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蛮窟风云 [book_author]朱贞木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94083 [book_dec]《蛮窟风云》是民国作家朱贞木所著的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全书共分三十个章节 。现在先说金驼寨,在滇南石屏州异龙湖畔金驼峰上。这金驼峰也是云南著名哀牢。山脉的分支,面积有五六十里方圆。凡在金驼峰居住的尽是龙姓苗族,无形中这五六十里面积,变为龙家苗的势力范围,而且形势天险,出产富厚。在金驼峰深处,有一座高接云霄的峭壁,叫作插枪岩。岩壁中分,从顶挂下百丈长的一条大瀑布,终年喷琼曳玉,趋壑奔涧,弯弯曲曲分布成峰脚下二十八道溪涧,又从这许多溪涧汇聚一处,泄注于金驼峰后异龙湖中。这峰内二十八条溪涧是龙家苗族的水道,又是金驼峰的富源。原来金驼峰所以出名,因为峰势起伏,宛似骆驼,而且夕阳反照到处金光闪铄,蕴藏着无量金矿。插枪岩便是矿苗发现所在,终年无量金沙顺着瀑布冲刷而下,分流二十八道溪内。 [book_img]Z_14902.jpg [book_title]第一章 滇南八寨 云南省东邻黔蜀,北接川康,西南又毗连缅越。境内烟岚雾嶂,急湍奔流,形势峻险,道路崎岖。各种苗蛮,窟宅其间,族类繁多,宗支不一:有叫猡猡、摆夷、摩些、西番、古宗、潞子,种种奇怪名目。战国时代,“楚伐蔡宋龙之国,俘其民,放之南徼,流而为苗”等记载,大约就是苗蛮的先世。到明朝崇祯时代,已有很多苗族仿效汉人语言、礼教、章服,同化归流,一样抽丁纳税,受汉官节制,这种归化苗族的首领叫做土司,等于从前北方的可汗酋长。 云南苗族土司,也有官署、兵役、符印,也有勤劳王事,得过朝廷封典的。单说崇祯年间,云南苗族中最强盛、最出名,而且彼此争雄夺霸,发生许多流血惨事,与本书大有关系,莫过于滇南八寨。那八寨名称如下: 石屏金驼寨土司龙在田 阿迷碧虱寨土司普名胜 崿嘉哀牢寨土司吾必魁 蒙化榴花寨土司沙定筹 新平飞马寨土司岑猛 华宁婆兮寨土司禄洪 弥勒龙驹寨土司黎思进 维摩三乡寨土司何天衢 现在先说金驼寨,在滇南石屏州异龙湖畔金驼峰上。这金驼峰也是云南著名哀牢山脉的分支,面积有五六十里方圆。凡在金驼峰居住的尽是龙姓苗族,无形中这五六十里面积,变为龙家苗的势力范围,而且形势天险,出产富厚。 在金驼峰深处,有一座高接云霄的峭壁,叫做插枪岩。岩壁中分,从顶挂下百丈长的一条大瀑布,终年喷琼曳玉,趋壑奔涧,弯弯曲曲分佈成峰脚下二十八道溪涧,又从这许多溪涧,汇聚一处,泄注于金驼峰后异龙湖中。这峰内二十八条溪涧,是龙家苗族的水道,又是金驼峰独一无二的富源。原来金驼峰所以出名,因为峰势起伏,宛似骆驼,而且夕阳反照到处金光闪铄,蕴藏着无量金矿。插枪岩便是矿苗发现所在,终年无量金沙顺着瀑布冲唰而下,分流二十八道溪内。 龙家苗族起初只晓得图现成,终日老老少少在溪内淘沙拣金,弄得溪山浑浊不清,而且金沙越淘越薄。后来暗地用重金聘请汉人,指点矿穴,秘密开掘,这一来,坐守宝藏,自然一年比一年富强起来。但是这样宝藏,别家苗族谁不垂涎?因此同邻近苗族常常发生争斗的事。 到了崇祯初年,龙家苗为首土司,叫做龙在田,威仪出众,武艺高强。而且他这土司,与众不同,曾经帮助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沐英后人沐启元,削平滇边群寇,跟着沐启元诣阙献俘,论功行赏,于土司外又加封世袭宣慰司的爵禄。这一来,雄视其他苗族,气焰赫赫!在金驼峰势力范围内,也就是土皇帝了。龙在田相貌很特别,生得鹰鳞虎步,紫髯青瞳,而且额上偏长出一个大黑瘤,远看便像一角,所以滇南一带,便加上一个“独角龙王”的绰号。 苗族强悍,本来崇尚武事。龙在田久于行伍,加爵回来,便将金驼寨龙家苗男女老幼一二万人,全用兵法部勒。好在云南苗族聚居村落,都是倚山设垒,垒石树栅,不论男女老幼,随身都带腰刀标枪。经独角龙王一番布置,把金驼峰几处险要所在,筑起坚固碉岩,由部下心腹头目,率领强悍苗兵严密把守,宛如铁桶一般。而且独角龙王还有一个好内助,便是他的妻子禄映红。 禄映红原是华宁州婆兮寨土司禄洪的妹子,也是苗族的巾帼英雄,貌仅中姿,心却机灵。自幼练得一手好飞镖,百不失一。随身一柄三尺长的镔铁雪花偃月刀,解数非常,颇为有名。整理金驼寨,一半还是这位映红夫人之力。独角龙王对于这位妻子,言听计从,畏比爱多。夫妇佔据这样势力雄厚、宝藏无穷的基业,未免意气飞扬,目空一切。除出世袭黔国公沐府恩泽深厚,颇矢忠诚以外,有几个一般阍冗官府,反而低首下气同他联络,希望从金矿中得些油水,承奉得独角龙王夫妇未免志骄气盈,诸事托大起来。但是其他苗族都有点惧怕独角龙王夫妇的武功,和国公府的庇护,一时尚不致发生祸变。 那时独角龙王已届望五之年,膝前只有一位长女,闺字璇姑,方能咦呀学语,望儿子的心,自然非常急切。有一天,独角龙王正率领着近身勇士们,在深山大壑中,合围行猎。有一只牯牛般的花豹,被手下勇士们鼓噪飞逐,麻林似的标枪,飞蝗般的长箭,吓得那只花豹走头无路,拚命一纵,纵上一株古木,蹲在叉幹上,瞪着一双碧闪闪银灯似的豹眼,裂着白巉巉的獠牙,吼若破锣,向人发威。后面懒龙似的尾巴,忽左忽右,鞭得左近枯枝断幹,僻僻拍拍掉下地来。 独角龙王骤马赶来,一看那花豹逃入绝地,哈哈大笑之下,一偏腿飞身下马,健腕一举,从背后拔下两根短短喂毒飞镖,两手一分,侧退半步,对准花豹要害,便要联珠齐发。忽听得这山的四面长鼓齐鸣,梆梆之声,振动山谷。独角龙王和手下一般勇士,都吃了一惊,明白金驼寨出了大事。 独角龙王顾不得树上花豹,正想派人查问,忽又听得鸾铃响处,一匹快马驮着一人,从对面山脚下绕着一层层的梯田,从山顶上一阵风似的飞驰过来。转眼工夫,已到了独角龙王的面前,滚鞍下马,举着双手,俯伏在地。独角龙王一看是自己府内得力头目,急忙喝问有何急事?那头目跑得满脸大汗,只说了一句:“夫人刚才产下一位公子,奉命请爷快回。各寨长已鸣鼓集人,快到聚堂叩贺了。” 独角龙王万事俱足,只是无子,朝夕盼望不是一天,此刻一得到这样喜信,如何不乐?哈哈大笑之间,一回头,那只花豹还自在树上负树自固。独角龙王一举手,仍想把两只飞镖发出,猛然灵机一动,双腕一翻,两只飞镖便插在左右地上,一指树上花豹笑道:“今天看在我儿的面上,让你多活几年。等我儿子长成,我带着儿子来找你,让我儿子来取你命便了。”说罢,连身边勇士们全大笑起来。 独角龙王得意之下,哪有心思打围,立时吹起螺角,集合四面勇士和猎鹰、猎犬,又拾起地上飞镖,星驰电掣回到土司府来。独角龙王急步进府,“聚堂”上黑压压的,已挤满了大小各寨头目,一齐向他拜贺,各人又纷纷贡献精炼纯钢。 原来土司府内,都有一座很高的高楼,苗人称做“聚堂”。这种高楼,最高的像龙土司府内便有五层,最高一层,并无窗户,中间横吊着空心镂花,长约丈许的一段大木,名叫“长鼓”。长鼓旁还悬着一面极大铜钲,名叫“战锣”。打仗出兵击“战锣”,平常集头目用“长鼓”。本族各寨中,也有长鼓,形式小一点,却没有战锣,只用角螺。土司府长鼓一响,本族各寨立时也击鼓响应,一刹时可以传遍全个金驼峰。至于土司府“聚堂”就在这楼下最低一层。 像独角龙王声威十足的土司,养个儿子,也如同生太子差不多,全部龙家苗族都当作一件大事,所以立时奔集,行他们祖先最尊敬的“锻刀礼”。因为苗人,不论男女老幼,随身全有一柄苗刀,视为第二生命,倾刻不离。一出世,父母亲友必选上好精铁积聚起来,等他成人以后,便把预备好的精铁,叫他自己炼制一柄终身不离的苗刀。