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虹
[book_author]茅盾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3094
[book_dec]长篇小说。茅盾著。初载于1929年6至8月《小说月报》第20卷第6至8号。1930年3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初版。小说原计划要“为中国近十年之壮剧,留一印痕”(茅盾《〈虹〉跋》),但只写到1925年的“五卅”为止。从已完成部分看来,也能自成一个整体。它在“五四”至“五卅”的时代背景上,描写了青年知识女性梅行素从封建统治下觉醒、反抗、走向新的生活的历程。梅行素在“五四”新思潮的冲击下开始追求自我价值,追求人生的意义。她冲出了包办婚姻组成的家庭而独立走向社会。在黑暗险恶的生活中,她用百折不挠的精神去征服环境和命运,同时用意志的利剑去斩断“过去”在情感上的纠缠。但现实生活里的一切都使她感到苦闷和彷徨。这反映了五四运动后仅仅基于“自我价值的认识”和“生活意义的追求”而进行个人奋斗的知识青年的共同的苦闷。最后,她离开了固陋的四川来到更广阔的天地上海,认识了许多青年革命家,开始对社会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并奋不顾身地投身到无产阶级革命活动中。本篇通过梅行素的生活和思想发展道路,典型地表现了二十年代中国知识青年推翻封建压迫和寻求光明前途的艰难曲折的历程,并为二十年代初中国壮阔的历史留下了鲜明印记。主人公的青春活力和顽强不屈的奋斗精神,象彩虹一样绚丽,昭示着光明和希望,这一形象的塑造是作者思想从苦闷转向振奋的新起点。作品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上,生动而有层次地刻画了人物的思想性格及其发展,梅行素的发展道路是合乎生活发展的逻辑的,她的道路是旧中国知识青年逐渐摆脱个人主义走向集体主义的道路。表现了作家现实主义创作的新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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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旭日的金光,射散了笼罩在江面的轻烟样的晓雾;两岸的山峰,现在也露出本来的青绿色。东风奏着柔媚的调子。黄浊的江水在山峡的紧束中澌澌地奔流而下,时时出现一个一个的小旋涡。
隐约地有呜呜的声音,像是巨兽的怒吼,从上游的山壁后传来。几分钟后,这模糊的音响突然扩展为雄纠纠的长鸣,在两岸的峭壁间折成了轰隆隆的回声。一条浅绿色的轮船很威严地冲开了残存的雾气,轻快地驶下来,立刻江面上饱涨着重浊的轮机的闹音。
这是行驶川江的有名的隆茂轮。今天破晓时从夔府启椗,要在下午两三点钟赶到宜昌。
虽然不过是早上八点钟,船舷阑干上却已经靠满了人。这都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三等舱的朋友们。最高一层大餐间外边的走廊上,便没有这么热闹;只有两个女子斜倚在绿油的铁阑干上,纵眺这奇伟清丽的巫峡的风景。
她们并肩站着,脸对了船头。斜扭着腰肢,将左肱靠在阑干上的一位,看去不过二十多岁,穿一件月白色软缎长仅及腰的单衫,下面是玄色的长裙,饱满地孕着风,显得那苗条的身材格外娉婷。她是剪了发的,一对乌光的鬓角弯弯地垂在鹅蛋形的脸颊旁,衬着细而长的眉毛,直的鼻子,顾盼撩人的美目,小而圆的嘴唇,处处表示出是一个无可疵议的东方美人。如果从后影看起来,她是温柔的化身;但是眉目间挟着英爽的气分,而常常紧闭的一张小口也显示了她的坚毅的品性。她是认定了目标永不回头的那一类的人。
她的同伴是一个肥短的中年妇人;五官的位置并不怎样难看,可是扁阔的嘴唇有两只向下拖的角,便构成了一幅阴惨的面容。她穿着上等材料然而老式的衣服。一双缠而又放的小脚,套在太大的黑皮靴内,那拱起的脚背就好像是两个球。这和她的女伴的狭长的天足比较起来,更显出一种伶仃孤苦的神气。
两个都没有话。山川的壮丽早已洗净了她们的心胸;空荡荡地毫无思虑,她们沉醉在这大自然中。
船上的汽笛又轰然叫了。前面远远地一座峭壁拦江拔立,高耸空中;左右是张开两翼似的连峰夹江对峙着,成为两道很高的堤岸。似乎前面没有路了!太阳光像一抹黄金,很吝啬地只涂染了那些高峰的尖端,此下就是一例的暗绿色。船还是坚定地向前进,汽笛声却更频繁。拦江的峭壁冉冉地迎面而来,更加高,更加大,并且隐约可以看见丛生在半腰的树木了。
“这才是巫山十二峰的第一峰呢!”
中年妇人看着她的同伴说;同时,很自负的频频点头,使得后脑骨上那一团颇大的然而不像是结实的发髻几乎摇摇欲坠。
年青的女子回答了一个微笑,便转过脸去,躲避那个大发髻里飘出来的恶臭。她慢慢地移动脚步,更注意地向前瞧。扑面而来的危崖现在更加近了,已经看不见它的顶;一丛翠绿的柏树略斜地亘布在半山,像一根壁带,再下去便是直插入水中的深赭色的石壁,有些茑萝之类的藤蔓斑驳地粘附着。这一切,这山崖的屏风,正在慢慢地放大,慢慢地移近来,然后,忽而晃了几晃,很伶俐地旋转过来,似乎要夸示它的另一面的胜景。
蒲轰!汽笛愉快地叫一声,船转弯了。冲天的峭壁闪开在右边,前面又是无尽的江水在山崖的夹峙中滚滚地流。
“川江的水路就是这样的哟!远看去是没有路了,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还有路。这样的曲折,不知道有多少!梅小姐,你是第一次看见,一定觉得很有趣罢?”
中年妇人大声地从后面喊过去。但是东风太劲,这一席经验之谈很可惜的被吹散了。梅女士惘然望着那东流的江水,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巫峡的奇景,确也感动了她。想到自己的过去,何尝不是诡谲多变,也曾几番绝路逢生;光明和黑暗交织成的生命之丝,她已经勇敢地抽过了一半了。以后怎样呢?这谜的“将来”呀!她没有空想,也没有悲观;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像一个老拳师摆好了步位等待敌手那样的等着。这是颠沛的生活烫在她小小年纪上的深刻的烙印!
也许有不少人艳羡她的生活。但梅女士却自諡为不胜遗恨的“颠沛”二字。在过去四年中,她骤然成为惹人注意的“名的暴发户”,川南川西知有“梅小姐”,她是不平凡的女儿,她是虹一样的人物,然而她始愿何尝及此,又何尝乐于如此,她只是因时制变地用战士的精神往前冲!她的特性是“往前冲!”她惟一的野心是征服环境,征服命运!几年来她惟一的目的是克制自己的浓郁的女性和更浓郁的母性!
明媚的春日,凄凉的雨夜,她时或感觉得数千年来女性的遗传在她心灵深处蠢动;那时她拥鬓含睇,沉入了幽怨缠绵的巨浸,那时她起了薄命之感,也便是那时她遗恨万千地称自己的生活为颠沛;然而颠沛的经历既已把她的生活凝成了新的型,而狂飙的“五四”也早已吹转了她的思想的指针,再不能容许她回顾,她只能坚毅地压住了消灭了传统的根性,力求适应新的世界,新的人生。她是不停止的,她不徘徊,她没有矛盾。
现在这艰辛地挣扎着穿出巫峡的长江,就好像是她的过去生活的象征,而她的将来生活也该像夔门以下的长江那样的浩荡奔放罢!
梅女士不禁自己微笑了。她回过头去,看见她的同伴正眯细了一对眼睛瞅着她,这才记起刚才似乎听得这位老气横秋的太太说了几句什么话。她不大喜欢这个丧神脸的同伴,但亦不肯随便得罪她;并且只要在不嗅到奇恶的头发臭的条件下,她亦未始不愿意静聆她的依老卖老的絮聒。
“文太太,风很大呢,你不怕么?”
梅女士轻盈地走近些;特意站在上风的地位,很亲热地说。
“我这付老骨头,哪一样艰难困苦没有尝过?还怕风么!今年春天闹参政权的时候,风比这还大,雨又下得猛,我不怕!我没有张伞,带了姊妹们到省长公署里请愿!”
文太太很兴奋地说,连连颠着她的大发髻的圆头。
梅女士抿着嘴笑,然而也装出十分钦佩的神气。
“那时候,梅小姐,为什么你不来参加?喔,你是省长的私人秘书,你是红人,你已经做了官。但是,梅小姐,做官不是参政哟!参政是——”
说到最后一句,这位太太暂时顿了一下,向梅女士身边挪近些,准备着更长的演说。
梅女士也退后半步,谨慎地保持着上风的地位,却敏捷地截断了文太太的话语:
“做省长的家庭教师是有的。什么秘书,都是人家嘲笑我。更有些胡言乱说,只好一笑置之了。文太太,你是年青时就死了丈夫的,你总也知道那些轻薄的舌头专会侮蔑女性,乱造谣言。”
文太太的一对向下拖的嘴角动了一动,没有回答。提起她的青年时代,她总觉得非常扫兴似的;虽则“恐惧流言”的日子早已过去,她现在是毫无顾忌地干参政运动,然而闯省议会的时候听得卫兵们在背后偷偷地骂着“母老虎发邪”那一类的话,不知怎地那股锐气就挫折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感得过去的黑影玷污了她的光明的前程。她以为女子而要在社会上作事,惟一的必要条件是清白无可疵议。在女子只可从一而终这个意见上,她和许多反对参政权的人们实在是同志。“省长是提倡新思想的。对于两性问题,他有特别的见解。
大概文太太也听得人家说过?”
看见同伴的不自在,梅女士笑了一笑,转换谈话的方向。但两性问题这名词,在这位广长舌的参政权的热心家耳朵中,大概还是很生疏,所以她不很了然的看着梅女士,没有回答。
梅女士的美目很机警地一瞥,便接着说:
“这特别见解是:妻者,终身伴侣也;伴侣者,朋友也;
朋友愈多愈好!”
突然船上的汽笛又叫了起来;先是短促的接连的两声,随后是力竭声嘶的一下长鸣。船头上的警钟也发狂似的响了。这是因为有一些土匪在两旁山凹里对着轮船放枪了。这是照例有的事。旅客的杂乱的脚步声立刻涨满了全船。梅女士拉了文太太赶快跑进大餐间前的甬道时,早听得若断若续的卜卜的声音从左边送来。头等舱里高卧的旅客不知在什么时候都已经起来,此时争先恐后地往那条通到下面舱的小梯子上挤。一个船员做手势招呼梅女士她们俩也往下边去。梅女士本能地刚移动一条腿,猛然一阵发臭扑进她的鼻子,她立即站住了。
“我不下去。下水的船好快,土匪的枪弹还够不到呢!”
梅女士微笑着说。她不再等待文太太的回答,就翩然走进了大餐间,到自己房里,躺在榻上,拿起一本书来看。她的房间恰好在右边。日影在窗边一闪一闪地跳着。梅女士起来想把窗帘拉好,看见一只上水的木船拽满了风篷,挨着山崖边走,转瞬间便已过去。她侧耳静听,没有卜卜的声音了。她回到榻上躺着,打了个呵欠。夜来多梦,睡不安稳,今晨又是起身太早,她很感得困倦了。她将两手交叉着枕在头下,闭了眼睛。
房门上的转手轻轻一响。梅女士懒懒地睁开眼来,看见文太太已经站在榻前了。大概是在人丛中受了挤,这位太太的大发髻差不多快要散开了,很惫懒地垂在后颈上。她的额角还粘着几滴汗珠。
“棒老二竟连外国船都要开枪哟!吓!可是,梅小姐,你也忒胆大了;枪弹是没有眼珠的,牺牲了太不上算!”
文太太重甸甸地向榻上坐了下来,气咻咻地说。
梅女士嫣然一笑,翻身坐起来就走到窗边,斜靠在梳洗台前。她很想劝文太太先去把发髻梳得结实些,但到底换一个题目开始她的谈话:
“可惜的是把我们的话打断了。文太太,你看省长的话对么?”
“大人物的见解到底不同。”
这语意可说是敷衍应酬,但文太太的态度却非常认真。梅女士轻轻地笑了一声。她翘起左脚来,用那只高跟白番布鞋的尖头轻轻踢着窗帘下端的流苏,同时更委婉地淡淡地似乎对自己说:
“可是他只说‘妻者,终身伴侣也’,并没说‘夫’妻者终身伴侣也。”
文太太十分不了解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终身伴侣现在是五个。”梅女士很快地接着说。“他看待的很周到,很平等,又很谨慎;他那所有名的大园子里是几乎用了太监的。简直是他的阿房宫呢!”
这一席话的中心点,文太太并没捉到。但“五”这数目字引起了她所听得的许多“逸闻”,因而也诱发了她的感慨;
她忽而悄悄地问:
“听说也有极丑的,是真的么?”
现在是梅女士不很了解了。但在愕然对文太太瞥了一眼以后,她随即省悟过来;她笑了。她伸了个懒腰,冷冷地回答:
“有一位做过‘原为英雄妾,不作俗人妻’的诗句的,大概可以算是天字第一号的负数的美人罢!”
窗外的光线骤然一暗,极像是船走进了桥洞的模样。梅女士忙即探头出去看,只见右岸一座极高的山峰慢慢地望后移退;峰顶是看不见的了,赫然挂在眼前的,是高高低低一层一层的树林,那些树干子就像麻梗似的直而且细。梅女士缩回头来,看着文太太的惘然的面孔,又加了一句:
“阿房宫将军的特别处就在他的伴侣几乎全是些丑人。”
沉默加入了。喜欢讲话的文太太似乎受了异样的感触,忽然仰后倒在榻上,把两手遮住了脸,她那臃肿的身材,不自然的小脚,都使梅女士联想到那位“不作俗人妻”的深居在“阿房宫”的人物。于是过去的印象慢慢地凝固起来,轻烟似的封锁了梅女士的意识。恍惚又在那大园子里做家庭教师,她看见了熟习的湖山石,鱼池,和西洋式的八角小亭子;呵!这座难以忘记的小亭子!在那里,她曾经拒绝了金钱珠宝的引诱;她爱奢华,但是也爱自由,她尤其不愿做“阿房宫”中的俘虏。也是在这里,她充分认识了数千年的依赖生活所形成的女性的嫉妒的根性。有一对带杀气的三角眉毛的小圆脸儿突然在梅女士的惘念中闯出来了;接着便是勃郎林的光滑的枪口,像圆睁的怪眼睛。
梅女士从心深处发出半声冷笑,惊散了弥漫在她意识上的愁雾似的回忆。这半声冷笑正是《庄子》里那只鹓雏对于死抱住腐鼠当作宝贝的鸱的一声“吓”的回答。梅女士在家庭教师职务上最后的一课也就是《庄子》这一段“鸱得腐鼠”的寓言。
轻微的鼾声从榻上传来。文太太竟已睡着了。梅女士向窗口望一下,便悄悄地走出房来,再到大餐间外的走廊,拣一张摆在那里的藤椅坐了。
两岸还是那些插天的不见人烟的高山,从江的浊浪中耸起来,像是两堵高墙。在这山的甬道中,隆茂轮喘息着往前走,很孤独地只在江心遵了直线走。时时有一两条帆船出现在两旁,却都是紧挨着山崖,似乎船上的人伸起手来就可以攀着岩壁上的藤萝。前方远远地突出的崖壁下有些小小的木船,看去很像是一动也不动地挤塞在窄狭到几乎没有出路的江面;但是几分钟后,在威风凛凛的一声长鸣中,隆茂轮已经赶了过去,这才看见江面仍是可容四只轮船那样宽阔。暗轮激起的两股巨浪豁喇喇地向崖壁冲去,于是那些蜗牛似的贴在岩壁的木船便像醉人一般摇晃起来。
梅女士看着这些木船微笑,她赞美机械的伟大的力量;她毫不可怜那些被机械的急浪所冲击的蜗牛样的东西。她十分信托这载着自己的巨大的怪物。她深切地意识到这个近代文明的产儿的怪物将要带新的“将来”给她。在前面的虽然是不可知的生疏的世间,但一定是更广大更热烈:梅女士毫无条件地这样确信着。
然而她没有幻想。过去四五年的经验给她的教训是:不要依恋过去,也不要空想将来,只抓住了现在用全力干着。她的已往的生活就和巫峡中行船一样;常常看见前面有峭壁拦住,疑是没有路了,但勇往直前地到了那边时,便知道还是很宽阔的路,可是走得不久又有峭壁在更前面,而且更看不见有什么路,那时再回顾来处,早又是云山高锁。过去的是不堪回首,未来的是迷离险阻,她只有紧抓着现在,脚踏实地奋斗;她是“现在教徒”。
风吹来夹着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江水将太阳光捣为千万片碎金。时间是近午了。梅女士斜靠在藤椅的高背上,渐觉得眼皮沉重起来。当面的风景虽然很有意义,但现在也使她略感得些厌倦了:总是那样太高的荒山夹峙在左右,总是那样曲折而又湍急的江水滔滔不休,总是那样谜一般的然而是一次一次复演的行程!而且还有总是那样的像是胜利又像是哀鸣的汽笛的叫声!
