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虾球传 [book_author]黄谷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62579 [book_dec]长篇小说。黄谷柳著。1947年至1948年间连载于香港《华商报》,随后分《春风秋雨》、《白云珠海》、《山长水远》三部出版单行本。小说比较成功地塑造了从流浪少年成长为革命战士的虾球的形象。虾球原是香港丝厂小工,因工厂停产,当小贩又无法谋生而离家流浪。他当过流氓的“马仔”,又被流氓土匪头目鳄鱼头所收用,曾参与“爆仓”抢劫,进过监狱,参加过扒手集因,甚至亲手偷了父亲在海外做十五年苦工所积下的血汗钱,终于痛苦醒悟,决心回大陆寻找游击队员丁大哥。在途中,他被抓做壮丁,逃出后饥寒交迫,万般无奈中拿性命去赌博,并再次上过鳄鱼头的当,差点丢了命。经历千难万险,虾球终于参加了游击队,后打入鳄鱼头部队,为分化、击溃这支土匪武装立下功劳。通过虾球的经历,作品揭示了半殖民地化的南中国糜烂、腐朽的社会现实,同时也表现了共产党领导下华南人民的英勇斗争精神。从而形象地显示了一个真理:城市底层的劳苦群众只有走革命的道路才能清除旧社会的污垢,获取自由的新生。整部小说既有章回小说故事性强、情节曲折生动的特点,又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南国的地方色彩;作者运用广东和香港的方言,对港澳、广州等地的都市生活和市民阶层风俗人情作了传神的描绘,在现代文学创作中别开生面。 [book_img]Z_14899.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春风秋雨 [book_title]§离开家庭 在香港红磡船坞的附近,虾球好容易逃过了英国警察的追赶。想不到他的生意又碰到了劲敌,他的果酱面包和奶油面包都很少人过问了。有一担牛腩粉的生意抢过他们的前头,一毫有净粉,二三四毫有牛腩、牛杂粉。不久这担牛腩粉的生意又给一个白粥摊抢去了。白粥半毫起计,油条、牛脷、油香饼、松糕也是半毫一件,猪肠粉、白糖糕、豆沙角是一毫起计,工人们有一毫钱就解决早点了。在这种生意竞争的下面,虾球失败了;但他不愿意他妈妈知道他的惨败,他想尽了一切的方法,把他的面包卖出去。他找到往日的熟客,求他们帮忙,他碰到一两个较为知己一点的工人,就向他们恳求说:“你们照旧吃面包吧,不然我妈妈就会挨饿了!”有些爱开玩笑的工人答道:“卖不出去,吃面包当饭餐还不是一样?你真笨!” 后来他碰到了一些连半毫钱也没有的工人,他向他们兜卖面包。工人问:“赊不赊?出粮时结账。”虾球想了一想,答道:“好,好汉一言为定。”这样一来,他的生意又好起来了,居然卖得一块不剩。但他回家去却交不出账来。他自己编了一套鬼话去骗他的妈妈,说甚么一个同行朋友的妈妈病了,他借了钱给他,讲明一星期交还。这样,他的谎话愈扯愈荒唐,每天都得另编出一个交不出账来的原因,而把赊账的真实死不吐露。第三天,他妈妈再不受骗了,她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他很爱他的妈妈,他觉得妈妈吃不饱饭是他的责任,他咬着牙齿忍受她的打骂。 他妈妈有一个老毛病,每一次打他,最初是非常凶狠,但是打了儿子几分钟,自己的手就慢慢软起来,到了最后,她就丢下手上的木棍,自己哭起来了。虾球最怕他妈妈这最后的一哭,更怕听她对她自己身世的哀诉:甚么丈夫在十五年前虾球没出世就做猪仔①去了美国金山啦,甚么她的大儿子在十年前给乡长“两丁抽一”抽去当兵啦,还一口咬定他把生意本赌输精光,害得她有一天要跳海死啦……虾球听了这些含泪的哀诉,心里就非常难过。但他也有一个怪脾气:做事多,说话少,甚至受了甚么委屈,也不愿意解释明白。他妈妈也摸惯了他的脾气。第四天一早,就悄悄地跟在他背后,侦察他的行动,她看见他的生意好得很,一二十个工人先后围拢来吃面包,工厂的汽笛还没响,面包就卖光了,工人们一个个拍拍屁股走开。她高高兴兴走近虾球,第一句话就说:“虾球,把钱拿来!”虾球摊开双手,露出一副难过的神色说:“妈,没有钱,今天是四号,他们要十五号才有钱结账呢。”他妈妈听了这句话,气得目瞪口哑,“拍”一声打了他一巴掌,再一手抓着他的衣领,用劲拖回家去。 【①:“猪仔”──为帝国主义者服务的人命贩子,诱骗贫困的中国人到外国去替资本家做工,这种人被困在轮船的舱底,像牲畜似的受非人的待遇。人们叫他们做猪仔。】 他跟他妈走了十几步路,突然站定了,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了他妈一眼,然后用右手一格,就把他妈握着他衣领的手格开,即刻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奔跑,让他妈的叫骂声留在远远的后边。 虾球,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从今天开始就过他的独立生活了,这个五颜六色被外国人统治的世界显在他的面前,他感到几分迷惑。他跑了一阵,便休息在漆咸道的一片草地上,自己想:我难道找不到一样工作可以活命么?难道要永远做小贩受尽英国鬼子的气?香港几百万人都活下来了,我总不相信就会饿死我!我晚上睡在这里的石板上,不必出租钱;至于吃饭,等机会吧!……他也想到他的妈,她自己做纺纱零工,自己一个人吃饭,相信她不会饿死。他以为他走了出来就是对她妈妈的一种帮助,家里从此少他一个人吃饭了。这样一想,好像前途顿显光明似的,他站起来,朝尖沙嘴的方向走去。 尖沙嘴的九龙仓码头,有一艘美国大轮船刚靠岸。接客的人们挤满了码头铁栏外边一带地方,虾球也凑热闹挤进人堆中去。轮船的舱面上站着几十个华侨乘客,他们有些用望远镜向接客的人堆中照望,接客的人有不少手上打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冬瓜大的姓名,不住地向头上摇晃。当那些远别了故乡几十年的华侨,发觉有亲人高举着他自己的姓名就跳跃几尺高,不住挥动手帕和帽子,跟岸上的亲友打招呼。虾球觉得非常有趣。他想,如果船上有一个竟是我的爸爸,他怎能认出我来呢?我又怎能认出他来呢?他好奇地挤出到码头边,对着海上的各种船艇发呆,有几张小艇湾到大轮船的旁边,船家们竖起高高的竹竿,竿上套着小网,向船上的人客讨钱。 一张小艇靠近他的脚下,有一个人从艇里跳上来,虾球高声唤他:“王狗仔!”这人抬高他的尖下巴,睁开浓眉毛底下的一双三角眼,在人丛中找到了虾球。他问虾球:“还卖面包吗?”虾球向他开玩笑道:“你不来收规,我也不卖了。”王狗仔盯了他一眼,走近他的身边时,在他耳边说:“跟我来!”虾球跟了他挤出人堆,走到公共汽车站的背后,王狗仔站住端相了他一回,然后问他:“你跟谁来?你做谁的马仔②?”虾球答:“我自己一个人来。”他又再问:“你做谁的马仔?”虾球答:“甚么马仔?我不懂。”王狗仔听了笑一笑,说:“你这外行,一个人怎能捞得起世界,你就做我的马仔吧!”王狗仔问他身上可有钱?三十六元③,三元六毛,三毫六分都行,虾球把他的口袋翻转来,掏出了一张半毫的三分六,问王狗仔:“要不要?”王狗仔接过来,然后郑重对虾球说:“从今以后,你就算是我的人了,有饭大家吃,有难大家当,如若变心,白刀进去,红刀出来。一言为定了。”虾球正不知道怎样答他才好,王狗仔已从袋里掏出一张五元钞票,塞在虾球的手上,说道:“你拿去吃饭,正午十二点在刚才的码头边等我!我们今晚出海钓鱼。”说罢自己就挤进人丛中去了。 【②:“马仔”──香港有组织的流氓的狗腿。】 【③:“三十六元……”──参加香港某种秘密流氓组织的第一次入会金。】 [book_title]§做了“马仔” 香港这个殖民地社会,到处张着许多有形无形的罗网,虾球偶然碰上了这许多罗网中的一张,不知不觉就给套住了。 虾球接了王狗仔的五块钱,真是又惊又喜,觉得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还能够出海钓鱼,这才有趣哩!他不再去关心码头接客的热闹景象了。他走到九龙仓的背后,走进一间潮州人开的熟食店里,用手指点着三样不知菜名的熟食菜,吃了三碗饭,结账才用去了一元零五分。虾球在肚子里打了一个底:菜是每样二毫,饭是每碗一毫半,下回吃饭就有数了。 虾球出来在半岛酒店一带打转,时时留心车站钟楼的大钟,他一面蹓跶,一面怀念王狗仔。在好几个月以前,王狗仔是他的面包摊三个收规人中的一个。每一个收规人都代表着看不见而感得到的一种可怕势力。人们都情愿每天让这些收规人拿去三毫五毫,或一元八角,买来一天的平安。做买卖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有主归主,无主归庙”,各有依托的。你不出这些黑钱,警察和流氓就会打得你头破血流,使你做不成买卖。在三个收规人当中,虾球比较喜欢王狗仔,因为他多少还有一点情义,当生意冷淡的一天,他就特别宽容不收了。其他两个可不行,只有多收,从不减少。自从王狗仔忽然到别地方发财以后,虾球就时常想起他,因为新换的收规人比王狗仔坏得多了。他又想起“马仔”这个怪称呼,到底是甚么东西呢?马是给人骑的,难道他,把我当马骑吗?但不管怎样,吃饱饭再说。他打定主意,就跟王狗仔做一个时期马仔吧,看他怎样待我。 大钟楼的钟声敲了十二点,虾球刚走到邮局的门口,他快步赶到码头去。王狗仔在艇上骂他:“我以为你死了?”他跳上小艇去,船家女用手上钩竹向码头一顶,小艇就荡出去了。艇上除了船家佬船家婆和船家女三人外,还有一个用绳索套住了的船家仔,两三岁模样,很有趣。王狗仔的脸色很不好看,虾球只好跟船家仔玩了。 “虾球!” 虾球抬起头来望一眼唤他的王狗仔,他那一双三角眼很难看,满眼红筋,像是几夜不曾睡过,又像是喝了烧酒一样。王狗仔继续说道: “虾球,我们今晚要出鲤鱼门去钓鱼,你会游水吗?” “我会!” “跳水会不会?头先跳下或脚先跳下都行。” “我能跳!我跳得红磡码头一样高!” “会不会爬绳上树?” “会爬树,不会爬绳。” “你能爬吊梯上轮船吗?” “这个容易!” 他拍一下虾球的肩膀,叫道:“好家伙!你够资格跟我钓鱼了!” 小艇从尖沙嘴划到湾仔的海面,足足要三个钟头,因为在中途王狗仔还做了几次生意。当小艇荡到湾仔海军船坞的海面,王狗仔叫艇家婆用钩竹搭上了一艘小军舰尾巴的风眼,王狗仔站出艇面来向军舰上一个英国水兵用英文叫道:“威士忌?威士忌?”说罢再伸出三只手指来,小兵摇摇头,他又多出两只手指,水兵就转身回去了。王狗仔向艇家女喊道:“亚娣,快把篮子拿出来!”亚娣从艇旁抽出一枝竹竿,竹竿顶上结有一个小网袋,王狗仔一手掏出了钞票,一手接过竹竿,就向军舰伸上去。竹竿刚伸到舰面,那水兵就敏捷地放一包用纸包好的东西在网袋上,王狗仔很快的放下来,背转身打开纸包瞥了一眼,证明了酒瓶上没有开过口,就把一张十元钞票包好送上去。水兵收了钞票,他就顺手把艇顶开,连声“星茄!星茄!”就钻进艇里来。半点钟后,他又向一艘法国商船的厨役收买了一大桶吃剩的牛扒,才花了两块钱。小艇湾到湾仔码头,王狗仔命令虾球提着那桶牛扒,跟着他上岸。他们到了修顿球场对过的小巷里,有一家熟食摊出六块钱全部收买了他的一桶牛扒。那两瓶威士忌酒,他交到了春园街转角的一个小贩的家里,告诉那小贩的女人道:“五婶,五叔回来你告诉他,我今晚出海钓鱼,天黑以前叫他送三百块钱到亚娣艇来。”说罢放下酒就走了。虾球跟在他的后边,心里觉得很奇怪,他问王狗仔:“王大哥,钓鱼要这样大的本钱?到菜市去买两毫钱的鸡肠就行了。”王狗仔笑道:“鸡肠是钓小鱼,我们钓大鱼啊。”虾球道:“赤柱有大鲨鱼出现,我们是不是钓鲨鱼?”王狗仔闭了嘴,不多讲了,虾球依然摸不着头脑。王狗仔走到一家寓所的楼梯门口,叮嘱虾球道:“你回艇上去,我上三楼尾房找六姑,五叔来找我时你就带他来,记住门牌!”虾球默记在心,自己回去了。艇上只有亚娣一人看守,艇家佬艇家婆都上岸去了。亚娣问他:“王狗仔呢?”虾球道:“他到六姑那里去了。”亚娣自言自语道:“这个家伙,一世做女人奴!”虾球问:“我们今晚出海钓鱼是不是?”亚娣道:“你钓过吗?”虾球道:“我钓过的,我是用蚯蚓、鸡肠来钓,我们今晚用甚么来钓?”亚娣望了虾球一眼,然后笑问道:“你叫甚么名字?”虾球答:“虾球。”亚娣问:“几岁?”虾球答:“十五。”亚娣问:“坐过牢没有?”虾球答:“没有。”亚娣问:“家里有甚么人?”虾球答:“一个妈妈。”亚娣想了一想,再问他:“你同王狗仔有亲戚吗?”虾球摇摇头。亚娣就对他说道:“虾球,你还是回家去吧!这种鱼不是你钓的,危险得很呢!” [book_title]§出海 虾球告诉亚娣:“我不怕危险。”亚娣望着他笑了一笑就不作声了。 傍晚时分,当虾球坐下来跟艇家一齐吃饭时,那时小贩五叔走到码头边叫:“亚娣!亚娣!”亚娣对虾球说:“他就是五叔,你带他去见王狗仔吧,我留菜给你。”虾球就走上岸去,引五叔去找王狗仔。五叔见了王狗仔,他们就谈起生意经来。有许多暗语虾球莫名其妙,也不去考究它。六姑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穿件短到肚脐的浅红内衣,一条蓝短裤,见客人来也不避忌。她眯着眼睛望虾球,然后对王狗仔说:“你这个干儿子不错呀,带他去钓鱼太可惜了!万一有甚么三长两短……”话没说完,就给王狗仔喝住了。五叔把钞票点给王狗仔,自己就走出来。临走时对王狗仔说:“白兰地再多也要,红砵和毡酒少要点,威士忌的价钱还可再高一点,最近兵房查得严,很少货出。”王狗仔送他出门口,互道“顺风”而别。王狗仔回到房里来时,丢下五十块钱就走了出来。 到街上,王狗仔问虾球:“你吃了饭吗?”虾球答:“亚娣留菜给我。”王狗仔说:“算了吧!我们喝杯酒去!”他就带虾球踏进大三元的卡位去吃饭。 旧历二十几,月亮出得迟。在艇上,虾球很快就睡熟了。他不知道甚么时候开了船。他吃了出世以来最丰富的一餐晚饭,又喝了一杯双蒸酒,回来便倒头甜睡入梦。他见到了他的妈妈卖面包,又见到那些欠面包债的工人还钱给他妈妈。他的妈妈收到钱,就宽恕了他。他高兴极了。正在这时候,他给亚娣摇醒了。他问:“甚么事?”亚娣交给他一件背心,叫他马上穿起来。那件背心前后上下有十几二十个口袋,夹口用绑带,而不用钮扣,他好生奇怪。亚娣说:“快起来!他们在外边。我们到了横澜灯塔附近,快天亮了。”虾球起来穿好背心。亚娣说:“你等下跟王狗仔爬上大船去,他收到白兰地就给你放进背心袋里吊下来,你一次可以带两打,小心点不要滑跌。万一碰到水师船,你不要慌,你出去王狗仔会吩咐你。”虾球摇摇晃晃摸出去,一阵冷风把他吹醒。天是漆黑的,海也是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艇家婆在那边摆舵,艇家佬跟王狗仔在一边。附近有轮船机轮开动的声音。王狗仔见虾球穿好背心出来,就拍拍他的肩头说:“虾球,我们等下就上船去钓鱼,你跟在我的后边爬绳梯上去,到上面一切听我吩咐。听见枪声不要害怕,晓得吗?”虾球点点头。冷风吹得他牙齿打颤。 机轮声渐近了。王狗仔手上拿了一把点燃的香,不住向左右上下摇晃。一艘轮船的身形已经看见了,从船头船尾和船桅顶上的灯光,可以猜度这艘轮船的大小。王狗仔问艇家佬:“九叔,你看见手电筒的暗光吗?我眼蒙,看不清楚。”又回过头来对虾球说:“你看船尾!看见电筒亮三下吗?你看清楚!亮三下就顺利,亮五下就是水紧(意即有人监视),看清楚!”虾球伸长脖子留心看。亚娣也挤出来,手臂上挂了一捆绳索,一会,船尾果然有电筒暗光亮了三下,虾球紧张起来,叫道:“王大哥,电筒亮三下!”王狗仔向艇尾叫:“九婶,转舵!”九叔和亚娣用力划船,向轮船腰部靠过去。近轮船时,九叔丢开划子,拿起竹篙,当小艇靠近船尾时,他就准确地勾住了轮船上边的风眼,亚娣就把一捆麻绳用劲抛上轮船上边,上边的人就把绳结牢了。