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五子登科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07666 [book_dec]中篇小说。张恨水著。上海文化出版社1947年出版。写抗战胜利后,来自重庆的接收大员在北平成为暴发户的经历。接收大员金子原飞到北平后,住进了汉奸刘伯同给他安排的豪华公馆。刘向金呈上一份敌产的帐目,其中隐瞒了许多贵重物品,被金子原贪污。刘伯同还利用妻妹杨露珠向金子原大献殷勤,把金迷倒。另一汉奸张丕诚也施出美人计,将名角田宝珍推入金子原的怀抱。于是,金子原来北平几个月中,金子、房子、女子、车子、票子,样样具有,可谓“五子登科”。最后,劣迹败露,金子原受到法律制裁。作品暴露日本投降后,重庆政府官员侵吞抗日果实,营私舞弊的种种丑闻,取材具有新闻性和典型性,是作者社会讽刺小说的代表作之一,被称为“四十年代的《官场现形记》”。 [book_img]Z_13661.jpg [book_title]前言 这部书,是日本投降后,描写一个国民党北平接收专员,沉醉在五子之中。所谓五子,不是以前所谓五子齐名的五子,是金子,车子、女子、房子、票子。其实还不止这五子,要数一数,这就多了。所以在当时,有五子登科的称号,“恭维”这些接收专员。 这部书的大致内容是,日本投降后,重庆派了一个接收员金子原,来到了北平(当时不叫北京)。在以前信件里就有刘伯同张丕诚二人,在北平布置一切。刘张二人,也是最坏的东西。刘使用了美人计,叫他的小姨子杨露珠,伺候金子原,后来就当了秘书。张也不肯退让,就介绍了戏剧界的演员田宝珍,及汉奸留下看守房产的刘素兰,从中认识。不过田宝珍老于世故,金子原要田嫁他,还要丢了戏不唱,因之田宝珍弄得了金子原一笔钱,就偷跑了。刘素兰倒是还好,她总是一个不即不离的样子。 金子原接收房屋,已是发了大财。接收的汽车,不知其数。但是这还不足,在银行经理陈六勾结之下,他把那接收的金条,要他二弟子平,一带就是几百条,到重庆去出卖,换了大批法币回平。陈六还有一个下女杏子,陈也介绍给金子原。但是金因发财太大,女子还嫌少,于是又由汉奸佟北湖介绍两个女子陶花朝、李香絮前来,过度着花天酒地的日子。这就叫“五子登科”。 在这部书里,读者多少可以看到国民党的接收专员们的荒淫无耻、胡作非为的一般丑态。 这部书,在一九四六年登在北平新民报的画报上。后来上海《亦报》看到,也为之转载。不过改了名字,叫着《西风残照图》。可是我在一九四九年得了脑充血症,这部书我没有作完。我病了三年之久,方才慢慢转好。前两年有出版社嘱我作成,我当时虽答应着,但是还没有作。而且他们说,我作章回体,把回目给删掉了可惜得很,希望我要重作,就把回目添起。因为《五子登科》旧作,是没有回目的。 在今年我才把这本书作成,一共作了七回半,回目也就加上了。于是我将全篇检查一遍,觉得从十九回,仿佛是另外编的。既然“北方”编辑部愿意刊登这个不甚成熟的东西,我想,这就由十九回登起吧!希望读者给我批评指正。 [book_title]第一回 供奉香花飞降天上客 引来金粉暗合意中人 十一月的天气,北平已经是很冷了。西苑飞机场上,晒着黄黄的太阳,一望空荡荡的。西北角上虽矗立着一幢立体式的楼房,那房子光秃秃的,并没有一点依傍。那半空里的西北风,轻微的在人身边经过,皮肤还是刮得生痛。在一片水泥铺的地面上拥着一群穿皮大衣的男女。大家经不住这空野寒气的压迫,各把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在水泥地面上跑动着,求取一点暧气。在立体式的楼房外面,远远的停有几架飞机。它们也似乎受着严寒的侵袭,瑟缩地斜了翅膀蹲着,好像也是冻僵了,但地上的飞机,尽管不动,在这机场上的群众,还是不断的抬了头向天空中看去。他们是望着一架由温暖地方--重庆来的飞机。重庆这个地名,在当时是髙贵的,自然,由重庆来的飞机,也是髙贵的呀。 半小时后,天空里有了轧轧的马达声。大家翘首而望,一架双引擎飞机,由西南角飞来了。人丛中哄然一声的喊着来了来了。那飞机随着众人的喊声,在半空中绕了大半个圈子,飞到机场的北端。它渐渐下降,再绕半个小圈子飞到机场的南端。一驾吉普车--北平新鲜的交通工具,立刻由东边跑进了机场的中心,顺着飞机跑道,跑到机场南边去。不多-会儿工夫,吉普车回来了。它跑着不怎么快的速度,给刚落地的飞机引路。没有十丈远的地方,一架在地面上用丁字架形式滚着巨形橡皮轮的飞机,跟着后面走上来了。在这里迎接贵宾的入,终于是达到了他们的希望。大家又是哄然一声,拥了向前。这个时候,在飞机场上守卫的人,也知道这架飞机来自重庆,欢迎是理之当然,就让大家拥上前去。 双引擎都已停止了,大蜻蜓头上,高插着两个触须,已因长途的疲劳而停止了,机场的工人,很快的推出了一架活扶梯,靠近了机身。蜻蜓肚子上,打开了舱门,飞机里的旅客,由门里鱼贯而岀。其中一个中年人,穿着后方的西康出品,青呢大衣,戴养黑呢帽子,正和他身上穿的大衣一样,十分粗糙。可是,他为这群众中十几个人所注意,不约而同的劈劈拍拍,一阵猛烈的鼓华声,由人堆里发出来。那些人随着掌声,更接近了扶梯,因自飞机停稳当后,它就被人包围起来了。那位穿青呢大衣的人,到了这开始大冷的北平,显然见得寒素。因为来欢迎他的人个个都穿着獭领的皮大衣,尤其是其中有两位女宾,一个穿着灰背,一个穿着玄狐,那是在八小时以前的重庆所不能看到的服装。当然,重庆那两三年难遇一次小雪的所在,也不需要这个。但是十年前,他是在北平住过一个时期的。所以在重庆八年,始终憧憬着北平的夏天与冬天。夏天是每晚盖被睡觉,而冬天屋子里的炉火熊熊又可以让入穿夹祆。这时,他第一个印象就是这一望无尽的皮大衣。他深深的感觉到,这实在是重到北平了。 他有了这感觉之后,也就感到脖颈子里冷气飕飕。他两手抄着大衣领子,让它紧一点。同时,也就牵牵大衣的衣襟,让衣服更裹得紧一点,然后将身子挺起来,表示了他来自抗战司令台畔的身份。因为身子是挺的,他那下楼梯的脚步,这就格外来得沉重。每走一步,脚步顿上一下。当他走到平地时,欢迎的人,拥向前去,各各取下帽子一鞠躬。其中有几个鞠躬的度数足够九十度,弯得像一把弓似的,那可以知道他们在北平沦陷多年中,是经过了日本人的折磨的。尤其为首的那个,这人在獭皮领的大衣里,拥出一颗肥胖而黄黑的脑袋,眼角上闪出许多鱼尾纹,在恭敬的态度上,兀自带着几分滑稽。他抢前半步,和下机的飞来者握着手,然后回转身来,向大家点头道:“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金专员。” 于是过来一个人又一鞠躬,这人也就从旁唱著名,这是张丕诚,这是李素敬,这是王心德,这是刘太太,这是杨小姐,一串的报过。那金专员由重庆上飞机的时候,在珊瑚坝的石坡子旁边坐在露天板凳上,吃了一饱豆浆油条,二三送行的朋友,围绕了站着,说说笑笑,还有人伸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到了北平,不要说出贵金专员吃豆浆油条的穷相呀!子原兄,你要知道你是代表重庆客的呀。” 金子原笑道:“那要什么紧?我们八年抗战是艰苦的。唯有见人就说出艰苦来,那才可见得我们的功绩伟大。不但说出豆浆油条来,而且还要说豆浆油条是上品呢。” 他那时这样说着,颇认为是很得体的。现在到了北平,一看到欢迎的人士是那样的卑躬屈节,把重庆客大有视若天人的样子,若是把吃豆浆油条的事情告诉他们l,一定让他们见笑。反之要把重庆的月亮,都形容得比北平好些,那才可以也人家钦佩。这样想着,胸脯就越发的挺得高些,头也又昂起了一倍。欢迎的人见到他那番情形,果然是增加了一层心事,也不知道这位专员大人到差之后,将有什么威风发作,都静静的站着,把眼皮垂了下来。金专员看到大家都不作声了,匆匆的经过一番介绍,那些姓名也没有完全印到脑子里去,还是找自己最熟的那个人吧。这就向刚才执行介绍职务的那个人道:“刘伯同兄,我的电报你收到了没有?” 刘伯同半鞠着躬道:“收到了,一切都替专员预备好了。” 金子原手抚了下巴颏,作个沉吟的样子,因道:“那么,我们先上旅馆吧。哪位有车子?” 刘伯同道:“已经为专员预备下了。机场上太冷,请快点进城休息吧。专员的行李?” 金子原回头向飞机上一指。这时,飞机场的工人,正由机门那里继续的向下送着行李。 这时所有大批欢迎的群众,分作若干批,各围住了他们所欢迎的重庆客纷纷谈话。刘伯同领着队,将金子原在飞机旁边包围了,每人一个小鞠躬,脸上带了奴才相的微笑,然后问上一句话:“重庆的物价,现在低多了。” “参府大概还有两三个月回南京吧?” “金专员抗战八年,精神伟大,太辛苦了!” “唉!这八年我们不知道怎样熬过来的!” 金专员对于这些话,爱理不理有时答应一句,有时只说个“嗯”字。大家围了这位贵人,恭敬的伺候着。他站在人丛中间,对欢迎的群众,很快的扫了一眼,点点头道:“我们走吧。” 一辆一九四一年的漂亮汽车,装着金专员向北平城里跑。在车上陪着金专员的,还是那位欢迎领袖刘伯同。金专员由车窗向外张望因道:“八年来,北乎还是这样子,而这条柏油马路倒是从前所没有的。” 刘伯同道:“专员觉得这车子在路上走着怎样?北平最新的车子,是一九四一年的了。这里可不像重庆,有新到的美国车子。” 金子原微笑了一笑。这时,飞机上下来的人,前前后后几十辆车子,顺了西直门外的大道风驰电掣的,摆了一条疏落的长蛇阵。虽然这是柏油路,但冬日天旱,北方风沙特重,路面上兀自蒙上一层飞沙。金子原专员坐在汽车里,心中暗暗的想着:抗战八年受尽了苦,今天总算食到了胜利之果。于是那心里的愉快,由脸上反映出来,发了一种高兴的微笑。汽车走得快,那西直门的髙大箭楼,已在髙空里向飞来客见面。金专员点点头道:“久违久违,今天重逢了,别来无恙。” 刘伯同是歪着屁股坐在车座的角落里的,这就侧了脸向专员笑道:“我们天天盼望中央的人来呀。不但是我们,连西直门的箭楼,都在盼望着中央来人呀!” 金专员微微一笑,把腰干挺直了一下。车子进了城,金专员对车窗外四周看了看,见那。矮矮的屋子,宽宽的街道,还是那样。第一件给人不愉快的事,是轨道上停着破旧的电车。但也有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满街墙上,人家门上,电线竿上,全贴了三尺长的红纸欢迎标语。车子继续前进经过金鳌玉[虫+柬]桥,看看北海和中南海,在一片冰池之外,四围寒林之内,半隐半现的拥出无数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屋叠屋的山城里住惯了,陡然换了这个壮丽空旷的眼界,心里着实的轻松一阵,于是他又微笑了。这欢迎的领袖刘伯同先生,虽和金专员是老友,但一个是抗战英雄,一个是有汉字头衔的人物,心里总有几分惭愧,由这几分惭愧,也就很怕老友公而忘私,不假颜色。现在看到金专员一路之上,不住的发着微笑,他也就忍不住笑了。车子到了东城某条胡同,在一座朱漆门搂前停下。刘伯同首先下车,拉开车门,站在旁边等着。金子原走下车来,就看到门洞里两个穿长衣的勤务,同时把头上戴的毛线猴儿帽子一把抓下,垂手站着,好像庙里塑了两个泥质小鬼一样,一边一个。金专员一下汽车,他们两个人鞠躬加起来,恰好是一百八十度。金专员对于这个过分的礼节,并不感到兴趣。相反的,他起了一种恶感,觉得这是日本人奴化教育留下来的产物。也正是中国人的耻辱,来自后方的抗战英雄,都有这点正义感。因之他对于这两个勤务,在厌烦与羞恶当中,并没有加以理会。那个引导的刘伯同,这时又执行着他的职务,立刻抢前两步,在金专员前面歪斜了身子,引着前进。进过两重院落,顺着朱漆游廊将新主人带着走入有走廊的正屋。只看走上三层台阶,一列四根朱漆柱子,这派头就不小。在重庆,任何院长的公馆也比不上。金专员立刻想着:我比重庆的五院院长还阔。这就是我的行辕啦,想着把胸脯挺起来,立刻增髙了三寸。那大屋廊檐下,已站有一青年勤务,垂着青袍的长袖,金专员二登台阶,他两目直视,就是九十度的鞠躬,接着立刻把风门外宽可四尺、长可一丈的绿棉帘高高的掀了起来。 金专员进了正屋,很惊异的观察着,只见正面紫檀雕花的琉璃屏风,光彩夺目。在这下面,是紫檀嵌螺钿的桌椅,上面铺着紫缎子的绣花椅垫和红绸绣花的桌围。桌子正中,紫檀雕花架子,托起了黄色彩龙的尺二大瓷盘,里面供着鲜艳的水果。他踏着尺来厚的大地毯,由刘伯同让上了正屋的去边,这里是三套大三件的绿绒沙发,围着玻璃砖的茶桌。在屋子角上,四只五彩瓷缸,也是用檀木架着,供了四盆大梅桩。沿花格大玻璃窗下下,排了列着四五尺宽的热气管。屋子里热气烘烘,犹如暮春,窗台上彩瓷盆的红白鲜花,在油油的绿叶子上,向新来的重庆客献着娇媚。鼻子里便觉得有一种清芬的气味,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同时他也觉得暧气熏蒸得扑脸,就解着钮扣脱下大衣。刘伯同自己的皮大衣还没有脱下,看到金专员脱下,先抢过来双手将他的粗呢大衣接住。那站在门外掀帘子的勤务,已经走进来,原是垂手站在一边。见刘先生接着大衣,他又抢前一步,把大衣接了过去。刘伯同乘便就向他问道:“专员的房间,已经布置好了没有?” 勤务答道:“已经预备好了。” 刘伯同道:“专员还是休息一下呢,还是去看看卧室,先洗一把脸?如若觉得不大妥当的话,立刻再布置一下。时间还早,来得及。” 金子原看看自己身上这套粗呢中山服,比起刘先生身上的湖绉面子的洋灰鼠皮袍来,真是差得太多。再看看这个金碧辉煌的屋子,让穿粗呢衣服的人当上宾,也是嫌着寒素万分。这样,他立刻有了正义感的答复了。因道:“我们抗战八年,什么苦都吃过,衣食起居,全不在乎。只要国家民族有了光荣,我什么也不选择。卧室不必看了。倒是先可以洗洗手脸。” 那勤务听说,立刻就抢进旁边的门里去了。刘伯同道:“洗澡间也在卧室后面,我来引路。” 他将金专员引到旁边屋子里去,这里又是一间小客厅,除了一套紫绒的沙发-而外,还有大理石的写字台。硬木架子,安上软垫子的写字椅子。不但文具一切预备现成,连花瓶、茶壶、纸烟盒全都摆得齐全。这仿怫是小办公室的样子了。由这里向后转就是卧室,屋子里家具的那么精致,远非在重庆的人所能想象。单是那弹簧床上的绣花棉被,就有三床之多。由卧室进去,便是洗澡间。白瓷砖砌的墙,像个雪洞。洗澡盆又长又大,简直可以直躺在里面。那个先抢进来的勤务,已在洗脸盆放满了水。接着白而软的手巾,香胰子一样样的送过来。金专员在重庆,住过国难医院,而且是头等房间,虽然有几个看护着病人的护士,也没有这样舒服省事。 金专员洗了手脸出来,更觉得这厘子里满室生春,在机场欢迎的人,也拥挤了一屋子。他一出来,不论男女,大家都站着,便笑道:“各位请坐吧。我初下飞机,一切是茫无头绪。还须等我沉静一下,我才能向各位问问这里最近的情形。” 刘伯同迎合着他的意思,便道:“那么,各位先可以自便,回头我和金专员洗尘,请各位作陪。” 那人群中的张玉诚是个矮胖子,倒是皮肤白净,光滑无痕。唯一的不光滑之处是他笑起来,眼角上有几道鱼尾纹。他拱着长袍子的袖子,笑道:“刘兄让我们公请吧。” 刘伯同道:“回头再说。” 这欢迎人中,有两位女宾在场,一位刘伯同太太,金子原虽和她阔别多年,还认得。另一位是在机场上介绍过的杨小姐。他不明白是何原故,这杨小姐以什么身份出现,也来欢迎。这时,见杨小姐带了几分笑意,站在刘太太旁边,不免又对她注视了一下。那杨小姐脱了皮大衣,穿了件墨绿色的倭绒长旗袍,衬托得她鹅蛋脸儿格外白嫩。她长长的个子并不瘦,穿了这件长旗袍,又是玫瑰紫的高跟皮鞋,正如前柳的姿态。两道秀眉,细长入鬓,正好是堆云式的黑发,纷披在肩上,笑时胭脂颊上,略微有两个小酒窝。两排雪白的齐整牙齿,微微在红嘴唇里露着,妩媚极了。记得战前,有人提出女人美的条件,是肥、白、髙,这杨小姐几是占全了。又有人说北方女子,是刚健婀娜,这杨小姐也有了。