她软瘫在椅子上,让朦胧的睡意去消化那些单调的时间。没有旧事来骚扰她的平静,也没有新的憧憬来激起她的兴奋。
茶房来请她吃午饭了。她问明白是下午三时左右方才可以到宜昌,就觉得这条隆茂快轮实在不过是慢轮罢了。她盼望立刻出夔门。现在是离四川境的时间愈逼近,她愈加感到不耐烦;她觉得凡属于四川的都是狭小而曲折,正像当前的江流一般。
午饭后,趁着文太太的话匣子还没开放,梅女士就躲到自己房里去睡觉了。她早就看出这位鼎鼎大名的女子参政运动的“健将”没有多大意思,现在则觉得可憎了。憎她的风度太庸俗,憎她的眼光只有寸半长,憎她的貌似清高而实鄙俗,憎她的浑沌到极点的女权思想。
半意识地把自己和同伴比较着,梅女士忽然想起将来到了上海以后的问题;她在心里问自己:“我们是代表,但到底共同代表些什么哟!怎样能够完成我们的共同的使命?”她不禁笑了。她承认自己不过是借了出席全国学生联合会的名义避去那位短小将军的纠缠,她知道再不脱身,难免要被逼成“阿房宫”中人;至于同伴的文太太有无个人的目的,她自然更不愿意推论。
睡意是逃跑了。从文太太身上,梅女士又联想到别的相识者。从中学时代直到两年前在川南当教员时的一位好友徐女士蓦地跳出来成为梅女士忆念的中心。“她在南京!”梅女士很兴奋地想。于是许多不连贯的回忆和感念都纷纷地来了,终于将梅女士拉离了卧榻。
辘辘的声音也从甲板上来了。窗外的脚步声很是繁密。文太太从窗洞里探进半个头来高兴地喊道:
“你不是要看夔门么?快就到了哟!”
梅女士回答了个微笑。外边的人的活气使她觉得热了;她换穿上一件纱衫,又拿手巾来擦过脸,轻快地跑到走廊上。
依旧是两岸高崖,只不过没有先前的那样峭拔,稍微呈现了陂陁的形态。高崖后面像屏风似的一叠一叠的都是更高的山峰,现在耀着阳光,成为金黄色。风只是轻轻地扇着,也像是午睡未醒。
船走的似乎慢些了,水声嘶嘶地很匀整。汽笛时时大声呼叱,仿佛旧时官吏出来时的威严的喝道。
铁阑干边有许多人,文太太也在内,都朝前面看。梅女士站在走道中,将两手交握着衬在脑后,很潇洒地摇晃她的肩膀;短袖管褪卸到肩际了,露出两条白臂膊在头的两旁构成了相等的一对三角形。许多视线都吸引了过来。梅女干咬着嘴唇微笑,露出旁若无人的气概。然后,她的长眉毛忽然一挺,纵跳着向前跑,穿过了几个旅客的集团,直到船长室边。
离船头约十多丈远,耸拔起两堵对峙的石壁,就像刀削似的方正挺直。没有树木,没有藤蔓,也没有羊齿类的小草,只是黑森森地看去是浑成的大岩石,巍然兀立,就像个没有顶的大门框。连接着这怪石崖的,便是高高的波浪形的连峦。江水翻腾起跳掷的浪头,争先奔凑到这石崖的门边,澎澎地冲打着崖脚。
船上的汽笛又是一声震耳的长鸣,船驶进了石门了。梅女士仰起头来看。强烈的太阳光使她目眩。她觉得这飞快地往后退走的高石崖摇摇地就像要倒坍下来。本能地闭了眼睛,她看见一片红光,然后是无尽的昏黑。
梅女士垂下头去,落在两手中,心里想:
“呀,这就是夔门,这就是四川的大门,这就是隔绝四川和世界的鬼门关!”
突然起来的感念,暂时把梅女士忙糊涂了。直到船上的汽笛再将她叫醒,她抬起头来,猛觉得眼前一亮。浩荡的江水展开在她面前,看不见边岸。只远远地有些灰簇簇的云影一样的东西平摊在水天的交界处。像是胸前解除了一层束缚,梅女士微笑着高举了两臂吸一口气。她赞美这伟大的自然!她这才体认了长江的奔腾浩荡的气魄。
她回头向右边望。夔门的石壁尚隐约可见。现在只成为万山嶂间的一条缝了;缝以内是神秘的阴暗。
“从此再不能看见好风景了;出了川境的长江一路都是平淡无奇的!夔门便是天然的界线。”
从左边送来了文太太的声音。梅女士转过脸去,看见文太太很费力地忙乱地移动着一双小脚,颠着头走过来。梅女士抿着嘴笑,轻声接着说:
“从此也就离开了曲折的窄狭的多险的谜一样的路,从此是进入了广大,空阔,自由的世间!”
[book_title]二
十八岁时,梅女士在成都的益州女校读书。就是那一年五月四日,北京的学生开始了历史性的群众运动;从赵家楼的一击,掀起了“五四”的怒潮,从赵家楼的一缕火光,燃烧着全中国青年的热血。
这怒潮,这火花,在一个月后便冲击到西陲的“谜之国”的成都来。
少城公园的抵制劣货大会,梅女士也曾去看热闹,当时的口号是“爱国”。梅女士自然很知道国是应该爱,但到底目标太笼统了,太迂阔了,鼓舞不起她的热情。她在那时只是一个旁观者。她那时正有个切身的问题没有法子解决。前三天,由父亲作主,她的终身已经许给姑表兄柳遇春了。
看热闹后的晚上,父亲刚从柳家吃醉了酒回来。他大概在柳家的“苏货铺”里很听得了些杂乱的消息;所以并不照例睡觉,却唤住了梅女士,唠唠叨叨地说:
“真是改朝换代了。学生也来管闲事!他们要到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查出来就充公。还要罚款。真是笑话!真是胡闹!难道衙门里就不管么?”
梅女士低了头不作声。“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这句话突然在她神经上刺了一针;少城公园里震天撼地的爱国声,本来于她很隔膜似的,现在却和她的切身问题发生关系了。她将来就得做一个偷卖日货的苏货铺的女主人。这个观念,加重了她的苦闷。白天里听人家高叫“爱国”时所起的那一种很自在的“我不曾做过卖国奴”的心情,现在没有了,她猛然感觉得自己就是十手所指的卖国奴。
“他们说得好听,说是要用国货;嘿,老子就是货真价实的国货医生,然而近年来偏不行时了,偏是那样的落薄!”
父亲喷出满口酒臭,气咻咻地接着说。于是照例的咒骂儿子的话又来了;他摇动他的酒醉的僵直的舌头很艰辛地背诵着梅女士已经听厌的那些故事:当初他如何变卖了家产送儿子到美国去读书,后来又如何变卖了家产替儿子运动差缺,现在呢,儿子自己在外边快乐,简直不问老子的死活了。父亲两眼通红地结束着说。
“前年在陕西督军署里当差,还是一个一个电报地向家里要钱;去年放了县知事,不来要钱了,可是电报快信也就没有了。哼!出洋读书做官的儿子原来如此!倒是遇春这孩子有出息。他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前我捡来养在家里,也不过是亲戚的情面而已,后来送他到悦来商场的宏源苏货铺里学生意,只想他有一口饭吃。可是他赤手空拳挣出个大场面来了。”
父亲闭了眼睛,很得意地颠着头。突又睁圆了眼,大声说:
“他们龟儿子的学生偏不许人家卖东洋货!”
又恨恨地重复了一句,父亲便歪着脚步走进自己房里。
梅女士看着父亲的踉跄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那边黑魆魆的屋角里还站着一个大丫头,梅女士早就让眼眶里的两泡泪水爽快地一泻了。她向周围四顾,像溺水的人要找个援手。什么都没有!只有洋油灯的火焰突突地对她跳,只有古老的木器哑着口环伺在她左右,只有衰败的冷气直侵入她的骨髓!
咬嘴唇忍住了眼泪,梅女士急步逃进了自己的卧室。这里,有微温的空气使她略感得安慰。一张小巧的梨木桌上摆着她儿时的幸福生活的纪念品。穿着精致的衣服的洋囝囝,红嘴唇白牙齿的黑洋人凸着个小小的时辰钟的大肚皮,茶绿色三棱形的玻璃瓶里插着两枝孔雀羽:这都是五六年前母亲未死家境尚好的时候的残余。没有了母亲又没有姊妹的梅女士一向便把这些玩意儿当作亲人骨肉似的。现在她默默地对着这些似乎有知觉的哑口朋友出神。许多纷乱的思想通过她的脑筋,但是没有一个在她的意识上显现出来。她只觉得有若干名词在她发热的前额里跳动:苏货铺,东洋货,柳家的表兄,婚姻,少城公园的大会。
她忽然到床上取出一个嵌罗甸的乌木小盒子。揭开盖来,里面空空洞洞地只放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带几分女性的男子的面容。梅女士凝眸看了几分钟,把盒子收好,便躺在床上。另一个男子的面容从帐角里闪出来了。团团的脸儿上有两条又阔又浓的眉毛,一对很机警的眼睛;原来不算难看,就是多些市侩的俗气。
梅女士把脸覆的枕头上,牙齿咬得紧紧地。她恨这个人!她秘密地恨这个人,就同她秘密地爱那一个人一样。然而却不是因为秘密地爱了那一个,所以觉得这个可恨。她是早就恨了他的。两个都是表亲,但不知怎地,梅女士自始就觉得这个从小就寄养在自己家里的姑表兄没有姨表兄那么洽意。而他,他偏生又是早就存了歹心。在梅女士初解人事的时候,已是成人的他便时时找机会来调戏。现在梅女士臂上还留着一个他的爪痕。这都不是心气高傲的梅女士所能容忍。她怀着这些被侮辱的秘密,她秘密地鄙视这个人。
然而却就是和这么一个人,她被指定了须得共同过活一生呀!
一种被征服被俘虏的感觉抓痛了梅女士的心。而且出路又是怎样地绝望!婚约是订定了,出嫁许就是明年罢?她用什么方法去反抗?她“有”什么方法去反抗呢!而况她所爱的人听说也快要结婚了。极迟是今年冬季罢?上星期在望江楼晤谈,他不是说过这样的话么:
“妹妹,一切的情形,都叫我们分,不让我们合。即使我还没定亲,姨父肯要我这个父母双亡的穷小子么?即使姨父答应,我,只在团部里当一名书记,能够使妹妹享福么?我知道妹妹愿意受苦,但是我怎么能够安心看着爱我的人为了我而牺牲。医生说我有肺病,我大概不久了,我现不应该牺牲了妹妹的前程!”
两股热泪从梅女士的眼睛里迸泻出来了,然而是愉快的热泪。她享有,她玩味这辣子一般痛快的真挚的爱的美趣。同时,回忆更推她前进。当时的情景像活动影片似的再现出来。在感动的顶点,觑着旁边没人,她将自己的脸挨着表兄的肩头,她又慢慢地有意无意地凑过去她的火热的朱唇;但在全身一震以后,表兄却温柔地避开了,颤声说:“妹妹,我有肺病。”呵,呵!肺病!不让她一度拥抱还活着的人,只该她哭死后的坟么?
现在是狂乱的情热占领了梅女士的心灵。她不怪表兄的似乎不近人情;相反的,她更加铭感,更加敬爱他的诚洁的品性;她只要问为什么她没有权利去爱所爱的人,为什么她只配做被俘虏被玩弄的一个温软的肉块?她深恨学校里的教师和老革命家终身不嫁的校长崔女士为什么总没有讲到过这样的问题!
一正一反的问答,陆续窘逼住了梅女士,都没有结果;最后是疲倦极了的半麻痹的神经给她一个古老的答案:薄命!
这简单的答案揉扭她,啃啮她,咂嘬她,刺螫她,将她压扁,又将她卷着急旋,直到窗外鸟雀们的清晨的礼赞唧唧地惊醒了她。太阳光斜停在檐前,黑洋人的大肚皮钟答答地响,一切是美丽,平静。
梅女士翻身起来,惘然坐在床沿,不很相信已经过了一夜。她看见自己的白臂膀上磊磊块块地高起了许多蚊子疤,她又觉得颈脖子上异常地发痒。她走到窗前照镜子时,看见眼旁有一圈淡淡的青晕,两颊又是血一般赤。她放下镜子,颓然落在近身的一张椅子里,呆呆地瞧着梨木桌上的洋囝囝。
黑洋人肚皮上的长针移过两个字,梅女士猛然站起来了。她飞快地写好了一封短信,又梳好头,换一套藕色的薄纱衣裙,便唤家里的女仆拿早饭来。她的嘴唇边恢复了微笑,她的失睡的眼睛射出坚决的眼光。
她照常上学校去。在路上把信投入信箱的时候,她无意地轻轻一笑。
这一天的学校里,并没正式上课。昨天的大会已经把一些姑娘们的平静的心掀动了。到处可以听到好奇的声音在喳喳地响。老革命家的崔校长骤然成为趣味的人物,她的长辫发晃到的地方,总有几个学生偷偷地注意地看她。阅书室更是空前的热闹。一簇一簇的学生争抢一个月前的上海报和汉口报来研究北京的学生如何放火烧了总长的房子又打伤了一位要人,如何后来又到街上讲演又被警察捉去了几百。几位细心的姑娘们更把五六本尘封的《新青年》也找出来了。全学校的空气呈现着一种紧张的摇动。
梅女士也不是例外。但与其说她是热心地在研究,倒不如说她是借此消磨时间;她的心记挂着和表兄韦玉的约会。她又怕听得人家说起“苏货铺里全是东洋货”那一类的话。每逢同学们谈到这一点,梅女士就不禁心头微跳,似乎自己的隐恶被别人发见了。
四点十分,梅女士悄悄地走到了子云亭。一个瘦长的少年已经先在那里了。相对一笑以后,他们俩互相看着,没有作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亭后的一棵大梧桐树下,似乎都在忖量着应该先说些什么话。
“妹妹,你的信吓了我一跳哟。”
少年的温柔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轻声说。
梅女士回答了一个婉曼的软笑。
“为什么你昨晚上不能好好儿睡觉呢?你的脸色很不好。
眼泡也有些肿,昨晚上你是哭过了罢?”
少年轻轻地吁一口气,垂下头去,偷偷地掉落两滴眼泪。
没有回答。梅女士的嘴唇虽然微一翕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缩住了。她用脚尖踢树根上的一丛细草,又机械地用手指捻弄她的纱衫角。这样迟疑着足有半分钟之久,她方才镇定地说:
“玉哥,昨晚上糊里糊涂就过了一夜——可是,你不用着急,这不算什么;昨夜是胡思乱想,没有结果地胡思乱想;倒是今天早上我得了个主意了。我们商量个方法走,好不好?”
韦玉惊讶地抬起头来,将一双温和的女性的眼睛看定了梅女士,好像是没有听懂那个“走”字的意义;然而十分感动的情绪也在他那满含泪水的眼里流露出来了。梅女士很妩媚地一笑,轻轻地又加了一句:
“我们走在一处,未必没有活路;我们分离在两地,前途就不堪设想!”
只有眼泪的回答。两个思想在这位女性太多的少年心里交战着。他不忍说“否”,但又觉得不应该说“是”。在半晌的悲默后,他挣扎出几个字来:
“我不配领受——你这个挚爱,妹妹哟!”
现在是梅女士的脸色倏地变了。她微感得她的恋人太懦怯。
“我是个病身。我至多只能活两三年了。我不配享受人生的快乐。我更不应该拿自己的黑影来遮暗了妹妹将来的幸福。有你还记着我,死的时候我一定还有笑容。知道你的将来可以很好,我死了也安心。”
虽然声音有些发颤,然而坚定地说,现在这位少年很像个从容就义的烈士。不再掉眼泪了,他那被兴奋的虚火烘红了的两颊,很光焕地耀着。
梅女士低了头,暂时不作声;忽然她十分断定地说:
“我的将来一定不好!”
“哎?”
“因为我不爱他,我恨他!”
“恨他的原因就是你上次说起的那个话么?他果然太莽撞,然而也未必不是因为他是十分爱着你呀。”
梅女士忍不住抿着嘴笑。她看了韦玉一眼,带几分不高兴的神气说:
“你几时学会了替别人辩护的方法?”
“不是替他辩护,只是说一句公道话。”
“有这样的公道!”
梅女士锐声说,显然是生了气了。如果不是她所信任的韦玉,她一定以为是柳遇春运动出来向她游说了。但即使是韦玉,她亦觉得这样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很是意外。她看定了韦玉,等待回答。
“妹妹,我的话说错了罢,请你饶我这一回。我自然极不愿有一个别人也爱你,但是我又极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真爱你,而你也爱他。”
韦玉很惶恐地急口分辩着。
“从什么时候起你有这个念头?”
“自从我知道我有肺病,知道我没有能力使你快活。”
又是“肺病”呵!梅女士心里一跳。她觉得肺病这黑影子将他们俩硬生生地拆开了。她很想呵斥这无赖的肺病,可是韦玉已经接着说下去:
“去年还不是这样想。妹妹,那时我们大家都害羞,总没当面谈过心事,只不过彼此心里明白,彼此是牵肠挂肚地想念罢了;那时我,只恨自己太穷,只怪姨父不肯。新近我看了几本小说和新杂志,我的思想这才不同了……”
“就说‘公道话’了,嗳?”
