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虎贲万岁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08020 [book_dec]本书是第一部直接描写国民党正面战场著名战役——常德保卫战的长篇小说,也是中国第一部现代战史小说。 该书作于1945年。作品描写代号“虎贲’的74军57师在日军六万余人的包围中,同仇敌忾,背水一战,“以一敌八”,苦战十余日,与日寇浴血巷战,得以使援军合围,保卫住了常德。全师八千余人,仅有83人生还,全书写得可歌可泣,气壮山河。 [book_img]Z_14893.jpg [book_title]虎贲师长余程万 余程万(1902~1955,广东台山人,第74军57师师长) “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职率副师长,指挥官,师附,政治部主任,参谋主任等固守中央银行,各团长划分区域,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第七四军万岁,蒋委员长万岁,中华民国万岁。” 背景:1943年常德会战最惨烈的时候,常德城区已成一片焦土,日机不分日夜狂投烧夷弹,城内大火蔽天,余程万师长仍率残部死据城西南一角,拉锯搏斗。余师长此时已知援军不可能如期抵达,决意全师战死常德。这是他给司令长官孙连仲的电文,孙当即泪如雨下。 一、“虎贲”主将 余程万于1902年5月24日,出生在广东台山县荻海区光大乡的涨村。这个地方,青山为屏,绿竹生烟,庙宇巍峨,恬静绮丽,住着百十余户人家,是个美丽的小村庄。抗日战争中,国民党有五大王牌师,其中最著名的是七十四军(整编后为七十四师,即孟良崮战役中之国民党军队),在抗战中英勇善战被称为“抗日铁军”,而“抗日铁军”中最著名的师就是“虎贲”师(五十七师)。“虎贲”这一称号是他们在上高战役上用浴血奋战换来的。“虎贲”一词来源于《书经》中的《牧誓上》篇的记载:“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以后,“虎贲”称号成为历代英勇无敌的军队的最高荣誉。 战争从十一月十八日开始,日军先头部队在飞机的掩护下进攻。接着日军六十八师团主力十余万人全线进攻常德。而常德的守城军队只有八千多人的五十七师,力量对比悬殊。战争打到十二月三日凌晨,第五十七军参战的八千三百一十五名官兵,仅剩三百余名。战斗之激烈可见。当时,在开罗会议上的罗斯福通过国际舆论听说了这一战场的惨烈状况,特意向蒋介石询问了守城部队番号和主将姓名,并将余程万的名字记在备忘手册上。常德失陷,战斗为全局争取了时间,实现援军合围,将日寇赶到长江北岸。这次常德会战,全师八千多子弟兵仅有八十三人生还。 当日凌晨,师长余程万于留百余人守城,而率领两百余人渡江突围,向德山方向移动,以图与增援友军会合。此一事令开罗归来的蒋介石大为光火,扬言要将余程万枪决,后因众将劝阻和战事的发展得免。此事引发了长久的争议。道德论者以为余程万弃城潜逃,纯以天子门生获释,也有人认为蒋介石行事苛刻,常德一战,余程万已尽最大努力,如此重惩,有失厚道。也有人干脆视而不见,不提起它。黄仁宇分析了这个困境:“没有人在处理余程万的程序中能替蒋介石开脱。历史家只能指出余程万给蒋介石极大困难。事实上他已将全师官兵牺牲于常德城内,在作战效率上讲,除了他自身一死之外,已替统帅尽了最大职责,常德能及时收复,主要由于第57师的强韧抵抗,要是蒋介石再惩罚余,以后谁肯替他认真作战?然则余程万到底也是放弃守土。一个部队长有伦理与道义上的威权赋与部下以必死的任务,端在情况变更在更大的范围内,部队长本人也应能作必死的表现。余程万身为师长即未履行这契约,在另外三个师长殉职的情形下,最高统又不能置之不问……”。 三、《虎贲万岁》,扬名中华 常德地处湘西北,历来是水陆交通的枢纽,可北扼长江,进逼宜昌,东指粤汉铁路,西协黔川,战略地位重要。所以,鄂西会战之时,“虎贲”师就到此布防,抓紧修筑工事,积极备战。余程万向全军官兵动员,发出了“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的作战号令。各路“虎贲”勇士同仇敌忾,誓与常德共存亡,余程万有序的部署守城,分作三个阶段御敌:城郊防御时期,城墙防御时期和城市街道防御阶段。 小说完稿后,余程万非常高兴,特地派人送来一笔相当丰厚的谢金,但是张恨水没有收,抗战胜利后,余程万正驻守南京,要请张恨水吃饭,也被谢绝了,但是却接受了他一件礼物:一把从日俘手中缴获的战刀。 到了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张恨水已辞职乡居,便抽暇看了一部分材料。于一九四五年春正式动笔写《虎贲万岁》,他在自序中隐隐得讲出了他拒绝的真实原因和他被感动的经历:我写小说,向来暴露多于颂扬,这部书却有个例外,暴露之处很少。常德之战,守军不能说毫无弱点,但我们知道,这八千人实在已尽了他们可能的力量。一师人守城,战死得只剩下八十三人,这是中日战争史上难找的一件事,我愿意这书借着五十七师烈士的英灵,流传下去,不再让下一代及后代人稍有不良的印象,所以改变了我的作风。 关于《虎贲万岁》还有一件小小的趣闻,书出版后,使五十七师扬名中国,也大大的提高了余程万的知名度,一位很漂亮的苏州小姐看了书,心仪余程万,托人做媒。事有奇巧,正值余太太去世不久,苏州小姐竟然做了新任余太太。 四、定居香港,身死暴徒 余程万夫妇是准备在香港隐居安度晚年的,但是一九五五年的八月二十七日晚上,余程万年青美貌的妻子被香港黑社会绑架,将军刚从外面赶回家,单枪营救,他的家人悄悄的从后门跑到二里外的警署报警,警察到来后与劫匪发生了枪战,余程万被劫匪在黑暗中被当作盾牌被打死。事后,警方公布说,余程万是被盗匪打死的。究竟被盗匪打死还是被警察打死,无人敢去追究。但是,当时在香港由于余程万在与黄埔老友闲聊论及老蒋时常多有怨气,所以,也有人认为他是被台湾特工所害。 为了纪念这次战斗,余程万觉得作为是后死者,有责任把那些壮烈的事迹记录下来,就派人找到了著名作家张恨水,希望他能够写下“虎贲”军的感人故事。爱国将士可歌可泣的壮烈事迹使张恨水很激动,但是他当时还没想到以此来写一部军事抗战小说。张恨水爱惜羽毛,以不懂得军事,没上过战场婉谢了,但是拗不过抗日英雄的热切,他答应从长计议,将来再说。抗日英雄在离张恨水处不远的地方住下了,此后便常常到来和张恨水聊天,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事隔数月,他又旧话重提,这样,张恨水于公于私都不好再说拒绝的话,只好应以先看材料,等有工夫再写。 一九四九年底,云南卢汉宣布起义,时任国民党第二十六军军长余程万曾遭卢汉扣押,被卢汉释放后,因不满蒋介石的偏隘性格,转道海南,后以“带罪之身”在香港寓居。他很早就把他的家安置在香港。他在香港做起了米店和杂货店生意,在郊区办了农场种菜养鸡。还同人合伙开设了一个当铺。 一九四三年,日本为策应太平洋战场,牵制中国军队转移到滇缅,制定了新的作战大纲,要求第十一军在鄂西会战之后发动常德会战。 “虎贲”师师长余程万,广东人,黄埔一期学生,军事天才一类人物,二十五岁就挂少将衔,还毕业于中山大学政治系,后又进入陆军大学研究系深造,文武全才。在七十四军,他的资历比两任军长俞济时、王耀武都要老,虽然他们是上下级关系,但私下都将余称做老学长。 二、常德会战的是非功过 历史在一天天的往前,有些故事也许再也没有真相大白之时。然而如果遗忘余程万将军在抗日战争中为我们的民族所做的贡献,无疑,是极不可思议的事。 [book_title]国民党七十四军最辉煌时刻 在中国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曾有过一支传奇的部队——国民革命军七十四军。顽强的战斗力,在卫国的抗战和内战中都让对手肃然,尽管抗日的勇士最后烟消凋凌,我仍然尊敬他,民族生存的脊柱! 常德会战是1943年太平洋战场形势发生重大变化后,日军迫切要求打开中国局面而发动的进攻作战,体现了新阶段日本对中国战局的焦灼而又无奈。中国军队顽强战斗,打退了日军进攻。 西面,上万日军猛扑长生桥、落路口一线。11月24日,170团张庭林营副营长李少轩,带领1个班在南堤与日军遭遇,用手榴弹和拼刺刀连退敌人三次,打死打伤敌三、四十人。在日军发起第四次冲锋时,李少轩和只剩半个班的兵力与敌肉搏,李少轩在多处受伤,站立不起的情况下,抱住一个日本军曹,死命扼住他的咽喉,同归于尽。另外几个受重伤战士也全都自杀以成仁。 营长张庭林在长生桥营部的阻击战中,杀退数倍于已的日军4次,营部2个班全部阵亡。张营长在身负重伤情况下,一个人用48颗手榴弹又打退日军数次进攻,最后因伤重牺牲。该团负责把守长生桥东北角的2营8连,与日军激战后,仅3人生还,连长乔振起身负重伤,用步枪自尽。 第二天,戴县长就贴出要求市民疏散的布告,余师长也派手下柴意新团长协助此事。五十七师除了在沅江码头用船只免费送下乡的市民过河,而且派兵义务给市民挑运行李30里,不准收取任何报酬。疏散过程中,一个名叫刘为才的上等兵给群众挑送行李后,索取了两块光洋的力资。余师长接到柴意新团长的报告后,当即下令枪毙。在下南门码头,由警卫班组成的临时行刑队,举起了冷冰冰的枪口,“叭——”枪声响起,手里攥着那两块夺命光洋的刘为才,倒在血泊之中。 第二天,余程万鼓励全师官兵都留下家书,交给师部军邮员带走发出,虽说是写家书,但很多人都像是写遗书,充满悲壮。 深知这场守城仗打得是多么惨烈的王耀武专程赶到重庆,力保余程万;戴九峰县长偕常德各界、各社会团体和社会名流联名上书保余将军。最后,余程万总算捡回一条命,但还是判处二年徒刑。 涂家湖,在距城约50里的牛鼻滩附近,是东面守军的最前哨。驻守这里的是169团孟继冬团营(3营)9连李佑吾排。清晨5点,辽阔的湖面笼罩着白色的雾气。突然,刺耳的马达声打破了宁静,200多日军分乘16艘汽艇,向湖滩驶来,边用探照灯照射,边用机枪扫射侦察。等敌人驶入射程范围后,年仅20岁的李排长一声“打!”,全排火力一齐射向汽艇。瞬间灯光灭了,机枪也哑了。随后日军还击,并有几十个人跳入水中往岸上冲,但其中十几个刚爬上岸的日军全被李排用步枪点射而死,同时击沉2艘汽艇,日军只得退回。一个多小时以后,日军人数增至300多人,汽艇增至20余艘,在强大火力支援下,再次强攻。李排抗击一小时后,由于兵力单薄,让日军在湖滩登了陆。登陆后的日军怪喊怪叫地向李排阵地发动进攻。在打退敌人几次冲锋后,守军伤亡较大,李佑吾头部、腿部连中4弹后牺牲。副排长刘鸿海率余部继续与日军周旋战斗。此役,守军一个排就击毙日军200多人。 河洑据点失守后,常德城就暴露在日军炮火射程之内了。当天夜里,余将军站在大西门城楼上,默默地凝视着沉寂的河洑山,两行热泪挂在脸上,他摘下军帽,深深地弯下了腰…… 此番进城,军情紧急,余程万在常德泥木工人的热情支持下立即着手抢修工事。同时,让他焦虑的是如何让全城的16万百姓在半个月内撤离这座面临战火的城市。 日军第一次进攻只有500多步兵,100多骑兵,很快就被阮营火力击退。此后,日军不断增加兵力,增派飞机、大炮轮番轰炸,对阮营阵地发起一次次波浪式进攻。守军在树上搭起鸟巢机枪阵地有效射杀日军。日军一旦突破前沿壕堑阵地,阮营5连连长王振芳、6连连长刘贵荣就亲率战士冲出碉堡,向敌人发动反冲锋,先是一阵手榴弹,然后放一排枪,最后拼刺刀肉搏。在打退敌人的7次冲锋后,让日军在河洑山丢下500多具尸体。20日上午,一队日军在丢下20多具尸体,拼命翻过二个小山包后,冲到6连阵前,刘贵荣和一个班的战士在丢了手榴弹后,跳出战壕,大喊杀啊,迎着爬上来的日军冲击。前面的日军被刺死,后面的撒腿就往山下跑,一个叫松村本次的日本军曹,肩膀被我刺伤倒地,当了6连的俘虏,后来也被日军飞机炸死。战至23日,恼羞成怒的日军,正面用大小炮十余门,侧面在沅江南岸用十余门山炮,天上用十几架飞机投弹,对阮营阵地进行地毯式猛轰。步兵也增加到3000多人,并用烟幕弹、毒气弹开路,向河洑山、河洑镇发动猛烈进攻。阮营阵地全被炸翻,碉堡全部被毁,许多战士连人带枪被炸埋在土中牺牲。阮志芳和全营500多人死守5天5夜后全部阵亡。日军也遭重创,仅被我军击毙的就有上千人。 日军在突破澧水防线和占桃源、汉寿后,矛头直指常德,迅即将常德包围得如铁桶一般。 日军占领常德后,许多重伤员用脚趾扣动步枪扳机,自杀身亡,宁死不屈。由于中美空军对日军进行猛烈轰炸和扫射,加之全城已成一片废墟,建筑物几乎全被炮火所毁,因而日军大部队于当天下午即撤至城郊数里之外的村落,只留少量部队在城内警戒。 日军伤亡两万三千余人其中阵亡一万余人,其中联队长以一上高级军官4人,大队长5人,中队长4人。 援军收复常德,将军沦为阶下囚 我五十七师将士拼死抗击,谱写一曲曲为国捐躯的英雄乐章。 当天深夜,余程万将军和师部几位高级军官商议撤走之事。一是此时全师八千余人已伤亡殆尽,二是援军到达德山已数日,但仍未见攻城动静,似乎只能出城去接应。 常德城保卫战,虎贲之师以8529人迎战日军直接攻城的3万余人,在武器弹药均不如敌方情况下,坚守孤城达16昼夜,八千将士英勇牺牲,国军在此次会战中伤亡四万余人,其中阵亡两万三千八百三十五,含军官七百九十员。国民党包括3位师长在内的几万官兵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当时常德九县平民被杀死杀伤共28万余人,居民房屋被烧7.7万余栋,损失"47万万5560万元以上。 就这样,余程万率领他的仁义之师、威猛之师,在凶残的日军兵临城下之前,疏散市民,抢修工事,以设在城西兴街口钢筋水泥结构的中央银行分行的师部为核心,向四周呈辐射状分层设立街巷、城墙、城郊和外围据点共5道防线。兵力是三个团:169团,团长柴意新;170团,团长孙进贤;171团,团长杜鼎。外加军直属炮兵团一个营,团长金定洲。 守城司令官第七十四军中将副军长兼五十七师师长余程万,是广东台山人,以大专文凭考入黄埔一期毕业,这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是罕见的。在1939年的江西高安战役和1941年的上高会战中他率五十七师重创日军,立下赫赫战功,尤以打坚守著称。上高会战后,第七十四军被授予军中最高奖品--飞虎旗,五十七师被命名为“虎贲”部队。 守军在3天的城郊苦战中,虽然损失也较大,但是有效地射杀日军,让数千日军的尸体丢在城外的土地上。 城郊和城墙的血战,虎贲将士个个都是敢死队员。 在这无险可守、背水而战的小城,五十七师这个悲壮之师的八千壮士,正严阵以待。 孟继冬营涂家湖打响第一枪,阮志芳营死守河洑山 在皇木关、岩桥,日军增至六、七千人,169团孟继冬营凭借有利工事,顽强阻击,并在城内炮火支援下,乘势反攻,当场击毙日军500余,缴获机枪16挺,步枪140余支,俘虏日军军曹山本正一、一等兵铃木秀夫等共7名,城内炮火还击落日机3架。第二天,日军出动20多架飞机轮番轰炸,20多门大炮狂轰滥炸。孟营工事全被毁,伤亡亦过半,只得退至水巷口、四铺街,与敌展开逐室逐屋血战。六、七千日军边放火边投毒气弹,东门外一片火海,日机亦低空扫射。孟继冬营长以下几百战士英勇阵亡,所剩几十人退进城内。26日,东门日军开始攻城。 在此次会战中,中国空军以及美国驻中国基地空军也参战并取得重大战绩。集结轰炸机和驱逐机约200架,对日军飞机、舰船、地面部队展开作战,有力支援了地面作战。 在东面激战同时,18日黄昏,坚守西郊河洑山的171团阮志芳营也开始杀敌战斗。河洑山紧贴沅江北岸,由一群北接太浮山的连绵山头组成,山上竹木参天,庙宇错落,是常德西部的咽喉据点。战斗打响之前,余程万将军将阮志芳召到师部,一再强调:河洑山是五十七师的圣地,一定要洒上光荣的血迹。同时给该营增派了一个迫击炮排。战前,阮营沿山麓挖了一条丈多深的壕堑,沟底倒插削尖的竹钉,壕堑前堆有一道乱树枝堆的鹿柴。壕堑后依着山的坡度,星罗棋布的挖有散兵坑。