他注视了一番之后,心里已是连连称赞了好几回。那杨小姐见专员向她望着,她倒没有小家子气,索性大大方方的询他笑道:“回头我们共同给专员洗尘,专员可以赏光吗?” 他点头笑道:“将来叨扰的日子很多,不必客气。” 刘伯同道:“不然,大概金兄还是在重庆上飞机时吃的饭,应该好好的吃顿晚饭了。” 金子原道:“我们带得有点心,在西安降落的时候,也买了点东西吃,倒是不饿。” 刘伯同向张丕诚道:“那么,我们就向大喜园打个电话定座吧。告诉柜上,我们是欢迎重庆上司,他们务必把菜作得好些。” 张丕诚连说“是是”,闪着眼角上的鱼尾纹笑了向金专员拱手告退,其余的人也跟着退去。刘太太、杨小姐走在最后,金子原还向杨个姐点个头道:“回头二位要来呀。” 众人去后,勤务开着三五牌的纸烟听子,用日本金边彩花细瓷杯斟着上等香片茶,伺候专员在紫绒沙发上坐着。金子原向刘伯同略微问了问所要接收的几个机关的情形。刘伯同挨着在金专员靠近的沙发上,略微坐着一点边沿,似乎胸有成竹,在身上摸出一张纸单来,双手递上。因道:“大概情形,都摘了个纲要写在上面。日本人非常听话,一切都是好好的保存着。我们老朋友无话不可说,我们没有参加抗战的人,留在沦陷区鬼混这多年,当然是很惭愧的事。不过我可以在老朋友面前起誓,我是身在伪朝,心存汉阙。这两年来,看到日手人不行了,我们是睡梦里都盼望中央回来。自从日本人宣条无条件投降;我灵机一动,立刻想到所有伪机关里的东西,得好好看守,不让日本小鬼损坏一点。至于他们想弄走,那更是谈不到,我已联合了许多人,昼夜加以监视了。若照地下工作来说,我们是做得很彻底的。” 金子原徭摇头笑道:“你这不能算是地下工作。日本人投降了,中人国对于他们可以放开手来做,怎么算是地下工作呢?” 刘伯同未免红了脸,搭讪着擦火柴吸纸烟。金子原对于他刚才说的话,倒不怎样的介意,拿着他递过去的一张单子,两手捧着一行行的仔细看下考。看时,脸上有时颜色变动一下,有时禁不住一阵微笑,有时也点点头。他脑筋里立刻有着金条、金锭子的许多幻想。看过之后,将五指托着下巴颏沉吟了一会子。刘伯同坐在他旁边,看了他这样子,恐怕他还有什么疑问之处,只管将两眼偷看他的脸色。等他沉吟着的时便隔了茶桌,伸过头来低声问道:“专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金专员向屋子四周看了-看,因道:“那些物资都罢了。你这单子上面,开的二百两黄金,我倒有些不朗白。” 刘伯同听说,立刻由沙发椅子上站了起来沉着颜色道:“这个,我可以拿日本人的老帐出来对证,-钱一分都不会泄漏的。” 金专员道:“老帐在哪里呢?” 刘伯同道:“都已经看管着。” 金专员道:“问的不是金子谁在看管,反正有帐。只哦日本人何以在投降的时候,没有把金子换掉?” 刘伯同还没有了解他的意思,依然在面前站着,而且撕脸色越发变得沉着了。因拱拱手道:“那决不会。我在这里看守着日本人,若让他把金子卖了,我不但没有脸见你而且我应当自请处罚。明天我就陪专员先去接收仓库帐目。” 金子原道:“此地金价,现在什么行市?” 刘伯同道:“大概总是十六、七万。” 金子原道:“这样贵,比重庆加倍。” 刘伯同笑道:“专员说的是法币吧!这里还是以联币,不,以伪币计算的。” 他在重庆客面前,说了一个联“字”,颇不好意思,脸上立刻红了。金专员对于这一点倒是不怎么介意。心里想着,法币对伪钞,是一比五,那是三万多法币一两金子了。把这金子送到重庆去卖掉,把钱带回来,再买北平的金子。就以这二百两金子而论,可以原封不动,归还公家,大可以白赚他六、七百万元法币,折合伪钞,那竟是一个抗战公务员梦入天堂的事了。他听到了刘伯同的几句报告,脑筋里面立刻发生了这了番感想。他沉着的吸了一支纸烟,抬头看到刘伯同还站着,便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你还客气什么,你以为我在你面前,还摆出重庆飞来客的身份吗?” 刘先生听到金专员说了一声老朋友,心里喜欢得奇痒,便笑道:“说起老朋友,我真惭愧。我若知道老兄在重庆,我就丢了家眷也该到后方去。不巧的就是前几年的时间,我既很穷,内人又一直的害着病。直到日本投降,她精神一振,才恢复了健康。” 说着,才坐下来接下去说道:“前几天我们谈心,杨小姐还埋怨没有齐后方去一趟呢。” 金子原吸着烟,微微一笑道:“这杨小姐倒和你们很熟。” 刘伯同笑道:“怎么会不熟呢?她是我内人的胞妹。她原来是不想出来作事的,可是为了敝亲家里并不怎么宽裕,吃饭的人又太多,所以也就只好出来找个小事混混。这还希望专员多多提携呢。” 金子原笑道“她会什么,年纪太轻一点吧?” 刘伯同一看专员的颜色甚好,而且这句话问得也很有含蓄。便笑道:“她倒是写得一笔好小楷。年纪并不算轻,已是一十九岁了,专员可以提拔,人倒是很聪明的。” 金专员笑:“那么,就请她当秘书吧。嫂夫人同意不同意?” 刘伯同笑道:“什么话,她还求之不得呢。” 说到这里,勤务进来报告有电话,対伯同就站起来向专员点点头,到旁边屋子里去接电话。约莫有十分钟,他走回来了,又是一点头。笑道:“请专员接电话吧。” 金子原道:“谁知道我就住在这里呢?大概是同机来的朋友。” 他站了起来,刘伯同却指着屋子里道:“这边小客室里,有专员专用的电话。” 金子原走进屋子去,那写字台上的桌机搁置着,他拿起听筒来喂了一声,就听到里面是一位女子声音说话。那边就接着问道:“您是专员吗?我姓杨呀。刚才和刘太太向您一路告辞出公馆的。” 金子原笑道:“哦!杨小姐,有什么事吗?” 杨小姐道:“我们在饭馆子里等着您呢。” 金子原道:“好的,在什么地方?” 杨小姐道:“刘先生会陪您来的。您就来吧。由重庆上飞机,一直到现在,已然十几个钟头,您该饿了。” 金子原在电话里,听她说一声您,已觉得舒服之至,立刻答应马上就来。他回到外面客厅里,早见刘伯同笑嘻嘻的站起来,向专员拱拱手道:“催请了吧?” 金专员笑道:“倒是催请,不过是杨小姐催请的,难道还要杨小姐请客吗?” 刘伯同笑道:“她一个小职员,哪里请得起?这是我们大家公请的。” 正说到这里,两个勤务已把两件大衣都拿来了。他们两手拿大衣将领肩提着,挺了身子站定,只待主人伸手向下穿。金专员穿着大衣,心里也就想着,在重庆用的勤务决计就不能这样懂事。这可见得到北平来,一切都是舒服的。穿好大衣,勤务次一行动,就是掀着帘子。刘伯同身子向后一缩,退在一边,让专员先走了出去。他在这里约莫有两小时的时间,他已感到增加了自己不少的身份,挺着腰干子走出了大门。虽然由里院到大门,遇着了许多不知姓名的人向他鞠躬,他也就坦然受之了。 [book_title]第二回 客梦宵惊有图观不厌 主人言妙西服送将来 刘伯同陪符金专员坐上汽车,经过几条绵长的马路,到达了请客的饭馆子。在十几年前,金专员在北平当小公务员的时候,也曾由这家饭馆子门口经过,总看到成列的汽车与自备人力车,把整条街都塞住。他仅仅看到这饭馆子门口的金字招牌是大喜园。同时也知道这逄北平第一流的饭馆,至于饭馆子里面是什么形状,那就不得而知了,这时汽车在大喜园门口停住,他立刻有了个猛省,经过了一度抗战的辛苦,再回到北平那可阔多了,阔到在第一流的饭馆子吃便饭了。他下了车子,走进大喜园的门口,那柜上送座儿接座儿的伙计,已是五六个一排站着,深深的一鞠躬。同时,听到旁边柜上的帐房先生轻轻地对同伴说了一声,这就是重庆来的中央代表。金专员本带了一些笑容,听到了这窃窃私议之声以后,他立刻把面孔端正起来,挺着胸脯子向前走。可是伙计们眼明手快,早已窜在前面引路,引进北屋子一列大饭座里去。这当然是重庆所没有的,这边是大餐桌子,白布蒙的桌面上放着茶烟瓜子,那边是印花桌布蒙上的圆桌面,已是放好了彩色杯碟,和包银的乌木筷子。靠里墙一列三大件的沙发,以及墙上所挂玻璃镜框配着的名人字画,这都是重庆饭馆子里所不能见到的,他一进门,还是在飞机场上欢迎的那些人,由椅子上站了起来。尤其是那位杨小姐,经过一度电话的催请,仿佛是比众人更加了一层认识。她这时又换了一件衣服,乃是深紫色的花绸面棉旗袍。而那头发,又经过一番梳拢,乌云堆是在蓬松之中,加了一层光亮,配合这紫色的衣服,鬂发下斜插了一朵绸制的白色海棠花,这打汾越看越觉得浓淡得宜。所以金专员进门之后,首先向杨小姐点头,而且他也间接的传染了日本人的行礼习惯,头点得很深,几乎诰有类于鞠躬了。那杨小姐生有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漆黑的眼珠一转,不须说什么,就表示了彼此友谊加深了。因之,金专员脱下呢大衣的时候,饭馆里的伙计恰是不在当前,杨小姐就抢步间前,把大衣接过来,向衣架上去挂着。当她一走过来的时候,金专员嗅刹一阵很浓厚的香味,便点头道:“不敢当,不敢当。” 杨小姐只是微微的笑着。当她离开的时候,红嘴唇里露着白牙齿一笑,似乎有声而又似乎无声的说了一句:“这样客气!” 金专员真没想到一下飞机,一切令人满意,满这到立刻结交到一位漂亮小姐。心里一阵高兴,连当面这些欢迎的群众向他问长问短,他都有些不知所答,而且站在屋子中间四面张望,也就不知道人家和他说些什么,他悬一律随口答复。还是刘伯同知趣,他笑着向金专员拱手说“专员还是在重庆吃的早饭,请坐吧。” 他提起桌上面下手放的酒壶,就在首席的杯子里斟上一杯酒。点着头道:“专员请这里坐吧。我们办的很草率,不恭之至!” 金子原自知道这首席除了自己是无人敢坐的,因道:“我们不拘礼节,随便坐吧。” 杨小姐向他笑道:“除了专员,这里全是主人,所谓罗汉请观音。您倒是不要客气。” 金专员道“好!我就坐首席,请大家随便,我倒是真饿了。” 说着他走到首席上坐着,大家又是一阵让,都有点胆怯怯的不敢和专员坐到一处,最后就推刘太太和杨小姐坐二三席。两位女宾当然也是不肯。金专员笑道:“请坐吧,女宾第一,那是没有错的。” 金专员这么一提,在场的人,就大家跟着哄:“女宾第一,女宾第一!” 同时叫了起来。刘太太和金专员究竟是相当熟的,既是专员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再谦逊,就向杨小姐笑道:“专员饿了,我们别只管拉拉扯扯的耽误了专员'吃饭&坐下吧。” 说着她首先坐到三席上去。杨小姐跟在姐姐后面,还打算坐第四席,刘太太却伸手将她的衣襟轻轻一拉,笑道:“别捣乱了。” 杨小姐脸上,带了几分腼腆的样子,微笑道:“我这样年轻,倒坐这样的位置。” 金专员笑、道:“越是年轻,越当高坐。胜利后建国,我们需要的是青年。” 他说着向杨小姐看了一眼。杨小姐笑道:“需要我们这样的青年,恐怕作不了什么大事。还得专员多多提拔呢。” 金专员点点头道:“我们很需要人材,工作是不成问题的。” 杨小姐和他并排坐着,并没有回转脸来看他,只是微微的转过眼珠来,飘了他一下。金专员觉得这位小姐很有点意思,心里未免荡漾了一卞,尤其是那浓厚的脂粉香气,不断的向鼻子里送来,这时金专员觉得到北平来实在是太奉福了。 正在想着,第一道菜送上桌来,一只带盖的彩花瓷钵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送菜的茶房,掀开盖子来,先让金专员暗叫了一声“久违”。原来是清炖鱼翅。茶房拿了一个大瓷勺子,放到瓷钵子里,坐在主席的刘伯同就站起身来,:要去提大勺子舀菜。杨小姐站起来,笑道:“给我吧。” 说着右手接过瓷勺子,左手拿过金子原面前的小瓷碗,满满的舀了一勺子鱼翅送到小碗里去。放下瓷勺,十个染了红指指甲的白手指,捧着那小碗,放到金专员面前。他欠着身子说了声“谢谢”。杨小姐还要拿瓷勺子和大家盛菜时,在席的人知趣,异口同声的说,我们自己来吧。于是大家轮流的递着勺子各进鱼翅。金子辱将包银的筷子挑着鱼翅向嘴里送时,第一下几乎是舌头还没有尝出味来,鱼翅就溜进嗓子眼里去了。第二筷子,他才觉得这鱼翅是鲜嫩烂滑兼而有之。这比重庆珊瑚坝上的油条,高明得多。他心里不觉有了四句打油诗! 登机吃油条,下机吃鱼翅,日本不投降,怎能有此事? 想完了这二十个字自嘲的话,不觉得嘻嘻笑了。刘伯同坐在主席,正和他对面,就看见他笑了,因道:“专员觉得这味儿怎么样?北平这些饭馆子,可以说没有进步。吃惯了四川菜,这味儿恐怕不怎么对劲吧?” 金子原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但点点头道:“很好。在大后方了民国二十八年,就一很少海味了。尤其是鱼翅这类东西,是日本货,慢说不能运到大后方,就是能运到,政府也绝对禁止的。” 刘伯同笑道:“那倒是很惶恐的,我们没有想到中央是禁止吃鱼翅的。” 金子原正用筷子叉了一大夹子鱼翅,向嘴里送了去,一面咀嚼着,一面笑道:“现在有什么禁不禁,就是日本人,我们也可以拿来当胜利品。” 杨小姐这就向他飘了一眼,笑道:“那么,我们给专员找两个日本下女吧。” 金子原笑道:“那可不行。那……那是不大好的,喝!” 说到这里,他突然将话截止,举起杯子来,向杨小姐作个敬酒的姿势。杨小姐只是微微一笑。大家看到杨小姐可以和专员开玩笑,透着中央来人,并本是那理想中的冰霜不可犯,于是更为开怀畅饮。金专员饱啖之下,又送上了烤鸭。这也是十几年没有尝到的异味,吃得非常适意。饭后由刘伯同单独陪着金专员回公馆去。 到了晚上,那壮丽的大宅子,尽管暧气生春,电灯雪亮,却是静悄悄的。这让他明白过来,这里却是专为自己留下来的一所行辕,并非借住在别家。金子原和対伯同坐在写字台边,因问道:“这房子是谁的?” 刘伯同笑道:“老朋友,就算是你的吧。” 他正坐在沙发椅上,听了这话,不免突然拍站了起来,向他脸上望着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伯同将声音低了一低,因道:“这房主本人是一个有问题的,已溜到天津去了,他家里人也走了。他决不能回来住这房子。不过他倒是有先见之明的,他这房子是用他一个女人的名字立契的。趁此还没有公开出来的时候,他愿意得几个现款,将房子变卖了。我的意思,连家具在内,你就买下来吧。将来太太来了,你总也是要房子住的呀!” 金子原道:“我哪里有钱苯这样木的房子?” 刘伯同将肩膀抬了—抬,笑道:“这个不必烦神,你交给我办吧。老朋友是干什么的?” 金子原道:“什么意思,你借钱给我?” 刘伯同笑道:“这个你不必管,反正我写房契的时候,会填上你金子原的名字就是了。” 说着,他又把声音低了一低,将头伸到金专员面前来。因道:“老哥,你应当明白。将来复员的人都到了北平,房子一定会成奇货。不但是你自己住的房子,应当早早安置来,就是你所住的房子以外,再预备两所房子作为……” 说着,抬了两抬肩膀,笑道:“你若有意藏娇的话,对于金屋也应当早日设法。” 金子原笑道:“我有那个资格吗?” 伯同道:“老兄没有这个资格,当今之世,在北平谁有这个资格?你接收下来,恐怕大小有一二十个地方吧?换句话说,你就是这一二十处的主人了。” 这句话把金子原半天来昏天黑地的脑筋,突然由半空里抓回,自己算是想起来了,明天还有重大的事情要作呢。 当天晚上,金子原留着刘伯同计议了大半夜。两点钟的时候,他方才上床安睡。钢丝绷子床上,铺盖着鸭绒被缚,他只觉自己的身子成了橡皮球,每翻个身,柔软而又有弹性。朦耽中仿佛是夏天在重庆,自己坐着藤绷子的滑竿,在大太阳下走着。那太阳像—盆火,晒得人周身出汗。这样的差使曾有过两次。虽然是习惯着的,但究竟不是美差。身子热起来,口里干燥不过。小路没有茶馆,投有解渴的,就在路边的野地里,向庄豫入买两个地瓜吃。这时,又热文渴也想吃生地瓜。但朝周围看看,只是些荒山野草,心里焦急着,就昂起头来睁眼看去。这一使劲,人清醒过来了。原来是睡在北平的大宅子里。并非是夏天的太阳晒人,是屋子里热气管子正热着呢。那身子被颠簸着,不是滑竿抬得闪动,而是床绷子弹簧上下。他在床上坐了起来,见屋子里桌上,不但有五彩水瓶,有日本细瓷茶具,而且一只大玻璃缸里面堆满了苹果、雅梨、香蕉之类。他呆了一呆,抖抖身上小衣上的汗,使胸脯接触一点凉气。