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虎啸龙吟 [book_author]朱贞木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18783 [book_dec]《虎啸龙吟》,民国武侠「北派五大家」之一朱贞木所作武侠小说,江浙交界,浩渺太湖,汊港繁歧,崖峰秀拔。明朝忠臣烈士据湖依山,把三万顷水乡建成了反清复明基地,由「陆地神仙」游一瓢道人之三徒弟黄九龙统领。明末高僧百拙上人驻钖少林,炼千斤缅铁「达摩八剑」,分藏八处。小沙弥单天爵得其传授,练成「铁衫金罩神功」,顿生邪念,逃离佛门,投奔清将岳钟琪。战功赫赫,被委为芜湖驻军统领,收罗佛门败类「醉菩提」等人,剿敕太湖,并设法寻找王公征南时留下专克少林派武术的内家秘籍。 [book_img]Z_14891.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剑气腾霄 山农话旧 彗星扫野 学士思亲 古人说,北方风气刚劲,所以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这话诚然不错,但是山川钟毓,何地无才?也不能一概而论。就举在下的故乡,号称人物文家的浙江来说,从古到今,所谓武健豪侠一流的人物,着实出了不少。 时代久远,见于记载的,且不必浪费笔墨,人云亦云。我说的是清代咸丰年间的时候,正值太平天国纵横之际,战争连年。人物蔚起,也不知造就了多少俊杰,也不知埋没了几许英雄。恰恰这时节,浙江绍兴府诸暨县,出了一个包立身,居然就凭一个乡僻农夫,把太平天国一支精锐军队,杀得七零八落,因此震动一时。甚至深居九重的咸丰皇帝,也肃然起敬,颁赐了一件不痛不痒的黄马褂,你道奇不奇? 这一桩故事,已经散见于各家笔记,可是记载得未见十分确实,现在姑且不提。单说包立身震动一时的时候,距诸暨大约百余里路,有一个山阴县属的小小村落,叫做剑灶,却也出了一个肝胆磊落的草莽英雄。原来这剑灶村,四面峰峦环抱,景物清幽,也是山阴道上名胜的一小部分。古老相传,当年吴越争霸时代的越国,即在此地铸成干将、莫邪两把千古闻名的宝剑。到现在村南的金鸡山,村北的玉虬山,上面尚有两剑火的遗址,所以这个地方,叫做剑灶。那金鸡、玉虬两座山,遥遥对峙,中间相距约有十余里远。后人又把玉虬山那一面的村落,叫做上灶,金鸡山这一面的村落,叫做下灶。下灶近水,直达县城,上灶重山叠岭,可以通道平水、诸暨等处。 在洪杨以前,下灶村内也有百余户人家,大半是农夫樵子,也有几个打猎为生,倒是风俗淳朴,别有桃源。但是这几百户土墙茅舍中,偏有一个姓吴的书香世第缙绅人家。这家房子,门墙高峻,背山面水,正在村口。凡从山阴城内到下灶去的,不论水道、旱道,都要经过这吴家门口,地形上宛然是全村锁钥。并且因为是村中独无仅有的一个巨宅,又是缙绅门第,所以村中一举一动,也唯这吴家马首是瞻。作者与这吴家谊属姻戚,曾经看过他们的家谱,知道自明末避乱于此,历世科甲连绵,文风不绝。 嘉道年间,有一位吴桢,字干侯,从两榜出身,历任云南繁剧各州县。那时云南各府,土匪猖獗异常,偏又到处高山密箐,民情凶悍,差不多林深山险的地方,都有啸聚的剧盗。且地属边疆,奇风异俗,号称难治。亏得这位吴干侯虽然是一个七品县官,才具着实开展,他所到的地方,抚缉得宜,颇有政声,上方也十分器重。不到几年,就保升临安府知府,这时他正四十九岁。膝下一男一女。男名壮猷,字蕴之,年十七,已青一衿,女名娟娟,少兄二岁,待字闺中。因为云南遥遥万里,不便挈眷,就命兄妹二人仍在家中侍奉母亲,专心攻读,任上只带了一名收房婢女,同几个贴身亲随。 升任临安府这一年的秋天,恰值浙江乡试,接到壮猷平安家报,知道壮猷中了举人,而且高中在十名以前。信内还说来年初夏,是他老人家的五十大寿,母亲的意思,定要挈带兄妹,到云南来奉觞祝寿。定于来年正月底动身,到云南省的时候,请他派人去接。干侯接到这封家信,颇为高兴。想到自己的官运尚算一帆风顺,儿子未到弱冠,已经一举成名,将来成就或在自己之上。正在捋须微笑,神驰家乡的当时,忽然觉得冰凉挺硬的一件东西,在嘴唇皮上碰了一碰。回头一看,原来他这位丫头收房的姨太太,早已经移动莲步,在身旁侍候。 她看见老爷手里拿着一封信,望空出神,以为又是一件紧要特事,所以如此费神的思索。顺手就拿起了桌上的水烟袋,装好烟,点好媒头纸,把长长的烟嘴,向老爷的嘴上一送,助助他的精神。果然,干侯体会到这位姨太太的意思,就随意呼呼的吸了几口,笑着向她说,这是家里来的信,壮儿中了第八名举人,也算亏他的了。姨太太道:“呦,原来少爷高中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向老爷叩喜才是。”说罢,连忙把水烟袋轻轻一放,先恭恭敬敬的向干侯福了一福,就要叩下头去。 干侯一摆手,说道:“且慢,这是祖宗的庇荫。少时,中堂预备香烛,待我叩谢祖先后再说,但是将来你要多伺候一个人了。” 姨太太听了这句话,宛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的说道:“好好的叫我伺候谁呢?” 干侯知道她误会到别的地方去,暗暗的好笑,就举着桌上的信,对她说道:“信上说,明年太太率领着孩子们,要到这儿来替我做寿,太太到了此地,岂不是又要你多侍候一个人了?” 姨太太喜形于色的说道:“呦,原来如此,这太好了!本来这上房内,每逢老爷到外边去的时候,除了几个老妈子,只剩我冷清清孤鬼似的一个人。有时候逢到文武官员喜庆应酬,我年纪轻,也摸不着头路,有了太太作主,万事都有脊骨柱儿,多么好呀!少爷小姐一家子都聚在一块儿,又多热闹呢!”干侯听她天真烂漫的说了一大串,一面暗暗点头。知道他这位姨太太貌虽中姿,心地倒还光明纯洁,绝不是斗妆争艳,捻酸吃醋的那流人物。于是慢慢的对她说道:“我本来对于许多家眷,盘踞衙门之内,是不大赞成的。因为家眷一多,难免引朋招戚,无意中就许招摇惹事。何况家乡到此,万里迢迢。可是现在情形不同,最要紧的,是壮儿青年中举,难免不意气飞扬,目无难事,不如在我身边,可以随时督饬,不致荒废学业。明年出来,万里长途也可增长些许见识,所以这回太太率领儿女出来,我倒是很赞成的。” 这位实胚胚的姨太太,听了她老爷的一番大道理,也是似解非解,只有唯唯称是。干侯就顺手抽毫拂笺,写了一封回复家中的信,信内无非应许他们出来,叮嘱沿途小心的一番话。这位姨太太站在旁边,又送了几口水烟,斟了一杯香茗,就闲得无事可做。忽然灵机一动,摆动她的百褶湘裙,行如流水的出了屋子。 半晌,干侯刚刚将信皮写好,听得堂屋外边许多脚步声响。一个老妈子进来说,请老爷到姨太太房里更衣,堂前香灯已经预备好了,还有内宅几个听差的爷们,都预备着站班叩喜呢。这个消息立刻震动全衙,上自钱刑两幕,下至三班六房,都按班进来道喜。后来同城的文武官僚也都知道了,纷纷道贺,自有一番应酬热闹,这且搁下不提。 且说干侯的故乡下灶村内,有一天,吴宅门口挂灯结彩,热闹非凡,门口河埠停了几只五道篷三支橹全身彩油的座船,同几只脚划小船(绍兴船大半画着五彩花卉人物,另有一种脚划船,手足并用,快如奔马)。门内老少男女,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原来干侯的儿子壮猷中了举人,拜了座师,吃了鹿鸣宴以后,从省城回到家中,一时远近亲友都来道贺。壮猷的母亲陈氏系出名门,原是个贤母,见了儿子中举回来,虽然梦里都笑得合不扰嘴,可是当着儿子的面,也着实勉励一番。而且希望他格外上进,抡元及第,与干侯的意思,可算得异床同梦。 话虽如此,还是择了这一天黄道吉日,安排筵席,祭祖敬神。顺便邀集远近亲友,同几个村中上年的父老,开阁飞觞,为儿子举行开贺的盛典。门口河埠停的凡只大小船只,就是众亲友乘坐来的。还有本村的人们都知道吴府少爷中了举人,今天开贺,无不扶老携幼,到吴家门口,东一张西一望的,来趁热闹。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早已自告奋勇,进门来充个临时当差,既可油油嘴,事后还可得个喜贺封。 这时厅上厅下都已坐席,壮猷毕恭毕敬的挨席依次斟了一巡酒,道了谢,然后回到几位长辈的席上,坐在主位陪着。其余的席上,就请族中几个平辈陪坐。至于内房女眷们的席上,自然是陈氏同她的女儿娟娟分头应酬。好在这位娟娟小姐,虽然小小年纪,可是姿容端丽,应对从容,来的一般女眷们,没有不喜欢她的。最奇怪的是这位小姐,虽然生长深闺,不及乃兄饱学,但是智慧天生,料事明决,宛如老吏断狱,有时壮猷还得甘拜下风,所以一般亲友女眷们,都戏称她女诸葛。你看她在这钗光鬓影之中,莲舌微舒,莺声嘤嘤,而且巧语解颐周旋中节,惹得各席女眷们又怜又爱,满室生春。 在这上下喜气洋洋内外觥筹交错的当口,就只忙坏了一个人。这个人清早起来,水米不沾就奔上奔下,布置一切,等到客人到齐,他又指挥一般临时当差,各处张罗。这时内外开席,格外足不停趾的忙得不亦乐乎,百忙里还要顾到大门口闲杂人等混进来,来一个顺手牵羊。这个人就是吴家的一个得力长工,他姓高,人人都叫他高司务,年纪也不过二十有余,三十不足。因为他戆直异常,做事得力,吴家上下没有一个不赞赏的。尤其是壮猷兄妹二人,时常说他生有异禀,绝非久于贫贱之人,所以壮猷格外顾恤他,当他一家人看待。原来这个高司务,到吴家做长工的来历与众不同,趁这时吴家内外欢宴的当时,不妨表明一番。 这个高司务原是本村的人,因为他母亲早已亡逝,从小就跟他父亲打猎为生。后来父亲故去,家中只剩他一个人。这时候,他已年近二十,生得容貌魁梧,膂力过人,就携着父亲遗下的打猎家伙,每天清早独自出去,到周围百里内的山林中,猎点獾鹿雉兔之类,向各处兜卖度日。本村吴家也是他的老主顾,有时候还弄个活跳跳的松鼠、咯咯叫的草虫,送与吴家少爷小姐玩玩,所以壮猷兄妹从小就认识他。有一天,村中的人们看他早晨拿了猎叉猎枪出去,从此就不见他回来,都以为他遇到毒蛇猛兽,遭了不测!派人四下山里去找他,也不见一点踪迹,只好代他把他的一间破房子关锁起来,好在屋内别无长物,无须特别照顾。可是他这一去不返,弄得满村疑神疑鬼,议论纷纷,连壮猷兄妹两个小心眼儿,也怙惙了几天。后来日子一久,也把他淡忘了。 到七八年后,正值壮猷入泮那一年冬天,连日大雪纷飞,满山遍野的雪积得一尺多高,官路上静荡荡的绝无人迹。忽然有一天,关锁了七八年的破屋子的隔壁,有个邻居老头儿,一早起来,打扫门前雪路,一眼看见破屋门口倚了一支茶碗口粗细、撑大船用的毛竹竿,有一丈多长。这个老头儿看到这支撑船竹竿,心想左右邻居用的都是划桨小船,这是谁搁在这儿的呢?正犯怙惙,猛然间,呀的一声,破屋的门开了开来,把这老头儿吓了一大跳!再一细看,从又矮又烂的破门里,躬着身钻出一个又高又大的汉子来。头顶盘着一条漆黑大辫,身上穿着簇新粗蓝布棉袄裤,脚上套着一双爬山虎,手中拿着一个破畚箕,装着满满的灰土,大踏步出门来,随手往墙角雪堆里一倾。一回身,看见隔壁门口站着一个老头儿扶着扫帚,满面诧异的望着他,他立刻把破畚箕向破门内轻轻一抛,走过去向着老者叫道:“大伯伯,你还认得我么?我就是打猎的高某呀。”这老头儿瞪着眼,颤巍巍的走近一步,向大汉看了又看,忽然回头大叫道:“这可了不得!七八年不见的高家侄子回来了,你们快出来呀!” 这一嚷不要紧,立刻从两边破门破户里,挤出了许多男女老少,奔过来把这大汉和老头儿两个人包围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喧扰不清。这时大汉趁势就向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朗朗的说道:“高某在七八年前进山打猎,逢着一个父亲的老友,当天带我到外省去做事。因为去得匆忙,来不及回来同诸乡亲告别,承请乡亲不以为意,反替我照顾这间破房子,心里实在感激得说不出来,只有在这里谢谢诸位了。”说着,又向众人打了一躬。 这时候,就有几个他父亲生前的老友,同几个他小时候作伴的近邻,走进来问长问短。他就邀着他们到他的破屋里边来,众人就跟着他到了屋子里边,把这屋子挤得水泄不通,门口兀自塞满了人。众人看他屋里,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张破床上放了一个没有打开的铺盖卷儿,和一个大包裹、一把雨伞。从前打猎的家伙一件也没有了。就有人问他,这七八年在外边做些什么事?他说:“无非做点小买卖,有时帮人做短工,混了几个年头,也没有什么出息。现在回到家乡,也不愿出外去,也不愿再打猎,情愿在近处替人家做个长工,混碗饭吃就得。今天从官道上走回来,天还没有亮,又是大雪的冷天,所以不敢惊动乡亲,先把这屋打扫打扫,不想头一个就看见这位老伯伯了。”这时头一个见到他的老头儿,因为人多语杂问不上话。此时他也跟了进来,好容易得了说话机会,就紧接着他的话,颤巍巍的指着门口倚着的长竹竿,向他说道:“你走回来,怎么还扛着这支撑船的长竹竿?”他听了这话,似乎一愣,然后笑了一笑,含糊的对他说道:“这是一个撑船的朋友,暂时寄在我这儿的。” 从这一天起,他时常买点酒肉到他父母坟前去祭奠,就把祭奠的酒肉,请左右邻居一同来吃。有时候村里有用力气的事,他没有不争先帮忙,而且他的力气也大得异常!往往七八百斤的石头,两三人扛不动,他一人扛轻如无物。而且人还和气非凡,所以村中的人们,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可是他来的这一天,村中沸沸扬扬,传说了一桩不可思议的怪事。 因为这一天,城内有一个人,大清早来到下灶,办一桩要紧的事。出了县城,船也舍不得雇,就从官道上踏着一尺多厚的雪,一脚高一脚低的走了去。这时东方呈现鱼肚白色,映着一片漫漫的雪地,倒也四面朗澈,比平时格外的明亮,可是这般长的官道,也只有他一人踽踽独行。他走着走着,出城不到两里路,忽然向前一看,诧异得几乎叫出声来!原来他走的这条雪路上,一路都有两个并着的脚印,起先他并不注意,以为也许有人比他起得更早,走在前头。后来一路走过,都是一样的脚尖印,没有一个印着足跟的。最奇怪的是,头一个脚尖印到第二个脚尖印,相隔足足有五六丈远。一路过去,都是一个样子,用尺来量,也没有这么准。再一直往前看,也是一式无二。他一面走,一面想:天底下哪有用脚尖并着走路的人?也没有这么长的腿,一步就有五六丈远,就算他纵跳如飞,从来也没有听过能跳得这么远的。而且要一步不停的接连跳过去,一样的尺寸,一样的脚尖并着,一直跳了好几里路不改样子,无论多大能耐,也是办不到的。他越想越奇怪,奇怪得有点害怕起来,不敢往前走,深怕这个怪物在前面等着他。幸而回头一看,路上渐渐有人走过来,他就指点着奇怪的脚尖印,向后面走近来的人,连比带说的叫人来看。 绍兴的人们本来迷信很深,略微有一点奇怪的事,每每附会到神鬼上去,何况是有凭有据,亲眼目睹的事情。经这个人连比带说的说了一番,有的说是开路神走过的,也有的说是僵尸跳过的。这时候天已大亮,两头路上走的人,络绎不绝,早已把一路洁净的雪地踏得稀烂,要查考这个怪脚印的来踪去迹,也无从查考。而且这般迷信,大家只管疑神疑鬼、罚咒,也没有打这个主意。一忽儿,这个怪事传到下灶,又经看见的人添油加醋的一说,格外神乎其神,弄得一村的人沸沸扬扬,议论这桩怪事。但是这个怪脚印,究竟怎么一回事呢?作者也要卖一个关子,打一个闷葫芦,略待后文交代。 现在且说打猎的高某回来不到几天,恰值吴壮猷中了秀才,壮猷的母亲也一样敬神祭祖,不过没有象现在中举的热闹罢了。这时吴家正缺少一个长工,本村的人就把高某荐了进去。壮猷一看他,长得伟岸雄壮,声若洪钟,虽然仍旧农家装束,与从前打猎时候的形状,迥然不同。试了几天工以后,见他举止沉着,勤奋异常,非常合意。尤其是这位娟娟小姐,引症柳庄麻衣的相术,说他虎头燕颔,千城之相,这样一来,上上下下格外另眼相待。直到壮猷中举开贺,已经在吴家过了两个年头,日子一久,吴家知他诚实可靠,一切粗细的事务,推心置腹的交他经营。