此外,在射击点修建有十几个半地下式的碉堡,在要道布有地雷阵,可惜的是阵地上缺少一道铁丝网。 国民革命军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在抗战中被围常德的最后一封电报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在抗战中被围常德的最后一封电报: 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职率副师长、指挥官、师附、政治部主任、参谋部主任死守中央银行,各团长划分区域,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七十四军万岁,蒋委员长万岁,中华民国万岁! 南面,城墙下是宽阔的沅江,日军中畑联队长在发动第一次渡江攻击前,就被我空军击毙在南站河滩上。11月25日,守军将渡河的500多日军击退,击沉船只十余艘。当天黄昏,敌船又在烟幕弹掩护下偷渡,守军对烟幕就打,并击中敌油船一艘,江面火光冲天,日军又败退。之后,日军先用猛烈炮火将沿江工事全炸毁,城墙上全城最高建筑水星楼上的机枪排,包括排长唐国栋在内全部阵亡。日军第三次强渡才将500多日军运抵南城墙下。 北面,是日军攻城的主攻方向,但是日军在由西向北开进的途中,却处处遭到顽强阻击,短短几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二天多。日军109联队长布上照大佐,23日夜就被170团邓鸿钧营打死在沙港。在向北门行进途中,死伤惨重,岛村长平大队长又被守军击毙。26日早晨才好不容易走到北门外土桥的日军,又被171团3营刘省三连一阵猛打猛追。在贾家巷,日军动用20多门大炮,10多架飞机将房屋炸为平地,然后用“火牛阵”冲锋,即用军毯包住牛头,在牛尾巴绑上引火物,点燃后,让几十头牛冲向守军阵地。守军仅1个排,在排长殷惠仁带领下,隐蔽战壕中,待火牛冲近就用步枪射击,未击倒的就让它过去,等火牛阵过去了,再用机枪、手榴弹消灭跟在火牛后面的日军步兵,一连几次使日军吃了大亏。这一排人虽然最后只有两名重伤员生还,其余均壮烈牺牲,但让日军丢下好几百具尸体。26日夜,又有一个叫胁屋的日军大队长,在从小西门转移北门途中被守军击毙。 几天后,七十四军军长王耀武、五十八军军长鲁道源和余程万将军等,在城内西北角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举行祝捷酒会。谁知酒宴中间,余将军却被蒋介石派来的人抓走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将他一直押送到重庆的军事监狱里。蒋介石认为他余程万不该突围出城,他应该和手下八千人一起死,所以,要判他死刑! 凌晨2时,余将军率百余人开始渡江突围。这天晚上天气突变,狂风怒吼,黑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余等在大西门笔架城缒城而下,到沅江边,登上5只无桨残破小木船,借风力渡过沅江。上岸后,分几路撤退。余将军一路上几次死里逃生,在百姓掩护下,于4日拂晓抵达黄土店,随后与援军接上了头。 余程万将军率领的这支虎贲师,在1943年6月鄂西会战时就曾进驻常德城。当时惊恐的市民以为日军将攻打常德,大多逃避离家。五十七师入城后军纪严明,秋毫无犯,首先将全城洞开的门户妥为关闭,非经指定,一律不得擅入民房。指定征用的住所,均会同警备部、警察局、宪兵队将家具什物登记保存,以备开拨时同原主人当面点交。虚惊一场的市民们回城后,面对完好如初的房屋、家具和街道,纷纷交口称赞“虎贲”是他们的保护神。余将军下令全师官兵帮助当地农民割稻,并严令只能喝老乡一杯茶,不能吃老乡一顿饭。此举成为在常德民间传诵至今的美谈。 紧急疏散,抢修工事和枪毙一个上等兵 余程万将军在听了柴意新团长的上述情况汇报后非常兴奋,当即嘉奖张凤阁和9连指导员颐金肪2000元,并上报军部请功。 余师长等突围之后,留城牵制日军、掩护撤退的柴意新团长,率百余人扼守临近师部的华晶玻璃厂据点,与日军作最后的死拼。至12月3日凌晨4时左右,据点墙破,柴意新率残部向日军发起冲锋,杀出大兴街,奋勇前驱,在市中心府坪街春申墓前,不幸中敌炮殉国。这位新婚不久从四川南充老家赶来参战的年轻军官,战后被迫授少将军衔。当天8时,全城沦陷。 中国第6战区作为这次保卫战的主体,会同第9战区一部,部署了20万大军严阵以待,中国空军也协同作战。作战方针采取传统战术:“先以第一线兵团依纵深据点逐次打击敌军”,予敌重大消耗后转移至二线阵地“固守”,“再以第二线兵团,协同第一线兵团对敌实施机动作战,歼灭进攻之敌”。 东面,日军约5千人,大炮16门,飞机9架,向石公庙方向岩包猛攻,169团l营胡德秀排,坚守叶家岗,打到只剩一个班,副营长董庆霞和机枪连长来汝谦带1个班冲出战壕去支援,用手榴弹炸死日军二、三百人。后因敌众我寡,岩包失守。团长柴意新亲自带一连预备队奋不顾身向敌阵冲击,在炮兵团强大火力配合下,又夺回岩包,击毙日军达400余。日军随后狂轰滥炸,岩包再次失守。 与此同时,9连主力与在牛鼻滩镇和芷湾激战三天三夜。后来日军增兵到2000余人,加上七、八门大炮和3架飞机的配合,猛轰猛炸9连阵地,并分兵从背后包抄到濠州庙附近。幸亏孟营长派7连连长张凤阁率两个排及时赶到增援,向日军发动冲锋,才使9连免遭敌人夹击之灾。在激战中,崇河、谈家河当地警察与100多民众组成联防队,自愿参加战斗。此役,守军歼敌至少300人,9连也伤亡过半。两个连在马家铺会合后,因与日军人数悬殊太大,退守石公庙、新民桥一线,依据小河堤继续与日军激战。 29日晨,当四面八方赶到缺口的日军,源源不断地冲进城时,五十七师所剩已不足千人,已经再没有力量组织大规模的阻击了。战斗变成利用每一堵墙,每一个坑与日军拼杀。就是这样的小规模巷战,守军将士还击毙了和尔基隆、铃木两个日军联队长。这天夜里,余将军向重庆军委发出最后的电文:“职师孤军血战十一昼夜,官兵伤亡殆尽,人少弹罄,立恳驰援”。 26日,日军开始从四面对城墙一线发动攻击,余程万将军在东西南北门四方穿梭巡视、督战,鼓励战士们英勇杀敌,报效祖国。这时五十七师的战斗兵员只剩下3000多人,已不及原来的二分之一,但各门战士此时已抱定必死决心,集中所有轻、重机枪和手榴弹,以密集的火力消灭一股股爬墙攻城的日军。在小西门、大西门城下的护城河里堆满了攻城日军的尸体。27日,日军120联队三大队大队长葛野旷被击毙于城墙下,该大队所属全部中队长以上军官均被守军击毙、击伤。直到28日,日军在北门以东一段矮城墙上施放毒气,致使守军昏迷,才得以打开一个缺口,冲进城内。守军开始了严酷的巷战……。 最后的拼杀,余程万将军突围出城 1943年秋,太平洋战争的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日军已被迫转为守势。在印缅战场,中美英也在计划联合反攻缅甸。日军为了策应太平洋战场和印缅作战,牵制中国军队南功日军,认为“除了付诸于武力,别无其它方法可寻”。湖南西部的常德因其重要地位,武汉地区将之作为进攻目标,集中10万余人的重兵,并配备海空联合力量。 1943年11月4日,代号“虎贲”的陆军第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在接到蒋介石“一定要保住常德,驻军必须与城共存亡”的命令后,从郊区河洑山开进常德城设防,一场血肉溅飞,死守孤城的恶战即将开始。 1943年11月2日,会战开始。常德会战,异常激烈,中国军队发扬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拼死作战,日军求胜心切,疯狂进攻,中国军队在多处与敌反复厮杀,战况尤为惨烈,牺牲尤为惨重。 12月9日拂晓,从东门杀进常德。当天,太阳山守军第四十四军等部也从北门、小西门攻进城,共同全歼了城内日军。第二天,日军组织三、四千人,以密集队形重新攻城,并一度攻入城内西北角,守军于11日夜与敌展开白刃战,打得日军落荒而逃,全城又得恢复。 12月7日晚,余将军和孙进贤、杜鼎两位团长率五、六十名士兵,在德山附近的茅湾与援军第五十八军第十一师32团取得联系,商定收复常德路线。第二天,带领32团渡过沅江占领德山街后,在皇木关、东郊一带与日军激战。 12月2日,守军只剩下兴街口师部了。余程万将军让所有的医护、勤杂、炊事和还能拿枪的伤病员投入最后的血战。将军自己也端起冲锋枪,带领这支500人的队伍,在师部门前打退日军26次冲锋。 11月28日夜,常德城北门长巷子,日军破城后潮水般涌进之处,彻夜火光冲天、杀声不绝。余程万将军组织最后的一千余虎贲将士,投入到缺口的肉搏战中。许多战士的刺刀在连续的白刃战中变软、变弯了,余将军急令将一捆捆的茅竹削尖作武器,于是,一支特别的队伍出现在长巷子,他们用又长又锋利的竹子刺向日军的胸膛和肚肠。又长又窄的一条长巷子,日军铺满一千多具尸体。 11月23日德山、河洑两处犄角失守后,日军攻城部队改由第十一军部直接指挥,人数增加到3万多人,在几百门大炮和数十架飞机支援下,从四面向城郊发动猖狂进攻,直逼城下。 11月18日,日军第六十八、第一百一十六、第三师团分别从东、西、南三方发动进攻,孤城常德保卫战首先在外围据点打响第一枪。 11月13日,余程万率师部人员绕城视察了各道防线。当晚,在给妻子邝瑷的信中他写道:“此次奉最高统率命令保卫常德,任务固甚重大,但余以能担负这个任务为光荣,余已决心为国牺牲,誓歼顽寇,幸勿眷念于怀……” 1945年抗战胜利后,余刑满释放。1946年被委任一个闲职,粤东师管区司令。次年升任整编202师师长,驻扎昆明。全国解放前夕,任国民党第26军军长兼云南省警备司令。1949年12月9日,云南省主席卢汉通电起义,事先已在通电上签字的余程万,却被部下挟胁到蒙自。 后以“戴罪之身”,潜往香港寓居,一直未回台湾。1955年8月27日晚,他的年轻美貌的夫人为香港黑社会绑架,愤激之中,亲自携枪出面营救。也许是劫数难逃,枪战中,连中对方杀手所发数弹,一代抗日名将,就在潦倒凄凉的晚境中,结局竟然是这等的悲惨。 常德会战的两位功勋显赫的师长,最后的结局看来是殊途同归了,常德外围的七十四军58师师长张灵甫在而后的内战中命丧孟梁崮,这位叱咤风云的抗日英雄在建国后的相当时期,留给我们的印象似乎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内战败将。 现在位于常德市中心的七十四军“公墓”,就是常德会战中全部阵亡的中国守军第七十四军的墓地了。公园里环境优雅,花树丛生享受着和平生活的人们喜欢聚集在此,有的是瞻仰烈士遗迹,有的则只是为了享受阳光和新鲜的空气…… 历史在前进,有些故事随当事人的年老逝去,也许就永远隐没在时空的迷雾中。然而如果遗忘余程万将军和七十四军千千万万将士在抗日战争中为我们的民族所做的贡献,无疑,是极不负责的。 今天喜欢高喊反日的爱国民众们,你们真正知道,尊重那些为民族牺牲的民族英雄吗? 别忘记为民族的生存曾经浴血的英雄! [book_title]自序 在我提起笔来,写这篇序文的时候,我首先感到一种欣慰。那原因是:第一,我认为不能写完的这部小说,我终于写完了。第二,我开始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是在重庆南温泉的夏季,白天是逼人的阳光,射进草屋檐下,热气蒸人。晚上是在菜油灯下,蚊子像针管一样,在大腿上吸我的血。于今呢,是在东方大城的北平,又在花柳争妍的季春时节,晚间呢,我桌子上已有电灯了。在这个收复的故都,写完这部书,比在战时的重庆写完这部书,那是更有意思了。欣慰之处,自然不止这一点,让我能引以为荣的,是我能写着八年抗战中最光荣的一页,这光荣是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朋友们给我的,我得首先表示感谢。不然,以我一个从未踏脚到战场的书生,不能写出这部三十万言的战事小说。在这里,我必须交代这部小说的材料是怎样得来的: 是一九四四年的一二月间,在南温泉桃子沟我的草屋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他们全穿着灰布棉军衣,黑黑的面孔,完全是战士的风采。我愕然于两个大兵光顾,便忙着招待。通过姓名之后,让我肃然起敬,他们乃是不久以前,死守常德的两位壮士。他们不肯让我写出姓名,就算是甲乙两先生吧。他们说:来此无别事,因为敬惜他们的同胞在常德死得十分壮烈,八千多人,战死百分之九十几。他们这后死者,要把这些壮烈事迹表扬出来。他们是武人,拿惯了枪杆,拿不惯笔杆,要我给他们写一部小说。我听了,感到十分荣宠,但我婉谢了。我的答复是:“是的,七年来(那时是民国七年)还没有整个描写战事的小说,这是我们文人的耻辱,对不起国家。我们实在也应该写一点,像常德这种战役,尤其该写。本来我也有这个意思,我们战役可以写的,有上海一战,宝山之役;津浦一战,台儿庄之役;晋北一战,平型关之役;桂南一战,昆仑关之役;湘中三次会战,长沙之役;最近湘西一战,就是常德之役了。这都是我们认为光荣的。尤其是昆仑关、长沙和常德,我们终于把敌人赶跑了。可我是个百分之百的书生,我又没到过战场,我无法下笔,大而在战时的阵地进退,小而每个士兵的生活,我全不知道,我怎么能像写《八十一梦》,凭空幻想呢?”但甲乙两先生,坚定地要我写,并答应充量供给材料。我只好答应从长商议,将来再说,这是第一次接洽。 甲先生住在土桥,到南温泉只六公里路。他公余,常到南温泉来洗澡,偶尔也到我家里来谈谈,我们就成了朋友。到了是年五月,甲先生又旧事重提,那时,我担任《新民报》渝社经理。城居日多,乡居日少,我说没有时间写小说。但甲先生说:“我为五十七师阵亡将士请命,张先生不能拒绝。”说后他就捆了两个布包袱材料送到我家。里面有地图,有油印品,有贴报册子,有日记本,有相片本,不下三四十种。他笑说:“这足够你采用的吧?此外,还有我一张口。”我们的友谊已很深了。我于公于私,都不能拒绝,只好答应先看材料,有工夫再写。这是第二次接洽。 我这书里,没有“想当然耳”之词,一切人的动作、物的描写,全由甲乙两先生口述。我还怕不够,又托甲乙两先生,找了两位在重庆的常德老百姓,曾经历过这次战役的人,来做过几次长时间的谈话。因之我这部书的材料充足,只恨笔拙运用不完,却没有一点捏造的英雄事迹。关于每位成仁英雄的故事,我是根据《五十七师将士特殊忠勇事迹》写的。因为有些士兵的动作,颇为相同,写的时候,避免写法雷同,还漏了百分之五六,这是我对于在天之灵报歉的。因为后来要补人,我把参考书还了甲乙二先生了。关于战事经过,我是根据《五十七师作战概要》的油印品,再加上报纸记载、私人笔记写的,可以说没有遗漏。不过驰救常德的援军行动,我没有多写。一来书的体例,不许可跑野马,二来我又没有充分的材料,三来没有得那些部队许可,我也不敢写。但那战事的主要将领,除了书中曾述及的周庆祥师长外,还有王耀武、李钰堂、欧震、杨森、王陵基、王缵绪几位将军,这是报纸曾披露过的。附告于此。 我写小说,向来暴露多于颂扬,这部书却有个例外,暴露之处很少。常德之战,守军不能说毫无弱点,但我们知道,这八千人实在也尽了他们可能的力量。一师人守城,战后只剩八十三人,这是中日战争史上难找的一件事,我愿意这书借着五十七师烈士的英灵,流传下去,不再让下一代及后代人稍有不良的印象,所以完全改变了我的作风。 我们是这样接洽了一年多,所以这部书的取材,尽可能地保留了故事的真实性。作小说不是写历史,为什么这样保留真实性?这是由于甲乙两先生的要求,要把他们五十七师的血渍,多流传一些到民间。我当时曾考虑到这问题,小说就是小说,若是像写战史一样写,不但自乱其体例,恐怕也很难引起读者的兴趣。我要求甲乙二位找点软性的罗曼史穿插在里面。他们始而有难色。后来允许我了,给了我书中程坚忍、鲁婉华、王彪、黄九妹这几个人的故事。而他们也有一个要求,这罗曼史以不损害真事为原则。