这小艇就贴在轮船旁边,跟轮船缓缓地航行了。船上的人问:“是哪个杂种?”下边的王狗仔答:“和记王狗仔,是一哥叫我来的!”上边吊下了一挂绳梯,王狗仔一手拉着虾球叫道:“虾球,跟我上来!”他自己就踏上去了。虾球握着绳梯,迟缓不敢上去。亚娣推他:“快点!虾球,不要怕!”他一边发抖,一面一步步攀上去。 轮船上早已放好了几堆东西;王狗仔跨上去时,有一个人对他说:“照收五件!”王狗仔问:“散装的有没有?”那人骂道:“他妈的!把公司货装好再说吧!”他们就用绳把五件东西吊下来,下边九叔、亚娣就接着放进舱底里。虾球跨上去时,就帮王狗仔捆吊东西,不到五分钟,五件货都下完了。那人就带王狗仔虾球进舱里去,经过梯口时,有人在那里站着,那人就对站着的另一个人说:“你带他们去,我看舱面。”他们下去了五分钟光景,前面的海中心扫过来一道探射灯的白光,看舱面的人就直奔下舱,在艇上的九婶就念“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保佑!”王狗仔在下边收买了不少散装的东西,大半塞给虾球,自己只带一些。他突然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说:“王狗仔,水紧!快走!”他就推了虾球一下,自己直奔上舱面,跨下吊绳就逃回艇上去,他刚站定,就听见缉私的水师汽艇,“啪啪啪……”的声响了。虾球上舱面时因为慌张过度,路又黑,一连跌了几跤,爬起来摸到船栏边,找到了吊绳,背转身,预备跨下去。这时王狗仔拿出小刀来割断了缆绳,想把小艇顶开,亚娣用吊钩钩住轮船的风眼说:“死人!虾球还没有下来呀!”王狗仔就把她的手一托,接过她的竹篙,小艇就离开轮船隐没在黑暗的海上了。水师汽艇的探射灯,依旧横射过海面,找寻它的目标。 虾球跨在吊梯上小心一级一级下来,可是将到海面,一回头吓了一跳,他竟看不见小艇的踪影。 [book_title]§折了翅膀 虾球吊在绳梯最后的一级上,经过短时间的惊慌和叫号,他才渐渐镇定下来。浪花冲击着船舷,反溅在他的脸上、衣服上。他害怕吊梯会脱落,把他拖下海里去,就鼓起勇气,再往上爬。他的特制背心前后袋里放有两打重赘的洋酒,他没办法脱掉背心,只有淌着冷汗,一级级挨上去。一跨上船,他就给一个人按倒在船面甲板上,那人喝他:“睡倒!死鬼!你不看见探射灯吗?”两分钟后,他就给那人拉起来,叫他跟他跑,他跟那人下了船舱,经过统舱直往船尾跑,到了一个密挤挤的堆满了衣服毛毡枕头的小房间,那人指着一个床位对虾球说道:“你躺在这里,不要乱跑。等海关查过船后,我再放你出去。你叫甚么名字?”虾球道:“我叫虾球,我是王狗仔的马仔。”那人说道:“王狗仔今天运气不好,恐怕会过不得关。他太没良心,丢下你,把你骇坏了,是不是?脱下你的背心,喝杯白兰地提提神吧!”说罢就从虾球的背心里抽出一瓶洋酒,摇几摇,用力一碰,瓶塞就跳开了。一阵酒香充塞了令人窒息的房间,那人用口盅倒了半盅酒,喝了几口,就递给虾球道:“你脸色青,嘴唇发白,喝这个正好。快喝!酒是可以压惊的。”虾球听那人的话,把小半盅酒灌进肚里去。他问那人道:“大哥,这艘船甚么时候泊尖沙嘴码头?”那人笑道:“我们不泊码头,我们泊昂船洲。你不要害怕,我会叫小艇送你上岸。你要在哪里上岸?”虾球答:“到红磡上岸。”这时,他渴望见一见他的妈妈了。那人劝他:“那你不如在荔枝角上岸,搭六号汽车到尖沙嘴,再换搭五号汽车就快得多了。”虾球问:“我带这些酒上去不怕吗?”那人说:“那你就是打算送给警察了,他们不会多谢你,还把你拉去坐监牢呢。”虾球发急问道:“那怎样办?”那人说:“怎么办?你上岸去叫王狗仔来拿吧。”虾球问那人:“大哥你贵姓!我叫王狗仔来找你。”那人答:“你说亚佳哥他就晓得了,我们是老朋友。”说着说着,虾球喝下去的酒发作了,他头昏眼花,坐也坐不牢。亚佳丢给他一条毛毡,他就拥着毛毡躺了下来,醉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起重机的声音把他嘈醒。他睁开眼睛,房间里的电灯还在亮着。他的放洋酒的背心已经不见了。他坐得不耐烦,就悄悄地摸上舱来,却已经是太阳西下的时候。他碰到一个年轻小工人,问他:“你看见亚佳哥吗?”那小工指着海上一只小艇说:“你看!他坐艇上岸去了。”这一下虾球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幸亏虾球人急智生,他一把拉着那小工,塞一块钱在他的手上,央求他:“老友,送你一块钱饮茶,你同我叫一只小艇,我也要上岸去。”那小工望他一眼,回头说:“你跟我来!”虾球跟那小工走到扶梯口,小工出去招一招手,两只小艇就争着来抢生意,讲好一块钱靠深水埗,虾球就下了外艇,一路划上岸去。他回转身来认明这艘轮船的颜色、样式和烟囱的标记,默记在心上。 虾球抱着一种抱愧的心情回到旧居,他急急要看到他妈妈,他实在很爱她,经过这两天一夜的隔别,在他好像是离开家几个月那么长久。他决心要在妈妈面前认错了,他想:无论妈妈怎样脾气坏,总能原谅他的吧?当他上楼时,他妈妈正在冷巷摇纱,她一面摇纱,一面也想念她的儿子。她自己自小就在挨打中长大的,她就用同样的方法管教她的儿子,巴望他也能在她的鞭鞑中长成,所以即使在打儿子时自己一面淌眼泪,还是非打不可;即使咒骂时心里并不是怀着仇恨,还是非咒骂不可;贫穷压榨她,使她的感情变得粗糙,使她忘记了在虾球身上的有创伤的皮肤里还包裹着一颗善良的心。当她一眼看见虾球走进来站在她的面前,唤她一声“妈”时,她的无名火又冒上头来了。她放下手摇机站起来,用严厉的口气骂道:“你长了翅膀了!你会飞了!怎么又爬回家来?好汉不吃回头草,你还有面子回来?走呀!怎么又不走了?”虾球冷不防给这一串咒骂骂得眼前一阵昏黑,心房的血液往脑上冲。在这至亲的妈妈面前,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回来干甚么呢?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他妈妈再骂的时候,他就回转身冲下楼梯,奔到马路上去,眼眶里含着眼泪,心里发誓:永远也不再回家来了。 他忍着肚饿,到湾仔去找王狗仔的相好六姑。他认为在茫茫的人海中,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六姑正在房间吃晚饭,虾球一进去,她就问他吃饭没有,虾球摇摇头,六姑就去拿碗筷来。虾球一边吃饭,一边把钓鱼的经过告诉六姑,这女人一直笑着听他,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末了她说道:“我早说王狗仔不该带你去吃这样的风浪呀。现在别管他了,虾球,别发愁,人不是容易饿死的。”她鼓舞虾球,不要失掉做人的勇气。 [book_title]§今晚哪里过夜? 虾球想了想,对六姑说:“船上那个亚佳哥扣下我的两打白兰地,他叫要王狗仔去才给拿回来,这事怎么办?”六姑回答说:“这件事容易,万一王狗仔出了事,亚娣的艇是不会进牢的,你坐电车到筲箕湾去看一看,到天后庙边去问问那个卖鱼肠粉的人,他会告诉你亚娣艇在那里。你找到亚娣,就雇她的艇上湾仔来,再去请五叔一道去交涉,亚佳不会不还给你的,他们长年交易,骗你的两打酒有甚么好处呀!”虾球道:“我不如现在就去找五叔!”六姑道:“这也好,今晚你先通知五叔,明天再去找亚娣。”虾球就走出房门口,六姑替他开楼门,在门口拍拍他的肩头问他:“你今晚在哪里过夜?”虾球给这一问问哑了,他没有想到他今夜睡在那里。他一径下楼,没有回答六姑这句话。他摸上小贩五叔的家里,五婶问明情由,一开门就把他抓进房间里去,手脚齐下在虾球的身上乱打乱踢一通,使虾球不易招架。五婶一边打他一边咒骂王狗仔,说他没有良心,当初跟五叔大家发过誓,无论那个失手被擒,都不要连累朋友,谁料王狗仔出海失手,又带警察到五叔家里搜出还没出手的货物,连五叔都给抓去了。五婶把虾球看成王狗仔的同党,打他一顿泄愤。虾球有理无处申诉,只好一面抵抗,一面夺门逃出来。他抚摸一下挨打的脸,理理他的头发,就一步步的走向修顿球场。 这里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这里活跃的人是儿童、少年、壮丁、少女、少妇……难得看见一个老人。在这里,饥饿的魔鬼跟随着每一个人,追逐着人堆中的失败者。人人都用焦躁的眼睛互相期望着,窥伺着。药贩夫妇,演化装戏唱曲敲锣来招引观众;而扒手们就在观众的周围浪荡;警探又出巡在扒手们的身边;私娼们又用机警的眼睛盯看着警探步行的方向;一些在店里受了整天工作重压的工人店员,又到这里来寻找暂时麻醉的机会……虾球在这里一带绕了十几转,然后走出告士打道海边去,他在转角处碰见盛装的六姑站在骑楼边,六姑一手拉住他,教他一句湾仔通行英语,央他帮帮忙,叫他到海边去跟那个半醉的水兵说:“标蒂夫格尔,温那;端蒂法夫打拉!奥茄?”任何一个水兵都能意会,这意思就等于:“漂亮姑娘,一晚,二十五块钱,要不要?”虾球明白这是甚么一回事情,他想了一下,终于拒绝了六姑给他的一块钱,继续走他自己的路。可是,一句话记起来了,今晚睡在哪里? 虾球走到海边码头,给一阵海风吹醒了头脑,他想起要到筲箕湾去找亚娣,即刻转身去搭电车,车到终站,他跳下来就往海边走。他经过一条像祖国内地县城一个式样的小街,两旁有矮矮的店铺,灯光通明,招引不少艇上的顾客。虾球留心辨认,没有一个是他所要找的人。走到海边,向艇家问了十几个人,也找不出亚娣来。他走到小街尽头的古庙旁边,也不见有甚么卖鱼肠粉的人,最后他问到最末的一只艇家,那人向艇后大喊:“亚娣!有人找你。”可是走出艇头来的亚娣却不是他所要找寻的那个亚娣。他失望极了,也疲倦极了。他走进庙里去,想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过一夜,在里面四处张望,终于给庙祝公赶了出来,庙祝公在后边骂他道:“想发财就到番摊赌枱去,你摸错门口了。”他当虾球是扒手,虾球也懒得去跟他争吵。他走出来站在岸边,望着九龙半岛那边的灯火,想起他的严酷的妈妈,又想想自己的一连串的失意事,他痛恨极了,但没有地方发泄他的愤怒。他一眼看见左边海上有一间像是看更房似的小房间,里面堆栈着几大捆草料,没有人看守,他就悄悄地走进去,躺倒在草堆上,顺手拉一圑草堆盖在自己的身上,当作取暖的毛毡。他听见海水击打岸边的声音,听见呼呼的风声,他闭上眼睛想想他今天自早到晚的遭遇,伤心、怨恨、失望、愤激,种种情绪揉做一圑,终于他自己在暗地里笑了。他想起了妓女六姑的一句话:“别发愁,人是不容易饿死的。”他觉得很有道理。他自己安慰自己一番,不多久就沉入睡乡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虾球嗅到了一股难闻的粪臭,原来这是一个临时堆粪待运的地方,他走出去好远,还闻到臭味,看看自己的衣服,原来给粪沾污了。这时晨光照耀着海面,海水闪着诱人入浴的光波,虾球决心洗一个澡,顺带也洗涤自己的污衣服,他马上就脱光了身,跳下海里去。游了几转,然后回头洗他的衣服,洗完凉在堤坝的石板上,又游出去。清澈的海水,洗净了他几天来的烦恼。 亚娣一早听见说昨夜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找她,她疑心也许会是虾球。这两天她实在惦记着他。她街头巷角去找他,果然给她找到了。她在岸上欣赏他很结实的身体和矫捷的手脚,他潜下去在水里打圆圈又翻上来,亚娣看他游泳看得入了神。直到虾球看见她高声欢呼:“亚娣!”她才走下来。 [book_title]§鳄鱼家庭 亚娣笑着对虾球说道:“虾球,你是不是从鲨鱼肚子里钻出来的?”虾球游近岸边来,他十分高兴看见亚娣这副笑容。他回答道:“前天晚上,我差点掉下海里去了!”亚娣道:“可不是,我要接你,但王狗仔却只顾自己逃命,他多狠心!结果还是逃不了,真是天公有眼。”虾球问:“你们没有上警署去吗?”亚娣道:“怎么没去,但不要紧,将来审案时去做做证人就完事了。他请我的艇装东西,我管得他装的是甚么鬼东西。”虾球道:“抓去了王狗仔,我的马仔就做不下去了。你的艇上请散工吗?我愿意做工挣饭吃。我帮你打杂划船好不好?”亚娣笑着摇摇头道:“我们艇上没有这个规矩,我们水上人请不起岸上人,岸上人瞧不起我们水上人。”虾球道:“我瞧得起你们就成了。”亚娣道:“我作不得主,你问我爸爸吧。你来找我干甚么?”虾球这才想起白兰地酒的事来,就一五一十地把原委告诉亚娣听。亚娣想了一想,回答他:“你快起来,我们的艇给人请去油麻地避风塘装米,也许我们有时间到昂船洲去看看。”虾球道:“你替我摸摸我的衣服干了没有?”亚娣俯身摸了一下他的衣服,抬头说道:“你在水上多玩半点钟就干了,我的艇靠在大树脚边,你快点来!”说罢就走回去,还回头来向虾球装个怪脸。 亚娣回到大树脚下,把情形告诉她的父母亲九叔九婶,九叔道:“我们到油麻地避风塘装米,正用得着一两天短工,你叫虾球下艇来吧。回头顺便走上品珍茶楼看看那个鳄鱼头饮完茶没有?你告诉他我们即刻动身。”亚娣很高兴她爸爸答允虾球下艇,即刻飞跑去告诉虾球,见他刚穿好那件湿衣服,就把请他下艇帮帮忙的事讲明白了,虾球好不欢喜。他跟亚娣走上品珍茶楼,去找那个鳄鱼头。事先亚娣跟虾球讲明白,这个家伙就是雇她的艇的大老板,他财雄势厚,阔气得很,人人在背地都唤他做鳄鱼头。虾球问亚娣:“为甚么不叫鲨鱼头、咸鱼头,偏叫鳄鱼头呢?”亚娣道:“谁晓得,你亲自问问他吧!”说着他们已经到了那个鳄鱼头的面前,虾球一看,那人装扮得跟香港最有钱的绅士一个模样,四十岁左右,有一双机警的眼睛,一只发红的高鼻子。亚娣讲明了即刻就开艇,鳄鱼头点点鼻子道:“大姑娘,忙甚么?坐下吃个大包吧!──这是你的弟弟?”亚娣笑笑不否认。鳄鱼头又道:“长得跟他姐姐一样漂亮呢!念过几年书?”虾球答道:“念过三年书。先生,我帮你装米卸米。九叔已经答应了。”鳄鱼头道:“你有多大力气呢?一包米百来二百斤,你抬得起?”亚娣道:“他能做些轻便的散工。” 鳄鱼头沉思了片刻,又打量虾球一眼,就说道:“好吧,我家里还需要一个人跟我送信传话,你就跟我做事吧。亚娣,你回去把艇开出,我们回头到油麻地养生米店再见。”亚娣听说鳄鱼头公馆里有不少偷来的东西,她想到虾球能进去也很好,她可以笼络他偷一点东西出来送给她。他们三人饱尝了一顿点心,就结账下楼,分别赶程。 鳄鱼头的家是在尖沙嘴的住宅区,占着一间很宽敞的洋房的二楼全层。两厅三房,设备精致,没有受到战争时日本鬼子的损害,这完全得靠鳄鱼头居住看守之功。所以业主在战后回来,看见杯碟倶全,家具无恙,十分欢喜,就让鳄鱼头一直住下去。业主把这座洋房的楼下和三四楼租给了一些上等家庭,他们服饰讲究,出入汽车,这使得夹在他们的中间素来不大讲究服饰的鳄鱼头,不得不力争上游,也装饰起来。他的那位来历不明的小老婆和两个顺德女工,更是金玉首饰,出入耀眼。有一点不相称的就是:除了少数几个来访的贵客外,更多的访客都是一些衣冠不整,牛鬼蛇神之辈。王狗仔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也算是鳄鱼头的一个得力干部。这次横澜灯塔外面的失手,也算得是鳄鱼头一次小小的损失。 他的大客厅大得可以摆五桌酒席,现在摆满了大小沙发,数目超过业主原来的所有。墙角放着两具大型的长短波收音机,对角的桌上有电话。头房是客房,中间房是鳄鱼头姨太太的寝室,隔壁是猎获物的储藏室,再过去就是浴室和工人室……全屋主仆一男三女,男主人鳄鱼头有时三两夜不回来。他叫虾球来打打杂,看看门口,也有他的道理。他在油麻地开有一家养生米店,门市生意不大好,但却赚了很多钱。鳄鱼头一路带虾球过海来,审问前晚王狗仔失事的经过,虾球照实说明,连亚佳收去了白兰地酒的事也对他说了。鳄鱼头一到养生米店,就打一个电话给鸿昌行船馆的主事何老四说:“你叫人通知夏湾纳船上的亚佳,叫他快把两打白兰地送到我家里来!