亲友们铁越送得多,炼刀时聚精用宏,刀的质料、成色自然格外好。像独角龙王部下献的,自然又多又好,锻炼起来,自然是百炼纯钢,吹毛立断的了。 从前缅刀最出名。滇南同缅甸接界,所以滇南好的苗刀,也称红毛宝刀。当时龙土司府除手下头目纷献精铁以外,其余龙家苗族,也多少不等选了些好铁送来。一二日之间,聚堂前面天井中,已积聚精铁像小山一般了。后来龙飞豹子名振江湖,全仗两样兵器,一样是虎头双钩,一样就是红毛宝刀。这柄宝刀,便是下地时本族送来精铁,百炼而成的。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当时独角龙王在聚堂受了众人叩贺以后,立时三步当作两步走,赶到内宅看视映红夫人。却喜产妇平安,小孩啼哭声音洪亮,五官清秀,似乎比乃父还要出色。独角龙王晚年得此爱子,大乐特乐,觉得自己心满意足,谁也没有他福气。 这时映红夫人虽然靡在锦绣枕褥,左右使女们流水般伺候,其实因为平时身体结实,毫无痛苦,如果换了普通苗妇,早已下地操作了。这时看得自己丈夫高兴异常,她急笑着说道:“这孩子生下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神光充足,与众不同,想是有造化的。将来我们全仗这个根苗,你须用心教导才好呢!” 独角龙王忙笑应道:“夫人此时千万不要劳神。这孩子非但眼神充足,看来骨格也坚实,我们必定要聘请一位高明先生,教成一个文武全才,才对我的心思哩。” 映红夫人笑道:“请先生这一层,未免言之过早,倒是替孩子取个名字是正经。” 独角龙王连声说是。猛想起今天树上花豹,留镖不发的事来,猛孤丁把巨灵双掌一合,啪的一声脆响。 映红夫人忙用衣袖遮住孩子,轻轻说道:“看你这种失神落魄的鬼相,你成心吓孩子是不是?” 独角龙王猛然醒悟,一抬手似乎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怕再惊动孩子,慢慢的向后倒退。这一做作,倒引得映红夫人嗤的一声笑了。 独角龙王扮一个鬼脸,又暗暗的走到床前,遂忙说道:“我是乐得糊涂了,我是想起今天猎围中遇着如此如此的一回事。此刻心儿一动,想替孩子取名‘飞豹’做个纪念,这名字儿也叫得响亮,夫人你看还用得么?” 映红夫人只把头微微一点,这名儿便是算取定了。后来上上下下,叫得很顺口,连姓带名外助语辞,便人人称他“龙飞豹子”了。 龙飞豹子到了八九岁,虽然瘦小枯干,却天生神力,又善纵跃,而且性格有独角龙王的豪迈,并且映红夫人的机智,真是夫妇合壁的艺术作品了。龙飞豹子八九岁时,他的姐姐璇姑也只有十余岁,却长得美人胎儿似的,非但苗族中绝无仅有,就是汉人中也是万人选一。独角龙王膝下有了这么一对佳儿娇女,其乐可知。看自己儿女聪敏英秀,迥异恒流,便用重金聘请昆明一位饱学汉儒,到金驼峰土司府中,教读一对儿女,又拜托一位义结金兰的奇人,传授武艺。 原来金驼峰龙土司手下头目无数,但在土司府同自己时刻不离的,只有三十六个大头目。这三十六个,全从龙家苗族中千选万选出来的勇士,其中却有一个不是龙姓,也不知他底细是苗是汉,而且没有姓没有名,只有一个别号,人全叫他金翅鹏。他就把这个名字头一金字作为自己的姓,究竟他姓甚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样同独角龙王结合呢?说来话长,而且也是一件奇事。 先头不是说过独角龙王因为扶佐黔国公沐启元勤劳王事,得到世袭宣慰司的爵位,那时独角龙王正是少年英雄时代,而沐启元是个文臣出身,却因乃祖沐英的汗马功劳,子孙享受黔国公封荫,世世镇守云南,有调兵遣将保卫边疆之权。黔国公府就在云南省城昆明碧鸡坊,国公府规模崇闳,阀阅显赫。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仗着功臣之后,也同藩王一般,全省大小官吏,莫不仰其鼻息。国府中仅仅家将,就有五百多员,即此一端,其余便可推想了。 说也奇怪,云南各土司,对于国公府命令尚能服从,本省抚按大员的命令,就视若弁髦了,所以朝廷上也只有倚赖沐府,怀柔绥辑,调处各强盛的土司了。当时沐启元奉命出征边界土寇,便令调各土司苗兵出力,滇南八寨,自然都在调遣之列。不过勇冠三军的龙土司,和沐启元相处异常合契,沐启元也倚仗独角龙王,如同一条臂膀。 出征当口,碧鸡坊黔国府中却出了一件奇事。原来世袭黔国公沐启元有两个儿子,长公子沐天波年已弱冠,且已受室,府中事无大小,全由这位长公子主持。可是天波虽系阀阅世袭,因从小席丰履厚,未免趋近纨绔贵胄一流,对于文武两途,无非略涉皮毛。唯独次公子沐天澜年虽幼稚,却生得粉妆玉琢,神秀气清,迥异常见。 黔国公沐启元奉旨出征当口,沐天澜那时方才九岁。这年夏天碧鸡坊黔国公府后花园崇楼杰阁下,有一道玉带溪,潆洄曲折,岸柳如屋,源通滇池,颇饶水木情管之胜。沐天澜娇生娇养,却天生体轻足健,膂力非常。每逢夕阳西下,趁伴娘丫头们不留神时,一直就跑到玉带溪,留连玩耍。 溪旁柳阴之下,原缆着几只精致的钓舟。沐天澜人小胆大,这天竟跳下钓舟,解开缆索,拿起一片小桨向柳根上一点,就撑开了,一划两划,居然被他划出一箭多地远去。这处湖面颇为广阔,囘面临湖水榭,筠帘静下,湖中荷叶田田,莲花亭亭,清芬扑鼻,佳景宜人。沐天澜荡入莲花深处,披襟当风,领略荷香,忘其所以。而且舟小人小,一湖的荷叶,密密层层矗立水面,池畔水榭之间,偶然有几个人向湖中一望,也看不见沐天澜的身影,沐天澜自己玩得出神,也忘记家人们了。 沐天澜玩了半天,看看日影西沉,晚霞散绮,才想掉舟回来。猛一低头,忽见舟前不远一枝干头莲花梗下,水面嗤嗤的乱响,荷叶无风乱颤。忽见金光闪闪,有酒杯粗细蛇头,昂出水面二三寸高,身子有三尺多长,比自己臂腕粗,通体金黄,在水中争光耀目,箭也似的向舟飞驰而来。沐天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心里一惊!忙举桨向后一拨,小舟横了过来。 他的意思,想拨桨掉过舟来,远远的逃避。哪知心慌意乱,又不会使桨,舟旁又有荷叶阻隔,要倒退容易,掉过舟来却是很难,所以桨一动,小船便横了过来,小船一横,凑巧不过,正挡住那东西的去路。 那东西昂头分水,疾如飞箭,哗哗一声水响,竟像凭空跃舟而过。沐天澜猛觉得眼前金光一闪,舟身向下一沉,后稍一跷,身不由己向前扑去。两手向前一抓,正抓住那东西腥粘滑腻的身子,一声惊喊!顿时舟身颠播,好似天旋地转,耳中只听得泼刺乱响,水珠四溅。慌忙惊跌之中,整个身子已扑在舟心,而且腥粘滑腻的蛇身,也被自己身子压住,身外一段长尾却把大腿缠住。幸而人小身轻,跌也跌得巧,只向船心跌入,虽然一阵颠播,却未翻在水中。可是身压蛇,蛇绕腿,头下脚上,一时爬不起来,又不敢猛加挣扎,恐怕把小船弄翻。惶急之下,两手死命攒住蛇身,一低头不分皂白,拼命张嘴一咬,咬紧蛇身,死不放松。 哪知他这一咬,却咬得很巧,正咬在七寸头上,居然被他咬得鲜血直流。他也不管腥秽,血流满嘴,兀自拼出吃奶力气,咬紧牙根,不肯松口,而且气急呼吸之间,鲜血迸流,灌入肚内。其实这东西如果真是蛇类,身有细鳞,八九岁的小孩,无论天生神力,一时也难用嘴咬破。三尺多长的长蛇,也没有这样和善易制,而且毒血沾唇,小命也就完了,哪有这种便宜?那东西无非是一条积年的大黄鳝,因在沐国公府花园玉带溪中,从来没有渔翁捉钓,故能养得这样长而且粗大,大约寿命总在二三十年以上,也是一件稀罕东西。不过在沐天澜小孩子眼中,总以为是长虫一类罢了。 [book_title]第二章 沐公府之金线鳝王 当下沐天澜死力咬住那条大鳝鱼,鳝血泉涌,一半吸入沐天澜肚内,一半把沐天澜染得像血人一般。