据说,这罗曼史也是真的,但其人健在,不肯露真姓名,因之,这书内的真实姓名,有点例外,就是涉及罗曼史的几个角儿的姓名,是随便写的。其余却是自师长到火夫,人是真人,事是真事,时间是真时间,地点是真地点。 当我写这本书之初,是不无顾虑的。因为常德一战,虽是过去的事,可是我们还在和敌人打。我又是一个书生,不知道哪些事可以直言无隐,哪些事还当保留?到了我写到十几章左右时,我军反攻,已收复桂柳。甲乙两先生,也离开重庆,到湘西去了(那一战是第四方面军的胜利,五十七师又获一次大捷。第四方面军司令长官,就是原七十四军军长王耀武。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属于第四方面军)。我也失了两位顾问,下笔颇觉困难。所幸不久,日本人就已投降。对日本的战事完全过去,我才放开手来写。我的大意,写一二十万字就够了。不料一放手之后,就收不住。而且参考材料里面的英勇故事,又美不胜收,我也不能丢开哪一部分。写到四十章左右,我待船东下,已搬到重庆城里来住,我是想写完的。但写到六十一章的时候,是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底,我获得一个机会,可以带家眷坐公路车,经贵阳到湖南衡阳去。于是我把所有的参考材料,托人转送还甲乙两先生。只有他们两人的私人日记,轻便易带,我还留着。十二月四日离开重庆,十六日到衡阳,二十四日到汉口。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才到南京。在南京,我是过路,我是要到北平办《新民报》的,不能写稿。其间又回了一次安庆探母,一次到上海接洽旧著出版,最后还在南京候飞机半个月,二月十五日我才到北平。到了北平,我身任经理之职,要筹划出《新民报》北平版,事务繁重,提笔时间很少。但我不愿这部书耽误日子太久,每于夜深无事临睡之前,抽空写千百个字。直到四月十八日晚上,我才写完了最后的一页。在北平也就补写了十九章。这书或因事忙,或因天热,或因小病,或因旅行,停笔的日子,多于提笔的日子,因之三十多万字,我整整写了一年。 到了十一月,我已把经理职辞去,重新乡居,把小说材料真的抽着看了一部分。这时甲先生和乙先生,就轮流到我家来闲谈。问我把材料看得怎么样?我说看是看了,有好多地方不懂。他二位就问我哪里不懂,我一说出来,他们就给我做详细的解释。往往一个问题,可以解释两个小时。尤其是甲先生口讲指画,在我茅庐里,亲自表演作战的姿势。此外,是哪天刮风,哪天下雨,炮是怎样响,子弹在夜里发什么光,全给说出来。我为他的热忱所感动,就决定不再推诿,答应一定写。这离我们认识之时,已有一年了。这是第三次接洽。 写这部书,我由南温泉的草屋里,写到北平东交民巷瑞金大楼上(《新民报》社址)。由菜油灯下,写到雪亮的电灯下,我自己的变迁,尽管很大,但是把握现实这一点,我绝没有动摇。而且我也依然料到,书里一定有不少外行话,还没有被甲乙两先生指出。我诚恳地欢迎武装朋友给我一种指正。 一九四五年春季,我本来预备写这部书的。恰好有几部旧作,出版家催我整理,就又耽误下来。到了五月间,整理才算完毕。四川的天气,是热得很早的。当大太阳在天空中晒着的时候,甲先生手上打着一把纸伞,身上穿的那件白布衬衫,被汗渍透得像水洗了似的,胁下夹着一包常德战事的材料,又光顾到茅庐里来了。我见他这样热心,实在不好意思说不写两个字,就在那个日子开始动起笔来。我根据油印品、地图、笔记、照片,逐次翻,逐次写。有不大明白的地方,写个问题记下来,等到甲乙两先生到来,就问清楚了再写。甲乙两先生也就随时看我的原稿,不对的地方,随时予以指正,虽极小的描写也不放过。例如我写天亮的时候,哨兵还问口令,甲先生说:“错了,天亮了,只问哪一个。”又如,我写太阳山一带的风景,写成冬天的萧条景象。乙先生说;“不对,那里松树成林,冬天还是青郁郁的。”因为如此,所以这一部书三十多万字,虽是有时写一钩月亮,那都是实在的情形。这是第四次接洽。 最后我对甲乙两先生及那几位常德朋友,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给了我许多宝贵的材料。 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日张恨水序于北平南庐 [book_title]第一章 大雷雨的前夜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有十万人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这十万人是武陵县的市民,武陵这个名词,差不多念过两页线装书的人,对它都不会怎样陌生,陶渊明那篇《桃花源记》里,老早就介绍过了。虽然那时的武陵郡治,不是现在的县址,但这个武陵郡变成武陵县,历史上是这样一贯下来的,读者也许为了这缘故,高兴翻一翻手边的地图,武陵县在哪里?然而华南各省找不到,华中华北各省也找不到,甚至边省地图里也找不到,莫非编地图的先生把它遗漏了?不是!它这名字有三十多年不用了,它现在承袭了它哥哥的名字,叫常德。它父亲呢?是湖南。 鲁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这些腊肉咸鱼,要带走也带不动,不吃了它,扔在这里,不知道我们回来还有没有?而且这两天城里也买不到菜了。婉华,屋子里还剩有半瓶酒,拿出来敬坚忍两杯吧。” 那么,这老虎是特别大了,这啸声可以让十万人听到?不,全中国人听得到,全世界人也听得到的。但他不是一只老虎,是八千五百二十九只老虎。你听了会惊讶地说:这样多老虎?好大一个场面。那我还得笑着告诉你,他不真是老虎,是人,所以我用一个“他”字。他不是平常的人,是国军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全体官兵。 这屋子里默然了,同时感到这宇宙也默然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究竟是冬夜了,偶然的,有一阵风声呼呼地穿过天空,随了这风声,有那咿咿哑哑的雁叫声,在头顶上撩过。这是洞庭湖滨的雁群被什么惊动着飞起来了,但这两种声音响过以后,大地又沉睡过去了。常德原是个热闹城市,抗战以后,被敌人多次轰炸,曾萧条过一个时期。自从宜昌沦陷,这里成了向大后方去的一条经过路线,又慢慢繁荣起来。在往日五点钟以后,满城灯火齐明,商业现着活跃,市声哄哄,从没有人在六七点钟,听到过天空带上这凄凉的雁声。现在这情形是大大地变了,让那感着离别在即的人,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 这一日,是个冬晴的日子,华中的气候,还相当和暖,人穿着棉袍子。身上有点热烘烘,四点钟将到,太阳斜到了城市西边。天脚下密结着鱼鳞片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那鱼鳞缝里透出了金色的阳光,慢慢地镶着金边的大鱼鳞,变成了一团橘色的红霞。敏感的人,觉着这是血光,象征着这个洞庭湖西岸的军事大据点,将有一场大战。冬日天短,夜幕渐渐地在当顶的天空伸张着,那红霞反映出来的晚光,把整个常德城全笼罩在美丽的橘红色里。但这城里的人,走的走了,不走的人忙着在家里收拾细软,钉锁门户,明天十一月十五日,是疏散的最后一天。 走到一个小一字门楼前,他止住了脚,里面有人迎着笑了出来道:“妈!坚忍来了。”出来的是个少女,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长长的个子,皮肤带点黄色,长圆的脸上,配着一双大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剪了个半月形。从她手腕的健肥上和双肩的阔度上,表现出她是北方姑娘。她的蓝布罩衫上,套了一件紫色的短毛绳衣。程坚忍看到她,点了头笑道:“这个城郊的空袭,将从此加多。婉华你还穿着这鲜明颜色的衣服。”婉华拉住他的一只手,走向屋里笑道:“往常你爱看我穿着这件紫色的毛绳衣呀,我为着欢迎你,特意穿起来的。”程坚忍紧紧地握住了她多肉的手,觉得手心里握着一团温暖的棉絮,笑道:“婉华,我深深地感谢着你的厚意。” 说着话大家走进了堂屋,正中桌上摆着三副杯筷,点了一盏菜油灯,灯草加了七八根,燃得火焰很大。程坚忍在旁边一张木椅子上坐着,婉华立刻送了一盏茶在他手上。他双手接着茶杯,笑道:“你对我也客气呀!”她挨了他的椅子在方凳上坐了,笑道:“不知道什么缘故,自上一个礼拜起,我对你是特别地挂心。”程坚忍道:“是的,我们由朋友的阶段,终于订了婚,彼此是情投意合的。我们都是山东人,怎样会在常德相遇的,不是冥冥中有个人在撮合着吗?可是,从今以后,也许是永别了,教人真不无恋恋啦!”他说着喝下一口茶,表示他这话,说得是很沉着的。 老人是听到他们约着结婚那一句话的,然而她只当没有听到,将两碗菜从从容容地放在桌上。坚忍笑道:“有这样好的菜,怪不得一定要我来吃饭。” 程坚忍站了起来,将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拿了起来,脸上虽带着极沉重的颜色,但是他依然带了笑容向鲁老太太鞠了躬道:“我要回师部去了,明天我也许不能来恭送过河,一切请保重。”鲁老太太连说了几句你放心。婉华站起来,抢着走近一步伸过手来向他握着,笑道:“我一切会自己料理,你为国自爱、努力杀贼!”程坚忍戴上了帽子,立着正,挺起腰杆,向二人行了个军礼,虽是在菜油灯下,还是看到他两道目光,英气外射,老太太默然地没说什么话,婉华却是深深地向他鞠了个躬。 师部和县政府已再三地贴出布告,城里不留下任何一个市民。所以这是大疏散的倒数第二日,市民准备着在城里吃最后一次的晚餐。有几处人家屋顶的烟囱,冒出了几道青烟,青烟上面,有三三五五的归巢乌鸦悄然地飞过。不知是哪里吹出一阵军号声,立刻让人感到这座城不是凄凉而是严肃。 婉华立刻摇头道:“不!永别?我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暂别罢了,而且很短时间的暂别。”程坚忍很从容地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没关系,军人从来不忌讳这个死字。我一当了军人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他才有作为。”婉华笑道:“你当然是个有作为的军人,可是更要有那个信心,这回分别是暂时,不是永别。”程坚忍放下茶杯,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好的,等这一仗打过去了,我们就结婚过阳历年。”婉华微笑着还没有答言呢,鲁老太太一手捧了一只碗出来,左手是腊肉,右手是咸鱼,菜油灯光下兀自看到那鱼肉的冻玉黄色可爱。 婉华正想答应他这句话,出来一位老太太,她穿着青布棉袍,露出下面解放的双脚,穿着儿童式的棉鞋,在她周身不带一点俗气的态度上,可以知道她是一位受过教育的老人家。她说话兀自操着纯粹的济南土音,她道:“坚忍,你可来了。婉华盼你一天了,依着俺,今天下午,就该走了,她说,一定要和你见一面,饭菜都预备好了,同来吃饭吧。”坚忍道:“鲁老太太,师部里多忙呀!算师长特别通融,允许给我两小时的假,让我来和二位话别。”婉华笑道:“你多客气呀,不称你们称着二位。” 婉华果真到屋子里拿出一只酒瓶来,向三个杯子里注着,笑道:“我也来陪你一杯,请坐。”她说着就在横头坐下。坚忍在她对面坐着,说道:“上面这个座位留给老太太了,她怎么还不来?”婉华道:“她说,我们去后你在城里恐怕吃不到面食,原来是要蒸山东大馒头给你吃,上午忘记了发面,只好下面条儿给你吃。”坚忍道:“老太太和你对我的情爱,让我永远忘不了,恐怕……”婉华端起面前的杯子,向他举了一举,笑道:“不说丧气的话,喝酒,恭祝你们虎贲万岁!”坚忍道:“好的好的,接受你这杯预祝胜利的酒。” 在这严肃的气氛里,一个军服整齐的军官,默然地走过几条无人的街道。他胸前的佩章,第一行横列着“虎贲”二字,其下注职位姓名,少校参谋程坚忍。他沉重的皮鞋步伐声,走着青石板的路面,啪啪作响,也道出他名字所含的意义。 原来常德府武陵县,民国纪元前是同城而治的,民国废府,把武陵这个名字收起来,用了常德。这里为什么称常德市民为武陵市民呢?这是我私人的敬仰,愿意恭称他们这一个古号,因为自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以后,他们那座城池的表现,大可以认为是武德的山陵。老虎在武陵上叫啸,字面上也透着威风,你说句武陵虎啸,在方块字的特殊作用平仄方面会念得响亮而上口些。不然,改叫常德虎啸,你不觉得有点儿口上差劲吗?可是虎啸两字,又作何解?那你别忙,这个故事会告诉你的,这十万市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也就是为了虎啸。 你也许是个现代第一流的考据家,必然又得问一声,人就是人,五十七师就是五十七师,为什么称他们做老虎?我说:那是人家的另一种番号,五十七师的代字另称虎贲。我怕你打破沙锅问到底,干脆我再告诉你,书经牧誓上,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贲字和奔字同音同义,就是说那武士像老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无敌。说得够明白的了,读者里面纵有考据家,大概也可以不问了。然而我一想,慢来,这个啸字没有交代。不过,这个啸字可不是饿汉吃馒头,整个一口就可吞下,却得细细地说,又必须回到十一月十四日的那一天。 他立刻转身向前,皮鞋踏着路面的石板,一路啪啪有声。走过两三条巷子,都是黑漆漆的,凭着自己路熟,摸上了大街,遥远的前面,有两三道灯光,从人家门缝里射出。在往日是绝不会留意的,这一道光线,在黑暗中有人喝着口令。他站住脚答应了,就在那发声的地方,有一道手电筒的光射过来。在那光后面现出两位荷枪哨兵。他告诉了他们,是师部程参谋,然后顺着走过去。二三十步之外,有一个扶着枪的警士,静悄悄地呆立在街心,由于他身边有一家店铺,半开着一扇门,里面透出灯光来,可以看出这警士的影子。他已听见程坚忍前面说过话了,并没有问话,让他过去。从此街道依然是一片黑漆,一片冷静,一片空虚。 他和她相隔不到一尺路,便转过身来,他站在坡子下的一层,两人正好一般高,便伸着手握了她的手道:“你还有什么话?”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看这整个常德城,多么清静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坚忍道:“大雷雨的前夜,空气照例是这样一切停止的。你害怕吗?”她摇了摇头,但立刻觉得这星光下,他是不会看到什么动作的,便继续道:“我不害怕,不过这样清静的环境下,我情绪是不能安定的。”他把那只手也握了她的另一只手,两个人影,模糊着更接近了。约莫有三四分钟,他突然道:“婉华我告别了,祝你前路平安。” 他一个向后转,并无一句话,大踏步子,向大门口走去。婉华追着送到门外来,这巷子里没有一点灯光,星光下,照着四周人家屋宇的影子,黑沉沉地环绕着,巷子成了一条冰河,微微的西北风,由巷子顶上扑下来,人的脸上感到冷的削刮。婉华站在门口的一层石阶上,低低地叫了一声“坚忍”。 于是又斟了酒喝起来,也许是鲁老太太忙,也许是她有意慢吞吞地下面,很久很久,才端了两大碗面条儿出来,他们是已说了很久的话了,还是二两次油。坚忍笑道:“看了灯芯点得这样大,好像也是有意浪费,不必把带不走的油留下来。”鲁老太太道:“日本鬼子真是让我恨透了心,由济南把家轰到了常德来,又逼了我们走。逃一次难要丢了多少东西?”婉华道:“丢东西还是好的,有多少人家败人亡。”坚忍道:“不要紧,我们军人会给老百姓报仇的。”说时,他已放下了碗筷,在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看,他这个动作,立刻给予鲁氏母女一个很大的刺激,眼光对照一下,彼此默然。 