岂有此理,他想揩我鳄鱼头的油!”虾球跟鳄鱼头走进米仓去,那里一袋袋的米堆得山一样高。虾球伸伸舌头,心想:要吃好久才吃得完啊! [book_title]§赌注 鳄鱼头离开养生米店,把虾球带回家里,对他说道:“往后家里的事,你就听少奶吩咐。”转头又对她姨太太道:“他叫做虾球,原来是王狗仔新收的马仔,人很精灵,我带他回来使唤,以后亚喜专管洗熨,亚笑买菜煮饭,虾球就管杂务。”他说话时,少奶就用她的眼光打量虾球。她觉得他额角开展,眉目清秀,可惜脸上少点血色,身体倒还长得结实。少奶最后看到了他脚上那双破胶鞋,就笑对鳄鱼头说道:“你的主意很好!家里人少,有时真冷静得可怕。你一出门就像个没尾飞铊,有时敲锣也找不到你。”又侧过头来对虾球说道:“虾球,你等下出去剪发,买两套衣服,一双皮鞋,再回来洗一个澡。我叫亚喜拿钱给你。”鳄鱼头就大声叫:“亚喜!”亚喜应声而出,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娘姨,背后拖着一条长辫子,面目白皙,不施脂粉。她是少奶的心腹佣人,兼掌家用杂支财政。鳄鱼头对她说:“你给虾球五十块钱出去买衣服。他以后在家里打理杂务,洗熨以外的事情你教他做。”亚喜微笑应是。她望了虾球一眼,然后对他道:“虾球,你来拿钱。”说罢就转身进去,虾球跟了她进去。 鳄鱼头这时打了一个呵欠,少奶斜了他一眼,问他:“昨晚又到哪里去乱搅?”鳄鱼头应道:“还说!险些给王狗仔累死了!”少奶问:“是不是澳洲的火鸡飞走了?你生日的菜单,我已列上火鸡一味了。”鳄鱼头道:“澳洲火鸡二百几只,飞不掉了。只可惜王狗仔在鲤鱼门外失手被擒,损失不少洋酒,王狗仔真没有腰骨,他竟带警察去捉了陈老五,我昨晚到五婶处安慰她一番,送她三百元才把她劝服。”少奶道:“老五会不会招供出我们来呢?”鳄鱼头:“你放心,他的老婆儿女还要吃饭呀。”停了半晌,少奶问:“洪哥,我们甚么时候才洗手不干?”鳄鱼头靠在沙发上,从他那红鼻子的鼻孔中喷出一口香烟,然后合上眼睛,想他的主意。少奶又追问他:“洪哥,我们不如早点洗手上岸吧!”鳄鱼头丢掉香烟,站起来,两手插在裤袋里,来回走着,忽然走过来直站在少奶的面前道:“洗手上岸?好!等我把那四百桶汽油和三千九百袋米弄到手,我们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少奶听了这话高兴极了,她听说一大桶汽油足五百加仑,四百桶,该好多钱啊!还有三千九百袋米,又该多少钱啊!想到这笔钱,即刻站起来,伏在鳄鱼头的胸前道:“到那时候,我们初一十五就食斋念经,求菩萨保佑;我们还可以捐点钱出来做做好事,修修阴德,你说好不好?”鳄鱼头道:“我们何必食斋念经?马专员说得好:我们算得甚么,比起蒋光头那些跟班来,我们不过是小偷罢了。”说曹操,曹操到,马专员坐的汽车在下面响了“嘟……嘟嘟!”的暗号。 马专员有很多官衔,他的最重要的一个官职还不是“专员”,奇怪的是这里的人震于甚么接收专员之名,偏爱用“专员”来称呼他,他也懒得去更正。他跨出了汽车门,习惯地摸摸他的大肚皮,抽抽他的西装裤。阳光照射着他的眼镜闪闪亮。他的脸颊上的厚肉鼓胀得几乎要爆裂开来。鳄鱼头迎上去问候道:“马专员,你早!”马专员第一句话就问:“太太起床没有?昨晚亏得她教我跳舞,没有出丑。她说我的舞术怎样?可有进步?”鳄鱼头随口应道:“她说马专员跳得不错呢!”马专员一边走上石级,一边说道:“哈哈,她过奖了!临老学吹笛,太迟了,太迟了!”鳄鱼头道:“那里话,那里话。”马专员道:“老洪,昨晚你怎么不来?你是不是不高兴太太出来跳舞?”鳄鱼头连忙笑道:“她是内阁大臣,我要管束也管束不了她呀!”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走到门口,马专员道:“你听说吗?有一个舞厅老板讨了一个舞女做太太,从此就禁止他的太太上舞场。结果怎样呢?这个封建丈夫终于跟他的跳舞太太分裂了。我说,原子核也会分裂,露水夫妻还不是照样分裂,你说对不对?”鳄鱼头觉得他这句话里有刺,就答道:“专员的话不错。甚么都会分裂,有时候脑袋也会跟脖子分裂。”马专员抬头望了他一眼,心想:“你这流氓!你的太太还不是从日本鬼手上接收过来的?何必这样认真!”走进客厅,洪少奶已换了一件湖水色便服站在那里笑脸相迎了。马专员坐下来捧着他的大肚子,笑着对洪少奶道:“我已经买到一种美国的瘦饼了。医生说这种瘦饼比战前的德国货还好,这是假话。你说的那种日本货我找不到。”鳄鱼头摸不着头脑,他女人耍老马吃瘦饼干甚么?马专员又说道:“十个女人有九个主张我减少腹部的脂肪,我也觉得,大肚子跳起舞来不很方便,别的倒没甚么。哈哈哈!”洪少奶不愿意听他胡说八道,问他:“马专员一早光临,有甚么好消息吧?”马专员道:“我预备到启德机场送朋友,顺便来问问洪老哥,跟四大寇的联络工作做好了没有?如果还没有,我们的汽油生意不妨慢一点进行,横竖是锁在仓库里,不会发霉的。”洪少奶问:“哪里的四大寇呀?”马专员道:“你以为是香港尖沙嘴的四大寇吗?那些都是你洪哥的徒弟,指挥他们就得了,用不着联络。”洪少奶道:“唉呀,马专员,你说话真不爽快!”马专员道:“你们女人有所不知,我是说内地的四大寇呀!那就是──军官总,国大代,中央训,青年从。不跟这四大寇取得联络,你一定寸步难行!”洪少奶对于这样的说明,还是莫名其妙。她看看鳄鱼头严肃的脸色,就不再问下去了。 鳄鱼头在布置着他自己的交通路线,已经有不少时候了,还没有十分成熟。他坚持不相信那些有特殊势力的运输行,他很清楚地知道:包运是他们,告密也是他们,这样一搅,就弄得路人皆知,使得他的这种来路不明的货物暴露在众人的面前,对他是非常不利的。虽然照规矩运输行可以签同价的保单交给付货人,保证万一损失的补偿,但这只能适用于普通走私逃税的商人,不能适用于鳄鱼头。他在马专员的面前不能自示无能,所以就发挥他的意见道:“我们自己的交通线,很快就可以弄妥当了。我在深圳调查过,军官总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各自为政,不能团结,所以吃了宪兵和关员的不少亏。但他们的力量是不能轻视的,他们有经验有胆识,少数还有武器,我已跟他们联络好了。至于青年从大部调往台湾,剩在后方和编进学校去的,他们另有任务,管不了广九铁路的事。说到中央训跟国大代,那是专员你给我开玩笑,我跟他们联络有甚么用呢?你自己出马不是事半功倍吗?你自己这二十年来就受了十二次训,普天之下都是专员你的同学,朝上的人你去拉拢,这里的好汉我来罗致,我这个意见对不对?”马专员听了鳄鱼头这番话,觉得言之成理,无懈可击,就点头道:“我整天在半岛酒店、启德机场到处跑,做的也就是联络的工作呀。就照你的话分工合作进行吧。”说罢他想了一想,偷偷掠一眼洪少奶,然后微笑说道:“关于联络上层的工作,我想请洪太太助我一臂之力,洪太太肯不肯?”鳄鱼头笑道:“女人家懂得甚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马专员道:“洪老哥,这个你又看错了。交际联络,非有女人不行。”鳄鱼头也看出这个老家伙到处想揩油,不但要揩公家汽油的油,也想揩朋友太太的油,他真想当堂打他一个耳光,但他转想,跟那些堆积如山的汽油和米比起来,把这个女人的赔贴算得甚么呢!他就向马专员笑道:“如有用得着内人之处,就全听专员调动好了。”说时掠了少奶一眼。洪少奶是个风尘中的明白人,她知道这两个男人不过是拿她来当马骑,去赌他们的运气。她呢,既然居了这样的地位,也甘愿把自己当赌注押上去,不管谁赌赢,总有她的好处。主意既定,就假意谦辞道:“唉呀,我懂得甚么交际呢?不要拉我出去出丑吧!”马专员听了她的娇滴滴的声音,又盯看着她那一双含笑的媚眼,就不禁有点飘飘然了。 鳄鱼头含了一根香烟,跑进去找亚喜要火柴。这一下马专员就认为这是谈两句私话的机会。 [book_title]§初恋 马专员等鳄鱼头进去后,小声问少奶:“昨晚你回来这样晚,他高不高兴?”少奶半晌不作声,静默了一阵,听不见鳄鱼头的脚步声,她才答道:“他今天早上才回来。”这句话在马专员听来是满肚子的密圈,心里暗自高兴。他想对少奶说两句体贴的、温柔的、也带点惋惜的安慰话,用来表示他的殷勤,一想,啊,有了!他就这样对少奶说道:“一树梨花压海棠,真不知道虚度了多少春光!”少奶低头不语,马专员对于少奶的含羞不答,又在肚子里加了几个密圈。他看了看手表,打算要到飞机场去了,就站起来,悄悄对少奶道:“今晚到大酒店去吃饭,我来接你。”然后向里面大声叫道:“喂,老洪,你怎么放客人坐冷板凳?我要到启德机场送朋友去了。”鳄鱼头在里面正跟虾球说话,他说:“你到养生米店去等亚娣,见到她就交三十块钱给她做伙食,对她说,把艇湾在油麻地码头侧边,不要离开,听候随时要艇。还有,把这张纸条交给米店杨司理,你对他说,洪先生生日请客已决定加一味火鸡,他就明白了。叫他今天把请帖发出去。记得吗?”虾球答道:“我记得。”鳄鱼头就走出来送客。亚喜是出身贫穷家庭的女工,今天多了一个跟她处境相同的男工,她非常高兴。她跟虾球很谈得来,虾球出门时亚喜问道:“要不要留饭菜给你?”虾球道:“不要留了,我会到榕树头去吃经济饭。”当他走下石级时,亚喜又叮嘱他:“当心汽车啊!”虾球走下马路,一边暗想:不管男工或女工,待我总是不坏。王狗仔就不是这样,他过桥拉板,不够朋友,要不得!迎面碰见轮船上的亚佳哥,他坐三轮车来看洪先生,特地把那二十一瓶白兰地送过来。虾球笑对佳哥道:“你来的刚好,听说洪先生后天过生日,请五桌人客,你也来喝一杯吗?”佳哥道:“过两天,我到西贡了。你替我多喝一杯吧,可不要一醉就不知道醒来。”虾球道:“上过一次当,学乖了。你自己把酒送上去吧,我买东西去。”他走到佐敦道,卖衣物的地摊早市已经收市了,他折入吴淞街,一路打听布衣服的价钱,不多久就走到榕树头。这纵横面积不到二十方丈的地方,包含着几乎除了棺材以外就无所不包的各种营业,里面有成衣店、海味店、镶牙店、药店、书店、咖啡店、算命摊、熟食摊、补衣摊、白粥摊、生果摊,此外还有一张空气紧张的牌九赌枱和一张色子赌枱。虾球在这里买了衣服鞋袜,还剩下三块多钱,他徘徊在色子赌枱的旁边,终于把这块钱放在“大”的方格上去,黑木盖子打开来,玻璃盖里的三粒色子都是“六”。三粒色子一共是十八点,不能比这个数目更大了,可是就因为是难得的“最大十八点”,赢的反是庄家而不是虾球。他第一次遇到了这种不合理的诈骗,原来庄家规定:三点虽是最小,却不属“小”的范围,十八点最大,也不属“大”的范围。虾球手上捏着他自己仅有的块多钱,拿不定主意再赌一注还是去剪发好。 赌枱密挤挤地围着一堆赌客,其中女赌客竟占了一半以上,赌得又最凶。虾球望着她们下注,惊讶她们大胆而奇妙的连环战术。一个艇家女买“小”三十元,同时又买独赢“九点”十元。四至九点属“小”,十至十七点属“大”,买一赔一;独赢任何一点则买一赔八。那个摇色子盅的赌媒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卷发女郎,一边摇盅,一边跟左右的男伴打情骂俏。虾球眼不转瞬地望着她,她摇了几下色子盅,再放下,用她的手在黑木盅盖上轻轻拍两下,然后看一眼枱面上的赌注。半晌,她叫一声“离手!”即把黑木盅盖揭开,跟着就娇声唱道:“二三四……九点小!”那个艇家女高兴得发呆了,她一共赢了一百一十元,收到钱,就挤出去不赌了。有一个买“大”的佣妇,即刻脱下了一个金戒指押了六十元作赌本。虾球自己只有一元零四毫,他悄悄地放一元在“大”上,开盅是“两个一加五……七点小!”他输了;最后他把仅剩的四毫放在“十二点”的独赢上面,希望捞回三块二毫拿去剪发,那赌枱掌数的捡起虾球的角票,朝他的脸掷过来,骂道:“拿回去买凉茶!一元以下不受!”虾球气极了,他也不捡回那四毫钱,他狠狠地朝那人的脸上吐一口痰,拔脚就逃走出来。他跑了几十步路,看见没有人追他,他就大摇大摆走回养生米店。在马路上的公开赌枱上赌钱,在虾球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经验;这是一次失败的经验。他自言自语说:他妈的,十赌九骗!香港就是一个骗人的世界! 杨司理接过虾球给他的纸条,看后他就写下一张字条回复鳄鱼头:“进万顷沙泰生东莞粘一百八十担,五寸。据电扒中人云,大铲关不易过,此次被追十余里,幸加开预备电机开足马力逃脱。火鸡已叫蟹王七去提货,但须有人在屯门接应。避风塘米日出货百包左右,不需再雇艇,亚娣艇到,拟派蟹王七骑去青山湾。日来风声颇紧,诸事小心。阅后付丙丁。又,存仓米已分别运交各熟客矣!希释念。”虾球收下回条,即进米库去换过了新衣服,鞋袜,全身焕然一新。出来见到亚娣的父亲九叔,他交了三十元给他,问明他的泊艇地点,就跑去找亚娣。亚娣见虾球衣履清洁,十分高兴。虾球对亚娣道:“我要去剪发,但钱已用光了,你有钱吗?借给我三元,我放这包衣服在你艇上作押。”亚娣听见笑了起来,双手握着他的臂膀,拉他坐下来,用她那双聪明的大眼睛端相了他好一回,才说道:“我亚婶上岸买菜去了,我只有一块钱,给你吧,谁要你的臭衣服作押。”说罢就翻起她的衣襟,从内衣小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来。虾球一直在望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吸引着他的注意。当亚娣的视线跟虾球的害羞的眼睛接触时,她问虾球道:“你望甚么?”这一问,问得虾球脸红了。 虾球自小就在小人书连环图的影响下长成,他很早就懂得了“爱情”。他梦寐中的爱情是这样的:男主人公是一个出身贫苦家庭而后来创立了功业的英雄,女主人公是一个落难的公主,正待英雄来打救。可是在现实的社会里,却难找到这种样式的爱情来;王狗仔跟六姑,鳄鱼头跟少奶,九婶跟九叔,五婶跟五叔,以及他自己的妈妈跟他的长年漂泊在海外的爸爸,没有一对是跟他的梦想相符的。当前这个亚娣,他对她的关怀发生好感,可是虾球自己却惭愧起来,因为他自己不是英雄,而是一个向人借一块钱的穷孩子。他觉得没有资格消受亚娣的诱惑,他的脸红,是缠夹着几分惭愧的心情的。 亚娣这个吸海风、骑海浪长大的女孩,却没有这种想头。她是直率的、大胆的,她觉得要捕捉一个人,也正和捕捉一尾鱼一样,机会是一踪即逝的;好容易得到一次双亲不在艇上的机会,她就机敏地利用这个机会。她毫不犹豫地把艇旁的横窗拉密,自己靠坐在神位的面前,拉虾球靠近她,迅速地吻一嘴他的脸颊,用一种像爱人似的口吻亲昵地对虾球说道:“我看见你的眼光,我知道你想甚么。”这一下却骇得虾球的心怦怦跳。 蟹王七在行船馆打完了八圈麻将,就接到杨司理的电话,叫他骑亚娣艇到青山湾去“提货”,杨司理在电话中说道:“后天早晨,洪哥亲自出马到屯门接货,后晚洪哥府上宴客,菜单已开有火鸡,千万不要有一点差池。洪哥过生日,要给他一个好兆头啊!”蟹王七放下听筒,就叫了一辆三轮车,坐到油麻地码头来。他在码头上张开他的大喉咙喊:“亚娣!”虾球跑出来看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高个子,阔肩膀,粗眉大嘴,声如洪钟,一个标准的打手。亚娣跟着出来看见蟹王七就欢呼道:“七哥,甚么风把你吹到码头来呀!”蟹王七道:“你叫我来的呀!你亚婶说要招郎入舍,不肯把你嫁出去,我只好亲自上门来了。”亚娣道:“啋!谁喜欢你这个癞虾蟆!”蟹王七道:“你不管,世间上多少天鹅肉就是专给癞虾蟆吃的。”说罢就跳下艇来。蟹王七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想把虾球调开,就掏出一张五元钞票交给虾球道:“细佬,你替我上岸去买一罐帆船牌香烟。有剩你拿去饮茶。”虾球没有接蟹王七的钞票,他望了这大汉一眼,说道:“你没有脚吗?”这句话大出蟹王七意料之外,他非常气恼。亚娣向虾球作了个会心的微笑,她很感激他留在艇上,避免了蟹王七的骚扰;但她还不曾懂得虾球这种微妙的、复杂的、真挚的感情。 