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薇蕨集 [book_author]郁达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58324 [book_dec]现代小说散文集。郁达夫著。上海北新书局1930年12月初版。为《达夫全集》第6卷。收《题辞》1篇(仅存目),《二诗人》、《逃走》(原题《盂兰盆会》)、《纸币的跳跃》、《在寒风里》、《杨梅烧酒》和《十三夜》等短篇小说6篇。由于本书的《题辞》嘲讽了有关当局的高压政策,出版时书局被迫抽去该文,书才获准发行。《题辞》后改题为《〈薇蕨集〉序》,收入1933年8月上海北新书局版《断残集》。本集所收的小说虽然多数仍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法,但作品着重表现的却是“我”以外的其他人物。其中《在寒风里》抒写了一个老长工的真挚情感。老长工常生虽已被生活折磨得几乎麻木,但他却对只身飘泊在外的“我”给以真正的同情和关怀。他将自己仅有的5元钱寄给“我”充作旅费,并嘱“我”及时回乡。当“我”几经辗转回到家中,发现田产早已分光时,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还亲自背着仅剩的一座神龛,把“我”这个老母不肯收容的游子送回上海。《杨梅烧酒》表现了一种由苦闷而产生的扭曲心态。一个曾以实业救国为抱负的留日学生,回国后理想遭到破灭。他和多年不见的“我”在酒馆里喝酒时,仍念念不忘自己要建立玻璃工厂的美梦。《二诗人》记述了两位失去职业但虚荣心很强的诗人何马和马得烈,利用房东太太对诗人的爱慕心理,不仅骗得了她免费提供的膳宿,还骗取零花钱。后来,身无分文的何马终因在饭店骗吃白食而痛遭毒打。作者在《达夫自选集·序》中指出,“《二诗人》虽近于荒唐”,然而其“风趣和其他各篇不同”。鲁迅也认为:“《二诗人》中有很多挖苦人的话,但我觉得有点‘幽默’。”(《1932年5月23日致增田涉》) [book_img]Z_14885.jpg [book_title]题辞 三四年来,不晓为了什么,总觉得不能安居乐业,日日只在干逃亡窜匿的勾当。 啊啊!财聚关中,百姓是官家的鱼肉,威加海内,天皇乃明圣的至尊;于是腹诽者诛,偶语者弃市,不腹诽不偶语者,也一概格杀勿论,防患于未然也,这么一来,我辈小民,便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 夷齐远逝,首阳山似乎也搬了家,现世的逆民,终只能够写点无聊的文字来权当薇蕨。薇蕨之集,也不过是想收取一点到饿乡去的旅费而已。 【注】 题辞因讽刺当局,被抽去,所以出版时有目无文。后改为《薇蕨集序》,收入《断残集》中。 [book_title]二诗人 (一)二诗人 诗人的何马,想到大世界去听滴笃班去,心里在作打算。“或者我将我的名片拿出去,守门的人可以不要我的门票。”他想。因为他的名片右角上,有“末世诗人”的四个小字,左角边有《地狱》《新生》《伊利亚拉》的著者的一行履历写在那里。“不好不好,守门的那些俗物,若被他们知道了我去逛大世界,恐怕要看穿我的没有肾脏病,还是去想法子,叫老马去想法子弄几个钱来,买一张门票进去的好。”他住的三江里的高楼外,散布着暮春午后的阳光和干燥的空气。天色实在在挑逗他的心情,要他出去走走,去得些烟世披利纯来做诗。 “——嗯嗯,烟世披利纯!” “——噢噢,烟世披利纯呀!” 这样的用了很好听的节调,轻轻地唱着哼着,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就摸下二层楼去。走下了扶梯,到扶梯跟前二层楼的亭子间门口,他就立住了。 也是用了很缓慢的节奏,向关在那里的亭子间的房门,笃洛笃洛笃的敲了几下,他伏下身体,向钥匙眼里,很幽很幽的送了几句话进去。 “喂!老马,诗人又来和你商量了!你能够想法子再去弄两块钱来不能?” 老马在房里吃了一惊,急忙开了眼睛,丢下了手里的读本,轻轻的走向房门口来,也伏倒了身体,举起嘴巴,很幽的向钥匙眼里说: “老何,喂,你这样的化钱,怕要被她看穿,何以这一位何大人会天天要钱化?老何,你还是在房里坐着做首把诗罢!回头不要把我们这一个无钱饮食宿泊处都弄糟。” 说着,他把几根鼠须动了一动!两只眉毛也弯了下来,活象寺院里埋葬死尸的园丁。 “喂,老马,你再救诗人一回急,再去向她撒一个谎,想想法子看罢!我只教再得一点烟世披利纯,这一首《沉鱼落雁》就可以完工,就好出书卖钱了,喂,老马! 请你再救一回诗人, 再让我得些烟世披利纯, 《沉鱼落雁》,大功将成, 那时候,你我和她——我那可爱的房主人—— 就可以去大吃一顿! 唉唉,大吃一顿!” 何诗人在钥匙眼里,轻轻的,慢慢的,用了节奏,念完这几句即时口占的诗之后,手又向房门上按着拍子笃洛笃洛的敲了几下。 房门里的老马,更弯了腰,皱了眉头,用手向头上的乱发搔了几搔。两人各弯着腰,隔着一重门,向钥匙眼默默的立了好久。终究还是老马硬不过诗人,只好把房门轻轻地开了。诗人见了老马的那种悒郁懊恼,歪得同猪脸嘴一样的脸色,也就立刻皱起眉来,装了一副忧郁的形容来陪他。一边慢慢的走进房去,一边诗人就举起一只右手,按上心头,轻轻的自对自的说:“唉唉,这肾脏病,这肾脏病,我怕就要死了,在死之前了。”看过去,诗人的面貌,真象约翰生博士的画像。因为诗人也是和约翰生博士一样,长得很肥很胖,实在是没有什么旁的病好说,所以只说有肾脏病;而前几天他又看见了鲍司惠而著的那本《约翰生大传》,并这一本传上面的一张约翰生博士的画像。他费了许多苦心,对镜子模学了许久约翰生在画像上的忧郁的样子,今天终于被他学象了。 诗人的朋友老马,马得烈,饱吃了五六碗午饭,刚在亭子间里翻译一首法文小学读本上的诗。 球儿飞上天,球儿掉下地, 马利跑过来,马利跑过去, 球儿球儿不肯飞,马利不喜欢…… ………… 翻到这里,他就昏昏的坐在那里睡着了,被诗人笃洛笃洛笃的一来,倒吃了一惊,所以他的脸色,是十分不愿意的样子。但是和诗人硬了一阵,终觉得硬不过去,只好开门让诗人进来,他自己也只好挺了挺身子,走下楼去办交涉去。 楼底下,是房主人一位四十来岁的风骚太太的睡房;她男人在汉口做茶叶生意,颇有一点积贮;马得烈走到了房东太太的跟前,房东太太才从床上坐了起来,手里还拿着那本诗人何马献给她的《伊利亚拉》,已经在身底下压得皱痕很多,象一只油炸馄饨了。 马得烈把口角边的鼠须和眉毛同时动了一动,勉强装着微笑,对立在他眼底下的房东太太说: “好家伙,你还在这里念我们大人的这首献诗?大人正想出去和你走走,得点新的烟世披利纯哩!” 房东太太向上举起头来——因为她生得很矮小,而马得烈却身材很高大,两人并立起来,要差七八寸的样子——喜欢得同小孩子似的叫着说: “哈哈哈哈,真的吗?——你们大人真好,要是谁嫁了你们的大人,这一个人才算有福气哩!诗又那么会做,外国又去过,还做过诗文专修大学的校长!啊啊,可惜,可惜我今天不能和你们出去,因为那只小猪还没有阉好,午后那个阄猪的老头儿还要来哩!” 这位房东太太最喜欢养小猪。她的爱猪,同爱诗人一样,侍候得非常周到,今天早晨她特地跑了十几里路,去江湾请了一位阉猪匠来,阉猪匠答应她午后来阉,所以她懊恼得很,恨这一次不能和诗人一道出去散步。 马得烈被她那么一说,觉得也没有什么话讲,所以只搔了一搔头,向窗外的阳光瞥了一眼,含糊地咕噜着: “啊啊,你看窗外的春光多么可爱呀!……大人……大人说,可惜,可惜他那张汇票还没有好拿……” 原来马得烈和何马,是刚回国的留学生,是一对失业的诗人。他们打听了这一家房东女人的爱慕诗人,才扮作了主从两个,到此地来租房子住的。何马已经出了许多诗集了,并且年纪也轻一点,相貌也好一点,所以就当作主人,马得烈还正在翻译一本诗集,没有翻好,所以只好当作仆人,在房东太太跟前,只是大人大人的称何马,好示一点威势。一面在背后更向她吹了许多大话,说他——何大人——是一位中国顶大的诗人,他——何大人——家里是做大官的,他——何大人——还没有结过婚,他——何大人——最喜欢和已经生育过儿女的象圣母一样的女性交游,他——何大人——不久要被外国请去做诗文专修大学的校长,等等,等等。结果弄得这位商人之妇喜欢得了不得,于是他们两人的住宿膳食,就一概由房东太太无偿供给,现在连零用都可以向她去支取了。可是昨天晚上,马得烈刚在她那里拿了两块钱来,两人去看了一晚电影,若今天再去向她要钱,实在有点难以为情,所以他又很巧妙的说了一个谎,说何大人的汇票还没有到期,不好去取钱用。房东太太早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向床头的镜箱里一翻,就用了两个指头夹出了两张中南小票来。 马得烈笑歪了脸,把头和身子很低很低的屈了下去,两只手托出在头上,象电影里的罗马家奴,向主人捧呈什么东西似的姿势。她把票子塞在他手里之后,马得烈很急速地旋转了身,立了起来就拼命的向二层楼上跑。一边亭铜亭铜的跑上扶梯去,一边他嘴里还在叫: “迈而西,马弹姆,迈而西,马弹姆!” (二)滴笃声中 马得烈从楼下的房东太太那里骗取了两张中南小票后,拼命的就往二层楼上跑。他嘴里的几句“迈而西,马弹姆!”还没有叫完,刚跳上扶梯的顶边,就白弹的一响,诗人何马却四脚翻朝了天,叫了一声“妈吓,救命,痛煞了!” 原来马得烈去楼下向房东太太设法支零用的时候,诗人何马却幽脚幽手从亭子间里摸了出来,以一只手靠上扶梯的扶手,弯了腰,竖起耳朵,尽在扶梯头向楼下窃听消息。诗人听到了他理想中的如圣母一样的这位房东太太称赞他的诗才的一段话,就一个人张了嘴,放松了脸,在私下喜笑。这中间他把什么都忘了,只想再做一篇《伊利亚拉》来表示他对这一位女性的敬意,却不防马得烈会跑得如此之快,和烟世披利纯一样的快,而来斗头一冲,把他冲倒在地上的。 诗人在不注意的中间,叫了一声大声的“妈呀”之后,睁开眼睛来看看,只见他面前立着的马得烈,手里好好的捏着了两张钞票,在那里向地上呆看。看见了钞票,诗人就马上变了脸色,笑吟吟地直躺在楼板上,降低了声音,好象是怕被人听见似的幽幽的问马得烈说: “老马!又是两块么?好极好极,快快来扶我起来,让我们出去。” 马得烈向前踏上了一步,在扶起这位很肥很胖的诗人来的时候,实在费了不少的气力。可是费力不讨好,刚把诗人扶起了一半的当儿,绰啦一响,诗人脸上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镜又掉下地来了。 诗人还没有站立起身,脸上就作了一副悲悼的形容,又失声叫了一声“啊吓!” 两人立稳了身体,再伏下去检查打碎的眼镜片的时候,诗人又放低了声音,“啊吓,啊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的接连着幽幽的说了好几次。 捡起了两分开的玻璃片和眼镜框子,两人走到亭子间去坐定之后,诗人又连发了几声似乎带怨恨的“这怎么好?”马得烈伏倒了头,尽是一言不发地默坐在床沿上,仿佛是在悔过的样子。诗人看了他这副样子,也只好默默不响了。结果马得烈坐在床沿上看地板,诗人坐在窗底下的摆在桌前的小方凳上,看屋外的阳光,竟静悄悄地同死了人似的默坐了几分钟。在这幕沉默的悲剧中间,楼底下房东太太床前的摆钟,却堂堂的敲了两下。 听见了两点钟敲后,两人各想说话而又不敢的尽坐在那里严守沉默。诗人回过头来,向马得烈的还捏着两张钞票支在床沿上的右手看了一眼,就按捺不住的轻轻对马得烈说: “老马,我很悲哀!” 停了一回,看看马得烈还是闷声不响,诗人就又用了调解似的口气,对马得烈说: “老马,两块玻璃都打破了,你有什么好法子想?” 马得烈听了诗人这句话后,就想出了许多救急的法子来,譬如将破玻璃片用薄纸来糊好,仍复装进框子里去,好在打得不十分碎,或者竟用了油墨,在眼圈上画它两个黑圈,就当作了眼镜之类。然而诗人都不以为然,结果还是他自己的烟世披利纯来得好,放开手来向腿上拍了一拍,轻轻对马得烈说: “有了,有了,老马!我想出来了。就把框子边上留着的玻璃片拆拆干净,光把没有镜片的框子带上出去,岂不好么?” 马得烈听了,也喜欢得什么似的,一边从床沿上站跳了起来,一边连声的说: “妙极,妙极!” 三十分钟之后,穿着一身破旧洋服的马得烈和只戴着眼镜框子而没有玻璃片的诗人何马,就在大世界的露天园里阔步了。 这一天是三月将尽的一天暮春的午后,太阳晒得宜人,天上也很少云障,大世界的游人比往常更加了一倍。熏风一阵阵的吹来,吹得诗人兴致勃发。走来走去的走了一阵,他们俩就寻到了滴笃班的台前去坐下。诗人搁起了腿,张大了口,微微地笑着,一个斜驼的身子和一个栽在短短的颈项上的歪头,尽在合着了滴笃的拍子,向前后左右死劲的摆动。在这滴笃的声中,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旁边也是张大了口在摇摆的马得烈,忘记了刚才打破而使他悲哀的镜片,忘记了肾脏病,忘记了房东太太,忘记了大小各悲哀,总而言之,他这时候是——以他自己的言语来形容——譬如坐在奥连普斯山上,在和诗神们谈心。 在这一个忘我的境界里翱翔了不久,诗人好象又得了新的烟世披利纯似的突然站了起来,用了很严肃的态度,对旁边的马得烈说: “老马,老马,你来!” 两只手支住了司的克,张着嘴,摇着身子,正听得入神的马得烈,被诗人那么一叫,倒吃了一惊。呆呆向正在从人丛中挤出去的诗人的圆背看了一会,他也只好立起来,追跟出去。诗人慢慢的在前头踱,他在后头跟,到了门楼上高塔下的那间二层楼空房的角里,诗人又轻轻地很神秘的回过头来说: “老马,老马,你来,到这里来!” 马得烈走近了他的身边,诗人更向前后左右看了一周,看有没有旁人在看着。他确定了四周的无人,就拉了马得烈的手,仍复是很神秘的很严肃的对马得烈说: “老马,老马,请你用力向我屁股上敲它几下,敲得越重越好!” 马得烈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张大了眼睛,在向他呆着。他看见了诗人眼睛上的那副只有框子而没有玻璃的眼镜,就不由自主的浦的一声哄笑了出来。诗人还是很严肃很神秘的在摆着屁股,叫他快敲。他笑了一阵,诗人催了一阵,终究为诗人脸上的那种严肃神秘的气色所屈服,就只好举起手来,用力向诗人的屁股上扑扑的敲了几下。 诗人被敲之后,脸上就换了一副很急迫的形容,匆匆的又对马得烈说: “谢谢,老马,你身边有草纸没有?我……我要出恭去。” 马得烈向洋服袋里摸索了一回,摸出了一张有一二行诗句写着的原稿废纸来给他。诗人匆忙跑下楼去大便的中间,马得烈靠住了墙栏在看底下马路上正在来往的车马行人。他看一阵太阳光下的午后的街市,又想一阵诗人的现在的那种奇特的行为,自家一个人就同疯子似地呵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原来诗人近来新患痔疾,当出恭之前,若非加上一种暴力,使肛门的神经麻痹一点,粪便排泄的时候,就觉得非常之痛。等诗人大便回来,经了马得烈的再三盘问,他才很羞涩的把这理由讲给了马得烈听。这时候诗人的脸色已因大便时的创痛而变了灰白,他的听滴笃班的兴致也似乎减了。慢慢地拖着腿走了几步,他看看西斜的日脚,就催马得烈说: “老马,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马得烈朝他看了一眼,见了他那副眼镜框子,正想再哄笑出来的时候,又想起了他的痔疮,和今天午后在扶梯头朝天绊倒时的悲痛的叫声,所以只好微笑着,装了一副同情于他的样子回答他说: “好,我们回去罢!” (三)在街头 一 诗人何马和马得烈听了滴笃班出来,立在大世界的门口步道沿上,两只眼睛同鹰虎似的光着突向眼镜圈的外面,上半身斜伏出在腰上,驼着背,弯着腰,并立着脚,两手捏紧拳头,向后放在突出的屁股的两旁,作了一个矢在弦上的形势。仿佛是当操体操的时候,得了一个开快步跑的预令,最后的一个跑字还没有下来的样子,诗人的头尽在向东向西,伸直了短短的脖子,在很急速严密的注视探看。因为当这将晚的时候,外滩的各公司里,刚关上门,所以爱多亚路的大道上来往的汽车一乘乘的接连不断。生来胆子就柔和脆弱,同兔儿爷一样的诗人何马,又加上以百四十斤内外的一个团团肉体,想于这汽车飞舞的中间,横过一条大街,本来是大不容易的事情。结果我们这一位性急的诗人,放出勇气,急急促促的运行了他那两只开步开不大的短脚,合着韵律的急迫原则地摇动他两只捏紧拳头的手,同猫跳似的跑出去又跑回来跑出去又跑回来的跑了好几趟。终竟是马得烈岁数大一点,有了忍耐的修养,当何诗人在步道沿边和大道中心之间在演那快步回还的趣剧的当中,他只突出屁股弯着腰,捏着拳头,摇转着眼睛,只在保着他那持满不发的开快步跑的预备姿势。 资本主义的利器,四轮一角的这文明的怪物,好象在和诗人们作对,何马与马得烈的紧张的态度,持续了三十分钟之后,才能跑过到马路的这一边来,那时候天上的星星已经和诗人额上的汗珠一样,一颗颗的在昏黄的空气里摇动了。 诗人何马,先立住了脚,拿出手帕来揩了一揩头,很悲哀而缓慢的对马得烈说: “喂,老马,你认不认得回家去的电车路?在这一块地方,我倒认不清哪一条路是走上电车站去的。” 马得烈茫茫然举着头向四周望了一望,也很悲哀似的回答说: “我,我可也认不得。” 二诗人朝东向西的走了一阵,到后来仍复走到了原地方的时候,方才觉悟了他们自己的不识地理,何马就回转头来对马得烈说: “老马,我们诗人应该要有觉悟才好。我想,今后诗人的觉悟,是在坐黄包车!” 