这位高司务简直象吴家的总管一样,所以壮猷中举开贺的一天,他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天,席散送客,已经日落西山,有几个路远的亲眷,吴家殷情款留,重新细酌谈心。恰巧这几天是月到中秋分外明的时节,一轮皓月早已拥上庭梧,壮猷豪兴勃发,就这几位留宿的亲戚们,移席到厅旁一座三面开窗的小楼上,来一个举杯邀明月。这座楼三面都开着窗户,正对着金鸡、玉虬两座山峰,所以楼窗口挂着一块匾叫作对山楼,平日为壮猷静读之所。琳琅四壁,雅洁无尘,高司务早已指挥下人们,在窗前一张红木八仙桌,布置好时馐佳果,壮猷就同这般亲戚们上楼来,揖让就座,洗盏更酌起来。这时首座有一位壮猷的长亲,道貌岸然的说道:“室雅何须大,象蕴之这样俊雅不群,方不负此雅室。”又有一位须发苍白的老先生,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现在城内的富家子弟,把书房装饰得精致绝伦的很多,可是缥缃万轴,也无非是表面的装饰品,还不是终日斗鸡走马,何尝到那精致的书房内,静静的用一回功呢?要象我们这位老侄台下帷刻苦,真可算得凤毛麟角了。到底皇天不负苦心人,所以这次秋试一举成名,将来蟾宫折桂,衣锦荣归,也必定稳稳的捏在掌中的了。”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转弯抹角的,把壮猷恭维得不知所云。 壮猷正想谦逊几句,忽然,坐在隔壁的一位,结着曲蚓小辫、穿着二蓝茧绸夹袍子的一个冬烘先生,抢着说道:“读书人到了三考得中,才算有了交代,但是谈何容易?一要祖宗积德,二要自己用功,最要紧的,还需风水好。我们绍兴文风之盛,全在山明水秀上。当年上辈传下来说,倘然城内龙山上面的魁星阁上发现红光,照澈全城,这年必定出个状元。倘然这儿的金鸡、玉虬两座山上,发现两道白光,直上霄汉,这年必定有个将星出现。原来红光就是山川发越的文气,白光就是剑灶内的剑气,这是应验不爽的。今年魁星阁上的红光,听说城内已经有人在半夜里看见过一次,或者就应验在我们蕴之老弟身上,也未可知。” 经这位一说,格外把壮猷窘得如芒在背。幸而首座上,道貌岸然的这一位,老气横秋的来了一句:“齐东野语,姑妄听之。”总算为壮猷顺了一顺气。可是隔壁座上这位曲蚓小辫,原是个风水先生,研究堪舆之学,颇为有名,自以为这一番话大有道理,对于首座这一句断语,大不服气,还觉得有点暗含着说他恭维不得体,越想越不是味儿。正想引经据典,来一番辩正的话,忽然墙外一阵喧哗,好象有无数村男村女在门口嚷闹一般。这阵喧哗过去,又听得窗下有一个人,长叹一声,似乎还听得他说了一句:“彗星扫野,剑气腾霄,正是我辈一献身手的时候了。” 壮猷听得,似乎是高司务的声音,就立起身到窗口俯身一看,看见梧桐树下有一个长长的身影,背着手正在来回踱步。壮猷朝下问道:“是高司务吗?”这个人听得楼窗口有人问他,仰着头说道:“少爷,要添酒吗?少爷看到这颗怪星了吗?” 壮猷抬头一看,一轮皓月之外,星光万点,与平常一样,何尝有什么怪星?正想再问楼下,忽听背后有人唤着他的号连声说道:“蕴之,蕴之,在这儿,在这儿。怪呀,怪呀!”他回头一看,席上一个人都不剩,满聚在那一面的窗口,各个仰着头望着。他走过去探身一看,果然西南天角上有一颗大得异常,赤有火苗的怪星,在天上闪闪发光。而且细看起来,光芒分射,支支可数,宛如扫帚一样。其中另有独出的一枝,光芒形同箭竿,远看去,射出来的光芒,足有四五尺长。 此时一轮明月,偶然被一块浮云遮盖,这颗怪星越显得光夺日月,仿佛半天里悬了一具极大的红灯,把满天的无数小星弄得暗淡无光。这时楼上的一般亲戚,又颠头簸脑的各抒怪论起来,壮猷也不去理他们,兀自倚着窗槛,望空出神。心想这种彗星,就是古人所说“搀抢”,又叫“孛星”。照历代的史实,发现这种彗星绝非吉兆!现在西南各省,正在闹天地会、哥老会,朝廷的官吏又腐败不堪,恐怕不久就要大乱!想起父亲宦游万里,还没有接到平安复信,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正在痴痴驰想的当口,忽然觉得后面有人把他衣襟一扯,回头一看,高司务已立在他身边,低低说道:“时候不早,少爷同诸位亲戚老爷们,早点安息吧。” 壮猷回身,皱着眉向几位亲戚说道:“这颗彗星果然来得奇怪,恐非国家之福,父亲远在云南,实在放心不下。” 众人看见壮猷记挂父亲,满面愁容,也就无心畅饮,草草终席。壮猷陪着他们下楼,请他们分头在客房安息,自己就到后面向母亲妹妹说明究里。哪知陈氏同娟娟及一般留住的女眷们,也因为看到这颗怪星,想起云南的丈夫,又想起翌年同儿女到云南,不觉眉头都起了个老疙瘩。壮猷看见母亲愁闷,不敢再说什么,反说父亲见识比我们自然高得多,好在不久就有回信来,父亲一定有指示我们的话。何必因为这颗星,就无缘无故的担忧呢? 正在微微解说的时候,一个老妈子进来说:“高司务请少爷出去说句话。” 壮猷想今天事多,高司务或者有请示的地方,就立起身来,对娟娟道:“时候不早,妹妹请母亲同几位亲眷们,早点安息吧,我出去料理料理,也要睡了。”说罢,走了出来,见高司务立在院子里等着他,就向高司务说道:“你忙碌了一整天,也早点安息吧,有事留着明天再办不好吗?” 高司务微笑着轻轻说道:“少爷体谅我,可是有一位客人不肯体谅,要我伺候着他呢。”壮猷听了一愣,说道:“前面客人不是都已安睡了吗?” 高司务接着说道:“不是这几位客人,这个人也许还没有来呢。” 这样一说,壮猷越摸不着头脑,高司务又轻轻的说道:“少爷可以睡了,房内不要点着灯,我就在少爷房门口坐着,倘然外边有点奇怪响动,千万不要出来,也不要高声叫唤。” 壮猷虽然听得离奇莫测,知道他素来诚实,今天他这一番话,必定有他的用意。可是说得太突兀,不能不问个水落石出才安心。于是一面向外边厅屋房里走,一面问高司务道一“你此刻说的话,我一点不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高司务说道:“到了少爷卧房里再说。” [book_title]第二回 游戏出风尘 韫椟藏珠何妨厮姜 恢奇共樽酒 筠帘梧院小驻豪踪 原来壮猷卧室,就在厅旁对山楼底下的一间屋子里。这座小楼,本来只有两楼两底。楼上作为书室,两间打通,较为宽敞。楼下分内外两间,壮猷将内室作为寝室,外间空着,略微布置一点古玩字画,恰也幽雅非凡。这时壮猷在前,高司务在后跟着,业已走到门口。高司务抢先一步,打起湘帘,让壮猷进去,然后跟着到了屋内。看到里间外间都点着红烛,高司务先将古铜烛台上面的烛花剪去了一些,屋内顿时光明。壮猷就向琴台前面的椅子上一坐,抱着膝,静等高司务说明说明。 这时一轮明月依然,照澈大地,满院子梧影参差,好象浸在水里一般。高司务且不说话,先走到窗口,抬头向四面一望,然后掩上窗门,走到壮猷面前站着说道:“从前我在外省混了几年,对于江湖上的门槛略微知道一点。今天厅上款待众亲友的时间,大门口挤满了人,我偶然一眼看见人丛中,有一个摇串铃背药箱的过路郎中(南方大夫叫郎中),生得獐头鼠目,两只骨碌碌的贼眼,向厅上瞧个不住。 “我以为这个过路郎中,虽然有点道路不正,偶然息息脚,瞧瞧热闹,也是有的。后来我出去招待众亲友船上的船夫吃饭,这个过路郎中仍旧在门口左近,向一个本村人打听咱们家里人口多少?做什么官?我就留了意,知道这类走江湖的郎中,大半同线上朋友有来往的。我们虽不是真真富厚之家,可是在这个村子里,总是独一无二的大家。何况老爷在外做官,谁不知道?容易被这般人窥觑,也许这个过路郎中是来探道的。 “那时心里虽然这样想,究竟也没十分把握,可是终放不下这颗心,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又到咱们屋外看了一遍,果然被我寻到一点证据。就在这个对山楼墙外,不高不低的画了一个很小的白粉三角形,角尖朝上。这处墙外本来是僻静的地方,墙内恰巧一株梧桐树的枝条伸出墙外,从墙上进来,既可蔽身又可垫脚,原是最好不过,而且他们留下的记号,也有许多讲究。 “他们的黑话,画记号叫作定货。一方面晚上可以认清进来的地方,一方面倘然同道路过看见记号,就知道已经有人定货,可以不必再进来,免得伤了同道和气。至于他们的记号,一路有一路的样式,也记不清许多,不过这个三角形尖朝上的记号,知道是他们里边资格较深、有点能耐,能够独来独往的一种标志。次一点的,角尖朝下。最下等的,随便画个圆圈形,那就是撬门挖壁洞的劣等货。今天这个贼人,虽然有点能耐,我自问还克得住他,绝不叫他动咱们家里一草一木去。少爷用不着担惊,尽管照常安睡好了。” 壮猷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闻所未闻。倘然高司务所料非虚,也许此刻贼人就在墙外。想到这儿,觉得毛骨悚然,窗外梧桐叶被风咯略刮动,院子里月光花影略略参差,都疑心到贼人上去。高司务看他变貌变色的神色,知道他是个文弱书生,年纪又很轻,没有经过风浪,就安慰他道:“贼人来的时候,差不多都在子时左右,此刻还早呢。横竖您一点不用担惊,交给我办,绝没有错,您安睡吧。” 三番五次催他睡,壮猷坐在椅上总不动身,沉思了半晌,向着高司务说道:“你虽身高力大,贼人也许带有利器,又许不只一个,趁这个时候,咱们把人都叫起来暗暗的埋伏起来,把他捉住送官究办,不很好吗?” 高司务听得连连摇手道:“我的少爷,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贼人是要偷点值钱东西,不是来要命的。再说为一个毛贼弄得大动干戈,也犯不着。万一不来,岂不是一个大笑话。”他虽然这样说,可是壮猷不听信,依然东张张,西望望,弄得草木皆兵。这样耗了许多时候,高司务看他这份稚气,懊悔不该预先对他说出来,这样子两个人耗着,反要误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向壮猷道:“少爷,外边有钱串子存着吗?” 壮猷道:“怎么没有?里间床下就有二十几贯钱存着。”(昔时都使用铜钱,南方一千钱为一贯,用麻绳串成)边说边往里屋走去,指着床下叫他去看,说道:“这几十贯钱,原是今天开销剩下的,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高司务笑道:“就用这个钱同贼人开个小玩笑,可以打发他走路,下次不敢再到我们村子来纠缠。”说罢,就俯身把床下二十几贯钱,一齐撩在身上。走到外间,又都堆在一张琴台桌上,又把古铜烛台的残烛,取下来,换上一枝整的点着。布置已毕,走到窗口开窗一探头,又随手把窗虚掩上,回身看见壮猷立在里屋门口,痴痴的望着他。高司务走过去,悄悄的说道:“此刻快近三更,那个话儿也许快到来,您既不愿睡觉,在暗地里悄没声儿瞧着,取个乐儿,倒也不错。” 这时壮猷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药,可也料到几分,知道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一种举动,反倒沉住气,随他摇布,决意看他一个究竟。两个人沉默许久,壮猷忽然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正向着高司务开口要问,猛听得院子里哒的一声,仿佛墙外掷了一颗小石子进来。高司务向着他连连摇手,一迈步,跨进里间,一口先把烛光吹灭,然后拉着壮猷坐在床边,附耳轻轻说道:“那话儿来了,你悄悄的坐着,不要动,回头我叫您出来,您就出来。”说毕,就觉得他飘身而出。此时壮猷侧耳一听,内外静寂如墟墓一般,只有外间桌上独光透了进来。默坐了半晌,又听得庭心嗒的一声,一声过去,梧桐树上的叶子,也象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响了一阵,又岑寂起来。许久许久,似乎窗口有微微响声,再听又没有动静了。 忽然从外间射进来烛光,微微的晃了几晃,就听得高司务在院子里轻轻向一个人说道:“见面有份,拿不了许多,分一半好吗?”似乎另外有一个人叽喳了几句,听不真切。又听得高司务说道:“你说的行话,我全不懂。咱们这么办,这个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咱们现在请这个钱的主人出来,替咱们分一分,你道好吗?”说毕不等那个人开口,便又轻叫道:“少爷,客人来了,你出来吧。” 壮猷在里边听得暗暗好笑,想到外间暗地里看一看贼人的形状,听得高司务叫他出去,知道有他保镖,出去不妨事。当即起身来,走到外边一看,有一扇窗户已经敞着,院子里的风飕飕的吹进来,把琴桌上的烛光,吹得四面摇摆。顺眼一看桌上堆的钱串,似乎短了十几串。走到窗口借着月光向庭心一望,只见高司务一只手,拉着一个短小精悍通身黑衣的人,远看去,好象很亲热的并立着谈话一般。 此时壮猷在窗口一探,高司务就对他道:“请您把门开了,到院子会一会这位佳客。” 壮猷一笑,就把中间的门一开,立在台阶上,仔细打量那个贼人。看他黑帕包头,穿着一套紧身俐落、上下排扣的黑色衣裤,腰间挂着一个皮囊,左右肩上,分搭着几贯钱串,衬着一张瘦骨脸,活象社庙里泥塑的小鬼一样。此刻一只膀子被高司务执着,一声不哼,好象咬紧牙关、极力忍着痛的样子,但是头上的汗,被月光反映着,显出来颗颗晶莹可数。 原来贼人的膀子被高司务握住,好象束了几道铁箍,愈收愈紧,痛彻心脾!此时高司务知道他受够了,猛的一松手,那贼人身不由己的倒退了好几步,腿上一用劲,才稳住身子。那只膀子兀自动弹不得,只能瞪着双耗子眼,向着高司务一跺脚,说道:“好,今天算我栽了,走的不算好汉,由你们摆布吧。” 高司务冲着贼人走近一步,冷笑一声,说道:“朋友,这儿不是充硬汉耍骨头的地方,倘然要得罪你的话,你想走不也成。可是活说回来,咱们平日无怨无仇,何苦凭空与你过不去?今天你栽了一个小小筋斗,只怪你自己眼光不透,耳根不清。你要知道,这吴家是书香门弟,清白人家,虽然有人在外做官,依然两袖清风,绝不是贪官豪富,藏着许多珍宝。倘然是江湖上响噹噹的脚色,绝不愿意进来的。偏你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又不开眼,看见这几十贯钱,暗地里就扮了一个鬼脸,两只眼笑得没有缝。那时我就在那屋子里,你虽然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你这副鬼脸,想到你墙外画的三角形,看你这份穷形极相,你真的有点不配。” 这一番话,说得贼人呆若木鸡,连台基上立的壮猷也听得呆了。这时高司务又开了口,冲着贼人说道:“常言道贼无空回,你既进来,咱们也不好意思叫你空手出去,现在咱们这么办。”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内,迅速地把琴桌上的钱如数扛在两肩上出来,又把贼人肩上的钱也拿过来,加在自己肩上,反指着钱对贼人说道:“这三十几贯钱,大约有百来斤重……”一言未毕,他冲着靠外边的墙,走近一步,身形略矮,两膊微振,一个“旱地拔葱”就扛着钱上了墙头。也不转身,一眨眼,又半尘不惊的跳落当地,微笑着对贼人说道:“你照这个样子,扛着钱纵出去,这二十儿串钱如数奉送。倘若不能,你瞧,这儿也有两串钱,略表微意。可是从此以后,不准你到这个村子来。”说毕,把肩上的钱都撩在地上,两手一叉,静看贼人怎么办。 贼人肚里明白,今天碰到了行家,虽然自己单身跳得过墙,但是要扛着百来斤重的钱串,就万难跳得过去!这所谓艺高一着缚手缚脚,到此地步,没得说,立刻老着面皮,走过来向高司务连连打恭,说道:“老师傅,真有你的,早知道老师傅在这儿,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进来冲犯您老人家!现在请您恕我初犯,高高手儿,放我出去吧,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德。