这样人鳝相持,有半盏茶时,那条大鳝血竭命尽,沐天澜也惊吓过度,力竭晕死。一叶小舟,载着一条大鳝鱼、一个小孩子,兀自容与翠叶清波之中,惟有沐天澜撒了手的一个小桨,随风漂浮,不知漂到何处去了。 这时从沐天澜独自走进花园,直到人鳝相战,已有相当时光,等到荷花池中鳝死人晕,前面黔国府中丫头乳娘们发现二公子失踪,已经闹得到天翻地覆了。长公子沐天波率领家人,阖府探寻,寻到花园玉带溪头,沿溪探查,发现上流漂下一个木舟。得着线索,才驾舟下溪,分头细搜,从荷花池中,搜出那只小船,发现真相,各各惊慌失色!赶忙把二公子抬进上房,洗尽满身血跡。一看却无伤痕,就是晕迷不醒,遍请名医设法急救,依然无效。 那长公子沐天波知道这位兄弟,是父亲最爱宠的,出门时再三吩咐自己好好照顾,偏出了这样乱子。最奇荷花湖中会出这样怪鳝,看这种情形却又像被兄弟生生弄死,现在这样昏迷不醒,难道多年老鳝也有毒性不成?心里急得了不得,把昆明名医请遍,也说不出所以然。这样过了一宿,沐天澜依然昏迷不醒,而且遍身滚热如火,四肢渐渐红肿起来。把沐天波急得要死,而且这件事轰动了整个省城。 这一天近午时分,国公府门却来了一个摇串铃卖草药、治百病的走方郎中,自称能医治二公子的奇病。家将们向里面一回禀通报,沐天波急不择医,立时命请进来。一忽儿只见仆人领着一根明杖,后面跟着一个瞎子,背着一个小木箱子,左手托着一串铃,右手撮着一个明杖,慢条斯理的一步一步探着脚步走了进来。 沐天波仔细打量那瞎子,只见他骨瘦如柴面无血色,嘴上有两撇黄胡子,这样大热天,却穿着一领厚厚的棉絮黄土布道袍,撮着一双平头破鞋,头上疏疏的白花头发束着一个黄梁道冠。走到面前,沐天波把得病的情形一说,问道:“你眼子都瞎了,难道还能治病么?” 那瞎子两只枯涸的眼,向上翻了几个白菓,微微笑道:“世上的大夫,眼虽不瞎,却瞎了心。俺虽瞎了眼,却没有瞎了心。虽然说望问诊切,头一个字就要用眼。但是时下名医,有几个真有望的本领的?俺治病专治疑难杂症,与别人治法不同,用不着望字诀。” 沐天波听他口气不小,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多少名医没有法想,或者这人大有来历,也未可知,不妨试他一试。当下亲自在先领路,另外几个家将伴着瞎子一同走到上房,又走过几次重门叠户,才到沐天澜的屋内。家将退出,由天波陪着瞎子走近床前。 那瞎子先把手中串铃、明杖放在一旁,又掇下背上小木箱搁在床前桌上,然后坐向榻前,两袖一挽,伸出一双枯蜡似的手指,解开病人上下衣钮,遍身摸索起来。 他一伸双手,把床前立着的沐天波、床边几个伴娘丫头都惊奇起来!原来那瞎子十指的指甲非常特别,每一个指头上,把指甲卷得紧紧儿的,好像每个指头上,都顶着一个小捲纸儿。揣想这指甲,如果捲伸开来,怕不有半尺多长,也不知他怎样长成的。 正看得诧异,忽然瞎子一面依旧遍身抚摩,一面回过头来问道:“这位公子今年多大?” 沐天波报了岁数。 瞎子又问道:“那条已死的大鳝,现在如果还在府中,请取到这儿,让我摸一摸。” 沐天波立刻差人取到那条死鳝。 瞎子霍地站起身来,向屋中一站,左手捏住鳝头,右手一执鳝身,两只白菓眼,顿时乱翻起来,忽回头向人问道:“你们眼亮的,当然看得出这是条大鳝鱼。照理说鳝鱼没有毒性,不过你们看见这条鳝鱼背脊上有三条金线吗?是不是从头一直通到尾呢?” 左右说道:“果真有三条金线从头到尾的。” 瞎子把头微微一点,自言自语道:“想不到今天得到这样宝贝,二公子真是福命不浅。” 沐天波忍不住问道:“为这个怪东西,弄得人半死半活,你还说福命不浅哩。” 瞎子并不答言,一撒手,把那大鳝掼在地下,一翻身,宛似不瞎似的从容走到床前,一伸手把二公子上身托了起来,把他两腿盘起,坐禅似的坐在床榻中。从上到下按摩了一阵,天澜满身红肿顿时消退,面色也渐渐红活起来,不过依旧目闭牙紧,兀自晕迷。 沐天波心想,多少名医束手无策,经这瞎子抚摩一阵,一忽儿功夫,便已肿退色转,看来这人大有道理,心里顿时安稳了许多,不禁问道:“先生高明得很,一发请先生费神救治。只要舍弟能够回生,定当重重酬谢。” 瞎子笑道:“要二公子回复过来,容易之至,俺一举手就可办到。不过我替你们二公子本身设想,还是慢慢的回復好。” 天波听得不解,误会他江湖生意经。故意使病人拖延,好藉此敲诈,不禁提高声音说道:“还是请先生早施妙手,使舍弟早早复原。”一面又向一个丫环大声说道,“快叫账房送进来白银两百、蜀锦二匹,预备酬谢先生,快走快去。” 丫头刚想遵命出屋,那瞎子猛一翻身,白菓眼一翻,举手一摇,笑说道:“不必不必,大公子爱惜手足,希望兄弟立刻去病安心,原也是人情之常,不过酬谢一层,从此可以不提。我自己愿意到你们府上来医治二公子,原不希望谢来的,如果我不愿医治的人,再比这样贵重十倍的东西送我,我也懒得伸手。再说你们二公子根本没有病,我凭甚么来拿人家谢礼呢?” 沐天波听得奇怪,抢着说道:“先生这番说清高之至,令人佩服!不过又说舍弟没有病,实在不解。” 瞎子呵呵大笑道:“大公子已然知道鳝无毒性,你们令弟又没有翻舟落水,无非略受虚惊,何致于许多时间昏迷不醒呢?大公子从这样一想,便知其中大有道理了。” 沐天波这时已知这瞎子绝非常人,今天忽然投门自荐,也许另有道理,不禁把轻视之心,减去大半,很诚恳地说道:“今天逢先生光临,实为寒门之幸。不瞒先生说,家严止生我们兄弟二人。这位舍弟,年纪虽幼,聪颖过人,极得家严宠爱。这次舍弟发生这样奇事,偏又家严奉旨出征,舍弟只要落了一点残疾,我做长兄的,便无法回答我们老人家了。昆明多少名医,束手无策,几乎把我急死!总算绝处逢生,会蒙先生屈驾,非但在下感念不已,将来家严回来,一定要面谢先生的。所以求先生治好之后,不揣冒昧,还要求先生在寒门盘桓几时。此刻又听先生说出舍弟病而非病,其中定有道理。在下愚鲁,务请先生详为解释,以启茅塞。” 这时瞎子听得沐天波虚衷求教,先不答言,略一侧身,伸手一摸床上二公子的脉门,又诊了诊脉息,略一点头,便回身坐在榻畔。一摸几茎黄须,正要回答沐天波的话,忽然一个垂髫小丫环,双手捧着硃漆填金茶盘,放着两杯香茗,走近瞎子身边,娇声说道:“请先生用茶。” 瞎子摸着茶盏,端起便喝,一面向沐天波说道:“要知令弟病源,先要明了那条黄鳝来源。天下哪有三尺长,小孩臂腕粗细的黄鳝?何况脊上还有三条金线。这种稀罕宝物,千载难遇!不要说令弟喝了这许多鳝血,便是喝进一点两点鳝血,也要像吃醉了酒的一般。你想令弟怎么不死过去?但是这样易醉,绝不是毒性发作。这种东西,名叫金线鳝王,伏处水底,总在百年以上。它一身皮肉骨血,件件是起死回生延年强体的无上妙品,尤其是金线鳝王的血和骨,江湖豪杰们视为绝世仙缘。因为鳝王的血,有脱胎换骨之功,具举鼎曳牛之勇。倘然有高明的师父,吃血吃得其法,几杯鳝血,可抵十余年武功。 “至于那条鳝骨,更是武术家天造地设的一件奇宝。从头至尾,连环锁骨,通体笔直,绝无支枝,而且坚逾精钢,柔若棉絮。尾有四孔,嘴有四牙,只要把肉剔尽,头部再用人发和金丝细细密缠,便成剑錞一样,可以围腰匝身,以牙扣孔,宛如软带。施展起来,只是一条天生的鳝骨鞭,即便使敌人施用截金砍铁的宝剑,也休想砍动它分毫。武功家鞭术招数,派别甚多。有一种用十八节檀木,再用铁圈圈节节连锁,成功了一条软硬兼全的鞭,也有人就叫做鳝骨鞭的。因为金线鳝王,实非易得,只可用檀木替代。你想这条天赐的鳝骨鞭,贵重不贵重哩? “最奇的你们二公子无非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知道甚么金线鳝王?他居然样样凑巧,一口咬得正是地方。俺此时诊了诊脉息,又知他无意之中,吸进鳝血,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尊府是将代名门,家传武艺,定是不凡。