马得烈很表同情似的答应了一个“乌衣”之后,何诗人就举起了他那很奇怪的声气,加上了和读诗时候一样的抑扬,叫了几声: “黄——汪——包车!” 诗人这样的昂着头唱着走着,马路上的车夫,仿佛是以为他在念诗,都只举了眼睛朝他看着,没有一个跑拢来兜他们的买卖的,倒是马得烈听得不耐烦了,最后就放了他沉重宏壮同牛叫似的声气,“黄包车!”的大喝了一声。 道旁的车夫和前面的诗人,经了这雷鸣似的一击,都跳了起来。诗人在没有玻璃的眼镜框里张大了眼睛,回转身来立住了,车夫们也三五争先的抢了拢来三角角子两角洋钿的在乱叫。 讲了半天的价钱,又突破了一重包围的难关,在车斗里很安乐的坐定,苦力的两只飞腿一动之后,诗人的烟世披利纯又来了。 噢噢呵!我回来了,我的圣母! 我听了一曲滴笃的高歌,噢噢呵! 我发了几声呜呼,发了几声呜呼! …………………… 正轻轻的在车斗里摇着身体念到这里,车子在一个灯火辉煌的三叉路口拐了弯,哼的一阵,从黄昏的暖空气里,扑过了一阵油炸臭豆腐的气味来。诗人的肚里,同时也咕喽喽的响了一声。于是饥饿的实感,就在这《日暮归来》的诗句里表现出来了: “噢噢呵,我还要吃一块臭豆腐!” 本来是轻轻念着的这一首《日暮归来》的诗句,因为实感紧张了,到末一句,他就不由自主的放大了声音冲口吐露了出来。高声而又富有抑扬地念完了这一句“我还要吃一块臭豆腐”之后,他就接着改了平时讲话的口调叫车夫说: “喂,车夫,你停一停!” 并且又回转头来对马得烈说: “喂,老马,我们买两块臭豆腐吃吃罢!” 这时候马得烈也有点觉得饿了,所以就也叫停了车,向洋服袋里摸出了两角银角子来交给已经下车立在那里的何诗人。他们买了十几块火热的油炸臭豆腐,两人平分了,坐回车上,一边被拉回家去,一边就很舒徐的在绰拉绰拉的咀嚼。在车斗里自自在在的侧躺着身体,嘴衔着臭豆腐,眼看着花花绿绿的上海的黄昏市面,何诗人心里却在暗想:“我这《日暮归来》的一首诗,倒变了很切实的为人生而艺术的作品了,啊啊,我这伟大的革命诗人!我索性把末世诗人辞掉了罢,还是做革命诗人的好。” 二 二诗人日暮归来,到了三江里的寓居之后,那位圣母似的房东太太早在电灯下摆好了晚餐,在等候他们了。 何诗人因为臭豆腐吃多了,晚餐的时候减了食量,只是空口把一碗红烧羊肉吃了大半碗,因此就使马得烈感到了不满。但在圣母跟前,马得烈又不敢直接的对诗人吆喝,因为怕她看穿他们的圈套,所以只好葛罗葛罗的在喉头响了一阵之后,对何诗人说: “喂,老……噢噢,大人,你为什么吃饭的时候,老吃得那么响?” 实在是奇怪得很,诗人当吃饭的时候,嘴里真有一种特别的响声发生出来。这时候诗人总老是光着两眼,目不转睛的盯视住那碗他所爱吃的菜,一方面一筷一筷的同骤雨似的将那碗菜搬运到嘴里去的中间,一方面他的上下对合拢来的鲇鱼嘴里就会很响亮很急速的敲鸣出一种绰拉绰拉的响声来,同唱秦腔的时候所敲的两条枣木一样。诗人听了马得烈的这一句批评之后,一边仍旧是目不转睛筷不停搬的绰拉绰拉着,一边却很得意的在绰拉声中微笑着说: “嗳嗳,这也是诗人的特征的一种。老马,你读过法国的文学家朗不噜苏的《天才和吃饭》没有?据法国朗不噜苏先生说,吃饭吃得响不响,就是有没有天才的区别。” 诗人因为只顾吃菜,并没有看到马得烈说话时候的同猪脸一样的表情,所以以为老马又在房东太太面前在替他吹捧了,故而很得意的说出了这一个证明来。其实朗不噜苏先生的那部书,他非但没有看见过,就是听见人家说的时候,也听得不很清楚。马得烈看出了诗人的这一层误解,就又在喉头葛罗葛罗的响了一阵,发放第二句话说: “喂!嗳嗳……大人,朗不噜苏,怕不是法国人罢!” 诗人听了这一句话,更是得意了,他以为老马在暗地里造出机会来使他可以在房东太太面前表示他的博学,所以就停了一停嘴里的绰拉绰拉,笑开了那张鲇鱼大口,举起那双在空的眼镜圈里光着的眼睛对房东太太看着说: “老马,怎么你又忘了,朗不噜苏怎么会不是法国人呢?他非但是法国人,他并且还是福禄对儿的结拜兄弟哩!” 马得烈眼看得那碗红烧羊肉就快完了,喉头的葛罗葛罗和嘴里的警告,对诗人都不能发生效力,所以只好三口两碗的吃完了几碗白饭,一个人跑上楼上亭子间去发气去了。 诗人慢慢的吃完了那碗羊肉,把他今天在黄包车上所做的那首《日暮归来》的革命诗念给了房东太太听后,就舒舒泰泰的摸上了楼,去打亭子间的门去。 他笃洛笃洛笃的打了半天,房门老是不开,诗人又只好在黑暗里弯下腰去,轻轻的举起嘴来,很幽很幽的向钥匙眼里送话进去说: “老马!老马!你睡了么?请你把今天用剩的那张钞票给我!” 诗人弯着腰,默默的等了半天,房里头总没有回音出来。他又性急起来了,就又在房门上轻轻的笃洛了一下。这时候大约马得烈也忍耐不住了罢,诗人听见房里头息索息索的响了一阵。诗人正在把嘴拿往钥匙眼边,想送几句话进去的中间,黑暗中却不提防钥匙眼里钻出了一条细长的纸捻儿出来。这细长的纸捻儿越伸越长,它的尖尖的头儿却巧突入了诗人的鼻孔。纸捻儿团团深入的在诗人鼻孔里转了两三个圈,诗人就接连着哈啾哈啾的打了两三个喷嚏。诗人站立起身,从鼻孔里抽出了那张纸捻,打开来在暗中一摸,却是那张长方小小的中南纸币。他在暗中又笑开了口,急忙把纸币收起,拿出手帕来向嘴上的鼻涕擦了一擦干净,便亭铜亭铜的走下扶梯来,打算到街头去配今天打破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镜去。 但是俗物的眼镜铺,似乎都在欺侮诗人。他向三江里附近的街上去问了好几家,结果一块大洋终于配不成两块平光的镜片。诗人一个人就私下发了气,感情于是又紧张起来了。可是感情一动,接着烟世披利纯也就来到了心头,诗人便又拿着了新的妙想。“去印名片去!”他想,“一块钱配不成眼镜,我想几百名片总可以印的。”因为诗人今天在洋车上发见了“革命诗人”的称号,他觉得“末世诗人”这块招牌未免太旧了,大有更一更新的必要,况且机会凑巧,也可以以革命诗人的资格去做它几天诗官。所以灵机一动,他就决定把角上有“末世诗人”几个小字印着的名片作废,马上去印新的有“革命诗人”的称号的名片去。 在灯光灿烂的北四川路上走了一段。找着了一家专印名片的小铺子,诗人踏进去后,便很有诗意的把名片样子写给了铺子里的人看。付了定钱,说好了四日后来取的日期,诗人就很满足的走了出来。背了双手,踏着灯影,又走了一阵,他正想在街上来往的人丛中找出一个可以献诗给她的理想的女姓来的时候,忽而有一家关上排门的店铺子的一张白纸广告,射到他的眼睛里来了。这一张广告上面,有几个方正的大字写着说:“家有丧事,暂停营业一星期。本店主人白。”诗人停住了脚,从头至尾的念了两遍,歪头想了一想,就急忙跑回转身,很快很急的跑回了到那家他印名片的店中。 喘着气踏进了那家小铺子的门,他抓住了一个伙计,就仓皇急促的问他说: “你们的店主人呢?店主人呢?” 伙计倒骇了一跳,就进到里间去请他们的老板出来。诗人一见到笑迷迷地迎出来的中年老板,马上就急得什么似的问他说: “你们,你们店里在这四天之内,会不会死人的?” 老板倒被他问得奇怪起来了,就对他呆了半晌,才皱着眉头回问说: “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诗人长叹了一声,换了一换喉头接不过来的气,然后才详详细细的把刚才看见的因丧事停业的广告的事情说了出来,最后他又说明着说: “是不是?假如你们店里在这四日之内,也要死人的话,那岂不耽误了我的名片的日期了么?” 店主人听到这里,才明白了诗人的意思,就忽而变了笑容回答他说: “先生,你别开玩笑啦,那里好好的人,四天之内就都会死的呢?你放心罢,日子总耽误不了。” 诗人听了老板这再三保证的话,才放下了心,又很满足的踏出了店,走上了街头。 这一回诗人到了街头之后,却专心致志的开始做寻找理想的女性的工作了。他看见一个女性在走的时候,不管她是圣母不是圣母,总马上三脚两步的赶上前去,和这女性去并排走着,她若走得快,他也走得快一点,她若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一点,总装出一副这女性仿佛是他的爱人的样子来给旁边的人看。但是不幸的诗人,回回总是失望,当他正在竭力装着这一个旁边并走着的女性是他的爱人的样子来给旁人看的时候,这一个女性就会于他不注意的中间忽然消失下去。结果弄得在马路上跟来跟去来回跑走的当中,诗人心里只积下了几个悲哀和一条直立得很酸的头颈,而理想的可以献诗给她的女性,却一个也捉抓不着。最后他又失了望,悄悄地立在十字街头叹气的时候,东边却又来了一个十分艳丽的二十来岁的女性。这一回诗人因为屡次的失望,本想不再赶上去和她并排走了,但是冯妇的惯性,也在诗人身上着了脚,他正在打算的中间,两只短脚却不由自主的跑了过去,又和她并了排,又装成了那一副使旁人看起来仿佛是诗人在和他的爱人散步走路的神气。因为失败的经验多了,诗人也老练了起来,所以这一次他在注意装作那一种神气给旁人看的时候,眼角上也时时顾及到旁边在和他并走的女性,免得她在不知不觉的当中逃亡消失。这女性却也奇怪,当初她的脸上虽则有一种疑惧嫌恶的表情露着,但看出了诗人的勇敢神妙的样子以后,就也忽而变了笑容,一边走着,一边却悄悄的对他说: “先生,你是上什么地方去的?” 诗人一听到这一种清脆的声音,又向她的华丽的装饰上下看了一眼,乐得嘴也闭不拢来,话也说不出了。她看了他这一副痴不象痴傻不象傻的样子,就索性放大了喉咙,以拿着皮口袋的右手向前面的高楼一指说: “我们上酒楼去坐坐谈谈罢!” 诗人看见了她手里捏着的很丰满的那只装钱口袋,又看见了那高楼上的点得红红绿绿的房间,就话也不回一句,只是笑着点头,跟了她走进店门走上楼去。 店楼上果然有许多绅士淑女在那里喝酒猜拳,诗人和女性一道到一张空桌上坐下之后,他就感到了一层在饮食店中常有的那种热气。悄悄地向旁边一看,诗人忽看见在旁边桌上围坐着的四位喝得酒醉醺醺的绅士面前,各摆着了一杯泡沫涨得很高的冰淇淋曹达,中间却摆着一盘很红很熟很美观的番茄在那里。诗人正在奇怪,想当这暮春的现在,他们何以会热得这样,要取这些夏天才吃的东西,那女性却很自在的在和伙计商定酒菜了。 诗人喝了几杯三鞭壮阳酒,吃了几碗很鲜很贵的菜后,头上身上就涨热了起来,他的话也接二连三的多起来了。他告诉她说,他姓何,是一位革命诗人,他已经做了怎么怎么的几部诗集了,并且不久就要上外国去做诗文专修大学的校长去。他又说,今天真巧,他会和她相遇,他明天又可以做一部《伊利亚拉》来献给她,问她愿意不愿意。那女性奉赠了他许多赞语,并且一定要他即席做一首诗出来做做今晚的纪念,这时候诗人真快乐极了。她把话停了一停,随后就又问诗人说: “何诗人,你今晚上可以和我上大华去看跳舞么?你若可以为我抛去一两个钟头的话,那我马上就去叫汽车去。” 诗人当然是点头答应的,并且乐得他那张阔长的嘴,一直的张开牵连到了耳根。她叫伙计过来,要他去打电话说: “喂!你到底下去打一个电话,叫Dodge Garage的Manager Mr. Strange放一辆头号的Hupmobile过来。” 那伙计听了这许多外国字,念了好几遍,终于念不出来,末了就只好摇摇头说: “太太自家去打罢,电话在楼下账房的边上。” 她对伙计笑骂了一声蠢才,就只好自己拿了皮口袋立起身来走下楼去。 诗人今晚上有了这样的奇遇,早已经是乐得不可言说的了,又加上了几杯三鞭壮阳酒的熏蒸,更觉得诗兴勃发,不能抑遏下去。乘那位女性下楼去打电话的当中,他就光着眼睛,靠着桌子,哼哼的念出了一首即席的诗来: 嗳嗳,坐一只黑泼麻皮儿, 做一首《伊利亚拉》诗, 喝一杯三鞭壮阳酒, 嗳嗳,我是神仙吕祖的干儿子。 他哼着念着,念了半天,那理想的女性终于不走上来,只有前回的那个伙计却拿了一张账单来问他算账了。 诗人翻白了眼睛,嗳喝嗳喝的咳嗽了几声,停了一会,把前面呆呆站着的伙计一推,就跳过了一张当路摆着的凳子,想乘势逃下楼去。但逃不上几步,就被伙计拉住了后衣,叫嚷了起来。四面的客人都挤拢来了,伙计和诗人就打作了一堆,在人丛里乱滚乱跳。这时候先前在诗人桌旁吃冰淇淋曹达的四位醉客,也站起来了。见了诗人的这一种行为,都抱了不平,他们就拿杯子的拿杯子,拿番茄的拿番茄,一个个都看准了诗人的头面,拍拍的将冰淇淋和番茄打了过去。于是冰淇淋的黄水,曹达水的泡沫,和番茄的红汁,倒满了诗人的头面,诗人的颜面上头发上,淋成了一堆一堆的五颜六色的汁水,看过去象变了一张鬼脸。他眼睛已被粘得紧紧睁不开来了。当他东跌西碰,在人丛中摸来摸去的当中,这边你也一脚,那边我也一腿的大家在向他的屁股上踢,结果弄得诗人只闭着眼睛,一边跳来跳去的在逃避,一边只在啊唷啊唷的连声乱叫。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原载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八卷第十二号和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十号 [book_title]故事 听说外国人的称中国作“支那”,是因为大秦的威力的远播。Chin拼起来是秦字的声音。而拉丁字的地名等末尾,老要加一个A字,所以秦字就一转而作了“支那”。这考据得的确不的确,暂且不去管它。但因为想到了秦字,所以想将秦朝的有一宗故事来说给大家听听。 秦国本来是专讲究武器,年年不断地招募新兵,看百姓不值一钱,只将百姓的辛苦劳力全部压榨出来,只用到打仗杀人等事情上去的一个国家。 恶人强横霸道,在这世上是只会兴盛起来的。所以秦国因它的武器,因它的兵力,因它的种种残酷的诡计,就成了中国一统的大国了。代表这强横霸道的大国的,是一个秦始皇。他非但想把同时代的异己者,杀得干干净净,他并且对于后世千年万年的不附己的人类,也同时想杀得个寸草不留。所以他于统一中国之后,就把全中国的读书人收集了拢来,一刀一个,不问理由,不问皂白,只是同割草似地杀过去。因为有人告诉他说,读书人是最不好指使,最容易起不平,最能把那些如牛似马的农人呀、工人呀等挑拨起来的一种动物。这告诉他以这些事情的,当然也是个把读书人,他们的所以要献这计的原因,就因为想讨讨秦始皇的好,一面也可以将同行者杀尽,而自己等能够得到专卖的利益。献计者的周到,真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他们教秦始皇杀尽了千千万万的读书动物之外,还要把凡是这些读书动物所做所刻所写的东西,都拿来烧成了灰。因为这些东西不烧了,百姓是依旧会感到不平,感到不公,要蹊跷起来的。这些东西若不烧了,后来的子子孙孙,依旧会摇头摆尾地变成读书的动物的。 费了这种种苦心,做了这种种把戏之后,秦始皇满足了,以为以后的牛马似的百姓是再也不会聪明起来,而这天下就可以长长久久地由他及他的子孙享受过去了。教秦始皇做这些事情的读书人也满足了,以为以后的中国,说起读书人就只有他们一家,百姓中间,就只有他们几个是最聪明的了。 秦始皇和这几个读书人就放大了胆,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要百姓出多少钱就出多少钱,要杀几个人取乐取乐就杀几个人。百姓果然不敢响了,在路上走路的时候,也不敢互相看一眼。家家户户每家有几个人就老早去预备好几口棺材放在那里。因为几时被皇帝来杀是决不定的,所以他们个个都生也还没有生着,就在那里预备死了,而实际上像他们那样的活着,也还是死了的好,还不如死了倒舒服些。 但是秦始皇和他的几个专卖的读书人似乎也是人,不是别的东西,因为想千年万年活过去的他们,也只上了一回一个茅山道士的当,终于做不成神仙,终于一个一个地死掉了。他们死了之后,国内的许多许多还没有被他们杀了的百姓——自然是杀不尽的,因为无论如何,百姓总是绝对多数,杀了一半,总还有一半剩落,再杀一半的一半,也总还有一半的一半剩落,杀到最后,这剩落的总还是大多数者——就想动起手来。于是就有一个比秦始皇更厉害,杀人杀得更多的人出来了。他四方八面杀了一阵之后,实在觉得杀也杀不尽这许多的。所以就想了一个计策出来,好省他许多力气。他教百姓若完完全全能够听他的话的时候,他就可以不杀他们。所以他就在大家的面前,牵过一只鹿来,教大家说,这是马。若有人敢说一声不是的,当然是一刀。可是他虽则看见大家都在说这是马,这是马,这不是鹿,而由他的聪明的眼睛看将起来,觉得大家的赞声都是空虚而在那里发抖的。所以他又大声地怒叫着说,你们不承认么?你们敢反对么?你们能够证明这不是马么?听了他这怒叫,大家是吓得魂灵儿也没有的了,又哪一个敢出来证明呢? 可是在大家的中间,自然是有又聪明又能干的也是专卖的读书人的子孙混着的,这几个专卖的读书人,就乘此机会,出来活动了。第一他们就先对大家说:“这是马,这不是鹿,我可以证明。”说着他们就去牵几只马出来:指给大家看,一边重新高喊着说:“这才是鹿哩!这才是鹿哩!你们谁能够否认我这证明,而出来证明这不是鹿的么?”当然是没有人敢出来证明的。然而光是空玩玩这套把戏,他们还是不满足的,所以他们还要硬指出几个人出来,说是这几个人否认了他们的证明。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秦始皇也一个一个地换过了。专卖的读书人,尤其是一代一代地聪明起来了。于是,结果,被杀的百姓,也就一次一次地增加了。 现在是什么朝代,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上面所述的仿佛是秦朝的,仿佛也是秦朝以后一直一直传下来直传到了现在的故事。 (一九二八年十月作) [book_title]逃走 圆通庵在东山的半腰。前后左右参差掩映着的竹林老树,岩石苍苔等,都象中国古画里的花青赭石,点缀得虽很凌乱,但也很美丽。 