至于老师傅赏我的钱,万不敢领的。”这一番话,倒也说得宛转动听,果然这位高司务点了一点头,说一声:“去吧。” 不想这道赦旨出口,忽然立在台阶上的壮猷突然说了一声“且慢!”这一声不但把贼人吓一跳,连高司务也自愕然,原来高司务对着贼人露了一手能耐,又把贼人连训带损的说了一番,壮猷立在台阶上默默无言的听着。心想:高司务原来有这样的惊人本领,平时深藏若拙,不肯依恃本领去胡作非为,情愿低首下心的为人仆役,这种克己功夫就是向宿儒饱学一类的人去找,也很难遇见的。 壮猷这样一想,把高司务这个人,从心坎里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自己默默的站着,真有点自惭形秽,恨不能也走过去,侃侃的发挥一阵。可是搜遍肚肠,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只好依旧作个壁上观。等高司务对贼人说了一声去吧,不料这一声去吧,倒把他的文机触动,而且连带动了他书呆子的主意,就突然的说了一声且慢。然后慢条斯理的踱了几步,对高司务说道:“你对他说,我还有几句话对他说呢!” 贼人何等机警,早己看见台阶上立着一个文绉绉的雏儿,一定是这家小主人,此时不等高司务开口,赶快走到壮猷面前,屈腿打了一千,道:“求少爷开开恩,放我出去吧。”壮猷摇着手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劝你几句,因为你也是父母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也有一点小能耐,何必干这个没出息的勾当?你看做贼的人们,哪一个有好结果?就是做一点小买卖,一样也可以安身立足。从今天起,我劝你回头是岸,改过前非!现在我把这地上堆的二十几贯钱,如数送你,作个小买卖的资本,你就拿去吧。” 这贼人听得心花怒放,心想今天逢凶化吉,依然没有白来。偷偷的看了一看高司务的颜色,看他对着壮猷不住的点头,似乎不至于阻拦,就立刻冲着壮猷,趴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口里还说谢谢少爷的成全,立起来又冲着高司务叩下头去。高司务微笑着说道:“不用谢我,记住少爷的话,不要口是心非。就算你自己的运气,但是你这许多钱怎么拿呢?” 贼人一听,顿时一呆,心里想:对呀!一齐扛在肩上,不要说跳过这座墙,就是一步步走,也要出点大汗。难道我还叫人家开了大门,把我送出去不成?这时把贼人难住了,弄得他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高司务冷笑了一声,说道:“没出息的东西,下次不要再来丢人现眼,此番老子好人做到底。走,老子代你扛出去吧。”这一来,贼人又千谢万谢,正在这个当口,忽然空中猛然一声巨喝,说道:“且慢!” 这一声,宛如晴天里起个霹雳,连高司务也吃了一惊!喝声未毕,从梧桐树上,一阵风的跳下一个怪汉来。不料这个怪汉眺下来与贼人一照面,把贼人吓得屁滚尿流,钱也顾不得要,拚命的往墙上一纵,攀住墙头,连爬带滚翻落墙外,逃得无影无踪。怪汉一看,贼人跑掉,哈哈大笑道:“权且寄下这颗狗头。”一挺脖子,向着高司务说道:“六弟真是忠厚人,这种小丑便应一剑了却,何必同他废话。” 此时高司务业已认清是谁,立刻满面堆笑的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二师兄,做梦也想不到师兄在深夜光降。此地不是谈话之所,请里面坐,容小弟拜见。”回头一看壮猷,踪影全无。 你道壮猷如何忽然不见,原来他干了二十几贯钱的义举,正在得意洋洋的时候,猛然半空里又有人大喝一声“且慢!”这一声,不知是人是怪,几乎把他魂都吓掉!接着一个怪汉飞的一般从树上飘下来。一看这怪汉,满颊虬髯,满头乱发,在这须发虬结当中,隐着一双大目,炯如骇电,闪闪逼人。身上又穿着一件硕大无朋的破衫,把前襟曳在束腰汗巾里面,露出一双毛腿,赤足套着一双破靴,这个怪相活象戏上嫁妹的钟馗一般。 壮猷自出娘胎,何曾见过这种人物,吓得他一步一步的望后倒躲,躲到门口,一溜烟进去不敢出来。此时听得这怪汉是高司务的师兄,心里略安,等到他们弟兄携手进来,便壮着胆迎出来。借着灯光仔细一看,见这怪汉虽然一身落拓不羁的样子,可是广颡隆准,阔口丰颐,加以两道浓眉底下衬着一双开阖有神的虎目,着实威武异常。这时怪汉进门,也看见屋中立着一个丰神隽逸的少年,未及开口,高司务抢着对怪汉说道:“这是此地小主人,今天正是中举开贺的日子。”又对壮猷道:“这是俺的二师兄,虽然外表生得粗鲁,倒是满腹经纶,也曾中过进士,也曾做过县官,因为……” 话到半截,那怪汉一声怪笑,声若洪钟的说道,“这种鸟事,提他则甚?今天既然这位中举开贺,俺算一个不速之客,拿点酒来,作个长夜之饮,倒也痛快。” 高司务知道他这师兄脾气古怪,嗜酒如命,连声道:“有,有,待小弟去拾掇前来。” 说毕,就迈步岀门,忽又回身进来,对壮猷道:“这位师兄不比俺一肚子草料,或者同少爷谈得上来。”又笑对怪汉道:“有一桩事要请师兄原谅,谈话时请压点声儿,因为那边住着几位贺客,免得他们闻声惊怪,纠缠不清。” 那怪汉略一点头,说道:“俺理会得。”高司务方才匆匆自去收寻酒肴。 , 屋内壮猷同怪汉略事寒暄,各问姓氏。方知这怪汉姓甘,湖南人氏,江湖上因他时常使酒骂座,都叫他甘疯子,他就以此自号,把真名真号隐埋不用。壮猷听得高司务说他中过进士,猛然记起父亲中进士那一年的同年录上,确有一位姓甘的湖南人,而且还记得小的时候,常听说姓甘的许多异事,与这座上怪汉的举动,暗暗吻合。于是话里套话问到怪汉科第的年月,证明的确是父亲的同年,这一来,立刻矮了一辈,重新以晚辈礼见过,改口称呼年伯。哪知道这位年伯满不理会,一忽儿诙谐百出,一忽儿据史引经,词锋汩汩,口沫四喷,弄得壮猷插不上嘴,只有唯唯称是的份儿。 这当口,高司务已侧着身进来,左胁下夹了一坛状元红,右手托着一大盘菜。先把一坛酒轻轻放在当地,然后把盘内果肴杯箸,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甘疯子一看他面前放着一大坛酒,立刻浓眉一扬,咧着大嘴立起身来。把破袖一卷,伸出一只巨灵般的大掌,按着酒坛的泥封,只一拍一旋,就把尺高的泥团取下来,又把几层箬封一揭,突的一阵清醇的酒香,直冲上来。甘疯子脖子一仰,腰板一挺,冲着高司务一竖大拇指,纵声大笑,道:“好酒,好兄弟,这才是愚兄的知己。” 高司务指着外边,连连的向他摇手。甘疯子把脖子一缩,用手一掩自己的阔嘴,一回身,又蹲在坛边,嗅个不停。猛的两手把酒坛轻轻一举,大嘴凑着坛口,接连咕噜几声,重又慢慢放下,咬嘴吮舌的直起腰来,颠头簸脑的说道:“好酒好酒!真不虚此行!”一眼看见桌上杯箸肴果,已是星罗棋布的摆满了一桌,就向壮猷一拱手说道,“来,来,来!老夫不拘小节,主人亦非俗士,毋负美酒,快来痛饮。” 壮猷此时被这位年伯略一熏陶,也知道对待这种狂客毋须拘谨。可有一节,高司务与自己分属主仆,这位年伯与他却是同门,这个局面,又怎么办呢?低头一想,恍然里钻出一个大悟来,立刻走到高司务面前,恭恭敬敬的兜头一揖。弄得这位高司务不知所措,说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壮猷很郑重的说道:“高先生身怀绝艺,深自隐晦,委屈在舍下好几年,晚辈今天才明白,已经惭愧万分!何况又是年伯的同门,从今天起,赶快改了称呼,免得折杀晚辈。而且晚辈还有一桩心事,此时暂且不提,将来禀明双亲,再同两位前辈慢慢商量。”说毕,又是深深一躬。 此时高司务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甘疯子从旁微微一笑道:“在世俗眼光中,自然有此一番拘泥。倘从咱们这种人讲,风尘游戏,富贵浮云,偶为主仆,何关大体?现在这位老弟台,既然诚意拳拳,倒也不辜负他一番好意,彼此暂且脱略形迹,六弟也毋须固执。来,来,来!浮文扫除,吃酒是正经。” 于是彼此就座,开怀畅饮起来。席间壮猷不免问长问短,高司务就把自己以前的行踪,同这位甘疯子的来历,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这一夕话,使令作者秃了笔,从此也就是本书的正文。直到本书结尾,才能回过笔头,点明高司务隐身厮养的原因,和甘疯子来到吴家的线索。) 原来那一年,高司务清早扛着猎枪猎又出门的这一天,正是深秋气爽宜于打猎时节。他先到近村山内溜达了一回,因为没有猎到值价点的野物,他又翻山越岭走了好几十里路,在人迹稀少的山头,又猎了几只文雉、野兔,一齐挂在叉上。觉得有点饥饿,就在山腰一条溪涧旁边,挑一块磨盘大石,放下家伙坐下来。从腰里掏出干粮,随意吃了一顿,又顺手掬着碧清的溪水,喝了几口,润一润喉咙。这样休息了顿饭时候,抬头一看,日已近午,便立起身预备回去。忽然一瞥眼几十步开外,那一边溪头的松树底下,有一只长身细腿,大逾山羊的麂,身子靠着树,不住的来回擦痒。一忽儿,双耳一竖,跑到溪边,伸着长长的颈,喝那溪水。 高司务一看,喜出望外,因为这几百里山内,象虎豹一般的猛兽从来少有,最贵重的野兽,就是这种麂,味既鲜美,皮毛也称上品。不过麂性机警,而且细长的腿奔越如飞,猎取颇不容易。这时高司务赶快一伏身,摸着猎枪,再向怀里掏火绳(昔时猎枪,内装火药铅子,外引药线,用火绳燃发。后来改用铜帽子代替,皆光绪前民间旧物也),不料空无所有。四面一找,原来俯身淘水的时候,掉在溪内了。猎枪没有火绳,等于废物,只可夹在胁下。捡起那支猎叉,把叉上的野物转曳在腰里,鹭伏鹤行的向前走了几步,把身子隐在溪旁枯草里边。微微抬头向对岸一看,哪知这样一耽延那只麂已不在溪边喝水,义回到溪头松树底下,啃地上的草去了。 幸而这条窄窄的溪,一跃可过,距麂所在,也不过三四丈远。高司务又悄悄的向前走近几步,右手举起猎叉,觑得准确,把叉使劲一掷,轻轻喊着,满以为这一叉必中无异。那把叉去得快,麂的腿更快。因为雪亮的钢叉头,从日光底下递掷过去,一路银光闪闪,早把那只麂惊得弩箭离弦一般飞跑开去,跑得老远,还立定回头探看。恰巧那只钢叉,不偏不倚钉在那株松树身上,余势犹猛,叉柄颤动,又把它吓得连奔带窜,跑上山头。 高司务一击不中,恨得把牙一咬,夹着枪,一纵过溪,顺手把钉在树上的叉拔下来。追上山顶,四面一望,哪有麂的踪影?痴立半晌,正想回转,忽听得对面山坳内一阵锣响。四面环抱的山岗,空谷传声,都是铛铛之声,好象有千百个人鸣锣一样。锣声响处,从对面山坳转出一群人来,头一个人手搀着一面小锣,肩上扛着一块木牌,后面跟着十几个人,也象猎户装束,最后还有许多村男村女一路喧嚷着跟着走。心想这是干什么的?不觉信步往山下走去,想过去看个明白。可是从这边走到那边,虽只一箭之遥,因中间隔着高高低低的山田,只可迂回着兜过去。 等到他走到对山,那群人已经转过山脚,走入松林里一个土地庙内去了。远望过去,似乎庙内挤满了人,那木牌却插在庙门口的地上。高司务紧走几步,赶到庙前,先不进去,走近木牌一看,牌上贴着一张纸,写满了字,似乎字上还有朱砂画的符。他原不识字,看得莫名其妙。正想迈步进门,不料门内正有一人低着头匆匆出来,几乎撞个满怀。他连忙闪到旁边,一看是个老头儿,穿一件长与膝齐满身泥垢的黑布马褂,束着一条不红不黑的腰巾,头上斜罩着一顶破烂的羽缨帽,一条花白小辫曲曲的搭在前面,原来是这儿平水镇的张地保。免不得叫他一声:“张老爹,你好呀?” 那张地保抬头一看,用手一指说道:“咦,原来是你,你倒是个机灵鬼,居然被你赶上了。也罢,看在你爹面上,换个别人,这宗巧事儿我还不高兴抬举他呢!我也不希罕你谢我,就把你腰里挂的雉、兔拿过来,与我下酒吧。” 高司务知道他是出名的张捣鬼,以为他说的一番话,信口开河,便笑着道:“老爹休得取笑,巧事满天飞,也挨不着我。此刻我在对山赶失了一只麂,听见锣响,望见老爹扛着这块牌,所以赶过来看个究竟,真个老爹今天穿得这么整齐,又有什么公事吗?” 张地保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你真不知道,这也难怪,但是你来得真巧,也算你的巧运。来来来!门口不是谈话之所。”就拉着高司务远走几步,到了一株大松底下,一齐坐在松根上。 那张地保指着插在地上的木牌道:“这块木牌上贴的是县里发下的告示,因为宁波、绍兴两府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四明山,凡两府各州县的大山小峰,都是这座山的分支。你想这座山多大多高,不料今年夏天四明山下出了一次蛟,把近山的宝幢县里的田庐牲口漂没了许多。不是这当口,咱们绍兴河水也涨了一涨么!也是受了四明山出蛟的影响,山洪暴发,直注下来的缘故。这还不算,前几天宁波府的官厅绅士们,往四明山踏勘出蛟地方的蛟穴,顺便到各处有古迹好风景的山头游玩。不料无意中看见有一处山地上,骨嘟嘟的往上直冒水泡,冒得有一尺多高。看见的官绅里边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大绅士,一看地上冒的水泡,吓得直跳起来,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不得了,冒水泡的地下,必定还有蛟龙潜藏,倘然天上一动雷雨,也许就要出来。这样一说,上至官府,下至老百姓,尤其是近山几个村镇,想到上次出蛟可怕,都吓得走投无路!几个无知村夫农妇,甚至跑到山上冒水泡的地方朝夜焚香叩祷,请蛟龙不要出来,也有朝天许愿,希望天爷爷不要动雷降雨。 “这时宁波的几个主要的官职,也知道事关重大,邀集缙绅会商了几次。后来由那位德高望重的大绅士,出个主意,雇了许多民夫,从发水泡的地方掘下去,一面指挥营兵端着洋枪,圈住掘口四面,倘然发现潜蛟,预备一阵洋枪,把它轰死。这个主意虽然不差,但是那个发水泡的地方,掘到十丈多深,还没有蛟龙的影子。非但没有影子,而且这般兵民在这座山内又纷纷发现了许多冒水泡的地方,这个情形报告上去,弄得这位大绅士目瞪口呆,一点没有了主意。 “官府一看情形不对,倘然水泡冒一处就有一个潜蛟,将来这许多冒水泡的地方都发动起来,这还得了?百姓遭殃事小,牵动前程事大,就急急的把这桩事奏上去,请省里指示。并因四明山地跨宁、绍两府,又知会了绍兴府。哪知省里下来的批文,无非模棱两可的官样文章,依然没有切实办法。那位首创掘土搜蛟的大绅士,觉得掘土无效,面上有点挂不住,又搜罗古籍引经据典的上了个条陈,条陈上有‘潜蛟所在,地面寸草不生,泥土松浮,容易分别。因蛟性亢毒异常的缘故,何妨悬赏募集两府壮年猎户,到四明山周围仔细搜查,必收威效’等语。最妙的是地冒水泡的一节,条陈内绝口不提,好象没有这回事一样。 可笑这般官府,连个主意都没,一看有地方绅士出主意,乐得顺水推舟。既可敷衍地方上的百姓,又可在上峰面前得一个办事认真的奖励,即使将来办得不善,这原是地方绅士的主意,怨不得官厅。于是雷厉风行的会同绍兴府,通饬各县,各处张贴告示。告示上的大意,就是‘募集两府所属壮年猎户三千名,到四明山搜掘蛟窟。倘能搜出潜蛟所在,因而消灭巨患者,赏银三百两,奖给两府游猎免捐执照一纸。数人或数十人共同掘得者,赏银公摊,另外各给本乡免捐猎照一纸。入山搜查期内,由当地官府指定住所,发给干粮’云云,这个告示各处一贴立刻轰动两府。” 张地保说到此处,在下要代他补充几句。因为“出蛟”这个名词,虽然由来已久,可是北方很少听过,也许有不明白“出蛟”是怎么一回事的。原来“出蛟”这一桩事,虽有点神秘,但是载在典籍,古往今来南方的人们屡见不鲜,确非齐东野语。据说蛟形似龙非龙,能大能小,全身好象鳄鱼,遍身铁鳞,又象穿山甲。最奇怪天地间本来没有蛟种,是由雄雉和雌蟒交合,才生出这个怪物来的。 雉蟒交合的时候,必定是疾风暴雨、雷电交作的一天。交合时,五彩纷华的锦雉张着双翅,蹲在树上,两只眼睛象斗鸡似的注定了蟒。那蟒的全身,盘在树上,昂着头,吐着信,两只怪眼也注定了雉。