于是二人对饮了一杯。坚忍望着杯子道:“胜利之后,我们就在这堂屋结婚,你看如何?”婉华低头一笑道:“你总没有忘了这件事……”她把这个“事”字拖得很长,在考虑的半秒钟内,她立刻觉得有点扫了这未婚夫的兴致,接着道:“好的好的,一切听凭你安排。” 他走着路,觉得这条脚下踏的马路,比平常阔了许多。抬头看看天上,大小星点,繁密地布在天空,风吹过去,有几个星点,不住地闪动。他四周看那些屋影子,颤巍巍的,好像在向下沉,向下沉。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是大雷雨的前夜呀!我不可为这些寂寞空虚摇动我的心,于是他挺着胸脯迈大了步子向师部走去。 [book_title]第二章 第二个爱人走了 第二日早上,五十七师师部的办公人员,各坐在自己桌子面前,传令兵向几张桌上送着一份油印的战斗情报。 程坚忍坐着,拿了一份看,他对面桌上,坐着同事李参谋,他拿起一盒不大高明的纸烟,取了一支衔在嘴里,很悠闲地擦了一根火柴燃着。喷过一口烟之后,向这边问道:“情形怎么样?老程。” 这句话引起了张副官的注意,问道:“过去什么事?”他笑道:“我先说明,不是你们虎贲,也在今天同一样的情形之下,我们出城过河,在城门受检查,东西丢了七八样。我父亲遗传下来的几件皮衣服,检查的人说不像是我的,拿了去了,那也罢了。到了河边上,又受一道检查,翻出了我身上一卷钞票,先问我数目是多少?数目说对了,问是哪家银行的?票子很杂,我就记不清是哪几家银行的,回头又问我,票子上是什么号码?请问,用钞票的谁去记钞票上的号码?我两件事答复不出来,他说我这钞票是抢来或偷来的,要我找证人,等我去找了证人来,检查的人无影无踪了。人家那样爱钱,你们和我这样帮忙,我能不酬谢吗?”说着,他把那手上的钞票放在那士兵面前一块石头上,转身就跑,跳到那停在河边的小船头上。 船夫本是手扶了篙子站在船头上的,看到程坚忍上了岸,一篙子便将船点开。他站定脚,回转身来,那船已离开河岸一丈多路,立刻船也掉过了头,向着沅江中心。这是一只两三丈长的小船,很是灵便,但见船头左右,伸出两页桨划了去。他注意着这船,并不他顾,立刻那船舱笠篷下有人伸出半截身子来,正是鲁小姐,远远地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见抬起手展开一条蓝色的手绢,在空中挥动。程坚忍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滋味,但他意味到自己穿着军服,却立着正,举手行着军礼。那船越划越远,渐渐看不清鲁小姐的动作了,他才礼毕。不过他不肯离开江岸还是呆立着,直到那船靠近了南岸,已和那些去南岸的船混在一处,他心里喊着“第二个爱人去了”,然后背转身来,缓缓地走上码头。 正说着,一位张副官,直向着李参谋走来,将手一挥道:“老李,我们走吧?今天是我们张三李四的事。”李参谋看了看办公厅墙上挂着的钟已是八点,便和张副官一路走去。当他走的时候,向着程坚忍做了个会心的微笑,点着头道:“我见着了她,一切会替你答复,借句商业广告用一下,保证满意。”程坚忍也止不住笑了。 李参谋道:“假使你觉得抽不开身来,有什么话,我也可以代你转告鲁小姐,我要到南码头去,她们不也是由那里渡过沅江吗?”程坚忍站着吸烟,出了一会儿神,最后他笑道:“你见了她,就说我很好,也没有别的话了。” 李参谋见他们纠着一团,就跑向前去,伸手拦着笑道:“老先生你不必客气了。弟兄们说的是实话,他们敢违抗命令吗?”那老人对他看看,说道:“长官,你们是实话,我也是实意呀!你看我儿子和媳妇,一人背了个大包袱还能拿什么?这一挑行李,是这位士兵大哥,由我家里代挑来的。我雇夫子不要花钱吗?而且今天雇夫子也雇不到了,我这个孙子走不动,又是这位士兵抱了来的,我也应当谢谢他呀!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年月我不讲良心,炸弹会炸死我的。”说着又抢向前一步,把钱向那个抱孩子的士兵手上塞去。那士兵抱孩子左闪右躲,孩子倒吓得哭了。 李参谋看了不易解决,而老人说的话,又是那样诚恳,便伸手一把将钞票接了过来,笑道:“好,我代收了。这钱现在算是我的,我怎样安排老先生你就不用干涉了。”说着,见另一个孩子,约莫八九岁站在一边,便牵了他的手笑道:“小朋友你认得我吗?”那孩子答道:“你是虎兵。”小孩子不解贲字,随了常德人的普通称呼这样叫着,李参谋笑道:“我知道你们认识我们是虎贲,不过我和你老师是朋友,我们老早认识的。这钱,你拿着。过了河去,在路上买点东西吃吧!”说着把钱塞在他穿的学生制服衣袋里。站在身边那对中年男女,一齐叫着:“那不行,那不行!”向前要取出钱来。李参谋伸手挡住道:“这钱是我的,你们不用管。”那老人手摸了白胡子,叹口气道:“虎贲待我们常德人太好了。好吧,孩子,向这位长官鞠个躬谢谢他,恭祝他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孩子真的向李参谋鞠了一个躬。 李参谋接着战报看了,向他瞟了一眼,低声问道:“鲁小姐走了没有?”他道:“她们今天走,实不相瞒,昨晚在一处共吃一顿晚餐,腊肉咸鱼,山东面条,今天她们走。”李参谋道:“你不送送你的爱人吗?”他很干脆地答道:“不送!”李参谋道:“今天参副处派去监督疏散工作的是我,你若愿意的话,我可以请示一下,和你对调一下工作。”他答道:“那为什么?”李参谋笑道:“让你去送你的爱人啦。”程坚忍笑道:“那没关系,这是我第二个爱人。” 排长道:“这又是一起。”说着,他向石坡下指着,二人看时,有个穿青布袍子的老人,胡须都白了一半,他后面随着一对中年男女,和两个孩子像是一家人,其中有两名士兵,一名代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名代挑了一担行李,正斓在船头外石阶上。那老人颤巍巍地拿了几张钞票,只管向那放下担子的士兵手上塞。这士兵是山东人,说一口山东话,身子左右乱闪,红了大脸,笑道:“老先生,俺不敢要钱。俺师长有命令,和老百姓合作,俺不能要,你带着吧!” 张李二人走来,那排长走过来行了个军礼,李参谋道:“秩序怎么样?”排长道:“参谋你请看,工兵营管理的船很好,老百姓挨着次序上船,满了一船就走开,一点不乱,常德老百姓太好了。但因之发生了一种麻烦。”张副官问道:“什么麻烦?老百姓好,我们应当更好呀!”排长笑道:“并非别事,弟兄们和老百姓搬搬东西,老百姓一定要给钱,你不收,他就向你手上硬塞,我们说了师长有命令,一个钱也不许要百姓的,得了钱,我们会受罚的。但是你说什么也不行,有些老百姓,把钞票丢在我们面前的地上,抢着送还他,他就乱推,为了这事,整日都闹着麻烦。”李参谋正了脸色道:“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要的。禁止弟兄们接受父老们的谢礼,也是我们来这里的任务之一。” 张副官远处站了看着,不住地点头微笑。李参谋奔回坡上来问道:“你笑什么?”张副官笑道:“你算没白忙,受了人家孩子一鞠躬。”李参谋笑道:“除了用刚才这个法子,还有什么法子把钱还那老先生?第二次若遇这事,要请你出马了。”张副官道:“哪有那么多硬送钱的老百姓?”那排长在一旁插言道:“多得很!稍等一会儿就有的。” 张副官果然笑着向前,对那人道:“先生要给我们弟兄钱吗?”那人才放了拉着士兵的手,点头道:“是的,我知道你们余师长不许他要百姓的钱。可是这是我自己情愿给他的。”张副官道:“为什么要情愿给他钱呢?”那人道:“这位武装同志,替我搬了四件行李,由家里到河边上,我们不认识,难道我们叫人家白出力不成?我不过送他一点钱,买两包香烟吸,这位长官你不要拦着,他们当弟兄的固然是苦,就是我们当百姓的,把过去的事比上一比,也不能不和这位表示敬意。” 张副官向李参谋丢个眼色道:“老李,我们先走一步,到下面码头上去看看吧。”李参谋会意,不多说什么,先跳下船去,两人头也不回,竞自走了。婉华道:“坚忍你也走吧,你由家里把我们送到这里,耽搁时间太多了。”他道:“不要紧,师长对我特别通融,又准了我两小时的假。” 张副官一回头,看到李参谋也是站在一边微笑,他急了,拿起那钞票,追到船边,向船板上一抛,也是转身就跑。上坡子匆忙一点,皮鞋绊着石角,人向前一栽。李参谋正在身边,抢着一弯腰,把他扶住,笑道:“我又没送你钱,你为什么行此大礼?”张副官笑道:“算我失败,算我失败!”连站在一边的那名士兵,都哈哈大笑。 张、李二位,便也没有继续讨论这件事,随便沿江向下游步行观看。各码头街道出口,也陆续有疏散的百姓走出,但不像南码头那样多。上船的码头上,各站了三五名士兵在照料,因此觉得空气清静,仿佛人走到了乡下。沿江的店铺全都关上了门。人家屋顶上拥出来一片城墙,在太阳下,好像高了几尺。倒是望着南岸的南站渡江的百姓,全在那里集中登岸,现出了攒动哄乱的人影。 张、李二人不约而同地,各向前取过一只包袱,正好河边上有一只木船,两名士兵和一个船夫管着,只上了两三个百姓,大家就都把东西送上船去,鲁小姐挽着母亲走进船舱,回过头来,见程、张、李三人站在船头上,便点了头道:“三位请回吧,祝你们胜利!” 大家正笑着,却见程坚忍提着一个大包袱,走了过来问道:“你们什么事这样高兴?”李参谋笑道:“和老张比赛,我赢了,你那第二个……”他把这“爱人”两字还没有说出,却见那鲁婉华小姐穿了长袍,用根短竹竿子挑了两个包袱,随了鲁老太太走来,便把话停住,迎上前道:“鲁小姐,你怎么不找人家挑?”她点着头笑道:“李先生辛苦了,夫子找不着,你们虎贲兄弟我不愿打搅他,让人家留着精神打日本鬼子吧。” 冬日的沅江,浅是浅了,水清得像一匹淡绿布,静静地流着,但水面上的船只,却来来往往,两岸组织了穿梭阵,和江水的平缓,正成了个相对的形势。石板面的码头,还是那样齐整。一位排长带了十几名弟兄,顺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着,老百姓男女老少,挑着背着,三三五五地走来,他们除了偶然说一两句必须说的话,大家都沉默着向前走。在江面上一排停泊着大小五六只船,有的装满着人,有的还空着,船头上各站着两三名士兵,有的招着手叫老百姓向那里上船,有的伸着手,接过岸上老百姓的东西。 他道:“敌人已渡过澧水,澧县、石门相继沦陷,战斗在津市外围。”李参谋操着那带了广东语音的普通话答道:“大概一定要等我们来打垮他。”程坚忍将战报送给他看道:“敌人的主力还有二百华里的距离呢。” 他说完了,两手挽在身后,默然地站着,看了后来疏散的市民,向这船上搬行李。鲁小姐扶了船篷站在舱口,另一只手理着披在脸上的长发,到二里岗去吧。”她答应了一声是,两人又默然对立着。这时船上人来满了,船夫手扶了篙子,站在船边,向程坚忍道:“长官,你也到南站去吗?”他说了一声不去。婉华的脸色有点惨然,却勉强放出笑容来,远远地伸着手,程坚忍也立刻弯腰握了她的手,他每次握着她的手,都觉得握了一团温暖的棉絮,这次却感到她的手奇冷如冰,自己心里动了一动。看她的面孔时,见她一双大眼,在长睫毛里呆定着,便笑道:“你放心,我们虎贲一定是会胜利的,祝你一路平安。”婉华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坚忍放了手,又向舱里站着的鲁老太太鞠了一躬,然后跳下船去。 他很从容而又坦白地站在李参谋座位面前说了这句话,附近几张座位上坐着的同事,听到了,都为之惊异,不免地向他望着。他并不介意,取了李参谋面前的一支香烟,自在地吸着。李参谋道:“我并没有听到说过,你还有一位第一个爱人,她是谁呢?”程坚忍道:“我这个爱人,是和你共同着的。”李参谋道:“笑话,我没有对象。”同事听了这话,也更是愕然。程坚忍道:“实在是这样,不但是和你共同着的,和大家也是共同着的,她是我们的祖国呀!”这么一说,大家恍然,都笑了。 他们参副二位走到街上,看到一些零落的百姓,或挑着担子,或背着包袱悄悄地走着,有的走上几步,却回头看看,他们虽不说什么,那一份留恋而凄凉的情绪,却让一个毫不懂心理学的人,也看得出来。李参谋道:“老张,你有什么感想?”他说道:“我希望日本各大城市,也有这样一天。”李参谋道:“我的看法不是这样,日本一定有这样一天的,可是要像常德城这样从从容容疏散,它不可能。”张副官道:“那为什么?”他道:“你想呀!当日本一个军事据点,要被盟军进攻的时候,事先一定是被几千架飞机炸成了一片废墟了,还疏散些什么?日本任何一个大城市,距离海岸都很近,盟军一登陆,炮弹就打到他们的城市里来了,要疏散也来不及。”张副官看了看手表,笑道:“快点走吧,弟兄正在忙着,我们看看那紧张的局面。”两人于是不再说话,且奔上南门外大南码头。 两人正看了出神,见一个穿皮袍的男子,手里拉住一名士兵,站在水边上,那人颇是斯文,士兵摇摆着手,他弄得气喘吁吁地道:“武装同志,你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敬意,就是你长官知道了,那也不要紧。”李参谋看到向张副官笑道;“老张,这回该轮着你了。看你有什么本领解决这个问题?” 走不多路,又遇到了张、李二位,李参谋笑道:“老程,真是多情种子,我看你站在这里发呆了。”他笑道:“我不讳言,我是有点恋恋的,可是她已走了,我这条心,就别无挂碍。我这身子就全献给祖国了。师长说今天下午还要给我一个任务,我要回师部去。”说着,他再不回头看沅江,放大了步子,向前走去,皮鞋踏着石板路一阵啪啪作响。 [book_title]第三章 死活在这圈子里 这种皮鞋踏石板声,在常德驻久的军人,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因为常德的街市,由新建筑的马路,以至原来的旧式街巷,全是用石板铺成的,经常走着,便习惯了这声音。但程参谋今天走来,却觉得每一个步伐的声音,都清楚地送入耳鼓。在太阳光下,照着面前的街道,笔直,空洞,寂寞。在街道两旁的店铺人家,紧闭着大门的中间,这街上铺着的石板,没有一点东西遮掩,越是觉得整齐平坦。 远远地一位青年警士,孤零零地站在路心,无须他维持秩序,也无须他管理交通,他是很无聊地背了一支枪,在街心徘徊。这脚步声搅扰了行人自己,也惊动了警士,走到他面前彼此看了一眼,冷冷地过去。程坚忍这时忽然想起一个典故“空谷足音”。想着刚才那警士相看之下,应该有这么一个感想吧?他在无人的街上,想着心事消遣,却不由得扑哧一声,自己笑起来了。 那位刘老先生虽然知道虎贲中人,向来有这套理论,可是他现在被两个虎贲兵抬着,那是事实,他眼角上流下两行泪珠,抱着拳头向程坚忍拱了几下。这样,他虽然是不说什么,程参谋也就觉得他父女感动很深,站在路旁看着两个勤务兵把担架床抬走。刘小姐却是垂了头跟着担架床走去。而她走去的时候,还是两三次回过头来看了两看的。程坚忍送着鲁小姐走了以后,心里兀自感到有一种不可说明的郁结意味。这时,和刘小姐尽了一点义务,才感到一种快慰,把这郁结稍微松懈了一下。 那个介绍人程坚忍,站在这里,就相送到师部门口来,问道:“师长答应王主教的要求了?”他笑道:“你师长学了我一句话,为了上帝,我现在也学他一句话答复你,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程坚忍道:“那是我们师长答应了。那位刘老先生在贵教堂里需你照应了。” 这两人一点没有犹豫,找来一副担架床就走。程坚忍还怕他们找不到病人,又亲自引着他们走去,果然他父女二人,都坐在街边石头上。刘小姐还是两手扶了父亲的肩背,似乎这老人坐都坐不住了。她远远地看到程坚忍引了一副担架来,她心里一阵欣慰,产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笑意,冲破了脸上坚硬的忧愁阵容,只管向三人不住地点头,连称谢谢。两个勤务兵,将担架床放在地上扶着病人平坦地在床上躺下,然后抬了起来。 程坚忍道:“可是,洞庭区警备部有命令,城里的老百姓是必须疏散的。”王主教道:“我知道,我已经把教友迁移到东门外大教堂里去了。请你转告余师长,回头我来拜访他。” 