梅女士带几分怨嗔的意味插进这么一句。
“不是。我这才知道爱一个人时,不一定要‘占有’她;真爱一个人是要从她的幸福上打算,不应该从自私自利上着想……”
“这!不过是小说里说得好听罢了。”
梅女士第二次截断了韦玉的话;显然她对于这几句话并没感得兴趣,尤其是她所不大懂的“占有”二字。
“不是小说,是哲学;是托尔斯泰的哲学!”
韦玉十分郑重地纠正了。但也看出梅女士的厌倦的神情,便低下头去,缩住了嘴边的议论。
短时间的沉默。从梧桐树叶间漏下来的蝉噪此时第一次送进他们俩的耳管;风又吹着梅女士的纱裙,揪作声;太阳光斜挂在亭子角。梅女士微皱了眉尖,凝眸向空中遥望。
“下半年你那件事,有了日期么?”
还是梅女士先发言;她的眼光很快地在韦玉脸上溜了一个圈子。
回答只是个黯然的颔首。但似乎自己表白的说明也在略一间歇后来了:
“全是我的伯父干的!我说过,我现在还无力养家,可是他硬不听。”
“可是你有没有说起你的肺病至多不过再活三四年?”
“没有。说也不中用的。”
“这你岂不是害了她的将来?”
韦玉迷惘地看着梅女士,一时找不出适当的答语来。
“因为你不爱她么?然而焉知她不爱你?你怎么倒又忍心害一个爱你的人的将来呢?”
“那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即使算是害了她,我的伯父便是刽子手。我只能算是一把刀而已,刀是不能自己动的。”
“可是有人自己愿意要碰上你这刀口的时候,你这刀却又变成了活的东西,你会退避!”
这样很柔婉地驳责着,梅女士转过脸去向着亭子,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她再不能压下那些久已在她心头蠢动的复杂的感想了。这些是不很舒服的感想。她觉得表兄太消极太懦弱,觉得他是太懒,是只图自己旦夕的苟安,甚至不肯为所爱者冒险一下的。他把自己的安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些!
当跨上亭前的石阶级时,梅女士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却看见韦玉已经在她肩下;他那种惶恐的神气,将梅女士的脚步拉住了。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韦玉奋然说:
“我是个弱者,我是个没出息的弱者;妹妹,你错爱我了。然而我的心,你知道。我崇拜你,我当你是神仙,我求你不要因为我而痛苦,我求你忘记了我,求你鄙弃我,求你只让我在心里悄悄地爱你,只让我用眼泪来报答你。哎!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罢!我是个坏人,两个月前,我半夜里想着你的时候,我把铺盖抱得那么紧紧地,哎,我是畜生!只在白天站在你跟前,我又变成了人,诚实的君子人。我恨极了自己。我看小说,我看新的杂志,我想从纸片里得安慰,从纸片里找得自救和救你的方法。现在我找得了!新的伟大的理想已经把我的痛苦解除,已经付给我割舍下你的代价。现在只要看见妹妹多福多寿,我便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略睁大那一对幽悒性的眼睛,韦玉凝视着长空的远远的地方;似乎那边树梢后的一片落日的红光就是他所托命的新而伟大的理想,似乎那边就有些大慈大悲的圣者正在扬手招呼他。
然而晶莹的泪珠也在韦玉的眼眶边渗出来了。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呢,还是“尘心”的最后渣滓?韦玉自己不大明白。他只觉得胸膈间吐去了什么似的异常畅快。
梅女士斜倚着亭柱,惘然沉思,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似笑非笑地转过身去低低说:
“你的心,我知道;这,我们,未必就是所谓命运罢?请你放心,我体谅你的意思了。可是公道话不要再说了。我也有一个理想。我不肯做俘虏!时候不早了,玉哥,再会罢!”
回过头来再向韦玉瞥了一眼,梅女士绕过亭子的右廊,坚决地走了。但是十多步后,她又转身站住,对慢慢地跟上来的韦玉说:
“你说的那些小说和杂志,我也要看;送到我家里罢。”
蓦地吹来一阵晚风,卷起了梅女士的纱衫,露出里面的浅绯色小背心的下缘,像彩霞似的眩惑了韦玉的眼睛,立刻又沸热了他的血液;他本能地抢前两步,差不多要和梅女士贴胸撞着时,他突然回复到自己,煞住了脚。他惘然点一下头,便折向另一条路逃跑了。
梅女士怀着满腔的迷惑回家去。她心上的韦玉的面目开始有点模糊起来了。她向来自以为对于韦玉的认识很明确,现在则觉得不然了。一些什么古怪的书籍将她的韦玉改变了样子。是什么样子呢?梅女士不很了然。她只觉得似乎已经有什么精灵附在韦玉身上,使他的思想行为和一般人不同,和她自己又不同;他是更加畏瑟退缩,更加把一切看得淡,几乎可以说是冷冰冰地不近人情了,然而又不尽然,在畏怯退缩的表皮下,他有从前所没有的勇敢和决心,在不近人情的冷冰冰内,他燃烧着牺牲自己以谋别人的幸福的热情。
只有一点,梅女士还很确信,那就是韦玉对于她的不贰的真诚,这给她无上的安慰,她几乎要学着韦玉的口吻说:即使自己的将来毫无愉快,但想到曾有个人掬出整个的心来爱她,便也是此生不虚!
在这样的心情下,梅女士倒觉得日子过的更轻松些了。同时她的好追索的本性鼓励她吞进了韦玉送来的小说和杂志。
她渴求立即认识那个改变韦玉的谜样的精灵。
对于外边热剌剌地闹着的“爱国运动”,她仍是个“客人”。她感不到兴趣。虽然“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这句话时或拨动她的隐痛,但想到“决不作俘虏”的决定,便又坦然,觉得“苏货铺”的东洋货和自己毕竟没有关系。她看来这正在继续进行的掀翻天地的大运动依旧和自己切身的利害是两条路。
但是排斥东洋货的爱国运动却渐渐变出新的花样来了。本城最高学府的高等师范的学生们喊出个全新的名词:“男女社交公开”!哦?梅女士记得韦玉的几本杂志里有这个话。可是不曾注意。依了韦玉的指教,她只看那几篇讲到托尔斯泰的论文。小说也是托尔斯泰的,已经很兴奋地看过两遍,似乎其中并没提起什么“社交公开”的话头。她怀着新的好奇和希望再翻阅那几本书。
有一天从学校回家,梅女士瞥见什么书报流通处的窗橱里陈列了一些惹眼的杂志,都是“新”字排行的弟兄。封面的要目上有什么“吃人的礼教”等类的名词。梅女士惊喜地看着,懊悔身边没有带钱。第二天上学校时特意去买,却就没有了。怏怏地进了学校,她连听讲也没有心绪。她梦梦然想:她似乎看见汹涌的壮潮轰轰地卷去了一切古老的腐朽的;她断定外面的世界早已遍布着新奇的东西,只是不曾到这里,即使到这里,也竟不能到她手里。她焦躁地向四下里张望,心里鄙夷那些昏沉麻木懒惰的同学。突然出她意外,她看见座位离自己不远的徐绮君却正在偷看一本“新”字排行模样的杂志!
下课后,梅女士抢先跑到徐绮君的背后瞧时,原来那问题中的书本子就是她失之交臂的宝贝。
“呵,想不到是被你买了来呢!”
梅女士快活地叫起来;侧身就倚在徐绮君的肩头,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徐女士转过脸来,用她那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梅女士,微笑地说:
“城里也有卖的么?我的是大哥从北京寄来给我的。”
这两位仅仅识面的同学立刻就亲热地交谈起来。一种不可名状然而清晰地意识到的力量,将她们俩粘合了。在急溜的对话中,梅女士又听得了许多陌生的新名词;虽然那些名词的意义她还不很了然,可是每一个都给与她强烈的愉快,和极度的兴奋。她们连上课铃也不曾听得。
这一天,梅女士回家时,腋下多挟了一包书,就是向徐绮君借来的新杂志。虽然臂下的重量是增加了,梅女士的脚步却更轻快。她觉得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展开在她面前,只待她跨进去,就有光明,就有幸福。
新思想的追求和新同志的骤得,都使梅女士暂时忘记了切身问题的烦恼。每天一清早,她就上学校去,直到天黑方才恋恋不舍地和徐绮君分别。在学校中,她们俩成为议论的焦点,“同性爱”的猜测也加到了她们身上。暑假快到了,考试的日期也已经定了,但沉浸在新书报中的梅女士和徐女士依旧只在上课时方把教科书摊在面前遮饰教员的耳目。
因为有韦玉的暗示在先,梅女士最注意的还是托尔斯泰;但徐绮君却仿佛是个易卜生的信徒,三句话里总有两个“易卜生”。这一对好朋友谈论的时候,便居然是代表着托尔斯泰和易卜生的神气;她们实在也不很了然于那两位大师的内容,她们只有个极模糊的观念,甚至也有不少的误会,但同时她们又互相承认:“总之,托尔斯泰和易卜生都是新的,因而也一定都是好的。”只这一个共同的确信便使得梅女士和徐女士的交谊更加固结,并且达到了超乎情感的灵魂的拥抱。
考试终于过去了。七月一号学校里放假这天晚上,梅女士的父亲突然病了。老人家是八点钟喝醉了酒回家,十点钟嚷着肚子痛,然后便把什么都吐了出来。他自己写个药方煎来吃了,也没有什么效验。梅女士一夜没睡,坐在父亲病房里,很兴奋地忽东忽西地乱想着。天快亮时,父亲似乎安静些了;但不到半小时,忽又大骂儿子不孝,气喘喘地跳起来说是要抓儿子来告迕逆。梅女士和一个女仆除了用死劲把病人拉回到床上,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样乱烘烘地闹到早上八点钟,病人方才安静些,以后便忙着请医生。
上午,病人略见安静,梅女士回到自己房里打算睡一会儿,但是过度兴奋的她,只能闭着发酸的眼睛尽让杂乱迷离的思想将她簸荡。她想起徐绮君是今天回重庆的家里去了,允许着寄来的新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寄到;她又想到自己预定的假期内看书的计划会不会有阻碍;她希望父亲的病立刻就好;她又诧异为什么这一星期内总不见韦玉来。她想来想去,屡次翻身将发热的脸颊贴在席子的较凉的地方;她朦胧地听得窗外树上有鸟雀在啾啾地叫,又听得女仆周嫂在前面平厅里说话的声音,又听得杂沓的脚步响。终于她觉得有一个苍蝇在耳边嗡嗡地不停地叫。
“柳姑爷来了。”
嗡嗡的声音凝成为这样一句时,突然将倦极迷惘的梅女士刺激醒了。她睁开眼来,呆呆地向前看。笑嘻嘻站在床前的,原来是家里的丫头春儿。梅女士皱着眉毛摇一下头,仿佛是说“休来多事”,便翻过身去,装作睡着。她早已料到他会来的。她实在也很盼望有个人来驱走她的沉闷。如果来的不是他,够多么好呵!睡意完全没有了。她猛然想到一件事,跳起来跑到房门边想把门锁上。但是转念以后,她仍旧让门半掩着,走到窗前坐在一张椅子里,很骄傲地轻轻对自己说:
“他敢么?”
黑洋人大肚皮上的短针正指着三时,七月太阳的炎威压住了一切声响,只有窗外梧桐树上散出曳长的蝉鸣。梅女士惘然兀坐,似乎在等候什么噩兆。
忽然房门轧轧地响了。梅女士吃惊似的望着。张开了两片厚嘴唇的春儿的面孔,往里探进来,又很快地缩了回去。
“春儿!”
梅女士这一声威严的呼唤将春儿拉进来了。她惶恐地站在房间中央,她那颇带些呆气的厚嘴唇还是似笑非笑地半开着。
“柳少爷回去了没有?”
“回去了。”
“老爷还在睡么?”
“没有。柳如爷和老爷说了半天话,先是老爷很高兴,后来生气了。”
梅女士侧着头沉吟,很觉得意外。她带些不大相信的神气看着春儿的肥脸儿,她知道这个小机灵鬼不至于撒谎,但也许是在瞎猜度。可是春儿移近了一步,又低声接着说:
“柳姑爷对老爷说,早些和小姐成亲,老爷便搬到柳姑爷家去住,那么,再要半夜里生病,也就不怕了。周嫂和我说,下个月里就有小姐的喜酒吃了!”
“啐!”
梅女士脸色微变,但还保持着不介意的神气。她向春儿切实地睃了一眼,似乎要看出她的话语的虚实;然后,苦笑了一下,她转口问:
“老爷怎么说呢?”
“老爷很高兴。后来,不知道柳姑爷又说了些什么话,老爷就有点生气的样子。老爷又骂龟儿子的学生胡闹,衙门里不管事。”
梅女士闭了眼冷笑。她用一句“不要多嘴”斥退了春儿,便捧着头沉思。她猜到“柳姑爷”说的是什么话,但是,当真父亲就答应在下个月里办那件事么?她很不放心。虽然她已经决定了对付的方法,但也盼望事情的恶化不至于太快。
那天晚上,父亲睡的很安稳,到第二天,病是差不多好了。在和父亲的闲谈中,梅女士也探出了她所担心的事件的真相。父亲带着几分愤愤的意味说:
“不过偶然感了时邪,大家都以为我快要死了。遇春居然想将将就就的把你接过去。嘿,这孩子倒会打算盘!我还要活几年呢!你这件事,我要好好儿的办一下。学生闹得那么凶,说不定遇春要吃亏呵;等他的场面再大一些,你再过去,我自然更放心哟。他倒说得好听;说是我老了,多病,早些办了你的事,就请我过去,他可以早晚照料。哈,跟了女儿去吃饭,我梅医生才不来啊!”
梅女士抿着嘴笑。她明白父亲的用意是想在她这题目上敲柳家一下竹杠,杂志上痛骂“买卖婚姻”的话立刻在她脑膜上掠过;但想起父亲这个心思正好助成了她的“缓兵计”,反倒有几分高兴了。她表示了“至少须等中学毕业后”的意思,便赶快找个借口退出父亲的面前。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坐在自己房里这样想着,梅女士微笑地拿起徐绮君留下的一份《每周评论》很热心地读。
还没看满一页,忽然前厅有些人声传来,直钻进了梅女士的耳朵。她丢下报纸,往外跑;却就在父亲卧室外的套间里看见了一个军装的风格清秀的少年,原来正是韦玉。他是来探望梅老医生的病,带便辞行。
“已经见过姨父了,明天我就要到泸州去。”
韦玉只匆忙地说了两句,便望着梅女士尽瞧,似乎眼睛里有些潮润了。
梅女士勉强笑着,装出主人的身分,让韦玉到前面书房里坐。这是个小小的厢房,往时曾为梅医生的诊室,后来又权充家塾的课堂,近来废置已久,虽然还收拾得干净,却已到处露着荒凉的景象。梅女士不愿有人来打搅着,急遽中便想起了这个地方。
十分钟后,梅女士才知道韦玉的团部要开拔到泸州去,也许有仗打;她又知道韦玉已经升一级,现在是中尉了。她凝眸看着韦玉慢吞吞地说,好些问句已经挤在她喉头专等有空隙就要出来。
“这是因为听说要打仗,团部里办文墨的人便有好几个辞职,所以我升了一级了。我自然不会打仗,可是想来倒也不怕。如果打死了,也很痛快。幸而不死,我希望身体会好起来。我想,应该振作一下精神;妹妹,你看我今天穿了军装了。不能做健全的人,就死罢!这是我最后的勇气,最后的希望。但十之八九是死;打败仗时还能逃跑么,像我这样……”
韦玉突然缩住了。虽然他觉得“命运”的铁掌早已紧紧地捏住他,但近来读的新书却下意识地阻止他脱口说出这个不名誉的老话。他的眼光软软地垂下去,然后又向房内一瞥。啊!依然是这样书房的风光。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了他的心:那时,他的父母尚存;那时,他在这个房里读书,正和梅女士同一书桌;那时,他们的游戏曾有多次是旧式的“拜堂”;也是在那时,两颗小心儿像胶漆般开始粘合了。现在,现在,两颗心儿也还是依旧,可是环境变了,他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威权,不得不割断十年来的绮腻心肠。他忍不住又要掉眼泪。
这些个感伤,梅女士都不曾分有;她先是耐心地等着韦玉说下去,而在觉得大概是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她的问句就来了:
“什么时候再回来呢?办文墨的人也要上火线么?泸州,该有十天的路程罢?起旱的时候总不会没有轿子罢?”
这一串问句把韦玉的思绪打转了方向。他微笑地看着梅女士,照例慢慢地回答:
“军队里的事说不定,到那边,也许不打仗;现在是谁也不知道。即使打仗,自然不用我上火线去,可是败下来时逃命,也得两条腿争气才好呀。我是,宁愿上前线去吃一枪!什么时候回来?那真是更加难说了。”
暂时的沉默。两个人只交换了几次眼光。然后韦玉又苦笑着加一句:
“所以这一次也许就是永别。我预祝妹妹将来平安快乐。”
梅女士也会意似地一笑,却随即很严肃地说:
“我盼望你们到了泸州就有仗打。我盼望你们胜利;我相信你们一定胜利。我相信你的事业就从此开场。那时候,那时候,就什么都不同了。我等待那时候的到来罢!”
又妩媚地笑了一笑,梅女士奋然站起来,像一个勇敢的妇人送别情人上战场。但是忽地想起另一件事,她向韦玉睃了一眼,低声问:
“下半年大概是未必回来了,那么,你那件事怎样?”