二公子经此一番奇遇,再加几年名师指授,将来怕不是英雄名士,勇冠三军!这种般般凑巧的奇遇,常人恐怕无此洪福。不是俺有意奉承,大约你们尊府世泽深厚,山川钟毓,定非偶然。只可惜天生这样举世无双的鳝血,一大半让他狼藉淋漓,未免太可惜了。幸而还可以剔肉制药,洗骨成鞭,将来定有得到这两样药、鞭好处的时期。可惜俺衰朽不堪,不能躬逢其会了。”说罢,叹息不已。 沐天波静心听他口讲指划,滔滔不绝,心想这个人真奇怪,谈吐如此,定有绝大的本领。看他外表,却不惊人,大约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了。但是说了半天,天澜的病源总算明白了,究竟怎样使他复原,依然是个闷葫芦,不禁笑着说道:“老先生金科玉律之言,使在下茅塞顿开,令我又感激,又佩服。现在舍弟病相大白,老先生已有十分把握,非但救了舍弟目前之危,将来舍弟略有寸进,果然像老先生所说一般,今天老先生真可谓恩同再造了。听老先生口音,也是本地人氏,未知仙居何处,尊姓雅篆,也乞赐教为幸。” 瞎子笑道:“老朽二十年前隐居滇南,现在却无家室,姓名也多年不用。终年风尘仆仆,在黔、桂、蜀、滇之间,凭这一点小小医术,也算不得行道济世,无非藉游历名山随我素性而已。现在二公子大约要经过半天一宿,半周天数十个时辰遍身才血道流通,便可苏醒无事,同好人一样。老朽已经遍体按摩,使周身气血不致淤滞,决不致再出毛病,也无须另服他药。老朽在此无事,此时告辞了。”说罢,俯身一摹,摸着木小箱,便要背上。 沐天波扯住木箱,很着急地说道:“先生飘然而来,飘然而去,果然清高绝俗。但是在下这样让先生走去,未免太难堪了。何况自舍弟出事起,直到此时,已打发几次家将们,快马飞报,向滇边家严请示,今日定有回谕到来。倘老先生一走,教我怎样回答家严?不瞒老先生说,寒门以武功起家。家严虽然文官袭爵,统兵巡边,可是身边也很有几位精通武艺,常说舍弟骨格非凡,天生一付练武的好材料,因此家严早已决心把舍弟造身文武全材。 “尤其这几年,时常留意内外武功名家,敦请前来教授舍弟。人虽在外,一颗心时时刻刻记挂着我们舍弟。老先生光降直到此刻,凡有关舍弟身体的言论,不用我吩咐他们,这屋外立着耳朵细听的家将们,早已络绎飞报去了。此处距滇边,也只几百里路程。平日家中有事,快马传递,千里通音,所以寒府一举一动,家严无不明晓如见,何况是舍弟身上的事!不信,请您稍坐一坐,家严便有示谕到了。” 说犹未毕,忽听得远远铛铛几声奇响,其声清徹,似敲着云版玉磐之声,一忽儿足声杂踏,有无数听差们,一路传报,引吭高呼公爷回府了。 沐天波听得吃了一惊,倏的立起身,向瞎子说道:“如何,家严竟亲自赶回来了。先生暂请屈候,待我去迎接进来。”说毕,匆匆出屋去了。 去不多时,沐天波侧身前导,引着一位方面大耳,须眉苍老,衣蟒带玉的世袭黔国公沐启元进来,紧跟着四个英壮材官,一色顶胄贯甲,长剑随身。屋内伴娘丫头们,悄悄跪了一地,齐喊一声“请公爷金安”。只有那瞎子看不见,听得出,却扶着一枝明杖,巍然坐在榻边锦墩上,一动不动。 沐启元一进屋,只向瞎子瞥了一眼,急急走到榻边,侧身一坐,凄然喊道:“澜儿,为父为你连夜赶回家来,怎的还是如此光景呢?”一语未毕,满眼凄惶,竟忍不住在蟒袍上滴下几点痛惜之泪。 这时天波侍立在侧,慌忙说道:“幸蒙这位先生,学术深湛,指点病源,二弟已决定无碍,尚乞父亲宽心。” 沐启元立时二目圆睁,亢声训斥道:“我动身时怎样吩咐与你?你母亲去世以后,你二弟年幼,一切全仗你教导照管。哪知我离家没有几天,便出了事。你二弟倘有一个好歹,仔细你的脑袋!此刻我要请教这位先生。无用的废物,少在我面前惹厌。” 天波遭到了申斥,吓得连声应是,步步后退。却不敢真个退出门去,只可远远伺候着。 这时沐公爷转身向瞎子拱手说道:“老夫世受皇恩,为国奔走,犬子们少不晓事,持家无方,致生这样逆事,这也是老夫失于家教之故。此次二小犬幸蒙降赐教,得能转危为安,明白因由,老夫实在感激不浅。此刻老夫返舍,据大犬禀报,又知先生博学多才,清高绝俗,又承指示二犬儿尚非下质,可以造就,越发使老夫又惭愧又佩服。不过此刻老夫亲自视察,二犬儿听说经先生按摩之后,肿消色退,气血流通,何以从昨晚到此刻,经了这久,尚难开口呢?还乞先生多多赐教,以启茅塞。” 那瞎子此时倏然起立,明杖一放,好像不瞎似的,居然向沐公爷一躬到地,然后说道:“恕草民残疾,礼节难周。” 沐公爷慌摇手说道:“先生是世外高人,尊目又有不便,快请坐下谈话。”说罢,沐天波慌抢过来,扶着瞎子仍回坐原处。 瞎子略一谦逊,便即安坐说道:“草民无知冒昧自荐,大约草民同二公子或有前缘,一半也为这件天生奇宝而来,因恐无人认识,生生弃掉,岂不可惜!”说着向地上一指。 原来瞎子先时抛下的那条金线鳝王,兀自留在地上。沐公爷一进屋门,一心在二儿子身上,未曾留意,此时身子向外一坐,又经瞎子一指,才看见这个鳝王,不禁啧啧称奇!沐天波趁此又走到父亲跟前讨好,把瞎子说过这条大鳝皮血骨肉的用处细细说了一番。 沐公爷听得出神,暗暗点头,心想我营中武艺精通的材官们,也有人说过吃鳝血变成勇士的故事,不过当作齐东野语罢了。哪知真有此事,偏使我二儿误打误撞的得此奇宝,看来我天澜儿长大起来定有点说头。就是此人也来得兀突,不要看他是残疾人,一切谈吐举止,决非寻常江湖之流,也许是隐迹的奇人畸士,我倒不要当面错过。而且天下乱象已萌,盗贼遍地,就是本省强悍土司,有异心的也很多。此人究竟是何路数,来此是否另有用意,也须加一番考察,我必须如此如此对待才是。 当下心里有了主意,正想开口,忽见瞎子一探身,伸手向床上沐天澜的头摸了一摸,又诊了一诊脉息,回头问道:“恕我瞎目,看不见天光。请哪一位看一看天到甚么时候了?” 天波答道:“巳末午初。” 瞎子一回身,向沐公爷坐的地方,抱拳拱手的说道:“请公爷安心,到了午正时分,二公子定可回復原状了。” 沐公爷遂笑答道:“一切全仗高明费心。老先生清高绝俗,老夫不敢以世俗金帛亵渎清操,惟有感铭心版,徐图后报。不过老夫此刻有一点无厌之求,老先生千万不要驳我面子。” 瞎子白菓眼乱翻,笑着说道:“公爷国家柱石,休要折煞草民,公爷吩咐下来,只要草民能够效力,无不尽力而为,但不知公爷要我这样残疾之人,有何使唤?”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老先生休要太谦。老夫受国深恩,以身许国,义难照顾家务。我这长子,因此只得在家主持家务,不能上进,惟有期望这第二犬子,不坠家声,陶育成材。但是我这几年来,经师宿儒,尚易聘请,唯有武功名家,品学俱优堪作师质者,实不可多得。今天又蒙先生期许二犬儿,似有青眼之意。老夫此刻同先生一见如故,先生虽埋名隐姓,老夫却尚知晓先生怀抱奇能,小儿又有一段误喝鳝血的因缘,彼此聚首,也非偶然。拟拜求先生屈留敝府,教训犬儿,就是老夫奏凯回来,也可朝夕请教,此层请俯允才好。”说罢,不待还言,就传命摆设盛筵,打扫净室。 那瞎子先生扶杖而起,微微笑道:“公爷求才若渴,令人起敬。不过草民两眼已瞎,年将就木,身无一技之长,何足当公爷厚爱?至于要草民陪伴二公子练习武艺,先不论草民有无本领,即使草民忝为人师,被人知道,说是二公子武艺,是瞎教师教的,岂不被人笑掉大牙!这一节还请公爷三思而行。不过有一节,草民今日承公爷谬许,草民本心也很爱惜二公子,待二公子醒后,定必力逾常人,但须运用得法,一不小心,便落了残疾,为终身之累。这层草民粗解一点练气练神的根基,或可暂留尊府几日,从旁替二公子指点指点,为他年名师教授武艺根基。”