心里想着刚才作的梦,是当年的事实,而现在的事实,却是当年的梦。北平这样的寒冷冬夜睡得周身出汗,在重庆过两个冬,才制一条新被,已觉负担不小。国家胜利了,让我先食着这胜利之果。虽然辛苦八年,这一点酬劳,也不过分,但没有吃着胜利之果的人,还多着呢。我既先天下之乐而乐就应当为国家接收物资,以报答国家。他想着很是兴奋,便下床来,在拙屉甩找出了小刀,在桌上玻璃水果缸里,取出一枚红翠相间的苹果来,用刀缓缓修削着果皮。这苹果的清芬,送进他的鼻子,又让他想到这也是八九年相违的东西了。 正自出神,却见在那小写字台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女子的半身相片。伸头看时,原来是杨小、姐的相片。这相片的姿态非常的好,一只藕似的手臂,微弯着放在面前,一只手像葱头儿似的五个手指,把脸腮微托着。乌黑的眼珠,微斜地向人望着,嘴唇两角微翘着,露出可喜的笑容。他将那像片拿起来看了一看,再翻过背面来,见上面用墨笔写了一行字:“摄于日本签字投降之日,以作纪念,杨露珠志。” 这算明白了,杨小姐的名字是露珠。至于这笔字,写得是美女簪花格,怪不得刘伯同说她写得一笔好字了。她为什么在这里留下一张相片,这倒有些不可解。,不过把她的相片放在我这桌上,让外人看到了,是很大的一个嫌疑。手里拿着相片,很踌躇了一会子,,随便放下,有些不忍,放在随时可以看到的地方,又怕别人看到。最后他看到自己穿的中山服挂在衣架子上,就揣到衣襟里面的口袋里去。他本来就兴奋得睡不着觉,发现了这张相片以后,让他兴奋上更增加了兴奋。亮着电灯,清醒白醒的躺在床上。自己强迫着闭上眼睛,迷糊了一会。再睁开眼来,却见屋子里电灯,减去了光明,而临外的玻璃窗户,却已现出了白色,分明是天快亮了。没想到髙兴得过分,竟会失眠。自己劝着自己,睡吧睡吧,又闭上了限睛。不知道是多久的时间,却听到外面屋子里,有刘伯同的咳嗽声音。便问道:“伯同,你都来了,现在几点钟了?” 他隔了屋子答道:“你睡吧。还早呢。今天天气很冷,你的皮衣都没有带来,那怎么成呢?我叫估衣庄上的人,给你带几件衣服来了,意思是赶着你起来前就穿上。” 说着,他就推门而入。他两手抱着两件獭领子皮大衣走了进来,放在旁边沙发椅子上。金子原突然坐了起来,问道:“皮大衣我没有叫买呀。” 刘伯同笑道:“这还用得着你说叫买吗?天气冷了,你自然要穿。我想,金兄是抗战分子,对于长衣服,大概不感到兴趣,我也叫估衣庄,带了几套西服来,放在外面屋子里,先请你试试。” 金子原笑道:“这件差事,你办得不错。这屋子里烧上热气管子,实在热得很。我正想着,要改改比较轻便一点的衣服。这么一来,也可以说是我如释重负了。” 刘伯同听到专员说这番话,喜欢得将两只肩膀扛了两下,笑道:“老友,这点事我都没想到替你代办,那还成为什么朋友?现在还早,你若是睡眠不够的话,尽管再睡一会子,我可以让那估衣铺的人,在外面等一等。他有批买卖可做,怕他还不肯等吗?” 金子原笑道:“我们经过八年抗战的人,一切的饮食起居,都是说来就来,说放下就放下。衣服送来了,当然就试上一试,还摆什么官架子!” 说着,他笑嘻嘻的到洗澡间里去洗脸。等他重回到卧室里来的时候,刘倍同已经把四套西服,全用衣服小木架子托住,挂在墙壁上。金子原一眼看去,全是极细致的呢子料,有青色的,有深灰的,有小格子的,烫得没有一点痕迹。他觉得非常高兴,就接连的点了几个头。刘伯同环抱了两只手,站在金专员的旁边,因笑道:“专员,你先取下一套来试试。暂时拿来应用一下。要穿得十分合身的话,当然是要作新的,我想加工赶制的话,有一个星期,可以把衣服作了起来。” 金子原听说,立刻将一套衣料最好最细,而颜色又最新的西服上身,取了来披着。这屋子里角上现成的立着穿衣镜,他将那西服穿着,两手抄一抄领子,对镜子端详了一下,奇怪得很,竟是十分合身。他轻轻的说了一声“可以”。那刘先生已经走向前来,伸手在他的两肩上,轻轻抓了两把,笑道:“两只抬肩也肥瘦得宜,可以先穿着。” 金子原道:“买衣服当然不能十分合身,先就这样凑合着吧。” 于是他就在重庆货的中山服尚未加身的时候,把这套西服穿起。但穿好之后,对镜子再照上一照,衣服是很称身了。可是发现了好几个缺点。第一,没有领带;第二,里面这件衬衫,实在旧而且黑;第三,只是用重庆那粗牛皮的带子束住了细腰,而没有漂亮的松紧背带。于是哈哈一笑道:“缺少零件。” 刘伯同也想过来,抱着拳头连连的作揖道:“抱歉之至,抱歉之至。这问题好解决,我向百货店打个电话,叫他们立刻送来就是。” 说着,转身就走了出去。 金子原正要告诉他,衬衫是多大的尺码,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在屋子里,反正无事,就把挂的那几套西服都取下来,一一的试穿。试过之后,没有不合身的。他心里真,些奇怪,刘伯同这家伙真会办差使,怎么把这衣服挑得这样合适。他正是这样的夸赞着,刘伯同满脸是笑容,两手抱着大大小小几个扁纸盒子进来,全都放在桌子上面,口里连连的说着“零件零件”。他首先将面上一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花红栗绿全是些鲜艳的领带,他随手拿起一条看看,都觉得爱不忍释。刘伯同见他这样,便在旁拱拱手笑道:“金兄,你若是觉得可用的话,就全数留下吧。” 他交代了这句,也不向金专员是否同意,就将桌上一只大些的扁乎盒子代掀了开来。金子原看时,正是一盒白绸衬衫。他还不曾伸手去取着看,刘伯同又给他掀开了另外两个盒子,一盒蓝绸的,一盒花绸的。笑道:“怎么要这样多呢?” 刘伯同笑道:“请你随便挑吧。你不愿意挑,就全数留下来也可。” 金子原道:“这里衬衫,大概要多少钱一件。” 刘伯同笑道:“慢来,等我先把法币和伪币合一下,假如是五折一的话,只要法币七、八百元一件。” 金子原听着情不自禁说了一声,“太便宜了!” 刘伯同道:“那当然不能和重庆打比,重庆是卖什么价钱呢?” 金子原道:“大概那里买一件衬衫的钱,这里足够买一打了。” 刘伯同道:“既是这样,专员就全数留下来吧。这三盒子衬衫共总不够两打,您就当在重庆买了两件衬衫得了。” 金子原右手还拿着一条鲜艳的领带,左手可就在盒子里提出一件衬衫来看了一看,他抖动着衬衫,作个沉吟的样子,因道:“要这样多的衬衫干吗?” 刘伯同道:“这无所谓,总是要洗换的。而且冬天里洗衣服,不容易干,也应该多预备几件。” 金子原笑道:“我怕不知道多留下几件的好,不过……” 刘伯同回头看看,这屋子里并没有人,这就走近两步,向他低声笑道:“贵专员怎么这祥小心。难道这点儿零用钱厂我还垫补不起吗?”说着,他还伸着手在专员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金子原对衬衫、领带各看了一看微微的一笑。刘伯同非常的懂事,立刻悄消的闪出了房门去。金子原再把其余未开的纸盒子一一掀开来看。里面有羊毛织的小衣裤,有开司米小衣裤,有羊衣线绳背心和袜子,而且还有两双皮鞋。他又情不自禁的笑着赞叹了一声道:“老刘这家伙,真会办差事。” 在他这分高兴之下,十分钟内,由上到下,周身换了个彻底。于是带着满面的笑容走了出来。果然,外面屋子里,就是刘伯同一个人,送衣服、送零件的人,都让他打发走了。他刚坐下来,勤务将一只福建雕漆的大托盆,就托着碟儿、罐儿、杯儿、刀儿、叉儿:一大套吃早点的家具。这些家具,都放在沙发上面前的小茶桌上。刘伯同像个小职员的样子,首先站起来闪到一旁,躬身笑道:“专员,请用早点吧。” 金子原看那白细瓷杯子里盛满着牛乳,玻璃碟子里盛着牛油蛋糕、火腿面包,这享受真是太优美了。金子原看刘伯同那样子,觉得无须和他客气,径自坐下来用早点,看见刘伯同还站着,他才问道:“你不坐下来吃一点吗?” 刘伯同笑道:“这我不忙,我正计划着替你先办哪一件事?还是先去拜客呢?还是先去视察那几处接收机关呢?” 金子原道:“除了几个新来的机关,我应当去取个联络而外,其余我还有什么客要拜的!” 刘伯同道:“那么我们就去打几个电话,吩咐他们预备表册。” 金子原低头想了一想,因道:“若是事先通知他们,是不是他们会把东西尽掩没了?” 刘伯同笑道:“那倒是不敢。而况我老早就在各部门都安下了监视,要掩没也不行。虽然各处都有日本人,可是百分之九十,还都不是咱们中国人吗?事到如今,还有那样胆大的人,敢作这虎头上搔痒的事?” 金子原道:“那么,我们吃过早点就走吧。” 刘伯同道:“我还是先去打电话。” 金子原已发现这位老朋友,对自己是十分尽忠的,也就由他去打电话,并没有加以拦阻。 他打电话,就在隔壁小客室里,而且又是放大了声音说话。,他所说的是些什么,金子原完全都听得清楚。他于每个要被接收的机关通了话之后,只说句接收专员马上就要来视察,你们预备欢迎吧。其余未说什么。金子原听得清清楚楚,也就放心吃他的点心。可是就是这样几句话>刘伯同就打了二十来分钟的电话,金子原把牛乳、点心都吃足了。他才回到了座上,先笑着一鞠躬,然后坐下笑道:“一切都布置好了,你就请吧。” 金子原笑道:“你吃饱一点,许多事情,还得请你多多出力呢。” 刘伯同伸了一伸脖子,笑道:“老兄,你把事全交给我得了。我若有丝毫不尽忠之处,我算是个混蛋。” 金子原哈哈大笑道:“言重言重!” 在他们一阵欢笑之中,两人把这顿早点吃完了。金子原刚刚站起身来,刘伯同塞了一块火腿在嘴里,一面站起来,一面口里打着啰啰说道:“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说着人向院子里先奔了去。金子原道:“你忙什么,还没有穿大衣呢。” 刘伯同哈哈一笑,两只手乱拱着,口里连说荒唐荒唐。说着,他在衣架上取了大衣在身上披着,就急迫的向外引路。金子原穿了新西服新皮大衣,跟着出来,走到大门口,就让他吃了一惊,原来是八字门楼的左右两边,就排列了四部汽车。这些汽车,虽然有新有旧,但比起刘伯同代预备着的车子来,并不差到哪里去。便回过头来向刘伯同道:“并不见有什么人来会我,怎么这些个汽车摆在门口?” 刘伯同道:“这都是那些被接收的机关派来的车子。假如专员看得中哪一部,就坐哪一部,要不,还是坐我们原来的车子吧。” 金子原站着想了一想,笑道:“他们既是派了车子来接,反正都是在接收之列的东西,我也得试试车子的好坏。” 说着,他就亲向最漂亮的一部车子旁边走去。 那车子上的司机,认得刘伯同是伪字号里的长字号,当年也曾赫赫一时,现在见他以伺候日本人的那番恭顺的态度,来何候这位穿皮领大衣的人,料着这就是重庆来的接汷专员了。专员会挑了这部汽车坐,那是这都汽车幸运到了,立刻开了司机座的车门,向车下一跳,赶快把车座的门开了,闪到一边。金专员来了三十几小时了,已深深感觉到不是重庆那番光景,简任一级,照样在汽车站排班候车,自己现在是和特任官的威风差不多了。因之挺起了胸脯子,只管向车子上走去。当他靠近了车边的时候,司机向他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大礼。当然,刘伯同也就跟着他上车了。 [book_title]第三回 腰折礼兼多主奴分野 开籍财动魄珠宝争辉 汽车开时,刘伯同报了个机关名字,这车子很快的开到一所大房子门口停住。这屋子是个敞大的八字门墙。大门洞开,车子开到院子里去,面前列着一排洋楼这洋楼有些地方带着北平的东方建筑美。显然,连这大门楼在内,不中不西,全是日本人改造的成绩。这机关巳没有了匾额,分明原是日本人和伪组织的牌子,已经自行把它取消了。司机十分勤敏,车子一停,他就跳下车来,代开着车座门。金子原看了这样大的机关,心里先痛快了一阵,觉得茌重庆的时候,自己服务的机关,就是一所民房改造的,经轰炸破坏以后,修修补补,根本不成个样子。而自己的办公室,还挤不进那民房,只是在民房以外的山坡下,用竹片、泥巴、木板撑了几闫国难房子。如今自己来接收的机关,在外表一看,就是这样伟大,就无须乎去研究内容了。他心一阵高兴,更觉得精神抖擞。两手牵了牵皮大衣的领子,把胸脯子挺了起来。这时,院子左首,一列站着十几个人。第一个就是日本军人,头上戴着桶式帽子,鼻梁上挂了一副小圈圈的眼镜,身穿一套黄呢军服,已有六七成旧,下套着两只橘黄色的大马靴。在那横肉的脸上,拥出不自然的笑容;两手垂着,比齐了么襟,向着接收专员深深一个九十度的鞠躬。日本对于军人的训练那是很有办法的,绝对整齐一致。而日本人把这套精神,加到伪组织的人员的身上,伪组织人员,也就同样的接受。所以他一鞠躬,在他领导下的那些人,像听着口令似的共同鞠下躬去广整齐之至。 金子原虽然得意,可是人家对他这样的客气,他不忍不理。只是见到带队的是日本军人,心里就老大不舒服。看到之后,立刻想到这八年来受着他们同类的压迫。他那要还礼的想法,立刻被这股忿恨冲散了。他两手插在衣袋里,只向那些人看了一眼,径直走了进去。刘伯同随在专员后面,立时也觉得威风不小,挺着胸脯在后面跟着。那个领队的日本人,叫板井利八郎。北平沦陷没两年,这个机关成立,刘伯同也就在这时加入工作。原来地位不大高,沦陷后三年,板井来了,以日本军人的资格兼了这里的副处长。正处长虽是个中国人,根本不敢问事,大权都在板井手上。刘伯同在那时,已学了一口很好的日语,对于板井的脾气,摸得很熟。每见到了副处长,九十度的鞠躬,比日本人的技术还要高明得多。胜利初来之时,他见了板井,就不鞠躬了,但是给人家鞠躬四五年,也不好意思搭什么架子,见面总是笑嘻嘻的和他点点头,握握手。不过板井却能整个发挥日本人的个性,打赢了你就是爷爷,打不臝你就是孙子。因之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了见着刘伯同就鞠躬。刘伯同回想到过去对人家那份尊敬,现在怎好对人家傲慢,所以礼的尺寸虽有差别,却向来没有置之不理的。这时金子原专员在面前,第一是壮了自己声威,不必和板井这些人客气了!第二是怕在专员面前泄了底。若回礼的话,就现着自己还怕本人。所以他像专员一样,也是以目相视,,对板井头也不点。两人走到门口,只见那些鞠躬的人,还在门墙边。一字排开的站着。刘伯同这就站定了脚,向板井招了两招手。板井当然唯命是听,立刻用快步的办法,跑到刘伯同面前,然后两手垂着,来一个立正姿式。如伯同和他说了几句日语,板井倒是很识大体,他勉勉强强的说着中国话道:“是的,是的,一切都大大的预备好了。” 刘伯同也就不说日本话了。因道:“既是如此,你就在前面引路吧。专员今天来,只作个初步的视察。你先引着专员到各部门看看。” 这时,有个蓄着八字黑须的人走了过来。他穿了件蓝布罩袍,罩上一件老羊皮皮袍子,头上光着和尚头,手里抓着一顶瓜皮帽。他虽有胡子,可是脸皮并不打皱纹,在他紧绷着的脸皮上,发出些汗光。痩削的脸,在黑胡子里露出嘴唇和两排白牙,鼻子尖微微的向里勾着。在这些上面,很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老于世故的北京人。他的袍罩袖子相当长,把十个手指全掩藏在袖子里面。他走到面前,满脸堆出笑容,向金、刘二位深深一鞠躬。他鞠躬的技术,相当炉火纯青,两只脚立定不动,却只是把上身弯了下去。鞠躬以后,他笑着向刘伯同道:“我们已预备好了茶点,是不是先请专员休息一下?”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仅仅只把言语送到对方耳朵里去。说毕,他垂下了两只长袖子,静静的站在一边。金子原道:“茶点不用了。刚才我们吃了早点出来的,冬天日子短,我们还要去视察几个地方。只要你们点交清楚,倒不必在这些客套上用功夫。” 那黑胡子挺立着身子连说“是是”。当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几乎找不出一些喜怒哀乐的表情,只有那两撇八字黑须,说明他代表某一阶层的人物。刘伯同就指着他向金子原道:“他叫任守忠,是这里的总务组长,也该让他陪同着看看。” 