程坚忍站住了脚道:“王主教,你还没有走吗?而且你还带着三位女修道士呢?”王主教笑道:“不要紧,我是教徒,有上帝保佑,我是西班牙人。在贵国侨居二三十年,自然和中国人相处得很好。可是西班牙和日本,也是站在中立方面的。”他说着一口极清楚的常德话,虽慢慢地说出来,每个字都说得很沉着。 程坚忍看那老人半白的胡子,一手拄了根棍子,一手扶了女儿的肩膀,面色惨白,弯了腰只是发哼,他没说话,向人点点头。王主教道:“刘小姐,你们认识的吗?”她道:“我和鲁小姐是邻居。”王主教觉得她所答非所问,程坚忍便笑道:“因为鲁小姐是敝亲,所以我们认识了。” 程坚忍看了,便迎到接待室里来,王主教首先向他拱了拱手,笑道:“那位刘老先生,由你们两位弟兄,抬到东门外教堂里去了,你这番热心,我应当谢谢。我想你们贵部队,这样的事,一定做得不少,我想见见你们师长,不知道可以吗?”程坚忍道:“平常师长是愿意见客的,不过他只比王主教早到师部五分钟,他刚刚由阵地回来,还没有得着休息呢!”王主教道:“请你向师长说说看,我只想做十分钟的谈话。”程坚忍也未便拒绝,便向师长报告去了。 程坚忍正答应着,却见街那头有个女孩子,扶着一个老年人,缓缓地走了过来。不觉咦了一声道:“刘小姐也没有走吗?”这刘小姐圆圆的苹果脸上带了一层忧郁的颜色,紧紧地皱着两道眉毛,不过她穿一件墨绿色的呢布袍子,长发梳成两个小辫,依然还在淡雅中不失她的处女美。她被程坚忍问着,便道:“程参谋,我没法子,走不了。你看,这是家父,他正病着呢!王主教答应了我,搬到天主堂里去住。” 程坚忍平常去探望鲁小姐,向来是和他父女谈谈话的,彼此是很熟的人,而且刘老先生是个小学教员,他又很敬重军人,在这种为难情形之下,他不能不产生同情心,因道:“老先生,你休息着罢,无论如何我去找两名弟兄来。”说着,行了个军礼,匆匆地走向师部,找着两个勤务兵,把这种情形告诉了他们。 程坚忍先进接待室来,说一声师长来了,随着进来一个穿黄呢制服的军人。他只是中等身材,相当地健壮,面色虽被日光晒得黄黑,胡须却修刮得干净,也难在他那下巴微尖的脸上找到一条皱纹。他从容地走向前,和王主教握了握手,自报了一声余程万。宾主在室中黑木椅上坐下,程坚忍便退出去了。 王德纯在常德城里,虽成了绅士人物,而和这位余师长,却没有得着见面的机会,他凭着这虎贲的代字番号,更知道这一师是山东部队底子,他意料中的余师长也是个老粗。可是三分钟后,他发现了他揣测的错误。 王主教首先说了两句敬仰的话,便道:“我以为师长是北方人,原来贵处是广东,南方之强呀!”余程万笑着点头道:“不敢当。”王主教还觉得提出问题来太直率,又问道:“我猜想师长是黄埔第一期吧?”他笑道:“对的,可是我有愧同学多多了。”王德纯道:“有一个中国大学毕业生,他对我说,是师长同学,那是怎么回事呢?”他笑道:“这也对的,我是中大政治系毕业的。” 王主教道:“你看城里就有这样为了身体走不了的人,为了帮助这些走不了的人,我也不能走。”程坚忍点头,再看那刘小姐,两道眉毛角皱在一处,几乎要联结起来,可知道她心里是怎样地难受!便道:“刘小姐,你如果真是不走,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和你们解决的话,只管告诉我。我若办得到,一定和你办。” 王主教站住了脚笑道:“哦!我几乎忘了一件事,那刘静媛小姐很感谢你,托我带来一样东西送你。”程坚忍听了这话,倒是相当地惊异,看时,王主教从怀里取出一部袖珍本的西装书交给他。这书黑布面烫着金字,乃是《圣经》。王主教笑道:“程先生这是很重的礼物呀!”程坚忍对宗教虽不感兴趣,然而知道刘小姐是个教徒,也知道教徒送《圣经》给人绝非小可的事,便点着头道:“好,见了刘小姐请替我谢谢了。” 王主教摸了一下胡子,想了两三秒钟,笑道:“我不敢说对于军事有帮助,因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国人。但惟其如此,我可以帮助炮火下的难民,我为了上帝,我应当这样。”他说着,伸了一个右手的食指,指着天。 王主教将地图折叠好了,交回给余师长,笑道:“我完全明白,师长!我不多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告辞了。我再问一句,你允许我在东门外教堂里住下去了?”余程万笑道:“学你一句话,为了上帝,我允许你住下去了。”王德纯很高兴,紧紧地和余程万握了一下手,告辞出了接待室。 王主教却代了她答道:“我想,她马上就有困难,她的老太爷,实在是挣了命走着路的,你能找一副担架,把他送到东门外天主堂里去吗?”程坚忍道:“那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刘小姐听说这话,那紧结的眉峰舒展了一下,算是代替了她的笑容,因向他深深地点了个头道:“那就请程先生帮我一个忙,我暂时陪了家父,在这街边上等着。”她只说了个等字,那个带病的老人,竟是毫不踌躇地就蹲了身子下去,在地面上坐着。 王主教也沉默了一会儿,点了头道:“余师长的话自是事实,不过为了上帝,我应该留在常德。余师长允许我住下来,我就很感谢了,此外在可能的范围内能够告诉我一点消息吗?” 宾主默然了一会儿,王德纯觉得可以谈话了,便道:“我知道师长忙,我不便多打搅,我是特意来求师长原谅的,容许我和一部分教友,在东门外住下去。” 回到师部,原想给师长作一个报告,而师长却是视察阵地去了。两小时后,师长回来了,恰好那个王主教也来了。这个西班牙人,他是中国化了的,卫兵传进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三个仿宋字:王德纯。 刘小姐这才站起身来向程坚忍深深地鞠个躬道:“程先生,实在多谢你,将来军事平定了,我若还是活着,我再答谢你的恩惠。”程坚忍笑道:“那谈不上,常德老百姓,一直就帮着虎贲,虎贲有着机会,也就当和老百姓效劳。军队是国家的,也就是人民的。” 余程万问道:“阁下明白吗?”王德纯道:“这个图上告诉了我,我住的地方系在设防的圈子里,也就是将来的炮火圈子里。”余程万道:“对的,在这个炮火圈子里,我是随时随地,去找机会去打击敌人,可是在这圈子里的老百姓,他只有两只拳头,随时随地都会受着伤害。王主教,这老百姓一个名词,也包括你在内。”说时微微一笑。 余程万道:“王主教你果然愿意冒犯那无谓的牺牲,你就在东门外住下去吧。不过我们万一要在城下作战的话,你不要以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国,敌人会对你稍存客气。至于说到宗教,那在日本人眼里,根本不存在。至少你曾听到说,日本人对任何一处的教堂都轰炸过。”他说这话时脸色是沉着的,眼角透露着一种愤恨。 余程万道:“我能告诉你的,是每一条可以侵犯常德的道路,敌人都会利用,可是每一条可以抵抗敌人的道路,我们也会利用。此外我还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和我的部下,绝不走出这个设防的圈子,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简明不机要的地图给王德纯看。他捧着看时,这地图将常德外围,用蓝笔画了个不等边五边形,东北由踏水桥到西北石板滩,系北边。由东北踏水桥画一条线,经过东南德山市到沅江南岸毛湾,系东边。由石板滩画一条线到河洑山,系西北边。由河袱山经许家湾到沅江南岸斗姆镇,系西南边,由斗姆镇画一条短线也到毛湾,系南边。常德城区就在这个不等边五边形的核心里。他看时不住地点头。 余程万道:“我可以不必多费思量,答复阁下,还是走开的好。我虽不便向王主教泄露军机,可是我可以告诉阁下,西面的河洑,北面的太阳山,东面的德山,都有恶战的可能。贵教堂在东门外,那正是军事进出的要路。自然也许敌人不由东面向常德侵犯,可是谁也不能冒险这样判断。你们的教友不能走开的,多牺牲,那何必?” 他正这样地想着,却有一阵杂乱的步履声远远地传来,在走惯了冷街冷巷的心境下,这声音显着是一种奇迹,便怔了一怔,站住了脚向前看去,那步履声,越来越近,到了面前却是一群异样的人走了来。第一个人,戴着宽边的盆式黑帽子,穿着一件对襟的黑色长袍,拖到脚背,他高鼻子下,簇拥了一丛棕色长胡子,自头到脚,都和常德的普通市民模样不同。在他后面跟了三位披黑头巾,穿黑袍子的女人,这类人在平常情形下,就让人注意,这样萧条的市面上,遇到了他们,真是一线和平的象征。 于是握手而别。 [book_title]第四章 《圣经》与情书 这一部《圣经》,在宗教家看起来,当然是给予了程坚忍一种莫大的安慰。可是从实际上看来,也许是给予了他一点麻烦,他把这部书,放在自己卧室的小桌上,在随着长官忙碌了整天之后,偶然得了一点时间回房来休息,他就展开书来看上两页。可是《圣经》在西洋虽是很好的文学书,中国翻译出来的《圣经》,字是中国字,组织起来的句子,却不是中国话。在战地上作战的人,有了休息,他图个轻松与舒适,程坚忍也不会例外。这时教他训练自己的脑子,去学中国字的外国文,实在感不到兴趣,因之也只能看两页就放下了。 这本书放在桌上两天,被同室的李参谋发现了,拿着《圣经》在手上掂了一掂,笑道:“你并不是教徒啊!在紧张的今日,你临时抱佛脚。”程坚忍坐在床上却突然站起来,正了色道:“李参谋你知道我对战争有自信心吧?”李参谋问道:“那么,你为什么在这时弄一本《圣经》在桌上?”他道:“是人家送的,你知道教徒送一本《圣经》给人那是十二分地看得起你。” 说着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保卫大常德的战斗现在己经开始,今日午后师部就搬到中央银行去。你们照着我以前的规划,在那边布置。当然是要迅速,可是还望你们布置得整齐。”大家听着这样说了,知道确已达到了紧张的范围,师长说完话走了,大家起立致敬后,就开始清理各人办公桌上的文件和文具。 说毕,两人立刻走到办公厅,看看同事们,各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一切照常。程坚忍也就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战报来看。就在这时,余程万师长也走来了,他从容地站在自己桌子旁边,对大家看了一看。大家立正后,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都面对了他站着,他先说了一句道:“现在不要紧,敌人的主力,还在临澧一带。今天早上在涂家湖蠢动的敌人,这是策应的一路,我们要留着宝贵的精神将来与敌人周旋,现在还不必过分地紧张。” 说完了这个帽子,他顿了一顿,大家也静悄悄地听他的下文,他接着道:“顾指导员刚才在电话里报告,今天上午五点钟,有敌人的汽艇十多艘,载了一百多人向涂家湖的湖滩进犯,我们那里警戒哨李排长带了两排人在岸上抵抗,当时打沉敌人汽艇两艘,敌人死伤三十多人,这样相持一个多钟点,敌人增加汽艇二十艘上下,共有敌兵二百多人,我们兵力单薄,不够分配,就让敌人在湖滩登陆。该排吴排副负伤,全排约有二十人,现由李排长率领在涂家湖市西约五六里的高堤上抵抗。吴排副虽然负伤,他没有退下,依然和弟兄们一处作战。因之我们士兵作战的情绪非常高涨。我得了这么一个报告,十分安慰,除了赏吴排副二千元,并着顾指导员带些药再去前线。此外还有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就是顾指导员回来,经过崇河市谈家河的时候,当地的警察纠合了民众一百多人,愿参加作战。我也命顾指导员去指导着,我知道常德民众抗敌的情绪,是特别浓厚的。我要提醒大家注意,可以对各部队说,现阶段的战斗情绪,不要太紧张了,紧张还在后头呢。” 程坚忍道:“你刚由办公厅下来,得了什么消息?”李参谋道:“我正是来告诉你我们保卫常德的一枚子弹,已经在今天早上五点钟发出去了。刚才顾指导员由洞庭湖西岸,走回来二十多里,打电话报告师长了。”程坚忍道:“那么,我们立刻上办公厅,看师长有什么任务给我们。” 程坚忍过去看时,这里正附有一排平房,师司令部干部人员,正分别着向各屋子安排东西。李参谋将他引进的这屋子,已有了四副铺板,列在四围。其中有一副铺板,是光的,还没有展开被盖。因指着笑道:“这大概是留给我的了。”李参谋笑道:“所遗憾的就是不能为你预备下一张小书桌,因之你那部《圣经》,未免要放在床上。”程坚忍笑道:“你始终忘不了这部《圣经》。”说时,勤务兵已经把他的行李拿了进来,草草地将床铺收拾好了。他坐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儿。 程坚忍手里清理着东西,望了李参谋道:“李参谋,我到中央银行已经看过几次了,我们还住一间屋里吧!”李参谋说道:“两个人?那边屋子可少得多,恐怕要好几个人拥挤在一间屋子里了,不过你最要紧的东西那里总可以放得下。”他问道:“最要紧的东西?看什么是最要紧的?”李参谋道:“那就由你自己去设想罢。”说毕向他深深地一笑。他已领悟了朋友说的是什么,微笑着并未答言。 程坚忍似乎有什么感触似的,他找了两块木板子来,一块放在床铺上,一块放在地上,点了一支蜡烛,滴着油,粘在上面木板上,在床下网篮里寻出一瓶墨水,把自来水笔伸进瓶口里,让它喝饱了墨水,然后取出一本厚纸簿,放在上面木板上,自己坐了地上那块木板,伏在床铺板上,低头写了起来。 李参谋道:“哦!我明白了,是那位西班牙教士送给你的。”他一面说,一面翻着书页,在书面后的空页上,用了自来水笔写的两行字,一行是程坚忍先生存,刘静媛敬赠。他忽然呀了一声道:“这百分之百是个女人的名字啊,那西班牙大胡子教士,我知道他中国名字……”他说时,向程坚忍微笑,把最后一句话拖得很长。程坚忍笑道:“我可以告诉你的,你不要误会。”因把和刘小姐帮忙,以及王主教带书来的经过,说了一遍。李参谋笑道:“那很好,我们自今日起,生活要加倍地紧张了,你有着这一点罗曼史,弄点儿轻松……”程坚忍两手同摇着,学了李先生一句广州话,笑道:“唔讲笑话!唔讲笑话!”可是第二句他学不来了,还是说出山东话来道:“咱别冒犯了上帝。”李参谋郑重地放下《圣经》,也哈哈大笑。 李参谋道:“你搬进这新房子来,有什么感想吗?”他笑道:“感想是人人都有的,我们这是预备做艰苦的巷战了。我倒不是为了这个着想,我刚才在路上想着,这是个没有女人的城市了,我应当开始给我那未婚妻写信。”李参谋笑道:“这是奇闻,这个时候,你叫谁去给你交信?”他笑道:“我这信现在不要交出去,等到战后一股脑儿交给她,假如是由我交给她,那自是千好万好,万一我不存在了,托我的朋友交给她做个纪念那也好。我预想着这常德城内外,是有一场激烈战事的,我们在师部里知道得更详细,我可以在信上留下一点事迹,自然也可以替我本身留下一点事迹。”李参谋以为他这话是随便说的,以遮掩他还忘不了未婚妻,也就没有跟着向下深问。 李参谋笑着就看下去,信这样说: 亲爱的婉华: 我现在开始给你写信了,但这信马上并不能寄给你,是要留着将来作个伟大的纪念,要知道武陵城内,有一场大战,正等待着我们,我也许会战死。可是这没有关系,当了军人就准备着这一天呀!那么,我这封信,可由我的朋友在战后转交给你,自然也许我还存在,那更好了,我会握着你那柔软而温和的手,含笑交给你。那时,你一面看信,我紧紧地依傍着你,一面解释这信里所说的紧急场面,在安稳而甜蜜的情绪中,回想出生入死的一个场合,那是十分有趣的呀! 亲爱的婉,你别着急,现在还没到那紧张场面,窗子外风雨正飘摇着,寂寞得整个大地如睡去一般。那西北角外围的炮声,一响跟着一响,随风送进了我的耳鼓。这象征着敌人已在敲常德的大门,敲门就敲门吧,怕什么呢?恕我说句粗野的词句,弟兄们正喊着:“他妈的!来吧,揍你这小子一个落花流水。”我们虎贲是这样情绪高涨的。我告诉你现在外围炮响的地方,不是我们的事,是我们友军某某师担任的防务。他们如何表演,这不在话下。我们在这个角上,工事是老早做好了的,北是太阳山,西南角是河’狭山,针对了现在炮响的地方布防,原来我们是以一个团欠一营守太阳山,和浮海坪的友军取得联络。现在这太阳山的据点,也奉令交给友军了。