说着又指地下那条金线鳝王道,“还有这条鳝骨鞭,同剔皮取肉配炼名药的种种制法,倒是关系非常,为他年二公子扬名荣祖的随身利器,草民也可稍效微劳。聊报公爷垂爱盛意,除此以外,别无可能,务请公爷鉴谅才好。”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即此数端,小儿已获益不浅,而且于此便知老先生怀抱奇才,游戏风尘,非平常人所能窥测的了。老夫别无他长,略知鉴人之法,从此咱们一言为定,先生千万不要居疑。老夫军事在身,为了犬儿疾驰回来,不能久羁,幸遇先生,心中奇快。来来来!咱们杯酒定交,与先生痛饮一场。”说罢,一挥手,侍从们立刻传命张筵,就在这屋里摆设起一桌丰盛筵席来。 这时材官、伴娘、丫头们俱一一退出,沐天波便扶瞎先生就席,纳入客坐。沐公爷先由侍从们伏伺换了便服,然后在瞎先生对面坐下相陪。沐天波执壶替父亲敬了一巡酒,始翼翼小心地坐在下首。吃酒中间,瞎先生议论风生,说到武功筋节上,沐公爷闻所未闻,益发敬服,尤奇瞎先生举杯下箸,决不瞎撞瞎摸,宛如不瞎一般。 待酒过数巡,门外高报正午,沐公爷同沐天波,不由的立起身来走到榻边,注视天澜形状。说也奇怪,此时二公子沐天澜额汗淋漓,热气冒顶,头上宛如蒸笼一般,可是双眼不睁,四肢不动,依然同先前一样。沐公爷爱子情切,慌问瞎先生道:“先生你来看,小儿已到午时,一个劲儿出汗冒气,不妨事吗?” 瞎先生自坐着不动,微微笑道:“公爷叫草民用目去看,这辈子是办不到了,但是公爷休息,再过一盏茶工夫,在草民身上,包管还你一位生龙活虎的二公子来。此时二公子内部五脏可以复原,你们说话,他都听见。只等督脉龙虎一交,气海、命门两穴一通,立时就可睁目出声了。” 果然待了一忽儿,猛听沐天澜肚内骨骨碌碌微响,上面长而且黑的睫毛,立时一霎一霎地动了起来,眼皮也慢慢抬了起来,嘴皮一动,牙关一张,先吁了一口气,然后长眉一展,一双秀目,倏的睁开,刚一睁开,忽又闭上,嘴里又喊了一声:“吓死我了!” 沐公爷心里痛惜,慌忙伸手一把抱住沐天澜,轻轻叫道:“澜儿休怕,为父在此。” 沐天澜这时已慢慢回复知觉,耳内听得有人叫他,又微微睁开眼来,向沐公爷看了半眼,猛的双目大睁,两手一张,拉着沐公爷衣袖,叫道:“父亲,你怎么回家来的?我怎么睡在床上呢?噢!我想起来了,我不是一个人到玉带溪玩一只小舟,在荷花池中遇着一个怪东西,啊呀,可怕啊!可怕!噫,怎么此时我又在自己床上呢?难道我做梦吗?” 猛一抬头,看见自己屋子里,摆设了一桌酒席,有一个人在那儿自酌自饮,再一细看,敢情吃酒的还是一个褴褛不堪的老瞎子,这一来,把他看愣了,看了看瞎子,再看一看自己的父亲,再也想不出其中道理来了。 沐公爷亲自把儿子盘着的腿舒开,平放床上,把天澜上身拥在自己怀里,指着席上坐着的瞎子说:“澜儿,从此要记住,这位是你的救命恩师,你神智清楚以后,是要好好的拜见老师父的。你从后花园遇着的东西,怎样到了床上,怎样为父回家来,只有那位老师父能够详详细细地告诉你,你不是喜欢拈刀弄棒吗?那位老师父有的是俊本领,为父已恳求这位老师父,留在咱们家中,你用心叨教好了。” 沐天澜一面听,一面两只黑如点漆的小眼球儿,在瞎子身上来回直转。猛然的一个虎跳,脱离父亲怀中,一偏小腿,便轻轻地离开床榻,跳下地来。 这时长公子沐天波正立在床边,天澜一跳下地,顺手牵羊,一拉天波手腕,叫道:“哥哥,究竟怎么一回事?你……” 一语未毕,哪知天波这样大的人,经天澜轻轻一拉,身不由己,跄跄踉踉,直跌入天澜身上,几乎要当头压下。天澜左掌一起,却好托住天波肚皮,才得稳定身形。 可是这时天波龇牙咧嘴,身子乱颤,禁不住喊道:“弟弟快放手,怎么你手劲大得出奇,我这右腕痛的快要折断了,快……快放手。” 天澜兀自睡在鼓里,看得哥哥这种怪模样,反以为奇,自己一撒手,天波捧着右腕痛得直甩。 这幕戏剧,沐公爷坐在床上看得明白,明知瞎子所说的鳝血在那里作怪,也不由得暗暗称奇,却叫道:“澜儿你过来,为父的说与你听。” 天澜没奈何又回到父亲身边,沐公爷一面抚摩着天澜头顶,一面从头到尾,把他经过半天一宿的情形,说与他听,又命人把那金线鳝王取来,让他看个仔细,并把瞎先生说过鳝骨鞭等种种的好处,也统统说给他听。 天澜听一句,看看瞎先生,等到自己父亲统统讲说清楚,喜欢的他嘻着一张小嘴合不上来。 沐公爷却又面色一整,倏的立起身来,拉着天澜道:“我儿既然明白了情形,还不拜谢你老师父去。” 沐天澜虽说八九岁的小孩子,究竟世家贵胄,与众不同,一听父亲吩咐,立刻恭恭敬敬地走到瞎子下首,叫一声:“老师父,弟子这里叩头了。”身子已跪在地上叩起头来。 瞎子也特别,只见他身子微微一起,人已远远离开座位,躬身还礼,口中说道:“二公子千万不要行此大礼,休折煞草民。” 其实沐公爷同长子天波,虽说不大考究武功,系名将之后,部下也有不少行家,此时一看瞎子年纪快到花甲,举动这样矫捷轻灵,明明是大行家无疑。 当下沐公爷朗声说道:“老师父休得过谦。今日一切草草,算不得拜师之礼,来日老夫自有办法,此时无非是先使小孩子谢一谢救命之恩。老师父这样谦让,大约小孩子愚鲁,不屑教诲罢了。” [book_title]第三章 金翅鹏拆字起风波 瞎子呵呵大笑道:“公爷真可以,这一来倒叫草民难以置答了。好,好,既承公爷抬爱,草民只可勉效棉薄。不过草民有几句憨直之言,先向公爷求教一下,未知公爷肯俯纳否?” 沐公爷慌答道:“老师父定有高论,这是老夫求之不得的。这里逼窄得很,这样炎天,未免屈辱高论。寒府后面花园玉带溪湖山四望亭,颇宜消夏,我们不如移席园中,畅聆高论。老夫明晨便回营中,趁此可以陪老师父尽一日之欢,便是老夫也有几句肺腑之语,想同老师父一谈。”说罢,不待吩咐,屋外侍从们早已传命佈置去了。 不一时便有人躬身报称,园中筵席伺候停当,于是三四个家将、材官戎装先导,沐公爷同瞎先生并肩而行。瞎先生依然拿着那支明杖,还有药箱、串铃,自有人替他藏妥一边。沐天波、沐天澜跟着后面,一路谈谈笑笑,慢慢走进园中。可惜瞎先生看不出园中胜景,只有让耳鼻领略些鸟语花香、水木清淑之气而已。不远到了玉带溪湖山四望亭中。 原来这所亭子三面临水,湖面尽种浮苔,清香扑席,山色入杯,确是名园最胜之处。沐天澜掉舟入湖,鳝王出现就在亭子对面荷花极盛所在。这时宾主入席,两兄弟居下陪侍,几个材官便在座后,执壶上茶。 沐公爷谈笑之中,忽然想起一事,向瞎先生问道:“人生五官,视官最重要,平常人如果失掉视官,不便已极,但是在老师父身上,似乎又当别论了。” 瞎子听了一楞,笑道:“草民也是不便,幸而伴着这枝竹竿引路,否则,早已把这条残身葬送在黔蜀万山丛中了。” 沐公爷微微笑道:“老师父咱们一见如故,何必深自韬晦。先时在屋中与老师父同席,见师父运用匙箸,同常人无二,已是有异。此刻老夫一路同行,留意老师父进得园来,过桥渡涧,步履安详,并不仗明杖指路,而且比老夫有视官的还便捷得多,老师父定有特别修养,才能如此。但不知运用武功当口,纵高跳矮起来,也能行动自如吗?” 其实沐公爷明知故问,明知这位瞎子,定有绝技在身,但是拜瞎子当老师,总有点玄虚,故而成心用话探他一探。 哪知这几句话,还正抓着瞎子的痒筋。瞎子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人家提一个瞎字。如果有人说,一身好本领的人,万一眼上出了毛病,那一身本领,还有甚么用处呢?他一听这样话,倘然说话的人不是练家子还好,如果也是行家,他立时逼着你要动手过招,试一试究竟瞎眼的功夫高,还是不瞎眼的功夫高。这时沐公爷说到这上面,瞎子坐在席上,顿时白菓眼向上一翻,鼻孔里哼了一声,虽然不说甚么,面子上也不大自然,已有点带出来。 却好这时靠岸一面亭口台阶下面,有一株一二丈高大梧桐树,碧油油的阔叶,把整个亭子笼罩得绿沉沉,比人工搭就的天棚,还来得凉爽。