金子原点了点头。这任守忠老先生像得了一道奖章,立刻长黑眉毛和八字须全闪动了一下。因为欢迎的人很多,刘伯同单点他和板井引导,这是十分荣宠的表示了。于是他让着正面的道路,由金专员和刘伯同走,自己却闪到一边,挨了墙壁在前引路。他还怕这样不够恭敬,走的时候,总是半侧了身子,时时回过头来向金、刘二人看看。日本人板井看到任守忠这个样子,摸不清来由,以为这是应当的,也就学着他的样子做。他那顶帽子和那副眼镜,已够现出他鬼头鬼脑,现往作了这样缩手缩脚的情形,更是难看。金子原心想,在重庆也曾看到许多日本俘虏,虽然他们不敢违抗,可是他们还有些不在乎的样子。现在看起来,说日本人只晓得强横,那完全是错误的了。他这样的想着,不免对板井多注视了两下,这就更增加了板井的惶恐,每当金子原向他看一下,他就站定了脚,向专员来个九十度鞠躬。金子原心里好笑,脸上可不肯露出笑容,还逄一本正经的挺了胸脯子走。 那任守忠先生,也知道今天来了中央大员,足可以替中国人撑腰,对于日本人就不必存着什么客气。板井一谦让,他就将“领导权”取而代之,在日本人前面走。到了第二重院落,正面一列洋式房子,挂了好几块牌子,他就先抢步上-前,开了正面的大门。金子原进去看时,先是个门廊,两边列着衣帽架子,看那衣帽架子,就可以容纳四五十件大衣,这表示出办公人多的样子。门廊两边,相对着两个客厅,全是三大件的绿绒沙发,圈了两个圈子,紫檀架子的穿衣镜,对门而立,远远望见镜子里那位来自重庆的专员,穿了獭皮领子的大衣。金子原心里想着,幸是刘伯同这家伙会办差使,一大早就给我办了这一身新。要不然,今天以接收大员的资格走进这样大的伪公司来,未免有些失淖体统了。这样想着,就把这胸脯越发挺得髙一点。这时,在他心里转上了一个念头,凭着这么一所洋房和这两座客厅的排场,这公司是不必怎样低估的,一定很够味。这外表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谅敌伪双方,都不能遮掩一点。现在所须留意的,还是它的内容。因向任守忠道:“不必把我当位上宾看待,先到办公室里去,把你们的表册拿出来,然后我照着表册查对。” 任守忠垂着手答应是是,立刻将专员引进第三进院落的办公室。这自然是这伪公司的处长室。六丈见长,四丈见宽的大办公室,北头放了一张四尺多长的大写字台,上面桌机,玻璃板,精致的文具,全是一个首脑办公所在的样子。正面一张紫绒垫子转椅,旁边就立有一只装书表册的菲律宾木箱。板井过来一鞠躬,很和缓的道:“就请专员在这里看表册吧。” 金子原也当仁不让,点点头,大跨着步子,坐上了宝座。这写字台旁,各列有两套紫绒大三件。他就指了旁边的紫绒沙发向刘伯同道:“你在那边坐着吧。” 刘伯同到了这时,也就感到专员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风。而且为了给专员助威起见,也必得装出些畏敬的样子来,因之也就向他一鞠躬,作完那套赐座谢座的仪式。不过他这一鞠躬,减了度数,至多是四十五度,那就是说他比板井的身份,已是高过一半来了。 板井站立在写字台的角边,直了眼光向金子原问道:“我这就去拿表册吗?” 他点了两点头。这位板井“皇军”,倒是能行礼如仪,先向专员行了个鞠躬礼退下不到五分钟,他就捧了一大叠表册过来,颇有举案齐眉的姿态,髙高的托着,齐到额角。然后深深的一鞠躬,再把那捧着的表册,送到写字台上。这些手续完了,他闪到写字台一边站着。金子原将表册上的签条看看,有的是人名册,有的楚器具册,有的是粮食册,有的是现金册与物资册。他先把人名册随手翻了一翻,还是把现金物资册提到最上层,逐行的看着。他将手在表册上一拍,很重的响了一声。他这个动作,无非是表示了他心里一种坚决态度,并不生谁的气,那个站在旁边的板井,却骇得身子颤了一下。就是刘伯同、任守忠也都变了色,同时站了起来。金子原看到人家受惊,可是又不能自认冒失,益发装模作样地向板井道:“你们这些表册,有许多是新造的。显然不是底案,东西有走漏的话,在这上面就无法看出来了。” 板井垂着手,只说“不敢不敢”。金子原回转脸来,向刘伯同道:“今天我们先查仓库。” 说着,拿了一本物资的表册,向上举了一举道:“根据这表册,我们先去看看。” 刘伯同站起来,向板井道:“听到没有?一切你是要负责的。” 板井向他鞠了个躬,连说“是是”。刘伯同道:“那么,你们就在前面引路吧。” 于是板井向站在远处的任守忠仲了一伸手,表示让他先走。任守忠对此,倒也不让,向专员行了个注目礼,就在前面走着。他似乎已了解专员是什么意思,径直的就引着专员向屋后的一间屋子来这屋子虽不是地下室,做得有些地下室的规模。屋子四周,用坚厚的砖墙包围着,粉漆上油,抹到其光如镜,中间一扇大铁门。他在腰里,掏出一串钥匙,将铁门开了。就在这时,不知碰上哪里的铃子,叮叮的响了一阵。原来这是保险门。不用提,那必然是仓库地了。门开了,随着任守忠将电机扭亮,仓库里放出了光朋。他首先走进了屋子,人向屋子旁「边一闪,然后板井跟着走了进来,也向旁边一站,和任守忠对面立着,像是两在门里守卫的人似的,金于原不知是何原故,到了这里,心里只觉砰砰乱跳。因为他走一进这个库房以后,他就看到绕费屋子大半个圈子,全是大小保险柜。任守忠、板井两个人分别弯了腰,将每个保险箱的铁门,陆续敞开。金子原将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人站在保险箱的包围阵中,挺了胸脯,身子立得笔直,他将两只脚的皮鞋尖悬了起来,在地皮上颠着,表示他好整以暇的样子。但他的目光,可就注射在保险箱子里面。保险箱子里的小抽屉是关闭着的。虽然看不见,可是小抽屉外的大格子是一览无余的。有的大格子上堆了些文卷,有的放了些小包裹,而其中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黄澄澄的小金条,像青砖砌墙似的,在那里堆着。 金子原在重庆,看见过朋友家里的上海式金条,是长长儿的一根。而自己凑趣,也曾作黄金储蓄,三万五千一两的黄金,储过二两。后来兑现,得过两个长方的小金牌子,像是小孩儿的帽花。现在这金条,合乎北平人的短粗,像桂花年糕,一切三段。只看那箱子里堆着几叠高,总份量是足可吓人的。但他还是强自镇定着,先让任守忠将保险箱子里的部分公文拿出来检查一番。直到检查过三只保险箱子,他才看到装金条的那箱子上去。任守忠是十分机警的,他也随了专员的眼光看到保险箱子里面去。弯着腰下去,伸手拿出两条金子来,送到金子原面前,正了颜色道:“专员,是不是要把数目仔细点清一下。” 金子原道:“那是自然。你们想减轻责任,现在一定要在我当面,把所有东西交代清楚。除了文件不是短时间能点查得清楚的,其余有份量,有件数的东西,今天我都要彻查。” 他说时,脸绷得很紧,甚至拿了刀子来在他脸上修削着,也修削不出什么笑容。就是把宋朝的包拯请来,和他比一比脸子,他的脸子的严肃成分,也不会略有逊色。板井站在旁边,他心里想什么,别人不会知道。但只看他两只手直垂下来,眼光下视,微耸起两腮上的胡桩子,便也可知道,他实在有些害怕。金子原缓缓的走近了保险柜子,轻轻将手勾了两勾。然后向任守忠道:“你把金条都拿到保险柜子上面来,让我统计统计数目。” 任守忠答应着,照他的指示办。金子原到了这时,他说不出他心里是紧张,是轻松,是愉快,是焦急,甚至是恐惧,心房只是砰砰的跳。他把两手插进衣袋里,沉静的看着。板井垂了两手,呆站着不动,刘伯同远随在专员身后微昂了头。任守忠兢兢业业,搬动着金条,每根条子放下,那声音也卜笃入耳。这仓库里的空气,沉静了,这时若是有蚂蚁爬动,也都可以听出它的脚步声来。但太沉静多了,显着是过于郑重其事。而金专员,也不愿表示飞来的人,会被金条吓慌了。因之时常发出那青蛙度天阴之声,作几个干咳嗽。 在紧张而又沉寂的几十分钟,他点验的结果,第一只保险箱子里四十条,第二只保险箱子里六十条,第三只保险箱子里五十条。任守忠并在保险箱的小抽屉里,取出大小三个锦装盒子,打开盒子盖,两手捧着送到专员面前检验。金子原看时,却是满盒子装着大大小小的珍珠。小的粒子,不过火柴头大,倒也平常。但也有豌豆大的、蚕豆大的,就比较珍贵了。任守忠最后送上一只扁平的蓝缎绣花里的盒子过来。把两手捧答,似乎有些抖颤,只看部掀开的盒子盖,微微的摇篇着就可以看出来。金子原向他脸上飘了一眼,他竟是抖颤得更厉害了,但向那盒子里看时,让人吃一惊。紫绸的瓤子,里面一排排的嵌着桂圆大的珠子,共有二十四颗。这无疑的是很值钱的东西。不过他要表示什么东西都看见过的,对此并不发出笑容。只是略微知点点头。任守忠道:“报告专员,这珠子虽然在表册上没有注明,但是保存得很好。” 金子原道:“这就奇怪了,为什么库房里的物资,你们不列表?” 任守忠道:“那不是这里的东西,是日本人犬养存在这里的。我们给他有收条,他自己也上了帐。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我们要对犬养负责,所以没有造入表册。” 金子原瞪了眼向他道:“你也是中国人,你也太不替中国争一气了。中国胜利了,全日本人要对中国负责,赔偿我们八年来的损失,把整个日本的资财交给我们也许还不够,我们还对日本人负什么责!犬养是干什么的,人在哪里?” 说着,回过头来,望了板井。板井道:“他是个陆军少佐,现时在天津吧,大概在集中营里。我们把这珠子补进表册去就是。” 金子原道:“那用不着,我接收了的表册,可以随便在上面加减项目吗?这珠子查出来了,我自然会在登记文件里注明。不过这样一来,我对你们不能信任了。恐怕有许多东西,都没有造进表册,不查出来你们移走;查出了,你们就说是别个日本人寄存在这里的了。这保险箱子里,还有别人寄存的东西没有?你们实说,快实说!” 他成着这话时,瞪着那两英气射人的眼睛,挺着胸錬,昂着脖子,真是神圣不可侵犯。 任守忠睡了两手,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很柔和的声音答道:“还是有的这些金条,就有别人寄存的在内,此外是五金材料、汽油、首饰,都有别人寄存着,自然我们也没有敢动用。好在这些东西,都是有帐可查的。” 佥子原将脸色板正了,把眼光直射着任守忠和扳井,因道:“我听说你们这保险箱里,还有人存着钴石。你们为什么不……” 任守忠立刻挺直了贷子,而又垂下了眼皮道:“是的是的,有两枚钴石戒指,在第八号保险箱子里,现在还没有开到那里,所以没有给专员报告。” 金子原道:“哪只是第八号?” 说着,他向没有打开的保险箱子,一一的注视着。任守忠这就知道专员是什么意思了。立刻走过去,将第八号箱子打开,他轻轻的抽开了一个小抽屉,在里面取出两个锦装盒子来,两手捧着,送到金专员面前。他掀开了盒子盖,露出了里面的蓝绸瓤了,嵌着一枚钻石戒指,几道光芒,直射着人的眼睛。看那钻石的份量,虽是不能估计,但只看它的面积,足有蚕豆那么大一粒。他很随便的把盒子接过,对着眼光,沉思了一下,微笑着摇摇头道:“东西并不太好。这当然是日本人寄存的了。他们到了中国,只要是可饱私爱的,不问青红皂白,就完全搜刮了去。这不知他们在哪搜刮来的坏货。放着吧。” 他将两盒钻石戒指,依然交还了任守忠,因问道:“这个都是有帐的吗?” 任守忠道:“都有帐,都有帐。” 金子原又向板井道:“这一切你都得负责。幸是我昨天到北平,今天就来杳看,要不然,这些表册上没有的东西,你们可以随便藏起来,我到哪里去彻查?现在你所唯一减轻责任的办法,就是把人家寄存东西的帐目,完全交出来。” 板井连忙走到面前,向专员深深的鞠了个躬,把他连鬂胡子的腮帮子笑得耸了几耸,不知怎么着,笑也是带有惨状的。他把两只带有凶意的眼睛在小眼镜里闪动了两下,笑道:“是的是的,那些帐薄我可以立刻就交出来的。” 金子原这时候,心里像喝了一瓶白兰地,人有些昏沉沉的。他想着,这些钻石、珍珠、还有许多金条,在这伪公司里的表册上都没有注明,若是把他们寄存物件的帐本拿过来了,也就算这些东西被拿过来了。这个秘密,也就只有眼前四个人知道。敌伪交代的两个人,可以不理他。将来共事的只有一个刘伯同。这倒要将他先安顿安顿,免得将来有什么漏洞。于是金子原向他笑道:“我觉得这新发生的事情,倒是我们一个困难。因为这是表册上所不载明的东西,很容易遗漏。当然,不查出来,就让大家含混过去了。万一将来政府知道这里是有日本人寄存东西的事,那我们这责任就大了。现在你就开始笔录起来。若有可注意的地方,你就注意着。” 说到这里,故意把脸色郑重起来,刘伯同连声答应着“是”。他虽不知道专员是什么用意,可是他把这件事比正式接收物资还要看得重要,那是没有问题的。金子原将他那两只眼睛,定了定神,向各保险柜子注视着。在这种严厉的眼光下,检查各保险柜子里的东西,自然是什么都不会有遗漏了。这样足足耗费了两小时又半,大家才走出了这个仓库来。 [book_title]第四回 慨允赠裘谢恩宜上座 试猜织锦好在不言时 这时,金子原举起手表来看,已是十二点钟了。刘伯同跟随在后面,很知道他的意思,因道:“专员,这不是一口气所能查勘完毕的事。我们先找个地方吃午饭,饭后再来点验其他物资,好不好?” 金子原道:“我们还是回去吃饭吧。” 他说话时,作出了沉吟的样子,两手插在衣袋里,抗起肩膀来,耸了两耸,而皮鞋尖却在地面上颠动着。刘伯同笑道:“今天早上,露珠给我打了个电话,要请专员吃个小馆。可是……” 金子原问道:“露珠?谁?” 刘伯同向他面前走近了一步低声笑道:“难道到现在为止,专员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在这个动作之下,金子原明白了,这指的是杨小姐,先“哦”了一声,然后道:“我明白了,你不是说,她是个小职员,请不起客吗?” 刘伯同道:“她虽然请不起客,可是年轻人总要这个面子,昨天在我那里借了一笔款子。” 金子原笑道:“那太不敢当了。你是她老大哥,你应该拦着她。”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随着任守忠的引导,向客厅里走。 那位日本人板井,向任守忠说了两句日本话。任守忠可,不敢把他的话直接向专员报告,因对刘伯同道:“日本人说这里已经预备好了午饭,请刘先生……。” 他不等说完就连连摇着头道:“专员初到北平,应酬忙得很。你们倒不必客气。而且他这个人铁面无私,也恐怕不肯接受招待。现在我们去赴一个应酬,饭后再来。” 任守忠说“是是。” 刘伯同向金子原道:“我们就走吗?” 金子原道“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刘伯同道:“你随我来就是。” 他说话时,脸上现出一种带有启示性的微笑,将眼光向金子原射符。于是两人也不向任守忠、板井打招呼,径自走出来了。板井倒是十分恭敬,直送到他们上了汽车,汽车轮子开动了,他又来个恭送如仪的九十度鞠躬。金子原根本没有睬他,首先忍不住含笑问道:“杨小姐在哪里,你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 刘伯同笑道:“她比我聪明得多。她知道专员今日点查仓库,忙得很,不一定什么时候有工夫,所以没有规定时间和地点。约定我们到了饭馆子里,由我打电话去通知她,她正在我家里等着呢。” 金子原道:“现在快一点钟了,要把人家饿坏了。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刘伯同笑着,没说什么。 车子到了一家大饭馆门口停住,刘伯同当然是首先下车。金子原把他拉住,笑道:“不用打电话了。你就告诉开车的,让他开车子去接杨小姐,还有你太太,也请一起来。” 刘伯同笑着说“是”,就把话告诉了司机,然后引金专见进了馆子。经过柜台时刘伯同悄悄的向台上交代了一句话后,这馆子里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三四个伙计,跟着后面。