然不返矣。」竟逝,胸臆不復溫,家人日往焚幣,叩首神墀,月餘莫蘇,瘞焉。 朱達悟,滑稽之流,睚眥必報,或訛呼其名為「搭戶」,必構中之乃已。有與交者,折簡畀仆往,速朱飲,仆及其門問焉,訛其呼,朱應曰:「吾是也。」 遂覓一石,重百斤,書其上曰:「來人稱搭戶,頑石壓其頸。」乃封裹,紿仆曰:「汝主索此物,吾割愛與之,汝速歸,毋息肩,恐吾兒還,則追奪也。」仆極力負還,主見之,不覺大噱。凡親交飲燕必召朱,朱必赴,間發一談,使人捧腹不已。一日,諸少年遊石湖,背朱往,既解纜,喜曰:「搭戶不知也。」朱忽在舵樓躍出曰:「予在矣。」蓋朱預知背己,賂舟子藏以待也,眾驚笑,延朱即席,且飲且進。朱曰:「湖有寶積寺幽潔,主僧善予,盍一登。」眾從之,挈檻以往,酒數行,朱佯醉,臥僧榻,日西酒猶未醒。呼而掖之,輒搖首曰:「眩莫能起。」僧亦固留,眾先發。朱從間道還,時已暝,乃濡其衣履被髮,擊諸同遊者戶,倉皇告曰: 「不幸舟觸石,沉於湖,予偶得漁者援也。」諸聞者少長驚啼,趨往,至楓橋相值,皆無恙,惟相笑而已。朱但憤其背己與訛呼其名而為是,小隙不貸,類如此。 武功伯徐公有貞謫金齒時,聞滇南山中有寺幽潔,林徑迂僻,罕有至者。一日往焉,主僧出迓一舍許,公詫而問曰:「疲童羸馬,無先通者,奚而迓?」僧曰:「山有木犬,凡公卿大夫將至,輒吠以報。犬昨吠,故出迓。」公至寺觀犬,果木為之。謂能吠,恐無此理,不然,僧固無從知也。豈僧偶知公將往,托犬以神其事耶?記以俟滇之人間焉。 予外祖武德府君張公開源居第,在郡城顧家橋西,廳事右,祠堂在焉。堂右有地一區,草莽叢密,每夜有鬼來堂中,仰屋長籲,家人薄暮相戒不敢近其處。府君,遼陽省漢人,起自戎伍,曆有戰功,授前職;永樂中,嘗奉使西域,往返萬里,略無憚;貌不甚揚,騎射精絕。雅不信鬼神,家人莫敢告。一日廉知之,夜二鼓,潛持刃往覘,鬼果在,突入刺鬼,鬼狼狽奔入草,忽不見。府君晨集家人草掘地,得石井,濬可丈餘,見骸骨一具,驗之,乃立以死者,兜鍪鎧甲,朽莫可舉。必武臣遇急不屈,躍入井者,其忠憤激烈之氣,久不能伸,故仰而籲也。府君有所感觸,為之具棺裳,瘞祖隴,歲時祭掃畢,以麥飯灑其塚。嗚呼!武臣以徇義死,姓氏雖未傳,終得府君收葬,又享府君子孫之祀,亦可見忠義食報之驗也。書為武臣勸。 劉福,蘇衛人,所居值石塔營西。貧甚,恒稱貸,負薪以給日,日以所贏歸貸主,滿一券則易券復貸。一日,貸券滿,劉病作,力疾齎券復往貸。貸主羅洪然,慮劉以病費,所貸錢無所取值也,遂拒。劉憤恨,病劇死。劉之父,時為吾家廄卒,貧無葬地,火其屍。後三日,貸主暮從石塔醉歸,忽見劉捽衣索券,羅昏憤仆地,舁至家,雙目直視,以拳擊牆,若相搏狀,指爪流血,曰:「吝三百文不貸,致我死,何忍也。」家人知為劉,羅拜乞免,焚以楮幣,祀以牲牢,終不釋,良久曰:「喚我父來,厚贈之。」家人匍匐強其父往,以青蚨千串為饋,羅忽蘇。嗟夫,若劉者可謂孝矣,既死猶顧其親,世之有親而不肯顧者,愧於劉多矣。書以勸之。 