梧桐树那一面,紧贴着一座绉瘦透漏的湖石屏山,足有一丈多高,石屏山中间一块镜面方石上,凿着“涵碧”二字。字体八分书,填着石绿。梧桐枝上,正有一群铁嘴麻雀,在梧叶底下,飞来飞去,吱吱打架。 瞎子侧耳一听,便接着前头话儿,借题发挥,向亭外一指,朝沐公爷笑道:“公爷说得对,无论对于武功有多大造诣,双眼一瞎便算满完。比如说那面吱吱乱叫的麻雀儿,如果目力好,弓把准,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弹下来下酒了。” 沐公爷尚未答言,下面二公子沐天澜笑道:“师父,我常听咱家将们谈论武功,说是轻功夫好的人,能够在空中捉鸟,气功夫好的人,能够招手降天禽。这种功夫,未免太玄虚了。师父见多识广,定然知道其中的真假。我想如果真有其事,真如同长着翅膀满天飞一般了!” 瞎子笑道:“好,今天我承公爷厚待,多吃了一点点酒,借酒遮脸,我来练一手功夫,给二位公子取个笑儿。练得不好,原谅我身有残疾。公爷,恕草民放肆。”一语未毕,两手轻轻一扶桌边,向沐天澜一笑道,“俺替你捉几只麻雀来玩玩。”语音未绝,哧的一声,已平空飞起,活像水中游鱼似的,横着身子,从众人头上飞出亭子外去了。 沐公爷和两位公子都吃了一惊!忙伸头向亭外一看,哪有瞎子的影子。恰听亭外伺候的家将们一阵乱嚷:“好俊的本领,公子爷快来,老师父在对面假山上招手哩。” 亭内沐公爷率领二子也赶出亭外来,抬头一看,只见瞎子笑哈哈,两手一背,若无其事地立在石屏顶上,衣角被天风吹得飞舞起来,真有一点飘飘欲仙之概。 沐公爷心里暗笑:“你被我轻轻一激,便露出真相来了。谁看得出这瞎老头,有这样大的本领?最奇瞎了两只眼,依然能够纵跃如飞,真是古今少见。澜儿真能拜在这位奇人门下,受益定然不浅。先头我还有一点犹豫,此刻才心里塌实了。”心里这样一转,两手遥拱,高声说道:“老师父这样本领,实在少有,今天老夫开了眼了。天气炎热,老师父快下来,我们还是入席细谈。” 石屏上瞎子口中说声:“遵命。”两足一点,身形斜着向上,拔起六七尺高,在空中两腿一拳,两臂向前一合,一个“乳燕离巢”头下脚上,比鸟还疾,向亭前飞来。离地将有八九尺高下,腰里一叠动,凭空一个风车觔斗,依然头上脚下,轻飘飘落在地上,真像四两棉花一般,一点声音没有。笑嘻嘻走到二公子沐天澜面前,两臂一伸,平舒双掌,每一只掌上,停着一只铁嘴麻雀。也不知他甚么时候捉来的,最奇是双掌平舒,并没有捉住两只麻雀的翅膀,微微抖扇,似乎想振翅飞去,又似暗中有一种力量把它吸住,想飞不能,而且似乎极力挣扎,非常吃力似的。 大家看得咄咄呼怪,尤其沐天澜看得直了眼,心里道,“真邪门,大约不是武功,也许是障眼法。”一伸手,想从瞎子掌上捉下麻雀来。不料瞎子双手一抬,一只麻雀立刻恢复自由,扑剌剌飞得无影无踪。 沐天澜连说:“可惜!可惜!捉着玩多好。” 瞎子呵呵笑道:“二公子将来学好了本领,擒龙伏虎也不难。麻雀虽小,无害于人,怪可怜的,让它们逃生去罢。” 沐公爷立在台阶上听得不住点头,向瞎子拱手说道:“老师父绝技惊人,举世无双,老夫佩服之至,我们仍旧到亭内杯酒谈心。”说罢,宾主入亭,重行整杯吃酒。沐公爷亲自执壶,替瞎子斟了一杯,笑道:“请老师父干了这杯,然后老夫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同老师父商量一下。” 瞎子道:“好。”举杯就口,脖子一仰,咕噜一声,一杯入肚,呵呵笑道:“草民山野之人,不惯礼法。幸蒙贤明公爷,不以为忤,屈尊相待,真是不可多得。倘有赐教,请即直言,如有草民可以效劳之处,定当量力而为,以酬厚爱。” 沐公爷很殷情的替他斟满了酒,然后捻须,默言半晌,微微叹息道:“寒门世受皇恩,开府此地,已近三百余年,可以说同国家休戚存亡,息息相关。大明江山从太祖一统以来,中间所经过几次变乱,尚不致动摇国本,但是到近数十年中,就是大大的不然。太监当权,朝廷暗无天日,盗贼充斥,到处涂炭生灵。又加上塞外俺答、也先等,先后入寇,保卫边疆的元戎望风而逃,有几个忠荩名将,又被奸臣害的凶终隙末。这样看来,势必至元气丧尽,江山换主,这还就远的说,如就近本省的说起来,老夫平日留心各苗族的情形,潜蓄异志的土司们,已经渐渐露出反叛的形迹出来。老夫屡次密奏当今,反以为老夫妄启战祸,置若罔闻。 “老师父游历各地,其中情形,或者比老夫还要看得透澈,将来祸机猝发,势必糜烂。老夫身家不足惜,人民土地岂能任其涂炭?因此老夫无日不提心吊胆。本省两按三司,浑如木偶,可以说没有可商量的人。老夫只有同各土司,极意笼牢,使他们互相牵制,一半仗先国公当年的威信,日前或可暂时相安无事,将来必有溃决之日。 “无奈老夫未精武艺,难继先志,长儿天波也无非略知皮毛,不堪大用!所望第二犬儿天澜得拜名师,克继祖德,替老夫稍尽保家保国之心。所以今天一得飞报,赶程而回,决意要会会老师父。果不出老夫所料,饱聆宏论,亲见绝艺,使二犬儿得列门墙,陶育成材,非但老夫铭感入骨,即寒门列祖列宗也含笑于地下。老夫军务在身,明日便行,此时务乞老师父俯允才好。澜儿快跪下求你师父成全。” 天澜真也机伶,刺溜就跪在瞎子的身旁说:“师父,您不是很爱我吗?快收我做个徒弟吧!” 瞎子一手扶起天澜,向沐公爷道:“公爷如此抬爱,草民只可替二公子作个识途老马。不过有几句不识进退的话,应该预先向公爷声明。二公子秀外慧中,又天生一副英雄骨格,现在又天赐饱吸金线鳝王的血液,练习武功,比常人格外容易成功。不过有一节,草民身残年老,武功有限,现在尽我所能,先替他筑好根基。日后倘有强胜草民十倍的名师到来,公爷应该设法聘请,千万不要耽误二公子的前程。再说公爷想造就二公子文武全才,也应该物色一位名儒,教授文章经济,柔日读经,刚日练武,这样双管齐下,我想不出十年,便可小就,再加深造,不难大成。可是练武不比习文,二公子在读书时候,草民不敢顾问,除出读书时候以外,一切饮食起居、早晚行动,从此以后,都由草民照料,公爷不能顾问,这一层公爷能够放心吗?”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老师父句句金玉之言,老夫无不遵从!而且从此以后,不但把二犬儿托付于老师父之手,就是老夫明日走后,寒门也要请老师父多多照料。”说罢,一躬到地。 瞎子闻声辨音,宛同目睹,忙也长揖还礼。 当下沐公爷立时命令长公子督率人役,指定后花园一所临溪的幽雅精舍,门口当头一块横匾,写着“小蓬莱”三字。虽然小小三间平屋,假山环绕,松竹夹峙,屋前还有三四亩空阔的花圃,四面编着鹿眼花篱,铺上细沙,改为练武所在,颇为合适。从此那瞎子收起串铃,高搁药箱,侔着沐天澜住在“小蓬莱”,尽心教授武艺。那条“金线鳝王”也交付瞎子剔肉合药,洗骨制鞭。沐公爷于第二日依旧带着几个材官,回到滇边办理军务去了。 一晃就过了许多日子,上上下下对于这位瞎教师,人缘还是真不错,没有一个人说瞎教师一句坏话的。可是瞎教师的来历和姓名,依然莫名其妙。沐府内许多家将,也有不少练家子,对于瞎教师的武功,虽然各个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瞎教师的武功属于那派,二公子跟他练的究竟是哪一种路数,可以说谁也不知道。因为他师徒习武的“小蓬莱”,在玉带溪最僻静的处所,平日家规森严,家将不奉命令,不准踏入花园一步的。何况瞎教师预先吩咐过,府中不论男女人等,在二公子练武时,不得窥探,连随身伺候的书童,全要暂时挥诸门外,而且,练功夫差不多都在二更的时分,一发没有人看到了,所以瞎教师爷教的甚么谁也摸不清。 事有凑巧,这一年冬季,沐公爷恰好剿抚兼施,居然告了肃清。