韦玉一面站起来拉直他的军衣,一面回答:
“我不回来,他们也没有办法,难道会送到泸州么?况且以后我未必一定在泸州。军队里的事谁料得到。”
斗然一阵风把两扇装玻璃的落地长窗引开了。外面是小小的院子,有几枝竹,和一个罩满了绿油油的苔藓的花坛;坛边立着两三个破旧的紫泥花盆,乱蓬蓬长着些野草。梅女士机械地走过去把长窗带上,回头对站在门框内正要出去的韦玉忍不住又笑了一笑,是心心相印的笑,慰安的笑,赞许的笑,也是希望的笑。
[book_title]三
暑假很快地过去了。
那一天傍晚刚下过雨,骤然凉爽了些。芭蕉叶上答答地滴着水珠。秋虫(俗以为就是蚯蚓)在梧桐树根的石头下幽然长鸣。梅女士弯了腰,正从一只竹箱里取出五十天来不曾触过手指的教科书和讲义。靠窗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女士;白夏布的衣裙却用了绿色的玻璃钮子,袜子是淡青色,皮鞋是黄的;略方的脸上有一对活泼的眼睛,眉毛不浓,弯弯地微带女性的特征,可是口辅边的两道曲线却具有男性样的可敬而又可畏的气势;黑而柔软的短头发从中间对分,很整齐地披在两边,掩住了半只耳朵。
这个女士就是梅女士的好友徐绮君。她手里拿一把纸扇轻轻地摇着,有时还对伛偻在竹箱上的梅女士搧两下。“你说我胖了些么?也许是。我还算快活,没有什么烦闷;
就不过有时候等候你的书和信真急死人。”
梅女士急促地说,手里翻着一叠油印的讲义。
“说起来真惭愧。我是逛了一暑假呢,也没看过整部的书。大哥时常说:读死书是没有用的,要知道怎样用眼睛去观察,用脑子去思想,才行。听了他的话,我就索性偷懒了;每天谈论,倒也容易过去。可是细想起来,他们学问有根底的人,自然可以不必再读死书;他们已经知道怎样用眼睛用脑子;我呢,那就不能一概而论!梅,你说对不对?”
“十二分的赞成!”
梅女士挺起腰来松一口气,用脚把竹箱推在墙根,就走到徐女士身边,靠了藤椅子的把手,细看徐女士那一头剪短的乌黑的头发。
“绮姊,重庆剪发的女子多么?”
“不多。大哥竭力主张我剪,我就剪了。母亲还说可惜,还说到成都来一定要惹人家笑话。真的,重庆比这里开通些,新些。”
徐绮君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仰起脸来看梅女士;
在眼光的拥抱中,徐女士笑了一笑,猛想起一件事。“刚才我来时看见一个男子。你们的春儿叫他‘姑爷’呢!
梅,他是你的未婚夫么?怎么总没听你说起过!”
梅女士的头动一下,似乎是承认,又像是否认。
“你常说的那位托尔斯泰主义者,韦——韦玉罢?就是他么?”
“不是!”
这样简单地回答了,梅女士疾转过脸向窗外瞧;她脑后的一对小小的圆发髻,在徐绮君眼前一晃,送过一阵玫瑰的清香。
“可是,绮姊,怎么你又来了呢?你的大哥不是要你到南京去读书么?”
梅女士又回过脸来说,声音微带些不自在的腔调。
“先有这个话。后来大哥知道这学期起益州也改新了;就说不转学也好。真的,梅,下半年学校里大改革了;新聘的几位教员是大哥的同学。”
于是谈话的方向转到学校这边了。两位女士很兴奋地抢先发表意见,把快要到来的学校生活的快乐预许给自己。小房间的糊着花纸的顶槅下,满堆着徐女士的高朗的笑音,和清晰的梅女士的软语。然后忽地又静寂了,两位女士嘴边带着笑影,互相对视。
“梅,你的表兄,韦——韦玉,还在成都么?”
徐女士带几分好奇的意味又回到那个半途掉落的题目。这一回,梅女士的答语却不是简单的两个字了;多半是刚才的愉快的想望已经鼓起了她的兴致,她竟把韦玉的身世说了个大概;虽然只是普通的几句话,但那种掩藏不来的关切的神气已经印进了徐女士的意识。
“那么,春儿嘴里的‘姑爷’又是谁呢?”
徐女士很爽直地再追进一句。
“这个,绮姊,这个,你将来会知道。我不及你那样有福气。我身上的事,难说!想起来要闷死人。我就是不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梅女士苦笑着说,从徐女士手里夺过纸扇来,用力地在胸前拍。
“哦!可是你也总得有些将来的计划才行!”
这样轻轻地暗示着,徐女士便也不再多问。黄昏的紫色已经在窗外的芭蕉叶间扩散开来,草虫的鸣声也逐渐繁密。两个又谈了一会儿,徐女士便告别去了。
梅女士惘然片刻以后,也就回复了常态。一个月前韦玉来辞行时在梅女士心灵上所起的幻想,早已破灭;他那边并没有战事,仍是平淡的书记生活。也曾通过三四回信,都不过是谈谈近状,互相问好而已;他们的共通的前途,并无开展的朕兆。所以徐绮君说的“也须有将来的计划”,在梅女士听来,简直是十分空疏迂远。有什么“将来的计划”可说呢?假使有了,就一定中用么?梅女士始终觉得空想将来是没有意思的。她还是主张她的“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学校又开学了。这是梅女士的“现在”。她用全身心去领受这“现在”。正如徐绮君所说,学校里平添出一番新气象来了。开学那天,拖长辫发的校长崔女士有几句激昂的演说:“从前我们推倒满清,男党员和女党员共同出力。男革命党放手枪掷炸弹,女革命党便私运手枪炸弹。现在要改造中华民国,也应该和推倒满清一样,男女一齐出力!现在有人喊‘女子解放’,可是我要说:女子不要人家来解放,女子会自己打出一条路来!”这些话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得梅女士的心十分痛快。几位新来的教员也陆续讲了些话,都是新鲜的,没有听过的,而且都像美酒似的叫人陶醉。
上课那天,梅女士怀了凛凛然的心情。国文教员是新来的,他发下的讲义就是“新”字排行杂志里的白话文。历史教员也是新的,他空手上讲台,大谈其“社会的进化”和“人的发见”。这一切,梅女士都用了十二分的热心去听去读。
在两星期以内,学校翻了个身似的变过来了。学生会已经成立,常常开会。新剧团和油印的什么周刊也在筹备了。看小说已不算犯校规。而且国文教员还讲小说。一种异样的紧张的空气布满了全校了。
最后来了“剪发运动”,那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
剪发的空气早已在流动,那一天却突然成为事实。几个在学生会里最活动的人首先剪了。她们又抢着来剪别人的。梅女士的一对小圆髻也便是这样剪掉了。徐绮君在笑声中替梅女士把头发修齐,也从正中分开,披在两边。
正如什么野蛮民族神话所说的头发是人们的幸福的代表,梅女士也从头发上惹起了意料不到的烦恼。
那晚上父亲看见了,倒不过皱一下眉头,说她“太胡闹”;经梅女士略略剖辩解释以后,父亲也就没有气了,还说“女儿变成儿子,原是好事;只可惜毕竟代不来儿子”。但是两三天以后,这位老医生的态度变了。他的谈话往往一转就转到了梅女士的短头发;什么男女不分,惹人家笑话一类的话,便夹在他的哓哓不休的教训中。梅女士只好低了头笑。父亲的嘴碎,她很了解。更使她烦恼的是街上的恶少。每天上学和回家,总有些轻薄少年跟住她。在先还不过远远地喊:“看剪发的女学生哟!”后来却竟连极猥亵的话也都掷过来了。城里的确很少剪发的女子。梅女士的剪发同学又都是住宿生,不常在街上跑;因此好奇的眼光和轻薄的口舌便集中在每天要在街头彳亍两次的梅女士身上。像卫队似的,梅女士前后左右总有四五个涎脸饧眼的恶少。全城都知道有一个剪发的十分耀眼的“梅小姐”,每天吸引着若干男子在某某街角等候她。
这种风声引起了柳遇春和梅老医生的极度的不安。两个人经过了协商以后,一天晚上,梅老医生便对女儿突然提出了以下的话:
“今年冬天到底想把你的事先来办了。日子不多,你不用再去上学了。”
梅女士愕然一惊。她看着父亲的脸,迟疑地说:
“要到明年暑假才毕业呢。爹不是允许过极早须等毕业后么?”
“这是从前的话。究竟毕业不毕业还不是一样。你哥哥是美国大学毕业生,名目倒好听,家里得过他的半分好处么?”
梅老医生又恨恨地诅咒儿子了。很像是破产的人诅咒那些欠他陈债而硬不肯认帐的暴发户。
“哥哥的行为,自然不好;但父母替子女读书,原只望他们成立,并不是放债。”
梅女士忍不住应用出最近听来的新思想来了。
“哼!等你自己做了长辈的时候再说罢!现在——好,你进学校也有六七年了,明天就不用再到学校里去!”
“希望爹记得从前允许我的话!”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了。你不要学你哥哥的样,叫你爹生气。”
“爹说过的话怎样又不算数了?只要一年!况且爹也说过要等柳家的场面再好些然后办我的事,怎么爹又变卦了?上海和汉口抵制日货更凶了,城里也闹得利害;爹怎样不仔细想想?”
梅老医生的脸色显得踌躇了。终于他表示了让步似的说:
“嫁这件事,本来日子也没定,我这里毫没有准备呢。那就搁下来以后再说。只是,学校里再不准去了!外边人的说话太难听。”
“有什么话呢?”
“你自己不知道?都是你那撮七分像尼姑的头发惹出来的事呵!”
梅女士忍不住笑了。根本的原因是这个么?她抓到了攻击的焦点了。她委宛地解释“流言”之无聊,她又说只要在校寄宿,不是天天在街上跑,那些讨厌的谰言自然会消灭。梅老医生沉吟半晌之后,竟答应了女儿的要求。
梅女士忽而改为寄宿生的原因,被徐绮君知道了时,就很在梅女士跟前煽动着。她对梅女士提出两项忠告:一定的目标和将来的准备。她极力批评梅女士的“现在主义”近乎“得过且过”。梅女士的回答只是微笑。说到目标,半年前还是有的,近来却愈觉得不像了;她现在感觉得韦玉那种“无抵抗主义”只是弱者自慰的麻醉药。自然她还敬重他的诚实的品格,也可以说还在爱他,但是这所谓爱,已经只可说是最高度的同情心罢了。在韦玉最近的来信里,充满着消极颓唐,很使梅女士不快。她认定自己的“初恋”不得不在含苞时期就僵死。同时她想起将来要嫁给柳遇春便心头作恶,然而这也并非为了“失恋”,这是那种被征服,做俘虏的感想,在她感情上筑起了憎恶的高障。她自始就看出柳遇春不是能够尊重她,能够为了她而爱她;这又使得她对于韦玉有一种超于恋爱的知己之感。
在这样的复杂心情之下,梅女士简直说不出什么是她的目标。因而也谈不上什么“将来的准备”。她只能谨慎地对付着“现在”。
学校里的活泼气象也使梅女士无暇空想,而且日子也过得很快。双十节快到了,学校里要演剧。脚本早已选定了《娜拉》,但是没有人肯担任中间的那个重要女角林敦夫人。直到前三天,新剧组里的女学生们还在互相推诿。梅女士本没加入新剧组,此时却忍不住在旁边说:
“老张,你向来顶热心演剧,怎样现在因为不情愿做林敦夫人,就宁可牺牲了上台的权利?还不是演剧,有什么要紧?”
“别的都干,就不做林敦夫人!她是恋爱了人又反悔,做了寡妇又再嫁!”
张女士愤愤地说,把一张嘴撅得很高。
“那么,你是反对林敦夫人的行为了。我却觉得全剧中就是林敦夫人最好!她是不受恋爱支配的女子。她第一次抛开了柯士达去和林敦结婚,就因为林敦有钱,可以养活她的母亲和妹妹,她是为了母亲和妹妹的缘故牺牲了自己。她第二次再嫁给柯士达,又是为了要救娜拉。她就是这样一个勇敢而有决断的人!”
“既然你赞成她,就请你去做!”
张女士很恶意地逼紧一句。旁观者拍手叫好。梅女士坦然一笑,并没否认。事情就此决定,梅女士担任了林敦夫人,将双十节的演剧敷衍过去。
借这机会,梅女士对于《娜拉》一剧有了深彻的研究。她本来是崇拜娜拉的,但现在却觉得娜拉也很平常;发见了丈夫只将她当作“玩物”因而决心要舍去,这也算得是神奇么?她又觉得娜拉所有的,还不过是几千年来女子的心;当一切路都走不通的时候,娜拉曾经想靠自己的女性美去讨点便宜,她装出许多柔情蜜意的举动,打算向蓝医生秘密借钱,但当她的逗情的游戏将要变成严重的事件,她又退缩了,她全心灵地意识到自己是“女性”,虽然为了救人,还是不能将“性”作为交换条件。反之,林敦夫人却截然不同;她两次为了别人将“性”作为交换条件,毫不感到困难,她是忘记了自己是“女性”的女人!
这种意见,在梅女士心里生了根,又渐渐地成长着,影响了她的处世的方针。她渐渐地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看为不甚重要,她准备献身给更伟大的前程,虽然此所谓伟大的前程的轮廓,也还是模糊得很。
寒假快到的时候,韦玉突然来了。他的团部忽又开回成都,驻扎在城外青羊宫。这位青年竟已苍老了许多,神色也更见忧悒。她嗫嚅地说起自己之不得不结婚,声调里充满着惟恐梅女士要生气的惶恐。
“虽然我不相信命运,但好像早已命定是不得不如此。”
听了韦玉的陈述后,梅女士很旷达地说,又笑了一笑。
“那么,妹妹,你的事呢?”
“我?也打算等待命运的吩咐了。请你安心罢!”
只给了这样简单含糊的回答,梅女士的谈话便转换了方向。她问泸州的风景,又讲起自己学校里的事。她的扮演出来的愉快,很使韦玉感得异样;他惘然看着梅女士的笑靥,心里想:这已不是从前的她了;这个新的她,渐渐成为难以了解。
梅女士方面的感想却正相反。她知道懦弱的韦玉心理上的矛盾。对于这种太善良的矛盾心理,她现在颇有勇气讪笑他,可是不知怎地却引起了无名的惆怅。韦玉走后,她就回到自己寝室里闷闷地躺下了。她恍惚听得同学们在窗外谈笑,隐约是指着刚才来的男客;她又看见韦玉的可怜的瘦脸痴痴地怅望;她看见韦玉穿了新郎的衣服,她又看见自己被许多人拉扯着。
“呀,你躲在房里干什么?”
徐绮君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寞。梅女士睁开眼来看一下,又闭上了:断断续续的幻象依旧在她那闭合的眼睛内移过,恍惚是从结婚的礼堂被引到新房里,许多看热闹的攒动的人头,相识者和不相识者,都带着一付“可惜了”的面相,最后是柳遇春像一匹恶兽扑到她身上……她蓦地发抖了,幻象立刻消散,却清清楚楚感得自身被压在一个暖烘烘的肉体下,猛睁开眼来,她看见胸前的人身原来是徐绮君女士,正嘻开了嘴暗笑。
“我想来,你是在白天做梦了!”
徐女士笑着说,眼光却颇严肃;看见梅女士红了脸,侧过头去,没有回答,她又钉住问:
“客人去了罢?事情怎样,不先来报告你姊姊,却躲在床里出神,应该受罚!怎么?赶快从头招供罢!”
“事情?很简单。韦玉是回来结婚了。一切都照着向来的安排,很合理的,好好儿的,毫没有什么意外。”
似乎是谈着别人的事,梅女士的口吻意外地见得安详。
“那么,你,你打算怎样?”
“自然也打算依着向来的安排,也没有意外。”
“你这,就是说,准备嫁姓柳的了?”
回答是淡淡地一笑。
徐绮君挺起身来,在床沿坐下,瞧着梅女士叹一口气。这叹声是愤愤的,同时又是惋惜的。所以梅女士觉得不能不申说一两句了:
“我觉得没有理由不嫁——”
“但是你也没有理由嫁他!况且你不是说过你不爱他么?”
徐绮君怒声切断了梅女士的说话,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梅女士的脸,似乎等待最后的答复。
“你以为一个女子和不爱的人结婚便是不可恕的罪恶么?结了婚不能再离异么?你承认‘从一而终’的旧贞操观念么?”
梅女士的神情还是很安详;但当她看见徐女士极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稍稍兴奋了,她急促地接着说:
“请你不要怀疑我是贪图人家有钱!老实对你说罢,绮姊,我的父亲的目的是钱,人家也是利用钱来诱胁他。我可以谅解父亲的苦衷,但是不能宽恕那依仗着金钱势力的那个人!我要给他‘人财两失’,我要给他一个教训!你以为嫁了过去便是自入牢笼,我却不怕!我要进牢笼里去看一下,然后再打出来!”
“哦那个,你倒想得好,只怕事实上不成功罢!况且,太牺牲了个人的自由意志。想不到你变做了古时候的孝女——卖身救父的孝女!”
“或许我还不能打破传统的父女关系,但是我相信我的行动真真是根据着我的自由意志!”
梅女士很有把握地说,从床上跳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不赞成因为什么目的而牺牲了恋爱。”
“没有恋爱被我牺牲!”