外祖武德府君誕辰,子婿咸往賀之。先府君與先太宜人首至,明威將軍劉公英夫婦繼至;而三母姨亦至。劉鎮者,三姨之夫也,適有惡賓,莫能遣,故獨後。武德命馳馬以迓,報曰抵暮乃來,留馬以待。燭至,武德頗動色,忽門外馬嘶,先府君與明威出迓,見人馬皆淄泥所封,莫辨為誰也,問之語,知為劉,掖而下,沃其面,解衣問故,昏然莫對,良久曰:「始吾入王府基,青衣數人截吾馬,初疑為盜,皆無所執持,忽以土擲吾麵,乃知為鬼。予以馬策策鬼,鬼亦脫衣迎吾策。既吾思曰,第策馬,馬當自進,乃力舉策策馬,馬直突而前,奪一鬼衣,置鞍坐下,鬼畏蹂不能當,始克抵此。」群往舉鞍驗之,鬼衣乃楮為之也。蓋王府基,張土誠廢址,士誠危急,縱火齊雲樓,死者無算數,然則鬼固宜有之。若衣楮,吳人歲時火之,謬意可資冥器者,今鬼衣尚猶楮也,此竟何理也邪?惜予未之見也,姑錄以誌異。 吳城鎮撫獄,故無怪。獄吏每夜一往閱囚,謂之巡風,寒暑無間,諸獄卒商曰,托鬼以惴之,後當不來矣。卒遘窯灶中赤土,夜伏草莽,俟吏至,擲之,幾中顙,吏怪之:越四五日一至,至則復擲;數日一至,又擲;吏以白典獄者,不復至矣。獄卒喜相賀,賀之夜,擲如初,初以為侶中相戲,諸獄卒相視皆在,自後無夜不擲者。此又不知何理也,書以資論鬼者一談。 七步蛇齧人,不出七步死,蘇郡學前有之。櫛工楊某,晨詣學為髫生束發,忽草中有物,觸其足如刺,楊意七步蛇也,亟以所挾剃刀剜去之。初墮地如錢,既即如桃,既又氣騰如煙,忽斂縮如桐子,視之成灰炭矣。噫,可畏哉。 予鄰李孟本,嘗往吳興,市木之可薪者,筏而歸,泊城下,緝篷為室,浮其上,居以守。忽夜有扣其篷者,曰:「溫州漕舟還否?」李以為盜,臥不答。越宿復問,且以瓦礫擲篷,李曰鬼矣,斥而去。既而訝曰鬼何溫州之問也?厥明升岸,遍索之,茂草中有棺,書曰溫州運軍某之樞,蓋領運而卒於吳,遂槁葬,俟他日載還也。瀕死時,故鄉一念,至是未忘耳。孟本為予道其事。 朱明寺前民家,有牝犬乳一子,翌旦有來詢犬者,徘徊囁嚅,主疑而問之,曰:「無他,求一見耳。」引之見,目睫有淚,主益疑。他日復至,復不言如故,自後三四日輒一至,至輒以餅餌飼犬,問之,終莫言。主曰:「犬必妖也,吾將烹之。」遂不令見。其人懼曰:「犬吾亡父也,夜夢語曰:『予業緣未盡,墮君家犬胎,明將誕矣,必三載而後釋。』覺而怪之,及來詢,果符,故不能舍。」主惻然,欲畀之去,曰:「向雲三載始釋,不及期,恐更他墮,莫若君所也。」主遂不以犬視犬,省之者亦如故。越三載,其人來,泣請主畀之,犬不縶竟從,至家竟斃。然則輪回之說,恐亦不誣也。 弘治癸丑夏六月八日,通州詭報胡寇至,人皆倉卒趨入州,室家貲重,咸棄不顧。至潞河,舟少,罔克濟,多憑河以涉,溺者無算,潞水填咽,為之不流。予嘗聞吳之故老雲,正統戊辰九月,楓橋有執皂旗者,詭曰寇至,時閩有鄧茂七,越有葉宗劉,咸聚眾作耗,人心方懾,故皆不及致詳,競趨入城,至相蹂踐,死於下亦無算;翌旦,郡守金華朱勝求執旗者,掠殺之。