这样四眼交射,许久,许久,锦雉突然飞下树来,朝蟒乱跳乱舞,喔喔狂啼。那蟒一看锦雉飞下来,也立刻游身下来,在地上盘成一个大圈,把锦雉圈在中间,仍然昂着头,对着雉咯咯狂鸣,活象此唱彼和,载歌载舞一般。这时蟒身愈圈愈紧,最后把斑斓夺目的蟒身,盘成一个大锦堆,只剩一个蟒头,同锦雉贴身并着,依然四眼交射。而且那蟒的血盆大嘴,吐着伸缩不定火苗似的信舌,好象一口要把锦雉吞下去的样子。那只锦雉满不理会,只奋翅一跳,跳上蟒头,这时远看去,蟒头上象加了一顶富丽堂皇的宝冕。这样子又许久许久,这幕活剧才算结束,雉蟒各自狂叫一声,分头飞散。 那时地上就遗下一大滩蟒雉混合的精液,这精液渐渐渗入土内,自然的凝结成一个坚卵。每逢雷电风雨交作一次,这个卵就往土内钻深一尺,长大一倍。三年以后,入土当然很深,卵体当然很大,这时卵内就渐渐变成蛟形了,而且卵的周围,必定变成巨潭大壑,不过地面上依然看不出来。到了这个时候,卵内的蛟就破卵而出,在地下深潭巨壑内潜藏修养。等到相当时期,正值雷电风雨的时候,那蛟立刻夹着地中深谭巨壑的积水,天崩地陷一声巨震,破土而出,半云半雾的瞬息飞行千里,窜入大海。而且出蛟的当口,左近一带山峰,同时涌出几百道飞泉,如银河倒泻一般,东溃西决,直注下流,好象特意助长潜蛟的威势一样。所以出蛟的时节,往往一霎时田庐漂没,变为泽国,但是蛟归大海以后,也很迅速的风定水退,恢复原状。只有潜蛟出来的地方,必定变成面积极大的千丈深坑,就是用一个重量炸弹,也没这样的伟大力量。你想奇怪不奇怪,可怕不可怕! 话虽如是,也有预防的法子。倘然冬天大雪的时候,在山内看到圆圆的一块地方,一点没有积雪,或者附刚下过大雨,这块地面比别处特别干燥得快,掘下去必定可以掘出蛟卵。这个蛟卵,无论已经长得如何大小,一经掘出,就与寻常鸡卵一样,毫无危险。至于有蛟卵的地面,为什么积不下雪,存不了水?因为蛟体确系纯阳之体,异常亢热,因之蛟卵上面地土,也起了特别变化。 从前南边地方官视雪地搜蛟为一种例行公事,到前清洪杨以后,因出蛟的年份很少,也就不大理会,渐渐废止。其实古时“秋猕冬狩”的“狩”字,就有雷地搜蛟的工作包括在内。这样看起来,“出蛟”的一桩事确有来历,并非妄谈,不过这位张地保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对于出蛟捜蛟的来历,做梦也不会了解的。 [book_title]第三回 古刹惊泥丸 非鬼非魔尸居余气 深山搜蛟卵 疑真疑假别有会心 当时,张地保对高司务说明了木牌上告示的来由,就接着道,“现在各处猎户都想得这笔赏银,托人情,走门户,去报名上册。不是猎户,也想冒充猎户,弄得拥挤不堪。幸而宁波人都是做买卖的多,当猎户的很少,否则不要说三千名额,就是三万名额,也轮不到我们绍兴人。可是招募的限期快到,上灶、下灶、平水三处猎户,报名的有五六十个人,经承办的绅董挑选一下,把老的小的病的剔出去,只剩得十九名。 因为想凑成二十名,又命我敲着锣各村兜了一个圈子,果然跟着我来报名的很多。但是本地绅董,都认识他们是种田的,不准他们。可是本县限定今天晚上将四乡招募猎夫送到城内点名,而且要当晚押赴宁波,你看庙内坐着好几个本村绅董,陪着县里委员正办着公事呢。你年纪轻轻,又是个道地猎户,报名上去,正好凑足二十名额。你说来得巧不巧?倘然这个巧个劲儿,凑上巧运,一路巧到底,到了四明山就许搜着蛟卵,得着赏钱,那时你就算一跤跌到云端里去。” 说到这儿,他哈哈一笑,伸手向高司务背上一拍:“喂,阿高!到了那时候,恐怕把我张伯伯一番抬举的功劳,也带到云端里去,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我的话对不对?你说,……你说。……” 高司务正想接口答话,忽然庙门口跑出一个官差模样的人,立在门口高声叫道:“委员老爷传地保问话。”那张地保连忙站起来,应道,“是!是!” 高司务也立了起来,一看门口立着的叫唤的官差已转身进去,张地保对他道:“你此刻就同我进去,见了绅董委员老爷们,须要跪下叩头,我叫你道什么,你就说,不叫你说,不要多开口。知道么?”一面说,一面把自己身上掸了掸土,掖了掖衣襟,又扶正了帽子,拉着高司务匆匆向庙门口走去。 这时高司务心里真有点迷迷糊糊起来,身不由己的捡起了猎枪跟着他走。还未进门,张地保又对高司务说道:“你扛着这长长的家伙,曳着累累赘赘的野物可不成。我代你携着吧。”高司务就都交他拿着,然后跟着进了庙门,张地保先把他手里拿着的家伙野物,一齐交与看门的庙祝,然后轻轻的对高司务道:“跟我走,看我眼色行事。”于是一先一后走了进去。 高司务抬头一看,小小天井里挤满了人,个个直着两只眼朝庙堂里面看个不住。顺着他眼光一看,庙堂口坐着几个穿马褂袍子的人,中间摆着一张白木裂缝矮桌,桌上叠着几本帐簿,同一副笔砚。那张地保先叫高司务在天井站住,自己走近矮桌,把帽子一摘,双手一垂,朝中间坐的一个黄胖脸、两撇短胡的人说了几句。 只听见中间坐的人说了一句:“叫他来!”张地保转身向高司务一招手,高司务愣头愣脑的走了上去,一眼也不敢往上看,就撅着屁股爬在地下,象老母鸡啄米似的,叩了一阵响头。爬起来,低着头,同那张地保并站着。那黄胖脸的人开口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高司务答道:“小的姓高,没有名字,人人都叫我阿高,阿高就算小的名字,今年十九岁。” 那黄胖脸的人和旁边坐的几个人说道,“这个人似乎还老实也健壮,就把他补上吧。”那几个人欠了一欠身,齐声说道!“很好,很好。”这时张地保把高司务衣襟一拉,向他耳边轻轻说道:“委员老爷已经把你补上了,还不赶快叩头谢谢委员老爷,同几位绅董老爷们!” 高司务又糊糊涂涂的叩了一阵头,此时那黄胖脸的委员提起笔来,上了名册,就立起身向众绅拱拱手说道:“名额已定,兄弟立刻要回县销差。”又回头对张地保说道:“这二十名猎户,着你立刻押送到县,不得延误。”说毕,昂头向外就走,几个县差把桌上名册夹在胁下,也匆匆的跟在后头,那班绅董自然恭送如仪,这且不提。 那高司务知道立刻就要同这般猎户一齐到县,拉着张地保说道:“张伯伯,我要回家一趟,关好门户,告别邻居,才能安心出门。您让我回去一趟吧!”说罢就要拔步出门,急得地保用手一拦,说道,“我的大爷,你倒看得稀松平常,可是你也听道要立刻把你们送县,今晚就要动身到宁波。你想这儿到你们下灶,少说也有三十多里路,来回就六七十里,你看太阳已经在山脚,两膀生翅也来不及。再说想回家的不只你一个人,你看天井立着十九位,哪一个没有家呢?我的大爷,你算可怜我,让我老骨头少一顿板子,你算积了大德哩。” 高司务被他说得没有法子,四面一看,也没有一个下灶人同认识的人,可以带一个信回去。一想一间破屋子,谁也扛不了去,用不着挂虑。倘然搜到了蛟卵,得着赏银,就算平地一声雷,破屋子也可换新屋子。想到这儿就一声不响,只说了一句,请他得便到下灶代托邻居照顾门户。那张地保点头答应,又寻着庙祝,把猎枪猎叉还了高司务,可是几只山鸡、野兔就一声不哼的笑纳了。 从此高司务同这般猎户由张地保率领上县,当夜从水道望宁波进发。那下灶村就从这天不见了高司务,偏偏那张地保销差回来,不多几日一病不起。平水镇的人都又不认识高司务,而且因为下灶住户不多,搜蛟的公文也没有行到,所以下灶的人们始终不知道他的去向。直到七八年后他回来那一天,对邻居说的一番话,依然是有心说谎。 其实那时他同众猎户到了宁波以后,由当地官府会同绅董指定四明山相近几处庙宇,将这般猎户分队安顿,供给食宿,一队有一个人监督着。高司务这一队有一百个人,就住在宝幢的铁佛寺内。 这铁佛寺为宁波大丛林之一,与阿育王寺、玲珑寺、天寿寺、天童寺、雾峰寺等齐名,自明朝敕建,到那时已经四五百年。虽然香火衰落屋宇破损,不及阿育王寺天童寺之名震遐迩,可是气象庄严,尚有旧时规模。寺内大小房屋也有二百多间,安顿百把个猎户,绰绰有余。寺内几十名和尚,知道这般猎户募来收蛟,倒也不敢慢待,送茶换水,很是殷勤。高司务到了寺内,总官绅吩咐下来,叫他们明天清早入山,开始搜蛟的工作。当天无事可做,就同这般同伴们,三五一群的到寺内各处游玩。 原来他们住宿的地方,在大殿背后另外一个大院子,中间殿上塑着鱼篮观音,周围散着几十间屋子。从前香火鼎盛的时节,这几十间房子也是僧人禅定之所,后来僧侣渐渐星散,现剩的几十个僧人,都住在方丈左近,就把这几十间破屋空了起来。有几间屋内,还放了几口棺材,也许人家寄厝在这儿的。可是这所院落,冷清多年,人迹罕至,又存着不祥之具,很有点阴气森森。 这般年壮气盛的猎户满不在意,一哄而出。转到前殿,顿觉巍峨高峻,气象万千,中间三尊铁铸大佛,法身寻丈,宝相庄严。殿上两人合抱的大柱上,蟠着两条金龙,张牙舞爪,就象活的一般。这般猎户原为发财而来,自然见佛就拜,一窝蜂跪在拜垫上面,各自喃喃的祝祷起来。高司务未能免俗,也随着大众参拜一番,立起身,又到些什么罗汉堂、药王殿、弥陀阁各处分头游玩。因为这个铁佛寺面积广大,建筑曲折,百把个猎户走来走去,就分散开来。 高司务一个人信步所之,不觉走到一幽静所在,满地铺着鹅卵石,砌成各种花纹。中间一条青石甬道,甬道尽处,挡着一堵红墙,中间露出一个葫芦形门洞,门洞边贴着一张笔写的红纸条。进洞一看,迎面堆着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转过假山,露出很精致轩敞的三间高厦,一色冰梅纹雕花窗户。窗外走廊内,排列着一盆盆的各色菊花,一阵阵幽芳清馥,远远的送到鼻管里来。廊外台阶下面,种着两行凤尾竹,随风起伏,好象向客迎揖一般。 高司务心想,这地方与别处不同,也许是方丈住的屋子,但是静悄悄的怎么没人影呢?且进去看看再说。就慢慢的从两行翠竹影里走上台阶。看右首花窗敞着,走近窗口,瞧见屋内靠墙满是书架,层层叠叠装着整套的书。中间一只树根雕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面朝着里看不出面貌,手内举着一本书,赤着脚,高高的搁在一张梨园桌上面,桌上也乱堆着许多书。这人一面看书,一面伸着指头挖脚叉缝的泥垢,有时把挖脚的指头,送到鼻管一闻,又伸到脚缝内一个个轮着挖个不住。高司务看得一乐,咧着嘴几乎笑出声来,不料门牙上忽然一阵剧痛,好象猎枪放出来的铁沙弹了一下一样。用手一摸,从牙根上摸下一颗很小的泥丸来,泥丸上面还隐隐的粘着牙血。猛的鼻上又是一下,一伸手,从鼻尖上取下一个小泥丸,带着一股特别的奇臭直钻鼻管,拈在手中,恶心的气味兀自不断的发散出来。 此时高司务闻到这种气味,明白这个泥丸一定是屋内看书人脚缝内的东西,想到这儿几乎把肚内隔夜饭都呕出来。连忙拈着脚泥丸向地下一掷,恨不得一脚跳进去,揪他出来赏他一顿。但是亲眼看他面朝着里,一动也没动,怎么凭空不偏不倚的会弹到面上来,而且一颗小小脚泥丸,来的力量竟象猎枪放出来的铁沙弹一样,这不是奇怪的事么?再看屋内那个人,依然一声不响,一面看书,一面挖脚。这时高司务吃了两下哑巴亏,虽然想不出所以然来,心内兀自气忿不过!心想无论如何这两颗脚泥是他身上的东西,没有第二个挖脚的人,不向他理论,向谁理论?越想越对,就冲喉面出向屋内喊了一声:“喂,先生,你是读书人,为什么凭空欺侮外乡人?把这个龌龊东西向我面上乱掷,你出来,咱们评评道理。” 那屋内的人,哈哈大笑一声,抛书而起,隔着窗双目一张,仿佛一道电火似的,直射到高司务面上。高司务一看这个人约莫二十几岁,面如冠玉,神采飞扬,尤其是两道剑眉,一双凤目,格外来得威凌四射,不可逼视。这个人一看高司务虽然装束粗鲁,倒也生得虎头燕颔,与众不同,也自暗暗点头,笑着对高司务说道:“你且进来,我与你谈谈。” 高司务生长山村,天赋淳厚憨直的性质,被这人神威一照,温语相接,就发作不起来,身不由己的走进屋内。那人又指着对面椅子,叫他坐下谈话,自己仍然赤着足坐在看书的原椅上。但是高司务知道这个人器宇非凡,说不定是本地的绅董,屁股在椅子粘了一粘,又立起身来。那人好象知道他心理似的,笑着立起来,伸出一只手向高司务肩上一按,说道:“你只管坐着,我不是那种人。,” 高司务这样雄壮的身材,经他单手一按,不由自主的直坐下去,暗暗吃惊。心想看他不过一个文弱书生,有这样大的力气,怪不得那话儿象铁沙子一般。那人回到自己椅上,又微微的笑道:“我这个地方没有人进来的,因为我嘱咐过本寺方丈,而且门口还贴着闲人莫进的纸条。你既闯了进来,咱们也算有缘。不过起初没有看清楚是你,有点游戏举动,请你不要见怪。你不是来掘蛟发财的吗?我可以帮你毫不费力的寻一个大大的蛟卵,向官厅领赏去,这样一来,你定可以不恨我了吧?”说罢,一只手支着下颔,眼光注定了高司务等他回答。 高司务毫不思索急急的说道:“请你恕我,你墙上满写了字,我也一样进来,因为我是不认识字的。你说的卵,且搁着回头再说。我现在心里有一事,非请你告诉我不可。我在窗外立着的时候,牙上鼻上中了两颗脚泥弹丸,倘然此刻你自己不承认,我真不敢咬定是你干的。因为我看你头也不回,手也不举,怎么象有背后眼似的,准准的弹到我面上呢?最奇怪的凭这一点点脚泥就把我门牙弹出血来,到现在我这颗门牙还有点活动呢。” 那个人听他说到这儿,突的立起身来,拉着高司务的手狠狠一摇,道:“好,不识字的人才有天真,尤其你这种不识字的人。你问我的话也很有点意思,我倒很愿交你这个朋友。你要知道这个缘故,我此刻对你说,你也不会明白,将来倘然你有缘的话,你非但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许你自己也能赶得上,慢慢的往后瞧吧。可是我说帮你掘到蛟卵的话,也是真话,此刻时候不早,我另外有点事,不便和你细说。倘然你能信我,晚上三更以后,等你的同伴睡熟,悄悄的一个人上我这儿来,再和你细谈。” 高司务此刻知道这人不是常人,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心来,立起身连声答应,就趁势告辞走出来。那人居然送他到走廊台阶上面,高司务忽然回转身来说道:“我真荒唐,说了半天,我还不知您贵姓呀。”那人笑丁一笑道:“没有关系,我姓王,是本地人,回头再谈吧。” 高司务重新转身走出来,将要走到葫芦式门洞口,又听得那人在台阶上喊道:“回来,回来。”遂又转身回过去,问道:“您还有事吗?” 那人仰着头想了一想道:“你们不是住在大殿后面一所大院子里么?那所院子空了多年,已成凶宅,恰恰今天日辰很是不吉,你们虽然人多气壮,总以小心为是。你记住我的话,到了三更就上这儿来,保你平安无事,你去吧。” 高司务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想,这个人何等英雄气概,可是此刻说的什么凶宅哩,日辰不吉哩,不成了婆婆妈妈么?也就半信半疑不以为意,只记住三更以后,定来赴约。一路走来,不觉已到大殿。因日已西沉,大殿四角黑暗暗的越显得深邃莫测,只中间悬着的玻璃灯,发出淡淡的一圈黄光。穿过大殿,回到那所院子,这般猎户都已游毕回来。喧喧嚷嚷的站了一院子人,各屋子地上平铺着预备他们睡觉的草席,也有三五一群坐在草席上聊天的,他也进去坐在一块儿瞎谈起来,只不说出遇到姓王的一段事。 一忽儿有人提一大筐馒头进来分给众人,各人止住话大嚼起来。监督他们的几个人,这时分头向各屋内通知,晚上不给灯火,免生危险,叫他们早点睡觉,明天一早进山,说毕自去。此时天已大黑,一钩冷月,几点星光,屋内依稀看见几个人影,这样子也就无法谈话,渐渐的静寂起来,渐渐的鼾声四起。只有高司务躺在草席上,思潮起落,静待三更。这时偌大一个寺内,万籁无声,只有远处的更柝,各屋的鼾声,互相和应,这样子沉静了许久。 高司务默数更柝,还只二更,不觉呵欠连连,两眼合缝。正在朦胧当口,忽听得近处克叉一声,猛一疏神,两眼睁了开来,侧耳一听,依然寂寂无闻。觉得有点内急,暗地摸索着立起来,借着外边透进来一点星月微光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睡得象死去一样。从人身上馒慢的跨出去,到了户外立在院子中间抬头一看,浮云遮月,凉风砭肌,似有雨意。