他们走逬了最大的一间雅座,四壁挂着精裱字画,屋子里炉火熊熊,暖气如春。金子原一脱大衣,两个伙计抢上前来迎接。他刚落坐在沙发上,伙计就斟上一大杯热气腾腾的香片茶来,放在茶几上。金子原见刘伯同还在屋子正中站着,手夹了一支纸烟反背在身后,只是沉吟着,便问道:“你还想些什么?” 刘伯同笑道:“我想,应当给你点几样可口的菜。可是点出菜来,又怕不对劲。我们离别了十几年了,知道你的口味是不是有点儿变更呢?” 金子原道:“等杨小姐来了再说把。人家不还是要作主人吗?喂!老刘,我通知你一声,主人是让杨小姐作,可不能让她真拿出钱来。” 刘伯同伸手搔搔头发道:“这话怎么解释?” 金子原笑道:“就是你给她付钱。” 刘伯同笑道:“反正她也是在我那里挪的款子,我不要她归还就是了。” 金子原道:“她借你的钱,我替她还。可是你暂时不许对她说。” 刘伯同听了这话,在他的圆胖脸上,笑得肉泡眼挤成了一条缝,他手指夹了烟卷,只管弹灰。金子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儿语病。因笑道:“我的意思,是要给她一点工作,将来我也得给人家薪水不是。” 刘伯同这就抱了拳头,连连向金子原拱手,笑道:“专员真是聪明绝顶。我要说的这几句话,老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你一下子说出来了,我真是如释重负。” 他口里说着,两只手还是不住的打拱。就在这时,玻璃门拉开,杨小姐一跳,跃进了门槛,向金子原连连的点头道:“专员今天辛苦!” 她说着话走向前,左手拉着右手的红线手套,然后就伸出那只涂了红指甲的手过来。金子原看到她进门,本就是满脸笑容,站起来相迎的,这就和她握着手,向她笑道:“老刘说你要请客这怎样敢当?” 杨小姐笑道:“什么又不敢当呢?除非说是不忍。专员,你是不是见我的皮大衣破了呢?说着,牵了牵那冒充紫羔大衣的袖子,已是微微的荒了两块,不免在皮子下面,露出几道皮板子来。金子原笑道:“八年的沦陷,小姐们是太苦了。那没有问题,我送你一件大衣。喂!老刘,你明天叫那估衣铺送几件大衣给杨小姐看看。让她挑一件。” 杨小姐听说,两手同摇着,笑道:“那不好,那不好。我是和专员说了闹着玩的。真要那么着,倒证实了我是敲竹杠了。” 刘伯同站在旁边,扛了两扛肩膀,笑道:“人家专员待你好着呢。他刚才说了,要给你一点工作。我声明,这完全是出于专员的自动,我还没有保荐呢。” 杨露珠向金子原鞠了个躬,笑道:“这样,今天那我得好好的请请。” 她满面春风的,一面脱大衣,一面就叫茶房。茶房来了,她道:“我告诉你,今天我们请中央来的专员,你得好好儿的给我配几个菜。” 茶房笑着说“是”,开了个菜单子来。她接过送到金子原面前,笑道:“请不要客气,喜欢吃什么,只管点。而且也不跟于这单子上开的几样菜。” 金子原道:“统共四个人。哦!刘太太怎没来?只三个人。” 杨露珠道:“我姐姐有点别的事,出门去了。她让我向专员道歉。” 金子原望了她道:“你真会说话呀。” 杨小姐微笑了一笑,也没答复他这一句话。手里捧着那个菜单子,弯腰站在沙发面前,一阵阵的脂粉香气,向金专员的鼻子里送了去。金子原向她脸上看着时,她红嘴唇里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脑筋里有点醺醺然,像是中了酒了。这就向她笑道:“我是山上下来的人,北平的风味,隔别已久,大概我什么都觉得好吃。” 杨露珠左手托了那菜单子,右手按在沙发椅子靠手上,她的身子微弯下来,脸子偏看着金子原。那脂粉香气,更是咄咄逼人。她笑道:“专员,你总得说两个菜呀,不然,那是太不赏脸了。” 金子原笑道:“我们山城里的人,总是鱼虾吃得不够,那就来个干烧鲫鱼和清炒虾仁吧。” 刘伯同在一旁鼓了两下掌,笑道:“专员这个菜,点得太好了,点得太好了。” 杨露珠这才站起来,回转脸,向他瞪了一眼道:“你又要瞎说了。” 金子原笑道:“这里面似乎有什么文章。杨小姐,希望你自己说出来。” 她笑道:“这是刘先生跟着人起哄,其实让我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在学校里练习家政这一课,我会弄几样菜。比较有把握的是炒虾仁和烧鱼呵!我想起来了,怎么专员就会单单的点到这两样菜呢?准是刘先生把这话告诉了你的。” 金子原笑道:“他可没有告诉我,不过我是真喜欢吃这两样罢了。说起来也真是巧,怎么我什么不点,就点到你这两样拿手菜呢?可说二人同心了。” 杨露珠将手上那张菜单子在金专员面前,轻的挥了一下,笑道:“你说这话我不信。” 刘伯同道:“不要调皮了。赶快把菜单子交给茶房,让他们拿去作吧。我和专员忙了一上午,现在也该进一点饮食了。” 杨小姐笑道:“除非说专员饿了。你可应该饿着。” 刘伯同道:“那为什么?就为了我说你会炒虾仁和干烧鲫鱼吗?” 杨小姐道:“不但是你,我也该饿,我们沦陷在北平,很少替国家尽力,现在我们该竭忠尽力,以盖前愆了。” 金专员站起来,将她手上的菜单子接过,叫了茶房来交给他,笑道:“你二人只管讨论谁该饿,这问题不解决,那就把我老饿下去了。” 说着,哈哈大笑。刘伯同可看出来他和杨小姐的态度来了。他们在几次见面之后,已有了很深的友谊。尤其是金子原对于杨小姐殷勤招待,心里必然是十分高兴。但高兴虽然高兴可又不能不维持他专员那分尊严,所以借着一个题目,也一就哈哈大笑了。于是刘伯同对杨露珠望了一眼,笑道:“听见没有?专员今天可真饿了,你得多敬两杯酒,慰劈慰劳。” 金子原见他们只是凑趣,自也笑嘻嘻的承认,并不反对。 一会儿茶房送着酒菜来了,杨露珠点头向金子原说:“专员请上座,请上座。这里的茶房,知道是要人前来小酌,把圆桌面抬开,杯盘摆在四方桌子上。” 杨露珠将手钳着金子原的一角衣袖,带一点儿强制性质,把他引到正而的位子上去。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已是提起下方放着的一把酒壶,向上座放的空杯子斟下酒去。金子原看是白酒,笑费摇了摇头道:“小姐,你不要灌醉我呀。喝呢,我倒是能喝两盅,不过我今天查仓库查到现在,一粒米饭没有到口,先让我喝起空心白酒来,这有点不体恤人。” 杨露珠笑道:“专员喝不喝,那都没有关系。我这样斟着那是表示我们一点敬意。” 说着,她放下酒壶,在侧手坐下。看到专员面前的筷子,还压住着纸片,就拿了过去,将纸片把筷子抹擦一阵,然后送了过来。金子原对于这位小姐处处的照顾,心里实在感到莫大的痛快。由她和刘伯同陪着,慢慢的吃过了这顿饭。醉饱之余,抬起手表来看,已是三点钟了。因向刘伯同道:“随便混混,一天就去了。这个样子,一天要检点一所地方,时间上真有些来不及呢。” 刘伯同陪着他坐在茶几边喝饭后茶,先回头看看屋子里并没存外人,因低了声道:“若是你放心的话,我倒有个意见。我们若再去查勘第二个地方,只叫他们把册子拿出来,你就算接收了。多带些封条,由大门口封起直封到厕所里为止,这里面也不会有什么物资能在表册上登记以后还能遗漏出去的。若是表册上有漏列的,反正东西被封存着,将来慢慢再去清理就是了。许多接收又员,不都是用眷这简单的法子吗?” 金子原道:“这个法子,我怎不知道,不过我想为国家作事,要办得淸淸楚楚,涓滴归公,就非自己亲自出马查看不可。今天既然是辛苦了一上午了,下午就继续的办理。你那个法子,我们明天到新地方施行吧。” 杨露珠看到他们在谈公亊,就不便插嘴'只是微笑着斜坐在一边。 金子原虽是和刘伯同说着话,可是他的眼光,却不住向杨小姐看着。见人家默然呆坐,这倒有好些个过意不去。便笑道:“杨小姐,你晚上有事没有,我应当请你。” 杨露珠笑道:“那不好,中午我请客,晚上你就回席,显着是太急碴一点了。” 金子原道:“不是回席不回席的话。反正我自己晚上也得吃饭。” 杨露珠道:“你真要回礼的话,晚上不必请我吃饭,请我听回戏吧。今天晚上的戏都很好。” 金子原向刘伯同道:“那么,这件事我交给你了。我对于欢就不怎么内行,尤其是与北平离别了十年之久,我也判断不出来哪个戏馆子好和哪个角儿好。你看今天哪家的戏好,你就替我买哪家的戏票。” 刘伯同笑道:“那我照办了。听‘纺棉花’好吗?” 说着,向杨小姐飘了一眼。杨小姐抿了嘴微笑着,也回递了刘先生一个眼色。金子原笑道:“怎么回事,我不能听这种戏吗?” 刘伯同道:“怎么不能听这种戏?这是最摩登的一出戏呢。不过色情味太重一点,我怕杨小姐不愿去。” 杨露珠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那要什么紧!” 刘伯同笑道:“好吧。那么我今天晚上包两个厢。” 杨露珠道:“为什么要两个厢?” 刘伯同笑道:“专员花钱请客,我落得作个好人,多定两个座位。也好让朋友们揩揩油呀。” 金子原笑道:“你这家伙,一辈子也干不出有出息的事来。要揩油也揩个黄金美钞,怎么目光那么小,只是听回白戏。走,我们再去干公事。你好好的跟着我走吧。” 他说着话站了起来,问道:“我们是不是先送杨小姐回去?” 刘伯同扛了肩膀笑道:“这个用不着你烦心。我们有的是车子,我早已给杨小姐安排好了,拨了一部小车子给杨小姐暂用一两天,反正不耽误专员的公事就是。金子原道:“我们大大小小,大概有二十辆车子吧?那就拨一辆给杨小姐坐着吧。以后我们请杨小姐吃饭,也免得派车子去接。” 杨露珠在旁边听到,只是微笑,似乎找不出一个适当的词句来应付这个局面。金子原向刘伯同道:“有油没有,一齐和杨小姐预备着。” 刘伯同向杨露珠道:“你叫我预备多少呢?杨小姐,二百加仑够了吗?” 杨露珠更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笑。金子原伸着手拍了她两下肩膀,笑道:“现在各便吧,我们晚上见了。” 杨小姐向他笑着,自去取了皮大衣在手。金子原立刻走过去把大衣接过来,就有伺候的意思。杨露珠却是急了,“哟”了一声,把大衣接过去,在胁下夹着,就夺门而出。他们彼此相顾一笑,并不说什么话。刘伯同穿上大衣,扛着肩膀,扭着脖子乱笑了一阵。金子原看到她和老刘的情形,就知道自己的心事,位们完全知道,事到如今,也用不着瞒他们了。也就嘻嘻的笑个不止。大家出了馆子,各自坐上汽车。在车上金子原才想起一件大事,并没有看到刘、杨二人会东,因问道:“大摇大摆的就出来了,我们谁给的饭帐?” 刘伯同笑道:“这个还成什么问题吗?他们悄消的送上帐单子来,我又悄悄的在帐单子上签个字,这事情就过去了。” 金子原笑道:“你刘先生在北平,还真有个字号。” 他笑道:“专座,别的我不敢说,若是吃馆子听戏,你只要一提刘三爷,倒是没有什么路子走不通的。不信,晚上你瞧我的吧。” 他说到得意处把头还摆上了两摆。金子原对于他这句话,虽不怎样的介意,可是他说话的那种情形,太让人注意了,因之金子原脑子里就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象。他们下午查仓库的工作,虽还是像上年那一般的紧张,可是办观得十分熟手,不到六点钟,就把这事结朿了。现在金子原唯一的心事,就是和杨露珠同坐包厢看戏,他和刘伯同一坐上汽车,就问道:“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刘伯同道:“当然回家去休息一下。这样,也可以约杨小姐来。” 金子原微笑了一笑,在身上摸出了烟盒子与打火机来。可是他并没有打火吸烟,又把家具送到衣袋里去了。他笑道:“她倒是很活泼的。” 刘伯同笑道:“当个女秘书,她是胜任愉快的。” 金子原抬起手来换摸下巴,微笑着道:“可不知道我这个职务是不是可以用女秘书的。若是……” 说到这甩,他又摇摇头道:“将来再说吧,将来再说吧。” 刘伯同当然知道他下句什么意思,但也只微笑着,并不把话说下去。两个人始终都微笑着高高兴兴的回到行馆。金子原正想交代刘伯同一句,打电话去请杨小姐。可是他在车窗子里向外看,就看到大门口停了一辆相当干净的汽车,因问近:“谁到我们这里来了?” 刘伯同笑道:“那不就是杨小姐坐的车子吗?你看她多么聪明。她准知我们会回来打电话邀她,就先来了。金子原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走回到上房里去,客厅里空空洞洞的,并没有人。听差走来接过脱下的大衣和帽子,他就随便何道:“家里有客来吗?” 听差道:“没有。” 金子原不便再问杨小姐来了没有,就径自走向那间办事的小屋子里去。一拉房门,倒让他吃了一惊,眼前先是一阵红亮。一个烫着头发的女子,上身穿了红羊毛紧身小褂子,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沙发上。那不是是杨小姐是谁?她这时又改扮了一个装朿,上身穿了红紫身衣,下面穿着紫呢的西服裤子,腰上束了根皮带。两手捧了一堆雪白的毛绳,将三根竹针来倒挑剔,低了头在那里结衣服。她听到门响,才抬起头来。看到金专员来了,先笑着,然后站起来相迎道:“对不起,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到这里面来了。这有个理由,请你听我解释,我怕你有客来,免得临时避开,干脆,我就先到这里来吧。因为我要赶这东西。” 说着,把手上的活计举起。金子原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在这里,不也是借住吗,这是给谁打的毛绳衣?” 杨露诛将活计向怀里抱着,偏了头斜瞅了他一下,然后笑着说了两个字:“你猜!” 金子原在她这种情形下,已经完全明白了。但觉得还是让她说出来的好。这就笑着摇摇头道:“我到北平来不过两天,我知道有谁够得上烦劳玉手呢?” 杨露珠道:“你猜不着,我也就不说了。若是给别人打毛线衣服,我能拿到你这里来做吗?” 金子原笑道:“给我打的吗?那我谢谢了。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件事的呢?” 杨露珠对他身上一努嘴笑道:“你看,你穿的西装里面,就是西服背心,不大软和。我就给你赶件毛绳背心。可是我有点武断,不知道你西喜欢什么颜色,也不知道用什么颜色。干脆用白的,你看好吗?” 说着又把手上的活计举起,直送到他面前来。金子原接着几根毛绳,不但觉得拿在手上,柔软异常,而且还有很浓厚的香气,不断的向鼻子里送来。他索性送到鼻子尖上唤了两下。杨露珠笑道:“这是新买的,没有什么气味的。” 说着,她索性拱着两手,把那白毛线球送到他脸上来。金子原笑盒:“实在有些香气,这香气是哪里来的?” 杨露珠道:“让我想想吧。” 说着,她偏着头静静的想去。然后眼珠转动着出了一会神。她将身子耸动了两下,笑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去买这批毛线的时候,顺便买了些化装品。化装品里面与有一瓶香水精。可能是那瓶塞子不紧,泼出一点香水精来了。这或者是有损专员尊严的。可是你穿在衣服里面,也没有人闻得着。要不然,我另外去和你找点毛线,这个哲且搁着。” 金子原左手拿着毛线球,右手摆着道:“不用不用,这就很好。我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香臭不分。这个问题暂且放下不谈。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饭,吃了饭好去听戏。” 杨露珠道:“就在炎公馆吃一点东西得了,你还打算上馆子吗?家里现成的厨子,你为什么不尝尝?你不尝尝不要紧,这厨子有点好手艺,也就没打法子表现了。” 金子原道:“这里还预备了一个厨子,我例是没有理会。可是老刘他并没有告诉我。既是那么着,就在家取吃饭吧。以后你也可以随便在这里吃饭了。杨露珠道:“这话我有点不明白。