奉旨结束滇边军务,大酺数日,犒赏三军,即在就地遣回令调的各土司军马。调来的各土司,不论有功无功,趁此都回到自己家乡,家庭团聚,去过新年。命令一下,一路路军马立刻纷纷各回汛地。沐公爷身边,只剩了一支石屏金驼峰龙土司的苗军,也不过三四百人,还有自己带来随营办事的幕僚、材官和一二百个亲军,统计起来,也不过五六百人。 那位龙土司就是赫赫有名的独角龙王,因为他同沐公爷公谊私交都与众不同。沐公爷对待这位龙土司,确也推心置腹,依为臂膀。这一次滇南肃清,保奏案内,功劳叙得最多,列在第一名的,便是独角龙王龙在田,所以龙土司对于沐公爷一发感恩图报,别的土司辞营回巢,他决心保护沐公爷一同进省,送沐公爷到了国公府,才能放心回他的金驼峰。沐公爷心里明白,既然一发重视,这时滇边军务结束,沐公爷的大营本来进驻黔滇交界的胜境关,现在率领龙土司这支军马,退驻云南境曲靖州,办理善后。诸事结束以后,就可从龙马、嵩明,直达昆明的大道上,奏凯回省了。 这时大营内一班幕僚、材官们所办善后最要紧的事,就是录讯羁囚,分别首从,待旨处决。这班羁囚,差不多都是俘虏来的悍匪剿盗,其中也有积案累累的飞贼,也有立柜开窑的瓢把子,也有坐地分赃的恶霸,但是也有含仇攀诬、贼咬一口的乡愚,形形色色,也有二三百名。一个不小心,也许同受一刀之罪,甚至凌迟割磔,都说不准的。幸而这位沐公爷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家中的二公子,存着替儿积福修德的心,常嘱咐幕僚们对于这二三百名羁囚,详细推讯,丝毫不要大意,所以这时曲靖大营内,天天把这班羁囚,牵来牵去,分批详讯,有沐公爷带着龙土司亲自坐帐过堂,对阅口供,不敢马马虎虎,当时拜摺,这一来,回省的日子未免拖延上了。 有一天晚上,沐公爷同龙土司饮了几杯云南出名松花酒,雅兴勃发,传令击鼓升帐,立时弓上弦,刀出鞘,高烧巨烛,设起公案。材官亲军,戎装整齐,刀枪如云,密层层直摆出辕门外去。沐公爷蟒袍纱翅,暗衣软甲,雄踞虎皮交椅之上,身后立着英勇无敌的独角龙王龙土司,顶胄贯甲,俨若天神,右抱令箭,左抚宝刀。一声下令,帐外传呼,真是山摇地动,八面威风,好不怕人。 一忽儿辕门外叮叮铛啷,响成一片,牵进一二十个足镣手铐的囚犯,黑压压跪了一地,也有几个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挺立不跪,顿时皮鞭如雨,噼啪山响。 这班囚徒跪下之处,其实离公案尚有好几丈远。沐公爷在犯名的单上硃笔一点,才带进一个跪在案下,问几句籍贯、姓名、年龄,便算过去,然后硃笔再点,囚犯再进,一口气问过八九个囚犯。沐公爷硃笔一掷,眉头一皱,举目向外一看,不禁微微叹息一声。你道他为何如此? 原来他问了八九个囚犯,没有一个不是脸生横肉,目露凶光。有几名苗族,格外长得凶神恶煞一般,好像注定是刀下鬼,被他凶光一照,虽然满腹善心,也无法笔下超生了。 沐公爷摇头叹气以后,又问了几个过去,提起硃笔又点在一个犯人名上,猛见这犯人名字非常特别,却是“红孩儿”三个字。笔既点下,值公案的军勇大喝一声:“带红孩儿!”顿时铁索铛啷,把红孩儿带在公案下面,跪伏在地。 沐公爷因为犯名奇特,未免略加注意,哪知一看公案下面,匐伏地上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惊堂木一拍,喝令抬头! 小孩子腰板一挺,一仰脸,一对点漆双瞳,骨碌碌的向沐公爷直看,毫无畏惧瑟缩之态。左右军健,齐声威喝,才慢慢低下头去。上面沐公爷看清“红孩儿”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虽然囚容垢面,发如飞蓬,却掩不住他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的清秀面孔,而且挺立案下,神色自若。 沐公爷暗暗称奇,略一思忖,喝问道:“你这点年纪,难道也敢投入匪群,犯上作乱么?如果非出本心,被匪人诱胁,情尚可原。只要你把根本情由,实话实说,本爵念你年幼无知,或可法外开恩,超生笔下。现在本爵问你,你的匪号叫做甚么红孩儿,当然另有姓名,看你长像,也是汉人,年纪又这样幼小,也许尚有父母在,究竞姓甚么,叫甚么,父母住在何处,做甚么行业,怎样陷入匪窟被官兵捉来,快快从实招来。要知道此刻耐心讯问,完全本爵一念之仁,文书一动,押解进省,就没你的生路。”说罢,虎目一瞪,要想察颜辨色,判别囚犯生死。 哪知红孩儿年小泼胆,先是鼻孔内,微微的哼了一声,然后嘴一张,露出一副欺霜赛雪的俐伶牙齿,斩钉截铁般说道:“沐公爷开天地之恩,犯民句句听得明白,无奈犯民另有隐情,有嘴难说。犯人也不愿造谣编谎,欺瞒仁慈的公爷,不过犯人可以对天立誓,绝非匪徒。犯人的父亲,更不是平常之人。因为家中遭了仇家毒计,起了变故,犯人蓄意跟踪仇人,故而投身匪窟,偏偏冤业缠身,官兵突然围困匪巢,玉石难分,一同捉来。可恨那匪是犯人仇人,偏偏被他漏网,犯人实在死不瞑目。”剑眉直竖,咬牙切齿,煞气满面。 沐公爷听红孩儿说得离奇,料得内中有别情。他说并非匪徒,或者不是谎话,又看他年纪太轻,品貌不俗,如若同自己二孩儿天澜并肩而立,还难分好丑,因此存了几分开脱的心思。一回头,向跟侍立的一个亲信材官低低吩咐了几句话,那材官领命退出帐外去了。这里沐公爷也不再问,一挥手,军健们就把红孩儿带下去了。 这样又问了几个囚徒,忽然又问到一个无姓无名,只有匪号“金翅鹏”的囚犯,等到硃笔一点,带金翅鹏上来,一看这人,非常特别,从哪里看也看不出是个匪来。生得瘦骨嶙峋,眉目疏秀,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头上顶着一顶破手巾,身上穿着一领千孔百补的破烂衫。大约因为天气寒冷,身上单薄,冻得他一个红鼻子,挂着两行亮晶晶鼻涕,走一步,一吸气,嗤溜的一声便抽了进去,一忽儿又挂了下来,一步一抽,拱肩缩背地走到公案下面,活像一位三家村的教书穷酸,又像破庙里的卜卦拆字的相士。 沐公爷看得非常奇怪,心想此人定是穷得发疯才投入匪窟的,就是投入匪窟,日子也绝不长久,看他一身穿着便知,遂喝问道:“你叫金翅鹏?” 那穷酸破袖一幌,带着手铐,居然一揖到地,哪知直起腰来,晶莹透澈的两挂鼻涕,被他躬身一揖,揖出有尺许长。大约他舍不得这样宝贝,赶忙丹田一提,嗤溜……居然又抽得点滴无余。两旁材官、军健们看他这奇怪相,几乎全笑出声来。 那穷酸没人似的,朗声答道:“学生姓金名翅鹏。”答了这几个字,截然无声,只那两挂鼻涕,又流出头来了。可是他这一开口,声若铜钟,震得公爷旁边的军健,耳内嗡嗡直响,大家吓了一跳,谁也想不到,这样瘦骨如柴的穷酸,竟有这样大的声音。最可笑答这么一句,口一闭,截然无音。 连沐公爷也看得诧异起来,暗想明明金翅鹏是江湖的匪号,他偏说姓金名翅鹏,本来姓金的又多,取名字也没有准儿的事,不便再从姓名上追问下去,于是惊堂木一震,喝道:“你既自称学生,大约也念过圣人之书,怎么知法犯法,甘做匪徒,身犯王法?你要知道本爵虽然网开三面,仁爱及天,但是对于奸狡匪徒,决不宽贷!你有无家业?籍贯何处?怎样投身匪穴?从实招来,免受严刑。”说到此处,猛然喝声,“讲!” 两旁军健们军棍着地一顿,山摇地动,又齐声威赫:“快讲!” 那穷酸皮包骨头面孔上,毫无动静,慢慢地答道:“学生祖居四川夔州,自幼父母双亡,穷途潦倒,游学四方,性好游历山川,一路为人看相拆字,略得一点卦资,藉以度日。日前游历到滇贵交界胜境关,寄宿桃花峒玉皇阁,每日在玉皇阁下替人拆字。那玉皇阁正当市口官道,滇贵两省客商行旅,经过这条官道的很多,就是本地集市趁墟的人们,也必须经过玉皇阁下。