蟹王七从来没有碰见过敢对他这样倔强的孩子,他要把虾球高高举起来,抛下海里去喝几口咸水。他走近虾球,抓住他的襟头,问他:“你是谁?”虾球怒视蟹王七,一声不响。亚娣走过来排解,蟹王七一手把她推开。蟹王七在虾球的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虾球就重重回报他一拳头,正打中他的下巴,再飞起一脚,想踢蟹王七的肚皮,却给他握个正着,顺手就把虾球拖倒。亚娣起来拉蟹王七,他像一座山似的,动也不动。蟹王七捉住虾球的手脚,虾球死力挣扎,无法得脱,蟹王七就把他提起来,用劲抛他下海去。只见水花四溅,虾球给浪花卷进海底里去了。 鳄鱼头坐了一辆出租汽车到码头来,刚好看见这一幕活剧,他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九叔、九婶也跟着回来了,大家就站在岸上,看虾球游泳爬上码头来。虾球见了鳄鱼头,也不诉苦,就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杨司理给他的湿淋淋的字条,交给鳄鱼头道:“这是杨司理的回条。”鳄鱼头道:“我知道了。你扭干衣服上汽车来,我们回去。”虾球下艇去换衣服,蟹王七上岸来听鳄鱼头吩咐“提货”的事情。亚娣对虾球道:“湿衣服留下来,我给你洗干净,今晚太阳下山后你来拿。他打伤你没有?”虾球答:“你去问他:我打伤他没有?”虾球包好他的湿衣服自己带走,亚娣一手抢回来,小声在虾球耳边道:“你发蟹王七的脾气,怎么发到我的头上来了?”虾球想一想也是道理,就把湿衣服放下,跟鳄鱼头坐汽车回去。 虾球整天没有吃饭,他一点也不觉得肚饿。他给人打,也打了人;更微妙而难于使他自己相信的是:他是既给人欢喜,而他也同样欢喜人了。他这一天的经历,对他生命的意义来说,是仅仅次于他的呱呱降生的一天,此外,没有任何一天对他比这一天更重要的了。过去,在他的梦寐中出现的唯一女性,就是那个抚养他成人的、严酷的、深爱着他的母亲;而今呢,一个年轻的少女的面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只要他一闭眼就觉得他来到自己的面前,抚爱他和委婉地接受他的抚爱。这种抚爱,唤醒了他童年时受过母亲抚爱的感觉,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曾经多年的抚爱过自己,他就一古脑放下曾给母亲鞭挞的恼恨,完全宽恕她老人家了。 他半夜里做了许多怪梦,一个是把蟹王七一掌推到海里去;一个是回家给母亲做生日;一个是亚娣替他换衣服……梦没做完,给门铃嘈醒了,他赤足跑去开门。在月影下面,他看见两个人站在门口抱着亲嘴,一个是大肚子马专员,一个是洪少奶。他连忙又把门掩上。 [book_title]§火鸡游屯门 鳄鱼头一连两晚没有回来过夜,他正在计划“爆”一艘澳洲船的伙食仓。他调查清楚有很多火鸡、羊肉、牛肉、牛油和巧克力奶粉运到香港,他打算最少也要偷一部分出来,作为他生日的礼物,并且宴请他手下的数十得力干部。布置妥当,回到家来,已经过了午夜了。少奶比他先回一刻钟,刚抽完一根香烟,她一边下妆,一边回忆马专员吻她的粗鲁行为,暗自好笑。鳄鱼头回来也不说甚么,只叮嘱少奶五点钟叫醒他,便倒头睡了。 这天是鳄鱼头的生日,他起床后便叫醒虾球跟他出门,他们在佐敦道惠如茶楼喝了早茶,便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赶往新界青山屯门去。他这次亲自出马,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接应蟹王七的火鸡,一个是跟青风乡的自卫队洽商运货交通线的保护问题。他着手组织的三条交通线,一条是海线,两条是陆线;海线经青山湾、大铲到东莞万顷沙,这线风险太大,但还没失过手;陆线一经荃湾、屯门、元朗、上水到深圳;一经沙田、大埔、粉岭到深圳;到深圳后又分成两路,一路到东莞石龙,一路到惠州淡水,等到把各线的交通搅好,他就打算“爆”一两次最大的仓,一鸣惊人之后,便掩旗息鼓,洗手上岸。 虾球坐在汽车上不时微笑,他想起亚娣耳朵挂着的一对耳环,竟会是“朱义盛”的镀金假耳环,他暗自好笑。亚娣昨天脱下那对假耳环给他看,说是她妈买来骗她的。虾球就答允领到工钱给她买一对真金的。鳄鱼头回过头来看见虾球独自好笑,问他:“你笑甚么?发了神经病吗?”汽车经过屯门,一直驶至元朗,鳄鱼头另包了一部货车,再驶回十九咪半的山边停下来等候,两人下车徒步走到屯门码头。 他们叫了一只小艇,缓缓地划出海去。早晨的太阳,轻吻着温柔的海波。小艇迎着早潮,挂起了一片草席帆,向青山脚下海角红楼的方向缓缓驶去。半点钟光景,后面赶来了许多别的小艇,跟他们的艇驶向同一的方向;不多久,所有的小艇都超过了他们的前头,海上一片艇家的喧闹声,鳄鱼头问艇家道:“他们嘈甚么?”艇家佬回答道:“不知道。”待过了一刻,艇家婆叫起来道:“喂!你看!海面上有一个纸盒!”眼利的虾球,他已经看见前面的许多小艇就正抢着捞海面上的东西,他不等吩咐就脱了衣服,踪身跳下海去,游近那纸盒,把它捧了回来。鳄鱼头看纸盒的外面,已经猜中了七八分,再打开来看,那里面果然是一只肥胖的澳洲火鸡!虾球高兴得拍掌大笑,叫道:“哈哈,一只游水老番鸡!”他还没合上嘴,就给鳄鱼头劈面打了一巴掌。他捧着脸,望见两眼冒火,鼻子红到鼻梁的鳄鱼头,咬着他的牙齿格格作响。虾球无缘无故挨了一耳光,他很生气,质问鳄鱼头:“你为甚么打我?”鳄鱼头说:“你再哼!我抛你下海淹死你!”虾球不知道鳄鱼头怀甚么鬼胎,不敢再惹他。前面海上一片欢笑声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些艇家,简直是欢喜得发了狂了!他们迎着涨潮,抢着去捞海面上的火鸡啦、羊肉啦、腌猪肉啦,各种来路不明的东西。虾球催艇家道:“快点赶上去呀!快呀!喂!你看!那不是一只火鸡吗?纸盒已经破了!”说罢他就扑通一声跳下海去,当他潜在水中时,他的手却触到一只载浮载沉的东西,他捧上水面来细看,竟是一只火腿。虾球叫道:“是一只火腿呢!”他好容易才把它弄到艇边,叫艇家提到艇上去。又回去抓回那只鸡。鳄鱼头对于这些潮水送来的礼品,一点也不感觉兴趣。他现在很烦闷,就是花一个铜板买回一只牛,他也不会笑一笑了。 海面上艇家的喧闹声持续了一两个钟头,直到他们把这些游来物捞拾得干干净净之后,才转舵把艇开回屯门去。鳄鱼头在海上张望了一些时候,不见蟹王七和亚娣艇的踪影,他想他们一定全军覆没了。但对于这些浮在海面上的东西,却不能解释。莫非打死了人,翻了船,把所有的东西都倾倒在海上?他回到屯门来调查,也找不出沉船的真实证据。 青风墟上的猪肉、牛肉今天跌价了,艇家把一大批澳洲冷藏火鸡、牛肉、猪肉……送到市场上来廉价拍卖,一块钱一斤猪肉,四块钱一只大火鸡,家家户户争着来买,好像是过甚么节日,人人都分到一份肉食似的,今天好像不是鳄鱼头的生日,反而像是青风乡民的公众生日了。 虾球抬着一只火腿,提着两只火鸡,跟着鳄鱼头走进青风墟市的小茶楼去。鳄鱼头打发了货车的司机驶车回去后,一直不曾说过一句话。虾球心里有一个计划,他想把那两只火鸡带回去分给他的妈妈和亚娣。鳄鱼头写了一张名片,叫虾球送到庙街五号给那姓丁的自卫队员,请他过来饮茶。 [book_title]§身在香港,心在祖国 丁大哥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年轻力壮,精神饱满。棕色的脸上闪着一双目光深邃的眼睛。他接了虾球给他的片子,叫虾球坐下来,问长问短,打听鳄鱼头最近的动态。虾球也知道得不多,丁大哥问到养生米店有多少存米,虾球只能答:“多得很!我吃一辈子也吃不完!”丁大哥回头对他的同伴们说道:“你们听!鳄鱼头这家伙几乎把救济总署的米都盗光了呢!他跟国民党的官僚们勾结在一起,正在财运亨通呢!”有人问丁大哥:“那末他找我们干甚么呢?”丁大哥道:“他这种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有事情才找上门来的,他一定还记得从前在路西做生意时我们怎样对待他,现在知道我们在这里,要不是想来攀攀交情,就是想找甚么生意的门路。”有人叮嘱丁大哥:“小心别上当呀!”丁大哥道:“那自然。”说罢就背着他的步枪跟虾球走出来。一路上,丁大哥很和蔼地跟虾球闲谈,问他的家庭状况和帮鳄鱼头干甚么事。虾球道:“我是帮他打杂的,你呢?你做甚么?当兵还是当警察?”丁大哥道:“我吗?不是当兵,也不是当警察。我们看守这个地方,人家叫我们做自卫队。自卫队,你懂吗?”虾球道:“我只听说内地才有自卫队,香港也有自卫队?”丁大哥道:“香港从前没有,自从日本鬼占领香港之后就有了。是人民自己组织起来保护自己的生命财产的。英国人还没有回到这地方接收以前,周围百里内的治安就是我们人民自卫队维持的。”虾球道:“你们人民自卫队一直还维持到现在吗?”丁大哥道:“你这话真叫我难答了。实在的情形是,我们把全部治安权移交给英国人,英国人又把我们一部分人收留下来,每人每月发百多块钱饷,我们现在是一面帮地方老百姓维持治安,一面又算是吃英国的饷。”虾球道:“你们的队伍中像我这样小的有没有?”丁大哥道:“从前在东江打日本时,我们队伍里有许多小鬼,现在都到山东去了。”虾球道:“甚么小鬼、大鬼?”丁大哥笑道:“年纪轻的,我们都叫他们做小鬼。”虾球道:“他们也能打仗放枪?”丁大哥道:“当然能啦,他们能做很多的事,有些比大人还有本领。”虾球问:“像我这样的人他们收不收?”丁大哥笑道:“凡是爱祖国,肯牺牲一切为人民服务的人他们都收。”虾球问:“他们现在在哪里?”丁太哥答道:“国民党把他们逼到山东去了,坐海船要好几天才能到,远得很呢!”虾球听了闷闷不乐。谈着谈着,他们已走到小茶楼来了。 丁大哥一进门,鳄鱼头就站起来问:“他们几位呢?”丁大哥道:“他们都放哨去了,我恰好休班。”鳄鱼头叫伙计弄一鸡三味,开了啤酒,和丁大哥一边喝,一边话旧。原来丁大哥过去曾参加广九路附近王作尧领导的游击队;日军侵占时期鳄鱼头做走货生意,经常通过王作尧的防区,货物纳了规定的税,就受王作尧部队的保护通过他的活动地区。大家公道往还,一向相安无事。那时他就认识了游击队工作人员丁大哥,一面相识,也说不上甚么交情。因为鳄鱼头所最关心的是他的货物是否平安而迅速地到达目的地,而不是游击队里的那一套政策。丁大哥所给他的唯一好感,就在他领导下的一班工作同志对他还相当客气,并不苛刻而已。 大家喝完了两瓶啤酒,鳄鱼头道:“怎么?你们打算长年在香港打皇家工吗?”丁大哥道:“不作这样打算又怎么办呢?我们被留下来的情形你是知道的:一方面是英国人初回香港,一切还在半军事状态,我们要留下来保护我们中国人民的生命财产;一方面是国内和平谈判断断续续,我们在广东的队伍又北撤烟台,我们也乐得暂时得一个休息的机会。可是到了现在,国民党反动派又在东江、西江残杀我们复员的同志,残杀我们的家属,我们回去不是正好送羊入虎口吗?不过,我们今天虽然是身在香港,心却在祖国,将来还是要回去的。”鳄鱼头道:“算了,不提这些。近来可曾做些甚么生意?”丁大哥道:“哪里有本钱去做生意呀!”鳄鱼头道:“只要你们肯帮一帮忙,我们一定能在经济的战场上打一场胜仗!一战而胜呢,哈哈!”他拍拍丁大哥的肩膀道:“洋楼、汽车、甚么问题都解决了!”丁大哥望了鳄鱼头老半天,很怀疑他的提议,问道:“我们能帮你打一次胜仗?哈哈!你太看得起我们了!”鳄鱼头道:“只要我们的汽车通过你们的哨位,你们高抬贵手就行了。”丁大哥又笑道:“你太看得起我们的力量了。”这样,不管别人是否真的同意,鳄鱼头就把这五个自卫队员打在他的“经济战”的算盘内了。因为时机还没成熟,他不愿把他的详细计划对丁大哥宣布,就跟他日前到深圳去和军官总队的走私首领联络一样,饮食应酬一番,就相约“后会有期”而别了。 回到尖沙嘴来,鳄鱼头想起今天无缘无故打了虾球一个耳光,现在为了笼络他,就让他带那只火腿回去给他妈妈,叮嘱他晚饭前回来,招呼客人喝生日酒。虾球托着那只火腿到对街的木匠店里,求木匠师傅把火腿锯成两半,用一小角火腿肉作为酬劳。他把这只火腿分成两半,正像他的心一样,一半分给妈妈,一半分给亚娣。 [book_title]§群雄宴 虾球怀着一圑高兴回去看他的妈妈。他有绝大的信心预知妈妈这次不会骂他了。他认为这半只火腿足够弥缝他们母子间的疏隔的感情。他的运气很坏,他的好心得不到预想的满足。到家来才知道他妈妈因为今天没有领到纱,所以过海到台山旅店托人写信去了。写信给谁呢?给那个在美国做工的爸爸?给那个打仗去了十年的哥哥?问同屋的人,他们都说不晓得他妈妈写信给谁和几时回来。他等得不耐烦,迟到又怕挨鳄鱼头骂,只好托下同屋的人交半边火腿给他妈,说他有空就回来看她老人家。同屋的人都称讃虾球“捞起世界来了!” 他到油麻地码头去找亚娣,喊了半天,不见踪影。他不曾知道,亚娣已给蟹王七骑艇出海去了。他只得把半边火腿,带回鳄鱼头公馆来,在自己的床底下藏好。 鳄鱼头的客人陆陆续续来了。他的客人分成两等:贵客招呼在少奶的寝室打麻将;其余牛鬼蛇神之辈则招呼在大客厅,开两枱牌九,三副扑克,两枱麻将,闹哄哄像个大赌场。酒席是“在山泉”大酒家包办,老板派了半打女招待过来招待客人,弄得虾球、亚喜、亚笑无事可做。六桌酒席,四十八位客人,不说食的菜肴,单讲给这四十八人预备的水份,就有白兰地两打、威士忌两打、从化三蒸十斤、各种汽水五打、金山橙一箱、外加上等福建名菜,每人平均应得的水份就超过五磅以上。内室的贵宾之中少不了有马专员的份。他自己不抹牌,却自荐给连战皆北的洪少奶做参谋。鳄鱼头周旋全屋,喜气扬眉,早把火鸡的事忘记了。酒过三巡,外厅的好汉猜起拳来了。这一闹,屋梁几乎震掉。这时,又来了一位宾客,穿黑绸便衣短衫裤,高个子,目光炯炯,虾球开门迎他进来,自作聪明,按照来宾的衣着等级招呼他到大厅去入席,这位来宾一进到大厅,全场牛鬼蛇神就突然鸦雀无声,个个肃立起迎,弄得虾球莫名其妙。女招待替客人宽衣。虾球看见这客人的皮裤带背后扣挂着一具双人手镣,他才弄明白众人害怕他的道理。赶紧奔入内室告诉鳄鱼头,鳄鱼头出去恭迎这位贵客到内室来,少奶亲自劝酒,殷勤应酬一番。 快要上第十个菜时,蟹王七空手回来了。他首先来见鳄鱼头,鳄鱼头站起来,走出寝室,去打开猎获物储藏室的门,叫蟹王七跟他进去。十分钟左右,鳄鱼头自己一个人走出来,虾球进去一看,骇了他一跳。他看见蟹王七坐在地板上,鼻血牙血一齐流,头发蓬乱,好像给人扭着痛打了一顿似的。 虾球并不把蟹王七打他下海的事记恨在心上,他回头扭一把热手巾给他,让他揩拭干净一脸的血。虾球对他的细心照顾,颇叫蟹王七诧异。虾球问:“要喝酒吗?”蟹王七点点头,虾球出去倒了一杯酒进来。喝了两口酒,蟹王七就一五一十把到青山湾“提货”的事告诉虾球。他说天没亮货就提到了,不幸驶艇回屯门的途中,他们听见一只电船朝他们开来,他们慌忙中误认是缉私船,为要消灭证据,就把所有货物统统倒下海里去,打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的主意,可是谁知道那只电船不是缉私船。等到天亮,待要想法捞回一部分货物,却已经给潮水卷去无踪无影了。他说他不怪鳄鱼头生气,只怨他不该打他的鼻子和嘴唇。虾球问:“那末,亚娣的艇湾在哪里?”蟹王七道:“还是那个旧地方。”虾球心里乐开了,问蟹王七道:“你要吃甚么东西?我给你端菜来。”蟹王七道:“我洗个脸,到客厅喝酒去。”虾球道:“随你的便。”蟹王七自己就摸出客厅去了。 虾球一个人留在储藏室内,他猛然想起那天亚娣咬了他一下耳朵,在他耳边叮嘱道:“小鬼,你有机会在鳄鱼头公馆偷一点东西送给我!”他就四处搜寻适宜于送礼的东西。房间内有一架大钢琴,三个冰柜,十几包水泥,几捆有刺铁丝网,一个手提留声机,两个大衣橱,一个化妆柜……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可以偷出去的。