我怎么可以随便在这里吃饭呢?” 金子原笑道:“那我要反问你一句,你为什么可以随便在我这里打毛线呢?” 她笑道:“那算我揩你们的油,你们这李暖和,工作起来,比较舒服。” 他道:“那么,你是说,吃了饭到我这里来结毛线,结完了毛线又回去吃饭。” 她点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当然是这样。难道我还能借了给专员结毛绳背心,天天到这里来吃饭。” 金子原道:“那有什么关系,就怕你不来呀。,说到这里,杨小姐便不便接口,依然坐到那沙发上去结毛绳。低了头没有看人,像很不经意的问道:“我们见面,不过两天,倒好像是很熟似的。” 金子原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了,笑道:“这就是佛家所说保缘了。” 这个“缘”字,金子原是无心出口的。杨小姐却抬起眼皮来很快的看了一服,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金子原在她这一递眼色,心里也有点省悟,自己这话,是比较的孟浪一点的。只有掏出烟卷来,默然的吸着纸烟。搭讪着昂起头来,看着屋子四周挂的字画。并微微咳嗽两三声。 [book_title]第五回 歌场挟美来听声有意 阶石候君立唱喏无妨 这时,听到刘伯同在外面屋子轻轻咳嗽了一声。金子原便走出屋子来道:“老刘,我们这里有了厨子,怎么你也没有告诉我一声?” 刘伯同抱着拳头道:“抱歉抱歉!不过这些琐事,我根本也没有打算告诉你,你想,你要接收这些物资,看许多表册,那也就够你费神的了。回得家来,我只希望你享受享受,不必操心,我就怕我想的不周到,关于你的饮食起居……” 金子原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还是由重庆带来的几张名片,已经是不够用,能不能找一个印工比较快一点的印刷所?” 刘伯同伸手搔了两下头发,笑道:“等我想想看。呵!” 接着,他一顿脚道:“有了有了!我给老佟去打个电话。他准能办得十分美满。” 金子原皱了几皱眉头道:“哪个老佟?” 刘伯同道:“你纵然不认得他,也应该知道他的大名。他叫佟北湖。” 金子原两手同摇着道:“不可不可。这位仁兄,我在战前有一面之缘,交际倒是八面玲珑。不想这八年的沦陷斯伺,他作得太不漂亮。” 刘伯同连连的抱着拳头拱拱手道:“你就美言几句吧。老佟虽然风头出得过火一点,可是他最后这两年,态全变了,……” 金子原笑道:“你那老调子又来了,又是和中央某方面取得联络,从事地下工作。” 刘伯同歪了脖子一笑,点着他那胖头道:“是否从事地下工作,那我不得而知。不过在一年前,我碰到了他,他总是说日本人快完了,日本快完了,而且还极力的鼓励我到后方去。” 金子原笑道:“姑无论他是否鼓励过你,可是你到后方去过吗?” 刘伯同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是口里嘶嘶的吸着气。正在为难,杨露珠捧着毛线活计,走了出来,她靠了门框站定,向金子原问道:“怎么又谈到了地下工作。你们说谁?” 金子原道:“我们谈的是佟北湖。老刘要托他去给我印名片这个人,还有一谈的价值吗?” 杨露珠带了笑容,将头摇了摇道:“那倒不然。沦陷在北平的人,谁不是受着日本人的压迫?虽然有些事他是做得不对的,有些地方,也可以原谅。日本投降以后,他对于中央来人,只要你发句话,他没有不尽力奔走的。满街散的传单标语,我就知道他代印的不少。给你印几张名片,那有什么关系呢?刘先生你就给老佟打个电话吧。给专座印名片的时候,我揩揩油,也可以给我印几张名片。” 金子原笑着,还没有说话,只听刘伯同道:“那我就去打电话了。没什么关系吗?” 金子原道:“也可以吧。可是你不要说是我叫你打电话的”刘伯同对于这件事,似乎十分感到兴趣。电话机本来就在这大客厅角上,刘伯同拨过了号码,说是刘伯同请佟北湖说话。好像电话那边就像感到了什么宠召。过了两分钟,他握了电话机说声“我是伯同”,就接着笑了一阵。然后道:“我忙虽忙,不过跟随专员查勘各接收机关。专员为人非常好。见见他?……这个……好吧。我向专员请示以后,再答复你。你先给我们专员印两盒名片。我把官衔念给你听哦!你知道,你报给我听,对的对的,官衔是对的。对,黄金的金。哈哈,对的,台甫是‘原子弹’的‘原子’两个字倒过来。什么时候有?今天晚!就有。我们陪专员去听戏。对了,新新。倒不必那么急,明天早上送到公馆来就是了。还有,杨露珠小姐,希望你也给她印一盒名片。什么官衔。哟,这个我还得请示。” 杨小姐听了这话,立刻跑了过来,将耳机子抢着接了过来。笑着喂了一声道:“佟先生,好久不见,忙吧。我啊?我在……老实告诉你吧,我在专员公馆。道喜?喜从何来呀?哦!您说的是这个。也许专员给我一点工作。那自然咱们都是老朋友。不过我是人,微言轻啦。客气客气,那不敢当。” 她说话时,手握了耳机,眼晴可斜了过去,向金子原溜着。金子原真不知是何原故,每当她眼风射了过来,就感到周身一种莫大的舒适与陶醉。她在电话里继续的道:“别开玩笑,我没有名义。专员倒是面许了给我当一名秘书,你瞧我干得了吗?国文不行,外国文也不行,这秘书是怎样当去呢?” 金子原坐在沙发上,两手垂着,听他们说到这里,便笑道:“杨小姐,客气什么,也犯不上和这些人客气。” 杨露珠向电话里说了句“等一等”,立刻将手按住了话筒,两手捧了耳机子在怀里,半斜了身子,向着金子原笑道:“我怎么答复?” 金子原道:“你就叫他印上专员办事处的秘书吧。这个职务,若是呈报不上去的话,我私人也可以聘请你。” 杨露珠向他深深的笑着点了个头,像是道谢,又像是答应他那句话,金子原也就笑着点点头。杨露珠这才向电话里道:“好吧,佟先生,您就在我姓名上,加上一行办事处秘书吧。呵!我是中央的人了,别损我,不过是专员提拔而已。是的。他为人极宽厚的。好吧。再说吧。再见。” 说毕,她挂上了电话。作个跑步的姿势,跑到金子原面前,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金子原笑道:“我说什么?” 她道:“你说让我当秘书。” 金子原笑道:“这还成问题吗?难道我还反悔不成?”杨小姐回转身来,将手指着刘伯同道:“他还没有名义哩,我倒先发表了。” 金子原笑道:“你很不错,你还不忘介绍人。我派他当名录事吧。直接归你指挥。” 杨露珠笑道:“那可不敢当。” 那刘伯同最是会凑趣,听了这话,立刻走到她面前,深深鞠了两个躬,笑道:“杨秘书,往后希望多多提携!” 杨露珠“哟”了一声,笑得向屋子里一钻,金子原也哈哈大笑。这样一来,他就不再把佟北湖不配来往的事放在心上了。 这时厨子已在餐厅里摆上了饭菜。两男一女也吃得非常的痛快。金子原饭后在客厅里喝咖啡的时候,问老刘什么时候到戏馆子里去?刘伯同想了一想,笑道:“最好是能让我通个电话。” 金子原道:“买了票,也没有谁拦着我们,为什么还要先通电话?” 刘伯同道:“这有一个原故的。在预先向这位女主角通个电话,说是今晚上有专座驾临,可以让她唱得更卖力一点。不过不通电话也行,临时我到后台去乱知她吧。那么,我们就走。” 说声走,大家披上大衣出门,汽车是早已预备好了的,十来分钟,就到了戏馆子包厢里 这位刘先生是说了就做,陪着金、杨二位到了包厢,他并不落座,就奔向后台。后台角上,有间特别化装室,那是属于台柱的。屋子中间,一行长桌子,桌面上摆满了扮戏的东西。一位二十上下的女子,穿了一件花绸窄袖袍子,府上披了一块大大的粉红绸巾,正对了桌子上一面支起镜架的大镜子望着,手指上夹了一支纸烟,手边又放着一碟子糖果。她身后站着一位穿黑布长衫的男子,正拿了梳子,梳拢一仔假发。刘伯同冲了进去,口里连连的叫着“宝珍,宝珍”,那女子望了他笑道:“刘三爷,多日不见,忙呀。听说你现在和飞来的人在一处,抖起来了。多提携提携呀!” 刘伯同站到桌子边,望了她笑道:“田小姐,越来越漂亮了。说话也是那么带劲。我这不就捧场来了吗?两个厢。” 田宝珍在碟子里抓了一把糖果,放到桌子角上,笑道:“请吃糖果。吃糖果。” 刘伯同道:“你今天唱纺棉花,也用不着桌上这么些个东西呀!” 他说着话,拿起一粒糖果,撕了纸皮,随便向嘴里送。笑道:“又香又甜,这是美国糖果呀。和平以后,这玩意才来,还不多呢。” 田宝珍将夹纸烟的手,向他指点着道:“三爷,您可漏了。您天天和中央大员在一处,这点儿事你都不懂。要说胜利,不许说和平。和平是日本要面子的话。日本人投降,咱们中国人胜利了,这怎么算是和平?” 刘伯同点了头笑道:“这的确是我错了。我问你为什么还贴片呢?” 田宝珍笑道:“您今天来听戏,连戏报都没有瞧清楚就来了吗?我今天是两出戏。一出是起解,一出是纺棉花。” 刘伯同道:“那真够你唱的。我说,你今天还是多多卖力气才好。” 田宝珍道:“你是说有中央来的人在座?” 刘伯同笑道:“你能认识他也不坏呀!现在我引你去见见,好不好?” 田宝珍将纸烟吸了一口,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这似乎不大妥当。众目昭彰的,我向包厢里跑。他们在第几厢?” 刘伯同笑道:“你不妨去瞧瞧。他在第三厢,这位专员,年纪很轻,并没有长胡子。” 田宝珍将眼珠斜转着向他溜了一下。微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倒是要去见识见识。” 说着,她就站起身来。她走到下场门,把门帘子抓住,掀起一条缝,将脸子偎藏在面里,向楼上包厢里张望了去。只见第三厢里面,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和一个妙龄女郎依傍了坐着,满脸都是笑。这时台上唱着武戏,筋斗虎在台上大翻其筋斗,这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她回转身来,向站在身后的刘伯同笑道“这位专员,还有一位很年轻漂亮的太太呢。” 刘伯同笑道:“你错了,那位小姐并不是他的太太。你见过她的,她是我亲戚杨露珠小姐。” 田宝珍抿嘴笑着,微笑向刘伯同点点头道:“三爷真有办法!” 刘伯同站在她身后,也不便多说什么,跟着她回到化装室里去。田宝珍坐下来,笑道:“对不起,我要扮戏。我不能招待你。” 他两手反背在身后,站着桌子旁边静静看她扮戏。笑道:“田小姐,你不扮戏漂亮,扮戏更漂亮。你的终身大事可得自己多多考虑,别便宜了对手方。” 田宝珍两手撑着额角,对了镜子窥探着。正在让梳头扎头,就斜了眼珠道:“三爷,你能不能也给我介绍一位接收大员?” 刘伯同知道她是一句俏皮话,但恰不示弱,点点头道:“行啦!凭你田小姐这个名声,也用不着我介绍。你不找中央大员,你怕中央大员年不来找你吗?倒不必接收大员,任何中央大员都可以。” 说着,冷笑了一声。田宝珍心想,这胖小子有了出路了,又得拿势力来压人。便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真话。我们吃戏饭的女孩子,不总得人照顾照顾吗?” 刘伯同点了头笑道:“你明白这一点,那就好办了,回头见吧。” 说着带了笑容走去。 刘伯同回到楼上,却向金子原、杨露珠旁边的包厢里走去,相隔了一厢。那里面由张丕诚领班,带有三个旧同事,一齐坐着。刘伯同悄悄的挤了进去,身上又没有脱大衣,把后面椅子上坐的两位客,挤得把身子歪到一边去。他伏在张丕诚肩上对着他耳朵轻轻说道:“我就在这里挤挤吧!” 张丕诚向他[目+夹]了两[目+夹]眼睛,笑道:“你三爷真会办差事。可是你眼睛朝上不朝下。带了这件皮大衣,你够加上两个人的。” 他虽这样说着,并没有让开。可是在后面坐的两位朋友,在当日同事的时候,地位就低一级,他们很知趣的,也不必招呼,就溜出去了,张丕诚道:“二位到楼下散座里去坐坐也好,回头我们同车回去就是了。” 和张丕诚并排坐的一位年轻的何先生,虽然地位是平等的,可是想到刘三爷现在是个红人,也就退后一步,把位子让给了他。刘伯同这就舒适了,脱下大衣,放在后面那空椅子上。正当他站着脱大衣的时候,那边杨露珠小姐偏了头向这边看着,微笑着点了点头。刘伯同欠了欠身子,而且伸手向下指了两指。那意思是说,你就坐着吧。这时,金子原全神都注意到台上的戏,却也没有加以理会。半小时后,田宝珍第一出戏“女起解”出台了。她果然是个名角,出台之后,电灯忽然放光,照着她那周身红绸紧身衣裤。用“苗条艳丽”四字来形容她,可说是当之无愧。金专员略微也懂得一些皮黄,他听到田宝珍所唱的几段西皮,都唱得宛转流利,十分动听。他伏在包厢的栏杆上,不住的点头。 张丕诚挤着刘伯同坐了,低声向他笑道:“我们专座,对小田很感兴趣。” 刘伯同道:“你以为他们在后方的人,,就不知道小田的芳名吗?他不过为了身份关系,不肯作露骨的表示,你以为他不懂戏,那就错了。你和小田也很熟,回头你到后台去给小田打个招呼。戏散了,一路到专员公馆去坐坐。反正我们用车子送她就是了。” 张丕诚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他也有一点心事,觉得这个作法,杨小姐未必赞同。曾偷眼望了她一下,这时杨小姐正燃了一支纸烟吸着。他心想杨露珠大概也是兴奋过甚了吧,怎么也吸起烟来。但他猜想得并不对。杨小姐将两个染了红指甲的手指,夹在嘴里吸了两口,然后喷出一口烟来,随着就把纸烟由嘴角取下,将手膀子碰了金子原一下,金子原回过头来时,她却把手伸过去将纸烟递给金专员了。张丕诚虽隔了一个包厢的扶手板,但他眼光锐利还看得很清楚,只见那纸烟头上,印着一道很深的红圈圈,不用说,那是杨小姐口上的唇膏了。这个感觉,金专员大概也是有的,见他接了纸烟看了一眼,然后笑着向她点了个头,这才把纸烟放到嘴里去。这就让张丕诚心里发生了一个感想,刘三爷虽是专座的老朋友,要专靠老朋友的关系,也未必就这样容易得专员的信任。最大的原因,还是这位杨小姐从中卖力。自己虽然没有这样一个小姨子,可是像露珠这样的女人,北平城里那不是多得很吗?老刘既然鼓动去拉拢小田,这未尝不是一条路子。心里这样想着,他也就不住的向隔壁包厢里抛笤眼光。便又见她左手拿起水果碟子里一个梨,右手将小刀子转了圈儿削皮。那十个红指甲的手指,在白梨上按着红白分明,那是相当好看的。他不要看戏了,继续的看她次一行动。果然如他所猜,她将五个指头夹着削了皮的梨,悄悄的送到金子原面前去。他看到,且不接梨,向她笑道:“你先吃吧。这戏馆子里沏的茶,简直不能喝,你不口渴?” 杨露珠道:“你先吃,我再削一个。” 说着就把这梨塞到金专员手上。他接了梨,眼光可射在杨小姐脸上。笑道:“我们分着吃,好不好?” 杨小姐将身子一扭,鼻子唔了一声摇摇头道:“你就知道办公。梨是不许分着吃的!” 金子原好像已明白了她的这句话,笑得眉毛眼睛全在闪动。 这么一来,张丕诚心里更有数了。这出“起解”唱完,中间换了一出武戏,随后就是‘纺棉花”了。田宝珍换了时髦的便装,乃是紫色乔治绒的旗袍,下面肉色丝袜子,玫瑰紫的皮鞋,那种艳装,在通亮的电光下照着,那真是漂亮极了。尤其这种艳装和台下的妇女装束一祥,很能引起看戏的人一种亲切之感。这时,台底下,有一阵热烈的掌声,金子原情不自禁的,跟着这掌声潮里,也就劈劈拍拍连连的拍了几下巴掌。刘伯同在这时,又把眼风一使,向张丕诚碰了一下手膀子。张丕诚也只是向他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话。 这时,忽然身后有人轻轻的叫了一声刘先生,两人回头看时,乃是佟北湖。他身穿一件半旧的蓝布罩袍,不但没有穿大衣,马褂也不曾加,透着是很清寒的样子。他左手握了一顶深灰色呢帽,右手提了个纸包。老远的看到人,就是深深的一点头,刘伯同约莫是有两个月没有看到他了。在两个月前,他还是穿了挺漂亮的西装,坐了汽车,四城乱跑,这时局势一变,他竟会一寒至此吗?在两个月前,彼此交情是很好的,而且免不了有许多事要请教佟先生。