听了这句意外的回答,徐女士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着梅女士的紧闭的小嘴唇和发光的美目,迟疑地说:
“刚才——来的——那个人——我替他难过!”
梅女士冁然笑了。她走到徐绮君跟前,抓住了她的手,又笑着轻声说:
“不是我已经说过的么?他回来准备结婚。他是无抵抗主义者,他早就决定服从命运,也劝我服从命运。”
暂时的沉默,两位女士对看了几分钟。然后徐女士很郑重地说:
“梅,你得留心你自己的计划也变成了无抵抗主义。你不要太看轻那个牢笼。如果姓韦的果真爱你,而你也爱他,那么,你应该拔出他的无抵抗主义,你们共同找一条活路。你不应该坐视他沉沦到无抵抗的自杀的陷坑!”
这几句话的恳切的调子很使梅女士感动;她沉吟着还没作答,一个同学跑进来了,谈话不能再继续。
这个问题的第二次辩论到晚上睡后便又开始。比较亲密的一对一对的女学生大都是同一个床睡觉,梅女士和徐女士也不是例外。在黑暗的掩蔽下,两位女士的谈话更加自由而胆大了。梅女士渐渐地把以往的曲折都说了出来,所以徐女士也不得不这样承认:
“据你说,韦玉反把失恋当作愉快了。不,也不能算是失恋。奇怪得很。不过,假使他看见你当真嫁了姓柳的,心里不难过么?”
梅女士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这样懦弱的执性人,叫人家看着气闷!但也是这种人常常会演悲剧,譬如自杀,梅,你得留心,不要无形中害了一条性命。”
徐女士很随便地推论着,同时用手抚摸梅女士的面孔。她忽然格格地笑起来,将嘴巴凑在梅女士的耳朵边,低声问:
“如果此刻睡在你身边的不是我,却是那个姓柳的,你怎么办呢?你怎么能够不做俘虏?”
“怎么办?到那时再定。”
“到那时,可不容你做主,你已经失了自由!”
“到那时我一定要做主。我不相信我就对付不了一个俗物。”
“但是俗物有时很会强暴呢!”
“总有法子使他不敢强暴。况且,只要他肯就我的范围,服从我的条件,就让他达到了目的,有什么要紧?旧贞操观念我们是早已打破的了,可不是?”
徐女士嘘一口气,不作声;她料不到她的女伴会有这样的居心,她觉得这样的见解不能赞同,但又想不出适当的回驳。少停,她转过话头来含着讥讽的意义问道:
“你的范围,你的条件,也是到那时再定罢?”
“也许。但原则是现在就可以定下的:要使他做我的俘虏!”
一面说着,梅女士抄出臂膊来拥抱了徐女士,很轻松地笑起来。
“倒不料你是个只问目的不拘手段的大野心家,女英雄。”
话刚出口,徐女士突然狂笑着喘不过气来;她的最怕人触着的腋下已经被梅女士攻进了半只手。于是笑声和扭拒代替了低低的耳语,散放在寂静的四个榻位的小室里。虽说是四个榻位,照例有两个是空的;另一个床上的两位同衾者,此时正在絮语,便也笑着高声喊道:
“爱人们,静些哪!免得舍监来干涉!”
徐女士挣扎着驱走了攻进来的半只手,翻过身去,很警戒地缩紧了两条臂膊,嘴里说“不要再惹我”,就装起鼾声来;一会儿,果真睡着了。杂乱的思绪却包围了梅女士,久久不能成眠。
韦玉的将来怎样?会不会演悲剧?这个由徐女士新提出的问题,渐渐地很固执地重压在梅女士的心灵上了。独自静坐看书的时候,她常常看见韦玉的瘦削苍白的面颊,温和的疑问似的眼睛,从字缝里浮出来。她很惊讶着自己的忽然变为神经质,然而无法解除灵魂上的重压。她仔细温理从最初以至现在韦玉对于她的态度,她又回忆到他们俩丱角时代同在家塾中读书的琐事,她承认,透骨的爱早已把他们俩胶结成一体,但现在,韦玉好像是临阵脱逃了!好像是一个不愿战的兵士用自杀来消极抵制了!自然韦玉这种行为的动机是要顾全她的“幸福”,却也因此而更使梅女士感得了良心上的责任。在苦闷的包围中,她恨着韦玉了;她终于写了封信去,像严父申斥没出息的儿子一般愤愤地批评了韦玉的意见的不当。
回答是一次伤心的会晤。韦玉颤着声浪替自己辩护,替梅女士的将来祈福;他反复说,只要梅女士心里有他,便是他最满意的了。“自杀”的话,他极端否认;但是也接连好几次提起了他的肺病。
那天散课后,梅女士喟然对徐绮君说:
“如果我所经验的就是‘恋爱的苦恼’,那么,苦恼的原因还不是有人阻止我们的爱,而是我们没有方法实现我们的爱;韦玉这个人,我不知道怎样批评他才好;有时我恨他,却又可怜他,爱他,敬重他。最能使女子痛苦的,也许就是他那样的人罢!他说有肺病,我想他还是早些死了倒好!”
她又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忽然掉落两滴眼泪。为了这件事掉眼泪,在她是第一次,所以徐绮君女士也觉得意外。但梅女士仰起头来时,却又笑了。她挽着徐女士的臂膊一直跑到操场上看打球。
接着又是考试来了。延长到两个星期。国文考试后,梅女士抽空回家去,方才知道韦玉在结婚那天忽然吐起血来,已经躺了三天了。据小丫头春儿说,昏迷中的韦玉曾经唤过梅女士的名儿。
梅女士心里一跳,想起了徐绮君的预言。她打算去探视一下,但再三考虑以后,仍旧回学校去,勉强挨过了考试。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女士,商量着办法,可是得不到结论。
短促的寒假在极深闷的空气中过去了。徐绮君的不回家,使得梅女士稍慰寂寥,然而韦玉方面的消息总叫她悒悒不乐。结婚后的韦玉把性情都变了;每天除机械似的办公而外,便瞪直了眼睛坐着或是躺下,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和他说话,一定得不到回答,有时还要惹起他的暴躁。他的饮食一天一天减少,他的脸上透着青灰色;眼睛里失去了温和的笑意,变成死一般的滞钝和忧悒。他时常在寒风里,在雪意的冻雨里,出神地站着;冷了不加衣服,热了他亦不脱。他是在慢性地自杀。
他常常闭了门写一些什么,但写完后苦笑了几声,便都撕碎烧了。
这些情形,由第三者以“谈助”的形式陆陆续续传到了梅女士的耳朵时,她便有半天的惘然若失,什么书都看不下。她也曾找机会和韦玉晤见,将这些情形问他,可是韦玉都否认了,说是好事者过甚其词的造谣。
春季开学后,“新思潮”更激烈地在各学校中泱荡着,并且反映到社会上的实生活里来了。胡博士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口号,应时而起地成为流行语。梅女士觉得韦玉也是中了“主义”的毒,无抵抗主义的毒。然而当她想把自身这件事当作问题来研究时,她又迷失在矛盾的巨浸里了。她不知道转向哪一方面好。她归咎于自己的知识不足。她更加热烈地想吞进所有的新思想,她决定不再让那个实际问题来扰乱她的心坎。
新的书报现在是到处皆是了。个人主义,人道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各色各样互相冲突的思想,往往同见于一本杂志里,同样地被热心鼓吹。梅女士也是毫无歧视地一体接受。抨击传统思想的文字,给她以快感,主张个人权利的文字也使她兴奋,而描写未来社会幸福的预约券又使她十分陶醉。在这些白热的新思想的洪流下,她渐渐地减轻了对于韦玉的忧虑,也忘记了自身的未了的问题。
这样在架空的理想中经过了几个月,终于凶恶的现实又来叩打梅女士的生活的门了。父亲告诉她,嫁期已定在九月间。
到底来了呵!梅女士毫不吃惊。应付的方法,她是早已想好了的;她很愿意让父亲借此机会卸清了积年的债务,她并且自信有法子降伏那个市侩。可是,可是,另一方面的新的顾虑曾有一时稍稍动摇了她的主张。在这一点上,徐绮君女士的活泼的推论很是耸听。
“我始终不赞成你的办法。从你自身方面说,你这个近乎开自己玩笑的冒险,实在是不必要;从你有关系的方面说,你也许会闹出事来呢!你忘记了那个无抵抗主义者么?他不是很颓丧,类乎慢性的自杀么?这就证明了他实在不能忘情于你。所以你的出嫁恐怕就是他的死刑了!你承认是爱他,然而实在就是你害死了他!”
倚在操场角的一株柳树旁,徐女士冷冷地说,眼光射在梅女士的脸上。
“但是他早已在慢性的自杀了。他执意要这么干呵。”
梅女士勉强申辩着,同时也叹了一口气。她惘然凝视空中,恨恨地又加一句:
“我满心要做一些有益于人的事,然而结果相反;难道我就是那样一个有害无益的怪物么!”
人生的责任的自觉,像闪电似的震撼着梅女士的全心灵。她突然抱住了徐女士,把头倚在她肩上,很伤心地哭了。但是她的刚果的本性随即在悲哀中反射出来,她截断了徐女士的低声的劝慰,抬起头来说:
“那一方面,看来是无法补救了,我决定先替父亲还了债!”
“这,你就是说,还是打算进牢笼去冒一下险?”
徐女士不大相信似的问。
“是的,这是最后的决定了。牢笼有好几等,柳条的牢笼,我就不怕!这些讨厌的事,不要再谈了。绮姊,你讲讲你毕业后的计划罢!”
梅女士回复了轻快的常态,把谈话转了方向。她们俩的毕业就在目前,徐女士自然还要读书的,她现在踌躇不决的,就是毕业后进什么学校。
“我么?也没有多大的计划。大哥要我到北京去,说是北京大学就要开放女禁了。母亲的意思是嫌北京太远,虽然大哥在那边,可是明年他也毕业了。或者要到南京去。南京有几个亲戚。但是南京没有好学校。你说究竟什么地方好?”
徐女士慢慢地说,伸手攀一根柳条来折断了,露出极为难的神气。
“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不是四川。”
梅女士直捷地回答。一种新的感触却在她心头掠过;她觉得像徐绮君那样环境顺利的人,也还有许多的徘徊瞻望;在她面前放着好几条光明的路,她还要挑选一条最好的,一心只想把生活安排得最近于理想,这和只有一条荆棘满布的路可走的人们比较起来,相差真是太远了。梅女士这样想着,鼻子里便发酸,刚才的坚决气概,不知不觉萎落了很多。她苦笑着又加一句:
“只是我们再要像现在一样早晚聚首恐怕再不能了!”
“暑假时我一定回四川来看你。”
徐女士很诚意地安慰着;似乎她已经在北京或是南京的什么学校里了。
梅女士看了她的女伴一眼,抿着嘴笑。
那天晚上,梅女士想了好久。她悬想到九月间的不可避免的把戏会怎样扮演过去,想到以后怎样脱身,用什么借口脱身,并且脱身了以后又怎样生活;她愈想愈觉得渺茫,没有把握。可以供她推测的材料太少了,她没有法子造成结论。最后是“将来再说”这法宝,把所有的空想推翻,她的嘴角上浮出个自信的什么都不怕的冷笑,就睡着了。
[book_title]四(1)
最近这三天,梅女士简直像是在做梦。直到婚礼的前夕,她是很勇敢,很镇定;她想好了许多临时对付的法门。但当最后一幕揭开来时,她像一个初次上台的戏子似的慌了手脚,她的预定计划——她的理想,竟陷于全部的失败。
结婚礼堂上的空气已经使她窒息,使她感得自己的孤独无助,可是新房中的空气更使她失掉了自身的存在,她变为一件东西。她的聪明机警,她的操纵手段,——一切她想来头头是道的,到那时全都失了作用。
在先她的主张是:只要对方能就范围,便依他如何如何也都不要紧。因此她很准备了些“条件”。但后来读了《新青年》上一篇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她的主张又变了。处女的自尊心,很顽强地占领了她,使她觉得不能随随便便将那一件事给与可憎的人。韦玉的可怜的境况又促成了她的新决定。在“佳期”前两天,她秘密地给韦玉一封信,什么话都没有,只抄着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时她自己也不很明白她这转变,究竟是为了韦玉的缘故呢,还是为了自己的“洁癖”,但不肯让那个市侩太占了便宜这一念,也是个强有力的动机。
然而,终于失败了!说不明白的沮丧,郁怒,内疚的,混杂而迷惘的心情说。又称“五德转移”。《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邹衍,在梦一样的嫁后第三天包围了她。
秋风撼动玻璃窗作响,天色很是阴暗,梅女士在窗前看了一会,又去靠在红木的杨妃榻上;冷而硬的木质抵住了她的疲倦软绵的身体,使她感得意外的不舒服。她又站起来,皱着眉头,惘然走到床前便躺了下去,可是那温厚的锦褥也像变了质,顶着她的腰肢和臀部,只给了她一些酸疼,她想要再坐起来,但头脑中猛来了一阵晕眩,于是又颓然落在枕上。
“什么道理竟这样的浑身乏力呀!”
梅女士下意识地想着。这异样的困倦,也是新的现象,这也增加了她的悒闷。三天来她的生活,很可以说是战斗的生活;她时时在警戒。每到了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更其是无理由地惊怯。实在这也不是恐怖哲学观点受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而形成。经过实际斗争,开,而是嫌恶,是见了灰色毛虫一类的东西时所起的不快。虽然她明知这样的神经质是可笑的,她深恨自己的脆弱,她早已承认了自己的最初理想只是不更事的空想;虽然她在第一夜被逼得不能转身时就已经起了这样的感念:“总算是徐绮君的预料不差,但何尝不是自己临时改变了主张以至进退失据?不信将来竟不能补救。”那时的她,形式上是失败了,意气却何等豪迈。然而三天过去了,所谓补救,还不是空的,只有她的脆弱,她的理智与情欲的矛盾,充分地暴露了出来;现在连自慰的豪气也消沉了,只有惊怯,沮丧,郁怒,内疚,混成了烦闷的一片。
不愿回忆而又时时在回忆的那一段事又闯入她的意识了。是照例的“闹房”人散以后,她怀着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心情,钻进了被窝就向里侧卧;她的预定的策略是无论如何不理睬;可是,可是当一个热烘烘的强壮的身体从背后来拥抱她时,她忍不住心跳了,随后是使她的颈脖子感得麻痒的一阵密吻,同时有一只手抚摸到她胸前,她觉得自己的乳峰被抓住了,她开始想挣扎,但是对方的旋风一样敏捷的动作使她完全成了无抵抗,在热闷的迷眩中她被压着揉着,并且昏晕了。大概她也曾锐声叫罢。可是中什么用?只成为第二天人们谈笑的资料。
在先她以为总有许多话,许多恳求,她料不到竟是这样的袭击。这很伤害她的自尊心,但也逼她承认了自己的空想无经验,所以失败是当然。自从这一次后,她便抱着“由他怎么罢”的态度,她不打算再作无效果的挣扎,实在她也不能了。
梅女士懒洋洋地又爬起来,走到靠窗的桌子边,下意识地抽开了一只抽屉。这里满满的都是柳遇春的什物,梅女士随手翻着,却在几本账簿下面发见了一个纸包。她拿起来揣捏了一下意识的一种形式,是社会存在的反映,并反作用于社会存在。,正想撩开。忽在大衣镜中看见房门口的软帘一动,露出柳遇春的含笑的圆胖的面孔。
瞥见梅女士手里的纸包,柳遇春的脸色便沉下来了。他抢上一步,站在梅女士的对面,伸手想攫过那纸包来;但又缩住了手,只冷冷地说:
“不要乱翻我的东西。这里都是重要帐单哪!”
一团热力从梅女士心里冲上来,立刻熏红了她的双颊。她的眼光盯在柳遇春脸上,给了个锋利的回答:
“并没‘乱’翻‘你’的东西!你这嘴脸给谁看哟!”
接着她又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纸包用力掷在桌子上;可是倏地又拿了起来,一面撕碎那包皮纸,一面更倔强地说:
“既然说是‘乱翻’了你的东西,我就翻一下。”
柳遇春忍不住不再抢夺了,梅女士却很伶俐地躲到了房间,中央的小方桌的那一面去。纸包打开了,原来是两张时髦女子的照相。梅女士绕着方桌子走,躲避柳遇春的追袭,高擎了这两张照片,似嗔非嗔地格格地笑首。
“不许撕破!”
柳遇春喘息地说。估量到未必能够夺回来,现在他站住了;他隔着方桌子很注意地伺察梅女士的动作,浓眉毛上泛出了威严的棱角。
没有回响。梅女士把两张照片并排着又看了一眼,便在狞笑中蓦地掷在柳遇春脸上。却又冷冷地加了一句:
“希罕!请我撕,我也不高兴呢!”
柳遇春的紧张的脸上回来了一个胜利的微笑。他郑重地拾起那两张照片,眯细了眼睛瞧着。梅女士昂然走到梳妆台前的椅子里坐了,对镜子掠头发;不屑的微笑依然在她的嘴角边荡漾,但是有一种嗅到了腐烂的物品似的窒息的恶味从她心头渐渐地胀起来了。
“你说,两个中间,哪一个好看些?”
把头转向梅女士这方,柳遇春涎着脸说。
梅女士慢慢梳理她的头发,好像没有听见这句问话,柳遇春讪讪地干笑了一声,便跑到梅女士背后,看定了镜子里的梅女士的面孔,固执地而且顽皮地问:
“哪一个好看些?你说!”