虾球爬上钻下,打开一些抽屉、箱盖,想找些容易掩藏的小东西,他寻到一块很漂亮的汕头抽纱桌布,就迭好塞进裤腰里。他想起在湾仔看见亚娣吃饭时盛菜的盘已崩破了一角,他替亚娣寻到了一件最好的替代品,那是外国人用来做墙饰的彩碟。他又打了那只手提留声机的主意:有机会就偷出去卖掉,很可以打一对真金耳环了…… 亚喜到处找虾球吃饭找不着,她看见储藏室里有灯光,门又不曾关密,就推门进去,顺手掩上门,却不见室内有甚么动静,也看不见人影。她小声喊“虾球!”虾球正在里面翻看那些衣柜,听见喊声,就从桌底下爬出来。亚喜一见就恐吓他道:“嘿!虾球,你做的好事,我告诉少奶去!”虾球慌了,一把拉了亚喜的袖口,央求道:“好姐姐,你不要告诉少奶,我没做甚么。洪先生刚才打了蟹王七一顿,我送酒来给他压惊。你看,地板上还有血哩!”亚喜道:“我不管蟹王七的事。”说罢就去摸虾球的衣袋,没有检查到甚么,翻开他的衣襟,却看到塞在他裤腰里的一方桌布,亚喜笑起来道:“一屋里的贵重东西不偷,偷一块桌布干甚么?” [book_title]§一样礼物,两样心情 虾球觉得亚喜为人并不恶毒,而且如今又人赃并获,只好招认道:“好喜姐,我向你招认吧!我的确是要这两件东西,一件是这块桌布,一件是那只彩碟。”他指着他放在钢琴上面的那只彩碟。亚喜问:“你要来干甚么?”虾球脸红了一阵,终于说了:“我要送给一个朋友。她没有桌布,菜碟又崩破了。”亚喜问:“甚么朋友?”虾球道:“一个女朋友。”亚喜问:“多大年纪?”虾球道:“二十岁,和你一样大。”亚喜笑了,问道:“你跟她……”但她不知道怎样说下去,她自己的脸也红了。她改变了口气,像大姐姐似的教训他道:“虾球,讨老婆时候还早呢。十几岁就学着勾搭女人了?嘿,你这坏东西没教育!”她一边骂虾球,一边用报纸包好那只彩碟和那方桌布,对虾球说道:“快出来吃饭!”顺手就熄灭了室内的电灯。两人在走廊上走着时,亚喜塞那包东西给虾球,说道:“死人精!拿去吧!”亚喜的心里很愉快,她觉得她做了一件好事,帮了一个像她一样年轻的女人的忙。但想到这女人有一个痴心的少年爱她,而自己没有,不免有点寂寞之感。虾球深深感谢亚喜这个好人,但他还不曾懂得:为甚么她肯让他把这些东西送给亚娣?既然骂他“坏东西没教育”,为甚么又代他用报纸包好那些赃物?他想不通这中间的道理。 天一亮,当那些醉酒鬼们横七倒八地在椅上鼻鼾如雷时,虾球就带着他的礼物,跑去看亚娣。九叔、九婶非常高兴,三番四次称谢他的礼物。九婶翻来倒去地翻看那块抽纱桌布,九叔却敲响那只彩碟,赞叹道:“值钱的名贵东西呢!手紧时也可以拿到当铺当几块钱应应急。”亚娣收下那半边火腿,斜了虾球一眼,问道:“还有半边哪里去了?”虾球老实答道:“给了我妈妈。”亚娣道:“好一个孝子!”虾球呆坐了一刻,没有机会跟亚娣搭话,就告辞上岸。走了半截马路,亚娣追了上来问道:“没有别的东西了吗?”虾球道:“东西倒很多,但是拿不出来。”亚娣道:“值钱的东西有没有?”虾球道:“有一座大钢琴,有几个餐室用大的大冰柜,你说值钱不值钱?我要请三个大力士去才搬得动呢。”亚娣听了很失望。他想请她吃一点甚么东西,但他口袋没有钱,半天不敢开口,亚娣站住问道:“甚么事?”虾球很着急,想不出该说甚么。他一眼望见亚娣耳朵上吊着的镀金耳环。就说道:“金耳环,我过几天送给你。”亚娣向他眨眨眼睛,走上前来捏了一下他的手臂,说道:“吃完晚饭我自己看艇,你来玩。”虾球站着呆呆地目送亚娣回去。 虾球回来,怀着无名的惆怅走进客厅,他看见鳄鱼头独自一个人坐在客厅下象棋。一个人下棋,这可奇怪了。他走近去看,棋盘上只有两个“卒”,守着河头的两边角。其余的子一个都没有。鳄鱼头用右手食指把右边的“卒”横行向左,用左手食指把左边的“卒”横行向右,等到两个“卒”碰了头,又把两个“卒”拨回河边两角的原位。后来他又把两个“卒”横行移动,互相交换位置;再后又把两个“卒”并在一起一同横行。虾球从来不曾见过没过河的卒可以横行的。 [book_title]§玻璃裤带 虾球站着旁观了十几分钟,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洪先生,你下的是甚么棋呀?卒仔没有过河可以横行吗?”鳄鱼头独自下这盘棋已经一个钟头了,给虾球一问,才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来。他向虾球道:“虾球,你过来,这盘棋对你很有关系。你喜欢玻璃裤头带吗?你要五百打一千打都有,只要你懂得这盘棋。”虾球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走过去听鳄鱼头的教导。他解释道:兵卒两名守着海边,一面是货仓,一面是海。两个兵卒有三种巡查走路的方法,就像刚才他在棋盘上所做的样式:一是两人对走,碰头时向后转走回来;一是两人对走,碰头时侧身走过去,到尽头再回来;一是两人并肩一边闲谈,一边巡查。他们的步速是一分钟六十八步的闲步。鳄鱼头已经知道这座货仓由东端到西端有多少步的距离,他的着眼点是研究在怎样的情形之下,才能够使一轮滑车推一车货物从货仓侧面到海岸来,卸给在海边接应的人。他出一个难题问虾球道:“你想想,用甚么办法叫那两个兵卒在走到东西两端时多逗留三几分钟才转回来?”虾球想起湾仔的醉酒水兵,忽发奇想,大胆提议道:“叫人送那两个兵卒两瓶酒,开瓶请他们喝,逗他们谈话,指手划脚,眨眼就是五分钟了。”鳄鱼头望了虾球一眼,说道:“想不到你这小鬼也有一套!等我跟里面的人商量看行不行。”虾球问:“谁去接应?”鳄鱼头道:“我派一个人领你一道去接应,另外又派人在海上附近接应你。”虾球问:“我怎样走得近岸边去呢?”鳄鱼头道:“有办法。在艇上放下一个特制的平面竹排,竹排下面扎有十二个空心封密的火水油罐,你再穿浮水衣把竹排推到岸旁去等候接货。”虾球道:“这样很危险,还有别的办法吗?”鳄鱼头道:“别的办法多得很,但是这一回只用得着这种办法。”虾球无话好说。早饭后,鳄鱼头打电话叫来一辆汽车,独自出门去了。洪少奶闲得无聊,叫齐工人们陪她抹牌。她发三十块钱给虾球作赌本,十二圈打到煮饭时候,虾球赢了十几块钱。饭后马专员来坐,他就悄悄走出马路来,他准知道没有甚么事要他做的了。 虾球走到码头边,天已经黑齐了。他看不到亚娣,九婶说她已跟九叔、蟹王七两人上街买东西。虾球也不多坐了,就跑到上海街一带游逛,希望能够碰见他们。他在一家金铺看准了一对耳环,店员开价二十九块钱,他就买了下来,放下在口袋里紧紧捏着。他回头走到榕树头,穿进里面去,那档赌档还在那里。他在赌客的旁边站了一刻,手痒痒地忍不住放五块钱在“小”上,竟赢了。他伸手拿钱时,有人拍拍他的肩头道:“虾球,你真够运!”回头一看,原来是九叔。 虾球问九叔:“亚娣、蟹王七他们呢?”九叔道:“他们喝凉茶去了。”虾球问:“刚才去吗?”九叔道:“才去不远。”虾球即刻塞五块钱给九叔道:“九叔,我也喝凉茶去,你赌吧!”他挤出来,用打雀鸟似的眼睛,在人丛中去搜寻亚娣。他在平安戏院前后左右一带绕了几转,找不到他们。又回到榕树头问九叔他们去的方向,九叔叫他到上海街去找,他又奔向上海街去,走了一刻钟光景,蟹王七的高人一头的目标,果然给他发现了。虾球追上去,想喊他们。却缩住把话吞进肚去。他看见亚娣、蟹王七两人手拉着手,摇着,笑着,亲昵地依靠着,这情景使虾球两手冰冷,额角渗出汗水来。他跟着,跟着,他痛苦极了。他竟不能跟这面前自己所爱的人说一句话,眼看着她跟别人肩并肩地靠在一起走路,一起打情骂俏。他们走尽了一条长长的上海街,已走到深水埗了,亚娣、蟹王七两人仍然往前走。他们走到白宫旅店的门口就放脱手,一先一后走进旅店,上楼。虾球也跟在他们的后边上楼。他的神经很紧张,没有工夫考虑是否应该跟他们上去。到了四楼,茶房一见蟹王七就说道:“七哥,我留个四〇一骑楼房给你。”虾球在转角处站住脚,将身体倚在壁上,以免跌倒。他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办了。他不哭,也没有眼泪,心头只有恨、恨、恨。他忽然听见亚娣清脆的笑声,他给这笑声刺得难堪极了,他疯狂地奔上去,重重敲他们的房门,门开了:亚娣站在他的面前,露着惊讶的神色。两人半晌说不出话来。蟹王七问道:“虾球,甚么事?”虾球也想不起要说甚么,他感觉到他的右手掌已把那耳环盒子握扁了;他记起那双耳环,就掏出来掷在亚娣的脚上,狠狠地说道:“你的耳环!我给你送来了!”说罢就回头冲下楼去。他拖着疲倦无力的身体走回去,对开门的亚喜也忘记道谢,咬着牙齿,摸到自己的床就倒下去。他想到自己没出娘胎就给爸爸抛弃,六岁哥哥又出了门,剩下来留给他的只有苦命的妈妈的鞭挞,现在刚刚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怀抱中得到几天温暖,偏偏又是假的!一个人得不到半点安慰,长年挨饿、受罪、挨打,又为的甚么啊!他伏在枕上竟幽幽地哭起来了。 一个星期以后,在一个黑漆漆的晚上,虾球奉命跟蟹王七放竹排到货仓码头边去接货。这两伙计各有心事,始终不说话。后来把货装好,正在脱险的重要关头,蟹王七全身浸在海水里,露出头来,骇得他直流汗。他害怕守卫开枪射中他。他在虾球的耳边说道:“小兄弟,现在如果枪声一响,你我一定会给打死,我们不要到地狱还结下冤仇,你听我一句话:不要恼我,恨我!”虾球只顾划水,不愿答话。蟹王七又道:“我从前因为吃醋,曾经杀过人。现在我悔恨得很!小兄弟,我知道你也能杀人,我不怕你杀我,只要你说不恨我!唉,我、你、亚娣都是苦命的穷人,说不上谁欺负谁。我们今晚为甚么泡在水里,还不是为了穷?千万不要恨我,我说过不再找亚娣就是了。” 虾球听见蟹王七在他耳边讲的一番诚恳的话,十分感动。他想:不错,大家都是苦命的穷人,不管在人间或地狱,都不该为女人结下冤仇。亚娣既然不喜欢我,那我又何必死缠着人家呢?他心里已经宽恕蟹王七了,却不说出来。蟹王七急了,发誓道:“我对着海龙王发誓:我如再去找亚娣……”虾球截了他的话道:“别噜苏了,我小亚娣四、五岁,我现在才知道她寻我的开心,并不是真的跟我要好,我做了一次傻瓜,以后别提这件事了。──你看!我们的艇过来了!”一只小艇横过来,遮过了他们,他们的竹排就跟小艇贴在一起,摇出海心去了。 同一个时候,大华楼头的舞厅正奏着迷人的音乐。醉红和淡绿色的灯光交炽着,影照在每一个舞客的身上脸上。舞池里的人都像喝醉了酒似的,脸上热得发烫。马专员和洪少奶夹在拥挤的舞池中,缓缓地舞着。他们不愿意跟着人潮自右向左旋转,却滑到舞池中央,绕着小圈子。碰着人的时候,少奶用左手把马专员的肩头一压,示意他止步。马专员道:“我老是碰着那个家伙,像和他有缘份似的。”少奶问:“他是谁?”马专员道:“天下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少奶望了那中年人一眼,问道:“他跳得不错呢!他姓甚么?”马专员道:“姓魏。等下我介绍他和你认识。”一支乐曲完了,马专员跟在少奶的后边归位,拉开椅子,让少奶坐下,然后越过舞池,到对面去请魏经理过来。洪少奶微笑请他坐下。马专员向魏道:“洪太太称赞阁下的舞术呢。”魏经理道:“见笑得很。请两位指教。”马专员道:“近来生意很好吧?”魏经理道:“多少有一点做做。只是同行竞争得厉害,船上和货仓的损失又大。香港是一个饿狗抢食的世界,乱糟糟,做生意真辛苦!”这时洋琴鬼敲响他的乐器,马专员听到急速的“蓬拆拆──蓬拆拆!”的节奏,这是他最害怕的快华尔兹,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向魏经理道:“请不客气,跟洪太太跳一个!”魏经理就站起来,向少奶微微鞠躬道:“请指教!”两人走到舞池边站定,有经验的魏经理倾听了两秒钟音乐,就带少奶滑步舞出去。魏经理讃美少奶道:“洪太太你好极了!”少奶道:“你过奬了。”舞到另一个角落,魏经理问道:“府上住哪里?”少奶道:“尖沙嘴。宝号有甚么新到的货?”魏经理道:“今天到了第一批玻璃裤带,明天上午才能提货。”别人碰了他一下,一支乐曲又完了。 这是星期六的夜晚,洪少奶跟马专员和魏经理跟他的女朋友方小姐,一直玩到深夜一点钟,才乘最后一班天星轮渡海回来。鳄鱼头在家里等消息,少奶回来因为太兴奋不能睡,也陪鳄鱼头一起等消息。鳄鱼头问道:“今天的成绩怎样?”少奶问:“甚么成绩?”鳄鱼头道:“我问你今天又认识了一些甚么大官贵人呀?”少奶道:“大官倒没有,却认得一位天下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他说运到一批玻璃裤带,明天上午提货。”鳄鱼头精神振作起来,问道:“他姓甚么?”少奶道:“姓魏。第一次认识,他就约我明天跳茶舞。”鳄鱼头道:“好一个闪电商人!你答允了他没有?”少奶道:“我可没答允他,马专员却答允他了。”鳄鱼头愤愤道:“简直岂有此理!马专员他替你作得主?那么让他一个人跟魏经理跳去吧!”少奶很会转风驶舵,笑道:“好极了!让他们两个男人跳茶舞去。”鳄鱼头道:“你们还谈了甚么新闻?”少奶道:“新闻?没有。那个经理很会讲话。他说香港是个饿狗抢食的世界。”鳄鱼头笑起来,批评道:“他还没说得透彻。依我说:这是一个人头狗,狗头人抢食的世界。”少奶道:“你这话我不懂!”鳄鱼头道:“你当然不懂!你是一个没有脑袋的女人。”少奶道:“屁话!”鳄鱼头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看来像个人,但其实他却是一头狗;有些人看来像个狗,原来还是一个人;至于我,嘿!”少奶追问道:“你是甚么?你是神仙、老虎、狗?”鳄鱼头哈哈笑道:“我也不是人,也不是狗。我是一头鳄鱼!他们背地叫我鳄鱼头,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少奶也笑了,说道:“像你这样一个鳄鱼头也不错呀。”鳄鱼头慢吞吞道:“我不错?是的,我们这些鳄鱼,是动物之中最不会吃醋的了。”少奶的心跳了一下,她懂得这句话的斤两。她想了一想道:“听你这话就有很大的酸味。算了吧,我往后不再出去跳舞了。”说罢独自走回寝室去。 电话“咯!咯!咯!”响了。鳄鱼头去接电话。虾球发抖的声音:“洪先生!风调雨顺!”鳄鱼头放下听筒走去找少奶,在她耳边说道:“明天去茶舞,我也去。你介绍我认识魏经理,我要跟他谈一宗生意。”少奶问:“甚么生意?”鳄鱼头道:“玻璃裤带五千打,每打市价四十八元。他最好是闪电买下,不然的话,明天香港大街小巷到处叫卖玻璃裤带,就顶烂他的行市了。”少奶一想,全明白了。她称赞鳄鱼头道:“洪哥,你真有本领!” [book_title]§狗咬狗骨 虾球打完了电话就在养生米店睡觉,他的体温渐渐增高,到天亮,发到四十度的高热,病倒了。杨司理测了他的体温,断定他是感冒。他的确是感冒。这与其说是他的身体皮肤受了毁伤,不如说他的心灵受了毁伤更恰当些。他发狂地乱哼乱叫,在哼叫声中夹着“妈妈”和“亚娣”的名字,弄得杨司理莫名其妙。他打电话告知鳄鱼头,鳄鱼头在电话中大吼道:“即刻叫汽车去接他的母亲来!叫蟹王七即刻把那蛋家④女拉来,要她哄好虾球的病!”杨司理放下听筒抓抓脑袋,自言自语道:“一个人发烧,蛋家女可以哄得好?这是千古奇闻的医术。”至于他的母亲,谁晓得她住在哪里?怎样叫神经错乱的病人说出地点街道门牌来?杨司理只有打电话到行船馆把蟹王七叫来,说明情由,蟹王七就去带了亚娣来。他们走到养生米店门口,蟹王七对亚娣道:“你进去好好哄好我的小兄弟虾球,你要钱用鳄鱼头会给你。晓得吗?往后你别再噜苏我了,我对海龙王发过誓,再跟你我就不得好死。”亚娣应道:“呸!死不要脸!谁噜苏你?” 【④:“蛋家”──广州、香港一带水上人民的旧称呼。】 亚娣跟着杨司理进了房间,看见虾球脸红红地躺在床上。杨司理对她说道:“你哄得他即刻退烧,我赏你一百块钱!”说罢耸耸他的肩头,掩门走了出去。 对于亚娣的到来,虾球毫无感觉。