山脚下是一条曲折的石砌小道,向西是城河,虽则已经枯了,但秋天的实实在在的一点芦花浅水,却比什么都来得有味儿。城河上架着一根石桥,经过此桥,一直往西,可以直达到热闹的F市的中心。 半山的落叶,传达了秋的消息,几日间的凉意,把这小小的F市也从暑热的昏乱里唤醒了转来,又是市民举行盂兰盆会的时节了。 这一年圆通庵里的盂兰盆会,特别的盛大,因为正和新塑的一尊韦驮佛像开光并合在一道。庵前墙上贴在那里的那张黄榜上写着有三天三夜的韦驮经忏和一堂大施饿鬼的平安焰口。 新秋七月初旬的那天晴朗的早晨,交错在F市外的几条桑麻野道之上,便有不少的善男信女,提着香篮,套着黄袋,在赴圆通庵去参与胜会,其中尤以年近六十左右的老妇人为最多。 在这一群虔诚的信者中间,夹着在走的,有一位体貌清癯,头发全白,穿着一件青竹布衫蓝夏布裙,手里支着一枝龙头木杖的老妇人。在她的面前,有一位十二三岁的清秀的孩子,穿了一件竹布长衫,提着香篮,在作她的先导。她似乎是本地的缙绅人家的所出,一路上来往的行人,见了她和她招呼问答的很多很多。她立住了脚在和人酬应的中间,前面的那小孩子,每要一个人远跑开去,这时候她总放高了柔和可爱的喉音叫着: “澄儿啊!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于是被叫作澄儿者,总红着脸,马上就立下来静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来。 太阳已经很高了,野路上摇映着桑树枝的碎影。净碧的长空里,时时飞过一块白云,野景就立刻会变一变光线,高地和水田中间的许多绿色的生物,就会明一层暗一层的移动一回。树枝上的秋蝉也会一时噤住不响,等一忽再一齐放出声来。 这一次澄儿又被叫了,他就又静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间等她。可是等她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的时候,他却脸上露着了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光着了他黑晶晶的两只大眼对她说: “奶奶!你走得快一点罢,少和人家说几句话,我的两只手提香篮已经提得怪酸痛了。” 说着他就把左手提着的香篮换入了右手。他的奶奶——祖母——听了他这怨声,心里也似乎感到了痛惜他的意思,所以就作了满脸慈和的笑容安抚他说: “乖宝,今天可难为你了。” 走到将近石桥旁边的三岔路口的时候,澄儿偶然举起头来,在南面的那条沿山的小道上,远远却看见了一位额上披着黑发,皮肤洁白,衣服很整洁的小姑娘也在向着到圆通庵去的大道上走。在这小姑娘前面走着的,他一眼看了就晓得是她家里的使唤丫头,后面慢慢跟着的,当然是她的母亲。澄儿的心跳跃起来了,脸上也立时涨满了血潮。他伏倒了头,加紧了脚步,拼命的往石桥上赶,意思是想跑上她们的先,追过她们的头,不被她们看见这一种窘状。赶走了十几步路,果然后面他的祖母又叫起他来了;这一回他却不再和从前一样的柔顺,不再静站在道旁等她了,因为他心里明明知道,祖母又在和陶家的寡妇谈天了,而这寡妇的女儿小莲英哩,却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 他急急的走着,一面在他昏乱的脑里,却在温寻他和莲英见面的前后几回的情景。第一次的看到莲英,他很明细地记着的,是在两年前的一天春天的午后。他刚从小学校放学出来,偶尔和几位同学,跑上了轮船码头,想打那里经过之后,就上东山前的雷祖殿去闲耍的,可是汽笛叫了两声,晚轮船正巧到了码头了,几位朋友就和他一齐上轮船公司的码头岸上去看了一回热闹。在这热闹的旅客丛中,他突然看见了这一位年纪和他相仿,头上梳着两只丫髻,皮肤细白得同水磨粉一样的莲英。他看得疯魔了,同学们在边上催他走,他也没有听到。一直到旅客走尽,莲英不知走向了什么地方去的时候,他的同学中间的一个,拉着他的手取笑他说: “喂!树澄!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个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诉你一个仔细?她是住在我们间壁的陶寡妇的女儿小莲英,新从上海她叔父那里回来的。你想她么?你想她,我就替你做媒。” 听到了这一位淘气同学的嘲笑,他才同醒了梦似的回复了常态,涨红了脸,和那位同学打了起来。结果弄得雷祖殿也没有去成,他一个人就和他们分了手跑回到家里来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他的想见莲英的心思,一天浓似一天,可是实际上的他的行动,却总和这一个心思相反。莲英的住宅的近旁,他绝迹不敢去走,就是平时常常进出的那位淘气同学的家里,他也不敢去了。有时候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在昏黑的夜里,偷偷摸摸的从家里出来,心里头一个人想了许多口实,路线绕之又绕,捏了几把冷汗,鼓着勇气,费许多顾虑,才敢从她的门口走过一次。这时候他的偷视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道灰白的围墙,和几口关闭上的门窗而已。可是关于她的消息,和她家里的动静行止,他却自然而然不知从哪里得来地听得十分的详细。他晓得她家里除她母亲而外,只有一个老佣妇和一个使唤的丫头。他晓得她常要到上海的她叔父那里去住的。他晓得她在F市住着的时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是哪几个女孩。他更晓得一位他的日日见面,再熟也没有的珍珠,是她的最要好的朋友。而实际上有许多事情,他却也是在装作无意的中间,从这位珍珠那里听取了来的。不消说对珍珠启口动问的勇气,他是没有的,就是平时由珍珠自动地说到莲英的事情的时候,他总要装出一脸毫无兴趣绝不相干的神气来;而在心里呢,他却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说一点陶家家里的家庭琐事。 第二次的和她见面,是在这一年的九月,当城隍庙在演戏的晚上。他也和今天一样,在陪了他的祖母看戏。他们的座位却巧在她们的前面,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热,和坐在针毡上一样,头也不敢朝一朝转来,话也不敢说一句。昏昏的过了半夜,等她们回去了之后,他又同失了什么珍宝似的心里只想哭出来。当然看的是什么几出戏,和那一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些事情,他是茫然想不起来了。 第三次的相见,是去年的正月里,当元宵节的那一天早晨,他偶一不慎,竟跟了许多小孩,和一群龙灯乐队,经过了她的门口。他虽则在热闹乱杂之中瞥见了她一眼,但当他正行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却把双眼朝向了别处,装作了全没有看见她的样子。 “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边急急的走着,一边就在昏乱的脑里想这些过去的情节。想到了今天的逃不过的这一回公然的相见,他心里又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逃走罢!”他想,“好在圆通庵里今天人多得很,我就从后门逃出,逃上东山顶上去罢!”想定了这一个逃走的计策之后,他的脚步愈加走得快了。 赶过了几个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将近庵门的台阶的时候,门前站着的接客老道,早就看见了他了。 “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么快赶什么?” 听到了这认识的老道的语声,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难者一样,脸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脸笑容。抢上了几步,将香篮交给了老道,他就喘着气,匆促地回答说: “奶奶后面就到了,香篮交给你,我要上山去玩去。” 这几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挤进了庵门,穿过了大殿,从后面一扇朝山开着的小门里走出了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避去了。 F市是钱塘江岸的一个小县城,市上倒也有三四千户人家。因为江流直下,到此折而东行,所以在往昔帆船来往的时候,F市却是一个停船暂息的好地方。可是现在轮船开行之后,F市的商业却凋敝得多了。和从前一样地清丽可爱的只是环绕在F市周围的旧日的高山流水。实在这F市附近的天然风景,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决不是离此不远的浓艳的西湖所能比得上万分之一的。一条清澄彻底的江水,直泻下来,到F市而转换行程,仿佛是南面来朝的千军万马。沿江的两岸,是接连不断的青山,和遍长着杨柳桃花的沙渚。大江到岸,曲折向东,因而江心开畅,比扬子江的下流还要辽阔。隔岸的烟树云山,望过去飘渺虚无,只是青青的一片。而这前面临江的F市哩,北东西三面,又有蜿蜒似长蛇的许多山岭围绕在那里。东山当市之东,直冲在江水之中,由隔岸望来,绝似在卧饮江水的蚊龙的头部。满山的岩石,和几丛古树里的寺观僧房,又绝似蚊龙头上的须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东山迤逦北延,愈进愈高,连接着插入云峰的舒姑山岭,兀立在F市的北面,却作了挡住北方烈悍之风的屏障。舒姑山绕而西行,象一具长弓,弓的西极,回过来遥遥与大江西岸的诸峰相接。 象这样的一个名胜的F市外,寺观庵院的毗连兴起原是当然的事情。而在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间,楼台建筑得比较完美的,要算东山头上高临着江渚的雷祖师殿,和殿后的恒济仙坛,与在东山西面,靠近北郊的这一个圆通庵院。 树澄逃出了庵门,从一条斜侧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爬到了山的半峰,他听见脚下庵里亭铜亭铜的钟磬声响了。渐爬渐高,爬到山脊的一块岩石上立住的时候,太阳光已在几棵老树的枝头,同金粉似的洒了下来。这时候他胸中的跳跃,已经平稳下去了。额上的珠汗,用长衫袖子来擦了一擦,他又回头来向西望了许多时候。脚下圆通庵里的钟磬之声,愈来愈响了,看将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几缕香烟,在空中飞扬缭绕,虽然是很细,但却也很浓。更向西直望,是一块有草树长着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万千烟户了。太阳光平晒在这些草地屋瓦和如发的大道之上,野路上还有络绎不绝的许多行人,如小动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圆通庵里走来。更仰起头来从树枝里看了一忽茫苍无底的青空,不知怎么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哭,但觉得这哀思又没有这样的剧烈,他想笑,但又觉得今天的遭遇,并不是快乐的事情。一个人呆呆的在大树下的岩石上立了半天,在这一种似哀非哀,似乐非乐的情怀里惝恍了半天,忽儿听见山下半峰中他所刚才走过的小径上又有人语响了,他才从醒了梦似的急急跑进了山顶一座古庙的壁后去躲藏了。 这里本来是崎岖的山路,并且又径仄难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到这山顶上来的人原是很少。又因为几月来夏雨的浇灌,道旁的柴木,也已经长得很高了。他听见了山下小径上的人语,原看不出是怎样的人,也在和他一样的爬山望远的;可是进到了古庙壁后去躲了半天,也并没有听出什么动静来。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虚,疑耳朵的听觉的时候,却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种极清晰的女人声气在说话了。 “阿香!这里多么高啊,你瞧,连那奎星阁的屋顶,都在脚下了。” 听到了这声音,他全身的血液马上就凝住了,脸上也马上变成了青色。他屏住气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见听见,但耳朵里他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脏鼓动得特别的响。咬紧牙齿把这同死也似的苦闷忍抑了一下,他听见阿香的脚步,走往南去了,心里倒宽了一宽。又静默挨忍了几分钟如年的时刻,他觉得她们已经走远了,才把身体挺直了起来,从瓦轮窗的最低一格里,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预算大错了,离窗外不远,在一棵松树的根头,莲英的那个同希腊石刻似的侧面,还静静地呆住在那里。她身体的全部,他看不到,从他那窗眼里望去,他只看见了一头黑云似的短发和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边上,又是一条雪白雪白高而且狭的鼻梁。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内的人家,眼光是迷离浮散在远处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紧,这明明是带忧愁的天使的面容。 他凝视着她的这一个侧面,不晓有多少时候,身体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气息也吐不出来了,苦闷,惊异,怕惧,懊恼,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离开了他的躯体,一切的知觉,也似乎失掉了。他只同在梦里似的听到了一声阿香在远处叫她的声音,他又只觉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里,那个侧面忽儿消失了。不知她去远了多少时候,他的睁开的两只大眼,还是呆呆的睁着在那里,在看山顶上的空处。直到一阵山下庵里的单敲皮鼓的声音,隐隐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的时候,他的神思才恢复了转来。他撇下了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篮,撇下了中午圆通庵里飨客的丰盛的素斋果实,一出那古庙的门,就同患热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后山一条小道上飞跑走了,头也不敢回一回,脚也不敢息一息地飞跑走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作) [book_title]纸币的跳跃 绝大的一轮旭日从东面江上冉冉地升了起来,江面上浮漾在那里的一江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澄蓝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只淡洒着数方极薄的晴云,有的白得像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红似美妇人脸上的醉酡的颜色。一缕寒风,把江心的雾网吹开,白茫茫的水面,便露显出三两只叶样的渔船来。朝阳照到,正在牵丝举网的渔人的面色,更映射得赭黑鲜明,实证出了这一批水上居民在过着的健全的生活。 昨晚上刚从远道归来,晚饭的时候陪他母亲喝酒,却醉到了好处,虽然有点动了伤感,但随后终究很舒适地熟睡了一晚的文朴,这时候也曷亨曷亨地在厚棉被里喀醒了。他全身抽动着喀了几声,向枕边预备在那里的痰盒内吐了一口带血带灰的黏重的浓痰,慢慢伸出手来把一面的帐子钩起,身体往上一移,将腰部斜靠上了床头安置着的高枕,从高楼上临江的那扇玻璃窗里,抛眼向外面一望,就看见了一幅儿时见惯,但有多年不曾看到的,和平美丽的,初冬江上的故里清晨的朝景。 “啊啊!……” 不由自主地发了这一声也像是喀后的余波,也像是美景的激赏的感叹词之后,那一脸悲凉的微笑,又在他的油腻得很厚的脸上呈露了出来。 “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静看了一会,带着呵欠,微微地拥鼻哼了两声,他的肩上就披上了那套盖在被上的絮袍夹袄,从絮袍袋里他又摸出了一支吉士牌烟卷来点火吸上。 