梅女士猛然站起来,丢下木梳。转身对柳遇春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脸色变白了,但眼球内却充满了血。柳遇春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张开臂膊,作出拥抱的姿势来;梅女士本能地将上身往后一仰,突又弹过来似的向前冲击;拍!柳遇春受着了很结实的一下,他的油光的胖脸儿上立刻起了些红痕。
“鬼!怪物!”
梅女士从齿缝中怒骂着,同时像风一般从柳遇春旁边掠过,跑到房门前站住,凛然挺直了身体,轻轻地喘息着。胀塞在她胸间的那一股窒息的恶味,现在变成了熊熊的炽炭,使她的胸脯不由自主地发颤,使她看出来眼前的一切物件都有一个晕圈。
“好意问你,你倒生起气来?”
柳遇春转过身来,圆睁了眼睛说,他的浓眉毛中隐隐露出凶悍的气色;但这并不能慑伏梅女士,反而更引起她的怒焰。她锐声地回答:
“哼!问你的酒肉朋友去罢!竟来和我噜嗦么?认认清楚!
狗,怪物!”
柳遇春却意外地冷笑了。很轻蔑地将头一晃,他撅着嘴唇说:
“早就认清楚了。估量我是不知道么?我是捏着鼻子……”
“知道了什么?”
梅女士切断了柳遇春的话;她的长眉毛倏地一跳,她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也带了几分颤抖。
“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你非得解释个清楚不行!”
柳遇春又狡狯地笑了一声,眼光在梅女士脸上打了个回旋。慢慢地站起来,却又坐下,手指弹着那两张照片,闪烁地说:
“你,为什么剪了头发?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在别人嘴里叫?为什么,他,生病的时候,口口声声叫唤你?嘿,什么事情瞒得了我!不过,大家是老亲,你的老子近来又落薄,我只好不计较。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让你自己醒悟,不料你娇养惯了,鼻子朝天,那样的骄傲!无端的就要吃醋!照片,是两个土娼;嫖,赌,是我的消遣,娘老子也管不了,你,你打算怎样?”
梅女士的脸色全变了。她的耳管里轰轰地响起来,又有些黑星在她眼前跳。柳遇春的后半段话语,便像是隔了墙壁传过来似的,梅女士只听了个大概。在薄绸衫子下的她的胸部很剧烈地起伏着。她闭了眼睛,用力咬自己的嘴唇。这像是在神经上刺她一针,她蓦地清醒过来。她睁大了眼睛,坚决地看着柳遇春说:
“好!既然你提起这个话,我们就谈谈。我素来讨厌你,我简直恨你!你的鬼八卦迷住了我的父亲,你居然达到了目的,你以为我永远是你的东西么?不,不,不!你又拉扯到韦玉。不差,我们感情很好,但是我们的行为是光明的!人家不像你那样无耻卑劣!”
梅女士的眼光突然一沉,顿住了话头;她感触到一个意思,但仓卒中找不到适当的字句来表白。房里突然意外地静寂,似乎可以听得各人心的跳声。柳遇春愕然瞪视着,额上透出大粒的汗珠来。梅女士的胆大宣言,他是不料的;他踌躇着怎样应付。梅女士走前一步,又掷过了铅块似的几句话来:
“你能够证明我有什么暧昧的行为,你尽管提出离婚来;不然,我请你当众伏罪,承认我的自由权,我的人格独立!”
暂时没有回答。四只敌意的眼睛对看着。因为是兴奋,梅女士颊上现在又耀着娇艳的红光。而况她的胸部的曲线又是颤动得那样美妙,柳遇春禁不住心荡了,他突然得了个主意,满脸堆出笑来柔声说:
“我并没说你有过不规矩的事,何必这么着急呀。我不是书呆子。女人有过不规矩的事,是瞒我不了的。你,第一夜,是那么样,我就明白你是个好姑娘。”
梅女士打了个寒噤。同时她的脸更加红了。
“我是一点疑心也没有,你也不要多心。刚才的事,大家都有点不对。算了,铺子里还有事等着我去办呢。”
又干笑了一声,并没等待回答,柳遇春就匆匆地跑走了。梅女士向房外怒睃了一眼,慢慢地走到窗前坐下,捧着头沉思。断续杂乱的过去和现在像泡沫似的在她发胀的脑子里翻腾。她的思想不能集中。对于刚才的争闹,她是毫无后悔,也无所谓痛苦;他们之不免于争闹,本在她的意料中。然而有一点却是她所不料的:柳遇春竟还是那样的凶悍阴沉。她从前很看轻这“柳条的牢笼”,现在却觉得这“柳条”是坚韧的棘梗,须得用心去对付。她杂乱地想着,脸上布满了阴云。专伺候她的胖子女仆轻轻地踅进房里来了。梅女士抬眼看了一下,觉得那女仆的脸上带着不尴不尬的笑容。呵!这肥猪!她来干什么?侦探动静?焦躁突又爬满了梅女士全身。方桌子上还躺着那两张土娼的照片,胖女仆慢慢地走过去,似乎想收拾起来,蓦地梅女士的威严的声音喝住了她:
“李嫂!少爷到铺子里去了么?”
胖女仆似乎一怔,缩回手,看着梅女士的脸回答:
“刚才看见他出门去,也许是到铺子里罢。”
“你去找他来!我忘记了几句要紧话。马上就去!”
胖女仆用半个脸微微地笑,就转身走了。梅女士站起来踱了几步,拿起那两张照片藏在身边。又沉吟了一会儿,便悄悄地离开了三天来视为牢笼的这个房子。
梅女士特地绕远路到了自己的老家里。时间将近午,梅老医生正在那里看报纸。女儿的突然回来,颇使他惊愕。梅女士却很安详地说明了吵闹的经过,又取出那两张照片搁在父亲膝头,郑重地接着说:
“韦玉是表哥。从小在我们家读书,我和他亲热些,算什么希奇。他就那样的胡说八道!他自己嫖土娼,我看见了照片,并没说半个字,他倒反咬一口。他还说是为了老亲的关系,又可怜着爹近来落薄,所以只好不计较呢!”
梅医生皱了眉,没有说话,他看那两张照片,又望了女儿一眼,忿然将手里的报纸摔在地下,出奇地说:
“真是昏天黑地的世界!什么龟儿子的潮还在放野火哪!”
梅女士看地下的报纸,原来是自己订阅的一份周刊《学生潮》,她明白父亲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语的意味了。她偷偷地睃了父亲一眼,忍不住抿着嘴笑。
“可是你跑回来干什么呢?”
像是醒过来似的,梅老医生又加一句。
“我不愿意回柳家去,我不愿意和他同住。我伺候你老人家。”
这几句话是说得那样坚决而又轻松,梅老医生惊异地挺了一下眉毛,干笑起来;他说:
“又是笑话!遇春即使荒唐,你可以在娘老子家里过一世么?”
“现在是伺候你。将来我可以去教书,我可以去做尼姑。”
梅老医生闭了眼很不相信似的摇头。女儿是他宠惯了的,并且女儿所说柳遇春公然自称是可怜他落薄这句话,也使他十分不快,而况又有两张真凭实据的照片,他觉得不能不公平地办一下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说:
“我真想倒活转去再做小孩子了。你们青年人真快活,只知道任性使气。你既然来了,过几天再回去也好。”
梅女士回到了睽违三天的自己的房里,觉得一切都是异样地亲热。好像是久别重逢,她靠在窗前的梨木小方桌上,把那个小洋囝囝,那黑洋人大肚皮时辰钟,那两枝孔雀羽,一一拿过来仔细看过,然后端端正正放在原地方。她又去检查她的杂志有没有被老鼠咬。末了,她很满意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下午,柳遇春果然来了。梅女士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见他。可是侧着耳朵静听他和梅老医生的谈话。她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一些字;她猜想,她有些惶惑了。后来,忽然有人叩房门,却是父亲。
“遇春太没规矩,竟当面讥诮起我来了!好,你住在这里,看他有什么办法!”
梅老医生怒气冲冲说。他是完全站在女儿这边了。梅女士想来很好玩,愈加觉得她的小房间比什么地方都舒服些。
然而晚上,那煤油灯的昏黄的光圈,却使她感得凄清。窗外小院子里的秋虫唧唧地悲鸣。半个月亮的寒光落在窗纱上,印出些鬼蜮一样的树影。梅女士披开一张《学生潮》,尽管出神。忽然她的思想转到了那两张土娼的照片。她想:柳遇春此刻大概在那两个土娼那里作乐罢?说不定他还要对土娼们讲起“新婚的夫人”。于是梅女士心头又感得腐朽的窒息的恶味,她恍惚觉得自己被剥得赤裸裸地站在土娼们跟前,受她们嘲讽。她摔开了手里的读物,愤愤地对自己说:
“他倒是照旧快活,为什么我,我该得挨寂寞呢!”
火一样的叛逆思想,煎熬着她的心。她又想起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又想起了莫泊桑的一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的浪漫行动。她在心的深处对自己说:如果此时有什么男子走进来,那——她一定是无条件地接受;不为爱,只为对姓柳的复仇!她觉得浑身燥热了,解开胸前的钮扣,承受月光的抚摩,忽地发见她的乳峰似乎比从前大了一些,很饱满地涨紧在洋布的衬衣里。她猛忆起昨日之昨日,一种半麻醉而又半悲伤的滋味便灌满了她的心头。
一阵笑声从邻家送来,是那样的切近,仿佛就在她窗下。一个少年的声浪高吟道:人生行乐须及时,莫使金樽空对月!接着又是男女混和的话语与笑声。胡琴的声音也响亮起来了。那悲哀的声浪一个一个打得梅女士的心砰砰地跳。隔壁那家是搬来不久的湖北人。男子大概是在什么学校里当教员的罢,女子有一位娟妙的少妇和十七八岁的活泼的姑娘。梅女士往常都见过,也交换过一两句的客套。他们也不是怎样出奇的人儿。但此时梅女士却对于他们有敌意,觉得他们和自己是差不多同样的人,他们有什么特权这样快乐呢?那当教员的男子大概也就是高谈着新思想,人生观,男女问题,将烦闷的一杯酒送给青年,换回了面包来悠然唱“人生行乐须及时”,却并不管青年们怎样解决他们的烦闷的问题。梅女士的忿忿的心忽然觉得那些“新文化者”也是或多或少地牺牲了别人来肥益自己的。人就是这样互相吞噬,用各种方法,用狞脸,用笑容,甚至于用眼泪。而她,她为什么该被吞噬呢!
梅女士忍不住滴下了几点眼泪。
胡琴声止了,喳喳的谈话延长了若干时间,忽然一片娇柔的声浪呜呜地凝成了哭诉的调子。是妻子哀哭丈夫的唱戏似的调子!这在秋夜的爽气中扩散开来,直刺入梅女士的耳朵。梅女士心里一跳,正在惶惑,却又听得女子的尖音带笑地喊道:
“七妹!不怕羞,人家要笑你!”
这是那少妇的口吻,梅女士认得准。接着便是扑嗤地一笑,哭声没有了,女子的尖脆的笑音和男子的胡胡地扁笑杂在一处,持续了许久。梅女士这才明白那哭声也是假装着来取乐的。在他们快乐者,便是悲哀的材料也成为作乐的方法呢!这些快乐者就是这么着将别人的苦痛作为他们自己的行乐及时呀!梅女士更忿恨地想。可是男子的雄壮的声浪突又惊破了她的思绪:
“打破虚伪的旧礼教呀!自由平等万岁!”
梅女士再也不能忍了。打破!只高叫着打破,却不替人想法怎样打破!这里就有一个她受旧礼教的磨折,然而只能静听隔壁人家寻乐方法的高叫打破。梅女士猛跳起来,疾扑到床上,把棉被紧紧地裹住了头,像受了火烫的蚯蚓似的在床上翻滚。
她咒骂,她悲泣,她咬紧她的牙关,直到太阳穴发疼。于是第二天她就病了。梅老医生切过了脉,又看她的舌头,侧着头想了半天,悄悄地问道:
“前两夜你没有好好儿睡罢?”
梅女士先是不很明白似的对父亲瞧着,随后忽然红了脸翻过身去轻轻地摇着头。
“哦,到底怎样?对爹说怕什么呢。”
“他——整夜的缠住人家,简直没有什么睡。昨天早上就只是头晕,走着坐着,都好像在云雾里。”
这样吞吞吐吐地回答了,梅女士就将棉被蒙住了头。
病不肯马上就去。梅女士耐心地躺着,常听春儿谈谈邻家的琐事。《学生潮》是一期一期地寄来,梅女士却不愿意看。她觉得这些说得怪痛快怪好听的话语只配清闲无事的人们拿来解闷,仿佛是夏天喝一瓶冷汽水,至于心里有着问题的人们是只会愈看愈烦恼的。柳遇春说是探病,来过几次;他带来了许多东西,絮絮地问这问那,但梅女士只把被窝盖住了脸,给一个不理。韦玉也来过,并没进房来,只叫春儿进来代候。梅女士闭了眼点一下头,心里却愤愤地想:
“可怜的懦弱的人儿!你更加避嫌疑了。你虽然不想吞噬人,你却只顾着自己!”
在寂寞的病中,梅女士竟成熟了她的冷酷憎恨的人生观。这好像是一架云梯,将她高高地架在空中,鄙视一切,唾弃一切,憎恨一切。她渐渐地又看新出的杂志。她是用了鄙视冷笑的心绪去看的。然而有一天在一本薄薄的杂志里看到了《查拉图斯忒拉这样说》的几段译文,她却十分的中意。她反复吟味着中间的几句警语,似乎得了快感,得了安慰。
十月向尽的时候,梅女士已经回复健康。柳遇春要求她回去的运动,更加猛烈了;从梅老医生方面进行着,也曾当面对她恳求。有一次,他竟落下眼泪来了,他说:
“我从小时父母双亡,全靠你的父亲抚养,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十几岁时,我的心就在你身上,不过我是个粗人,我没有读过多少书,我不会说话。后来在商界里混,又弄成满身俗气。我自己知道配不上你。现在,木已成舟,我只盼望我们大家都能快快乐乐过去,就算是我的报答。我想来我还不笨,我愿意跟你学,总可以叫你满意。”
梅女士沉默了半晌,只懒懒地回答了一句:
“这些话都是白说的!”
“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是诚心诚意要学好;你要我怎样改,我就怎样!”
柳遇春急口分辩了,那态度确是十二分的恳切。梅女士倏地抬起眼来很锐利地对柳遇春瞧着;经过了几分钟,她严肃地坦白地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那些问题。你已经伤了我的心,你我中间已经隔着一条沟,海样深的一条沟,无论如何填不平了;我算是牺牲了!我算是死了!你如果从此决心要做一个正派人,我很替已故的姑父姑母高兴,可是和我不相干,也还是一样。”
柳遇春睁大了眼睛,似乎不很理解那些话,但是他的机警的头脑也懂得一个大概的意思,并且也很明白绝不是一时的愤语;他的商人的锐眼近来也认识梅女士不是平常的女子,他知道梅女士的每一句话都有怎样真实的重量。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踱了几步,突然转身和梅女士面对面立定了,他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愤激的红光;他很快地高声说:
“你有你的道理,我不说你错!可是你看,难道错在我身上么?我,十三岁就进宏源当学徒,穿也不暖,吃也不饱,扫地,打水,倒便壶,挨打,挨骂,我是什么苦都吃过来了!我熬油锅似的忍耐着,指望些什么?我想,我也是一个人,也有鼻子眼睛耳朵手脚,我也该和别人一样享些快乐,我靠我的一双手,吃得下苦,我靠我的一双眼睛,看得到,我想,我难道就当了一世的学徒,我就穷了一世么?我那些时候,白天挨打挨骂,夜里做梦总是自己开铺子,讨一个好女人,和别人家一样享福。我赤手空拳挣出个场面来了,我现在开的铺子比宏源还大,这都是我的一滴汗,一滴血,我只差一个好女人,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我虽然有钱,我是一个孤伶鬼,我盼望有一个好女人来和我一同享些快乐。看到了你,我十分中意,我半世的苦不是白吃了。可是现在,好像做了一场梦!我的心也是肉做的,我不痛么?人家要什么有什么,我也是一样的人,我又不贪吃懒做,我要的过分么?我嫖过,我赌过,可是谁没嫖没赌?偏是我犯着就该得那样大的责罚么?犯下弥天大罪,也还许他悔悟,偏是我连悔悟都不许么?你说你是活糟蹋了,那么我呢?我是快活么?你是明白人,你看,难道错都在我身上么?”
最后的一句,就像裂帛似的在房里响,梅女士忍不住心里一跳。柳遇春退后一步,很沉重地落在近旁的一个椅子里,闪闪的眼光还在梅女士脸上周旋。梅女士很严肃地回看了一眼,就给了直捷的然而带几分温和的回答:
“你有权利主张你的人生幸福,正和别人,正和我一样,你一个梦醒了,你可以再做第二个;你应该知道‘重温旧梦’是她低低叹了一声,顺手拿起一张《学生潮》挡在脸前,再也没有话。
柳遇春惘然点着头,似乎明白了梅女士的意思,又似乎不大明白;然后,他的脸上浮现一个苦笑,从齿缝中吐出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便踉跄地跑了出去。在房门边他又回过头来对梅女士望了一眼,他的面色像纸一样的苍白。
——不是冤家不聚头!