事正與此相類,故並記之。 吳一丐者,溺囊視腹倍大,似可容一釜,有竅能溺,立而起則委地,日蹣跚於教場僻地,箕跌而丐焉。人異而憐之,所丐亦足糊口,至於今尚在。 柳御史彥輝,正統甲子奉璽書督捕閩浙,風棱峻厲,兩省靖肅,升山東按察副使。未幾,閩有鄧茂七者,聚眾作耗,藩臬以柳嘗立鄧為千長,事聞,朝廷震怒,命錄輝家。時柳已卒,柩還,葬之明日,錄者至,百口咸就係,赴京師,朝命盡發遼東鐵嶺從戍,柳妻沈獨下浣衣局。景泰庚午,沈弟璿適當匠,亦來京,一夕夢柳告曰:「汝姊明日當釋,亟往迎之。」比曉,且疑且往,既至,典局者方呼沈問所親有無,無則復收入局,璿於人叢中忽應聲,姊大驚,相抱慟哭,傍觀者皆泣下,遂歸吳。吳人至今神其事。 黃鐵腳,穿窬之雄也。鄰有酒肆,黃往貰,肆主吝與,黃戲曰:「必竊若壺,他肆易飲。」是夕,肆主挈壺置臥榻前幾上,鐍戶甚固,遂安寢。比曉,失壺,視鐍如故,亟從他肆物色,壺果在。詢所得,曰黃某。主詣黃問故,黃用一小竿竅其中,俾通氣,以豬溺囊係竿端,從{穴留}引竿,納囊於壺,乃噓氣脹囊,舉而升之,故得壺也。 吾家有巨獒,白質赭章,獰猛異諸犬,外人至者,莫敢闞予戶。予一日從他所暮還,見屠兒係吾犬以往,亟止詢之,家人曰:「犬近為妖,遇夜爬地作坎,之室,齧戶欲出,不能出,長號如泣。」予曰:「爾未知也,犬性守,之室,非其性,故齧;不能出,其職廢,故號;縱之外,爬地作坎,乃試其爪利純。凡此皆守之道,奚其妖?」遂斥屠去,還其值。今數年,犬尚在,而亦無他也。 世以初五、十四、二十三三日為月忌,月忌雲者,百事不利於此日也,萬口一談,莫之敢違。成化壬寅,予鼎新弊廬,預約匠氏立木,無所擇,工完乃立,完日值吉值凶,天也。築礎已竣,一日匠氏謂予曰:「將明立木。」予曰:「完乎?」曰:「完矣。」曰:「胡不即立?」曰:「月忌。」予曰:「汝第立,禍在予。」亟命匠氏豎柱。友徐君敬廷偶遇見之,止予曰:「歲建在寅,若家面東,一不宜也,苟得吉辰,庶幾或可,今辰何辰,而舉此乎?」予曰:「初與匠氏約,完工立木,吉凶不較也。」卒違其言。書此破拘忌者惑。 成化甲午,予下第歸自金陵。每學舍群散後,獨留誦習,家僮榼餉至,亦命之去。學故李司徒廢址,相傳鬼物戲人,嘗群聚宿號,或見有如風帆從甬道馳入,或暗中牽毛汝寅之衣,或燈下假曹鴻吉之櫛,然皆耳聞。一夕,予假寐,齋居外有軒一區,布地以板,板上蹜々如人履聲,傾耳聽之,久不輟,予熟燈啟戶,視之,見一霾奴齧予投骨未竟也。 吳下多淫祠,五神者,人敬之尤甚,居民億萬計,無五神廟者不數家。廟必極莊嚴,富者鬥勝相誇。神像赭衣衝天巾,類王者,列於左;五夫人盛飾若后妃,列於右;中設太夫人,五神母也,皆面南。貧者亦繪於板,奉之曰聖板。迎板繪工家,主人齎香以往,樂導以歸。迎像亦然;至則盛設以祀,名曰茶筵,又曰待天地,召歌者為神侑歌,則詳神出處靈應以怵人。自後主人朝夕廟見,娶婦不祀廟,不敢會親友,有事必禱,禱必許茶筵,祈神佑,病愈訟勝,咸歸功於神,報禮不敢後;苟病死訟敗,則曰心不誠耳,罔敢出一語為神訕。