正想走到院角撩衣小便,猛听得背后又是“克叉”“克叉”两声,不觉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似乎这个声音就在对面屋里发出来的。壮着胆子细细一望,那屋同别间房屋一样没有门户,大约年久失修,门臼脱落的缘故。再向屋内一瞧,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忽然想到白天看见有一间屋内搁着几具棺材,似乎就是这一间。这样一想,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把一泡尿都吓回去了。心想白天王先生说这院子是凶宅,也许真有点道理,此刻大约快到三更,不如离开此地,早去赴约为是。正要拔步就走,禁不住再向对屋一瞧。啊呀!我的妈!这一瞧不要紧,几乎魂灵吓出了窍。 你道他看见了什么?原来他一眼瞧见对屋的门外,笔直的立着一个怪东西。看不清身上什么样子,只看见这个怪东西头上的长发,一根根象刺猬般的立着,面上深深的眼眶内,藏着两颗碧荧荧的怪眼珠,正一瞬不瞬的瞧着他。幸而高司务自幼翻山越岭,力壮胆粗,虽然受吓不轻,一时慌乱动不了步,幸而那怪物也纹风不动的直立着。 他勉强镇定心神,四面看清了出路,猛然一个转身,拔腿飞逃,头也不回直往大殿奔去,由后殿奔到前殿。抬头一看,叫声苦不知高低,原来前殿又高又大的八扇殿门,关得密不通风,一时心慌意乱,难以拔关而出,急得他象苍蝇掐了头似的,四面乱撞。哪知怪物一双青荧荧的怪目,已从殿后直射出来,而且张着鸟爪般的怪手,直着腿,乱蹦乱跳的追踪前来。眼看离身不远,吓得他冷汗直流!一想殿门难开,来路又被怪物挡住,回头一看,佛座面前摆列着一横一竖的几张经桌,立刻退到桌旁,一步一步的往后退避。哪知怪物一步不肯放松,循着桌沿直跳过来,他只得回头就跑。这样一前一后,愈追愈急,绕着几张桌面,不知盘旋了多少次,从这桌跳到那桌,又穿过别桌,好象走八阵图一样。追得他神疲骨软,气喘如牛!幸而那怪物一味直着腿乱跳,在桌缝里而,逢到拐弯转角的地方,终不如人跑的便捷,一时不致被怪物擒住。 有时高司务逃得距离远一点,暂时立住换口气的时候,那怪物也立时定住不追。一迈步,怪物也同时跳上前来,紧逃紧追,慢逃慢追,不逃不追,竟象存心逗他玩的一样。可是那怪物无论追与不追,两只怪眼睛,始终一瞬不瞬的钉住了他。有时两只怪爪,触到桌面,立时几个窟隆,看得直欲心胆俱裂!心想万一被他追上,立刻死路一条,赶紧想一脱险方法才好。但是离后院已远,叫唤起来,绝难有人听见,只有设法逃出大殿,逃到王先生那儿,或者他有法子制住这个怪物。此时知道自己不动,怪物也不会动,故意立在远远的桌头,与怪物对立着,一面用心留神怪物举动,一面肚里不住打主意。 忽然望到怪物背后殿角里架着一面大鼓,鼓后还有一个大圆洞,洞里面似乎是一间配殿,与大殿相通。极目望去,里边黑黯黯地上印着一块长方形的月光。他想一想,方猜定是大殿开着门,所以月光透进来。这重门既然与大殿门并着,当然也通殿外的空地。起初只是拚死逃命,想不到旁边配殿还有门开着,立时心头一松,得着一计,故意迈动几步,引那怪物追他。 果然他一动腿,怪物就追。这次不循桌逃避了,一直望那配殿飞奔过去。到亮处一看,果然开着门,直通殿外游廊。记得白天走尽游廊,就是通到王先生那边鹅卵石径。这一喜非同小可,立刻纵出门去,向游廊直跑。哪知他不逃还好,这一逃几乎丧了性命!因为在大殿内有许多长桌挡住,那怪物无法狂追,等到高司务变计逃出侧门,那怪物竟如磁石吸针一般,飞追出来。追到游廊,直通无阻乱跳乱蹦,竟也迅速非凡,接连几跳,就离高司务身后不远。回头一看,那怪物巉牙豁露,钢爪怒张,愈显得狰狞可怖。喊声“不好!”拚命向前飞逃。刚刚逃尽游廊,踏上鹅卵石径,业已望见葫芦式门洞,忽觉身后虚气咻咻,一股奇冷尖风直刺脑后。一回头,那怪物已经离身不过数尺,张牙舞爪,直扑上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啊呀”一声,还未出口,不料脚底下被石苔一滑,两脚一软,望前直跌出去。连惊带吓,躺在地上晕了过去。 等到苏醒过来,他觉得肚上有一件东西压在上面,以为已入怪物之手,猛的睁眼一看,满眼红光闪耀,一时看不真切。再一定神细瞧,哪里还有怪物?自己卧在一张精致的榻上,榻前立着那个王先生,呵着腰,右手拿一枝烛台迎面照着,左掌按着他肚子上不住的摩擦。不觉啊呀一声,说道:“怎么我会睡在这儿,不是做梦么?”说罢就想坐起来。 那王先生把烛台向榻前几上一放,向他摇着手道:“你此刻原神未复,且不要动,你经过的事我都明白,回头再说。”说毕,那只按在肚上的手,格外摩擦得快。觉得他的掌上发出一股热气,直达丹田,荡肠回气舒适异常,肚内立刻咕噜噜响起来。而且掌内透出的热气愈来愈盛,奇热非凡,立刻遍身大汗如淋。一阵大汗过后,就觉得全身融和舒畅,精神陡长起来。这时王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停止按摩,仰起身对他说道:“现在寒邪不致内陷,没有什么关系了。” 高司务不懂什么叫寒邪内陷,只觉得遍体舒适,毫无痛苦,两手一撑,一偏腿走下床来,向王先生说道:“我被怪物追紧,一跤跌倒,自知必死!现在到了这儿,想必是您从怪物手里救回来的,这番救命之恩,叫我如何报答?”说罢,趴在地下鼓冬冬的叩起响头来。 王先生两手一扶,把他扶了起来,纳在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坐在对面椅上笑着道:“你吃一番大惊吓,虽然我救你出险,其中尚有别情,也许你听得反要恨我呢!老实对你说,我明知那个怪物三更时分必定出来的,故意叫你等到三更以后,上我这儿来,料得你一定会逢到那怪物。但是我们没有海样深仇,为什么故意让你蹈这个不测之险呢?因为我们白天见面,我很爱惜你这个人,可惜你质美而未学,就如一块含钢的铁,蕴玉的璞,不经过陶冶琢磨是显不出来纯钢美玉的。我存了这个心思,特意叫你遇到怪物,试试你的胆量定力如何?其实你与怪物在大殿追逐的时候,我就蹲在佛座前监视着那怪物,等到你变计逃出侧门,我暗暗的赞美,知道你临危不乱很有胆力,足见我双目不盲。 “后来怪物飞追出来,我就蹑在怪物后面,等到怪物追近,你一脚滑倒,我就一个箭步,赶到怪物前面,转身飞起一腿,把它踢跌回去好几丈远。那怪物原是非鬼非怪的一种僵尸,一跌倒地下,就泯然无知,依然是具硬尸。我恐怕明天有人发现尸首,弄得阖寺不安,就洒上一点化骨丹,把这具尸骨化成一滩臭水。然后把你抱回来,运用内功的丹田真气,渡到你的身内,把你治醒过来。不过你虽然受了一场虚惊,倒也积了一桩功德。倘然没有你把怪物引了出来,那般睡得象死去的猎户早已遭了毒手一不用说都睡得人事不知,没有抵抗能力,就是清醒着的,有几斤笨力的壮夫,也斗不过这个怪物的。你在大殿上也看到那怪物的两爪,触处洞穿,多么厉害,岂不都是死数!” 高司务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如梦初醒,心想那怪物已够厉害,不料这个白面书生,竟比怪物还要厉害万倍,难道是神仙不成?听他口吻对我很有成全意思,我不要错过机会才好,但是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他肯收留我么?正在心口相商欲言又止的当口,王先生一看他的面上神色,早已肚内雪亮,笑着说道:“我今天这一番做作,原为成全你起见。我们师兄弟五人自离师门以后,都抱济世渡人的宗旨,倘有质地品性完全无缺的人才,没有不乐于玉成的。但是到处物色,姿质好的还容易收罗,要质品兼备的实在少有。今天看到你,用言语一探,就知道你倒合我们物色的资格,不过我们虽然到处收罗,并非收作自己的徒弟,都是代师收徒。物色到一个人才以后,得到本人同意,即须送到老师那儿亲自再考查一下,然后方能正式入门墙。倘然你愿意跟我们学艺学道,明天我们三师兄定来看我,我可以托他把你带到老师那儿,但不知你家中父母能否应许你呢?” 高司务一听,乐得心花怒放,比搜着蛟卵得到赏银,还高兴十倍。心想在这样神仙一般的王先生手下做名当差,也是福气,何况还有本事可学呢,立刻答道:“我父母早已亡过,连兄弟姐妹都没有,一无牵挂,您说怎么办怎么好。” 王先生点着头说道:“这倒真合适,但是你明天入山搜蛟卵这一桩事怎么办呢?” 高司务毅然答道:“这是小事一段,既然立志跟您学本事,赏钱有何用处?何况未必掘到蛟卵呢?明天向管事的人托故辞掉就是了。” 王先生笑着说道:“你以为白天我对你说帮你毫不费力寻着蛟卵的一句话,也是因为要诱你三更上这儿来故意这样子说的么?其实这句话,倒是确确实实的。不过其中尚有许多作用,我现在把其中实情一说,你就明白了。你以为这一次四明山上劳师动众的搜蛟卵,真有这许多蛟卵吗?我可以肯定地说:把整个四明山翻过来,也找不出半个蛟卵影子来。” 高司务听得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着脸说道:“咦,这可把我弄糊涂了,照您这样一说,怎么还说毫不费力寻着蛟卵一句话确确实实的呢?” 王先生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心急,我不是说过其中尚有作用么?你知道这桩事的内幕吗?倘然拆穿西洋景,真可以笑掉了牙!”高司务急急的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王先生冷笑一声道:“这就是劣绅巧宦的怪现状,你既然应募而来,当然也知道此事发动的原因。其实平地冒出水泡,原是山上水脉和地质变态的关系,象山东济南府的趵突泉,就是这个样子,一年到头不断的冒出尺多高的水泡。倘然下有潜蛟,济南府早变了大海了。要说出蛟的事,隔了好几年也许偶然发现一次,上次这儿真个出蛟,已属稀有。不料这般糊涂官绅,见风当雨,偶然看到山上平地冒出水泡,愣说下有潜蛟,空掘了一次还不甘心,再要大动干戈的来一次。你看将来东掘一个窟窿,西掘一个坑穴,四明山算倒了十足的霉,这般猎夫算上了十足的当。我真看得气不过,决意和这般糊涂官绅开个玩笑,弄点玄虚,真个叫这般猎夫掘出几个蛟卵来,献上去领赏,免得这般穷苦猎户,费时失业的白跑一趟。” 高司务说道:“既然山上没有蛟卵,如何变得出来呢?” 王先生笑道:“倘然变不出蛟卵,何必说一大堆废话?到天明时候自然有人送来,不过其中你也要帮一帮忙,帮我们把蛟卵暗暗的运上山去,投入掘的坑内,假装着掘出来的样子。可是蛟卵发现以后,这帮蠢猎户必定当活宝似的争夺起来,这一节倒不好办!” 高司务说道:“这个我有办法,我已决意随您学艺,要这赏银何用?假装着掘出来以后,我就向大众宣布,蛟卵虽然是我掘出来的,我情愿分文不要,请求官府照告示上办法,不论宁波的猎户、绍兴的猎户,凡名册上有名的,大家利益均沾,一律公摊。这一来,大约不至于争夺了。” 王先生点着头说道:“很好,照你这种见地,真不象目不识丁的人说出来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已快天亮,我们三师兄不久就到,你就在此随意休息一会儿,我一夜未睡,也要静坐调息一回。”说罢就看他坐在椅上,双腿一盘,两目下垂,挺着腰,坐得纹风不动。 高司务不敢再惊动他,独自溜了出来,立在走廊台阶上一看,只觉满院金风飒飒,玉露霏霏,除去天上挂着疏疏的几颗寒星,阶下随风摆摇的几枝凤尾竹,略可辨认,其余四方漆黑夜色沉沉。想到今天因祸得福,幸遇奇人,正是意想不到的事,不觉踌躇满志,畅快异常。但是一夜未曾交睫,又受了一番吓惊,谈了许多话,此时心神一定,渐渐的呵欠连连,两眼重得抬不起来。不知不觉的向阶上一坐,靠着廊柱,抱着膝,打起困盹来了。 [book_title]第四回 何地无才 一笑锡佳名便成羽翼 且喜有胆 三更驱怪物小试陶熔 不晓得经过多少时候,忽然一阵凉风,把竹梢含着的晓露,吹下来洒了他一面,骤然脸上一凉,惊醒过来。高司务睁眼一看,天已大明,东方一轮红日已经照到身上。大殿之木鱼声,远处鸡鸣声,叱犊声,声声入耳。屋内也似有人同王先生说话,赶忙腰板一挺,立起身来。不料头皮一阵剧痛,一个后坐,把屁股墩得上下相应,似乎后边有人拉住辫子一样。回头一看,立时把他吓得目瞪口呆,也不知哪一个捉狭鬼,乘他靠着廊柱打盹的时候,把他一条乌龙似的发辫,塞在廊柱石础底下。急得他拉着自己的辫子,蹲着身拚命往外拔,活似蜻蜓撼石柱似的,空自出了一身汗,哪里拔得动分毫?心想这样一抱粗的廊柱,要拔起来,再把我的辫子塞进去,非有千斤之力如何办得到?一定又是王先生捣的鬼,情不自禁的急喊起来。 喊声未绝,王先生同一衣冠楚楚、生得瘦小枯千满面精悍之色的汉子,走了出来。王先生一看他的身子同廊柱粘住,蹲着身抬不起头来,双眉一皱,笑着说道:“这定是三师兄使的捉狭。”一边说一边走近廊柱,一弯腰,双手抱住廊柱石础,象鲁智深倒拔垂杨一般,微微往上一起,升起半寸光景,用脚把辫子拨离了柱础,又慢慢的一放。这样子把廊柱一起一放,居然上面连一点尘屑都没有掉下来,那瘦汉子在旁边说了一声:“好!想不到老五进步如此神速,甚是可喜。” 这时高司务直起腰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一听这瘦汉说话,吃了一惊!心想看不出这一身没有四两肉的人,说起话来,竟象在耳边敲钟一般。听王先生的口气,这事定是他干的,真不信骨瘦如柴的人,有这样大的神力?正在胡想的当口,王先生指着瘦汉子说道:“这位是我的三师兄,不知道的很少,本事比我大得多哩。提起他的名头,不要说是天下水旱两路英雄,个个闻名威服,就是住在江浙两省的普通人民,提起他来不知道的很少。此刻无暇对你细说,将来自会知道。” 那瘦汉子笑嘻嘻的走过来,拉着高司务说道:“对不起得很,我进来的时候黑暗暗的看不清,以为你是偷东西的贼,所以顺便把你的辫子拴住了。后来见了我们老五,才知道你是老五新交的朋友,正想出来解释一番,你就喊起来了。” 高司务口里只能说不妨事,心里想着:这倒好,使了捉狭,还当我是贼,横竖今天我吃尽了哑巴亏。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随他们怎么摆布,反正我腻住你们非学到能耐不可。王先生说道:“时候不早,闲话免提。”一边说一边向怀内拿出一个比鸡蛋大了十倍的巨卵来,卵上全是花斑,向高司务说道:“此刻时候不早,那边猎户快要出发,你把这个巨卵藏在身边,随着他们上山,照昨晚所说行事。今天晚上仍旧上我这儿来,再办你的正事。”说罢,将卵交到他手里,催他快去。 高司务想问几句话,听得后院人声嘈杂,知道就要出发,只得把卵藏在怀内,匆匆的出来。走到鹅卵石径,想到昨晚的事,心中还有余悸,低头一看,果然几条青石上面,尚有一滩似血非血的黑色水渍,隐隐闻着余臭,无暇细看。急急奔到殿后,满院子挤满了人,有几个一路作伴来的猎户,正在四处找他。一看他进来,问他一早起来,怎么人影却不见了?高司务推说去寻出恭地方,所以耽搁许多时候,人家以为所说是真,也不疑心。他走到搁棺材的屋中,偷眼一看,果然有一口棺材,上面材盖已倾在一边。这般走来走去的猎户,也不留意,高司务也假装没有看见。回到自己屋内,把带来的打猎家伙束在一起。 这时督队的人,扛着许多掘土的家伙,每人分了几件,又给了一袋干粮,就带着他们全队出发。这般人都扛着猎叉猎枪同掘土的铁铲,虽然没有行列,一路浩浩荡荡的过去也象行军一样。一出寺门街上,男女老少象看赛会似的立满了人,还有好事的人高声呼喊着:谁的运气大,谁掘出蛟卵,领得银子白花花,回家讨老婆——象歌谣似的喊着。这般猎户都是年轻喜事的,也用着俏皮话回答。一路喧喧嚷嚷,到了四明山下,就四面分头进山,由督队的人照官绅指定的地点,乱掘起来。一面又分拨了一队,去掘冒水泡的地方。 且不提这般猎户发疯的满山乱掘,却说这天晚上,铁佛寺内王先生一人正在灯下看书,忽然高司务笑嘻嘻的走进来,连呼奇怪。王先生笑道,“事情办妥了吗?有什么奇怪呢?” 