亚娣用她的手、她的脸贴近他滚烫的脸,倒开水灌给他吃,唤他的名字,张开他的眼皮,向他的鼻孔呵气,捏他的耳朵,抚摸他的心窝,最后,甚至于自己哭了起来……这样那样地用尽了办法,还是不能把虾球弄清醒。虾球又发起狂来,坐起来叫道:“风调雨顺!妈妈!火腿……亚娣!你的朱义盛耳环!哈哈哈!……丁大哥!游击队开枪呀!……”亚娣把他按下去,用脸庞嘴唇去贴着他的嘴唇,制止他的狂叫。 鳄鱼头又打来电话,问杨司理可曾请医生,杨答他没有交代,鳄鱼头就骂道:“你真累死人!这点常识都没有?还用得着交代?快请医生!”杨司理一肚子气,他叫来了一个西医,就把亚娣赶出去。 亚娣含着眼泪,走到城隍庙里去烧香,乞求城隍爷保佑虾球脱灾脱难,鬼魂离身。并且向城隍爷许愿:饶恕她对虾球的无礼。虾球这样真心待她,她往后也真心待虾球。 医生替虾球注射过后,他宁静地睡了一觉。下午,鳄鱼头打发亚喜坐出租汽车来接了他回去。亚娣再来看他,扑个空。她走到鳄鱼头公馆打门求见,亚笑出来开门,上下打量她一番,进去又把亚喜引出来一同欣赏这个蛋家女,最后就“呼”一声地把门关上了。 亚娣给亚笑、亚喜享了闭门羹,她在门口咒骂她们,也咒骂鳄鱼头。亚笑道:“这女人好凶啊!”亚喜有点不忍心,她跑进去问虾球道:“喂,你的爱人亚娣来看你的病,你让不让她进来?你要她来服侍你,我就去开门。”虾球清醒了许多,听说亚娣来,他又回忆起了白宫旅店的事,他叮属亚喜道:“不要开门!”亚喜跑出去,亚笑道:“她走了。她一路骂我们是不要脸的女人呢。”两人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亚喜特别细心看顾虾球,洪少奶也体念他玻璃裤带一役的功劳,亲自来问他好些没有。并要接他的母亲来看他,虾球固执不肯,她也不再勉强。少奶看手表已是三点十五分,就外出应茶舞之约去了。 大酒店天台的舞池狭而且长,订座的人多,座位又摆得挤,舞池愈显得狭小,人多挤得难以回旋。马专员老早用电话向胖子总管定了一桌靠壁第三个穹窿下面的座位,准时就先去等候了。三时十五分,魏经理方小姐到;三时四十分,洪少奶到;鳄鱼头因为要去布置玻璃裤带的事,四时正才到场。他们已跳了几组乐曲的舞了。马专员这回跳得最吃力,因为每一组音乐含有几支不同舞步的乐曲,每曲终了,大家站在原地拍掌,没人归回座位,等候另一种舞步的乐曲开奏,又接着起舞。 马专员跟方小姐跳,自己领导无方,而又步法不熟,弄得满头大汗。他一眼看见鳄鱼头到来,才得救似的把方小姐引回座位,道歉一番。介绍寒暄一番之后,鳄鱼头就跟方小姐翩翩起舞。鳄鱼头不愧是一个高明捞家,三几句话就探出了方小姐跟魏经理的关系和魏经理这次运到的货物数量。鳄鱼头的舞术,显然比马专员熟练得多,他们跳了两圈,就看见魏经理跟少奶的一对了。少奶对魏经理道:“你看见吗?洪先生跟方小姐跳在一起,马专员有机会揩汗了。”魏经理道:“跟他这种胖胖矮矮的人跳舞,大家都很吃力,是不是?”少奶笑笑不响。过了一会,少奶道:“我听说洪先生的朋友有一批玻璃裤带运到,托他放盘,四十八元一打,你要不要?要吧?今天我这个蹩脚经纪的运气不知道好不好?”魏经理一提起生意,可不胡涂,他问道:“有多少?”少奶道:“最少五千打。”魏经理道:“喔!这么多,怎么销得出去?”少奶道:“我听洪先生说:发到马路去叫卖,四个街边零售小贩才共分得一打。洪先生的朋友说整批卖不出,就发给街边小贩零卖,烂贱一点也不怕。”谈到这里,一组音乐终结了,大家拍了掌就归回原位,少奶介绍魏、洪两人认识,彼此客套一番。 音乐再奏,鳄鱼头起来请少奶跳舞,两人交换了情报。鳄鱼头问:“他怎么说?”少奶道:“他说:喔!怎么销得出这样多!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鳄鱼头道:“他的第一批货只有五分之一在我们的手上,他还有第二批货,我们难不倒他。”少奶道:“那么怎么办?”鳄鱼头看了看手表:四时二十五分。他在少奶耳边道:“我去打电话,你回去跟魏经理再跳。四点五十五分钟你出天台外边来看看,满街都有人叫卖我们的玻璃裤带了。”他带回少奶,交给独坐盘算四十八元一打裤带价格的魏经理,说到洗手间去一转就回来。少奶就自动提议跳舞,他们舞出去,看见马专员方小姐的一对已经上了轨道了。 四时五十五分,洪少奶出去洗手,五时正,她走出天台去吸一口清新空气。她俯身向毕打街的马路一望,果然看见有好些小贩叫卖:“新到原子玻璃裤带!五元一条!又平又靓!”回来在桌底下碰了鳄鱼头一下,用眼睛说道:“你好厉害!果然不错!”鳄鱼头看懂了这意思。五时三十分,天下贸易公司的一个职员匆匆跑来找魏经理,劈头一句就说:“少了七千打!”魏经理脸色发白,匆匆告辞回去了。方小姐留下来,一直陪他们跳到终场。 经过这玻璃裤带一役以后,鳄鱼头在他的“经济战”上连战皆捷。虾球病好后,已断了想念亚娣的念头,成为鳄鱼头的一个“人细鬼大”的助手。他没有时间回过一次家。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参加了几次重要的“战役”: 押运第一批汽油五十桶到万顷沙; 接驳运出九龙飞机场水泥五大车,最后一车“搁浅”,他仅以身免; 偷出鱼炮信管三千个; 骑二十五车面粉到深圳交货; 在新界乡下分批廉价收购救济包五百六十个; 计算起他的功劳虽然大,可是他自己并没发财。给他的全部酬劳不过是一条玻璃裤带,百来块钱钞票而已。这些钱,谈不到甚么“斩断穷根”,成家立业。 他知道鳄鱼头、马专员、杨司理等人正在进行一件极端秘密的大事。他仅知道一点点消息:杨司理接了好几千袋米的订货,指明日期送货。大顾客是广九和澳门的一些米行。这件大事开始布置时,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亚笑,亚喜跟虾球三人就瞎猜一阵,有的说这件事情太危险,难保不封屋拉人,给冬瓜大的胆也不敢去做;有的说这是明买明卖怕甚么?有的说就算是明抢或暗夺吧,山高皇帝远,底下人分得匀也就好办了。在工人窃窃私议的紧张空气中,双双出入的是鳄鱼头跟马专员,洪少奶反而给冷在一旁了。 [book_title]§各自分飞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屋里静寂得怕人。鳄鱼头神出鬼没,来去匆匆,跟少奶交谈三两句不关紧要的闲话,换一套衣服,打一两回电话,就又出去了。亚喜对虾球道:“你看,老爷近来忙得连望也不望我们一眼呢!”三个工人闲得无聊,就在佣人房里玩纸牌,少奶提不起打麻将的劲,天天独自出去探望朋友消闷去了。 香港夏天的天气是很特别的:突然刮一回狂风,下一阵暴雨,转眼又是风和日丽,像专给烫热的柏油马路洗一个澡似的。这一天,正是刮这样的狂风下这样的骤雨的时候,香港正在发生一件惊人的新闻。 在香港,耸动二百万市民听闻的新闻是层出不穷的;鳄鱼头老洪,他今天就创造了一件。他是这件震惊市民的奇案的幕后导演人之一,因为在幕后,他始终不曾成名,成名的却是那一袋袋不会讲话的“米”,那些可以养活几万人的米吞进了少数几个人的喉咙里,已经有不少时日了,今天突然在喉管中间卡住,上下不得,这就是这件新闻的最精彩最紧张的地方……现在,新闻记者还不曾知道详细情形,他们要等到警署的“司爷”先生抽得出空偷偷打出一个电话,才知道一点头绪。现在,消息灵通的鳄鱼头已经知道,十五分钟以后他的养生米店就要被封;难保不同时来查封他的公馆。他坐的汽车正以每小时五十哩的速度赶回去。下车后叫司机等着,他凶猛地拍门又按电铃,骇得三个工人一齐赶出去开门。鳄鱼头的脸色是苍白的。他冲进了他的房间,拿出一个手提皮箧,取出手枪,马上又冲出去。亚喜、亚笑用身体塞住门口,慌张地问:“老爷!出了甚么事?”鳄鱼头一边揩汗,一边说道:“这不关你们的事。十分钟后有人来封屋,你们趁早把拿得动的东西带走吧!”亚喜哭了起来道:“少奶呢?”鳄鱼头道:“你何必耽心她,她饿不死。日本鬼占香港时也吓她不死、饿她不死!”说罢,丢下三张一百块钱的钞票给他们三个人,就冲下去坐汽车走了。 这时候,在快活谷跑马厅的马会公众棚上,洪少奶买了五十块钱独赢的那头取名叫做“东条”的马,正用最高的速度作最后的冲刺,它追上别的马。少奶尖声紧张地喊:“东条!东条!乖乖!东条;你真好呀!”东条果然跑了第一。 鳄鱼头的汽车比马跑得更快,他在中途换了几次汽车,兜了几个圈子,最后他下了亚娣的艇,叫九叔把艇依着省港内河航道划去。在舱里,他把他身上两杆左轮手枪连子弹皮带解下来,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虾球一手提了从储藏室拿出来的手提留声机,三番几次催手脚慌乱的亚喜、亚笑走,她们不听,他就独自走出来,可是,已经迟了。 门口驶到大小警车各一辆,警探跳下来包围这座住宅。虾球一踏出门口,就给一个警察抓到,即刻扣上手镣,警察走一步,他就得跟一步;这无情的手镣,把他跟警察连结在一起。不说逃走,连跳楼自杀的可能也没有。警察们带他进去搜寻鳄鱼头的踪迹,最后又把他推上警车,带回警署去。虾球从此就失掉自由了。 偷了几千袋米,几百桶汽油,主使爆无数次货仓,揩公家和私人无量的油的那些好汉们却逃走了。 虾球进了赤柱监狱,跟他一同进去的有几十名童犯,他们一律换上成人穿的宽大号衣,住成人的监仓,因为专为童犯而建筑的监狱还没有落成。在他的名字底下的犯罪记录是这样的: “偷窃手提旅行留声机一个。身怀不明来历钞票三百元。” 监狱外面的世界,王狗仔补了他的缺。他期满出狱了。他第一个去看的人是六姑。六姑景况日非,由尾房迁出了冷巷的床位,生意冷落而又疾病缠身。王狗仔看见这种情形,心冷了半截,坐了半点钟,摇摇头,独自开门出去,永不再上门来了。 王狗仔回到尖沙嘴地区向他的头子“一哥”报到,这位“一哥”是那里的四大天王之一,已经五六十岁了,躺在床上有人送钱给他用。他指派王狗仔在九龙仓外码头一带活动,指挥那些小扒手去摸金山伯⑤、南洋伯、外江佬……的荷包。他们在火车站、九龙仓码头一带鉴貌辨色,像打猎似的追踪他们的目的物。有时候顺利的话,一出闸门就得手了;有时候跟踪了几小时甚至几天才有机会下手。得手之后,在十二小时过后就按该地区伙计的历史辈级分派,不出头出面的人分得最多,直接动手的人反而分得最少。至于那些不入行的“有力人物”,也依“见者有份”、“知者有份”的例,酌量孝敬多少。这些人的钱来得易,也花得快。就算一万几千元美金,分开来三两天就花得干干净净了。像虾球这样大,甚至比他还年轻三四岁的一群孩子,就是王狗仔的部下。而王狗仔的同级辈的同事们,又各自带领他们的部下,在同一的地区分别活动,他们即使偶然有几次小冲突,彼此之间并没有妨碍“同甘共苦”的活动。 【⑤:“金山伯”──少壮出国到美洲做工,老大回来的华侨,人们叫他们做金山伯。】 三个月之后,虾球给放出来了。他在牢里做了三个足月的苦工,临走监牢还支付给他十块钱工钱。有一位好心肠的先生还写给他一封介绍信,叫他到旧市场附近的甚么儿童福利会主办的甚么儿童俱乐部去见一位先生,说那里有面包发、有书读、有球玩、有故事听,虾球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儿童的天堂乐园。他念念不忘那个对他有一饭之恩的妓女六姑,他在监牢里同囚犯们谈起世间上的好人,六姑也算是一个。他一出狱,就去找她。 [book_title]§难友的慰藉 六姑睡在床上不能起来,她看见虾球,像见了自己亲弟弟一样高兴。她听说虾球才从狱中出来,一出来就来探她,她感激得流泪了。她看见虾球长大了许多,原来他在狱中度过了他的十六岁生辰。虾球问道:“六姑你病了多久了?”六姑道:“我从做生意的一个月就病到现在,两年多了,最近才严重到不能起床。”虾球道:“不叫医生来看?”六姑道:“何必请医生?我自己久病成名医了。”虾球道:“吃药吗?”六姑道:“打针吃药都没有用,除非不干这种生意。”虾球道:“那么就不干吧!”六姑苦笑起来了。她撇开不谈自己,问虾球道:“你怎样打算?你也不干吧!”虾球问:“我不干甚么?”六姑道:“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呀!”虾球想了一想,他不知道应该干甚么和能够干甚么。六姑道:“回家卖面包吧!进工厂做工吧!”虾球摇摇头道:“就是因为火柴工厂关门,我才给挤出来的呀!后来卖面包又给别的零食摊挤倒了。回家干甚么呢?不发达,我不回家!”六姑道:“等你发达,你妈蚂进棺材了。”虾球默然。但他还是不想回去。六姑道:“你认得甚么朋友吗?出门人要靠朋友啊!我是说好朋友,不是说王狗仔那一类坏蛋。”虾球道:“王狗仔怎样了?”六姑道:“他出狱后到过这里一次,就不再来了,那个没良心的家伙!”虾球道:“你说好人?我认得的好人就是你!”六姑道:“唉呀,虾球,你真会说话,叫人开心,我算得是甚么好人?”虾球道:“此外我没有甚么朋友了,啊,还有一个,也是好人,他住在新界青风墟。我说的是那个从前打过游击的丁大哥。可惜只见过一面,说不上有甚么交情。”六姑道:“你说鳄鱼头老洪是不是?”虾球道:“他也算是好人?我可不曾想到过。他逃走时老婆也不要,我们也不理呢!”六姑叹道:“俗语说: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虾球,你也经验多了不少风雨了呢!听你说话,一副大人的口气!”听到这样的赞美,虾球也笑了。他说道:“六姑,我来看你,我想送你五块钱买东西吃。我身上还有五块钱作零用,我想去青风墟看一看那个自卫队丁大哥,然后又去找我的旧伙计蟹王七。我们总会想办法找到活路的。你说是不是?我记牢你的一句话哩:人是不容易饿死的!──是不是?”六姑听了虾球这番话,喉咙忽然酸哽起来,她呼吸急促,干皱的嘴唇向两边拉长,好久好久,她才能哭出声来,这一哭,可把虾球骇了一跳。他慌张地喊她:“六姑!六姑!你哪里不舒服?要叫医生吗?”六姑摇摇头。一哭出声,她的心胸就舒畅得多了。她向虾球道:“虾球!谢谢你的好心。人不是容易饿死的;但是病,病,病死是不难的。虾球,你的心肠好、你是个好人。你该找一件堂堂正正的工来做,不要学下流。你,你要保重身体才好啊!我,我不行了,钱你留自己用,我,我是死定的了!”说罢她又呜咽地哭起来。她勉励她的朋友找一件堂堂正正的工来做,可是她自己从八岁那一年就开始找了,找到三十岁也还没找到呢。 虾球还是放下了五块钱,离开了六姑的床位。他坐上了向新界开驶的十六号公共汽车时,六姑那副死灰色的面孔,还留在他的脑际。汽车开动时,王狗仔一眼看见虾球,跑上来追逐汽车对他说道:“虾球!回头来找我呀!……”虾球向他招招手,车已开远了。 到了青风墟,自卫队驻扎的地方已面目全非。那个地方已改成木料店,有几个工匠在那里锯木板做家具。虾球进去问一个老板模样的老头子道:“老伯,从前住在这里的自卫队搬到哪里去了?”老头子道:“你问他们干甚么?他们走了许久了。”虾球道:“请你告诉我,他们搬到哪里去了?”老头子道:“他们回家乡打游击去了。你是他们的甚么人?”虾球想了一想,他哄老头道:“我是丁大哥的兄弟,你能告诉我丁大哥到哪里去了?”老头道:“他走时说去惠州葵涌,现在还在不在那里,可不晓得了。”虾球记下这个地名,离开木料店,一路心里念:葵涌、葵涌、葵涌……。走到马路来,他看到一群年轻漂亮的学生小姐在马路上散步,一面走,一面唱歌。他呆呆地用羡慕的眼睛望着她们,他心想:她们是些甚么人呢?这里怎么忽然来了这许多男女学生?他坐在一间路边小食店,买了一斤香蕉,一边吃一边和伙计搭话。他问道:“她们是哪里来的?”那伙计望了他一眼道:“你问她们吗?她们是达德学院的大学生。甚么地方来的都有。广东、广西、上海、南洋各处都有。讲客家话的女人占了一半。”虾球道:“大学生?他们比我大不了多少岁啊。喏,那个女的我看最多十九岁。”吃完了一斤香蕉,他才弄清楚:这一群幸福的青年学生,比他高了四级,他自己的一级是初小。他不曾从高小、初中、高中踏进大学,不知怎的一来,却走错了方向,走到街头,匪窝、监狱……去了。而现在,他来到了这个汽车路口,一辆公共汽车又把他载回尖沙嘴去。 