将上半身靠向了床栏,呆瞪着两眼,长长地把烟呼了一口,又慢慢地尖着嘴向前面舒的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烟气,他的朦胧的心里,无端竟酿起了一阵极平静极淡漠的伤痛的哀感。不过你若问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那这时候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所以要伤痛的原因来。使他伤痛的原因,似乎是很多很多。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今朝挨着病醒转在故乡的卧床上的此刻为止,二十七八年间,他所遭遇着的,似乎只是些伤痛的事情的连续。他的脑里,心里,铺填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些悲哀的往事的回思。但是这些往事,都已升华散净,凝成了极纯粹,极细致的气体了。表面上包裹在那里的,只有一层浑圆光滑,象包裹在乌鸡白凤丸之类的丸药外面的薄薄的蜡衣。这些往事,早已失去了发酵,沸腾,喷发,爆裂的热力了;所以表面上流露着的只是沉静,淡漠,和春冰在水面上似的绝对的无波。他的这时候的内心心状,天上地上,实在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若有第二个人出来,向他动问,问他“你是在伤痛么?”的时候,说不定他竟会含笑而不言,摇着头,睁着眼,心里很满足似地否认你这问话的无根的。可是当他把第一口烟吸进又吐出的中间,他的心里却确在朦胧地,沉寂地,感触着伤感。 慢慢地长吁出了这第一口烟气之后,那枝松松卷着的吉士牌却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停驻了好一会,一截芝麻色的烟灰无声地掉在他的褥上了。重新将右手举起,深沉地又吸进第二口的时候,一阵狂喀,却忽然间逆烟冒出,冲破了他的周围的静默。睡在后房的他的老母,这时候早已寻声而至,笃笃的走进了他的卧室。 “朴!你怎么会喀得如此之凶?听说你在吐血,现在可有血喀了出来?” 今天早晨的她的这柔和的问语,听起来却满含着无限的爱惜之情。——呵呵,母子终究还是母子——一边还在喀着,一边已在脑里这样想到的时候,他的涨红的脸上,却早已纵横流满了因狂喀而出来的眼泪。 “曷赫——曷赫——娘!——曷赫——不,——不——不要紧的。——我——我——因为现在抽了一口烟。——烟——本来是不该抽的。——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无聊不过,向茶房买了这一包,以后想不再抽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把摆在他枕旁的痰盒拿起,伏下了白发蓬松的头,向玻璃窗外的光里仔细看了一回,就旋转身来,皱紧了眉头深深对他说: “朴!这可不对哩,你要马上去治好它才行。东梓关的徐竹园先生,是治这病出名的。你起来,就搭轮船去罢,去看看他开一个方来,马上治好了它。” “娘!您放心罢,我想上医院去治,这病是不十分要紧的,吃中药怕有点粘牵。” “徐竹园先生,你总该知道罢?我去年喀血的时候,也是他来医好的。” “他,好当然是很好的,可我终有点放心不过中医。” “什么话呢!快起来,嗅,快起来。搭早班轮船去是很便的,从这里到东梓关横竖总只有三四十里路程。” 她的这声气口吻,完全还是二十几年前当文朴的幼年她在哄骗着他的模样。 “娘!您放心罢,我会到杭州上海的外国医院里去医,这病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不,你还是快些起来,今天就去,上竹园先生那里去一趟来。” 说着她就伸手向她自己的几层衣服里面的一件贴身小袄袋里摸索了半晌,从这里衣袋的夹层底里,她却取出了一个缠得很周到的黑缎小钞袋来。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颤抖的手,打开钞袋,从里面取出了两张簇新的兴业银行五元纸币,她就又走近了半步,伸着这捏着纸币的枯手向文朴怀里一扑说: “朴,我也晓得你的,大约你是盘缠用完了罢?这,这你先拿去用,先去徐先生那里开一个方儿来,药也顺便就在徐先生的春和堂里抓了,今晚上就在竹园先生那里过夜,煎服一帖,等明朝转一个方,抓了药,回来再来煎服。” 文朴也伸出了一只左手,扭住了她那只握着还有点温热的纸币的枯手,举眼呆望着她,急切地说:“娘!这,这算什么?我,我虽则没出息,只当了一个学校的穷教员,没有钱寄回家来给您老人家享福,可是,可是,上东梓关去的一点路费,和配药的几个钱是还,还有在这里哩。” “嗳,别说了罢,病总要先治好了它。等你好了之后,也可以寄回来还我的。” 文朴轻轻地把她的手捏了捏紧往外推了一推,她也顺势把手松了一松,两张簇新的纸币就扑答的掉落在他的被面之上。她向文朴作了一脸哭也似的苦笑,急促地说了一句“你今天就去罢!”背转身马上就走向外房去了。文朴听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远了开去,一间两间的走过了几间空的卧房,一级一级的走下了楼梯。太阳光从玻璃窗的侧面射进了房来,照到了文朴的卧床帐子的上面。 他一个人还是呆呆的披着絮袍在被窝里坐着,静默的脑子里却有许多的想头在那里断续地排列。左右邻近的人在背后对他娘的苛刻的批评,说她是如何如何的鄙吝,如何如何的不拔一毛;她老人家自己的实在也是太过分了的节俭的样子,连一碗新烹的蔬菜都不忍下箸的行为;和昨晚上酒后,她责备他自己无钱寄回家来的一段对话,他都一一的回想起来了。想到了最后,他的两只呆注在被上的眼里,忽而看见有许多重叠的红蓝新纸币在被面上跳跃。因为太阳已经射进了床里他的被上,纸币高头也照上了一条光线,而他的颊上却同时也同散珠断了线似的溢流出了几颗亮晶晶的大泪来,在那里折光返射的缘故。 (一九三〇年七月) [book_title]在寒风里 上 老东家——你母亲——年纪也老了,这一回七月里你父亲做七十岁阴寿的时候,他们要写下分单来分定你们弟兄的产业。帖子早已发出,大娘舅,二娘舅,陈家桥的外公,范家村的大先生,阿四老头,都在各帮各亲人的忙,先在下棋布局,为他们自己接近的人出力。你的四位哥哥,也在日日请酒探亲,送礼,拜客。和尚,我是晓得你对这些事情都不愿意参预的,可是五嫂同她的小孩们,将来教她们吃什么呢?她们娘家又没有什么人,族里的房长家长,又都对你是不满意的,只有我这一个老不死,虽在看不过他们的黑心,虽在日日替你和五嫂抱不平,但一个老长工,在分家的席上,哪里有一句话份。所以无论如何,你接到这一封信后,总要马上回来,来赶七月十二日那一天阴寿之期。他们那一群豺狼,当了你的面,或者也会客气一点。五嫂是晓得你的脾气,知道你不耐烦听到这些话的,所以教我信也不必去发。但眼见得死了的老东家最痛爱的你这一房,将来要弄得饭都吃不成,那我也对不起死了的老东家你的父亲,这一封信是我私下教东门外的测字先生写的,怕你没回来的路费,我把旧年年底积下来的五块钱封在里头,接到这一封信之后,请你千万马上就回来。 这是我们祖父手里用下来的老仆长生写给我的那封原信的大意。但我的接到这信,是刚在长江北岸扬州城外的一个山寺里住下的时候,已在七月十二那一天父亲的阴寿之期之后了。 自己在这两三年中,辗转流离,老是居无定所。尤其是今年入春以后,因为社会的及个人的种种关系,失去了职业,失去了朋友亲戚还不算稀奇,简直连自己的名姓,自己的生命都有失去的危险,所以今年上半年中迁徙流寓的地方比往常更其不定,因而和老家的一段藕丝似的关系也几乎断绝了。 长生的那封用黄书纸写的厚信封面上,写着的地址原是我在半年以前住过一个多月的上海乡下的一处地方。其后至松江,至苏州,至青岛,又回到上海,到无锡,到镇江,到扬州,直到阴历的八月尽头方在扬州乡下的那山寺里住下,打算静息一息之后,再作云游的计划的;而秋风凉冷,树叶已萧萧索索地在飞掉下来,江北的天气,早就变成了残秋的景象了。可怜忠直的长生的那封书札,也象是有活的义勇的精神保持着的样子,为追赶我这没出息的小主人的原因,也竟自南而北,自北而南,不知走尽了几千里路。这一回又自上海一程一程的随车北上,直到距离他发信之日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之后,方才到了我的手里。信封面上的一张一张的附笺,和因转递的时日太久而在信封上自然发生的一条一条的皱痕,都象是那位老仆的呐呐吐说不清的半似爱惜半似责难的言语,我于接到他那封厚信的时候,真的感到了一种不可以命名的怯惧,有好一晌不敢把它拆打开来阅读它的内容。 对信封面呆视了半天,心里自然而然的涌起了许多失悔告罪之情,又朦朦胧胧地想起了些故乡的日常生活,和长生平时的言动举止的神情之后,胆子一大,我才把信拆开了。在一行一行读下去的中间,我的双眼虽则钉住在那几张粗而且黄的信纸之上,然而脑里却正同在替信中的言语画上浓厚的背景去的一样,尽在展开历来长生对我们一族的关系的各幅缩写图来。 长生虽然是和我们不同姓的一个外乡人,但我们家里六十年来的悲欢大事,总没有一次他是不在场的。他跟他父亲上我们屋里来做看牛的牧童的时候,我父亲还刚在乡塾里念书,我的祖父祖母还健在着哩。其后我们的祖父死了,祖母于为他那独养儿子娶媳妇——就是我们的母亲——之先,就把她手下的一个使婢配给了他,他们俩口儿仍复和我们在一道住着。后来父亲娶了我们母亲,我们弟兄就一个一个的生下来了,而可怜的长生,在结婚多年之后,于生头一个女儿的时候,他的爱妻却在产后染了重病,和他就成了死别。他把女儿抱回到了自己的乡里去后,又仍复在我们家里做工。一年一年的过去,他看见了我们弟兄五人的长成,看见了我们父亲祖母的死去,又看见了我们弟兄的娶妇生儿,而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在我们家里做工。现在第三代都已经长成了,他的女儿也已经嫁给了我们附近的一家农家的一位独身者做媳妇,生下了外孙了,他也仍旧还在我们家里做工。 他生性是笨得很的,连几句极简单的话都述说不清,因此他也不大欢喜说话;而说出一句话来的时候,总是毒得不得了,坚决得不得了的。他的高粗的身体和强大的气力,却与此相反,是什么人见了也要生怕惧之心的;所以平时他虽则总是默默不响,由你们去说笑话嘲弄他,但等他的毒性一发作,那他就不问轻重,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什么重大的物事如捣臼磨石之类,他都会抓着擎起,合头盖脑的打上你的身来。可是于这样的毒脾气发了之后,等弥天的大祸闯出了之后,不多一忽,他就会同三岁的小孩子一样,流着眼泪,合掌拜倒在你的面前,求你的宽恕,乞你的饶赦,直到你破颜一笑,仍复和他和解了的时候为止。象这样愚笨无灵的他,大家见了他那种仿佛是吃了一惊似的表情,大约总要猜想他是一个完全没有神经,没有感情的人了,可是事实上却又不然。 他于那位爱妻死了的时候,一时大家都以为他是要为发疯而死的了。他的两眼是呆呆向前面的空处在直视的,无论坐着立着的时候,从旁边看将起来,总好象他是在注视着什么的样子;你只须静守着他五分钟的时间,他在这五分钟之内,脸上会一时变喜,一时变忧的变好几回。并且在这中间,不管他旁边有没有人在,他会一个人和人家谈话似的高声独语起来。有时候简直会同小孩子似的哗的一声高哭出来。眼泪流满了两颊,流上了他的那两簇卷曲黄黑的胡子,他也不想去擦一擦,所以亮晶晶的泪滴,老是同珍珠似的挂在他的胡子角上的。有时候在黑夜里,他这样的独语一阵,高哭一阵之后,就会从床上跳起身来,轻轻开了大门,一个人跑出去,去跑十几里路,上北乡我们的那座祖坟山边上他那爱妻的墓上去坐到天明。象这样的状态,总继续了半年的样子,后来在寒冬十二月的晚上,他冒了风雪,这样的去坐了一宵,回来就得了一场大病。大病之后,他的思念爱妻之情,似乎也淡薄下去了。可是直到今日,你若提起一声夏姑——这是他爱妻的名字——他就会坐下来夏姑长夏姑短的和你说许许多多的废话。 第二次的他的发疯,是当我父亲死的那一年。大约因我父亲之死,又触动了他的对爱妻悲悼之情了罢,他于我父亲死后,哭了叫了几天还不足,竟独自一个人上坟山脚下的那座三开间大的空庄屋里去住了两个多月。 在最近的——虽说是最近,但也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我们祖母死的时候,照理他是又该发疯的,但或者是因为看见死的场面已经看惯了的原因罢,他的那一种疯症竟没有发作。不过在替祖母送葬的那一天,他悲悲切切地在路上哭送了好几里路。 在这些生死大难之间,或者是可以说感情易动的,倒还不足以证实他的感情纤弱来;最可怪的,是当每年的冬天,我们不得不卖田地房屋过年的时候,他也总要同疯了似的乱骂乱嚷,或者竟自朝至晚一句话也不讲的死守着沉默地过几天日子。 因为他这种种不近人情的结果,所以在我们乡里竟流行开了一个他的绰号;“长生癫子”这四个字,在我们邻近的各乡里,差不多是无人不识的。可是这四个字的含义,也并不是完全系讥笑他的意思。有一半还是指他的那种对东家尽心竭力的好处在讲,有一半却是形容他的那种怪脾气和他的那一副可笑的面容了,这一半当然是对他的讥笑。 说到他的面容,也实在太丑陋了。一张扁平的脸,上面只看得出两个大小不同的空洞,下面只看得出几簇黄曲的毛。两个空洞,就是他的眼睛,同圆窗似的他这两只眼睛,左右眼的大小是不同的。右眼比左眼要大三分之一,圆圆的一个眶里,只见有黑眼珠在那里放光,眼白是很少的,不过在外围边上有狭狭的一线而已。他的黄胡子也生得很奇怪,平常的人总不过在唇上唇下,或者会生两排长胡,而他的胡子却不然。正当嘴唇之上,他是没有胡子的,嘴唇角上有洋人似的两簇,此外在颊骨下,一直连到喉头,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的不晓得有几多堆,活象是玉蜀黍头上生在那里的须毛。他的皮色是黑里带紫的,面皮上一个个的毛孔很大很深,近一点看起来,几乎要疑他是一张麻脸。鼻头是扁平的朝天鼻,那张嘴又老是吃了一惊似的张开在那里的。因为他的面相是这样,所以我们乡下若打算骗两三岁的小孩要他恐怖的时候,只教说一声“长生颠子来了”就对,小孩们听见了“长生颠子”这四个字,在哭的就会止住不哭,不哭的或者会因恐怖而哭起来。可是这四个字也并不是专在这坏的方面用的,有时候乡下的帮佣者对人家的太出力的长工有所非难不满的时候,就会说“你又不是长生颠子,要这样的帮你们东家干什么?” 我在把长生的来信一行一行地读下去的中间,脑里尽在展开以长生为中心的各种悲喜的画幅来。不识是什么原因,对于长生的所以要写那封信给我的主要动机,就是关于我们弟兄析产的事情等,我却并不愿多费一点思索。后来读到了最后一张,捏到了重重包在黄书纸里的那张中国银行的五元旧钞票的时候,不晓怎么,我却忽而觉得心里有点痛起来了。无知的长生,他竟把这从节衣节食中积起来的五块钱寄给我了,并且也不开一张汇票,也不作一封挂号或保险信寄。万一这一封原信失去,或者中途被拆的时候,那你又怎么办呢?我想起了这一层,又想起了四位哥哥的对于经济得失的精明的计算,并且举起眼睛来看看寺檐头风云惨澹的山外的天空,茫然自失,竟不知不觉的呆坐到了天黑。等寺里的小和尚送上灯来,叫我去吃晚饭的时候,我的这一种似甘又苦的伤感情怀,还没有完全脱尽。 长生背朝着外面,驼了背坐在灶前头那张竹榻上吸烟,听见了我和阿发的脚步声,他就立了起来。看见了我,猛然间他也惊呆住了。 “噢,和和……,五五……,你你……” 可怜急得他叫也叫不出来,我和阿发,看了他那一种惊惶着急的样子,不觉都哈哈哈哈的笑起来了,原来我的乳名叫作和尚,小的时候,他原是和尚和尚的叫我叫惯的,现在因为长年的不见,并且我也长大了,所以他看见我的时候,老不知道叫我作什么的好。我笑了一阵,他的惊惶的样子也安定了下去,阿发也笑着跑到灶下去弄火去了,我才开始问他: “你仍和我们住在一道么?庄屋里的情形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作了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对我呆视着轻轻的问说: “和和……五,五先生,我那信你接到了么?你……你的来信,我也听见说了,我很多谢你,可是我那女儿,也在叫我去同她们住。” 说到这里,二嫂嫂已从前面走了进来,我就把长生撇下,举起眼睛来看她。我在她的微笑的脸上,却发见了一道隐伏在眉间的忧意。 “老人家的脾气,近来真越变得古怪了。” 她微笑摇摇头说。 “娘怎么样,病总不十分厉害吧?” 我问她。 “病倒没有什么,可是她那种脾气,长生吓,你总也知道的罢?” 说着她就转向了长生,仿佛是在征他的同意。我这回跑了千把里路,目的是想来看看这一位老母的病状的,经嫂嫂那么的一说,心里倒也想起了从前我每次回来,她老人家每次总要和我意见冲突,弄得我不得不懊恼而走的种种事情,一瞬间我却失悔了,深悔我这一回的飘然又回到了故乡来。但再回头一想,觉得她老人家究竟是年纪大了,象这样在外面流离的我,如此的更和她能够见得几回的面。所以一挺起身,我就想跑出前厅上楼去看看她的病容。但走到了厅门边上,嫂嫂又叫我回去说: “小叔,你是明白的人,她老人家脾气向来是不好的,你现在还是不去看她罢,等吃了饭后,她高兴一点的时候再去不迟。” 