现在当然不能以立场不同,就不给人家礼貌。因之走出包厢来,和他握了手笑道:“久违久违。近来好?” 佟北湖笑道:“很好,一切都靠老朋友帮忙。将来还要在老兄面前讨教呢。” 刘伯同笑道:“客气客气,我们总希望将来能在一处混。” 这句话,简直说到这位先生心坎里去了。他握着刘伯同的手,深深摇撼了几下,脸上笑嘻嘻的道:“深所愿也,深所愿也,一切还请老朋友照拂!” 刘伯同笑道:“老兄为着什么事来了,我已经明白。” 说着,就对着他手上拿的纸包儿望着。笑道:“是不是托你印的那两盒名片,已经印得了。” 佟此湖道:“完全印得了。每样两盒。我本来还想印,恐怕印得不合意,所以少印一点。若是金专员看得满意的话,我再印十盒送过来。不如意的话,我就再换一个祥子。” 刘伯同道:“老兄作的事,没有不合意的,有两盒,大概也够了。” 佟北湖道:“不是那样说。金专员来了,应酬一定很多。可能一个鸡尾酒会,就要用几千张名片。” 刘伯同点点头道:“好的,回头我对专员说。” 说着,将声音压低了些,而且把身子向前凑近了大半步,问道:“你是不是要和金专员见见?” 佟北湖笑道:“我来了,就是这个意思。不过金专员现时正在听戏,我们不要去扫他的清兴,我在这里等一等吧”刘伯同道:“那也好,你先在我包厢里坐着听戏吧。” 佟北湖一看包厢里四把椅子,三个位子坐了人,一个位子堆了大衣,就摇摇头道:“不必不必楼下我有散座,散了戏时我再来吧。” 他说着,并不犹豫,立刻走开!但是他并没有到楼下散座上去听戏,就站在包厢的楼梯口上。直等着台上的“纺棉花”快唱完了,他才抢到刘伯同的包厢后面站着。老刘起身穿大衣,看到他毕挺的站在包厢外面,这就先和他笑着点了个头,作个通知。然后向金子原包厢里走去,低声道:“这些名片,已经印得了,而且是佟北湖亲自送来的。” 金专员“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因为他正提着杨露珠皮大衣的领子,给她穿大衣,没有工夫和别人说话。刘伯同等他把杨小姐伺候完毕了,这才走近两步,向他低声道:“他就站在那里,我引他和你见见好吗?” 金子原将眉毛皱了两皱,却没有去答复这句话。刘伯同又低声笑道:“人家已经在这里等好几个钟头了。见见也无所谓。” 说着,就向佟北湖招了两招手道:“北湖,这是金专员。” 佟北湖听说,立刻抢步过来深深的点着头笑道:“金先生,我是久仰得很,久仰的不得了。” 金子原也有个成见在胸,在大后方,大家说北湖手段高超,对于中央去的人,一定施以各种巧妙手段,将人包围住。而自己也夸过口,无论他用什么手段,也不会受他的包围。这时见了面,立刻想起前话,所以他虽然十分的客气,对他还是爱理不理。但佟北湖不介意,又向杨露珠深深的点了个头。杨小姐的态度,正和金子原相反,她竞走向前和他握着手道:“佟先生,我们很久不见了,你好。我很想和你谈谈,你什么时候有工夫呢?” 佟北湖被她握着手,而且向她深深的鞠着躬,笑道:“杨小姐有什么事,赐我一个电话,我立刻就到。” 说完了这句话,杨露珠才缩回手去。却偏了头向金子原何道:“明天中午,你在公馆里吃午饭吗?我想是可以的。” 金子原没有理解到她突然问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加以考虑,就答道:“你若愿意那厨子作点菜你尝尝,我就陪你在家里吃饭吧。” 在包厢外面站着的人,一听这口风,完全不是平常家数。专员说陪着杨小姐在家里吃饭,那简直是太亲密了。家里吃饭,谁的家呢?大家很快的向他们飞了一眼。但杨小姐对于这事并不介意,她向佟北湖笑道:“佟先生,你听见没有?专员明天在家吃午饭,你上午的时候到专员公馆去拜会专员吧。我也在那里,大家谈谈吧。你可以听到大后方许多令人兴奋的事呀。” 她说了这话,还怕金子原会有什么推诿之词,这就回转头来向他道:“关于北平的情形,佟先生十分熟悉。你明天可以和他谈谈。我想那是于你不无好处的。” 说时,她故意歪着手臂,碰了他一下手膀子,表示着很注意这件事似的。她那双灵活的眼睛,随着这个动作,就很快的向他睃了一下,金子原在她这眼光笼罩之下,什么弹性都没有了,就带了笑连连的点着头道:“好的好的。” 杨露珠向佟北湖笑道:“听见没有?我们大概十二点钟到一点钟,准在家里吃饭,你就在那个时候去吧。纵然专座公事忙,可是我这个人言而有信,约你那个时候去,一定在家里等着你。”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了很调皮的笑容。金子原明知道她这话里有话,在这时候,任何事情都不愿得罪杨小姐,这就笑道:“佟先生,你按时来吧。我决计也是不失信的。” 佟北湖听了金专员叫他先生真有点受宠若惊,立刻弯了腰鞠下躬去。笑道:“金专员称呼太客气,就叫我佟北湖得了。” 说完,他又是一鞠躬。金子原在他每次执礼甚恭之下,对他的印象就不算坏。他第二次鞠躬,也和他点了个头。杨小姐看到这事情介绍成功了,就挽着金子原的手一路走下楼去。她将一只手挽住金子原的手臂,将头挨着他的肩膀,不断的回转脸来轻声低语和他说话。后面一大群人跟着,自然都不作声了。 [book_title]第六回 心醉奇装燃烟忘食味 门深封锁侧户走奔车 他们出得戏馆子大门,汽车已是在路头上停着。金子原刚刚跨上车门,刘伯同就跟在后面,有个要进不近的样子。杨小姐落了座,向他招招手道:“就坐这辆车吧。” 他走到车门边,并不上来,笑着摇摇头道:“不,我有车。我问你一句话。” 说着,把头伸进车门来,低声笑道:“小田马上就要到公馆里来拜访专员,你看,还是明天去呢?还是……” 杨露珠笑道:“这话你怎么问我,你得问专座呀!” 刘伯同笑道:“你忘了你的身份了。” 杨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一红,将眼睛向他溜着。金子原也觉得他这话有些冒味,咳嗽了几声,掏着手绢擦脸。刘伯同不慌不忙扛了两下肩膀道:“你是专员的秘书呀。照例,专员见客,应当由秘书先行决定,若是不大要紧的客,秘书就代见了。何况小田又是女客,这不该先向秘书请示吗?” 杨露珠这才知道他是这样绕了脖子来说的。露着白牙齿微微扭着头一笑道:“废话!” 她虽仅仅是这两个字,倒有很深的含意。刘伯同不好向下再说什么。金子原心里,正注意着这事,便笑道:“我无所谓,叫她来吧。由杨小姐陪她吃顿消夜,大家谈谈。她是优伶世家,怕不是一位交际能手。” 刘伯同笑道:“她是张丕诚代邀的。” 金子原道:“你们都来。我也有话和他说。” 刘伯同又偷看了杨小姐一眼,觉得她的脸色也还正常,就自行去办他的事。在三十分钟之后,金子原和杨小姐坐在公馆的客厅里。院子里一阵脚步响。张丕诚、刘伯同两人抢上掀着客厅的棉布帘子,让后面的人走了向前。后面的人,就是田宝珍。她身披着紫貂大衣,在领口里露出一条大红小围巾。这小围巾族拥着一张浓涂脂粉的脸。人没有向前,早是一阵很浓的香味,送到人的鼻孔里来。刘伯同等她进来了,也就跟着走进了屋子,站在她和金子原的中间,向两方介绍着。这位田小姐并不摆角儿的架子,两手下垂,对了金专员很深的一个鞠躬,脸上拥出一阵娇憨的微笑。 一般坤伶,在台上很漂亮,卸装以后就十分平常,甚至反而引起他人不良的印象。这时田宝珍到了面前,觉得比在台上还要好看。鹅蛋型的脸,又带点儿尖下巴,轮廓就很动人。而那双灵活的凤角眼睛,在两条长眉毛下闪着水光,就很有几分媚态。因她那张脸上,就根本带着笑容的,金子原受着她这一鞠躬,就觉得心里一动。她又很大方,见到杨露珠在金子原身后站着,这就抢前两步,伸了雪白而又带着红指甲的嫩手,向杨小姐握着。笑道:“密斯杨,我们又好久不见了。就是这么一别,情形大为不同,现在我们是重见天日了”杨露珠道:“可不是?以后我们总可以过好日子了吧?” 当她走过来的时候,就有一阵香风,而且她说话又是都样文雅。金子原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已是无法遏止他的笑容。而且两手插在西服裤衩袋里,现出十分踌躇满志的样子。张丕诚站在一旁,早就看到了金专员的情形,这就枪上前去,给田宝珍接着脱下的大衣。大衣一脱,简直是光艳射人。原来她身上穿的就是在台上唱时装的那件紫色花绒袍子。杨露珠问她飘了一眼,笑道:“田小姐漂亮得很,你简直要到我们这里来唱戏了”她半回转身向张丕诚指着笑道:“还说呢。戏一完,二爷就到后台去催我来,我是连换衣服的工夫都没有。好在都是便服,这也无所谓。专员,像就见怪不怪吧。” 说着,她露了白牙齿向金子原嫣然一笑金子原也是感到无话可以应酬,只好凭空想了一句夸赞的请道:“田小姐以前在什么学校读书的。吐属文雅之至!” 她摇了两摇头道:“不要谈起读书,那是很惭愧的事。说到吐属文雅,我们可俗里透俗的唱着‘纺棉花,呢。专员,我们是个俗人,以后多提拔一点。可别把这些文雅字眼来谬奖我。” 说着,回头向杨露珠道:“唉!我是没法子,谁愿唱‘纺棉花’这种俗玩艺儿?” 金子原代杨小姐答话了,连连的摇着头道:“不俗不俗!我们觉着好得很。那几只流行歌曲,真是绕梁三日。” 杨露珠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小姐,你穿了高跟鞋老是这么站着,不累的慌吗?坐着吧。这里是什么都不拘谨的。” 于是两人同在长沙发上坐下,开始笑谈起来。小姐们在一处说话,当然是不会涉及天下大事,也不会涉及柴米油盐。她们说着话,还手握着手,都是白手指上涂着蔻丹的。二十个手指,好像四朵花摆在衣服上。金子原坐在旁边小沙发上,眼看着这两柴鲜花并肩细语,而且那脂粉香气,若有若无的向鼻子里送来,真是教人熏熏欲醉。田宜珍是个生人,她和杨小姐说话,他也不好插嘴,只是斜坐在沙发上向她们看去。他眼睛射在美人身上,手就到茶桌的纸烟具里去取烟卷,顺便把火柴盒也拿了起来,打开火柴盒子来,取了一支火柴在嘴角上衔着,却拿了支烟卷,向火柴盒子边上,连连的摩擦。田宝珍看到了虽觉得可怪,但人家是专员,又是初见面,只有抿了嘴笑*杨露珠哟了一声,就起身将火柴盒子与烟卷一块儿拿过去。金子原这才明白过来,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管嘻嘻的笑。杨露珠接过去的那—支纸烟,已经是断了。她另取了一支烟,放在嘴里,擦了火柴吸着,喷出一口烟来,然后把纸烟递给金子原,说了个“啰”字。金子原将纸烟送到嘴里去衔着,那支火柴方才跌落下来。他把那火柴在怀里拾起,在杨小姐手上接过火柴盒,又把这根火柴擦着,他正要将这火柴送上去点烟,他第二次恍然大悟。那火柴头点着火,可不便再去点烟。他将两个指头抡着火柴棍儿,眼睛望了,只当是消遣。刘伯同坐在稍远一点的沙发上,对自己的专座看看,觉得他有点魂不守舍,这非从中给他把魂抓回来不可。就借着向前取烟的机会,向田宝珍道:“小田,你什么时候再唱?” 她道:“还有个两三天吧。以后还得请您多捧场。” 她说着话,站起来了,欠了两欠身子,表示着她希望的意思。金子原深深的靠了沙发坐着,好像撑不住身子似的,微笑着不能答话。张丕诚笑道:“那不成问题,你在唱戏的前一天,把包厢票子送来就是了。为什么要前一天呢?因为你当天送了票子来,恐伯专员没有工夫。早得了你的通知,专员就可以谢绝其他的应酬,专门去听你的戏。” 田宝珍道:“那太好了。” 刘伯同坐在旁边,心里就暗想着,老张这家伙只管在小田面前送人情,也不说包厢票子几张。她若认为飞来人,可以大大的敲一下,一送三四个包厢,那钱也就出的太冤。便笑道:“田小姐,你打算送我们几座包厢?” 她笑着还没有答言。金子原并没有加以考虑,笑道:“小事小事,都送来就是了。” 他这一说不要紧,在座的人,全吃一惊。所有的包厢票都送来,这要花多少钱?钱且不提,又哪里找许多人去坐包厢?大家都只是默然的听着,没有作声。田宝珍也是心里惊喜交集,全戏院子包厢都卖掉了,这场戏就不愁不嫌钱。不过唱了这多年戏,包买全院包厢的捧客,还没有遇到过。何况彼此还是初次见面,哪里就有这样好的表示呢?当时低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向金子原笑道:“专员,所有的包厢票子,我都送来吗?那我可谢谢了。” 金子原见了她的笑容,已就感到没有话说,而况她又是当面道谢过了的呢,便道:“那无所谓,你早点通知我。让我好邀人去听。我是初到北平,邀人还不是一件容易事。这要张、刘二位多多帮忙。” 说时,他向张、刘二人指着。张、刘二人本是坐在稍远的两张沙发上的,金子原向他指着时,他两人就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而且还是弯了腰满脸含着笑容。田宝珍看了这样子,心里这就想着,金专员的确是来头不小。张、刘二人,在北平社会上,总也算是有地位的人,他们是这样的趋奉专员,这专员的威风,那也是大可想见的了。当时也就站了起来,笑道:“专员给我这样捧场,我应当怎样道谢?” 金子原也站起来了,笑道:“这是多余的,这是多余的。请坐吧。” 说着,牵了她的衣袖,让她坐下。她笑着向张丕诚瞅了一眼,又点了两点头道:“张先生,还得请您多捧呀。” 交代完了,方才坐下。张丕诚看在心里,知道金专员对于这位坤伶,有点儿心醉,就开始在旁边牵针引线,只管逗引着他两人说话。金子原兴奋极了,陪着两位小姐,同吃消夜。直到夜深两点,方才分散。P 刘伯同没有走,跟着金子原走到小办公室里,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子。金子原坐在转椅上,将腿架起来,身子带了椅子,转着半个圈,向他笑问道:“你也没有送杨小姐回家,在这里还有什么话说?” 刘伯同笑道:“我有几句话,想向你建议一下,又怕碰你的钉子。” 金自原笑道:“你不用说,我早就明白了。找田宝珍来吃顿消夜,无非……” 刘伯同两手同摇着,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女友,我对这事,吃什么飞醋。我所说的是公事。” 金子原道:“公事公开讲,你又何必鬼鬼祟祟。” 刘伯同笑道:“若是能公开讲,我又何必等到现在呢?我也不必说,我这里有个便条你看看吧。” 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双手呈给金子原。他拿着看时,脸不住的变色。最后将那张字条捏成了个纸团,连摇了两下头道:“这个办法不妥。” 刘伯同见他脸上并没有怒色,料也不引以为辱。这就站到写字桌子边,两手按了桌沿,正着脸色向他道:“老朋友,我得向你进句忠告。你抗战苦了八年,不但家产受了很大的牺牲,就是你的血肉之躯,也受了不少的折磨,敌伪剩下来的东西,这里面根本也就有你血汗的千百万分之一,为什么不能收回一部分来补偿补偿。这样的办法,也不是你一个人独做。你弄得干干净净,分毫不粘,又有谁知道?趁这个机会,你弄一点物资在手上,一旦交通恢复,你积极一点,出洋去玩儿一趟;消极一点,回家置点田产,盖所好房子,也有个退步。再说,你现在的趋势,就少不了的要娶一位如花似玉的新夫人。你不要钱,那跟你的美人儿,你能够不给她一点好处吗?这好处应当从哪里出,你现在可以考虑考虑。你一定能谅解,我的建议完全是为了老朋友,并非自私自利。” 金子原听了这话,低头坐着想了一想,总有五分钟之久,他还是不说话,然后取了一支纸烟在手上,缓缓的动作着,把烟支点了吸着。刘伯同看他那个样子,已经动摇了,接着便笑道:“我说的这些话,完全都是为了朋友。我姓刘的,并不想在这里面捞什么油水,不过总念到你来到北平后,待我很不错。朋友总是互相帮助的,我必得和你效一点力才对。别人都是这样办,你为什么不这样办。你不要太老实,这社会上并没有人知道你是铁面无私的;纵然知道,又有谁和你树贞节牌坊?” 金子原喷出一口烟来,并撮着嘴唇对那空中的烟,连连的吹了几口气。然后笑道:“关于敌伪方面的东西,都是不义之财。