高司务答道:“事情倒已办妥,不过别队里真个掘出了蛟卵来,而且不止一个,连我这个假的,一共发现了十二个。我恐怕我这个假的同他们真的一比,看出蹊跷来,怀着鬼胎跑过去一看,谁知大小形式一毫无二,我才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们对我说,每逢发现蛟卵之先,必定天上有一道白光射入坑内,白光一闪以后,坑底就露出蛟卵,个个都是如此,问我掘出来时候是不是?我只好说同他们一样。山上发现蛟卵以后,阖城官绅商民象潮水一般涌上山来,满山都是人头。这般官绅把十二个蛟卵一齐取去,当宝贝似的藏起来,不准商民来看,听说还要送到省里去。可是赏银的事,听说那般官绅没有提起,这般猎户恐怕得不到赏银,象发疯似的喧闹了一阵,经官府带来的亲兵四面一弹压,也就乖乖的了。我因为已经对同伴声明不要赏银,也就不放在心上,先悄悄的回来了。现在我知道带上山去的蛟卵也是真的,大约你们到别处山上掘来的。” 王先生听他说到此处,坐在椅子上,笑得打跺,说道:“老实对你说吧,被发现的十二个蛟卵都是假的,都是我同那位三师兄弄的玄虚。这种巨卵是我们大师兄朋友在海外带回来的鸵鸟卵,蛟卵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瞧见过。何况这般利欲熏心的官绅,惟恐张扬一番,掘不出蛟卵影子,夸不了功,说不响嘴。一开头一天就掘出了十二个,乐得梦里都撕着嘴笑,哪有工夫辨别真假。就算他们有几个精明的认得是驼卵,一想上司借此报功,还敢放个屁吗?直至还疑惑这般官绅自己弄的玄虚呢!” 高司务此时才明白其中有许多曲折,又问道:“但是他们发现时,天上有一道白光射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先生笑道:“哪里是天上射下来的光!你们到了山上,我同我三师兄早已在山上恭候你们了,你们分队发掘,我同师兄每人分藏了几个驼鸟卵,也就分开各行各事。每逢一队猎户掘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在不远的一株最高松树上面,掏出一个驼鸟卵,远远掷到掘深的坑内。卵的底子本是白的,从好几丈高的松树上,又从阳光下投射过去,在他们看来,好象天上下来一道白光似的。但是没有内功的人,掷起来不能象我们掷得那样快如闪电,也容易看出来的。我掷了一个,又到别处如法炮制,我三师兄也照我一样的办法,所以都说一样有白光一道,其实拆穿西洋镜有什么奇怪的呢?” 高司务到此方算彻底明白,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灯影一晃,面前现出一个人来。仔细一看,原来就是早上使捉狭的瘦汉子,笑嘻嘻对王先生说道:“可笑这般糊涂官绅,得了十二个宝贝蛟卵,立刻停止搜掘,又恐怕这般猎户人多滋事,把三百两银按名分摊,即日遣散。另外每人给了一块银奖牌,说是有了这块奖牌,在本乡打猎官府不致干涉,算代替从前告示所说的免捐执照。不过银牌上刻着一年以后无效,这般猎户总算没有自来一趟。”忽然指着高司务说道:“你真个不要赏银吗?”高司务笑着一摇头,王先生接着说道:“师兄不要轻量天下士,倘然我们师傅肯造就他,将来必不在你我之下。他昨晚遇到不测之险,居然能够镇定心神,也是常人所办不到的,而且居心仁厚,事事肯吃亏,亦是载福之道。” 那瘦汉子听王先生这样一说,回头把高司务细细打量,不住点头,问王先生道:“师弟说的不测之祸,怎么一回事呢?”王先生就把昨晚他遇着僵尸的事,说了一遍。瘦汉子道:“这种事我们遇着不以为奇,他能如此应付,确也很不容易。闯荡江湖这多年,遇到稀奇凶险的事不知多少,可是僵尸一类的东西,我真还没有见过。可惜昨晚迟到一步,否则倒可以开开眼了。但不知这类僵尸,究竟是鬼是怪呢?” 王先生说道:“讲到僵尸,不是鬼,也不是怪,古人说的尸居余气,倒用得好。倘然年衰病死的尸体,绝变不了僵尸。生前强壮不得善终的人,偶然感受着一种特别的地气,天然的把尸体变做一种不腐不烂的质料,又逐年逐月的受着日精月华风吹电触,渐渐的就变成僵尸。倘然没有冲着活人气味,还不至跳出棺材来。前几天夜深的时候,我因侦察我们的事,游行殿上,纵到那边院子的屋上,就听棺材里边有异样声响,知道快要变成僵尸,一想这院子终年不住人,一时也不会出来作怪,也就不在心上。昨天这般猎户进去一住,就料到被这许多浓厚人气一冲,晚上必定出来,恐怕这般猎夫遭害,就乘机一举两用,叫他引出来除掉这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其实这种东西,虽然能跳能攫,力大无穷,只要一脚把他踢倒,他就无能为力,依然是一具泯然无知的尸首。因为跌倒以后,全身一受地气,即与人气隔绝,还复本来。所以僵尸的僵字,就是仆倒的意思,僵尸两字明明说跌倒仍变为尸,古人造字都含有深意的。” 那瘦汉子听了这番话,翘着大拇指说道:“嘿,老五真是博学多能,怪不得师傅说你的功夫,一半是从书上得来的。老二虽也装了一肚皮的书,可是我只看他口不离酒,不象你一天到晚在书堆里过日子!当真说起书来,你的家传法宝、究竟有没有一点线索呢?” 王先生一听他问到这句话,赶快把手一摇,轻轻说道:“隔墙有耳,回头再谈。” 话声未毕,窗外巨雷似的一声大喝:“看箭!”那瘦汉子正背窗坐着,微微觉到脑袋后有风,也不回头,微一侧身,随手向后一撩,撩住一枝五寸长的无翎钢箭,箭杆上还卷着一张信纸。瘦汉把箭往王先生面前一放,一转身,象燕子一般从敞着的窗洞飞了出去。王先生一看出事,把面前桌上的钢箭向怀内一塞,身子一起,也跟踪飞出窗外。 此时事出意外,只把屋内坐着的高司务,看得呆若木鸡。也不是惊也不是吓,心想好好的坐着讲话,怎么凭空的窗外有人一喝,就进来了一枝箭,他们两人又象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出去,这是怎么一回事?生平非但没有看见会飞的人,听也没听见过,这种人的能耐实在大得骇人!正在想得出神,那二人已从房门口缓缓的跨进来,举止从容,好象没有这回事一样。 王先生笑着对高司务说道:“又叫你遇上一桩事,这事与你无关,你也无须过问。现在先把你的事办妥再说,因为明天我也要离开此地了。”说到此处,突然面色一正,很诚挚的说道:“我们遵照老师傅的训条,处处行侠仗义,济世救人,都根据仁义两个字去做。我们学的能耐,因为要济世救人,才去学的。倘然口是心非,等到学全能耐,立变心肠,反过来去为非作恶,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戒律极严,非但老师傅立刻追取性命,就是我们同门也不容他逍遥法外。你倘然进了师门,我是你的介绍人,不能不预先告诉你,免得以后你生后悔。” 这一番词严义正的话,听得毛骨悚然!高司务真也福至心灵,听他说完,立刻肃然起立,昂然说道:“我是个目不识丁的人,不会说话,只晓得一心一意去做,您老往后瞧吧。” 王先生说道:“好,大丈夫一言为定。”又回头对瘦汉说道:“我们师傅四海为家,并无定处,真要找他却非容易。幸而前几天四师兄龙湫僧从雁荡山来信,说是接到师傅谕言,明年春初在他那里会面。现在已是秋末,没有几个月工夫,就可以会着他老人家。我想备一封信,明天叫他动身,直到雁荡山灵岩寺投四师兄。那儿寺大僧众,可以长期寄身,顺便托四师兄指点他入门功夫,师兄你看这个办法何如?”瘦汉说道:“现在你我身上有事羁身,也只好如此办理。”说罢,从腰里掏出一面三寸长的尖角小旗来,很慎重的交与高司务道:“你把这面旗好好带在身边,到了雁荡,见了我们老四龙湫僧交给他,他自然明白这面旗的用意。” 高司务接过来一看,一面紫红绫制的小旗,中间丝线绣出一条白龙,龙身上印着一颗图章,也不敢问旗的用意,且自收藏怀内。这时王先生就在桌上写起信来,忽然停笔问高司务道:“我听你同伴叫你阿高,这个名字实在不雅,另外还有名字没有呢?”高司务答道:“从来没有名字,这个高字还是我的姓呢?就请你赏我一个名字吧。”那瘦汉抢着说道:“这桩事我倒在行,因为我的部下投效来的时候,都要注册。有的只有江湖绰号没有名字,有的连绰号都没有,我就代他们瞎起几个名字,写在册上。但是他的名字,倒不便随意乱造。”忽然把桌子一拍说道:“有了!何妨纪念搜蛟的一桩事,用潜蛟两字,作为名字呢。老五你看怎样?” 王先生笑着说道:“潜蛟两字,又雄壮,又响亮,切人切事,确是最好不过。”高司务也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就立起来向瘦汉道谢。作者从此也把高司务三字取消,称他高潜蛟了。 王先生就把高潜蛟三字写入信内,写明介绍求师学艺的意思,写毕,交他同那面旗一块儿藏入贴身衣袋。又把从宁波,过台州,到温州进雁荡的水陆路程,详细的叮嘱一番,又拿出了三十两纹银,叫他作为路费。诸事办妥,叫他就在这间屋内床上睡觉,说道:“明天起来,也许我们早已出门,只管独自动身,到明年春初,我们自会到雁荡去找你。”说毕,连连催他上床安睡。高潜蛟一想,屋内三人,只有一床,如何能够先睡?就笑着说道:“我在地下睡惯,你们两位上床安息吧。” 王先生笑着说道:“我们练功夫的人,盘膝静坐的时候多,我到这儿来了多日,还没有在床上睡过一次呢。你毋庸客气,昨天打熬一夜,明天一早又要长行,尽管安睡好了,我们还要谈话呢。”说罢两人走到对面屋里去了,高潜蛟也就老实不客气的上床安睡。 (在下写至此处,要交代几句话,本小说原是集纳许多异闻轶事,做成长篇小说,倘然平铺直叙,有何兴趣?必须用虚、实、映、伏,象抽蕉剥茧似的,一层层抽剥下去。虽然千头万绪,但是,愈往后看,愈紧张,愈复杂,一层层互有联络,一步步交代清楚。譬如本回所说,以高潜蛟为主,王先生、瘦汉子是宾,王先生、瘦汉子两人姓名来历,同突然而来的钢箭、小尖角旗等等,都非无因而至,将来自有逐步表明、一线贯通的地方。想到读者急于明白下文心理,所以在此交代几句,交代既毕,请看下文。) 高潜蛟次日一早起来,到屋外一瞧,那王先生同瘦汉子早已不在,想必有事出去。昨天既然交代明白可以不用管他,就把自己身上略一整理,带好了信旗、银两,拖步出门。经过大殿,一听后院寂无人声,料得猎户都已遣散。想起自己的打猎家伙还在后院搁着,或被别处猎户顺手牵羊,早已拿去。转念此后不作此种营生,携着远行,反觉累赘,也就弃而不顾。走出寺门,先在附近小饭店内略事盥洗,饱餐一顿,然后按着王先生所说的路程,晓行夜宿,按站走去。 按说从宁波到雁荡,仍在本省境内,也没多远路程,不过那时候交通不便,从海过去,由宁波象山港,坐海船可以直达台州湾上岸,再由黄岩赴雁荡,较为近便。那王先生嘱咐高潜蛟的路程,却是旱道。从宝幢到云居山,翻过苏木岭,到达宁海,出宁海西门,一路经过梁王山、天台山、文笔峰、榧树岭,下岭走临海县、黄岩县,出黄岩南门、达八奥,算到了温州地界。再翻过百丈岭、牛头岗,登盘山岭,就看到雁荡山了。 这样走法一路山峦起伏,忽险忽夷,比海道费事得多了。王先生故意叫他走旱道,也许特意使他跋涉长途,增长阅历,也许别有深意。可是高潜蛟是个实心实眼的人,也不理会路远路近,只晓得遵照所嘱,按部就班的走去。好在他从小翻山越岭惯的,倒也不觉得困难。 一天走到一处峰峦密峙,万木竟秀,仰望烟云缭绕,碍日摩天。从山脚一片松林里边,寻出一条逶迤山道,盘旋曲折,直入云中。此时一轮红日,斜照松林,枝枝松针上,发出异样光彩。有几处山坡怪石的旁边,几株杈桠丹枫,被落日一照,格外红得鲜艳夺目。高潜蛟贪看山色,立在山脚下,好象舍不得走上山去。可是好景不长,落日渐渐西沉,山景也瞬息万变,一霎时阴霾之色笼罩林谷,一条羊肠仄径,此时也凄迷不辨。一想不好,这样峻险高山,定有毒蛇猛兽,日落以后,万难上山,只好就近找一宿处,明日再作道理。 回头一看,一片荒畴,极目无际,只有东北角上一片疏林里面,一缕炊烟袅袅上升,急忙拔足奔去。渐走渐近,露出一堵红墙,那缕炊烟就在红墙里面升上来的。走进疏林一看,哪知这堵红墙还离疏林有一箭之遥,穿出疏林,果然不远一座破庙豁然呈现。庙后土阜隆起,种着几百枝刺天修竹,看不出庙后是否尚有人家。他急急的走到庙前,只剩一扇庙门关着,向里一望,阒无人声。 跨进庙门,走上大殿一看,不觉暗暗称奇。原来殿上几尊佛像,虽然破烂得连五官都分不出来,但是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中间地上还铺着一张大芦席,席上摆着两副杯箸,而且殿后刀杓乱响,一阵阵烹炙,冲到前殿来。正想从殿后探看究竟,忽然人声嘈杂,绕出一群短衣窄袖,满脸横肉的人来。一眼看见殿上有一个乡农装束的人,也想望殿后进去,走在头里一个人,立刻凶睛一突,大喝一声:“站住!你这样鬼鬼祟祟的乱闯,想干些什么?快快老实说来,免得皮肉受苦!” 高潜蛟一看这个情形,也看不透这般人是干什么的,陪着笑脸说道:“我因为天晚,不能过山,四面没有宿店,寻到这儿,想求当家的方便方便。” 那为首的人又问道:“听你口音,不是此地人,你从哪儿来的?快说!”高潜蛟就老实说从宁波来的,不料此话出口,那群人立刻四面围住,齐声说道:“此人路道不对,定是奸细,赶快捆住他,等当家到来,再行发落。” 此话一出,不待分辩,一齐饿虎扑羊似的扑上前来。高潜蛟虽然极力撑拒,无奈双拳难敌四手,立刻被他们擒倒地上,捆得结结实实。把他身上一搜,搜出一封信、一张旗,同用剩的二十几两银子来。这般人把搜出来的尖角旗仔细一看,不约而同的啊哟一声,立时都变貌变色的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朝着地下捆着的高潜蛟喝道:“你是太湖王的什么人?他的令旗怎么在你手中,赶快实说!”正在呼喝的当口,忽然庙门外一阵鸾铃声响,这般人一窝蜂迎了出去,一忽儿簇拥着一僧一俗,走上殿来。 高潜蛟偷眼一看,那僧人广颡丰颐,浓眉深目,一张噀血红面,衬着满颊的虬髯,头上漆黑似的长发,分披肩上,束着一道紫金额箍,身穿百衲僧袍,足踏细编草履,拄着一条粗逾儿臂的龙头禅杖,大踏步走上殿来。后面一个彪形大汉,一身劲装,背着一对虎头双钩,提着一个长方布包,步趋如风的跟着进来。那僧人进来以后,双目电闪似的一扫,看见地上捆着一个魁梧汉子,回头问彪形大汉道:“这是何人?” 那大汉厉声对这般人说道:“我出去迎接师傅,一忽儿的工夫,怎么进来此人?”那般人就将高潜蛟进来情形,说了一遍,又把搜出来的东西一齐呈了上去。彪形大汉先把一面尖角旗拿在手上,反复一看,哈哈大笑起来,对那僧人说道:“师傅,你看这面旗就是太湖王威震江南的令旗,人人都道太湖王武功了得,手下都是出类拔萃的脚色,今天看起来,才知有名无实。师傅,您想,把这紧要的令旗,交与这种脓包出来办事,可见他手下都是酒囊饭袋。” 那僧人也不答言,把旗拿过来一看,又向地上捆着的人打量一番,昂着头思索一回,对那大汉说道:“你把那封信拿来我瞧。”大汉双手一递,僧人接过一看,外面没有封口,抽出信纸细细一瞧道:“呦,原来如此,我原看此人象个初出茅庐的雏儿,一点绿林气味也没,料得个中有别情,果真不出所料。原来是王元超代他师父游一瓢收的徒弟,怪不得我看此人有点面熟。那天晚上我在铁佛寺搜到秘笈以后,特意发箭示警,就看见他同太湖王和王元超坐在房内。照信内意思,这人与令旗无关。照理说,大可不必为难他,不过那晚太湖王仗着他一柄白虹剑,帮着王元超苦苦追逼,倘然换了一个人,一定跌翻在他们手里。此恨难消,将来定要与他决个雌雄。 “此人连他们的来历也许还没有明白,宰了他也是个糊涂鬼,犯不上与他计较。把这封信同几两银子仍旧还他,表示我们恩仇分明,不杀无辜,可是这面旗须扣下来。我知道太湖王现在极力扩充羽党,野心极大,平日联络南五省水旱各路好汉,号召自己部下,都用这面旗作符信。他自己不能到场,派人持着这旗前去代表,就如自己到场一样,虽然小小一面旗,倒也不能小看它。 “这次凭空把这面关系重大的号旗,会交与这个初次相识无拳无勇的人,倒猜不透他什么意思?至于信内所说的龙湫僧,也是厉害人物,叫此人送令箭与他,定有作用在内,倒要暗地侦察一番。现在我们已把秘笈到手,此地不便久留,饱餐一顿,赶快上山。