被嫂嫂这么的一阻,我却更想急急乎去见见她老的面了,于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前厅,跑上了厢楼。 厢楼上的窗门似乎因为风多都关闭在那里,所以房里面光线异常的不足。我上楼之后,就开口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娘!”但好久没有回音。等我的目光习惯了暗处的光线,举目向床上看去的时候,我才看出了床上的帐子系有半边钩挂起在那里的,我们的那位老母却背朝着了外床,打侧睡在棉被窝里。看了她半天的没有回音,我以为她又睡着在那里了,所以不敢再去惊动,就默默的在床前站立了好一会。看看她是声息也没有,一时似乎是不会醒转来的样子,我就打算轻轻走下楼来了,但刚一举脚,床上我以为是睡着的她却忽而发了粗暴的喉音说: “你也晓得回来的么?” 我惊异极了,正好象是临头被泼了一身冷水。 “你回来是想来分几个钱去用用的罢?我的儿女要都是象你一样,那我怕要死了烂在床上也没有人来收拾哩!哼,你们真能干,你那媳妇儿有她的毒计,你又有你的方法。今天我是还没有死哩,你又想来拆了我的老骨头去当柴烧了么?我的这一点金器,可是轮不到你们俩的,老实先同你们说了罢?” 我听了她的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毒骂,真的知觉也都失去,弄得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结住了。身上发了抖,上腭骨与下腭骨中间格格地发出了一种互击的声音。眼睛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黑暗里只瞥见有许多金星火花,在眼前迸发飞转,耳朵里也只是嗡嗡地在作怪鸣;我这样惊呆住兀立了不晓得有多少时候,忽而听见嫂嫂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叫说: “小叔,小叔,你上下面去吃饭去罢!娘也要喝酒了啊。” 我昏得连出去的路都辨不清了,所以在黑暗里竟跌翻了几张小凳才走出了厢楼的房门,听见我跌翻了凳子的声音之后,床里面又叫出来说: “这儿的饭是不准你来吃的,这儿是老二的屋里,不是老屋了。” 我一跑下楼梯,走到了厅屋的中间,看见长生还抬起了头驼着了背很担忧似的在向厢房楼上看着。一见了他的这一副样子,我的知觉感情就都恢复了,一时勉强忍住得好久的眼泪,竟扑漱漱滚下了好几颗来。我头也不回顾一眼,就跑出了厅门,跑上了门前的隙地,想仍复跑上船埠头去等下午那一班向杭州出发的船去。但走上村道的时候,长生却含着了泪声,在后面叫我说: “和和……和……,五先生,你等一等……” 我听了他的叫声,就也不知不觉的放慢了脚步,等他走近了我的背后,只差一两步路的时候,我就一边走着一边强压住了自己啜泣的鼻音对他说: “长生,你回去罢,庄屋里我是不去了。我今晚上还要上上海去。” 在说话的中间他却已经追上了我的身边,用了他的那只大手,向我肩上一拉,他又呐呐的说: “你,你去吃了饭去。他们的饭不吃,你可以上我女儿那里去吃的。等吃了饭我就送你上船好了。” 我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更是难堪了,便举起袖子来擦了一擦眼泪,一句话也不说,由他拉着,跟他转了一个方向,和他走上了他女儿的家中。 等中饭吃好,手脸洗过,吸了一枝烟后,我的气也平了,感情也回复了常态。因为吃饭的时候,他告诉了我许多分家当时的又可气又可笑的话,我才想起了刚才在厅上看见的那个祖宗神堂。我问了他些关于北乡庄屋里的事情,又问他可不可以抽出两三日工夫来,和我同上上海去一趟。他起初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后来等我想把那个大家不要的祖宗堂搬去的话说出之后,他就跳起来说: “那当然可以,我当然可以替你背了上上海去的。” 等他先上老屋去将那个神堂搬了过来,看看搭船的时间也快到了,我们就托他女儿先上药店里去带了一个口信给北乡的庄屋,说明我们两人的将上上海。 那一天晚上的沪杭夜车到北站的时候,我和他两个孤伶仃的清影,直被挤到了最后才走出铁栅门来,因为他背上背着那红木的神堂,走路不大方便,而他自己又仿佛是在背着活的人在背上似的,生怕被人挤了,致这神堂要受一点委屈。 第二天的午前,我先在上海将本来是寄存在各处的行李铺盖书架桌椅等件搬了一搬拢来,此外又买了许多食用的物品及零碎杂件等包作了一大包。午后才去找着了那位替我介绍的朋友,一同迁入了虬桥路附近的那间小屋。 等洗扫干净,什器等件摆置停当之后,匆促的冬日,已经低近了树梢,小屋周围的草原及树林中间,早已有渺茫的夜雾濛濛在扩张开来了。这时候我那朋友,早已回去了上海,虽然是很小,但也有三小间宽的这一间野屋里只剩了我和长生两个。我因为他在午后忙得也够了,所以叫他且在檐下的藤椅子上躺息一下吸几口烟,我自己就点上了洋烛,点上了煤油炉子,到后面的一间灶屋里去准备夜饭。 等我把一罐牛肉和一罐芦笋热好,正在取刀切开面包来的时候,从黑暗的那间朝南的起坐室里却乌乌的传了一阵啜泣的声音过来。我拿了洋烛及面包等类,走进到这间起坐室的时候,哪里知道我满以为躺坐在檐下藤椅上吸烟的长生,竟跪坐在那祖宗神堂的面前地上,两手抱着头尽在那里一边哭一边噜噜苏苏动着嘴似在祷告。我看了这一种单纯的迷信,心里竟也为他所打动了,在旁边呆看了一忽,把洋烛和面包之类向桌上一摆,我就走近了他的身边伏下去扶他起来叫他说: “长生,起来吃饭罢!” 他听了我这一声叫,似乎更觉得悲伤了,就放大了声音高哭了起来;我坐倒在椅上,慢慢的慰抚了半天,他才从地上立起,与我相对坐着,一边哭一边还继续的说: “和尚,我实在对老东家不起。我……我我实在对老东家不起。……要你……要你这样的去烧饭给我吃。……你那几位兄嫂,……他们……他们真是黑心。……田地……田地山场他们都夺的夺争的争抢了去了……只……只剩了一个坟庄……和这一个神堂给你们。……我……我一想起老东家在日,你们哥儿几个有的是穿有的是吃……住的是……是那间大厅堂,……到现在你……你只一个人住上这间小……小的草屋里来,……还要……还要自己去烧饭……我……真对老东家不起……” 对这些断续的苦语,我一边在捏着面包含在嘴里,一边就也解释给他听说: “住这样的草舍也并不算坏,自己烧饭也是很有趣的。这几年也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找不到一定的事情,所以弄得大家都苦。若时运好一点起来,那一切马上就可以变过的。兄嫂们也怪他们不得,他们孩子又多,现在时势也真艰难。并且我一个人在外面用钱也的确用了太多了。” 说着我又记起了日间买来的那瓶威士忌酒,就开了瓶塞劝他喝了一杯,教他好振振精神,暖和一点。 这一餐主仆二人的最初的晚餐,整整吃了有四五个钟头。我在这中间把罐头一回一回的热了好几次。直到两人喝了各有些微醉,话到伤心,又相对哭了一阵之后,方才罢休。 第二天天末又起了寒风,我们睡到八点多钟起来,屋前屋后还满映着浓霜;洗完了手脸,煮了两大杯咖啡喝后,长生说要回去了,我就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件已经破旧的黑呢斗篷来,教他披,要他穿上了回去。他起初还一定不肯穿着,后来直等我自己也拿了一件大氅来穿上之后,他才将那件旧斗篷搭上了肩头。 关好了门窗,和他两人走出来,走上了虬桥路的大道,同刀也似的北风吹得更猛了,长生到这里才把斗篷扯开,包紧了他那已经是衰老得不堪的身体。搭公共汽车到了徐家汇车站,正好去杭州的快车也就快到了。我替他买好了车票,送他上月台之后,他就催我快点回到那小屋里去,免得有盗贼之类的坏东西破屋进去偷窃。我和他说了许多琐碎的话后,回身就想走了,他又跑近了前来,将我那件大氅的皮领扯起,前后替我围得好好,勉强装成了一脸苦笑对我说: “你快回去罢!” 我走开了几步,将出站台的时候,又回过来看了一眼,看见他还是身体朝着了我俯头在擦眼睛。我迟疑了一会,忽儿想起了衣服袋里还搁在那里的他给我的那封厚信,就又跑了过去,将信从袋里摸了出来,把用黄书纸包好的那张五圆纸币递给他说: “长生,这是你寄给我的。现在你总也晓得,我并不缺少钱用,你带了回去罢!” 他将搁在眼睛上的那只手放了下来,推住了我捏着纸币的那只右手,呐呐的说: “我,我……昨天你给我的我还有在这儿哪!” 抬头向他脸上瞥了一眼,我看见有两行泪迹在他那黄黑的鼻坳里放光,并且嘴角上他的那两簇有珠滴的黄胡子也微微地在寒风里颤动。我忍耐不住了,喉咙头塞起了一块火热的东西来,眼睛里也突然感到了一阵酸热。将那包厚纸包向他的手里一掷,轻轻推了他一下,我一侧转身就放开大步急走出了车站。“长生,请你自己珍重!”我一边闭上了眼睛在那里急走,一边在心里却在默默的祝祷他的康健。 (一九二九年一月作) [book_title]灯蛾埋葬之夜 神经衰弱症,大约是因无聊的闲日子过了太多而起的。 对于“生”的厌倦,确是促生这时髦病的一个病根,或者反过来说,如同发烧过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味到的一种空淡,对人生的这一种空淡之感,就是神经衰弱的一种征候,也是一样。 总之,入夏以来,这症状似乎一天在比一天加重,迁居之后,这病症当然也和我一道地搬了家。 虽然是说不上什么转地疗养,但新搬的这一间小屋,真也有一点田园的野趣。节季是交秋了,往后的这小屋的附近,这文明和蛮荒接界的区间,该是最有声色的时候了。声是秋声,色当然也是秋色。 先让我来说所以要搬到这里来的原委。 不晓在什么时候,被印上了“该隐的印号”之后,平时进出的社会里绝迹不敢去了。当然社会是有许多层的,但那“印号”的解释,似乎也有许多样。 最重要的解释,第一自然是叛逆,在做官是“一切”的国里,这“印号”的政治解释,本尽可以包括了其他种种。但是也不尽然,最喜欢含糊的人类,有必要的时候,也最喜欢分清。 于是第二个解释来了,似乎是关于“时代”的,曰“落伍”。天南北的两极,只教用得着,也不妨同时并用,这便是现代人的智慧。 来往于两极之间,新旧人同样的可以举用的,是第三个解释,就是所谓“悖德”。 但是向额上摩摸一下,这“该隐的印号”,原也摩摸不出来,更不必说这种种的解释。或者行窃的人自己在心虚,自以为是犯了大罪,因而起这一种叫做被迫的Complex,也说不定。天下太平,本来是无事的,神经衰弱病者可总免不了自扰。所以断绝交游,抛撇亲串,和地狱底里的精灵一样,不敢现身露迹,只在一阵阴风里独来独往的这种行径,依小德谟克利多斯Robert Burton的分析,或者也许是忧郁病的最正确的症候。 因为背上负着的是这么一个十字架,所以一年之内,只学着行云,只学着流水,搬来搬去的尽在搬动。暮春三月底,偶尔在火车窗里,看见了些浅水平桥,垂杨古树,和几群飞不尽的乌鸦,忽然想起的,是这一个也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的界线地方。租定这间小屋,将几本丛残的旧籍迁移过来的,怕是在五月的初头。而现在却早又是初秋了。时间的飞逝,实在是快得很,真快得很。 小屋的前后左右,除一条斜穿东西的大道之外,全是些斑驳的空地。一垄一垄的褐色土垄上,种着些秋茄豇豆之类,现在是一棵一棵的棉花也在半吐白蕊的时节了。而最好看的,要推向上包紧,颜色是白里带青,外面有一层毛茸似的白雾,菜茎柄上,也时时呈着紫色的一种外国人叫作Lettuce的大叶卷心菜,大约是因为地近上海的缘故吧,纯粹的中国田园,也被外国人的嗜好所侵入了。这一种菜,我来的时候,原是很多的,现在却逐渐逐渐的少了下去。在这些空地中间,如突然想起似的,卑卑立着,散点在那里的,是一间两间的农夫的小屋,形状奇古的几株老柳榆槐,和看了令人不快的许多不落葬的棺材。此外同沟渠似的小河也有,以棺材旧板作成的桥梁也有,忽然一块小方地的中间,种着些颜色鲜艳的草花之类的卖花者的园地也有,简说一句,这里附近的地面,大约可以以江浙平地区中的田园百科大辞典来命名,而在这百科大辞典中,异乎寻常,以一张厚纸,来用淡墨铜版画印成的,要算在我们屋后矗立着的那块本来是由外国人经营的庞大的墓地。 这墓地的历史,我也不大明白,但以从门口起一直排着,直到中心的礼拜堂屋后为止的那两排齐云的洋梧桐树看来,少算算大约也总已有了六十几岁的年纪。 听土著的农人说来,这仿佛是上海开港以来,外国人最先经营的墓地,现在是已经无人来过问了,而在三四十年前头,却也是洋冬至外国清明及礼拜日的沪上洋人的散步之所哩。因为此地离上海,火车不过三四十分钟,来往是极便的。 小屋的租金,每月八元。以这地段说起来,似乎略嫌贵些,但因这样的闲房出租的并不多,而屋前屋后,隙地也有几弓,可以由租户去莳花种菜,所以比较起来,也觉得是在理的价格。尤其是包围在屋的四周的寂静,同在坟墓里似的寂静,是在洋场近处,无论出多少钱也难买到的。 初搬过来的时候,只同久病初愈的患者一样,日日但伸展了四肢,躺在藤椅子上,书也懒得读,报也不愿看,除腹中饥饿的时候,稍微吸取一点简单的食物而外,破这平平的一日间的单调的,是向晚去田塍野路上行试的一回漫步。在这将落未落的残阳夕照之中,在那些青枝落叶的野菜畦边,一个人背手走着,枯寂的脑里,有时却会汹涌起许多前后不接的断想来。头上的天色老是青青的,身边的暮色也老是沉沉的。 但在这些前后没有脉络的断想的中间,有时候也忽然大小脑会完全停止工作。呆呆的立在野田里,同一根枯树似的呆呆直立在那里之后,会什么思想,什么感觉都忘掉,身子也不能动了,血液也仿佛是凝住不流似的,全身就如成了“所多马”城里的盐柱,不消说脑子是完全变作了无波纹无血管的一张扁平的白纸。 漫步回来,有时候也进一点晚餐,有时候简直茶也不喝一口,就爬进床去躺着。室内的设备简陋到了万分,电灯电扇等等文明的器具是没有的。月明之夜,睡到夜半醒来的时候,床前的小泥窗口,若晒进了月亮的青练的光儿,那这一夜的睡眠,就不能继续下去了。 不单是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平常的睡眠,也极容易惊醒。眼睛微微的开着,鼾声是没有的,虽则睡在那里,但感觉却又不完全失去,暗室里的一声一响,虫鼠等的脚步声,以及屋外树上的夜鸟鸣声,都一一会闯进耳朵里来。若在日里陷入于这一种假睡的时候,则一边睡着,一边周围的行动事物,都会很明细的触进入意识的中间。若周围保住了绝对的安静,什么声响,什么行动都没有的时候,那在这假寐的一刻中,十几年间的事情,就会很明细的,很快的,在一瞬间展开来。至于乱梦,那更是多了,多得连叙也叙述不清。 我自己也知道是染了神经衰弱症了。这原是七八年来到了夏季必发的老病。 于是就更想静养,更想懒散过去。 今年的夏季,实在并没有什么大热的天气,尤其是在我这一个离群的野寓里。 有一天晚上,天气特别的闷,晚餐后上床去躺了一忽,终觉得睡不着,就又起来,打开了窗户,和她两人坐在天井里候凉。 两人本来是没有什么话好谈,所以只是昂着头在看天上的飞云,和云堆里时时露现出来的一颗两颗的星宿。 一边慢摇着蒲扇,一边这样的默坐在那里,不晓得坐了多久了,室内桌上的一枝洋烛,忽而灭了它的芯光。 而人既不愿意动弹,也不愿意看见什么,所以灯光的有无,也毫没有关系,仍旧是默默的坐在黑暗里摇动扇子。 又坐了好久好久,天末似起了凉风,窗帘也动了,天上的云层,飞舞得特别的快。 打算去睡了,就问了一声: “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她立了起来,慢慢走进了室内,走入里边房里去拿火柴去了。 停了一会,我在黑暗里看见了一丝火光和映在这火光周围的一团黑影,及黑影底下的半面她的苍白的脸。 第一枝火柴灭了,第二枝也灭了,直到了第三枝才点旺了洋烛。 洋烛点旺之后,她急急的走了出来,手里却拿着了那个大表,轻轻地说: “不晓是什么时候了,表上还只有六点多钟呢?” 接过表来,拿近耳边去一听,什么声响也没有。我连这表是在几日前头开过的记忆也想不起来了。 “表停了!” 轻轻地回答了一声,我也消失了睡意,想再在凉风里坐它一刻。但她却又继续着说: “灯盘上有一只很美的灯蛾死在那里。” 跑进去一看,果然有一只身子淡红,翅翼绿色,比蝴蝶小一点,但全身却肥硕得很的灯蛾横躺在那里。右翅上有一处焦影,触须是烧断了。默看了一分钟,用手指轻轻拨了它几拨,我双目仍旧盯视住这扑灯蛾的美丽的尸身,嘴里却不能自禁地说: “可怜得很!我们把它去向天井里埋葬了吧!” 点了灯笼,用银针向黑泥松处掘了一个圆穴,把这美丽的尸身埋葬完时,天风加紧了起来,似乎要下大雨的样子。 拴上门户,上床躺下之后,一阵风来,接着如乱石似的雨点,便打上了屋檐。 一面听着雨声,一面我自语似的对她说: “霞!明天是该凉快了,我想到上海去看病去。” (一九二八年八月作) [book_title]感伤的行旅 一 犹太人的漂泊,听说是上帝制定的惩罚。中欧一带的“寄泊栖”的游行,仿佛是这一种印度支族浪漫尼的天性。大约是这两种意味都完备在我身上的缘故罢,在一处沉滞得久了,只想把包裹雨伞背起,到绝无人迹的地方去吐一口郁气。更况且节季又是霜叶红时的秋晚,天色又是同碧海似的天天晴朗的青天,我为什么不走?我为什么不走呢? 可是说话容易,实践艰难,入秋以后,想走想走的心愿,却起了好久了,而天时人事,到了临行的时节,总有许多阻障出来。