他回避开王狗仔的引诱,拿了在狱中得到的一封介绍信,跑去见儿童倶乐部的一位先生。他一直等到下午七点一刻,才看到一位新会口音的导师。那位导师问了他几句话后,说道:“好,你在后天下午七时就到这里来玩。跟大家一齐玩,一齐唱歌,一齐打球,一齐听讲,一齐吃东西,都不要出一个钱。我姓刘,你叫我刘先生就行。”说罢伸手去摸他的衣袋裤头,又说道:“很好,你没有带小刀,我们这里不准带利器,不准打架,知道吗?”虾球道:“知道。我晚上可以在这里睡觉吗?”刘导师道:“我们这里不设寄宿。这里是晚上工余同乐的地方。白天你还得找工做啊。我们这里有擦鞋孩子,卖报孩子,卷山楂片孩子,洗衣服孩子……啊,多得很,行行都有。虾球,你跟我上楼来看你的同学们。” [book_title]§人间“天堂” 虾球的“同学”们在楼上打乒乓球、下军旗、翻图画,有的哼着歌曲,有的翻着筋斗,刘导师一上来,他们就停止了。虾球大概一算,约莫四五十个人,比他小的有,比他大的也有。墙壁上满是挂图,黑板上钉着一首白纸写的新儿童歌。虾球心里暗自安慰自己:这大概是我们的大学了! 刘导师拿起他的指挥鞭走到黑板面前,对众儿童们说道:“来,我们继续练习这首新儿童歌。在没有唱歌之前,我介绍一位新朋友给大家认识。──虾球,你上前来!”虾球怯生生地走过去,刘导师把他转过来面向众人道:“他的名字叫做虾球,欢迎我们的新朋友!大家拍掌!”于是众儿童们就拍起掌来。虾球很不舒服地走下来。开始唱歌了,他跟不上去。并不是这首歌很难唱,而是他的心思很麻乱。他唱不下去。他没有工作,他的肚子饿,他今晚不知宿在何处,他有一个不忍回去看一面的妈妈,他有一个艇家女朋友不知道泊在那个码头,他有一些狱中的同难不知生死……这些就足够扰乱他的心思了。那个刘导师当然不懂得这些,他只管张开他的喉咙唱道:“新儿童!新儿童!我们是中国明天的主人翁!……”下面的一群孩子就跟着唱:“新儿童!新儿童!我们是中国明天的主人翁!” 在虾球旁边有一个破了衣袖约莫十三四岁的孩子,拉拉虾球的袖子,眨眨眼睛小声道:“等下领了面包我们走人!”虾球望了他一眼,小声问道:“你想到哪里去?你今晚有睡的地方吗?”那孩子道:“到尖沙嘴去。骑楼底有许多地方可以睡。”虾球道:“九点钟才去好不好?今天我初来,要守规矩。你叫甚么名字?”那孩子道:“我叫牛仔。”刘导师拍拍他的指挥鞭喝道:“谁在讲话?唱歌时不准讲话!” 唱完歌,众人分食面包,每人两块,还有一点果酱。虾球两口就吃完了。这两块面包咽进肚子里去,算是吃了东西,胃口如果不再苛求吃饱,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可是,虾球不但不饱,而且更饿了。下一节是自由游戏,虾球终于跟那个牛仔走了出来。虾球带牛仔到九龙仓背后他吃过饭的熟食摊,请牛仔吃了一顿丰富的饭菜。牛仔提议跟他结拜做兄弟,拜虾球做哥哥,虾球笑问牛仔的经历,他自称双亲亡故,曾上罗浮山上去学剑,和尚不肯教,后来就来香港做扒手,扒钱包百无一失。虾球哈哈大笑起来。他也自夸他的一番战绩。后来谈到赤柱监狱,牛仔还是经常的老主顾呢,虾球甘拜下风了。这两个结拜兄弟,就在尖沙嘴码头的坐椅上相倚相靠过了一夜。 虾球、牛仔两个难兄难弟在马路上浪荡了几天,他们忘记了那个“儿童乐园”的俱乐部,等到虾球身上的钱花得精光,他们突然又想起它来了。为了两块面包,他们又去一次,去接受“德智体群美”五育的熏陶。这次是刘导师讲道理的一课,他讲的题目叫“有恒”。把有恒如何为成功之本的道理发挥了一番,顺带责骂虾球、牛仔两人没有恒心。虾球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牛仔碰一碰他道:“刘先生骂我们两个人呢!”虾球才留心听下去。刘导师道:“……牛顿这个大科学家是甚么出身的?还不是跟你们一样苦学出身?他还不是卖过报纸?……可见一个人做事情一定要有恒心,成功无难事,只怕心不专。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你们肯专心有恒,由擦鞋到开鞋店,由卖报到开报馆,并不是难事……”讲到这里,牛仔对虾球道:“我们这一行做得好,可以开银行,你说我们能开银行吗?”虾球忍着笑。刘导师继续说道:“今天在街上叫卖面包,将来开面粉工厂做了面粉大王,也毫不稀奇……”虾球听到这里就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牛仔也跟着一道笑,他笑他自己这个小扒手竟敢想到要开银行,虾球却笑他的面包生意失败得太惨,而先生讲的又成功得太容易。刘导师听见他们笑,气恼了,他喝道:“你们两个坏蛋站起来!你们笑甚么?你们是来捣蛋的!你们是来骗食的!我们不能容许有藐视先生的人在这里胡闹!今天不准吃东西!一直等到你们真心悔过!嘿!英国皇家为你们做了不少慈善事业,你们却不识抬举,到这里来捣乱!” 这一对难兄难弟在众人之前站着受罚,动也不动一下。虾球心灵上的乐园,他的大学,整个儿倒塌在他的眼前。在这个世界里,乐园与天堂是没有的。他像是一个覆舟待救的人,久久泳在海中,身疲力倦,远远看见一块木板,以为可以把自己的身心浮托着不至沉沦;泳过去却是一片荷叶,浮他不起来。他碰碰牛仔的肩头道:“我们走吧!不吃这块面包了。”牛仔早就想走了,经虾球一提,他就一马当先,大步走了出去,虾球跟在后头。 怎么办呢?他想起了那个重病得快要死去的妓女,她当然对他们爱莫难助,但她在病榻旁边对他说的一番话,对于他始终是一种鼓励,他又挣扎上前了。 他又加进了王狗仔的扒手集圑。又领了王狗仔五块钱,两兄弟饱餐了一顿,把他们的身体和“技术”整个卖给王狗仔了。 [book_title]§马路绝技 一艘三万多吨的“熊猫”号大邮船在晨光照耀中缓缓靠泊尖沙嘴九龙仓一号码头。轮船上二百多个金山归客的心,和接客的亲友们的心,和大小扒手们的心同样的紧张。货仓闸门口,码头上、海面上和轮船舱面上,但见人头晃动,毡帽手帕摇曳挥舞。尖沙嘴一带的“神手”们,几乎倾巢而出,找寻表演他们绝技的机会。他们夹在欢迎的群众中,等待财神的光临。 虾球、牛仔两人跟在王狗仔的后尾,四处穿插。牛仔略施小技,在一个接客者的身上,窃了一只袋表,传给虾球,虾球又传给王狗仔。三人旗开得胜,十分高兴。 轮船泊定了许久,乘客陆续上岸,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但却个个都长得十分魁梧。除了一些西人夫妇之外,多数都是旅美十年以上的金山伯,现在回祖国来了。他们每人都提着一两件随身携带的行李走出闸门来,其余存舱行李,次早来到行李仓来认取。一出了闸门,有亲友的就给亲友迎接去了,无人接的就各自去旅店。 王狗仔暗示他的部下们,分头尾随金山伯们,相机行动。虾球和牛仔同一队,他们选定了一个面目黧黑,身材高大,约莫六十岁左右的金山伯,就抢前去争提他两手提着的手提皮箧。另一队的两个孩子也想来争取提行李。给王狗仔上前排解推开了。牛仔乘机碰了一下这老人的西装裤后袋,摇头表示无望,于是他们就跟了这个金山伯踏上过海轮渡,一直遥送他过海登岸,又尾随他走上陆海通大旅店去。王狗仔给了虾球牛仔每人五块钱,每人一包派力香烟,叫他们轮流看守旅店门口,等到他出来吃饭,再伺机动手。他自己又去指挥其他的部下去监视别的财神。寄寓陆海通的有七八个金山伯,他们进了旅店两个钟头之后,分两批出来吃饭。虾球、牛仔看准了他的财神,分别在后跟着他。金山伯们举着迟缓的步子,东张西望,个个眉飞色舞,心想现在已经踏进故乡的门口边了。牛仔手上捧着一迭报纸,向那位金山伯迎面走来,叫道:“华侨报!工商报!先生买一份出炉新闻啦!”金山伯俯首看看报纸的图片,牛仔就抬高手用报纸遮了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就摸进他的绒大衣内袋去,两边一摸,他就挟出了一本小日记册。在旁边的虾球接过来跑开去一看,原来毫无用处。牛仔跑过来时,虾球交代他道:“即刻放回原来的口袋里,不要打草惊蛇。”神手牛仔,转一个弯,朝金山伯侧面横过去,那日记本就放回原来的口袋里去了。 三天之后的一个早晨,他们跟踪的四个金山伯走进大同酒家去吃饭。牛仔、虾球两人一个借售报为名,一个用五块钱作押借用了一具擦皮鞋工具上楼去,金山伯在女招待的殷勤招呼之下,喝起中国五加皮酒来了。王狗仔也指挥其他的神手布置在左右一带,张下天罗地网,预备要网下他们的美钞。下午两点钟光景,这几个金山伯醉醺醺地轻飘飘地走出门口来。在那位黑脸金山伯还没有横过马路之前,虾球就走过去碰掉他手臂上挂着的大衣,他弯腰去捡拾大衣时,神手牛仔已把他西装内袋一包封固的大信封摸出来了。这个大信封袋即刻连同掩护的报纸,一同飞传给王狗仔,王狗仔一个箭步,已踏上了电车,电车在上环绕一个圈向筲箕湾回驶,王狗仔在中环街市站下车,叫了一辆汽车,向跑马地飞驶,无目的地兜了一回风,然后就停在湾景酒店的门口,进去开了一个房间,就把房门关上。一直到灯光照耀的晚上,才返回尖沙嘴来去看那个睡在床上抽烟的一哥。 虾球、牛仔两人无心欣赏同伴表演绝技,他们即刻赶回尖沙嘴来,等了许久许久,还不见王狗仔回来。他们去见一哥,一时说没回来,一时又说出去了。直到深夜十一时,王狗仔才叫人把他们喊去银汉大酒家参加庆功宴。在席上不得讲起这件事,大家只好拚命吃菜,拚命喝酒猜拳。王狗仔一大杯一大杯地来和虾球、牛仔两人干杯。并在他两人的口袋里,每人塞下一百块钱,牛仔高兴得跳起来,虾球也十分欢喜,觉得王狗仔到底比鳄鱼头更能照顾部下。虾球天天陪着他们花天酒地,既饱且醉,一连胡闹了一个多星期,钱也花得差不多精光了,第二艘美国轮船又靠岸,他们出动并没有多大成绩,跟踪了一个金山伯三天之久,始终无从下手,只得失望而返。第三次轮船靠岸时,虾球就厌倦了这种生活。一来因为王狗仔他们总不肯宣布得到款项的真确的数目;二来他觉得这种勾当太过残忍,假如偷窃来的是别人一生积蓄下来的血汗钱,不是比杀死这人还更残忍吗?他对他的兄弟牛仔说道:“兄弟,我不愿干这样的勾当了。”牛仔道:“为甚么?”虾球道:“大残忍了!”这是一句大人才会说的话,牛仔还不十分透彻地懂得,他望着他的大哥的厌恶的神色,就说道:“那末这回你歇一歇。王狗仔问起,我就谎说你病了。”虾球摸摸他的口袋,暗自算一算,还剩下八十多块钱。他忽然想起他的妈妈一天从早到晚摇纱才拿到几角钱,那么把这几十块钱送回去,可以足够她老人家几个月的生活费了。 他怀着一颗倦鸟知还的心,踏上了回红磡去的归途。 [book_title]§跨过狮子山 虾球脚步轻轻地踏上楼。他的心跳动得好厉害。他想起六姑的一句话:“等你发达,你妈妈进棺材了!”她老人家不会这样快死掉吧?他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他没有勇气拍门。他静静地侧耳倾听里面的人声。 包租婆二婶的熟悉的声音震动着虾球的耳鼓。她对他妈妈说道:“大婶母,多谢你的火腿呀!你自己舍不得吃,还送给我们这样多!”他妈妈答道:“我本来留下等虾球回来吃的呀!天晓得他何月何年才回来呢?现在,趁──”虾球不由自主地在门外大声喊:“妈妈!”跟着就高兴地敲门。他妈妈,这五十多岁给贫困的生活煎磨得脸色清黄的老人,她不相信她的耳朵。再静听时,门外果然是喊:“妈妈!”那的确是她日夜思念的儿子的声音,她飞跑过来开门了。 “妈,我回来了!” “哦!虾球!我记挂得你好苦哟!” 虾球即刻塞五十块钱在他妈手上,作为重逢的见面礼。他妈妈把他拉到尾房自己的房间来,一屋人用兴奋的眼光,望着他们母子俩,一直目送他们走进房间去。 在房门口,这老人家在她儿子的耳边轻声说道:“你爸爸回来了!”虾球非常惊喜,急急问道:“真的吗?爸爸怎会找到这里来?”他妈道:“你晓得,我常常到台山旅店去打听他的消息,托人写了不知多少封信,他都收不到,亏得我留下住址在旅店老板那里,你爸爸前天才查问到。”虾球道:“这就好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大家都没死,现在只差哥哥还没消息。──怎么,白天关上房门干甚么?”他妈妈道:“虾球,你还不晓得,你爸爸一回来就病倒了。公医局的医生说他神经错乱,发了神经病。刚才打了针,他睡着了。唉,没有钱也吧,病倒也吧,总算自己把骨头亲自带回家来了。你想想看,你爸去金山半辈子,中间回来过一次就养你了,他还没有等到看你出世呢!打这几年仗,我们到处走难,他还当我们死光了呢。唉,虾球,你进去喊他一声爸爸吧!”说罢她就轻轻拉开房门,同虾球走进房间去。 一个六十多岁的面孔黑黧黧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一副死人一样的绝望的神色…… 虾球“唉呀!”一声叫喊起来,几乎仆倒在地上。他搓出双手,扶住床沿,支持住自己的身体。他再一再二再三地辨认他的爸爸的面孔:一点也不错,就是他十多天前在大同酒家门口碰掉他的大衣的那个金山伯!那就是他自己的爸爸!天啊! 他伸手去按摸这老人的额角,老人张开无神的眼睛望一眼他,又合上眼。他用凄梗的声音唤他一声“爸爸!”老人又张开他的眼睛,望他一眼。他那双无神的眼睛不认得他是谁,又合上去了。 虾球妈妈在虾球身边道:“医生才替爸爸打过针。你肚饿了吧?我弄饭菜来给你吃。你送到家来的火腿,我一直留到今天。才蒸了一点,又送了一点给同屋的人。”说罢就走出房间进厨房去了。 老人在床上揉动他的厚嘴唇喃喃自语:“十五年血汗,十五年血汗,十五年血汗……”每一句话似一把尖利的刀,刺进虾球的心窝。虾球骇怕极了,他用手蒙住老人的嘴唇。可是一开放手,老人又“十五年血汗,十五年血汗……”声音微弱,像念咒似的念出来,虾球听来就像是巨雷的声音一样震裂他的心胸,他摇摇晃晃地摸出了房门,走到厨房,告诉他妈妈道:“妈,我出去一会!”他妈应道:“我把火腿蒸在饭面上,饭就快熟了,不要走呀!”他还是照旧那句话:“妈,我出去一会!”他就摸下楼,走在马路上了。 他让一双腿作主意,带着他走。他的脑海里好像想得很多很多,又好像甚么都没有想到。 他走到尖沙嘴码头,倚在那岸边的铁栏杆上,抬起他那一双无所不见又好像甚么都见不到的眼睛,望着海面。深沉的,痛苦的神色,烙印在他的脸上。 一艘大轮船船身的油漆,已经给风雨剥蚀得斑驳退色了,工匠们又吊下踏板,从新油饰粉刷一新。秋天的白云,飘浮在太平山的顶上。前浪逐后浪的海水,在他的脚下打著有节奏的拍子。海鸥自由地飞翔,扑攫着水上的小鱼……大自然的景物给了这十六岁的孩子心灵一种怎样的启示呢?他爸爸在加利福尼亚省农场辛勤劳苦积蓄了十五年的血汗钱,给他碰了一下,就完蛋了。牛仔窃取,或者他亲手窃取,或者是别的扒手窃取,还不是一样?损失的老人还不是一样会疯狂?一只水鸟攫喙了一尾小鱼飞在半空中,虾球就幻想这尾小鱼就是他自己,就是他的爸爸。他“唉呀!”一声惊叫起来,渗出了一额的汗水。 他天天都在这里站立好几个钟头,他像是逃避惩罚般逃出他的家。有一天牛仔寻到他,知道他伤心痛苦的原因,他就径去找王狗仔和一哥,说明这种情由,王狗仔叫了虾球去,说“凭良心”,给了虾球带回一百块钱港币,得到这笔小款,他爸爸的神经病依然没有医好。 虾球每天在外面浪荡不回去过夜。他晚上就和牛仔一起睡在人家的楼梯脚下。白天像“撞晕鸡”一样,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他受了这番重大的打击以后,心灵受伤太重,一时不易复原。牛仔天天陪着这个心神彷佛无精打采的虾球,也感染了他的痛苦,心里怀恨着王狗仔的无情,又懊悔他自己亲自动手窃取虾球爸爸的钱,难过得使劲咬着他的小嘴唇,把嘴唇咬出血来了。 虾球觉得这个鬼地方不能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也许会苦闷得发疯,也许会干出一些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危险的事情出来。他决心离开这个鬼地方。到那里都可以,做甚么事都可以,只是再也不做扒手了。 