这人毫无能耐,也不怕他兴风作浪,还他银、信,轰出去便了。” 说毕把禅仗一倚,向席上盘膝一坐,连催拿酒菜来。此时这般人先在芦席上面,点起几枝大烛,又从殿后搬出酒菜来。那大汉先不吃酒,走到高潜蛟身边,把一封信一包银两往地下一掷,指挥众人解去绳索,指着高潜蛟厉声说道:“我师父法外开恩,我也不屑与你计较,权且记下你这颗狗头。叫你说与王元超那般人知道,叫他们不要目空一切,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一天叫他们识得俺赤城山寨主虎头双钩的厉害!”说毕,又大喝一声:“滚出去!” 他这样自吹自擂,倒也神气十足。可怜这位高潜蛟原是个安分山民,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此刻绳索虽解,兀自四肢麻木,动弹不得。半晌,才能勉强挣扎起来,先把地下银、信收在怀内,然后扶墙摸壁一步一颠的走出庙来。幸而这般余党,川流不息的送酒送菜,顾不得再来啰嗦,否则几两银子也是难保,出得庙来,已是瞑色四合,不辨山野,偏偏这夜又是星月无光,路径都难辨认。一想此地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又是这样黑夜,虽然逃出鬼门关,依然寸步难行,如何是好?一时弄得六神无主,象瞎子一般,手足并用乱撞乱摸的向前走去。 这样狼狈不堪的走到半里路,幸而眼前景物渐渐清楚起来,原来他从庙内烛光底下出来,又是心魂不定的时候,格外满眼漆黑,不辨东西。此时心神略定,眼光聚拢,近身路径略可辨得出来。四面一看,确是白天经过的道路,记得白天走过的时候,四五里以外才有宿店,没有别法,只有耐心走回去,寻到有人家的地方,才可歇脚。这样又走了几里路,向前远望过去,似乎看到几颗忽明忽灭的灯光,料得离人家不远,脚步加紧,往前直行。忽然看见对面路上似乎有几点黑影,象箭似的直射过来,未待细看,眼前骤然一黑,一阵风似的有人擦肩面过。急急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人影?不觉毛骨森然,格外走得飞快。 一边走一边向前细看,红光闪闪的地方,果然看清有几间茅屋盖在路侧,料得定是宿店。正在喜出望外,忽听后面远远有人叫唤:“前面走的是高潜蛟吗?”心想此地怎会有人知道我的新名字,不要又是庙内的这般人吧,吓得不敢答应,低头飞跑。不料离背后不远,又听得叫唤道:“你是绍兴阿高么?这一声似乎口音很熟,不禁停步,问道:“是谁?”话方出口,面前已停立了两个人,他仔细一看,认出两人就是铁佛寺内的王先生、瘦汉子。立时好象小孩见了亲娘一般,紧紧拉着王先生的手,顿觉有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喉咙,不知先说哪一句才好。瞪着眼,开着口,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啊哟,王先生,你们两位怎么也会到此?我几乎不能与二位见面了。” 那瘦汉说道:“看你神情,定生了事故,此地不是谈话之所,一同回到那边宿店再说吧。” 三人就向前面几间茅屋走来,走到茅屋一看,官道两旁盖着几间黄土墙、竹篱门、屋顶盖着茅草的矮房,门口还挑着烂布招子,算是宿店的标帜。瘦汉抢先一扣门,一个满头白发的瘪嘴老太婆把门一开,手里拿着点火篾片,颤巍巍的向三人一照,立刻满脸皱纹笑得层叠起来,向三人说道:“我说黑夜难以过岭,二位客官不信,现在果然折回来了。怎么还多了一位呢?快请进来吧。” 三人也不答言,低头走进屋内。高潜蛟一看这所小小茅屋,中间隔着竹编的半截篱笆,也有一扇小门,分出内外两间。外间地上点着一盏瓦油灯,灯光如豆,照见就地铺着几张草席,此外一无余物,里间似乎还有一具泥灶。王先生对那老太婆说道:“我们路上碰到这位朋友,折回来谈几句话,也许在此寄宿一夜,你也不必张罗,只代我们烧点水,灯上添点油就是。”那老太婆连声答应,自去摸索不提。 他们三人就在草席上坐下来,先问高潜蛟别后情形,今天怎么黑夜反走回来,神色又这样慌张?他就将由宁波一路走来,今天走到此地,也不知是何地名,因为天色已晚不能上山,回头在破庙里碰着一僧一俗,扣住小旗,轰出门来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番。又把自称赤城山寨主大吹大擂的话,也说了个一字不遗。 那瘦汉同王先生听毕,同声哈哈大笑起来,瘦汉笑着说道,“果然不出所料,那贼秃跑上这条道来。令旗失掉,虽然要紧,好在赤壁城离此不远,明天就直捣贼巢,会一会这个大言不惭的赤城山寨主,看他有多大能耐?听高兄所说,那贼秃既是他的师傅,定在一处,未必即回老巢,趁此当面向他索回秘笈同这面令旗。倘然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叫他再尝尝我白虹剑的厉害。” 王先生道:“此刻贼秃同那般无知草寇,也许还在破庙逗留,我们何妨追上前去,夺回令旗秘笈,省得明天再费一番手脚。” 瘦汉道:“话虽不错,但是你没听到高兄说过,把他轰出来的时候,贼秃急于上山吗?我们这样一耽搁,他们早已回到贼巢去了。我想秃贼以为我们定照他飞箭留柬的字上所说,使我们老远的追到老巢,扑一个空。万不料我们觑破奸计追上这条道来,更不料鬼使神差的高兄会碰到我们,说明一切。而且贼秃明明已从搜出的信上,知道高兄是我们的人,居然毫不难为放他出来,从表面看,仿佛大仁大义,其实正是他鬼计多端哩。 “他这次盗得秘笈,原是身不由己被人所差,不敢不来,可是心里未尝不怀鬼胎,恐怕我们苦苦追踪难逃公道。尤其是害怕我们师傅出来干预,所以一手金蝉脱壳,暂避风头,再暗地到他主人那儿去献功。无意中在破庙内逢到高兄,知道他一无所知,不怕识破行藏。又明白将来也是师傅的门下,恐怕怨仇固结,自己生命危险,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所以把高兄轻轻释放。 “至于他把令旗扣住的意思,我也看得他十分透彻,无非一味利欲熏心,想在他主人面前大夸海口,非但秘笈手到擒来,连太湖王的重要令旗,也如探囊取物。这样一演丑表功,自然博得他主人格外垂青,敬为上宾,而且借此压倒同侪,为所欲为,我料的绝没有错。现在既已明白贼秃所在,不怕他飞上天去!今天权在此地安宿一宵,明天我们探明路径暗暗上山,偷进寨内,先把令箭秘笈,设法取到手内,然后再与这贼秃明战交锋,五弟你看这个办法如何?” [book_title]第五回 风雨聚萍踪 矮屋寒灯团客影 烟霞留芳躅 灵猿毒蟒窟蛮乡 王元超听他说得滔滔不绝,一边听一边早已默默筹划,等他说完就答道:“师兄说的主意很好,不过明天到了贼巢,还要察看情形,随机应变,再定进取。说起这贼秃,确是一贯禅师嫡派徒孙,武术也有几成功候。在他们外家派内,也是响叮噹的角色,可惜居心龌龊,专喜结纳权要,牟财渔色。此番偷窃秘笈,师兄说他身不由己,一点不错,明天夺还令旗秘笈以后,也不必取他性命,惩戒一番便了。 “倒是他的主人,确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武术比这个贼秃高明得多。现在党羽四布,与河南天地会几个首脑暗通声气,居心很是叵测!不时想到江浙两省伸张势力,因为水路有三师兄威振太湖,领导群英,陆路有二师兄常常随地监视,不能明目张胆的大做,只有偷偷摸摸做几票买卖。偏偏冤家路狭,被我们二师兄无意撞见。你想这般狂徒怎经得起二师兄随意一挥,自然个个都是死数,所以怕也怕得够样,恨也恨得切骨!这次居然敢派人到老家来偷窃秘笈,其中必定另有别谋。 此事怪我一时大意,没有料到他就是先祖师单思南的后人,更没有料到他也想得这册秘笈,同时派人来偷,略一疏忽,被这个贼秃得手。明天夺回以后,我倒要拜访拜访这位通家之好的单将军,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顺便打听他偷去秘笈,是否别有打算?” 瘦汉听到此处,用手一拍说道:“对,明天事完,我也同你去跑一趟,我们与他有点乡谊的渊源,他既然学得一身好功夫,这样胡作非为,实在污辱先德。我们看在祖先世谊面上,倘能三言两语,使他幡然悔悟,纠正前非,也是一桩好事。即使他忠言逆耳,将来万一我们遇上了事,行使除暴安良的侠义天职,与他兵刃相见,那时也怨不得我们心狠手辣了。” 王先生道:“小弟此番想去看他,原暗含着这个主意,不过我总想感化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想到彼此先辈一番深厚渊源,真不愿以兵刃相见。”说着,不觉长叹一声。 此时高潜蛟坐在对面草席上,呆着脸听他们两个人滔滔不绝的说话,自己插不下嘴去,而且他们说的只能听出一点大概,究竟其中怎么一个原委,还是莫名其妙。不过其中有几句话,同破庙红面僧人所说印证起来,知道瘦汉就是威名远播的太湖王,王先生就是王元超,其余的话都是浮光掠影,自己一点摸不着门路。他们越说得兴高采烈,自己听得心里越闷得慌,喉咙里越痒得厉害,屡次想要张口说话,无奈他们两人说得无止无休,几翻话到舌头,又憋下肚去。此时听得谈锋略缓,正想插下嘴去,偏偏那位瘪嘴老太婆,在里间烧好了水,颤巍巍的一手提着一把缺嘴茶壶,一手拿着三只黄砂粗碗,送了进来。连忙先立起来,接过茶壶茶碗,蹲在他们两人面前斟了两碗。两人略一欠身,就端起茶碗,送在嘴边。 那王先生把碗一放,立起来,掏出一点碎银,交与老太婆,道:“这点小意思你且收下,自管安睡,我们明天一早动身,你也不用招呼我们了。” 那老太婆千恩万谢的回到里间去了。忽然一阵狂风,吹得茅屋簌簌作响,一忽儿又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愈下愈大,门外茅檐雨流,象瀑布一般淌下来,屋内墙角也渗进水来。三人一看墙上挂下来的雨水,流到地上,象长蛇一般蜿蜒四布,渐渐浸到草席边来。三人同时眉头一皱,知道今夜无法安睡,只好把几张草席移到中间干燥的地方连在一起,三人仍旧坐下促膝谈心。 这时高潜蛟因为肚内有着许多话,想探问清楚,把白天辛苦也忘掉了,趁着这个当口,一坐下来,就开口向王元超说道:“我是个山乡笨汉,承蒙两位看得起我,介绍师门学艺,心里这份感激,说也说不上来。自从那天亲见飞箭射进窗来,料得事情叵测,可是不敢乱问。今天听到凶僧说的一番话,同现在两位所谈的事情,似乎都有关系,尤其是这张重要的令旗,今天在我身上失落,又悔又急,叫我怎么对得住两位?我情愿豁出这条性命去,明天跟你两位上山,去寻到那般狗强盗与他们拚命,就是被他们一刀杀死,我也甘心。不过两位此刻所说的话,似乎其中曲折很多,可否告诉我一点前因后果,不要真个被那凶僧说着,死后也是个糊涂鬼。” 太湖王听他憨头憨脑的说出这番话来,笑得前仰后合,推着王元超笑道:“看不出这样老实人也会使巧着儿,因为自己心头结了一个大疙瘩,才转弯抹角的逼着我们说与他听。”一面说,一面笑指着高潜蛟问他是不是这个主意?说罢兀自大笑不止。这一问一笑只笑得高潜蛟一张紫膛色面孔霎时红得象吃醉了酒,连耳根脖子都觉得热烘烘起来。王元超看他窘得可以,止笑说道:“高兄急于打听我们的底细,也是情理之常,他说的这个主意虽然是个笨打算,足见他见义勇为。” 太湖王此时脸色一整,对高潜蛟说道:“我是说着玩的,老实对你说,你可放一百个心。倘然我们连这种草寇都止不住,还配称陆地神仙游一瓢的门徒吗?现在闲话免提,我对你说一说我们身世的大概,目前事情的经过,你就可以彻底明白了。”于是叠着指头说出一番话来。未开口,先提起茶壶,端了一碗茶呷了几口,然后慢慢的说道: “提起我们两人家世,先要略提我们这一派的传统关系。我们这一派的祖师爷,就是人人知道的张三丰真人。这位师祖从达摩禅师所传少林拳术里面,融会贯通,再进一步,发明唯一的内家拳术。这种拳术,到了炉火纯青的时候,真可以超凡入圣,不老长生。前面宁波府有两位祖师爷嫡传弟子,一位姓张名松溪,一位姓单名思南,两公大名赫赫,为一代内家的宗匠。张公遨游天下,门人很是不少,惟独这位单公思南,把全副本领只传与本乡王公征南一人。你知道这位王公是谁?就是我们元超弟的先世。 “那时王公青出于蓝,武功绝代。敝族前辈有一位明代大儒余姚黄梨洲先生,特地为王公做了一篇传,把王公一生之事迹,说得言简意赅,非常确实。因为梨洲先生有一位哲嗣,讳百家,就是王公征南的得意弟子,所以传内说得格外透彻。当年王公传授弟子们内家绝艺,就在宝幢铁佛寺内。百家公的文才,家学渊源,毋须说得。自从余姚负笈寻师,到了铁佛寺列入王公门墙,宿慧天成,不到几年武功也是得窥堂奥,晚年著了一册《内家拳法》颇为精采。敝族世传武艺,就从这本书上推究出来,凡余姚姓黄的子孙,家家有一本《内家拳法》的抄本,那本原书,装潢得富丽堂皇,谨藏家祠,视为传家之宝。 “我有一次特地商请族中几位长辈,陪到敝族祠堂,把那册细细拜观了一次,到现在还记得书内百家公题的几句跋语。大意说在铁佛寺习艺时候,知道王公殚虑撰有一册《内家秘笈》,这册秘笈,分形下、形上两编。形下编,提的都是练习内家拳术步骤秘诀,从入手功夫,直到大成为止,都有详细图解,精密注释。形上编讲的功夫是从内家功夫大成以后,再进一步,守神握固,练婴葆元,种种长生不老之术。可是与虚无缥缈的道书,绝对不同,都是见解精到,脚踏实地的功夫。倘有福慧双修的志士,悟透形上一编,准可到通天彻地出神入化的地步,就是仅仅得到形下编的武功,也可横行天下,所以这部书名贵异常。 “那时王公恐怕所传非人,贻害后世。著成以后,暗地秘藏起来,在铁佛寺朝夕相依的门徒,也不知藏在何处。只有百家公听到王公自己说过书内一点大概,还对他说门徒中资质较优,可望深造者,只他一人,但是他应该继述父志,从儒术上做功夫,不必在这上面分神,只好留待后世,付与有为的人了。言下似乎有点惋惜之意。那时百家公几番拜求抄录副本,王公一味微笑不答。因为这个原因,百家公把自己学艺的心得,和王公平日的结论,自己著了那册《内家拳法》。以上这番意思,是百家公题跋上的言语。 “后来我们祖先下来,还有一段神话”同此事相关。我幼年时候,常听到上辈说,百家公在世时对子侄辈闲谈,讲到张三丰祖师爷在武当山得道成仙,神通广大,到现在依然啸傲人世,游戏人间。凡有学内家拳的人,功夫到炉火纯青的时候,生平德行无亏,祖师爷自会现身出来,指点仙家秘诀。当年王公征南在铁佛寺著成内家秘笈,原想传与百家公,不料有一天晚上王公正在灯下校勘秘笈,忽然屋内一阵清风,面前现出一个清癯老道。仔细一看,与房内供着的祖师画像,很有几分相似,不过面前的老道,另有一种潇洒出尘之概,画上万万不及。灵机一动,心知祖师爷仙驾降临,赶快离座俯伏在地,口称恭聆祖师爷训论。究竟那祖师爷训论了一些什么,因王公绝口不对人说,无人能够知道。可是从祖师爷仙落以后,那册内家秘笈就深藏起来了。到底百家公是王公得意弟子,师徒谈话,无意中把那晚的事,流露了一些大概。就是那册秘笈,已经祖师爷在书面上画了几道符篆,由祖师爷亲手藏在这铁佛寺内,将来有缘的人自会巧遇,无缘的人绝难找到。百家公听到这番话,已知道秘笈藏在寺内,换了淡薄的人,一定仗着武功,窜房越脊,满寺寻找。但是百家公大儒之后,学养何等深湛,岂肯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也就听其自然。不过百家公希望黄氏子孙,都学点内家初步功夫,可以强壮身体卫村保家,所以著了这本《内家拳法》留传后代。这段故事,是敝族上辈传下来的话,虽然说得有点神妙不测,但是同百家公的题跋互相印证起来,那册《内家秘笈》藏在铁佛寺内,是确有其事的了。 “后来敝族这段故事,渐渐传播开来,人人都知道铁佛寺藏着一册宝书,而且经人各处传说,愈说得仙家妙用,光怪离奇。各省各县有不少武功了得的人想得这册奇书,不远千里的来到铁佛寺,暗地搜寻。说也奇怪,翻转了铁佛寺也找不出一点踪影来。后来敝族与别姓发生械斗,受了奇耻大辱,我发愤离家,踏遍天涯,寻师学艺。蒙我师傅一瓢道人收录门墙,携入天台传授绝艺。不到几年,元超师弟也蒙师父挈引入山,同门学艺,彼此朝夕相处,互问家世,才知老五是王公征南的后裔,彼此还是通家之好。 “说到那册《内家秘笈》,我们老五也常常惦记着这册先人遗著,不过他的祖上倒并无传说。因为宁波、余姚原是邻境,也是从敝族传道过去的。我们两人因乡谊与众不同,比别个师兄弟格外莫逆,而且彼此相约,将来学艺成就,头一桩事,两人同到铁佛寺寻找那册秘笈。两人因这桩事,还对天立有宏愿,倘然寻得到手,绝不深藏自看。非但我们自己几个师兄弟可以共同研究,将来我们内家同道,有人品出众志愿深造者,都可以公开观摩。我们这种志愿,原有很深的作用在内,将来你到师兄那儿,自然会渐渐了解。” 太湖王说到此处,王元超接口说道:“闲着无事,以后的事,我来说与他听吧。”高潜蛟正听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忽然话头中断,急得他摸耳搔腮,也没有听清楚王元超接口的话,情不自禁的说道:“以后怎么样呢?” 王元超和太湖王两人,看他这份呆头呆脑的神气,不约而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笑得他摸不着门路,只瞪着一双眼,直勾勾的朝他们两人瞧。王元超知道他心地朴实,听得出神,微笑着对他说道:“以后的事我来说与你听吧。我们两人在天台山同师学艺的时候,这位三师兄因为武术素有根柢,从师又比我们早几年,所以学艺先成,艺成以后就差他下山办理要事。这样一来,我们两人只有暂时分手。从前相约同到铁佛寺寻找秘笈一桩事,事实上也只有变通办理,将来等到我学艺成就时再说。至于师傅差他下山去办的那事,关系颇为重要。 “原来浙江同江苏交界地方,有一个极大的湖,面积约有三万六千顷,就是中国五湖之一的太湖。汊港繁歧,波涛壮阔,湖滨七十二峰,峰峰秀拔,高插入空。身入其中,处处层岩叠翠,峭壁云封。论到地形,山回水抱,形势天成,恰恰合着“深山大泽多产龙蛇”的一句古话。所以历代太湖内,都有绿林豪侠潜踪其间。到了清初,那般明朝的忠臣烈士,视太湖为隐迹待时之所,把太湖几百里内几万渔户山农,隐以兵法部勒,遇到满清贪官劣绅路过太湖境内,也时常做几票无本买卖,为购买军火修缮碉堡的经费。这样惨淡经营,倒也规模略备,大有可观。江浙两省的官兵爱钱惜命,假作痴聋,居然相安无事。后来太湖内几个为首志士相继去世,后继无人,渐渐规模不整。这般小头目各自为政,弄得七零八落声名狼藉。直到那年三师兄奉命下山的时候,已被几个外来剧盗,率领一般狐群狗党闯进太湖,鹊巢鸠占起来。为首的一个铁臂神鳌,姓常名杰,武功颇也了得,尤其水上功夫,得过名人传授,不过长得凶猛异常,性如烈火,几天不吃生人心肝就觉得遍身皮肤燥裂。自从这铁臂神鳌占据太湖以后,沿湖几个州县,就没有了安静的日子,不是人口被掠,就是富户被抢。我们师傅看不过去,又可惜从前太湖几个志士一番心血,生生被这个凶徒糟得一塌糊涂,所以呼我三师兄前去把他除掉!除悼以后,趁势把旧有基业整理一番,遂叫三师兄就在那儿约束部众,联络各处英雄好汉,以备将来大用。 “师父这番主意当然大有深意,暗含着也要试验三师兄功夫才智能否胜任,特地叫他一人前往,不叫别位师兄从旁帮助。那时我功夫甚浅,看不出这位三师兄功夫达到何种境界,看他单身独探虎穴,心里总觉忐忑不宁。那时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在身边,只有四师兄龙湫僧同我们二人朝夕盘桓。三师兄向师父告别的前几天,师父从云房里拿出一个扁形木盒出来,揭开盒盖,里面蟠着斑驳的一条蟒皮精制的腰带,蟒鳞紫光闪闪,异常夺目,带头附着形似剑镦剑掸一类的东西,遍体镂着精致的花纹。师父右手执着带头,随手一抖,真象蟒蛇一般,蜿蜒出来,又用左手拾起带尾,两手向空一弹,忽然嗡的一声,眼前雪也似的一亮。一看师父右手执着一柄争光耀目的奇形长剑,笔直的平伸着,左手的蟒皮带,委蜕在地,原来这条蟒带当剑匣用的。说到那柄长剑,是师父壮年时候,别出心裁,自剑柄到剑锋,遍体用缅甸精钢,千锤百炼面成,有一指宽,七尺长,非但斩金截铁,锋鋩不卷,而且刚柔互用,伸屈自如,套上蟒皮围在腰间,就同腰带一般。 “据说这条蟒皮剑匣,也是一件希罕东西,与寻常蟒皮不同,系用千年毒蟒皮炼制而成,坚韧异常,刀剑不透。不过歹毒非凡,内家功夫没有炼到出神入化的人,绝难使用这种兵器。那时我们师父手执着那柄长剑,笔直的平伸着,初次一看,真不信这样刚劲的剑,可以围了腰,当腰带使用。不料师父左手略一抖弄,那条蟒皮也立刻挺得笔直,与宝剑一样平伸着。这样不奇,不知师父怎么一来,并伸着的一柄长剑,一条蟒皮,各自回卷过来,一忽儿,又退卷过去,恢复原状,后来此伸彼缩此缩彼伸,竟象活的一般。 “那时候我还似解非解,想不出其中奥妙,偷眼一看三师兄四师兄在旁看得不住点头,似已领悟其中道理。正想启口探问,师父两手向后一缩,长剑蟒皮同时直卷过来,象钟表里面的发条一样,蟠成两盘,随手搁在桌上,回首对我们说道: ‘这两件东面还是我亲手制成的,那时我在滇黔交界万山丛中,采觅几种宝贵药材,偶然看见两条身长十余丈的千年毒蟒,争吃一只金钱花豹,斗得飞石拔木天昏地暗。最有趣的是两条毒蟒,昂头掉尾,天矫盘旋,居然混身解数,有声有色。只可怜山上无数大小猴子,抱着头满山乱窜,有的躲在怪石丛里边,互相紧抱,拥成一团,有的拚命爬在万丈大树,听得怪蟒一声怪叫,吓得掉下地来,脑浆迸裂!还有离毒蟒略近的几棵树上,躲着几只猿猴,正在抱枝梢瑟瑟乱抖的时候,偶然被两条毒蟒昂首看到,随意张口一吸,树上几只猿猴,象弩箭离弦似的投入血盆蟒口。此时两条毒蟒仿佛知道山上还有许多可口美味,何必为这一花豹自相苦斗?各自怪叫一声,把腰一拱头颈挺起丈余长,吐着火苗似的信舌,四面狼顾,寻找猴群。 ‘这番情景,我立在对面山腰内,看得非常清楚。本想等它们自己斗得精疲力尽,再去除掉它们,免得多费手脚,此时一看两条毒蟒自己解斗,各自寻找猴群,知道再不过去,这般千百个猿猴,定无幸免!我从来不带兵刃,就随手折了两枝青竹梢,运了一股罡气先自满布全身,免得沾染毒气。预备停当,两脚一点,从松上面踏着枝梢,飞纵过去,接连几纵,已到对山,离毒蟒不远。先轻轻的立停在毒蟒背后一个山坡上面,一看有一条毒蟒已经转到山后,只剩一蟒兀自昂着头向树林上面四处寻找。我正想下手,不料那条毒蟒似已通灵,已知有人立在它的背后,突然震天价响一声怪叫,把头向地一伏,腰向后一拱,倒退了好几丈路,头也不回,就竖起粗逾担桶的尾巴,向我立的所在,呼呼带风横扫过来。这一着来得迅速非凡,倒也歹毒。我等蟒尾临近,身形一矮,从蟒尾底下斜纵出去好几丈远,未待立定,一个鹞子翻身,两脚略一点地,挺着两枝竹梢,觑定蟒腰直刺过去。自问这两枝竹梢,到了我的手上,不亚于两柄利剑,满以为这样刺去,毒蟒虽然不死,也得两个透明窟窿。哪知刺到蟒腰,全身光华闪闪的鳞甲,竟比钢板还坚,比犀革还厚,非但刺不进去,反被它腰眼一鼓,把我震得倒退回来。一想不好,赶快借反震的劲,身子往后一仰,足跟用力,又倒纵出去好几丈远,立定一看,蟒用尾扫不着我,也趁势掉过头飞立起来,似乎蓄势相待。只把两只怪眼淡淡如火注定了我立的所在,张开大口,怪吼连连,毒沬飞溢,似乎恨不得把我象吞猴子般的一口吞下肚去。 ‘我知道毒蟒坚鳞护体,伤它不动,正想设法智取。忽然山后那一条毒蟒也自怪叫起来,与前山的蟒互相应和,怪声未绝!一眼看到山顶上两只灯笼般的蟒眼,金光闪闪的盘旋下来。此时我才明白先头那条毒蟒,故意停住不进,连连怪叫,原来它也知道今天逢到冤家对头,自己克不下,叫唤山后同伴,一同来攻。一场两蟒左右夹攻,确也不易应付。四面一看,近身一大片地方,略小的树木,都被两蟒相斗时,连滚带扫尽根飞拔,只剩得猿猴逃命的几株参天古柏、凌霄长松巍然挺峙。离身数丈开外,就有一株虬枝四攫半枯半茂的千年古柏,树身十人都抱不过来,一望树顶,直接苍穹,不觉得了一个主意。 ‘不等山顶毒蟒游身下来,就从立的地方,倒执竹梢,双足一垫,两膊一振,一个燕子钻云,斜刺里飞上那枝古柏。又穿枝移干,向上接连几纵,纵到离地将近十余丈,立在一枝弩出的铁干上面,稳住脚根,向下一看,那两条毒蟒已会在一处,象双龙出水一般,一齐昂着头直奔过来。奔近树身,同时向上伸长项颈足有五丈长,向我立的地方张着大口,一起一落,喷出几口毒雾,一种腥秽气味,委实难闻。我立把手上青竹梢分出一枝,折成几段,先捡了两段,窥准一条毒蟒的血盆大口,用足劲,象发连珠镖似的发了出去。 ‘那蟒正张着口喷出一阵阵的毒雾,这两枝竹镖,一先一后直贯喉中,霎时一股腥血,从毒雾中直射过来。那蟒似已不大好受,大嘴一阖,头颈向后一缩,退了好几丈,顿时全身在地上乱翻乱滚起来。树下还有一条毒蟒,似乎知道同伴受伤,一声狂吼,长尾向树身一扫,紧紧绕树数匝,从半树里伸出长项,把一颗大蟒头,向我立的所在直钻上来。这一来相距已近,颇也凶险!我赶忙把左一枝竹梢插向腰后,余剩几段竹节两手分拿,左右齐发,直取毒蟒双眼。竹镖出手,两足一点,一个黄莺织柳势,斜刺里飞上几丈外一株大松树上稳定身形。 ‘回头一看,那条蟠在古柏上的毒蟒,象发狂一般,头尾乱摇乱摆,这样粗大的树也被它摇摆得枝叶乱颤,呼呼有声。再细看那蟒两只怪眼业已生生瞎掉,眼孔里一缕缕血花,箭也似的飞溅出来,一忽儿连声狂吼,从树上直泻下来。不料地上那条毒蟒,这时翻滚了一阵,也自几声惨叫,同时向那株柏树狂窜过去。两蟒一上一下,碰个正着,来势都非常凶猛,一碰以后一阵翻滚,登时纠结一团。那条瞎蟒看不见是它同伴,张开巉牙大口,向那条蟒乱啃乱咬。那条蟒眼未瞎,究是蠢物,又加喉咙内中了几枝竹镖,受了内伤,急怒攻心,正值红得两眼出火,也不管是敌是友,就同瞎蟒互相狠斗起来。 ‘这一阵拚命大斗,比起初互争金钱花豹的时候,大不相同。只斗得山摇地动,走石飞沙,几株粗逾十围的参天松柏,被蟒尾一扫,树皮枝叶,漫天飞舞。我立的一株松树,偶然两蟒翻滚过来一碰一振,震得松顶上躲着的猿猴,象落果似的纷纷掉下来。我就双手一伸一缩四面去接,那几只猴子真也乖巧,待我向半空一接,就象小孩似的,拉襟钻怀,死命抓住。那时我一手接一个,一忽儿全身挂满了无数猴子,饶是如此,远一点的接不过来,摔下地去,立时成了个肉饼!身上的猴子,只看得吱吱惨叫。 ‘我望下一看,两条毒蟒愈斗愈凶,愈咬愈紧,首尾相连,纠结成一个其大无比的蟒团,满山滚来滚去。蟒身灿烂夺目的鳞甲,映着昏黄的日光,闪闪的发出奇丽光彩,照眼生辉,倒是生平未见的奇观。倘然用花团锦簇一句俗语,来形容那时的光景,实在恰当不过!因为世上花团锦簇里面的凶险,也不亚于这两条毒蟒哩。后来那两条毒蟒滚来滚去,从前山直滚到后山去,在松树上看不见那两蟒的情形,就带着身上猴子轻轻飞身下来,一到地上猴子纷纷跳下,跪在我面前,突突乱拜。 ‘我正在奇怪这山内的猴子怎么这样灵活,一念未已,突然猿啼四起,一霎时躲在草中的、钻在石缝的,无数大大小小的猴子,一齐迸跳出来,奔拢身边,高高低低跪了一地!口中不住的吱吱惨叫,都伸着手向后山乱指,又指指几处树下跌成肉饼的猴尸,格外惨叫得厉害。我明白这般猴子的意思,无非叫我到后山为他们除掉那两条毒蟒,我朝这般猴子微一点头,算表示应许他们的要求,又把手一挥从猴群里面跨了出来,大步向后山走去。边走边想,那两条毒蟒一条两眼已瞎,一条喉咙受伤,股焰已减去不少,可是这样粗笨的东西,遍身鳞甲又如此坚韧,立时要把它弄死真也费事!回头一看,那般猴子一个不见,想又四处躲避起来。我一人独自拐过山角,抬头一看,后山全是十余丈长形形色色的嶙峋怪石,象雨后春笋般,一处处参差不齐的朝天矗立,与前山松柏交枝,丛莽密菁的景象,大不相同。那两条毒蟒,兀自绞成一团,在怪石林内,骨碌碌乱滚。我身子一起,飞上一枝最高的松皮石笋顶上,朝下一看,此时两条毒蟒似已渐渐斗得精疲力尽,又加后山地形陡峭,势如建瓴,两蟒虽依然虬结一团,但也身不由己的朝山下滚去。再一看山下与对山并不相连,从山腰起就截然如削,变成一座千仞峭壁。极目望到峭壁底下,竟是深杳莫测,只听得水势澎湃,山谷回音就如万马奔腾一般。 ‘这时绞成一团的两条毒蟒,从上滚下停留不住,就从山腰峭壁上面直滚下去。我从森立的石笋上面,纵下地来走近峭壁,再仔细一看峭壁底下,哪有两蟒踪影,似乎涧底奔流冲激声中,夹着几声惨叫,以后也就绝无声响,料涧底也是森立的尖锐怪石,两蟒身躯笨重,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必定无幸!但是尚不放心。一看对山相隔不过十余丈路,似乎有一条羊肠仄径,直通涧底,若从这边山腰迂回过去,山径曲折,少说也有十几里路,不如平纵过去,省却迂折。思想定当,我正要撩衣飞渡,忽然前山一群猿猴,又从山顶蜂拥而来。这一次不象头次吱吱惨叫,似乎都欣舞欢跃,一霎时钻出笋缝,跑近身边,伸出前爪向东乱指。有几只较大的猴子,还牵住我的袍角,似乎是领导我走的意思。我明白这猴子已通人性,叫我向东定有用意,姑且跟着走去,看个究竟。此时千百只猴子,簇拥着一个不僧不俗的人,在那千仞峭壁之上,安步而行,也是一个千古奇观。 ‘这样走到百步开外,两山松林夹峙,涛声盈耳,远望一线银瀑,迎面高岩中飞空而下,流入涧底,与怪石冲激,宛如雷轰足底,倒也雄奇奥险豁人心目。察看这个地方与对山距离颇近,恰巧对面一座危崖,陡然突出,崖畔一株巨干奇松枝枝倒挂,象乌龙探爪似的,横卧过来。这边也有一棵侧出苍松,孤悬空际,同对崖的松枝干交搭,合为一体,而且朱藤绕体,翠带飘风,远看真象龙飞凤舞一般。 ‘这时我身前身后千百只猴子,一窝蜂争向两株交搭的松树上跑去,一个个攀萝踏干钻枝觅缝,从松树上渡到对崖,有几个又跑过来,拉我衣襟指向松上。我此时明白它们领到此地,原来为此。可是人身庞大,从密密交叉的松枝钻去岂不费事?就对跑过来的猴子略一颔首,猛然把拉住我衣襟的两只猴子,一手一只,夹在胁下,身形一纵微一跺脚,一个孤鹤横空势,飞向对崖。脚踏实地以后,先把胁下两猴轻轻放下,那两猴吓得蹲在地上,兀自抱着头,闭着眼,半晌动弹不得。崖上一大群猴子看我飞渡过来,又一齐拥到身边,围成一个栲栳大圈,居然学着僧人一齐向我合掌膜拜。不懂猴语无法交言,只得由他。且自四面打量下涧路径,猛一抬头,看见对面平滑如镜的峭壁上,深深的镌着一行行的字。每个字足有碗口大小,最后署款地方,还有密密的几行小字。远看过去一路龙飞凤舞的大草,刻得圆劲苍润,气势不断,笔法字态,似乎还有点面熟。 ‘急忙飞步冲出猴围,赶到崖边仔细一看,原来刻着几首诗,还有几行跋语,诗曰: 大错铸成可奈何,芒靴踏破旧山河。 老僧惯作沾泥絮,又向人间走一过。 百丈飞泉淬剑锋,十年面壁伴孤踪。 今宵任尔化龙去,莫负深山百炼熔。 膻腥世界,莽和尚担不了,看不惯,且自结庐无人处,与千百袁公参无上禅。崖下有涧,蕴缅甸精铁无量,多事老僧,一腔热血,顿从心头百沸而起。取其半,约千斤,设炉置冶,取精用宏。迨崖上纳鹃十度花落,跃冶而出者八剑。叩之一一作龙吟,斫石试坚如腐解。袁公群起作胡旋舞以贺。余愀然,不知风尘中尚有几个肝胆男儿,能佩余剑否。越日,少林不空禅师间关至,告余少林遇奇祸,将成罗刹道场,促余赴急难,任护法。言未已,壁间八剑,隐隐长啸,遂投袂起。袁公群起遮留,泪随啼下,余亦黯然。爰蹑峭壁间,以指勒石,成诗二章,并次数语以志别。明臣百拙指书于莽歌崖壁。’ [book_title]第六回 卓锡驻云窝 匣剑化龙丹炉护兽 结庐在仙境 珠泉喷雪松壑听涛 王元超继引其师一瓢道人的话说道: ‘我看完以后,高兴非常,看到这几行字,就仿佛天涯遇故人一般。原来这位石上署款的百拙上人,就是我的老友,深得少林一指禅师绝艺。这种为少林顶门功夫,就是坚如铁石,经他一指点处,立即洞穿,你想那座千仞峭山写的一路大草,气势连绵到底不懈,比巧匠用斧钻刻凿还要爽利几分,可想他的指上何等功夫?而且在下临无地的峭壁中间,随意挥指,非有绝顶功夫,也是办不到的,但是我佩服他的地方,倒并不在此。 ‘因为这位上人虽然悟澈真如,脱却尘纲,对于故国之思,非常浓厚,时时物色英雄,抱恢复明室之想。试读峭壁上的诗意,就可想见其胸襟抱负,我们两人结识,也在这个上头。那时我痴立崖畔,对着故人手迹,惘然遐想,不忍舍去。哪知身后,东跳西跃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