八个瓶儿七个盖,凑来凑去凑不周全的,尤其是几个买舟借宿的金钱。我不会吹箫,我当然不能乞食,况且此去,也许在吴头,也许向楚尾,也许在中途被捉,被投交有砂米饭吃有红衣服着的笼中,所以踏上火车之先,我总想多带一点财物在身边,免得为人家看出,看出我是一个无产无职的游民。 旅行之始,还是先到上海,向各处去交涉了半天。等到几个版税拿到在手里,向大街上买就了些旅行杂品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空中。 “!” 坐在黄包车上的身体,好像在腾云驾雾,扶摇上九万里外去了。头一晚,就在上海的大旅馆里借了一宵宿。 是月暗星繁的秋夜,高楼上看出去,能够看见的,只是些黄苍颓荡的电灯光。当然空中还有许多同蜂衙里出了火似的同胞的杂噪声,和许多有钱的人在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声溶合在一处,在合奏着大都会之夜的“新魔丰腻”,但最触动我这感伤的行旅者的哀思的,却是在同一家旅舍之内,从前后左右的宏壮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娇艳的肉声,及伴奏着的悲凉的弦索之音。屋顶上飞下来的一阵两阵的比西班牙舞乐里的皮鼓铜琶更野噪的锣鼓响乐,也未始不足以打断打断我这愁人秋夜的客中孤独,可是同败落头人家的喜事一样,这一种绝望的喧阗,这一种勉强的干兴,终觉得是肺病患者的脸上的红潮,静听起来,仿佛是有四万万的受难的人民,在这野声里啜泣似的,“如此烽烟如此(乐),老夫怀抱若为开”呢? 不得已就只好在灯下拿出一本德国人的游记来躺在床沿上胡乱地翻读…… 一七七六,九月四日,来干思堡,侵晨。 早晨三点,我轻轻地偷逃出了卡儿斯罢特,因为否则他们怕将不让我走。那一群将很亲热地为我做八月廿八的生日的朋友们,原也有扣留住我的权利;可是此地却不可再事淹留下去了。…… 这样地跟这一位美貌多才的主人公看山看水,一直的到了月下行车,将从勃伦纳到物络那的时候,我也就在悲凉的弦索声,杂噪的锣鼓声,和怕人的汽车声中昏沉睡着了。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我自身却立在黑沉沉的天盖下俯看海水,立脚处仿佛是危岩巉屼的一座石山。我的左壁,就是一块身比人高的直立在那里的大石。忽而海潮一涨,只见黑黝黝的涡旋,在灰黄的海水里鼓荡,潮头渐长渐高,逼到脚下来了,我苦闷了一阵,却也终于无路可逃,带粘性的潮水,就毫无踌躇地浸上了我的两脚,浸上了我的腿部,腰部,终至于将及胸部而停止了。一霎时水又下退,我的左右又变了石山的陆地,而我身上的一件青袍,却为水浸湿了。在惊怖和懊恼的中间,梦神离去了我,手支着枕头,举起上半身来看看外边的样子,似乎那些毫无目的,毫无意识,只在大街上闲逛、瞎挤、乱骂、高叫的同胞们都已归笼去了,马路上只剩了几声清淡的汽车警笛之声,前后左右的娇艳的肉声和弦索声也减少了,幽幽寂寂,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似的,只有间隔得很远的竹背牙牌互击的操塔的声音,大约夜也阑了,大家的游兴也倦了罢,这时候我的肚里却也咕噜噜感到了一点饥饿。 披上绵袍,向里间浴室的磁盆里放了一盆热水,漱了一漱口,擦了一把脸,再回到床前安乐椅上坐下,呆看住电灯擦起火柴来吸烟的时候,我不知怎么的斗然间却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孤独。这也许是大都会中的深夜的悲哀,这也许是中年易动的人生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这样的再在旅舍里枯坐是耐不住的了,所以就立起身来,开门出去,想去找一家长夜开炉的菜馆,去试一回小吃。 开门出去,在静寂粉白和病院里的廊子一样的长巷中走了一段,将要从右角转入另一条长廊去的时候,在角上的那间房里,忽而走出了一位二十左右,面色洁白妖艳,一头黑发松长披在肩上,全身像裸着似的只罩着一件金黄长毛丝绒的的妇人来。这一回的出其不意地在这一个深夜的时间里忽儿和我这样的一个潦倒的中年男子的相遇,大约也使她感到了一种惊异,她起始只张大了两只黑晶晶的大眼,怀疑惊问似的对我看了一眼,继而脸上涨起了红霞,似羞缩地将头俯伏了下去,终于大着胆子向我的身边走过,走到另一间房间里去了。我一个人发了一脸微笑,走转了弯,轻轻地在走向升降机去的中间,耳朵里还听见了一声她关闭房门的声音,眼睛里还保留着她那丰白的圆肩的曲线,和从宽散的她的寝衣中透露出来的胸前的那块倒三角形的雪嫩的白肌肤。 司升降机的工人和在廊子的一角呆坐着的几位茶役,都也睡态朦胧了,但我从高处的六层楼下来,一到了底下出大门去的那条路上,却不料竟会遇见这许多暗夜之子在谈笑取乐的。他们的中间,有的是跟妓女来的龟奴鸨母,有的是司汽车的机器工人,有的是身上还披着绒毯的住宅包车夫,有的大约是专等到了这一个时候,夹入到这些人的中间来骗取一枝两枝香烟,谈谈笑笑借此过夜的闲人罢!这一个大门道上的小社会里,这时候似乎还正在热闹的黄昏时候一样,而等我走出大门,向东边角上的一家茶馆里坐定,朝壁上的挂钟细细看了一眼时,却已经是午前的三点钟前了。 吃取了一点酒菜回来,在路上向天空注看了许多回。西边天上,正挂着一钩同镰刀似的下弦残月,东北南三面,从高屋顶的电火中间窥探出去,似还见得到一颗两颗的黯淡的秋星,大约明朝不会下雨这一件事情总可以决定的了。我长啸了一声,心里却感到了一点满足,想这一次的出发也还算不坏,就再从升降机上来,回房脱去了袍袄,沉酣地睡着了四五个钟头。 二 几个钟头的酣睡,已把我长年不离身心的疲倦医好了一半了,况且赶到车站的时候正还是上行特别快车将发未动的九点之前,买了车票,挤入了车座,浩浩荡荡,火车头在晨风朝日之中,将我的身体搬向北去的中间,老是自伤命薄,对人对世总觉得不满的我这时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乐。“旅行果然是好的”,我斜倚着车窗,目视着两旁的躺息在太阳和风里的大地,心里却在这样的想:“旅行果然是不错,以后就决定在船窗马背里过它半生生活罢!” 江南的风景,处处可爱,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这一个秋尽冬来的寒月里,四边的草木,岂不还是青葱红润的么?运河小港里,岂不依旧是白帆如织满在行驶的么?还有小小的水车亭子,疏疏的槐柳树林。平桥瓦屋,只在大空里吐和平之气,一堆一堆的干草堆儿,是老百姓在这过去的几个月中间力耕苦作之后的黄金成绩,而车辚辚,马萧萧,这十余年中间,军阀对他们的征收剥夺,虏掠奸淫,从头细算起来,那里还算得明白?江南原说是鱼米之乡,但可怜的老百姓们,也一并的作了那些武装同志们的鱼米了。逝者如斯,将来者且更不堪设想,你们且看看政府中什么局长什么局长的任命,一般物价的同潮也似的怒升,和印花税地税杂税等名目的增设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啊啊,圣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这贱民哪有左右容喙的权利,你这无智的牛马,你还是守着古圣昔贤的大训,明哲以保其身,且细赏赏这车窗外面的迷人秋景罢!人家瓦上的浓霜去管它作甚? 车窗外的秋色,已经到了烂熟将残的时候了。而将这秋色秋风的颓废末级,最明显地表现出来的,要算浅水滩头的芦花丛薮,和沿流在摇映着的柳色的鹅黄。当然杞树、枫树、桕树的红叶,也一律的在透露残秋的消息,可是绿叶层中的红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只教你向树林里去栽几株一丈红花,也就可以酿成此景的。至于西方莲的殷红,则不问是寒冬或是炎夏,只教你培养得宜,那就随时随地都可以将其他树叶的碧色去衬它的朱红,所以我说,表现这大江南岸的残秋的颜色,不是枫林的红艳和残叶的青葱,却是芦花的丰白与岸柳的髡黄。 秋的颜色,也管不得许多,我也不想来品评红白,裁答一重公案,总之对这些大自然的四时烟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们那火车机头,现在却早已冲过了长桥几架,抄过了洋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苏台下去了。 苏州本来是我侬旧游之地,“一帆冷雨过娄门”的情趣,闲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称道。不过细雨骑驴,延着了七里山塘,缓缓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种逸致,实在也尽值得我们的怀忆的。还有日斜的午后,或者上小吴轩去泡一碗清茶,凭栏细数数城里人家的烟灶,或者在冷红阁上,开开它朝西一带的明窗,静静儿的守着夕阳的晼晚西沉,也是尘俗都消的一种游法。我的此来,本来是无遮无碍的放浪的闲行,依理是应该在吴门下榻,离沪的第一晚是应该去听听寒山寺里的夜半清钟的,可是重阳过后,这近边又有了几次农工暴动的风声,军警们提心吊胆,日日在搜查旅客,骚扰居民,像这样的暴风雨将到未来的恐怖期间,我也不想再去多劳一次军警先生的驾了,所以车停的片刻时候,我只在车里跑上先跑落后的看了一回虎丘的山色,想看看这本来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没有被那些要人们刮尽。但是还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旧还在那里点缀苏州的景致。不过塔影萧条,似乎新来瘦了,它不会病酒,它不会悲秋,这影瘦的原因,大约总是因为日脚行到了天中的缘故罢。拿出表来一看,果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将近中午的时刻了。 火车离去苏州之后,路线的两边,耸出了几条绀碧的山峰来。在平淡的上海住惯的人,或者本来是从山水中间出来,但为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见山看不见水的上海久住的人们,大约到此总不免要生出异样的感觉来的罢。同车的有几位从上海来的旅客,一样的因看见了这西南一带的连山而在作点头的微笑。啊啊,人类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细胞,只教天性不灭,决没有一个会对了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赞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贪暴的军阀委员要人们,大约总已经把人性灭尽了的缘故罢,他们只知道要打仗,他们只知道要杀人,他们只知道如何的去敛钱争势夺权利用,他们只知道如何的来破坏农工大众的这一个自然给与我们的伊甸园。啊吓,不对,本来是在说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却又破口牵涉起大人先生们的狼心狗计来了,不说罢,还是不说罢。将近十二点了,我还是去炒盘芥莉鸡丁弄瓶“苦配”啤酒来浇浇磈磊的好。 三 正吞完最后的一杯苦酒的时候,火车过了一个小站,听说是无锡就在眼前了。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人留恋的地方。但震泽湖边的芦花秋草,当这一个肃杀的年时,在理想上当然是可以引人入胜的,因为七十二山峰的峰下,处处应该有低浅的水滩,三万六千顷的周匝,少算算也应该有千余顷的浅渚,以这一个统计来计算太湖湖上的芦花,那起码要比扬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芦田多些。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扬子江头看过伟大的芦花秋景的,所以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试试运气看,看我这一次的臆测究竟有没有和事实相合的地方。这样的决定在无锡下车之后,倒觉得前面相去只几哩地的路程特别的长了起来,特别快车的速力也似乎特别慢起来了。 无锡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实业中心地,火车一停,下来的人竟占了全车的十分之三四。我因为行李无多,所以一时对那些争夺人体的黄包车夫们都失了敬,一个人踏出站来,在荒地上立了一会,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戏,想等大伙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黄包车直上太湖边去。这一个战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时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为车刚到站,黄包车价总要比平时贵涨几倍,等大家散尽,车夫看看不得不等第二班车了,那他的价钱就会低让一点,可以让到比平时只贵两成三成的地步。况且从车站到湖滨,随便走那一条路,总要走半个钟头才能走到,你若急切的去叫车,那客气一点的车夫,会索价一块大洋,不客气的或者竟会说两块三块都不定的。所以夹在无锡的市民中间,上车站前头的那块荒地上去看一出猴犬两明星合演的拿手好戏,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我在看把戏的中间就在摆布对车夫的战略吓。殊不知这一次的作战,我却大大的失败了。 原来上行特别快车到站是正午十二点的光景,这一班车过后,则下行特快的到来要在下午的一点半过,车夫若送我到湖边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买卖就没有了,要不是有特别的好处,大家是不愿意去的。况且时刻又来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饭缴车的时候,所以等我从人丛中挤攒出来,想再回到车站前头去叫车的当儿,空洞的卵石马路上,只剩了些太阳的影子,黄包车夫却一个也看不见了。 没有办法,只好唱着“背转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过桥去,在无锡饭店的门口,反出了一个更贵的价目,才叫着了一乘黄包车拖我到了迎龙桥下。从迎龙桥起,前面是宽广的汽车道了,两公司的驶往梅园的公共汽车,隔十分就有一乘开行,并且就是不坐汽车,从迎龙桥起再坐小照会的黄包车去,也是十分舒适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实际上从此地起,不但有各种便利的车子可乘,就是叫一只湖船,叫她直摇出去,到太湖边上去摇它一晚,也是极容易办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车行的候车的长凳上坐下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是已经到了太湖边上的样子。 开原乡一带,实在是住家避世的最好的地方。九龙山脉,横亘在北边,锡山一塔,障得住东来的烟灰煤气,西南望去,不是龙山山脉的蜿蜒的余波,便是太湖湖面的镜光的返照。到处有桑麻的肥地,到处有起屋的良材,耕地的整齐,道路的修广,和一种和平气象的横溢,是在江浙各农区中所找不出第二个来的好地。可惜我没有去做官,可惜我不曾积下些钱来,否则我将不买阳羡之田,而来这开原乡里置它的三十顷地。营五亩之居,筑一亩之室。竹篱之内,树之以桑,树之以麻,养些鸡豚羊犬,好供岁时伏腊置酒高会之资;酒醉饭饱,在屋前的太阳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开一开留声机器,听听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调或卡儿骚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欢看点新书,那火车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恒、别发,去买些最近出版的优美的书来。这一点卑卑的愿望,啊啊,这一点在大人先生的眼里看起来,简直是等于矮子的一个小脚趾头般大的奢望,我究竟要在何年何月,才享受得到呢?罢罢,这样的在公共汽车里坐着,这样的看看两岸的疾驰过去的桑田,这样的注视注视龙山的秋景,这样的吸收吸收不用钱买的日色湖光,也就可以了,很可以了,我还是不要作那样的妄想,且念首清诗,聊作个过屠门的大嚼罢! 这样的在车窗口同诗里的蜜蜂似的哼着念着,我们的那乘公共汽车,已经驶过了张巷荣巷,驶过了一支小山的腰岭,到了梅园的门口了。 