假如找得出娘家来的东西,当然要给它送回娘家。但有些是找不出娘家的,例如我们查出那些钻石和珍珠,当然是与国家无关,因为那是日本人私下存放的。可是遣送日本人回国,我们只许他每人提一个包裹,也没有把这种珍宝送回他们之理。再说,那些日本人也已走了。” 刘伯同扛了两下肩膀笑道:“还提那钻石和珠子呢。杨小姐听到这些消息,背着你埋怨了我一百回。” 金子原望了他道:“那为什么?” 刘伯同笑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女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类东西。他听说有这样好东西,我们只看了一看,原封不动的又送进保险箱子里去了,她觉得我们实在是个大傻瓜。” 金子原笑道:“孩子话!难道我们见着什么就拿什么不成?” 刘伯同道:“当然她是孩子话,可是你就得顾到孩子们这点天真的心理。我以为你应该送她点东西。” 金子原笑道:“那没有问题,我一定得送。这事就请你去办,用多少钱……” 刘伯同道:“不用花钱,而且我也办不了。她说我们傻瓜,你还不知道意思所在吗?” 金子原笑道:“好吧。明天我先把那东西拿了来。不过这件事,实在不是出于我的本愿。我在重庆抗战八年,明如镜,清如水,任何国家的东西,我都没有动过一根毫毛。这些东西虽然是敌人的东西,究竟我让它臭了烂了,也不当拿。你要我这样做,我也没法子,但是你必须和我保守秘密。除你以外,什么人都不能让他知道。你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不但我负责任,你也不能平安无事。” 刘伯同笑、道:“这事不必考虑,你若愿意办的话,不必你亲自出马,明天早上,我就给你拿来。所要紧的,还是大件的东西,而且也是大批的东西。这些东西搬起来,少不得来个招摇过市,这可要你压阵。” 金子原道:“东西怎样搬出来,我们向哪里堆放,这应当先有个全盘计划。” 刘伯同道:“只要你说一个‘办’字,我一切和你筹备好。运东西的车子,放东西的房子我全有。” 说着,挺直了身子,连连的拍了两下胸。金子原吸着纸烟昂了头,沉沉的想着。刘伯同也不问他是否同意,又在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两手捧着,送到他面前桌子上,并不说话。金子原先草草看了一遍,又拿起来仔细的看了一遍,点着头笑道:“你这些布置可说周密之至。我倒要问你、,这种接收的事,你干过几回?每个棋子,你都布置得这样周到。” 刘伯同笑道:“好!我还干过几回呢?这是千年难遇的事。有这么一回,就够三四辈子享受了。” 金子原对那计划单子出了一会神,问道:“这是你一个人出的主意,还是有别人参加计划?” 刘伯同道:“我既然耗到这样深夜才对你拿出计划来,怎么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金子原道:“好吧。让你也发点小财,你明天试着办吧。一切小心。” 刘伯同两手一拍,笑道:“你也想明白了。” 他声音一大,金子原立刻向他摇了几摇手。这么一来,金子原比田宝珍陪着他吃消夜还要兴奋,和刘伯同一直计议到五点钟方才完毕。 刘伯同立刻坐着汽车走了。约莫一小时工夫,天还不曾亮,金子原身边的写字台上电话铃就叮叮的响着。他拿过听筒,说了句“我就来”,立刻带了两个勤务,坐着汽车直奔目的地。那个目的池,在门上白球电灯照耀之下,朱漆大门,正有几个人拿着封条和浆糊罐子站在门洞里鹄立等候。看到汽车来了,都闪着站在一边,垂了两手,把眼光直视着,把呼吸都停止了。金子原站在门洞中间,向两边站着的人各闪了一眼。这两边的人,受了他的眼光,都微微的向他鞠躬。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跨着大步子走进门去。随后这里在大门外伺候着的人,就一阵风似的,拥进了大门,咚的一声,将大门关上。刘伯同迎接过了金专员之后,也就匆匆的向大门口走来。看到所有的人都关在门里,便问道:“谁在门外?” 那个手上拿着一叠封条的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了一件窄小的日本式粗呢大衣,勾鼻子小眼睛,表现着有几分鬼主意的样子。这就垂了两手道:“我们是在外面贴封条的。可是远远的听到来了一阵皮鞋响声,好像是警察棑队过来了。” 刘伯同沉了脸道:“胡说!警察来了怎么着?我们这不是公事吗?当了警察贴封条,那更好,快开大门。” 大家听了这话,才知道这是公事。那个有主意的人,立刻前去先开了大门。刘伯同沉了脸道:“你们是什么都不知道,贴一张封条,都得我出来指挥。你们留一个人在里面关大门,其余的都给我滚出来。” 他说着,首先走了出来。在他的指挥下,大门关上了。他指挥着众人,将两块长木条儿。纵横十字交叉,在大门缝中间钉着。然后又在朱漆大门上,贴了一张长可三尺的蓝字朱印封条。布置停当了,他又向门上端详了一下,然后向大家招了一下手道:“你们随我来吧。” 说着,他在前面走,后面七八个人跟着。他们走过了三四个门户,由一条小小的横胡同里进去,走出了这条小胡同,又是一条宽大的直胡同,那正是被封房子的后面。有一座小小的一字红门,也就是这被封房子的后路。那里在门的左右,八字分排,共停了七辆大卡车,又是两辆轿式坐车。这财天上已经有些蒙蒙亮,几颗零落的大星点,闪烁着光芒,像是在对这些汽车,故意做作鬼脸。好像说:“你们作的这些事情我都看见了。这就是飞来人到收复区的表现吧?” 门里头穿短衣的人,像是夏季在台阶下猎得了食物的蚂蚱,扛箱子的,提篓子的,背包袱的,纷纷的由门里吐出来,出来之后,就把所运出的东西,抢着送上卡车。每辆卡车上,都有两个人接着,那份忙碌除了抢火场,无可打比。 这样的把东西向车上送着,一阵风似的,就装满了一车。刘伯同对于这件事,的确是卖力,每搬着一件重要东西出门,他就亲自在搬夫后面跟着。亲自看到东西搬上了车子,他掏出身上的日记本子,将自来水笔在上面注下,并对那车子上接着物资的人叮嘱一声,这是第几件,共有多少件。看那车子装载得够量,将手一挥,车子的马达一发动着哄咚作响,车子就开走了。就这样轮流的把车子打发走了。在第五辆汽车还没有开动之前,而最先开出去的那辆车子,已放着空车于回来,约莫是早上八点钟了,胡同里已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金子原和刘伯同的坐车,也都绕到这后门口来停着。金子原装得郑重其事的由里面走出来。见刘伯同站在一辆卡车前,两手插在口袋里,正注视着向车子搬运的大捆东西。这就大声向他道:“这些物资,全是登记不明的。若不立刻由我们亲自看管,这责任太重大。东西都是你监视着搬上车的,我对中央负责,你们对我负责。若是少了一样,我惟你是问。” 刘伯同在他大声说话的开始,就已把两只手由大衣袋里掏出来,毕直的垂着。然后听一句,答应一个是。金子原说完了,刘伯同才答道:“当然,这些东西,我完全负责看管,一根针都少不了。不过这责任实在也是重大不过。我希望就在这两天内有飞机把这些物资运走。” 金子原道:“这个没有问题,三天之内,就有飞机把这些东西运走。我把责任交给你了。你把后门再贴上封条。自然这里面还住了少的人,不能把人都封在里面。他们还是可以开门进出,封条只贴在门框上,表示着这是已查封过的房子。查封了的房子,那是一根草都不许向外搬走的,若有什么损失,我是铁面无私的,一切照法律办。” 说到最后一句,他是格外的加重了语气,红着脸,挺起了胸脯子,自行走上小坐车去了。那些开汽车及搬运东西的人,都在一旁睁了眼睛看着他,不敢作声。他的汽车开走时,在车后冒气管子里冒出一阵黑而又臭的气,象征着他的临别赠言。 [book_title]第七回 约指一钩金会心暗渡 入门三面网逼老迁家 刘伯同眼看着金专员坐汽车走了,而搬运东西的还在睁了眼睛望着,这就装出了很诚恳的样子,向他们道:“你们所见了没有?这位专员,在前线和日本鬼子打了八年的仗,身上挂过三回彩,人家真是不含糊,一直在前线打仗打到胜利。你们听见没有?要说‘胜利’,别说‘和平’。和平是日本人打肿了脸装胖子的话,谁和他和平?他们的国家,让原于弹炸得无法招架,向盟军无条件投降。还有什么和平可言?咱们中国打赢了,还跟他一路撒谎干什么?金专员是对国家有功的人,所以中央要、他来北平接收一部分物资。这些东西,放在敌伪原来的机关里,虽然封上了门那究竟十包九不净,总怕有些东西走漏,所以我们得另外搬个地方存着。将来这些东西,或是送到南京,或是送到重庆,一样一祥的都要登记起来的。中央查完了以后,得给我们记上一笔功劳的。话又说回来了,就是不给咱们记功,咱们也得作。北平这八年的沦陷,我们一点血汗没出,光受王八气,等胜利到来,那究是对不起国家的。中央给我们赶走了日本鬼子,我们也得报答中央,起几个早,搬几回东西,那还不是应该的吗?” 他越说越带劲,先是在胡同中间说,后来走到后门口台阶上站着。抬起两只手,忽上忽下。那些开车的和搬运东西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大家知道他己跟上了中央来的人,大概又做了官。有个开卡车的司机,站在车子边,瞪了眼向他望着,心里想,这胖小子一张嘴,真会说。记得前几年在这个机关开幕的时候,当着日本人,他也是说得这样带劲。什么大东亚共荣圈,什么给皇军协力,什么皇军战功赫赫的。他如今倒说别人对不起国家。他们心里虽是这样想着,可是只有挺直了身子,垂了手向下听着。刘伯同演讲完毕了,挥着手道:“没什么事,你们都回去休息。今天下午三点钟,你们到我公馆里去领赏。专员说了,每人给法币二千元。法币是由飞机带来的,你们大概还没有瞧见过。将来至少和伪币一比五。伪币就是联币,懂吗?” 他说了这些话,只有最后一段,是大家听得进耳的。这些日子,北平市面上已有了法币,但那只限于中央来的人员和银行里来往使用。老百姓们有看见那百元或五十元一张的法币,都觉得希奇得不得了,藏在身上给亲友瞧瞧,算是有宝现宝,决不肯使用。现在听说每人有二千元法币的赏钱,都由心眼里要笑出来。刘伯同见大家脸上都有喜色,这一幕好戏算是导演完毕,便吩咐看守这屋子的人,好好看守门户,然后坐着车子走了。他最后还得向专员作报告,因之还是到专员公馆来。这时,还只有八点三刻钟,门口已停着杨露珠坐的那辆汽车。他到了门房里,先问一声,果然是杨小姐来了,这就不便冒失的向上房冲撞。在里院的走廊上,故意大声问道:“我昨天向花厂子里通过电话,叫他们送几盆鲜花来,都送来了吗?” 他这样说着,自然有勤务前来答话,他提高嗓子说了一阵子,方才走到上房里去。他到了外面客厅里,杨露珠由小公事屋子里,掀着门帘露出半截身子来。她还是穿了一件桃红毛绳的紧身衣,不过今天在那红毛绳衣领外,用白绸子长围巾,打了个蝴蝶结子垂在胸前。头上的烫发,新近洗刷了,正是乌云簇涌。在左边鬓发下,斜插了一朵粉红色绸制海棠花。在那脂扮浓抹的脸配衬之下,越发现着娇艳。刘伯同还没有说话,她将那涂着红指甲的手向他招了两招。刘伯同问道:“专员睡了吗?” 她瞪了眼道:“老早八早的,怎么又睡了?他睡了,我又怎么能在这里打搅他呢?” 刘伯同陪着笑道:“你哪里明白?我和他昨晚上一宿没睡,天不亮就去办公。” 杨小姐转着眼珠向他一撇嘴,微微的一笑,那意思就是说,你办的什么公?刘伯同当然也知她这意思,就走到门边,伸出右手的巴掌,掩了半边,把头伸了过来,低声向她笑道:“他有东西要送你,已经送过来了没有?” 杨露珠笑道:“我不知道。你的消息,比我还灵呢?” 刘伯同笑道:“是我建议的,我怎么会消息不灵呢?” 这时,金子原在门帘子里插言道:“快进来说吧,你们道论我一些什么?” 杨露珠向刘伯同使了个眼色,才缩进门帘子里去。 金子原在屋子里面,先哈哈一笑,便道:“老刘今天你太辛苦了。” 刘伯同掀着门帘进去时,见他脱下了西服,身上已是穿着睡衣。口里衔着纸烟,仰了脸,靠在沙发上坐着。杨小姐的大衣,放在椅子上,还没有挂起来呢。这便不愿坐下,站着笑道:“没有什么事,你休息吧。我不过来报告一声,东西已经安排妥当了。” 金竽原笑道:“我还不打算睡,恐怕还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不必回去,就在这里找着床铺安歇吧。” 刘伯同道:“我要回去。整宿未归,必得向太太有个交代。” 杨露珠拿起桌上的纸烟听,向他面前敬着烟,笑道:“这个你倒无须顾虑,姐姐知道你是整夜办公鲜。辛苦了,吸支烟吧。” 刘伯同笑着向她道谢,就看到她那白嫩的手指上,已经带上了一枚钻石戒指。这东西招眼就认识,正是在那被接收机关保险箱子里的。这样看起来,自己向金专员那个建议,他是完全接受了。金子原见他那圆胖的脸上,已经有了闪动的浅皱纹,而眼光又射在杨小姐手上,这就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喷出一口烟,向他笑道:“老刘呀,你的公事太忙了,我得送你一点什么东西吧?” 刘伯同点着头道:“你说这话,我该罚你。我们是什么交情?我替你办一点事情,还要受报酬吗?” 金子原道:“对你当然是无所谓。不过对于你太太,是我一个老嫂子,我得送一点礼。这东西我交给杨小姐转送,回头我就让她带去。我不过这样通知你一声,是什么东西,送去以后如何,你不要过问。” 杨小姐还站在当面拿着纸烟听子呢,她的眼光先向刘伯同射了一下,然后转着眼珠看了自己手上的钻石戒指。那就是告诉他金专员送给刘太太是什么东西了。刘伯同,向金子原拱拱手道:“我家里是内阁制,你是知道的。既然你送她的,我倒不好说什么。不过希望你不要送得太重了。” 金子原笑道:“你怕我送得太重吗?我送一位十八岁的小姐,拜你太太作干妈,你看好吗?这是最轻的礼品,因为除了不算送你东西之外,你还得倒送出来。” 刘伯同这就将帽子摘下,对着金子原行个三鞠躬礼。金子原依旧坐着,笑道:“怎么着,姑娘没见面,你先谢了吗?” 刘伯同道:“当然先谢谢专座的好意。不过专座说的是十八岁的大姑娘,我内阁恐怕通不过,我唯有请专座免了。杨小姐,你说是不是?” 杨小姐正站着听他的下文,忽然听到问自己是与不是,就微瞪着眼道:“废话,哪个知道你的家事!” 刘伯同把肩膀一扛,向杨小姐作个鬼脸。金子原看到,就哈哈一笑。刘伯同道:“反正我总谢过专员了现在大概没有什么事了。我要回家去睡一觉,万一有什么事,请秘书打个电话给我,我马上就来。” 杨露珠听了他的话,马上将眼睛向金子原一扫。金子原道:“好吧,你回去也好。” 刘伯同看了杨露珠那副样子,不敢停留,马上就告退了。到了下午,才向金子原这边来。这几天都是天天接收机关,到了五六点钟方才完事。而且这些伪机关都是刘伯同包办,全由刘伯同主使,怎样接收,怎样贴上封条,怎样把东西存储。这日正午,佟北湖倒是又来了,可是金子原正睡得熟,会谈仍没有成功。佟北湖约着刘伯同以后有机会再谈,告辞走了。刘伯同没事,坐在沙发上把几张报纸摊开了来看。忽然有人道:“哎哟!刘先生,今天可把你遇着了。” 刘伯同放下报纸一看,原来是张丕诚。穿着皮大衣,头上还戴着帽子。就站起来笑道:“我这几天是太忙,我们符两天投有见面。” 张丕诚微笑道:“当然很忙。我也不是外人啦何以两夫就躲个不见?” 刘伯同道:“言重言重,何以会躲个不见?只为这两天专员赶紧接收机关,一清早抓住我就走。” 张丕诚道:“你是富人不知贫人饥。舍下天津来了十几口人,往我住的房子一挤,真挤的可以。想和你商量一下,可是仁兄是个红人啦,有好几天没有一点影子呀。” 刘伯同笑道:“老兄,有话好商量,你别这样着急呀。你不就是没有房子住吗?三天之内,我回你一个确实的消息,准有房住。不,准有好房子住。没有好房子,你搬到我家里去住,好不好?” 他说着话时,不但是不动气,而且满脸和颜悦色。张丕诚也不好意思只管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