回音似的在梅女士耳管中响了一下,也就消失了。她依旧看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可是那些字都作怪地跳动起来;她又觉得眼眶里有什么东西梗着,她本能地举起手指去揉摩,忽然有两颗水珠从指端掉下,着在纸面,也就化散了。梅女士出惊地皱了眉头,接着便是爽然一笑,撂开手里的报纸,拿过一张信笺来写道:
绮姊:信是这样慢,真叫人急煞!你说憎恨一切人便等于甚么人都不憎恨,是一种病态的心理,我也承认了。可是这里的一切,委实不能叫人愉快。我是即刻想离开。托你找的事,怎样了?十四元一月的小学教员,我也干!你说我应该立刻提出离婚,我想来想去不能这么办。因为这句话一出口,我便走不脱身了。我天天盼望你的信,我只有你一个人可靠!恨煞了这样不便的交通!
把信藏好,梅女士躺在床上,暂时让庞杂的冥想包围了自己。然后是一件事集中了她的思绪:钱的问题。徐绮君曾说,从成都到南京的路费,至少要预备一百元。这不是轻微的数目呢!梅女士只有这半数。这还是出嫁时父亲给的,说是预备作新房中犒赏等等零用。而五十元大概只能到了重庆。梅女士猛然跳起来疾跑到方桌边,在写好的信尾又加了几句:
我的路费还是不够,请你附一个信给你家里,我到重庆时想在府上通融五十元,我自己拿你的信去取。
丢下笔松了一口气,梅女士看着自己,忍不住心里发酸。将来怎样,并不在她心上,现实的冷酷却使她难堪。她喃喃地自语着:
“五十元!我的命运就悬在两个五十元,难道就悬在两个五十元?”
两三天过去了。梅女士觉得时间走的特别慢。每天黄昏时,她总是焦灼地想:怎么又没有信呀?怎么还没有信来!为的要消磨那些沉重的时间,她和邻家的湖北人有了交际。男子姓黄,在高师里当教员,是“拨火棒”似的人物;他时常摇着头叹气说:
“唉!锦绣之邦,天府之国,然而暗无天日!谁在这里住满一年,准是胀破了肚子的!这样奇伟的山水,竟产生不出卓特的青年,没有冲锋陷阵的骁将,只有摇旗呐喊的小卒!”
他也是徐绮君的哥哥的同学,据说火烧赵家楼的当时,他是亲身在场的。他的夫人不多说话。可是举动却还活泼。最引起梅女士注意的,是他们家的妹妹。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却饱含了中年人的经验;她那种抢先说话的脾气,顽皮的举动,处处都流露出天真烂缦,但是她的语意又是怎样地尖辣!她是个早熟的,见得很多,听得很多,经验得很多的女孩子。他和黄教员不是亲兄妹,她的父亲在北京做小官,母亲却是早已死了的。
渐渐和他们熟悉以后,梅女士心里很艳羡他们的幸福的小家庭生活。他们似乎也有些知道梅女士的身世和现在的环境,那位奇怪的小妹妹常用尖针一样的短句子向梅女士挑逗。梅女士总是用话岔开。有一次,黄教员又在概叹着这个“天府之国”的黑暗鄙陋,梅女士忽然对那位小妹妹说:
“因明,你的老人家在北京,那边是新文化中心,你在北京读书岂不更好。为什么反跑到这里的女师来呢?”
黄因明的小眼睛向上一翻,微微撅起了嘴唇,用一句问话回答:
“为什么你不到北京去读书,却就做了少奶奶呢?”
梅女士默然,很感得几分不快。可是黄因明又接着说:
“新时代的女子是不应该依靠父亲的。北京的学校也不一定好。做学问全在自己,学校算得什么!况且我有哥哥教呢!”
梅女士不愿多辩似的笑了一笑,猛回过头去,却看见黄夫人的忧悒的目光正遥射在黄因明的脸上,似乎有不少的隐恨。一段疑云蓦地在梅女士心上闪过。她想起了春儿往常说过的黄家的琐事来了。她微感得惘然。可是黄教员的高声的说话忽又破空而来:
“这样奇伟的山水,竟产生不出绝世蔑俗的反抗性的青年!不错,成都却是一片平原,成都人是庸劣苟安的!”
梅女士忍不住耳根边发热。她觉得黄家兄妹的话都是针对着自己的。于是她的冤屈的心唤回了那天月下听他们欢笑时的感念。
徐绮君的一封信终于在盼望中来了。却不是最近的答复,信封上还有十月三十日的邮戳,当然没有一个字提到梅女士所切盼的职业。梅女士计算日期,知道自己的事在最近一月内不会有结论,反倒心定些了。她时或想想将来如何脱身,如何赶路,但随即自笑着在心里说:“尽自空想那些未必然的将来,当真我是退步了吗?”
柳遇春仍是见天来一趟,有时只和梅老医生谈了几句就走,有时也见着梅女士。可是要她回去的话,现在是一字不提了。梅老医生却对女儿说起过几次。梅女士总没表示过正面的意见,只用别的话来岔开就算了。她知道父亲对于柳遇春还有几分不满,故意取了放任的态度;她猜想来,老头子大概是用了这样的话来作难那位柳大少的:“我已经将她嫁出了,你又闹翻,叫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有一天,梅女士正要到邻家去和黄夫人闲谈,忽然梅老医生唤住了她说:
“遇春说,你的身体看来好全了,要接你回去过冬至,怎样?”
“我不去。”
梅老医生皱着眉头,然后又放低了声音说:
“算了罢。你的上风已经挣得十足。终究是要回去的,极迟到年关是再不能延挨了。先前是生病,现在病好了,你又常出外,人家看着岂不诧异。”
“那么,到年关再去;不然,我仍旧躺在床上生病,好不好?”
梅女士吃吃地笑着说。她看准了父亲的脾气,知道只有撒娇的方法最好。
“咳,笑话!”
梅老医生的口吻略硬些,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着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而又隐含幽怨的女儿,忽然感得内愧起来;他摇了摇头,喟然说:
“一向把你宠惯了,现在该我来为难。也罢。遇春说过要搬到这里来住,我没答应;看来还是让他来罢。可是你也不许再使性。”
“做过书房的东厢房本来空着,可不是么?”
略一踌躇以后,梅女士微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就翩然走了。这个新的转变,突然的,而又本在意料中,最初给了她几分不安宁;“怎样对付呢?如果他又来纠缠?”这样的问句压在梅女士的心上,很难把它们挥走。同时女性的本能的蠢动,也从最幽秘的处所扩展开来,浮现到她的意识内。但是柳遇春来了,居然很本分,住在书房里像一个客人,他并且坦白地对梅女士说:
“请你不要多心,我是一点坏念头也没有。自从你走后,我又嫖过,可是嫖也不能解闷,做事情也没有心思,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我好像心里快活些。我搬到这里来,不过想常常看见你。”
[book_title]四(2)
每天黄昏的时候他回来,总带一大包水果点心之类送在梅老医生房里;另外一小包,他亲自拿到梅女士那里,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便走了出去;有时也坐下略说几句,那也无非是些不相干的事情。他又常常买些书籍给梅女士。凡是带着一个“新”字的书籍杂志,他都买了来;因此,《卫生新论》,《棒球新法》,甚至《男女交合新论》之类,也都夹杂在《新青年》、《新潮》的堆里。往往使梅女士抿着嘴笑个不住。大概是看见梅女士订阅有一份《学生潮》罢,他忽然搜集了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版的所有带着个“潮”字的书籍,装一个大蒲包,满头大汗地捧来放在梅女士面前说:
“你看;这么多,总有几本是你心爱的罢!”
对于柳遇春这种殷勤,梅女士却感得害怕,比怒色厉声的高压手段更害怕些;尤其是当她看出柳遇春似乎有几分真心,不是哄骗,她的思想便陷入了惶惑徘徊。她觉得这是些无形的韧丝,渐渐地要将她的破壁飞去的心缠住。可是她又无法解脱这些韧丝的包围。她是个女子。她有数千年来传统的女性的缺点:易为感情所动。她很明白地认识这缺点,但是摆脱不开,克制不下,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很想把自己的计划老实告诉他,却又觉得不妥;如果泄露了计划,就无异宣告自己的死刑,父亲一定不肯让她走的。
她更焦灼地期待徐绮君女士的来信,然而没有。
这么着,新的烦闷引梅女士和邻家的黄夫人成了更亲密的朋友。不是她来,就是梅女士去,两人间每天总有一次的晤谈。黄夫人从前在本省的女师里读过书,汉口的情形非常熟悉,梅女士的注意点恰就在此;她很仔细地询问重庆到汉口的交通,汉口有什么学校,黄夫人在汉口有什么熟人。黄夫人却喜欢问成都的情形。她问的很古怪,常常轶出了梅女士知识的范围。她的问题是:成都有没有外国人办的妇孺救济所,有没有教会的女修道院,有没有清静的尼庵。两个人同样地绝不谈自己的事。似乎有什么东西格住着,使她们不好出口。然而当那些泛泛的风土人情既已谈完,关于各人本身的话语终于转上来了。
“柳先生虽然自己是商界,却肯留心替你买书呢!”
看着一包新送到的书,黄夫人十分艳羡似的说。
梅女士笑了一笑,没有回答。黄夫人的目光惘然落在那包书上,有好半晌,似乎受了什么感触。然后,微喟一声,她忽然出奇地问:
“梅妹,是不是你也这么觉得:凡事远远地看时,总还不错,或者竟是很好的,可是到了你跟前,它就变了,变得意外的坏;是什么道理呀?还是先前我们自己看错了呢?还是那东西后来自己变坏?”
“恐怕是两面都有一点。”
梅女士这句随口的回答,却使黄夫人吃了一惊;她的脸色斗然惨白了,她低下头,胸前微微有些颤动,蓦地又抬起头来看定了梅女士的面孔,带着几分凄惨的音调很兴奋地说:
“你也是这个意见呀?我问过多少人,他们都是这么说!变坏?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时时刻刻的,叫你想不到地,在变坏!这都不是我们能够防备的罢?人,活在这世上,到处是灾害,到底有什么趣味呀!我想,如果这些灾害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先前看错了人,那倒也是一个经验;我还有勇气再找第二个,我还可以希望第二次不看错。可是你们都说是变坏,就像黄梅天的菜蔬一定得变坏,这还有什么办法!”
像喝了酒似的,黄夫人突然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态,差不多将梅女士怔住了。她听出了黄夫人话语的背景,她立刻想像出一幅不幸的夫妇生活的图画来,她明白了黄夫人所谓“变”是什么。她不能赞成这样客观的变的哲学,她是深信主观的力量可以转换环境的,但是黄夫人的悲哀的语句就像许多铅块压在她心头,化成了她的暴躁和不耐。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看!这是第二个韦玉了。可怜,亦复可恨!”她夷然摇着头,还是没有回答。
“现在我只想过独身生活。有什么尼姑庵,教会,清苦些,我也甘愿!”
黄夫人叹口气结束着说,眼眶也红了。
“咄!什么话!”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起来。一团辛辣的怒气从她胸间爆发,震撼着她的全身了。她的眼光直射在黄夫人脸上,像两股利剑。
“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也是要这么想的!”
黄夫人仰起了忧悒的面孔,软软地抗议着。
“一定不!为什么要躲到尼姑庵里去?难道不好到社会上找个独立的生活?难道不好也找个爱人和他对抗么?”
黄夫人默然。经过了几秒钟,她垂下头去低声说:
“他不让我走。他说我是空疑心,瞎妒忌。咳,你不知道我们中间难言的纠葛,你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丑事,你的判断是不公平的。”
“我不要知道。总之,你不中用,你太懦弱,你活该!”
梅女士简直是怒骂了。她的胀热的头脑已经把自己近来的烦闷和黄夫人的问题混杂在一处,成为整体,她自己也不很明白这样的忿激是为了黄夫人呢,还是为了自己;她好像是一个失败的革命者为要撑拄着自己不陷入于悲观和消沉,便不得不盛气斥骂那些愁眉泪眼的同难者;然而她的心却也在暗中流血了。黄夫人并不生气,只是忧悒地看着梅女士,慢慢地回答:
“谁都会这么说。事情却不是这么简单。你没看见他们那种亲热的样子!他们就在你面前做。因明还故意问:‘嫂子,你不吃醋么?我和哥哥恋爱哪!’呵,有过多少人说我是空疑心,我是在不明不白的冤屈里头过活。可是当真是我多疑么?我亲眼看见过来,我不冤枉人家。我走?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的话,没有一个人会对我同情,一定是反说我缺德,反说我薄情,心活。你做了我,一定也要说:除了尼姑庵,便只有棺材!”
“一定不!”
还是这三个字从梅女士齿缝里迸出来,但是带着几分凄凉了。她呆呆地看着黄夫人,觉得无边的黑暗和阴冷正从四面包围过来,埋藏了她们俩。
暂时地静默。忽地一阵笑声从隔墙传来,接着便是黄因明的活泼的话响。黄夫人浑身一跳,软瘫似的伏在桌子上,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梅女士打算写一封信给徐绮君。可是不能下笔。黄夫人的面容和声音像一片愁雾封锁了她的脑海。从前她觉得黄夫人很幸福,现在方知道不然;幸福,尤其是夫妇间的幸福,当真不能真有的罢?人就是这样命定了,不得不从污秽痛苦中滚过去,一直到坟墓,便是奋斗也成了徒然么?人只合盲目地得一些感官的快乐,只该吞噬同类,或者被吞噬,毕竟不配有什么高远的目标,理想的生活么?梅女士忽然高声狞笑了。她站起来,扭着腰,轻轻地摇摆她的下半身,很兴奋地想:
“天生我这副好皮囊,单为的供人们享乐么?如果是这般,我就要为自己的享乐而生活,我不做被动者!”
这个观念,像毒蛇似的缠住了她。一种突发的腻涩的情热更推她向前。她忽然开了房门,向外面的黑暗凝视。寒风从院子里吹来,穿过了角门,廓落落地作声。她悄悄地走出来。到了东厢房的门前,她蓦地站住,侧着耳静听,然后,把脸儿轻轻贴在门上,从板缝中向内窥探。圆晕的煤油灯光照出柳遇春坐在桌子旁,账簿摊在面前。似乎在想什么,他频频用手搔头,脸对着窗那边。俄而他站起来踱着方步了,却在将到门边时立定,好像要开门出来。
梅女士猛吃一惊,身体失了平衡,肩膀便撞在门板上了。“我在这里干什么哪?”这样的感想斗然在她意识上掠过。于是像从梦中刚醒过来,她仓皇四顾,正想跑走,厢房门却也开了。柳遇春直挺挺地当门站着,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梅女士疾转过身去飞跑回自己的卧室。她心里纳罕: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会站在柳遇春的房外?她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两手捧住了脸。
当她再抬头时,赫然映入眼帘的,正是柳遇春。异样地,然而并非难受的心跳,使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一个意念在她脑子里转,“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罢?”她觉得自己的手被抓住了,她又听得柳遇春的声音说:
“我们的灾星应该已经退了罢?算命的对我说,冬至一阳生,喜气降家门;后天不就是冬至了么?”
梅女士忍不住扑嗤地笑了。她忽然觉得柳遇春可怜。在这样的心情下,她又接受了柳遇春的拥抱。
很快地就过去了五六天。
现在梅女士和柳遇春中间的关系可说是已经很好了。柳遇春果然温和了许多,梅女士也抱着半消极的自己放任的心情。她有时还觉得柳遇春究竟没有多大的罪恶,和隔邻的黄教员相比,柳遇春还是很坦白的。谁不想快乐地满意地过活?只要在不损害别人的范围内,谁都有权利去要求自己的最大幸福!梅女士甚至于还这么想:如果柳遇春能够赞成她的高飞远走,不阻挠她去追求生活的憧憬,那么,他所需要的目前的快乐,她亦决不吝惜,并且也心愿。
她仍旧天天在盼望徐绮君的来信,仍旧是暗中准备着;对于柳遇春,她并不十分峻拒了,可是也没允许回柳家去。
期待和苟安的心理,像两个大轮子,推着梅女士通过了那平板的时日。黄夫人还是常来闲谈,每次要从她的嘴巴里——像一个变戏法的人,扯出许多奇怪的东西来:兄妹间的秘密恋爱,尼姑庵,棺材。这些东西,每次要激起梅女士的焦躁,憎恨,怜悯,鄙视,惊悸,沮丧,一些腐烂的气味,一些湿漉漉粘腻的冷汗。每次黄夫人来过后,梅女士的心头便像是塞进了一团榛棘;她恨极了这个可怜相的黄夫人,然而一天不见她,便又感得无聊。那个野猫似的黄因明,自始就没给梅女士什么好的印象,现在,却引起梅女士的兴味来了。在梅女士看来,黄因明的思想和人格是不可解的。说她是为了求自己的快乐么?她何尝因此得到了什么快乐。说她是少不更事,全凭感情冲动么?她又那样的老练谙达,似乎很有城府,很多经验。说她是糊涂虫,完全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将有怎样的影响么?她是满肚子的新思想,知道什么是恋爱。这些不可解,无形中引梅女士和黄因明接近些。然而因此却发现了更多的不可解,黄因明说起她的哥哥,时常是很鄙弃似的。
这种种,在梅女士心里形成一大疑团。她把这些疑问抽象地写成一篇短文,寄给那时候正在大谈恋爱问题的《学生潮》。文章是登出来了,编者却加了一按语,很勇敢地高唱“打破旧礼教”,说是像该文中所叙述的恋爱痛苦,也是旧礼教造成的。梅女士很不满意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按语。她想:一切罪恶可以推在旧礼教身上,同时一切罪恶又在打破旧礼教的旗帜下照旧进行,这便是光荣时髦的新文化运动!