中人之家,一祀費千錢,多稱貸為之。吾家廳事亦有一廟,子孫漸眾,居頗隘,欲毀之。未幾,予病瘧甚危,咸咎予輕發毀廟語,予聞之,曰:「吾與五神不俱存,吾存廟必毀,神能死我,廟存矣。」數日瘧止。予曰:「不可失信於神。」遂毀之。今二十年,無他疾也。 賀美之先生,解元恩之父也,解元卒,予吊之,問其葬,美之曰:「予之服期,期之日,葬期也。」及期,陳留尹王抑夫來,謂予曰:「賀氏先塋向方,與歲建相值,期之日,值其妻之兄生辰,而又的呼厥父,陰陽之大忌,盍往沮之。」予戲曰:「人言不信陰陽,惟美之與予,若往沮之,美之將謂予能明於己,而獨暗於人矣。」乃謝不往。抑夫怫然而去,匍匐往沮之,賀不從而葬焉。厥後美之壽終七十有七,塚子慈迄今無恙,家益饒裕,則的呼歲建之說,不攻而自破矣。 河豚,水族美味也,吳人好之,江陰、常熟特甚。每正月至者為頭起,富貴家爭先趨之,一尾有至百錢者。好事者謂其腹中白膏為西施乳,又誣東坡雲「吃河豚直得一死」,皆甚言其美也。相傳倒吊塵墮釜中,其毒滋甚,故烹必以傘蔭釜。然往往有中其毒者而死;病目者食之,必盲;瘡瘍者食之,加甚。醫家雲,飲溷汁乃解。然則人何苦好之也,口腹累人,至輕軀命而不顧,愚哉。 周仲明,瘍醫家子,習舉業不第,家日索,謀生計於所親曰:「江北販蟹,風便必獲厚利。」遂與陳某、陸某同往,抵寶應,得蟹歸,一晝夜抵揚子江,將渡,颶風大作,同行或止之,周冀速歸,遂渡,中流風烈,篷桅俱拔,竟覆。周偶得係篷索,挽而升諸篷,陳亦從水中出,與周同載,隨入海。有頃,月從洪濤中出,周四顧無際,相向號泣,意必為魚腹中物,且餒寒弗堪忍,至月轉而西,聞雞唱,周喜曰:「人家近也。」蓋海潮復上,而隨之來也。比曉,篷若有物相礙,兩人探之,得淺沙,舍篷而趨,又聞打鐵聲,隨聲以進,得一人,問之,則江陰縣界,去溺處三百餘里,丐食而還。陸亦得救先還,以溺告周之妻子,已招魂成服矣。周還,暮歸擊戶,家人疑鬼,集眾啟戶,相抱且悲且賀,如隔世人。周至今為瘍醫,誠可謂幸而免矣。書為冒險求利者戒。 承天寺前故多盜,蓋其為吳城闤闠,多富室,又有委巷臨其前,四通八達,易出沒也。有蔣盛者,雖無賴健兒,然出力給諸富家驅使,而不為盜。貧未娶,一母年八十餘,日惟取其力之直以養。予姻王訥庵先生,亦居其裏。予一日詣王,見蔣囚首桎梏,一武士係而行,一老嫗泣而從,里人皆嗟谘歎息,若為蔣不平者。予怪問故,訥庵季子惟仁,時與予皆庠生,為予言曰:「蔣以愚得禍耳,疇昔之夜,忽群盜粉黑其面,持杖劫我鄰家,垣堅宇峻,未克即入。蔣適在,從壁隙窺而叱曰:『汝某某也,吾識汝,不去何待?』盜悉驚竄,鄰遂獲免。今盜掠他氏被擒,詞連逮蔣往,有死而已。」予同往白司所,分列群盜,遞鞫之,得非盜情,遂釋蔣,置群盜於法。噫,若蔣可謂愚而忠矣,惜其至今尚為里中鰥夫,而無為之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