我们一个团守着石板滩,到河洑山的一条线,而这一个团还欠着一营呢。你一定要问,敌人向这路进犯的是多少人了,我们现在还没有得着详细的情报。由于敌人主力经石门南犯的,我们知道是第三师团和第一一六师团,另外还有个独立第一一七旅团,人数总在三四万。若在数量上看,当然对本师的敌人是占压倒的优势。不过这里有两个解释,认为可以减轻负担。第一,这方面的友军,我们也有两个师。第二,我们取守势,可凭筑好了的工事打击敌人。第三师团本领如何,我们不知道。若说到一一六师团,我们在上高会战,已经领教过,他们是我们手下的败军之将,我们曾把他们整个师团打垮,于今他们补充训练了两年,又来比个高下,倒是我们欢迎的。 亲爱的婉,你别替我们担心,我们有充分的自信心,足可与敌人一战。师长知道这路的重要,派了我和李参谋,明天一大早出发去联络友军,我们不敢说敌人不闯进大门,但我们希望在大门以外,给他们一个无情的打击,充量地消耗他。那么,大门以内我们就可以以逸待劳,容易将他们打垮了。 呼呼的风,吹着屋顶上的防空竹架网,发出嘘嘘的声音,这情形,有点像我们故乡的冬夜。我不知道你和老太太现时在哪里,不因这风雨感到凄凉吗?前方的炮声,是不是也传达到你耳鼓里呢?增加着你的恐怖吧?我为你担忧呀!啊!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的邻居刘小姐,没有渡过沅江,留在东门外教堂里,她的父亲病倒街头,是我请两名弟兄用担架把他抬走的。她对此事,表示感谢,送了我一本《圣经》。你想现在我还能耐下性情去读这样的典章吗?我的朋友看到这书前的空页上,有一个女子的签名,对我大开玩笑,我倒难于辩白,但我原谅我的朋友,一日二十四小时,都过这紧张的生活,借了这个缘故轻松一下,那不很合算吗?我为对你表示忠实起见,第一封信我就把这件事说明白了。敬祝你今晚平安! 你忠实的信徒忍于十一月十八日晚 李参谋睡在对面铺上,正预备休息好了精神,明天一大早出发,看他这样子,倒不能不注意。他写着字,还传了话来道:“李参谋你别睡着了,我写完了要给你看呢。”李参谋随便答应了一声,程坚忍却是文不加点的,一口气写下去。 李参谋正有点睡意蒙胧,却被他摇撼着叫道:“看吧,写好了。”李参谋一个翻身坐起来,见那支蜡烛已烧去了小半截,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文件,只好也坐在木床上接过他那厚纸簿子来看。簿子上打了直格,蓝水字飞舞着,顺了格子排列下去,可想到他写得很快。只看了第一行字,乃是亲爱的婉华,便呀了一声笑道:“果然是你给爱人的情书呀!那我怎么好看呢?”程坚忍道:“我说请你看,当然你就可以看。这里面也许有些秘密,将来会公开的,现在这些秘密虽还不公开,可是你完全知道,所以你可以看,不用怀疑,看吧。” 午饭以后,大家开始由下南门搬向中央银行新师司令部。程坚忍随着勤务兵挑着的两件行李也随大家乔迁过去。这日是半个月以来少有的一个阴天。灰色的云,布满了天空,不见太阳,也不见一片蔚蓝色的天,人在街上走着,寒风扑在脸上,增加了一种凄凉的意味。这时,街上虽然有人走路,但走路的尽是守城部队的士兵,向前去的是搬着行李用具的,回来的却是空着两手,或拿一根扁担和一卷绳索,不见一个穿便衣的老百姓,也看不到一个女人,这城成了一座没有女人和百姓的军城了。他低头想着,虽不免有点感叹,但一想到没有女人的城市,他又暗暗地好笑起来。 到了中央银行,那铁栅栏门已经大开,卫兵也在门口站着岗了。原来的营业店堂,柜台已经拆除了,士兵们正就地安排着铺位。这虽是街市中心的一所房子,已经让人过着帐幕生活。他将东西暂放在店堂里,站着打量着落脚处,李参谋却由旁门里走出来,招着手道:“这里,这里,你倒是过来。” 冬日天短,吃过晚饭,天就完全黑了,西北风呼呼地响,刮着烟子似的细雨,漫天飞舞,窗户偶然被风扑开,雨烟子就涌了进来,浸得人脸上冰冷。虽是天色刚晚,这个新师司令部里,在严肃之中,空气是十分地静穆,听不到一点什么动静。只有那边电话交换机旁,不断发出一阵阵的丁零零电铃声,这象征着外围军事紧张,而报告频繁。过了一会儿,气压更低,于是那西北风把外围的炮声轰隆轰隆只管送了来,于是武陵城里初次听到了战神的咆哮。 他们进来了,余程万便转身向他们道:“现在所得的情报是敌人的主力已向我外围西北角进逼。盘龙桥方面的友军情形,我很是注意。你两人可在明天一大早前去,和他们取得联络。我们这里的情形,你们都知道,可以充充分地告诉他们。他们的情形,也要赶快报告我知道,我也急于知道这方面的情形彼此间无线电波长的呼号,至今没有弄清楚,上面又没有告诉我们,这实在让我着急,明白了吗?”两人答应明白,便退了出来。 不多一会儿,余程万师长也来了,却叫程、李二人去说话。师长和副师长、指挥官三个人,都住在这里的防空洞。程坚忍以前没有到过中央银行内部。这时前去,走过这带平房,见有一个钢骨水泥的防空壕,一小半深入平地内。防空壕的头顶上,和旁边的平屋相连,上面用竹子叠架着多层的避弹网。防空洞斜对两个门,朝里的门口顺着下去的坡子,在巷口上接设着电话总机,接线兵己坐在那里工作了,这就给了人一个紧张的印象。走进洞去,像一间小屋子,面对着铺了两张床铺,此外是一张小桌子和两个电话机,是这里唯一的点缀。余程万正和副师长陈嘘云、指挥官周义唐站在墙上一张地图下研究战术。 李参谋看完了笑道:“写得好,最后那几句话就是要我看信的一个缘故吧?”程坚忍笑道:“也许是这样,以后我有信还可以继续给你看。”李参谋笑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book_title]第五章 向炮口下走的路程 他们一觉醒来以后,天还没有亮,可是掏出表来擦着火柴一看,已经是五点半钟了。在早起的军人生活里,这已不能算是早,各人忙着洗漱吃早饭。到了六点钟,那天色依然不肯亮,这是个夜长的季节,又是阴雨天,大概非到七点钟不能看见走路,程、李二人各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卷,将油布包着,静静地等着天亮。六点半钟,由一个勤务兵挑了两个小行李卷,随着程、李二位走出了北门。天上细雨烟子,更是密密地卷成了云头子,在半空中翻腾。泥泞的路上,很少人迹车辙。四方天色沉沉的,云气盖到平畴上。 落了叶子的枯树林,向半空里伸着枝丫,在寒雨烟里颤动。沿路的浅水田和小河汉,加重了一番潮湿,也就让看的人增加了一重寒意。其实,这和平常的树木、河田并无两样,但在行人眼里便觉得带了一分呜咽出声的凄楚姿态。这理由很是简单,因为风雨里面不但是山炮和重炮的声音,侵犯了这个阴沉的原野,就是那啪啪的机枪声,也一阵高一阵低地传送了来。这些田树木,在霏霏的细雨阵里仿佛寂寞得有些向下沉落,它们一致地发愁,不久就要被敌人的腥膻臭味涂染。 那小伙子立刻由后面捧出两只菜碗放在桌上,一碗是煮萝卜,一碗是小干鱼,用干辣椒炒的。程坚忍道:“哦!你们还没有吃早饭,我们占了你吃饭的地方了。”老人笑道:“我们吃饭还早,听到这位大哥说,三位还没有吃饭,这是我们预备自己吃的东西。虽不恭敬一点,倒是现成,请随便用一点,可是耽误三位的公事。”正说时那个小伙子又端着几只饭碗和一只饭钵子出来,都放在桌上,程坚忍站起来道:“这就不敢当了。”老人说道:“长官,你就不必客气了,你们还有公事,吃了饭好赶路。”说着就亲自来盛着饭,分向桌子三方放着。 那个小伙子,抱了两只手在胸前笑道:“我们这里有个熊大叔当过兵,他会带队伍,土枪我们也许可以找得出几枝。”程坚忍道:“好的,我们一半天,有一个人回来,可以和那位熊大叔谈谈,我和这位李先生,都是五十七师的参谋,可以负责接洽这件事情。你们贵姓?”老人道:“我叫韩国龙,我儿子叫韩天才,绝不离开这里的。”程、李看他说话时的表情,脸皮绷得紧紧的,竖了眉毛,瞪着眼睛,神气十足,都很受点感动。 这里是个乡村铺子,是卖油盐杂货的,带开茶饭馆。这店堂里也还有几副座头,大家坐下。那老头子也不用人开口,就捧一把茶壶和几个茶杯在桌上,笑道:“官长,这茶是热的先冲冲寒气。”王彪提了茶壶便向杯子里斟着茶,笑道:“参谋,多多地喝一点儿,总还可以塞塞肚子。”那老头子站在旁边望了他们,正有话想说,却有个小伙子走了出来,悄悄地对老头子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点头说好的。 这条夹着大路的村镇,家家是紧闭上了窗子和大门,偶然有两家不关门的,也只开了大门的一条缝。王彪将一挑行李,放在茶棚下躲雨,那茶棚是夏天支盖的,现在棚顶上,只剩了些干枯的竹枝和竹叶,雨还不住地向棚下滴着。不过这棚子下面,还有副桌凳,两人走到茶棚下,抖了几抖身上的雨水。 还不曾说话,这棚子里的大门却呀的一声开了,有个老头子伸出头来看了问道:“三位是由常德来的吗?”王彪道:“我们是虎贲。”只交代了这句话,那个老头子,双手将门打开,将放在桌上的行李,扛了一件在肩上,便含笑道:“三位辛苦了,请到里面坐,请到里面坐。”王彪也提了一件行李,引着程、李二人走了进来。 老人回头看看后面两个女人,几个孩子,因道:“我是有这些个累赘,不能不跑。要不然,我真愿意帮着你们虎贲打仗。”李参谋笑道:“你们那个地方,不是我们虎贲的防区。”他这样说明了一句,那些老百姓彼此望了一下,那表情里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有点失望的样子。程、李二人因要赶着走路,也不便向百姓多说什么,彼此分头走去。 程坚忍笑道:“老李,你听他这点儿自负。王彪,你的干娘,现在疏散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彪很干脆地答道:“她娘儿俩没走。”李参谋道:“什么?她们没走?藏在什么地方呢?”王彪道:“她们给人家一家店铺看守店屋,每天得工资一千元,看一天算一天,她们照样把店门反锁起来,藏在里面,你们催办疏散的人也猜不到。”程坚忍道:“穷人真是要钱不要命。王彪,你为什么不劝她们走?”王彪道:“我怎样不劝呢?我那干妈说得更新鲜,她说:‘你们当大兵的是四只手四条腿吗?你们能在常德城里住下去,我也能住下去。你给我一支枪我照样会打日本鬼子,也许比你打得还准些。’这倒不是吹,她死去的那个丈夫,就当过排长。” 程坚忍一把将他扯住,笑道:“何至于乐到这个程度?”可是那泥浆被他一滑溅了出去,正好溅着一大点,直射到王彪的脸上,他笑道:“没吃到螺蛳,吃点养活螺蛳的泥吧。”说着,又拿手巾擦脸。李参谋笑道:“你还有这样的白手巾,是常德老百姓的犒劳品吧。”他道:“不是,是俺干娘送俺的。”李参谋道:“你还有个干娘啦,有干姐姐干妹妹没有?”王彪虽挑着一肩行李,可是他听了这话,满身感到舒适,咧着大嘴笑起来。 王彪见两位长官都这样说了,他也就不再提什么,在裤带子上取下掖着的一条毛巾,擦着脸上淋的雨水跟着两位参谋走。他有点不甘寂寞,口里低声唱着:“正月里挨妹是新呀春,我带小妹妹去看呀灯,看灯是假的,妹子呀!看妹是真情!二月里探妹龙抬呀头………“呔!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唱的是些什么玩意?”程坚忍回过头来,带着笑喝骂了一声。 王彪笑道:“参谋你对俺说过,当军人无论到些什么紧张场面,都要镇定,必须坦然地去达成任务,俺这是坦然地去达成任务。”程坚忍道:“你不会唱好听一点的歌吗?”李参谋说道:“老程,你这话至少有点不识时务。他们肚里有什么好歌?要不就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可是他这时候和你写情书一样,他需要轻松不需要紧张。”程坚忍也笑了,因道“王彪,在常德你有罗曼史没有?”王彪道:“什么?吃螺蛳?这玩意儿,俺山东侉子吃不来。”李参谋哈哈大笑,笑得身子一歪,脚下虚了,在泥浆里伸着腿一滑,几乎倒了下去。 王彪笑道:“俺就说吧,反正也瞒不了。俺干娘是下南门师部斜对门卖侉饼的,她爷们儿去年死了,跟前就只有这么一个姑娘,没给人,要招门纳婿。我常常把参副处的衣服送给她娘儿俩浆浆洗洗,所以和她们很熟,叫声干娘闹着好玩罢了。我这个穷小子,还敢打什么糊涂主意?”李参谋笑道:“你敢不敢,是一个问题,有没有这意思,又是个问题,你能说,你没有一点意思吗?”王彪嘶嘶地笑。程坚忍道:“据你这么说,也是咱老乡?”王彪道:“她们是河南人,直鲁豫,咱算是一个大同乡吧?”他问道:“他姓什么?”王彪道:“姓草头儿黄,干娘四十八岁,她二十岁,算是个老姑娘吧?”程坚忍操着家乡话问道:“长得俊不俊?”王彪笑道:“让她把头发一烫旗袍一穿,抹上点儿胭脂粉,和人家摩登大小姐一比,那也比不下马来呀。” 李参谋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吃一点吧,到了前面我们就不必再吃了。”于是三个人说一声叨扰就坐下来吃饭。不多一会儿那小伙子又端了一碗炒鸡蛋来,老人在一旁道:“家里女人都逃难去了,只剩我父子两个看家,做不出好东西来。”程坚忍道:“老人家,你不怕吗?”他道:“我怕什么?日本鬼子不来就算,来了的话,我父子两个打游击!”王彪道:“老人家你有种,可是打游击的话,没有枪没有人带队伍,也是不行的呀!”他竟自放下筷子来,向他伸了伸大拇指。 李参谋道:“前面就是高桥,我们到那里去喝两碗茶,若有东西可买的话,我们也不妨先吃点东西。”王彪笑:“听说有吃有喝,我腿肚子上的劲,就跟着来了,走吧。”说着,他迎着细雨霏霏中的炮声,担了一肩行李,抢着向前走。程、李二人看了他,这憨头憨脑的样子,也就跟了他后面走着,一口气赶到高桥街市上。 李参谋说道:“你看罗曼史来了。”程坚忍道:“看不出你在常德还有个干妈,干妹子一定漂亮吧?怪不得你口中唱着那个怪难听的歌。”王彪笑道:“我一个当大兵的穷小子,还敢存什么心眼儿?”李参谋笑道:“这问题越谈越有趣了。王彪,你说吧,你真是有这么一个干妹子的话,打完了仗,我们帮你一个忙,让她看得起你,她是怎样一个人?”王彪只是咧了嘴笑,没作声。程坚忍道:“真的,打起仗来,你加点油,让师长提拔提拔你。”王彪笑道:“真话?”程坚忍道:“真话!可是我们得知道你是怎么一档子事。” 李参谋笑道:“怪不得她和我们丘八说得来。那么,你那干妹不应该嫌你是个穿军服的呀!”王彪道:“李参谋,假如你是俺干妈的干儿子,那还有什么话说?事情早就成啦。”李参谋笑道:“这家伙真不会说话。”程坚忍哈哈大笑,也是笑得前仰后合。李参谋正想说他别是也笑滑了脚,就在这时,迎面刮来两阵猛烈的西北风,把大炮声送进耳朵来,是非常地响亮。程坚忍道:“我们这一阵走,大概是十多里了,似乎要找个地方歇下脚。” 有一个老人问道:“长官,我们由这条路逃难,没有什么危险吗?”程坚忍道:“没有危险,不过要快快渡过沅江,才比较安全,毛湾以北,都是我们画定了的作战区域,你们是哪里来的?”老人道:“我们是盘龙桥一带的百姓,炮火越打越近,到夜里响得更厉害,我们怕日本鬼子会在黑夜里冲过来,摸黑走了几十里路,各人身上,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日本鬼子真是害人。”程坚忍道:“所有的老百姓都疏散了吗?”这就有几个人同声答应着没有没有。 出城走了一二十里路,并不见什么人影,就是经过几处人家,也只有村子面前的小河,浅浅地流着水。村子外高大的柳树,在人家的屋顶上,摇撼着枯条,所有人家的窗子和大小门都已紧紧地闭着。程、李两个人顺着大路,向西北角走着,那一阵阵的寒风,正好扑面地吸着,两个人和一个勤务兵,悄悄地走着,都没有说一句话。又走了一两里路,枪炮声有时就听得更清楚,这就看到一群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背着包袱,挑着行李,走得路上的泥浆四溅。虽是他们也都打着雨伞戴着斗笠,可是那些细雨烟子把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他们是背着枪炮声,走着的,看到有人迎着枪炮声走去,都不由得站住了脚,向这三个人看上一眼。有人看清楚了他们的佩章,便向同行人道:“这是虎贲呀!”程、李两人听说,不免站住了脚,也看了他们一眼。 一路之上就不断地遇到逃难的百姓。