文章发表后第三天,黄因明女士忽然到梅女士家里来了。这位“野猫”样的女士,脸色不大好看,一对阴沉沉的眼睛简直带几分凄厉可怕。
“我的嫂子常常来对你诉苦罢?”
黄因明直捷爽快地提出这样的问句来。
“没有说起什么特别的事。”
梅女士给了个坚决的否认;心里却这样想:看她怎样好意思说出来。
“哦,梅,你不用赖。你的文章便是证据。我不是来和你吵架。我想和你做好朋友。你不是一个无聊的少奶奶,也不是滥出风头的新青年,所以我要和你做好朋友。我不愿我所敬爱的人对于我有误解。”
黄因明微笑地说,很亲热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这一番话,句句打中梅女士的心坎,她觉得刚才的否认太不坦白,忍不住脸上热烘烘了。黄因明已经接下去说:
“你说我这人不可解,你是看错了。我不是妖怪,我是个平常的人,能够想,能够感觉,会发脾气,懂得要快乐,和一般人一样。和一般人不同的,就是我不愿意装假,我并且还要故意揭破别人的假面具。就因为这一点原因,我没法住在父亲那里,只好到堂兄这里来了。谁料到这又引起嫂子的嫉妒!梅!我是人,我会发脾气,很大的脾气,我对自己说:‘既然她这样无理由的发醋劲,我就老实和她的丈夫发生关系,看她怎样?’我就做了。我却并没占据她的丈夫;丈夫还是她的,和原来一样,并没少了一条腿,一只手,或一些什么。梅,你可以说,在我自己这面,很不必这么办;但是在我的嫂子那面,我并没损害了她的一丝一毫。我也知道,如果我最初就会装假,如果我最初就不对堂兄那样亲热,那便一天的风云都不会发生,我的嫂子自然不吃醋了,可是我为什么要装假?我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愿意装假!”
睁大了眼睛看着梅女士,黄因明似乎在问:这你就明白了罢?
“可是你那时大概不曾想到会发生悲惨的结局罢?”
梅女士在半晌惘然以后,轻声地用这个问句回答。
似乎不很了解,黄因明的阴沉沉的眼波在梅女士脸上很快地一掠,便大笑起来;她带着不大相信的意味反转来问:
“什么悲惨的结局?”
“你的嫂子说,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
“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吓,吓,吓!”
黄因明又狞笑了。梅女士不禁打了个寒噤,觉得这笑声太可怕;刚才对于黄因明的一些好感,便顿时消灭。
“既然她那样的看轻自己的生活的权利,为什么当初要吃醋?而且是毫无理由的吃醋呀?”
黄因明忽然收了笑容,很严肃地说。
“这个,也因为她是一个人,有感觉,有脾气;并且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有数千年来遗传的女性的弱点。”
梅女士委婉地给了一个针锋相对的驳难。
“她应该克除这种弱点!”
黄因明猛然忿叫了。似乎她是个第三者,对于目前议论的事件是全然没有关系的。梅女士抿着嘴笑。却又不经意似的问:
“那么你是单纯的恶作剧了,没有爱?可是后来你弄假成真了,你不觉得失悔么?”
这却使得野猫似的黄因明垂下头去了。她叹一口气,放低了声音回答:
“因为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受生理的支配,我也有本能的性欲冲动;我是跌进去了。失悔,没有的。我并没把这件事看得怎样重要。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来支配感情,却让一时的热情来淹没了意志!现在,我想,是该我摆脱的时候了;并不是受良心的责备,却是我不高兴卷入这种灰黑的旋涡里。不过,梅,你记着我的话,我的嫂子还是不能快乐。她那样的性格,和她那样的丈夫,不会相安无事的。也许你不久就可以看见。”
和来时一样的突兀,黄因明飘然去了。
梅女士迷惘地靠在桌子上,疑惑是一个梦。她的耳朵里还在托托地响着那两句话:“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来支配感情,却让一时的热情来掩没了意志。”半晌以后,梅女士方才懒懒地站起来,把那张登着自己那篇文章的《学生潮》拿过来撕得粉碎,嘴唇上露出一个冷酷的苦笑。
一些摇惑,一些焦躁,更有些颓唐,在梅女士心上渐渐地积厚起来了。她的自信,她的乐观,早已大大地褪色,她蔑视一切人,也蔑视自己;她觉得人是到底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人是常常不由自主地要做许多自己不愿意或竟鄙弃的事。这就是所谓命运罢?梅女士不相信命运。可是她亦不得不承认确有一股力,一根无形的线,在那里牵掣着人的行动,使事与愿违。人是两重性的,矛盾的两重性。自为妇人身以来,梅女士几次自觉到这种本性上的矛盾,然而直到听了黄因明的一番话,方才认识明白这矛盾的本身。“一时的热情淹没了意志!”,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已经有两次陷在热情的泥淖里,现在还是愈陷愈深。并且不知道怎地又失却了振拔的勇气。她觉得世上的人大概只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兽性的,那就狞恶。另一种是人性的,但是脆弱。她自己属于后者。“脆弱的人到底不能征服环境,即使只是‘柳条’的环境。”在烦闷的顶点,她起了这样的感想。
她这个假想,在接到徐绮君的报告代谋职业无望的一封信时,便突然凝结成为固体,重压着她的灵魂。信里的紧要句子是这样的:
你托我找的事,毫无希望。十四元一月的小学教员也是人浮于事!在益州的时候,我们想像社会是多么广大,现在为你的事情我跑了几天,才知道社会是窄狭到不堪,你想钻进一个头去,真不容易。梅,还是暂且实行你的“现在主义”罢!明年暑假时我一定回川,那时我们再从长计议。
梅女士反复念着这几句话,心里像浇上一瓢冷水。可是在这冷冰冰的失望中,却也使她更清醒。她第一次认识了社会的真形,同时也更明白地认识了自己不但脆弱,且又看事太易,把自己的力量估量得太高,把环境的阻碍估量得太低。
三个月以来的所见所闻所身受,彻底翻起来涌到梅女士的心头;她比较着别人和自己。在她的意识的眼前,并排地列着黄夫人,黄因明,柳遇春,和她自己。她似乎听得柳遇春忿忿地诉说他怎样在生活的旋涡中奋斗;她又听得黄夫人的话:变坏!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时时刻刻地在变坏,……我没有勇气再找第二回……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咳!人人都是为了追求什么而生活的,然而好像没有一个人得到他所想愿的一份儿!她看见自己孤悬在虚空中。然后是黄因明的狞笑和怒喊压倒了一切嘈音:她应该克除了这些弱点!
梅女士猛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落日,在心里对自己说:
“黄因明知道自己的弱点,柳遇春会耐心地奋斗,为什么我不能够?事情诚然要意外地变坏,那又怕什么呢!我应该有勇气再找第二回,第三回,以至无数回!”
但是她不能不照徐绮君的说法,暂且实行“现在主义”。柳遇春对于她的态度,也还不坏;他们俩中间尚能平滑地过去。这些就是梅女士的“现在”。
冬的严妆,现在也开始。许多树木已经脱叶,许多鸟儿也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大地进了休息的“冬眠”时期。梅女士的心情亦复相似。恬静地一天一天过去,她几乎感觉得大可不必皇皇然他求。虽则当第一次雪花微飘时,柳遇春又提起了要一同回去的话,使她略感着几分不自在,但亦到底同意了。旧历年关前两星期她回到了柳家,再进那间曾过三宿的新房。这里的一切,和她离开时没有什么差异,只不过那怪眉眼的胖子老妈已经不在,另换了个朴实年青的乡下女子。柳遇春忙着年关的店务,晚上也不常回来,因而梅女士也就觉得这里并不比父亲家里坏了多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梅女士有了这样的印象:偶而相聚,柳遇春也还可喜,天天在一处,那就可憎。她盼望这年关延长到无尽期。
微感不快的是黄夫人和黄因明不能常见面了。梅女士并不喜欢这两个人,但现在隔远了,却觉得缺短了什么似的。她很挂念这一对姑嫂的行动。她差不多间天要到父亲处去一回,就为的带便好看望这两位女士。
旧新年也来了。按着当地的风俗,还是新嫁娘的梅女士,很忙了几天。恰就在这个时候,梅女士知道黄因明立即要回汉口去。在一次匆匆的晤见时,黄因明说:
“前天险些儿闹出事来。嫂子要自杀呢!”
梅女士变了脸色,眼前就浮现出黄夫人的惨白的面孔。
“所以我明后天就要回汉口,和嫂子一同去。哥哥还是不肯呢!”
只加了这一句,黄因明就走了,并没让梅女士多得些详细的情形。第二天梅女士抽空儿去找她们,没有遇到,后来就听说已经动身。
这一件事压在梅女士心头,帮助她消磨了许多无聊的时间。她推想这个意外是怎样地发生?她又猜度那黄教员为什么不肯让夫人回去?她又断定黄夫人在路上大概还有变故发生。她只是这样惘然乱想,并没愤慨,也没有怜悯。似乎她的感情已经麻木。但当这些冥想也循环至无数次而感到腻烦的时候,她的生活便成为更难堪的平淡和寂寞。
徐绮君的来信算是惟一的慰安。然而信是那样的少,那样的慢,又是那样的短。看书么?也不能解闷。理论太多的文章没有兴味,煽动的文字又往往使她想起那位高叫“打倒旧礼教”的黄先生。她甚至于企图从柳遇春身上找出一些兴趣。她很想再听听上次失和后他诉说自己并没错误的那种愤语。然而没有。柳遇春近来的态度,是恭顺而谨慎;是一种惟恐又因口舌上的误会而闹出乱子来的那样谨慎。他很出力地替梅女士买东西买书,仿佛认为非此不足以报答梅女士给他的肉感的欢娱。每在狂欢的第二天,梅女士看见柳遇春买了许多的东西给她,便从心深处漾起一丝拂逆的羞恶的滋味。她看出柳遇春多少有些改变了,像他自己所说的“改好”了,但这个改变同样是叫人起反感的:从前他认为梅女士是完全属于他的一件东西,现在则他认为仍须用金钱来换取她的欢心。从前他是封建地主的思想,现在只改变为资本主义下的商人。所以即使柳遇春怎样地殷勤,梅女士心里的寂寞荒凉却只有一天一天地加深加厚。
为的要有个人谈谈,梅女士和韦玉中间又通起信来。新年中曾经见过这个青年一面,他还是那种温和忧悒的神气,他说现在他是在看佛经了。他就很高兴地背诵一段《百喻经》的文字给梅女士听。什么佛经之类,梅女士是全无兴味的,但韦玉的眼光却流露了异常的怡悦自得。
那时候,梅女士心上掠过了这样的感想:
“吓,你这个脆弱者,真会自己麻醉,真会自寻快乐!”
现在梅女士写信给韦玉的用意,大概就是要学习怎样自己麻醉,自己消遣。这个心情虽然并未明显地浮现在梅女士的意识上,但在她接到了韦玉的复信时,却很感得失望了;韦玉的信里充满着哀怨感伤,徒然加重了梅女士的沉闷。她很生气地将信纸撕碎,心里想:
“看来我一定要寂寞死了呀!韦玉也是这样不了解我的心情!”
究竟要的是什么,她没有明了的观念。她好像一个被人惊醒了的没有睡够的孩子,觉得一切都是不洽意,一切都会惹起她的憎厌。
渐渐地春又到了人间。青春的热力在血管里发酵了!梅女士却仿佛是个不得志的投闲置散的英雄,终日侘傺无聊。春的精神,自然也感动了她:她需要一点活动,她需要一些发泄,可是没有对象。柳遇春因为店中清闲,便常常在家中。他大概也看出了梅女士的闷闷,很想了些法子来逗引她快活。什么效果也没有。梅女士反觉得讨厌,至少也是扰乱了她的闷的静寂。尤其是现在柳遇春每夜在家里宿,他的强烈的爱抚,无餍的要求,使得梅女士十分割怕。只是被动,只是被人泄欲的感念,又每次加强地在梅女士心里发作起来。这个观念扫去了拥抱时的一切官能的愉快;从前她的Rx房被抚摸时有感了电流似的麻木的快感,现在却只使她皮肤上起粟。继续忍受到十天左右,梅女士不得不严厉地拒绝了:
“不行!我受不住。你也应该让我有些休息!”
于是间隔了一天。但第三天的要求更加猛烈了,梅女士也怀着姑且一试的心情;结果是同样的坏。梅女士只好暂且把父亲家里作为逋逃薮。柳遇春跟着就找了来。他赔罪,他发誓以后不勉强,最后是要求梅女士回去。
以后柳遇春就常在店里宿。梅女士觉得清静些,但是零零碎碎的怪讨厌的话语又陆续吹到了她的耳朵里。梅老医生也隐约提起过一两次,似乎怪女儿不该放任丈夫又去荒唐。梅女士只是咬着嘴唇笑。她想来这样也好,各行其是,将来她走的时候,更可以毫无牵挂了。她计算日子,到暑假还有一个半月,如果没有意外,则两个月后,徐绮君该可以来了罢。
然而两个月的时光,想去是多么遥遥!
隔着两天或三天,柳遇春一定回家来过夜。那时,他们俩中间便有了活剧。恳求,哄诱,诅咒,又是恳求;柳遇春简直像发了狂,梅女士始终是冷冷地不作声。末了还是她让步。她是像孩子们用绒绳逗引着小猫玩,非等她看够了对方的跳掷抓扑,不肯轻易地就给他。这样地她稍微感到几分主动地位的愉快。但是当她的柔软的身体被拥在强壮的臂弯内时,猛想起大概不免有一些别人身上的肮脏移植到她的肉体内罢,她又不禁毛骨耸然,起了无穷的嫌恶。
这一种经验,有规则地反复着,渐成为新的郁闷,使她窒息。在写给徐绮君的一封信里,有这样的话:“提起我这半年内的生活,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它,我的心情,起过无数次的变化。我只好承认,我的‘现在主义’也破产了。现在这条路,也不通了!绮姊,快,快,快快回来呀!”虽则如此,每天表面上她还是悠然自若。即使是写给韦玉的信,她亦从没流露自己的苦闷。她以为向这位脆弱者诉苦,倒不如不说更好。但是韦玉似乎什么都知道。端阳那天,他到梅老医生处拜节,觑空儿对梅女士说:
“我后悔从前不听你的话,想不到你不能快乐——”
梅女士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
“我到现在还不死,也是想不到。”
韦玉又补足一句,声音里带着些梗咽了。
“想不到的事太多,所以从前我劝你不要想的太远。不过现在,我很好。我只是得了会忘记的毛病。今天忘记了昨天的事,到明天又该忘记今天的事了,去年前年的,自然更不用说。所以,我说现在我很好。看来‘会忘记’这毛病,也不是顶坏的。哈哈!”
梅女士干笑着转过身去,却又偷偷地睃了韦玉一眼。韦玉惘然点头,似乎在咀嚼这几句话。然后,蓦地抢前一步,他拉住了梅女士的衣袖,颤着声音,挣扎着说:
“你是骗我的。你用这样的话来骗我——安慰我,叫我更加心痛!你是忘不了的。我也是忘不了的。如果你有幸福,我相信我会忘记了一切,现在,事实摆在这里,恰恰相反,我到死也不能瞑目,到死也不能忘记,到死要悔恨我自己从前不该不听你的话语。”
梅女士转过脸来,准对了韦玉瞧着。经过了几秒钟,她方才低喟一声,轻轻地说:
“现在你还可以听我的话。赶快忘记了一切!”
韦玉的苍白的脸颊上透出兴奋的红光来,他坚决地回答:
“不能够!因为你还在那里受难。”
梅女士意外地笑了起来。像吃辣子似的痛快的感觉,直通过她的全身。几个月来浸在霉腐的空气中,现在是第一次感得了新鲜的活气了。她所要的,正是这个:忿激的不顾一切的呼喊!她很高兴地似乎暗示着什么似的说:
“不行!你还是要听我的话。你不会?我可以教会你,教你怎样忘记了一切。怎么你不常常来看我呢?”
“那么,我一定不到重庆去了。”
在沉吟中,韦玉漏出了这么一句话,似乎是对自己说。但当他看见梅女士颇有惊讶的神气,接着便加了说明:
“本来还没定呢。听说团部有开到重庆去的消息。现在,即使当真要开到重庆,我是一定不去了。我辞职。”
重庆!就是那重庆么?一个新的主意突然浮上梅女士心头了。她看着韦玉很严肃地说,差不多就等于命令:
“去!你一定要去!”
现在是韦玉惊讶地张大了嘴,不知道怎样回答。
“你一定要到重庆去呀!听我的话,你一定要去的!刚才你不是说,你很失悔从前不听我的话么?现在,听我的话罢!
在重庆,我们又可以见面。”
最后的一句说得很低,然而很有力;韦玉不禁心跳了。梅女士抿着嘴笑,掷过一个美妙的睨视,就离开了韦玉。
从这天起,兴奋和紧张的震度,渐在梅女士心里升高了。她并没有看见什么希望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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