离开香港到哪里去呢?走他爸爸的老路到海外去,没有这个可能;剩下只有回祖国内地一条路。回去干甚么呢?这是不能由他选择的。他想到他可以砍柴卖,可以打散工,可以当小兵。他想到他可以去找丁大哥帮忙。他不管这些想法是否切合实际,是否冒险,是否能够实现,他都不管,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好了。他没有前怕狼后怕虎的许多顾虑,最大不了就是挨饿,送命,此外再没别的甚么可以丧失的东西了。 好,回祖国去!他下定决心了。 他不曾知道,他要逃避开的这个鬼地方,正有许多人从内地往这里挤。那些人跟他正走着相反的方向。那些拚命挤到这里来找饭吃的人所怀抱的梦想,跟他爸爸几十年前离开故乡台山时所抱的梦想是一样的。 有一天,虾球和牛仔两个人走到红磡船坞的附近,看见架空的煤斗,来来往往地输运煤炭,两人驻足看了一刻。牛仔指着站在柱架上解煤斗钩的人对虾球说道:“虾球哥,你看!这个家伙的工多容易做!我也会。”虾球不响。过了一会,牛仔又道:“虾球哥,你想做工吗?这里晚上有一个工人市场,有很多内地的乡下人出来应市找工做。”虾球大声答道:“那会轮到我们!” 他们又往前走,走过土瓜湾,向九龙城方向走去。虾球望着九龙城背后的那座狮子山,山顶的形状好像一头俯伏着的狮子,虾球问牛仔道:“牛仔,你知道前面那座是甚么山?”牛仔道:“不知道。”虾球道:“是狮子山,我上去砍过柴。萝卜头日本鬼在香港时,我爬山去过新界。再走不远就是中国地了。”牛仔问:“你到过中国地界吗?”虾球道:“没有,我到过沙田。再走不远就是中国,我现在想回中国去。你看怎么样?”虾球说时态度很认真,牛仔望着他,又望望那座狮子山,他也在心里打他自己的主意。他扯一下虾球的手道:“虾球哥,真的吗?你会一个人偷偷走掉不带我去吗?”虾球道:“你也去?”牛仔道:“不跟你;你叫我跟王狗仔一世吗?”虾球道:“但是我们没有钱了,我的钱给了妈妈,你的又赌输了。两个人挨饿走路,不好。”牛仔道:“你不会回去偷你妈妈二三十元做路费吗?”虾球笑道:“牛仔,你出的好主意。你下次再提一个偷字,我就踢你的屁股!”牛仔还赖皮笑道:“肚子饿,不偷不抢吃甚么?”虾球飞起一只右腿,向牛仔屁股轻轻踢了一脚,骂道:“我不要你这个小流氓跟我回中国去!你以为我回去还是做扒手么?”牛仔看见虾球这一副认真的样子,就低下头不再响了。 他们走到宋皇台畔,肚子已经很饿了。虾球望见右侧山边有一座竹棚盖搭的房子,门口挂着一块“难童施饭站”的招牌。他叫道:“牛仔!那是施饭站,去看看开饭没有?”牛仔跑进去一看,里面挤满了衣衫褴褛的妇人小孩们,有的坐在地上吃饭,有的正在列队等候分菜饭。牛仔跑出来告诉虾球道:“我们来得正好,饭还热呢!”两人走进去,门口边有一个坐在桌子前填写表格的西装中年人,他抬头看见他们,问道:“你们干甚么?”虾球大声答道:“来吃饭!”那人问:“饭票在哪里?”牛仔答:“我们刚来到,哪会有饭票,先生你发给我们两张吧!”那人问虾球:“你多少岁?”虾球答:“十六。”那人向他们一挥手,说道:“出去!十四岁以下才有资格在这里吃饭。”说罢又低头填他的表格。牛仔还想跟他吵,虾球一把拉他出来,很生气地对牛仔说道:“他妈的!他们哪里是真的救济难童,他们不过是摆摆样子骗人罢了。我们走!” 走到九龙城,他们两人翻开了所有的口袋,翻出了七八张角票,统统拿去买了面包。虾球郑重对牛仔道:“我决定不再留在香港了,我即刻就要走回中国去,你跟不跟我来?”牛仔道:“只怕你不带我。”虾球道:“你咬手指发誓:大家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牛仔真的放一只食指在牙床上想咬出血来,虾球止住他道:“牛仔,得了!”两人友爱地互相望了一眼,就朝狮子山走去。牛仔过去曾经一个人走上罗浮山去想学剑,现在虾球怀着类似这样的心情,走回祖国去。他喜爱丁大哥手上的那枝步枪:他想起丁大哥对他讲过的那番话。他梦想能学放枪,学打仗,做一个正派的有用的中国人。能够找到一件堂堂正正的事来做,不叫六姑失望,他就满足了。他在心里盘算:我一定要找到丁大哥,跟他学打游击。他是一个好人,他一定能收容我。牛仔呢,他也不问虾球究竟要到哪里去,总之,见路就走。他走路从来就是这样的。他一个人无牵无挂,在这世界上,除了这跟前的虾球外,他再没有第二个亲人了。走着走着,太阳当中的时候他们走到山腰,太阳斜下的时候他们翻越过山背去了。 [book_chapter]第二部白云珠海 [book_title]§旧缆断新缆续 香港海面上有一只小艇,掌舵的艇家佬是九叔,划船的是他的老婆九婶和他的女儿亚娣。雇艇人是鳄鱼头老洪。他这个冒险的大捞家,在香港站不住脚了,现在打算另换一个码头。 黄昏时分,这只艇划到荃湾海面。鳄鱼头打发九婶上岸去买一床新棉被和一张草席,决定连夜赶程,逃过香港警察的追捕。九婶上岸时,他又吩咐道:“九婶,回来买两樽五加皮,再买十元熟菜,大家同九叔饮一杯!”九婶遵命上街去了。 这时,旁边的一只花艇上,传来男女对答的歌声: 女:“新打薄刀共哥斩缆,斩开大缆免卑人弹;” 男:“大缆斩开小缆又续,续番条缆共妹痴缠。” 鳄鱼头问亚娣道:“亚娣,你会唱‘咸水歌’①吗?”亚娣道:“我不会。”鳄鱼头笑道:“水上的艇妹,谁不会唱咸水歌呀!你听!” 【①:“咸水歌”──水上人民当中流行的民歌。】 女:“买木唔知心里烂,拣人容易拣哥难。” 男:“买包花针随路撒,搵针容易搵妹难。” 女:“正月芥兰二月荞菜,绕埋头髻等哥开来。” 男:“拆只大船装只小艇,得来方便带妹埋城。” 女:“船头擦穿船尾擦烂,擦穿擦烂不见人还。” 男:“装只大船还有两样,想妹唔到实在心伤!” 鳄鱼头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新打薄刀共哥斩缆,斩开大缆免卑人弹”这句歌,也正是唱出他此时的心境来。他在香港几十件犯法案子都一齐给人破获,他跟香港连系的一条大缆,不能不一刀两断了。他今天正在苦心计谋,怎样来一下“大缆斩开小缆又续,续番条缆共妹痴缠”。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黯然。他的露水太太洪少奶,此时不知落在谁家?她究竟跟了马专员远走高飞,还是勾搭上了魏经理藏在金屋呢?听着隔舟的情歌,他忽然心酸起来。他今晚得借一杯烧酒,在这荃湾的海边,浇一浇他的愁肠了。 亚娣是懂得唱咸水歌的;她听见邻舟的缠绵歌声,再看到那艇上窗帘低垂,灯火摇曳,自己也有无限的感触。她想起那个痴心少年虾球,今天不晓得流落何方?生活怎样?自从那次他在养生米店病倒,在他迷迷糊糊的梦呓中,她曾亲过他的脸摸过他的心窝以后,就不再见到他了。虽然她到过鳄鱼头公馆去探望他,那两个娘姨又不让她进去,她至今还怀恨在心。现在鳄鱼头在艇上,她三番几次想探问虾球的下落,又不好意思开口。 鳄鱼头想到这次逃亡,还有好几天舟程,恐怕艇上粮食燃料不够,他又打发九叔上岸去备办一切,九叔接过钞票,有神无气地上岸去了。鳄鱼头等九叔走远了,就回过头来对亚娣道:“亚娣,现在他们都上岸了,你有甚么话要对我说?”亚娣道:“说甚么?我没有甚么话要对你说。”鳄鱼头道:“我看出你好像要对我说甚么的样子。说呀,有甚么尽管说。我鳄鱼头上天下地,甚么事情,人家不敢做不能做的我都可以一手包办!”亚娣想了一想,觉得跟这个人答话,要特别留神。她“眉精眼企”地望了他一眼,就问道:“洪先生,你到底要雇我们的艇到甚么地方去呢?你说明白等我们好打点。”鳄鱼头笑笑,说道:“这不用你姑娘操心,有水路可通的地方我都要去。我暂时离开香港一个时期。我雇你们一天,我就给你们一天人工伙食。你想这两年来,我鳄鱼头可有亏待过你们?”亚娣素来风闻这个人名堂大,不好惹,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流氓,也敬他三分。今天他下艇时,虽然神色慌张,像个被人追赶的失魂狗,但腰上有两支手枪,皮箧内有大把金器银纸,还是小心应付他为上。她说道:“洪先生,你往日待我们的确好。今天你要到哪里去,也不妨告诉我们呀。”鳄鱼头道:“事关秘密,今天你不必问,迟两天你自然明白。”亚娣道:“你不带一两个使用人吗?你丢虾球在香港怎样生活?”鳄鱼头睁大了他的眼睛,诧异她说他丢虾球在香港,他含糊道:“我老婆还在香港呢,何止虾球一个人?”亚娣道:“你太太有钱呀,她饿不死;虾球他到哪里吃饭?油麻地码头的人,个个都说养生米店给警察封了,他再也没便宜米吃了。”亚娣说罢留心看鳄鱼头脸上的神色,她觉得他的样子很难看。鳄鱼头道:“你放心,我临走给了他一百块钱。”亚娣进一步追问他:“一百块钱够吃多少时候呀?”鳄鱼头道:“啧啧,这才怪!你多么记挂着他啊!你比我还耽心我家工人的死活。好,等我住定下来,我一定写信叫蟹王七把他带来。”亚娣听鳄鱼头说把虾球带来,她并不掩饰她心里的高兴。鳄鱼头在她的眼色中看到一种他猜不透的东西。到底她把虾球当亲弟弟看待,还是当作心爱的情人看待呢?这姑娘的心事可猜不透。 九婶在街上替鳄鱼头买棉被、草席、五加皮酒和烧鹅乳猪,合起来她一共揩了鳄鱼头五块钱的油,她但愿天天替鳄鱼头买东西,天天揩油,不久她就可以打一只金戒指作为私己了。她碰见九叔,九叔问她:“你踢到银纸吗?这样欢喜!”九婶道:“我揩他的油,不吃他,吃谁?”九叔道:“你慢开心,你晓得他要到哪里去?”九婶道:“管他到哪里,他天天支人工伙食,他到没雷公的地方我也去!”九叔道:“你真开心,你不知道鳄鱼头这个人不好惹,他身上有枪,警察到处要捉他,你能料到路上不会出事?”九婶道:“你这老鬼,我没有见过你今天这样胆小,萝卜头②在香港时,你走西贡走南头不怕死,今天你怕死,要断穷根,就要卖命呀,死老鬼!”她把老头子骂了一顿。九叔不跟她吵,他到米店去买米,又到柴铺去叫人送柴,回到艇上来,一齐动手弄晚饭。 【②:“萝卜头”──香港人对日寇的称呼。】 弄好饭,鳄鱼头吩咐他们把艇摇出去,然后才开饭。在艇上吃这一顿晚餐,鳄鱼头不胜今昔之感。他一面向九叔联络敬酒,一面想自己的心事:想当日我鳄鱼头何等威势,上自便衣探长,下到地痞流氓,贵人如驻港专员巨公,红牌如石塘名花妓女,谁不卖我的账,洪哥前洪哥后地巴结我!如今在这个艇上,跟这几个蠢猪似的艇家吃饭,还要陪小心请他们喝酒,防他们走漏风声,知情报信。我鳄鱼头今天可算是落魄英雄了!他举起酒杯来大声对自己说道:“落魄英雄干一杯!”九叔莫名其妙,也跟他干一杯。他们把两樽五加皮喝完了,鳄鱼头就举起一双筷子,点着九叔的额角说道:“九叔,你听着!我们出来捞世界,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眉精眼企,醒定一点呀!我叫你到东,你就到东;叫你到西,你就到西;想发财,就跟我来!你张大眼睛看吧,我鳄鱼头四海为家,随处落地生根。三个月后,我做一番大世界给你看,风水先生哄你十年八年,我只要三个月就包你一身光鲜,装过一只新艇。九叔你醒定一点呀!”九叔一时想不出该怎样答他,九婶就应道:“洪先生,我们水上人也是四海为家呀,只要你先生给人工给饭吃,远到没雷公的天边,我们都愿去。”亚娣瞪了她妈一眼。她心里真不愿意漂泊,她宁愿留在住熟住惯了的香港,她在这里出世,香港才是她的故乡。但她作不得主。她这只小艇,一天天靠近珠江口,直向内地驶去。 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们的艇湾泊在一个叫做鹤嘴洲的岸边。鳄鱼头在艇前看见渔舟三五,岸边人影幢幢,他觉得这里的形势不好,恐有意外,叫九叔再沿江驶上去。九叔一把火道:“你当我是牛吗?牛也要休息吃草呀!” 珠江沿岸,向来堂口众多,土匪如毛。如今战后百业凋零,加上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弄得人民求生无路,借贷无门,很多铤而走险,上山落水,各寻活路。鳄鱼头也早知道河水不靖,路途艰难,但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自信应付那些草莽英雄,还有多少本领。他把那些人分为四类,预想好对付他们的手段:一类是勒收行水拦途打劫的土匪,他就自认是三枝香大头佛的拜把兄弟,请他们高抬贵手;一类是退伍官兵落草为寇,他就说自己也是黄埔军校出身,现在走投无路,请给他打多一份数;一类是统字头的缉私人马,他就数出他在日本侵占香港时期地下工作的成绩来,求他们网开一面;一类是黑社会中的三只手,他就摆出两度手势,叫他们叩头认他做前辈老大哥……他思虑得很周密,加以身边有两支枪,如有甚么冬瓜豆腐,就打穿他五脏六腑,看看我鳄鱼头的厉害。因此,九叔不愿再驶上去,他也就算了。吃饭后倒头便睡。 鹤嘴洲原来是走私的孔道,这地方港湾曲折复杂,河流交叉蜿蜒,且属三不管地带,素来是私枭丛集的地区。一到天黑,便电棒云集,到处是闪去闪来的电火信号。鳄鱼头在棉被中解开他两支左轮手枪,上满子弹,一支放在枕边,一支放在肘下。他不时撩开被角向外瞭望,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小心准备,以防万一。 半夜,岸边有一个小心的走私客,用电筒照照九叔小艇尾巴上的号码,发觉不是中国政府发的牌照号码,他狐疑起来,恐怕是香港派来的侦探船。他转头回去告诉鹤嘴洲的土霸烟屎陈,说有一只香港来的小艇,形迹可疑。烟屎陈刚抽足大烟,一骨碌爬起床来,一手拿电筒,一手执起驳壳手枪,跟走私客出去看个明白。 机警的鳄鱼头看见电筒光在他的艇上晃几晃,他就叫醒九叔、亚娣道:“九叔,快起来!亚娣,快起来把艇摇出去!”他自己却依旧蒙被装睡,静听外面的动静。走私客带烟屎陈走到江边时,鳄鱼头的艇已经摇开岸好几丈远了。 走私客、烟屎陈两人坐一条舢板追上来。这时一轮明月当空,鳄鱼头俯身伏在艇面上,看见舢板一起一落的双桨,在水面上拨起了一道道闪亮的银光。他看清楚舢板上只有两个人,两人中只一人有一支短枪,他自己暗地偷笑起来。他吩咐九婶道:“九婶,用力划呀!不要怕,不要叫嚷救命,我一个人就可以收拾他们。”在舢板上的烟屎陈也叮嘱走私客道:“不要出声,靠近他们艇边再说话。千万别打草惊蛇!” 双桨的舢板像箭似的追上来,眼看着就快要赶上他们了。亚娣掌舵,九婶九叔拚命划艇,鳄鱼头扎紧裤带,握好手枪。他心想:不发一弹擒人是上策,讲数口放下买路钱松人是中策,格斗打死人是下策,给人打伤是失策。鳄鱼头吩咐九叔道:“九叔,你好好招呼他们,先君子后小人,你听我指挥,不要乱动!”他看看舢板已快追到了,就命令亚娣道:“亚娣,转右艇,打横艇!”艇一摆横,烟屎陈的舢板已经贴近鳄鱼头的艇了。烟屎陈左手射电筒,右手举起驳壳枪,喝道:“乡里!你们赶投胎吗?划得这样快干甚么?”九叔应道:“今晚月色好,想早点回去呀!”烟屎陈道:“阎罗王还没这样快点名,你急甚么?快说!船上装的甚么?”九叔道:“没有甚么,一位亲戚病了,不能起来,我送他回乡下去。”烟屎陈道:“见你的鬼,我要检查!”九叔道:“检查?你高兴检查就上来吧!”烟屎陈就跳过艇来,走私客用绳把舢板栓在艇边,也跳过艇来。 烟屎陈用脚尖踢开鳄鱼头的被角,鳄鱼头撩开被就顺手举起右手的左轮手枪,烟屎陈眼利脚快,他闪电似的飞起右脚尖,把鳄鱼头右手的枪踢落在艇上,用驳壳指着鳄鱼头的额头冷笑道:“我烟屎陈吃的夜粥也不少了,你再回去学几年吧!快起来让老子搜身!”鳄鱼头非常镇静,他借着月色,看见烟屎陈的驳壳的大机头还没有扳起。他笑道:“嘿,有时候吃过几十年夜粥的老师傅也会失手被擒呢!喂,师傅,你看你的大机头还没扳起呢!”烟屎陈一看果然不错。他上艇时一时疏忽,忘记扳起大机头,这时他看见鳄鱼头的手枪还没拾起来,他就垂下手想在右髀骨上用力把大机头擦起来,但鳄鱼头的左手举起来比他更快,鳄鱼头喝道:“不动!一动就送你命还阴!”他左手用枪指着烟屎陈,眼睛盯着他,右手就拾起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