而百姓的形状,也越来越狼狈,有许多竟是空着两只手的,不但周身被雨打湿,那泥浆点子溅在他们的青蓝衣裤上,衣裤全成了花衣。程、李二人互相看看又点点头,这个挑行李的勤务兵王彪,是程坚忍的小同乡,和参副处的长官向来处得很好。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十足的山东老杆,有话忍不住,他将肩膀上的扁担,挑着一闪一闪地便道:“我说,参谋,咱向前走,得留点儿神,别是人家垮下来了吧?”程坚忍道:“胡说,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哪个部队也要和敌人打他个十天八天。昨天晚上的消息,敌人还在临澧呢,这里向前虽没有什么大山,倒不断的是些丘陵地带。太浮山那一带的地势就是山了,若有我们五十七师一个团,最起码也守它一个礼拜。”王彪道:“谁不是那么说,可是你听听这炮声,就不像是很远。”李参谋道:“你知道什么?那是天气的关系。师长让我们和友军的军部取得联络,这个光荣的任务,关系是很重大的。炮弹向我们面前落下来,我们也得赶到盘龙桥,小伙子,走吧,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路呢。” 但是要走的路,还不到一半,也不敢多耽误,匆匆地把饭吃完,又喝了两口茶。李参谋便按着当时物价的情形,在身上掏出了一百元钞票要交给韩国龙。他一见之下,两手同时伸了出来,将他的手挡住,因道:“长官,你不用客气,慢说两位长官难得到我这小地方来歇一下脚,就是你们来两位弟兄,我也不能不招待。长官你要给我钱,你不如打我两下。大炮这样响着,人家向后面逃,你们对了炮口走上去,不都是为了中国吗?难道我不是中国人?”他这些话虽不明白地说出拒绝收钱的理由,可是他的心是诚恳的,李参谋只好把钞票收了回去。程坚忍掏出手表来看,已经是十一点钟了,说声走吧,三人便和主人道了谢,冒着风,又钻进了雨烟阵里。 [book_title]第六章 太浮山麓摸索着 常德的西北角,正好和其他几面相反,不断的田亩中间,拥起些像民屋高低的丘陵,丘陵中间,夹杂田地。这些丘陵,多半长着蓬勃的松树,正是理想中的防御阵地。这些地方都随着地形做好了散兵壕和机枪掩体。在这丘陵远处,松树林头上拥出了太浮山的影子。程坚忍道:“你看了这些工事作何感想?”李参谋道:“自然是尽了我们的人事,只是要把我们虎贲完全放在这些工事里才能发生作用,可是我们又得把更多的兵力守着城区,其次是弹药方面,我也有点顾虑。”程坚忍道:“这个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们能够和友军取得完善的联络,这些既设阵地,充分地供给友军利用,我们的力量就可以集中起来。” 他两人讨论着战事,王彪没有插嘴的机会,他轻松地挑着那一肩行李,扁担一闪一闪的,脚上草鞋踏着路面的泥浆,啧喳啧喳有声。两种动作,凑成了拍子,他口里又在哼着小曲。大家在吃饱喝足的情形之下,这段路走得很快。由常德到高桥是公路,自出高桥镇以后,便走石板小路。路上偶然碰到一二群狼狈的难民,却很清静。 阴雨的冬天,天黑得格外早,眼望了前面村庄树木,已有点模糊。在泥浆路上,走了好几十里,风雨又片刻不停地向身上扑打着,走路也越发见到了艰难。王彪在后面走着,首先叫起来道:“好了,好了,前面已是盘龙桥了。两山中间前面一堆屋脊就是。”大家又提起了一口劲,加紧着脚步向前。 那连长自也知道他们任务重大,没有敢再行耽误,就派了一名士兵,打举一只火把,引着三人走路。在黑夜里他们高一脚低一脚,也只好跟了那火把走,什么方向,什么地形,也都分辨不出来,摸索了两个来钟头,才到了师部所在地。在火把光里看到在一丛枯林下,有一幢村屋,那打火引路的士兵,先过去和门口的卫兵,说明了一切,然后引着他们走进那幢村屋。王彪放下行李担子,先在门洞子里草堆上坐着休息。 虽然越走向前枪炮声越清楚,可是大家在丘陵丛中钻着走,对这种地形,却也有过几分把握。到了龙王庙这里,是本部和友军相谇的一个地界,那罩有友军一班人警戒着。不过这小镇市上十来户人家寂寞得像死去了一样,大家也没有吃喝,在人家屋檐下,坐着稍微休息了一下,和站在路头的班长说了几句话,继续地向前走。一路还看到友军的警戒哨,有的站在常绿树的树荫下,有的站在人家屋檐下,都挺立着身子,向前注视着。可是相反的,背着炮声向这边逃离过来的老百姓,又多了起来,他们在泥浆地里,七颠八倒地走着,眼光却不住地向四周乱看,有时也回头向后面看看。 程坚忍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天不亮就一直走到现时方才停脚,天上是风和雨,地下是水和泥,走了个精疲力尽,非睡一下子不可。”吴参谋道:“我劝两位,还是不要睡的好,我们和敌人相隔不到三十里,这里前面是浮海坪。”程坚忍道:“浮海坪怎么样了?”他微笑道:“不怎么样,反正是很紧张的吧!”程坚忍道:“不睡也好,我们坐着烤火吧。”大家互相看了一下,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好搬了凳子来向着火坐,吴参谋自也来相陪。夜静了,那枪炮声,一阵密似一阵,只管送进耳朵来,程、李二人问起情形来时,吴参谋只是含糊地答着,他和李参谋是同乡,操着广东话,只说些乡情。 程、李二人因他们正在指挥作战,未便要求见师长,也未便多缠住他,暂时告别,到前屋子里来见那吴参谋。这是一间民房倒有一张木床放着,旁边一张方桌,放了灯和茶壶,墙角上堆了一堆木柴,也正烧着火。这屋子里倒是相当暖和,二人脱下被雨湿透了的棉大衣,用旧木椅子背挂着,远远地向火烘烤。那吴参谋也就随着进来了,客气地说了两句没什么可招待的,请原谅,勤务兵搬了两张长凳进来,三人在床上、凳上坐下。那火边上放了一把大瓦壶,水正烧得热气直冒。吴参谋提了瓦壶,将桌卜的粗饭碗,向客人进了一遍白开水。 程、李两位却被一名勤务兵引到后进屋子里来。堂屋正中桌上放了一盏灯,在屋檐风下,摇摇撼撼地闪动,另有两条板凳斜放在屋子角上,此外一无所有。两个人站在堂屋里正踌躇着,勤务兵引了一位长官走出来,他自说是参谋主任,勤务兵再搬了一条板凳,凑着那条板凳围了三张桌子,让宾主坐下。程、李二人告诉了来意,参谋主任便道:“能和贵师取得密切联络,自是我们十分欢迎的。不过我们军部现时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们也难说,下午所得的消息我们知道军部正向陬市移动。”程、李二人是抱住桌子角坐的,听了这话,不由得愕然一下彼此看着打了个照面。 李参谋道:“那么,贵师前方的情形怎样?”参谋主任的脸上,略微表示了一点不安的样子,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来,放在桌上,但他并没有把地图打开来,只把手来按住,微微皱了眉道:“今天下午的情形确是不大好,刚才所得的情报,敌人已于今晚八时,攻到了太浮山麓的齐阳桥,现在又有了两小时,大概到了浮海坪了。”程坚忍问道:“这样快?”他说这话时,两手按住了桌沿,身子微微向上一起。李参谋道:“那简直是攻到常德的大门了,我们……”程坚忍怕他把话说得过分切实点,那也不是做客人的态度,便向他以目示意。 李参谋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若不找出一点头绪来,怎么去复命?我们到街上去,找着他们一个长官,再作商量吧。”于是就烦那个士兵,引他进了街口。这时天色已经昏黑下来,镇市上是什么情形,已经看不出来。在人家门缝中,露出了几条灯火的火线,那士兵在黑沉沉的屋檐下,和另一个士兵说了几句话,他自走去,随着光线的地方,开了两扇门,露出灯光来。有人叫着请向这里来。 李参谋把语句拖得很长,没有把话说完,然后改了字句道:“我们自然料到会有一场苦战,但不知道贵部配备的情形怎么样?”那参谋主任又在衣袋里取出一张配备地图,在灯下指示着告诉两人。这时那炮声枪声响得非常地猛烈,他匆匆地指着地图说了一遍,又问了一些情形,便道:“我所知道的是敝部伤亡数字很大,以后演变情形,兄弟自可随时奉告。沿路辛苦,且先请去休息休息。”说着就告诉站在旁边的勤务兵,把客人引到前进屋子里,和吴参谋谈话。 李参谋取出纸烟来,和吴、程二人分享着,又开始谈话,问些这里的情形。这吴参谋所说,却和参谋主任说的,有一半不同,程、李两人倒问得没有了头绪。李参谋掏出挂表来一看,己是十二点钟,便叫王彪把行李拿了进来。吴参谋问道:“两位还打算睡觉吗?”就在这时一阵很清楚的机关枪声,啪啪啪啪地如潮涌起。 大家走过去,也是一所店堂,桌椅都搬开,地面上架着许多木柴棍子,放着一把火,一大群兵围了火焰在地面上坐着向火。程、李二人进来时,有一位连长迎上来招待,又搬了两条板凳来,让程、李二人坐下。程坚忍说明来意。他道:“军部现在在哪里,我们不大清楚,师部在这里西南角下,大概相去有七八里路,参谋要去的话,我可以派一名弟兄引着去。”李参谋道:“事不宜迟,说走就走,到了夜深路更难走了。”说着话,已站了起来。 又走了七八里路,两架侦察地形的敌机,却迎面地飞了来,三个人都穿的是军衣,不能不避,便立刻避到小山上的松树林子里去。等着敌机走了,才开始向前。恰是作怪,一批敌机走了第二批又来。它们飞得极低,有时竟可以碰到路边的大树梢,他们只好随时找了掩蔽所再又躲下去。这样走一截路,躲避一阵子,耽误不少时间。而越向前来,敌机的盘旋侦察,他们也始终不断。经过几处小村镇,由于炮火轰响,敌机扰乱,很少看到乡民出头。听听枪炮声也就在当面。而看前面时,那太浮山黑巍巍地在寒雨湿烟的半空里挡着,又分明拦住了敌人的来路。 又走了一二十里,逃难的百姓,已经是慢慢稀少,最后便一个人也看不到了,包括士兵在内。眼睛里是这样清静,耳朵里反是显着热闹,不但是炮声十分沉着,就是那机枪声,也十分清楚。同行三人,也就不免情绪紧张些。程、李二人的紧张,是这样的情形,不知友军在前面是怎样作战,这与取得联络的任务,是很有关系的。王彪的紧张,却是肚子又有点饿了。看看经过的村庄人家,门户都普遍关闭,恐怕再没有第二个韩国龙了。 到了街口上,遇到了一个哨兵,程坚忍就抢步向前,问他道:“我是五十七师的参谋,师长命令我们到这里来和贵军军部谋取联络。”士兵道:“军部不在这里。”程坚忍道:“军部不在这里,师部在这里了!”兵士脸上带了点苦笑,答道:“师部也不在这里。”程坚忍失声地说了句糟糕,李参谋也就走向前问道:“师部在哪里呢?”士兵道:“师部昨天在这里的,详细情形,请去问我们的长官。”程、李二人对望着一下,心想,在风雨里跑了几十华里路,不想到了这里却扑一个空。 不过夜空里却没有那么悠闲,枪炮声的猛烈依旧有增无减,约莫有了四点半钟,吴参谋离开了这屋子两回。最后一次进来,他笑道:“二位还是回常德去的好,稍迟恐怕路上不好走。”李参谋道:“你们师部呢?”他道:“大概也要移动。”他这样说时,程、李二人听到屋子外面,有忙乱的脚步声,似乎士兵们己在移动了。那勤务兵王彪,也就站到房门外睁了两只眼看。程坚忍淡淡地笑道:“不要发呆,把扁担找了来,挑着行李走吧。”那吴参谋自己已去收拾东西,也顾不着客人。 由常德来的三位客人,就在这幢村屋人的慌乱中,走出了大门。这一带地方,李参谋为了视察外围监督建筑工事,前后来过四五回,对于道路,是相当熟悉。这时天色慢慢发亮,己看出了四周的形式,便唉了一声道:“昨晚上摸了几点钟,不想是我们走向了东南,快到石板滩了。”程坚忍也向四周一看,那由西北角拥起来的太浮山高高低低,重叠向东南移,山上的松林,在寒雨里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绿了半边天。他望着叹了口气道:“守土的人如不努力,如此锦绣江山乎?” [book_title]第七章 虎穴上的瑞鸟 他们在枪炮紧密声里,约莫走了一小时,已到了石板滩,一路遇到两名警戒哨,知道这里有五十七师一班人任着警戒。走到街口,班长已荷枪实弹,带了一班人,在街口外的散兵壕里。天上的雨算是止住了,地上却还是水泥淋漓,那班长穿着草鞋抢步向前,踏着路上的水泥乱溅,迎上前来敬礼。程坚忍道:“盘龙桥情形很坏,望你们好好地稳住了这防地。逃难的老百姓,大概早已过去了,有的走了小路,望你们不要被人家混乱了队伍。我们得赶快回城去向师长做报告。”交代已毕,不敢稍稍停留,顺着公路向常德走。 路上的情形和来时恰相反,只是陆续追到了同一个方向走去的难民,却遇不到对面走来的人。走了半日,才先后遇到两批人,一批是几位乡县的警察,押解了一批民夫,挑送子弹向前线去,二批是本部士兵,带了一批民夫,到盘龙桥去抢运留在那里的几十担米,此外就无所遇了。天空里的敌机,今日一大早就在天空出现。 那个憋着半日不作声的王彪,突然叫了一声好啊!人也直着站了起来,笑道:“好的!揍他妈的一个痛快吧,由昨日下午直到今天这时,算出了我这口气。程参谋,看见没有?是咱的飞机。”程、李二人也都看清了,全站立起来看看,只见我们两架飞机一直追着,也钻进云层里去了。 这时,一架两架的,不断在头上盘旋侦察。三人顺着公路走,有时遇到敌机顺公路迎面飞来,须先找个地方闪避一下。有时敌机由后面追来,根本来不及闪避,就疏散开来,蹲在路边,让敌机临头飞过去。至于听到敌机的响声还远,根本就不理会,不然那简直就不能走路了。约莫走了两小时,头上一架敌机,正在盘旋,忽然呜的一声,机头向上爬高。 赶到了灌市,到常德的路已走了一大半,程坚忍笑道:“我们并非是难民,不要这样拼命地赶路,找个地方休息个二三十分钟吧。”说时,见街旁一家茶馆,还半开着门,门口茶棚下空着两张桌子,大家就据着一张桌子坐着,还不曾开口,店里出来一个老头子,就捧了一把旧的紫泥壶和几只粗碗放到桌上。他向碗里斟出茶来时,兀自热腾腾的。 走到中央银行门口,也只见两个卫兵对立着,此外并无任何火药气味。相反地,却有二三十只家鸽子,飞到街两面屋脊上站着,有几只在银行门口屋檐上走来走去,走得那样自在,短脚肥肚的身子圆滚滚,长尾巴一走一闪。鸽子是象征着和平的动物,在这冬天树木凋零的时候,城里又疏散得悄无人声,实在不见一点东西,可以引起人一点生动的情致。这时看到这批鸽子,虽是极平常的东西,实在引起人一种异样的情感。 等他走远了,二人进屋去,见余师长沉着脸色,还有怒气,两人倒是小小心心地报告了一番,参谋长皮宣猷也在屋里,见余程万听着很久默然地没说话,便道:“师长,他二位是辛苦了。”余程万在这斗室里来回地走了几步,脸上忽然发出笑容来,向二人点头道:“他们没有责任,不要紧,我们拿出上高会师的精神来,凭我们自己的力量,也可以支持这个局面,你们去休息休息,我还有新任务给你们。就是今晚上李参谋去东南路马家铺督战,张连长在那里打得很好。还有顾金钫指导员,带领一批警察和老百姓,也在那一带协助军队作战。他一个人任务太多,希望你去帮助帮助。程参谋你去河袱督战,袁自强营长,我知道他是个忠勇男儿,不过浮海坪一失,敌人用一支大军到陬市,截断我们和桃源的联络,来势凶猛。河洑面临大敌,希望你去多多协助。好,去休息吧。”二人退了出来,虽觉得又各是一个重要任务,但常德战事,已更接近紧张的阶段。 程坚忍看了一看表起身掏出两张钞票,交给那店老板做茶钱,他也是照例不收。三人说了声打扰,再向城里赶路。今日天阴,没有下雨,路上少了泥浆,走得快些。五点钟到了城里,一路之上,耳朵里充满了枪炮声、飞机声,眼睛所看到的,是路上不断跑着的难民。沿路村庄,一处处都死气沉沉的,叫人紧张情绪只管增加。现在到了城里,虽是各条街都关闭店门,可是偶有士兵来往,也一切和平常一样,那无事可做的警察,却也闲闲地站在街头,这倒让人松下了一口气。 程、李二人又坐了一会儿,王彪却站在一边望了他们微笑。李参谋笑道:“你倒是个老战斗员,很镇定,也很自然,你还很高兴。”王彪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高兴呢?我们又没有把敌人赶走,不过我有点小小的事,求二位帮忙,又不好意思开口。”程坚忍道:“要钱用吗?”王彪笑道:“不要钱,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了。就是那黄九妹的事情,请二位回到师部去了,不要提起。”