四 梅园是无锡的大实业家荣氏的私园,系筑在去太湖不远的一支小山上的别业,我的在公共汽车里想起的那个愿望,他早已大规模地为我实现造好在这里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间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却是红砖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缓步以当车,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闲走的,而他却因为时间是黄金就非坐汽车来往不可的这些违异。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将起来,有钱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们这些无钱无业的闲人的心理是一样的。我在此地要感谢荣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实现而造成这一个梅园,我更要感谢他既造成之后而能把它开放,并且非但把它开放,而又能在梅园里割出一席地来租给人家,去开设一个接待来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场。因为这一晚我是决定在梅园里的太湖饭店内借宿的。 大约到过无锡的人总该知道,这附近的别墅的位置,除了刚才汽车通过的那支横山上的一个别庄之外,总算这梅园的位置算顶好了。这一条小小的东山,当然也是龙山西下的波脉里的一条,南去太湖,约只有小三里不足的路程。而在这梅园的高处,如招鹤坪前,太湖饭店的二楼之上,或再高处那荣氏的别墅楼头,南窗开了,眼了就见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与,时时与独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于园里的瘦梅千树,小榭数间,和曲折的路径,高而不美的假山之类,不过尽了一点点缀的余功,并不足以语园林营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园之胜,在它的位置,在它的与太湖的接而不离,离而又接的妙处,我的不远数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来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这一点特点而已。 在太湖饭店的二楼上把房间开好,喝了几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后,太阳已有点打斜了,但拿出表来一看,时间还只是午后的两点多钟。我的此来,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写过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与芦花相映的风情的;若现在就赶往湖滨,那未免去得太早,后来怕要生出久候无聊的感想来。所以走出梅园,我就先叫了一乘车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从那里再由别道绕至湖滨,好去赶上看湖边的落日。但是锡山一停,惠山一转,遇见了些无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游,及许多武装同志们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里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强人按住在脚下,被他强塞了些灰土尘污到肚里边去的样子,我的脾气又发起来了,我只想登到无人来得的高山之上去尽情吐泻一番,好把肚皮里的抑郁灰尘都吐吐干净。穿过了惠山的后殿,一步一登,朝着只有斜阳和衰草在弄情调戏的濯濯的空山,不晓走了多少时候,我竟走到了龙山第一峰的头茅篷外了。 目的总算达到了,惠山锡山寺里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脚下,四大皆空,头上身边,只剩了一片蓝苍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岚。在此地我可以高啸,我可以俯视无锡城里的几十万为金钱名誉而在苦斗的苍生,我可以任我放开大口来骂一阵无论那一个凡为我所疾恶者,骂之不足,还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还可以以小便来浇上他的身头。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复了一点之后,在那块头茅篷前的山峰头上竟一个人演了半日的狂态,直到喉咙干哑,汗水横流,太阳也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时候为止。 气竭声嘶,狂歌高叫的音停后,我的两只本来是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里,忽而沁的钻入了一层寂静,风也无声,日也无声,天地草木都仿佛在一击之下变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处都只是沉默。我被这一种深山里的静寂压得怕起来了,头脑里却起了一种很可笑的后悔。“不要这世界完全被我骂得陆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类听了我的啸声来将我接受了去,接到了他们的死灭的国里去了哩?”我又想,“我在这里踏着的不要不是龙山山头,不要是阴间的滑油山之类哩?”我再想。于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边的景物,想证一证实我这身体究竟还是仍旧活在这卑污满地的阳世呢,还是已经闯入了那个鬼也在想革命而谋做阎王的阴间。 朝东望去,远散在锡山塔后的,依旧是千万的无锡城内的民家和几个工厂的高高的烟突,不过太阳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来,似乎加添了一点倦意。俯视下去,在东南的角里,桑麻的林影,还是很浓很密的,并且在那条白线似的大道上,还有行动的车类的影子在那里前进呢,那么至少至少,四周都只是死灭的这一个观念总可以打破了。我宽了一宽心,更掉头朝向了西南,太阳落下了,西南全面,只是眩目的湖光,远处银蓝蒙淟,当是湖中间的峰面的暮霭,西面各小山的面影,也都变成了紫色了。因为看见了斜阳,看见了斜阳影里的太湖,我的已经闯入了死界的念头虽则立时打消,但是日暮途穷,只一个人远处在荒山顶上的一种实感,却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长了脖子拼命的查看起四面的路来,这时候我实在只想找出一条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且赶回家去。因为现在我所立着的,是龙山北脉在头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条支岭的高头,东西南三面只是岩石和泥沙,没有一条走路的。若再回至头茅篷前,重沿了来时的那条石级,再下至惠山,则无缘无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许多的回头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头路的,我一边心里虽在这样的同小孩子似的想着,但实在我的脚力也有点虚竭了。“啊啊,要是这儿有一所庵庙的话,那我就可以不必这样的着急了。”我一边尽在看四面的地势,一边心里还在作这样的打算,“这地点多么好啊,东面可以看无锡全市,西面可以见太湖的夕阳,后面是头茅篷的高顶,前面是朝正南的开原乡一带的村落,这里比起那头茅篷来,形势不晓要好几十倍。无锡人真没有眼睛,怎么会将这一块龙山南面的平坦的山岭这样的弃置着,而不来造一所庵庙的呢?唉唉,或者他们是将这一个好地方留着,留待我来筑室幽居的吧?或者几十年后将有人来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为我起一个痛哭之台而与我那故乡的谢氏西台来对立的罢?哈哈,哈哈。不错,很不错。”末后想到了这一个夸大妄想狂者的想头之后,我的精神也抖擞起来了,于是拔起脚跟,不管它有路没有路,只是往前向那条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乱走。结果在乱石上滑坐了几次,被荆棘钩破了一块小襟和一双线袜,我跳过几块岩石,不到三十分钟,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脚下的坟堆里了。 到了平地的坟树林里来一看,西天低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尽,走到了离坟不远的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五点多了。村里的人家,也已经在预备晚餐,门前晒在那里的干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农老妇,都在将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们的孙儿孙女游耍。我走近前去,向他们很恭敬的问了问到梅园的路径,难得他们竟有这样的热心,居然把我领到了通汽车的那条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黄包车坐上,回头来向他们道谢的时候,我的眼角上却又扑簌簌地滚下了两粒感激的大泪来。 五 山居清寂,梅园的晚上,实在是太冷静不过。吃过了晚饭,向庭前去一走,只觉得四面都是茫茫的夜雾和每每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来,更何况乎灯烛辉煌的夜市。绕出园门,正想拖了两只倦脚走向南面野田里去的时候,在黄昏的灰暗里我却在门边看见了一张有几个大字写在那里的白纸。摸近前去一看,原来是中华艺大的旅行写生团的通告。在这中华艺大里,我本有一位认识的画家C君在那里当主任的,急忙走回饭店,教茶房去一请,C君果然来了。我们在灯下谈了一会,又出去在园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许多时候,这一位不趋时尚,只在自己精进自己的技艺的画家,平时总老是呐呐不愿多说话的,然而今天和我的这他乡的一遇,仿佛把他的习惯改过来了,我们谈了些以艺术作了招牌,拼命的在运动做官做委员的艺术家的行为。我们又谈到了些设了很好听的名目,而实际上只在骗取青年学子的学费的艺术教育家的心迹。我们谈到了艺术的真髓,谈到了中国的艺术的将来,谈到了革命的意义,谈到了社会上的险恶的人心,到了叹声连发,不忍再谈下去的时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两人伸头出去,默默地只看了一回天上的几颗早见的明星。我们约定了下次到上海时,再去江湾访他的画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里分手走了。 大约是一天跑路跑得太多了的缘故罢,回旅馆来一睡,居然身也不翻一个,好好儿的睡着了。约莫到了残宵二三点钟的光景,槛外的不知从那一个庙里来的钟磬,尽是当当当当的在那里慢击。我起初梦醒,以为是附近报火的钟声,但披衣起来,到室外廊前去一看,不但火光看不出来,就是火烧场中老有的那一种叫噪的人号狗吠之声也一些儿听它不出。庭外如云如雾,静浸着一庭残月的清光。满屋沉沉,只充满着一种遥夜酣眠的呼吸。我为这钟声所诱,不知不觉,竟扣上了衣裳,步出了庭前,将我的孤零的一身,浸入了仿佛是要粘上衣来的月光海里。夜雾从太湖里蒸发起来了,附近的空中,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叉桠的梅树林中,望过去仿佛是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我又慢慢的从饭店的后门,步上了那个梅园最高处的招鹤坪上。南望太湖,也辨不出什么形状来,不过只觉得那面的一块空阔的地方,仿佛是由千千万万的银丝织就似的,有月光下照的清辉,有湖波返射的银箭,还有如无却有,似薄还浓,一半透明,一半粘湿的湖雾湖烟,假如你把身子用力的朝南一跳,那这一层透明的白网,必能悠扬地牵举你起来,把你举送到王母娘娘的后宫深处去似的。这是我当初看了那湖天一角的景象的时候的感想,但当万籁无声的这一个月明的深夜,幽幽地慢慢地,被那远寺的钟声,当嗡,当嗡的接连着几回有韵律似的催告,我的知觉幻想,竟觉得渐渐地渐渐地麻木下去了,终至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两只脚柔软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也只同呆了似的盯视住了那悲哀的残月不能动了。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幻,大约是指这样的时候的这一种心理状态而说的罢,我像这样的和耶稣教会的以马内利的圣像似的,被那幽婉的钟声,不知魔伏了许多时,直到钟声停住,木鱼声发,和尚——也许是尼姑——的念经念咒的声音幽幽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方才挺身立起,回到了那旅馆的居室里来,这时候大约去天明总也已经不远了罢? 回房不知又睡着了几个钟头,等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前窗的帷幕缝中却漏入了几行太阳的光线来。大约时候总也已不早了,急忙起来预备了一下,吃了一点点心,我就出发到太湖湖上去。天上虽各处飞散着云层,但晴空的缺处,看起来仍可以看得到底的,所以我知道天气总还有几日好晴。不过太阳光太猛了一点,空气里似乎有多量的水蒸气含着,若要登高处去望远景,那像这一种天气是不行的,因为晴而不爽,你不能从厚层的空气里辨出远处的寒鸦林树来,可是只要看看湖上的风光,那像这样的晴天,也已经是尽够的了。并且昨晚上的落日没有看成,我今天却打算牺牲它一天的时日,来试试太湖里的远征,去找出些前人所未见的岛中僻景来,这是当走出园门,打杨庄的后门经过,向南走入野田,在走上太湖边上去的时候的决意。 太阳升高了,整洁的野田里已有早起的农夫在辟土了。行经过一块桑园地的时候,我且看见了两位很修媚的姑娘,头上罩着了一块白布,在用了一根竹竿,打下树上的已经黄枯了的桑叶来。听她们说这也是蚕妇的每年秋季的一种工作,因为枯叶在树上悬久了,那老树的养分不免要为枯叶吸几分去,所以打它们下来是很要紧的,并且黄叶干了,还可以拿去生火当柴烧,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在野田里的那条通至湖滨的泥路,上面铺着的尽是些细碎的介虫壳儿,所以阳光照射下来,有几处虽只放着明亮的白光,但有几处简直是在发虹霓似的彩色。 像这样的有朝阳晒着的野道,像这样的有林树小山围绕着的空间,况且头上又是青色的天,脚底下并且是五彩的地,饱吸着健康的空气,摆行着不急的脚步,朝南的走向太湖边去,真是多么美满的一幅清秋行乐图呀!但是风云莫测,急变就起来了,因为我走到了管社山脚,正要沿了那条山脚下新辟的步道走向太湖旁的一小湾,俗名五里湖滨的时候,在山道上朝着东面的五里湖心却有两位着武装背皮带的同志和一位穿长袍马褂的先生立在那里看湖面的扁舟。太阳光直射在他们的身上,皮带上的镀镍的金属,在放异样的闪光。我毫不留意地走近前去,而听了我的脚步声将头掉转来的他们中间的武装者的一位,突然叫了我一声,吃了一惊我张开了大眼向他一看,原来是一位当我在某地教书的时候的从前的学生。 他在学校里的时候本来就是很会出风头的,这几年来际会风云,已经步步高升成了党国的要人了,他的名字我也曾在报上看见过几多次的,现在突然的在这一个地方被他那么的一叫,我真骇得颜面都变成了土色了,因为两三年来,流落江湖,不敢出头露面的结果,我每遇见一个熟人的时候,心里总要怦怦的惊跳。尤其是在最近被几位满含恶意的新闻记者大书了一阵我的叛党叛国的记载以后,我更是不敢向朋友亲戚那里去走动了。而今天的这一位同志,却是党国的要人,现任的中委机关里的常务委员,若论起罪来,是要从他的手中发落的,冤家路窄,这一关叫我如何的偷逃过去呢?我先发了一阵抖,立住了脚呆木了一下,既而一想,横竖逃也逃不脱了,还是大着胆子迎上去罢,于是就立定主意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前进了几步,和他握了握手。 “啊!怎么你也会在这里!”我很惊喜似地装着笑脸问他。 “真想不到在这里会见到先生的,近来身体怎么样!脸色很不好哩!”他也是很欢喜地问我。看了他这样态度,我的胆子放大了,于是就造了一篇很圆满的历史出来报告给他听。 我说因为身体不好,到太湖边上来养病已经有二年多了,自从去年夏天起,并且因为闲空不过,就在这里聚拢了几个小学生来在教他们的书,今天是礼拜,所以才出来走走,但吃中饭的时候却非要回去不可的,书房是在城外××桥××巷的第××号,我并且要请他上书房去坐坐,好细谈谈别后的闲天。我这大胆的谎语原也已经听见了他这一番来锡的任务之后才敢说的,因为他说他是来查勘一件重大党务的,在这太湖边上一转,午后还要上苏州去,等下次再有来无锡的机会的时候再来拜访,这是他的遁辞。 他为我介绍了那另外的两位同志,我们就一同的上了万顷堂,上了管社山,我等不到一碗清茶泡淡的时候,就设辞和他们告别了。这样的我在惊恐和疑惧里,总算访过了太湖,游尽了无锡,因为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已同逃狱囚似的伏在上行车的一角里在喝压惊的“苦配”啤酒了。这一次游无锡的回味,实在也同这啤酒的味儿差仿不多。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作者在途中记) [book_title]杨梅烧酒 病了半年,足迹不曾出病房一步,新近起床,自然想上什么地方去走走。照新的说法,是去转换转换空气;照旧的说来,也好去祓除祓除邪孽的不祥;总之久蛰思动,大约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气候,这一个火热的土王用事的气候,实在在逼人不得不向海天空阔的地方去躲避一回。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日本的温泉地带,北戴河,威海卫,青岛,牯岭等避暑的处所。但是衣衫褴褛,粥不全的近半年来的经济状况,又不许我有这一种模仿普罗大家的阔绰的行为。寻思的结果,终觉得还是到杭州去好些;究竟是到杭州去的路费来得省一点,此外我并且还有一位旧友在那里住着,此去也好去看他一看,在灯昏酒满的街头,也可以去和他叙一叙七八年不见的旧离情。 象这样决心以后的第二天午后,我已经在湖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和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吃应时的杨梅烧酒了。 屋外头是同在赤道直下的地点似的伏里的阳光,湖面上满泛着微温的泥水和从这些泥水里蒸发出来的略带腥臭的汽层儿。大道上车夫也很少,来往的行人更是不多。饭馆的灰尘积得很厚的许多桌子中间,也只坐有我们这两位点菜要先问一问价钱的顾客。 他——我这一位旧友——和我已经有七八年不见了。说起来实在话也很长,总之,他是我在东京大学里念书时候的一位预科的级友。毕业之后,两人东奔西走,各不往来,各不晓得各的住址,已经隔绝了七八年了。直到最近,似乎有一位不良少年,在假了我的名氏向各处募款,说:“某某病倒在上海了,现在被收留在上海的一个慈善团体的××病院里。四海的仁人君子,诸大善士,无论和某某相识或不相识的,都希望惠赐若干,以救某某的死生的危急。”我这一位旧友,不知从什么地方,也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在一个月前,居然也从他的血汗的收入里割出了两块钱来,慎重其事地汇寄到了上海的××病院。在这××病院内,我本来是有一位医士认识的,所以两礼拜前,他的那两元义捐和一封很简略的信终于由那一位医士转到了我的手里。接到了他这封信,并且另外更发见了有几处有我署名的未完稿件发表的事情之后,向远近四处去一打听,我才原原本本的晓得了那一位不良少年所作的在前面已经说过的把戏。而这一出实在也是滑稽得很的小悲剧,现在却终于成了我们两个旧友的再见的基因。 他穿的是肩头上有补缀的一件夏布长衫,进饭馆之后,这件长衫却被两个纽扣吊起,挂上壁上去了。所以他和我,都只剩了一件汗衫,一条短裤的野蛮形状。当然他的那件汗衫比我的来得黑,而且背脊里已经有两个小孔了,而我的一件哩,却正是在上海动身以前刚花了五毫银币新买的国货。 他的相貌,非但同七八年前没有丝毫的改变,就是同在东京初进大学预科的那一年,也还是一个样儿。嘴底下的一簇绕腮胡,还是同十几年前一样,似乎是刚剃过了三两天的样子,长得正有一二分厚,远看过去,他的下巴象一个倒挂在那里的黑漆小木鱼。说也奇怪,我和他同学了四五年,及回国之后又不见了七八年的中间,他的这一簇绕腮胡,总从没有过长得较短一点或较长一点的时节。仿佛是他娘生他下地来的时候,这胡须就那么地生在那里,以后直到他死的时候,也不会发生变化似的。他的两只似乎是哭了一阵之后的肿眼,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只是朦胧地在看着鼻尖,淡含着一味莫名其妙的笑影。额角仍旧是那么宽,颧骨仍旧是高得很,颧骨下的脸颊部仍旧是深深地陷入,窝里总有一个小酒杯好摆的样子。他的年纪,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看起来,从二十五岁到五十二岁止的中间,无论哪一个年龄都可以看的。 当我从火车站下来,上离车站不远的一个暑期英算补习学校——这学校也真是倒霉,简直是象上海的专吃二房东饭的人家的两间阁楼——里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上课。一间黑漆漆的矮屋里,坐着八九个十四五岁的呆笨的小孩,眼睛呆呆的在注视着黑板。他老先生背转了身,伸长了时时在起痉挛的手,尽在黑板上写数学的公式和演题,屋子里声息全无,只充满着滴滴答答的他的粉笔的响声。因此他那一个圆背和那件有一大块被汗湿透的夏布长衫,就很惹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楼下向他们房东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楼上一定是听见的,同时在这样静寂的授课中间,我的一步一步走上楼去的脚步声,他总也不会不听到的。当我上楼之后,他的学生全部向我注视的一层眼光,就可以证明,但是向来神经就似乎有点麻木的他,竟动也不动一动,仍在继续着写他的公式,所以我只好静静的在后一排学生的一个空位里坐落。他把公式演题在黑板上写满了,又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看有没有写错,又朝黑板空咳了两三声,又把粉笔放下,将身上的粉末打了一打干净,才慢慢的旋转身来。这时候他的额上嘴上,已经盛满了一颗颗的大汗。他的红肿的两眼,大约总也已满被汗水封没了罢,他竟没有看到我而若无其事的又讲了一阵,才宣告算学课毕,教学生们走向另一间矮屋里去听讲英文。楼上起了动摇,学生们争先恐后的奔往隔壁的那间矮屋里去了,我才徐徐的立起身来,走近了他,把手伸出向他的粘湿的肩头上拍了一拍。 “噢,你是几时来的?” 终于他也表示出了一种惊异的表情,举起了他那两只朦胧的老在注视鼻尖的眼睛。左手捏住了我的手,右手他就在袋里摸出了一块黑而且湿的手帕来揩他头上的汗。 “因为教书教得太起劲了,所以你的上来,我竟没有听到。这天气可真了不得。你的病好了么?” 他接连着说出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问我的话,这是他的兴奋状态的表示,也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一种样子。我略答了他一下,就问他以后有没有课了。他说: “今天因为甲班的学生,已经毕业了,所以只剩了这一班乙班,我的数学教完,今天是没有课了。下一个钟头的英文,是由校长自己教的。” “那么我们上湖滨去走走,你说可以不可以?” “可以,可以,马上就去。” 于是乎我们就到了湖滨,就上了这一家大约是第四五流的小小的饭馆。 在饭馆里坐下,点好了几盘价廉可口的小菜,杨梅烧酒也喝了几口之后,我们才开始细细的谈起别后的天来。 “你近来的生活怎么样?”开始头一句,他就问起了我的职业。 “职业虽则没有,穷虽则也穷到可观的地步,但是吃饭穿衣的几件事情,总也勉强的在这里支持过去。你呢?” “我么?象你所看见的一样,倒也还好。这暑期学校里教一个月书,倒也有十六块大洋的进款。” “那么暑期学校完了就怎么办哩?” “也就在那里的完全小学校里教书,好在先生只有我和校长两个,十六块钱一个月是不会没有的。听说你在做书,进款大约总还好罢?” “好是不会好的,但十六块或六十块里外的钱是每月弄得到的。” “说你是病倒在上海的养老院里的这一件事情,虽然是人家的假冒,但是这假冒者何以偏又要来使用象你我这样的人的名义哩?” “这大约是因为这位假冒者受了一点教育的害毒的缘故。大约因为他也是和你我一样的有了一点智识而没有正当的地方去用。” “嗳,嗳,说起智识的正当的用处,我到现在也正在这里想。我的应用化学的智识,回国以后虽则还没有用到过一天,但是,但是,我想这一次总可以成功的。” 谈到了这里,他的颜面转换了方向,不在向我看了,而转眼看向了外边的太阳光里。 “嗳,这一回我想总可以成功的。” 他简直是忘记了我,似乎在一个人独语的样子。 “初步机械二千元,工厂建筑一千五百元,一千元买石英等材料和石炭,一千元人伕广告,嗳,广告却不可以不登,总计五千五百元。五千五百元的资本。以后就可以烧制出品,算它只出一百块的制品一天,那么一三得三,一个月三千块。一年么三万六千块,打一个八折,三八两万四,三六一千八,总也还有两万五千八百块。以六千块还资本,以六千块做扩张费,把一万块钱来造它一所住宅,嗳,住宅当然公司里的人是都可以来住的。那么,那么,只教一年,一年之后,就可以了……” 我只听他计算得起劲,但简直不晓得他在那里计算些什么,所以又轻轻地问他: “你在计算的是什么?是明朝的演题么?” “不,不,我说的是玻璃工厂,一年之后,本利偿清,又可以拿出一万块钱来造一所共同的住宅,吓,你说多么占利啊!嗳,这一所住宅,造好之后,你还可以来住哩,来住着写书,并且顺便也可以替我们做点广告之类,好不好?干杯,干杯,干了它这一杯烧酒。” 莫名其妙,他把酒杯擎起来了,我也只得和他一道,把一杯杨梅已经吃了剩下来的烧酒干了。他干下了那半杯烧酒,紧闭着嘴,又把眼睛闭上,陶然地静止了一分钟。随后又张开了那双红肿的眼睛。大声叫着茶房说: “堂倌!再来两杯!” 两杯新的杨梅烧酒来后,他紧闭着眼,背靠着后面的板壁,一只手拿着手帕,一次一次的揩拭面部的汗珠,一只手尽是一个一个的拿着杨梅在往嘴里送。嚼着靠着,眼睛闭着,他一面还尽在哼哼的说着: “嗳,嗳,造一间住宅,在湖滨造一间新式的住宅。玻璃,玻璃么,用本厂的玻璃,要斯断格拉斯。一万块钱,一万块大洋。” 这样的哼了一阵,吃杨梅吃了一阵了,他又忽而把酒杯举起,睁开眼叫我说: “喂,老同学,朋友,再干一杯!” 我没有法子,所以只好又举起杯来和他干了一半,但看看他的那杯高玻璃杯的杨梅烧酒,却是杨梅与酒都已吃完了。喝完酒后,一面又闭上眼睛,向后面的板壁靠着,一面他又高叫着堂倌说: “堂倌!再来两杯!” 堂倌果然又拿了两杯盛得满满的杨梅与酒来,摆在我们的面前。他又同从前一样的闭上眼睛,靠着板壁,在一个杨梅,一个杨梅的往嘴里送。我这时候也有点喝得醺醺地醉了,所以什么也不去管它,只是沉默着在桌上将两手叉住了头打瞌睡,但是在还没有完全睡熟的耳旁,只听见同蜜蜂叫似的他在哼着说: “啊,真痛快,痛快,一万块钱!一所湖滨的住宅!一个老同学,一位朋友,从远地方来,喝酒,喝酒,喝酒!” 我因为被他这样的在那里叫着,一所以终于睡不舒服。但是这伏天的两杯杨梅烧酒,和半日的火车旅行,已经弄得我倦极了,所以很想马上去就近寻一个旅馆来睡一下。这时候正好他又睁开眼来叫我干第三杯烧酒了,我也顺便清醒了一下,睁大了双眼,和他真真地干了一杯。等这一杯似甘非甘的烧酒落肚,我却也有点支持不住了,所以就教堂倌过来算账。他看见了堂倌过来,我在付账了,就同发了疯似的突然站起,一只手叉住了我那只捏着纸币的右手,一只左手尽在裤腰左近的皮袋里乱摸;等堂倌将我的纸币拿去,把找头的铜元角子拿来摆在桌上的时候,他脸上一青,红肿的眼睛一吊,顺手就把桌上的铜元抓起,锵丁丁的掷上了我的面部。扑搭地一响,我的右眼上面的太阳穴里就凉阴阴地起了一种刺激的感觉,接着就有点痛起来了。这时候我也被酒精激刺着发了作,呆视住他,大声地喝了一声: “喂,你发了疯了么,你在干什么?” 他那一张本来是畸形的面上,弄得满面青青,涨溢着一层杀气。 “操你的,我要打倒你们这些资本家,打倒你们这些不劳而食的畜生,来,我们来比比腕力看。要你来付钱,你算在卖富么?” 他眉毛一竖,牙齿咬得紧紧,捏起两个拳头,狠命的就扑上了我的身边。我也觉得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他扭打了拢来。 白丹,丁当,扑落扑落的桌椅杯盘都倒翻在地上了,我和他两个就也滚跌到了店门的外头。两个人打到了如何的地步,我简直不晓得了,只听见四面哗哗哗哗的赶聚了许多闲人车夫巡警拢来。 等我睡醒了一觉,渴想着水喝,支着鳞伤遍体的身体在第二分署的木栅栏里醒转来的时候,短短的夏夜,已经是天将放亮的午前三四点钟的时刻了。 我睁开了两眼,向四面看了一周,又向栅栏外刚走过去的一位值夜的巡警问了一个明白,才朦胧地记起了白天的情节。我又问我的那位朋友呢,巡警说,他早已酒醒,两点钟之前回到城站的学校里去了。我就求他去向巡长回禀一声,马上放我回去。他去了一刻之后,就把我的长衫草帽并钱包拿还了我。我一面把衣服穿上,出去去解了一个小解,一面就请他去倒一碗水来给我止渴。等我将五元纸币私下塞在他的手里,带上草帽,由第二分署的大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被晓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点,我却想起了昨天午后的事情全部,同时在心坎里竟同触了电似地起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的微波。 “啊啊,大约这就是人生罢!” 我一边慢慢地向前走着,一边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却念出了这样的一句独白来。 (一九三〇年七月作) [book_title]十三夜 那一年,我因为想完成一篇以西湖及杭州市民气质为背景的小说的缘故,寄寓在里湖惠中旅馆的一间面湖的东首客室里过日子。从残夏的七月初头住起,一直住到了深秋的九月,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而我打算写的那篇小说,还是一个字也不曾着笔。或跑到旗下去喝喝酒,或上葛岭附近一带去爬爬山,或雇一只湖船,教它在南北两峰之间的湖面上荡漾荡漾,过日子是很快的,不知不觉的中间,在西湖上已经住了有一百来天了,在这一百来天里,我所得到的结果,除去认识了一位奇特的画家之外,便什么事情也没有半点儿做成。 我和他的第一次的相见,是在到杭州不久之后的一天晴爽的午后,这一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美满了,一个人在旅馆的客室里觉得怎么也坐守不住。早晨从东南吹来的微风,扫净了一天的云翳,并且眩目的太阳光线,也因这太空的气息之故而减轻了热度。湖面上的山色,恰当前天新雨之后,绿得油润得可怜,仿佛是画布上薪画未干的颜料。而两堤四岸间的亭台桥墅,都同凸面浮雕似的点缀在澄清的空气和蔚蓝的天光水色之中。 我吃过了午饭,手里头捏弄着剔牙的牙签,慢慢地从里湖出来,一会儿竟走到了西泠桥下。在苏小坟亭里立了一回,接受了几阵从湖面上吹来的凉风,把头上的稍微有点湿润的汗珠揩了一下,正想朝东走过桥去的时候,我的背后却忽而来了一只铜栏小艇,那个划船的五十来岁的船家,也实在是风雅不过,听了他那一句兜我的言语,我觉得怎么也不能拂逆他的盛意了。他说: “先生:今天是最好的西湖七月天,为什么不上三潭印月去吃点莲蓬雪藕?” 下船坐定之后,我也假装了风雅,笑着对船家说: “船家,有两句诗在这里,你说好不好,叫作‘独立桥头闲似鹤,有人邀我吃莲蓬。’” “你先生真是出口成章,可惜现在没有府考道考了,否则放考出来,我们还可以来领取你一二百钱的赏钱哩。” “哈哈,你倒是一位封建的遗孽。” “怎么不是呢?看我虽则是这么的一个船家,倒也是前清的县学童生哩!” 这样的说说笑笑,船竟很快的到了三潭印月了,是在三潭印月的九曲桥头,我在这一天的午后,就遇到了这一位画家。 船到三潭印月的北码头后,我就教船家将划子系好,同我一同上去吃莲蓬去。离码头走了几步,转了几个弯,远远的在一处桥亭角上,却有一大堆划船的船家和游人围住在那里看什么东西。我也被挑动了好奇心,顺便就从桥头走上了长桥,走到了那一处众人正在围观的地方。挨将近去一看,在众人的围里却坐着一位丰姿潇洒的画家,静静地在朝了画布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