程坚忍道:“哪个黄九妹?根本不晓得这人。” 王彪走上路,挑着行李担子,问道:“李参谋你看我们能不能把那狗种敌机打下来?”李参谋笑道:“看这个样子,大概是会把它打下来的。”程坚忍道:“不管能打下来不能打下来,只要我们天天有飞机来,敌机就不敢这样猖狂。”说着,三个人再起身向前走,果然从此以后,就看不到敌机捣乱,路上随便向民间找了点现成的冷饭,各人吃了一个饱。 王彪笑道:“就是我那个干妈的女儿。”说着,他耸了一耸肩膀。李参谋笑道:“哪个有工夫管你们这些闲事?”王彪道:“这倒不干我事,若要说出来她们还在城里,又要强迫她们疏散出去,她们肯走,那倒好,若是不肯走,又有许多麻烦。”程坚忍道:“她们自己愿意冒险,又不至于当汉奸,她愿住下,就让她住下吧,我们不说就是。”李参谋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一千块钱一天,大概留在城里给人看家的总还不止十个八个。我们虽已经派人在各空屋里搜索,免得藏有歹人,可是本地老百姓真有少数人藏在秘密地方不出头,也很难一网打尽,留几个好百姓在城里,也许对我们有点帮助。”王彪道:“那我敢保一百分的险,黄家干妈母女,绝对是好百姓。”程、李二人听着,互相一笑。 王彪两手先捧起一只碗,哈着气先喝了一口,笑道:“今天还是第一次有了热的东西下肚。老板,难得你还卖茶。”老人道:“我哪里还卖茶?这是自己喝的,三位都是虎贲,我送给三位喝的。”程、李二人都向他道着谢,却见一个军官骑着一匹灰色马,踏上街来。李参谋道:“谍报组的王参谋来了,问点消息吧。”程坚忍起身相迎着道:“老王,歇歇吧,上哪里去?”王参谋跳下马来,将缰绳系在棚柱上,坐下来问道:“二位由石板滩来吗?”李参谋笑道:“远啦,由盘龙桥来。” 王参谋道:“危险啦!你们跑得快,到了这里了,盘龙桥在今天早上十点钟丢了,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程、李二人望了一望,苦笑一下。程坚忍因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王参谋正拿了一只空碗放在桌角,要倒茶,他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碗翻落在地,打成七八块。那老人正用一只小碟子端了几块咸姜出来,吓得身子向后一缩。程坚忍笑道:“没你的事,你不要多心。”王参谋也就向他笑道:“我们生我们大兵的气,不干你的事,老板,对不住,打破了你一只碗,我照价赔你钱。”他这才算明了了,不关己事,将那碟咸姜送到桌上,笑道:“天气冷,想冲一碗姜汤给各位喝,没有姜,也没有糖,撕一点咸姜下下茶吧。” 李参谋到了师部门口且不进去,只管站在街心,向这群鸽子看着。程参谋笑道:“你研究这些鸽子吗?”李参谋笑道:“这和你那部《圣经》一样,都是这炮火丛中祥瑞的象征。凭这一点,我相信我们也会胜利的。”他说这话,连那两个卫兵都发着微笑。因王彪挑着行李进去了,复又出来相迎,两人才跟着进师话,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只好先站住等一等。 大家正有点奇怪,远远一阵轰轰之声,两架飞机的影子,像两只燕子般,由对面云层里钻了出来,向头上直扑。大家一看,来势不善,赶快向路边田沟里跳了下去,蹲着把身体掩蔽了,但身体虽是掩藏了,却又不能不看,各微偏了头向上看去。真是那时快,头顶上已有了三架飞机,一架是刚才爬高的,两架是直扑过来的,三架飞机成了个向下的倒品字形。嗒嗒嗒,天空里发出了一阵机枪声。那两架扑来的飞机,呜呜呜刺激得在空中怪叫,原来是上面两架,直扑了下面的一架。这一架拼命向北飞去。 只听到他道:“你应当知道五十七师的军纪军风,你这一团既调归我指挥,就等于五十七师的一团。当牛鼻滩打得正猛烈的时候,你不能把主力南调的理由说出来吗?”屋子里沉寂了一下,却听到副师长陈嘘云道:“现在师长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恢复你军人的荣誉,你要抖擞精神,好好地去干。”这就听到有个人答道:“这是我的错误,愿意接受师长的新任命。”余程万道:“你要知道德山是和南岸援军联络的要点,又是常德城区东路紧要据点,和整个局面关系很大,现在限你在一小时内,进入原来指定的地点。你若是办不到,我不会对你稍存客气,你脑筋里想一想,负责答复。”那人就用和缓的声音答应了,听到一声好吧,有一位佩带团长级肩章的人走出来,因为他是友军方面调来的,程、李二人都不认得。 两人回到卧室里各用开水泡了两碗饭吃。天色已近昏黑,看到那在外面屋檐上的鸽子,却陆续地在这平房外面院子里降落,这倒引起了程坚忍的注意。打开窗子来看时,院子外平地上矮矮的几棵小树,有的落了叶子,有的是常绿树,在树外一堵矮墙下,列了木格鸽子笼。鸽子正纷纷地向笼子里走去。 三位参谋都觉得这老人家盛情可感,一致向他道谢。李参谋道:“这西北角的情形怎么样?”王参谋倒着茶喝了一口,说道:“总算还好,涂家湖方面现在用两排人的兵力,已转战三十多里,始终在那方面顶着,大概现时在谈家河豪州庙一带战斗。这一支敌人没有什么重武器,在涂家湖登岸以来,已伤亡了二百多人。另一路敌人约有二百五十人,由踏水桥进犯,我们是一排人抵着,今天在冯家园战斗。最近的消息,敌有五百多人,今天拂晓,在牛鼻登陆,我们是一个连在那里抵抗。这三路都是牵制我们的兵力,不会有多大作用。”程坚忍道:“只要能这样打,那就很可以满意了。”王参谋喝了一碗热茶,上马先走。 在那墙上,有一张字条,写着碗口大字八个“虎穴珍禽,禁止伤害”。只看那笔迹,便是余程万师长的笔迹。程坚忍便笑道:“你看我们师长,倒有这闲情逸致。”李参谋笑道:“只有这样行所无事的人,才可以打胜仗呀!” [book_title]第八章 多谢厚礼恕无小费 鸽子是否是瑞鸟呢?但至少证明这中央银行变成了虎贲师部以后,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安,所以这师部由下南门迁移到兴街口,除了嫌着拥挤而外,一切是照常。惟其是照常,程、李二人一宿没睡,又来回步行了七十华里,爬上床去,睡得十分地甜熟。四点多钟,程坚忍被远处的炮声惊醒,看了表不必再睡了,又把李参谋叫醒,找了一盆冷水来洗过脸。 恰好传令兵又来叫二人去见师长,他们二次接受了师长的指示,各带着一只手电筒,走出了中央银行。李参谋的简单行囊,由勤务兵周太福扛着,程参谋的行囊依然由王彪扛着,他们的方向恰是相反,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这烟还不是日本货,而是在沦陷区里出品。翻开那日记,知道他们是敌军第四十师团,户田支队。光是他们这个支队,就有四千多人。那也就是说,这条路上的敌人,至少已是这个数目了,我们在前面打的,不过是两连人,差不多是以一敌十。周太福见他站着翻日记本,问道:“李参谋认得日本字吗?”李参谋道:“这里面夹杂着有汉字,可以猜出一半。他们是户田支队,这个写日记的是一等兵。”周太福道:“他们有多少人?”李参谋笑道:“管他有多少人,我们遇到他就像对付这三个人一样对付。这是胜利品,分一盒烟给你。”说着,递给他。 这时李参谋也是拿了手榴弹打算丢出,看到三人全倒了,爱惜这仅仅的一枚手榴弹,便插在袋里。立刻拔出手枪来。他已看得清楚,前面两个人身上已是炸得血肉模糊,后面那个人躺在地上,还有点乱动,于是对准了他,一粒子弹打中了脑袋。 这几日昼夜都听枪炮声的,本也不去介意,但是两个人走着,除了草鞋踏了石板瑟瑟有声,此外是身边毫无响动,因此那枪声炮声也就格外地猛烈。这已达到军家常例,拂晓攻击的时候,因之那步枪和机枪的响声,夹杂着联串起来。西北风在这黎明之前,特别地寒冷,由荒凉街道的斜角吹来,扑到人身上,像是锋利的剃刀,刮着人的毫毛。这样,不由得人不加紧了步子,以便借这点运动,来增加暖气。 这也不管它,只管向前走,约莫又走了两里路,却是个三岔路口,路口边上,有一道小溪河,在稻田中间横贯着,向南方的沅江流去。这河边上有一丛凋黄的苇草,蓬松地拥着。两人沿了这小河岸,要向下游去渡过一座板桥。周太福在后,轻轻向前一跳,扯住李参谋的衣服。他警觉着,猛地站住脚,隔了苇丛子,却看到河那边有三个穿黄色衣服的敌步兵,正要渡过板桥向这边来,彼此相隔总不到十丈路,看得十分真切。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向下一蹲。 走到兴街口十字路上,程坚忍和李参谋握着手道:“再见了,望你努力杀贼!”李参谋觉得他握手的紧缩而又沉重,也就回答他道:“好朋友,把这话回敬你。”于是两个人就分手了。李参谋向东出城,这是个月半缺的下旬,月亮像半面小镜子,其光本不大,夜露很重,天色都是阴暗的。在没有灯火的城市里,虽然是熟路,却也高一脚低一脚的不好走。 由洛路口到那边,中间还有个很大的空隙,这就由房屋上下来,对周太福道:“我们还是向前走吧,上前找着我们警戒部队,可以打听消息。”这时天色已经有点昏昏的亮了,顺着面前的石板路走,看到正向一片空阔之地我们已扫除了射击障碍线,那么该有防御阵地在这里了。便放缓了脚步向前,就在路边不远,已发现了散兵壕,在境外,并看不到士兵。李参谋料着这里的警戒部队,已伏在壕里备战。 正好一个联络兵由壕里出来向后面遇个正着,李参谋就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与任务。联络兵道:“我们这里是第七连一排人,排长就在前面,洛路口己经接触起来很久了。我们孟营长亲自带有一连人在那里迎击,另外还有一连人,是德山新到的某团一连人。”李参谋道:“你先引我去见你班长再说。”联络兵转身向前,便跃进了散兵壕。 李参谋随了下去,这壕已将近一人深,正对着东来敌人的方向,还用大石块沿壕筑了一条掩护线,石外用干草皮伪装着,已经和平常地面无多大分别。士兵们散开来,分着点站在那里,已是预备随时开火。随了这弯曲的壕,到了一个石头盖顶的所在,联络兵先行一步,叫声班长,师部李参谋来了。那班长赶着出来扶枪敬礼。 李参谋问道:“你们连长上去了吗?”吴班长道:“第九连在牛鼻滩一带,打了三天三夜,敌人越来越多,恐怕有两千多人。昨天他们有七八门炮三架飞机助战。这一连人伤亡得很多,孟营长命令我们张连长带两班人上去援助,现时在马家铺。这里是一班人警戒。”李参谋道:“我要上去看看,你小心在这里警戒着,不要让洛路口那边的敌人逆袭过路,抄到我们后面去。”吴班长道:“参谋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前面恐怕不大好走。”他说时,看看李参谋身上,只有一支手枪。 李参谋道:“我还有个勤务兵跟着呢,为了防备万一起见,在你们这里分三个手榴弹给我们吧?”说时他见周太福也跟来了,便笑道:“你带的那个小包袱,可以放在这里了,三个手榴弹,你带两个,我带一个。”周太福道:“好的,干!”说着,他把背着的包袱放下来。吴班长果然取来三个手榴弹,他们分着在衣袋前挂上。李参谋取出一盒纸烟,给了吴班长一支,自衔一支在嘴里,摸出火柴盒,擦了一根火柴,两人就着燃了纸烟。 李参谋听到他脚步落得很重,便笑道:“周太福,你身上觉得冷吗?”他笑道:“大概晚上降了霜,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天没有亮,耳朵里又是这样噼噼啪啪的乱响,这很像做小孩子的时候,年三十晚上守岁,不到天亮去拜年,这不是放着爆竹吗?”李参谋笑道:“你倒是不含糊。”周太福道:“参谋,你别以为我知识不够,我就很想当个班长排长,带小小一批弟兄,和敌人碰上一回。李参谋笑道:“你这个希望,我想是可以达到的。”说着话,已到了新民桥,已算离开了城区,迎面的天脚己是泛出了一带鱼肚色,一阵猛烈的枪声,像倒了排竹架一般,在南侧发现。 李参谋依然拿了手枪四周看望着,因道:“你不要大意,若是敌人的斥候,不会只有三个人,恐怕还有人在后面。”于是两人又闪到苇丛后面,站了几分钟,向周围看着,实在没有人。李参谋就对这猎物感到了兴趣,再走向前,把两个敌尸兵的步枪拣尸上搜寻东西,除了军用票、千人针那一类无用的东西而外,另是一本袖珍日记视三盒纸烟。 在这火线中,一个个的红球,夹杂着扑落。这显示着前者的枪弹,和后者的迫击炮弹,敌人正在加强火力射击。那火线中大团火线表示山炮的,却也有三四处。这可以知道敌人还带有几门炮。他这样看着倒有点忧虑了。这边北角,在一阵猛烈的枪声呼应中,也构成一线白光,这表示我们这里也在加强火力。掉过头来向正面看,地面上发射的火光,还在十里路外。 哒咚哒咚哗!哗!那种小钢炮和迫击炮的响声,在枪声里面夹杂着。李参谋呀了一声道:“这表示敌人钻到马家铺来了哇,这响声像是在洛路口。”周太福道:“的确是洛路口。”李参谋道:“慢一点走,我们不要糊里糊涂地钻进了敌人的陷阱里。”说时,站着定了定神就看到附近有一堵矮墙。于是爬上了矮墙,再由矮墙上,爬登人家屋脊。立起身来一看,在这里南边,有一道火花沿着地面冒起。在这火光对面,相隔不到一千米,也有零星的火光,还不时构成一道白光。分明那边是敌人猛烈的攻势阵线。我们这边,却是有限的抵抗。敌人那边,流星似的火光,由天空里构成无数弧线,向小火光这边罩来。 周太福跑步向前,将三人各踢了两脚,并无一点抵抗。笑道:“活该,这小子怎么走失了联络,误打误撞钻到这里来了。没有家伙现在有家伙了。”他把最后那敌兵怀里一支三八式步枪捞了起来,掂动着看了一看,笑道:“活该我发财,这枪一点也没有坏。”说着,他又弯下腰去,饵了尸身上的子弹带和瓤刀。 周太福已在他前面提着一枚手榴弹在手,约莫有两分钟,那三人一齐都走过了桥,还在叽咕着日本话。周太福己站了起来,拔开引线,将手榴弹对准了中间那人丢了过去。那三人刚一过桥,却没有留心到两面。啪啦一声,手榴弹落地开花,三个人全已跌倒。 吴班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笑道:“天大亮了,参谋要上去的话,就请快些,稍等一会儿,恐怕敌机会来,走起来有些碍手碍脚。”李参谋道:“这话倒是有理。周太福,我们走吧。”于是两人跳出战壕,就快步向前走。走不到一里路,果然有三架敌机,在迎面半空里发现,但它们只在前面阵头上左右上下,来往逡巡,还没有直接向这面来。 周太福道:“李参谋留着你吸吧。现在常德己买不到烟,我根本没有瘾。”李参谋把烟揣入袋里,笑道:“那我也就不客气。你看,这三个鬼子身上,有什么东西你合用的没有?”周太福道:“我想鬼子兵身上的大衣,倒霉,这三个鬼子和我一样地穷,都是没有大衣的。走吧,前方紧急得很,回头路更不好走。”说着他背起了那支三八枪,向地面的敌尸,行了个滑稽的军礼,只把手扬了一扬,挨了脸,就放下了,笑道:“送枪来的东洋朋友,多谢,多谢!我没带钱,恕我不给小费了。”说毕,踢了那敌尸一脚道:“好狗不挡路,让我过桥去吧。”他就跨过尸体走向板桥了,李参谋跟在后面也忍不住哈哈地笑。 [book_title]第九章 老百姓加油 由这里向前,是石公庙,那也是既设阵地。李参谋因为三架敌机,飞得只有树头那样高,轮流在头上盘旋,便在横断着人行路的战壕里暂时闪避一下。 敌机去了,正待起身,却见二十几个老百姓,和十几名警察,由于稻田里斜着抢跑过来,便站住了不动,其中有一半老百姓,是用门板抬着受伤的弟兄,警察却是背了枪跟着走。正觉得奇怪,却看清了最后面一个穿军服的是指导员顾金钫。 那个老人道:“可不是吗!我们常德前后来过两个好人,我们永远忘不了。从前是冯玉祥,于今是余程万。呵,不!是余师长!” 那个老人举起一只拳头,平空捶了一下,做个坚决的样子道:“我们一定来!除非给炸弹炸死了,一个不短少。”李参谋笑道:“老伯伯,你有这股勇气,一定不怕炸,快走吧,晚上再见。”说着,举手行了个礼。老百姓却是一双空手,听听那前方的枪声,好像就在前面那短堤下,大家也不敢耽误,分别抬着篾箩水桶,依次跟着两名警察走了。 说着让那副班长将全部士兵分着两批,一批警戒,一批吃饭,轮流休息。自己也就捧了一碗饭,夹着一些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