承当地人民抬举,都说学生拆字非常灵验,因此学生的生意却也兴旺。 “有一天,正在许多人围着学生拆字摊动问休咎,忽有几位将爷,带着几分醉意闯进人群,硬要学生替他拆一字。学生拆字,与众不同,卦摊上没有拆字现成的纸捲,全凭来人随口报字,写在水板上写拆。也不先问来人所问何事,全凭学生灵机拆断,而且实话实说,不论好歹,毫不奉承。那位将爷大约识字不多,只认识自己姓,便把他的姓报了出来。学生照例写在水板上,原来那位将爷姓‘岑’,他报的是这个字,学生水板上当然也是这个字。” 这时金翅鹏说话一多,鼻孔两挂鼻涕又溜了出来,他只可暂先闭嘴,赶紧用力往上一抽。在这时嗤嗤几声当口,两旁军健正听得入神,连上面沐公爷也忘其所以,不禁喝道:“快讲!以后怎么样?” 穷酸口一张,又说道:“水板上不是写的是‘岑’字,那位将爷虽然有点酒醉,可是看他报字当口的情形,确是心里有犹疑不决的事。不过他自己不说出來,学生也只可就事论事。可巧那时学生正在水板上写好一个‘岑’字以后,那位将爷心如烈火,急不可耐,砰的一声响,油钵似的拳头,在两块薄板拼成的拆字摊上,这样一擂,大喝道:‘这样慢腾腾的做吗?老子须耐不得,快说!这鸟字怎样?休怪老子无礼。’ “学生拆字摊经他这样一擂,非但围着闲看的人们吃了一惊,就是摊上的东西也震得老高。学生手上一枝禿毛笔也被他震脱了手,禿毛笔巧不过笔头正落在水板上‘岑’字的中心,‘岑’字中心被禿笔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墨点,把‘岑’字整个的字涂得只露出四面笔锋。学生一看,水板上‘岑’字,哪还成字,活像画了一只乌龟,头尾四爪连背无一不全。公爷不信,你瞧……。” 穷酸说得忘了设身在何处,肩膀一耸,手臂一抬,意思之间,想举起手来比划比划,手上铛啷啷响成一串,才醒悟王法在身,两手相连,怎能空中写字?没奈何,鼻孔里拚命嗤溜的一抽,又继续说道,“那……” 刚一张嘴,蓦地里公案上,啪的一声,沐公爷突然喝道:“对。” 这一声喝,大家全是一愣,可是沐公爷背后立的独角龙王龙土司,看得逼清,几乎笑出声来。 原来穷酸想抬手比划时候,上面沐公爷把那个“岑”字也琢磨上了。恰好公案上搁着一盏云南特产松仁普洱茶,原预备问案润喉的,沐公爷心上琢磨“岑”字变乌龟的把戏,情不自禁用指头醮着茶水,一面听,一面在公案角上写了一个“岑”字,写好以后,也把“岑”字中间涂成圆点,一看果然成了一个乌龟,比特地画成的还来得神形俱足,心里一乐,口上不由的喊了一声“对”,一听穷酸没有下文,喝道:“那甚么?” 穷酸一愣之后,又说道:“那时学生一看‘岑’字变了乌龟,灵机一动,脱口说道:‘尊驾问的,关系女人的事罢。’一语未毕,摊上又腾一拳,心里一惊,以为说错了,要拆摊。哪知满不相干,那位将爷一拳抵案之后,紧接着骂道:‘狗娘养的,真灵!有门儿,女人怎样?’ “学生被他骂得受宠若惊,微笑道:‘尊驾要问女人怎样,学生素来实话实说,不过尊驾问的事,实在有点碍口。好在水板上明摊着,尊驾一看便明白。’学生说着,便把水板举起来,向他一照。他一言不发,一转身,回头就走。 “围着拆字摊的人们,有明白内情的,一看水板上的乌龟,哄然大笑起来。这一笑,坏了!那位将爷已经走离开拆字摊,一听众人笑他,霍地一回身,怪眼圆睁,面如噀血,一个箭步窜到摊前,腾的一腿,摊桌顿时四分五裂,摊上笔砚之类,也跟着粉碎,木板四面飞爆,一阵大乱。围着的男女老幼,中额撞鼻、皮破血流的也有几位,哭声、骂声、喊声沸天翻地,闹成一片。 “学生幸而早已见机避开,没受误伤,可是当众砸摊,是吃这碗饭的大忌!学生异乡作客,全仗此道糊口,当着许多人,非但面子上下不来,这口气也忍不下去。他以为学生一身没有四两肉,可以欺侮,跌碎了摊桌,得理不让人,兀自气吁吁地大骂道:‘狗娘养的!凭你这块穷骨头,也敢消遣老子。赶快夹着尾巴,替我滚蛋,是你的便宜。哼哼!下次再被我撞见,仔细你的狗命。’喊罢,伸出油钵似的毛拳,向我虚捣了一阵,同来还有两位将爷,带笑带劝的,拉着他向外走。 “这时学生实在忍不住,喝了一声:‘慢走!’那几位将爷被学生一喝,又转身立住,学生越众而前,走到跟前,指着他们喝道:‘为甚么砸我拆字摊,伤了我的主顾们?凭你良心说,我替你拆的字,灵不灵,准不准?你说!’砸摊的将爷,凶目一瞪,两臂一掳,大声喝道:‘灵又怎样?准又怎样?难道说,凭你这点鬼画符,治得好女人不偷汉子,俺老子不当王八么?’他这样大声一喊,连他同伴都大笑起来。 “他一想,说走了嘴,不是味儿,恼羞成怒,凶性大发,大喝一声:‘你找死!’同时一腿起处,猛向学生心窝踢来。如果挨着这一腿,立时伤命。幸而学生遍历江湖,也晓得一点护身拳棒,一腿飞来,学生微一侧身,右臂一撩,正兜住他脚后跟,不敢闯祸,只用几成劲,随势向前一送。想不到凶神恶煞般的魁梧汉子,如同纸糊一样,被学生这样的一送,整个身子像肉球般悠出一丈开外,头下脚上,实胚胚跌于地下,竟自震昏过去,起不来了。 [book_title]第四章 飞天蜈蚣的绝命书 “旁观的人们一声惊喊,他的两个同伴也急了,齐喝一声:‘凭你也敢逞凶!’一呵腰,各人都从腿上抽出一柄争光耀目、两面出锋的解腕尖刀,一左一右,梭子似的疾窜过来。学生一看来势凶猛,等到两柄尖刀离身切近,上身不动,仅仅微一滑步,向后退了四五步远。那两个宝贝来势太猛,留不住步,砰的一声,自己撞自己,撞得昏天黑地,幸而各人手上的尖刀斜着刺来,否则两人不死必伤。两人这样扑了一个空,还不死心,一回头,看得学生没事人似的,立在一旁,看他们撞牛头,这一气,简直要疯,大吼一声,各人一晃刀锋,又火杂杂地奔了过来。 “这时学生已明白这两人全是废物,懒得多费手脚,只一挫身,用了一招扫堂腿,便把两人跌得晕头转向。却好这当口,玉皇阁的几位道爷闻讯赶出来,拚命一阵劝解。那三位将爷也明白今天碰在石头上,亏已吃定,趁此下坡,兀自说了无数狠话,才拍拍身上的尘土,鼠窜而去。三位宝贝一走,立时闲看的人们议论纷纷。 “有人认得那三位宝贝,是公爷麾下,调来新平州飞马寨岑土司岑猛的部下,素日骚扰百姓,比强盗还凶。先头硬要学生拆字的人,确是在桃花洞山脚下,姘靠了一个小寡妇,本来火一般的热,已经说明带小寡妇回新平州去,不知怎么一来被他打听得小寡妇又结识了别个营头的将爷,待他的情形便一天比一天冷淡。他一气之下,每天约了几个同党,磨快了尖刀,灌饱了黄汤,大街小巷乱串,想找寻小寡妇新结识的情人拚个死活。万不料撞魂似的撞进玉皇阁来撒野,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但是玉皇阁的道爷非常怕事,左劝右劝,劝学生早早离开是非之地。 “学生一想也对,何必同这般亡命结仇?当时就把地上震散的几本破书笔砚之类收拾收拾,打好随身包裹,出了玉皇阁。一看天色尚早,就动身向平彝官道上走去,预备由平彝再到曲靖、马龙、嵩明,然后到省城昆明游历游历。哪知走不到一二里路,后面尘土大起,一忽儿鸾铃响处,十几匹川马,风驰雨骤的赶来,马上驮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将爷,内中就有玉皇阁三个宝贝在内,赶到身前团团围住。学生一看形势不对,如果想脱身的话,大约也不算难事。不过学生那时一琢磨,他们虽然蛮不讲理,他们的土司大约不能不讲理,何况上面还有公爷的大营呢!如果用武力脱身,难免弄出人命来,有理变成无理,不如随他们去,再见机行事,免得事情弄大,缠绕不清。 “主意刚打好,马上的人已有一多半跳下马来,竟有一个掏出绳索,逼近身来动手,学生略一退步,却好身后正有一匹空鞍的马,心里一动,立刻改计,一翻身,足一顿,腾身上马,韁绳一领,泼剌剌向平彝道上跑去,只听得马后一阵喊喝,一齐骤马赶来。学生骑的那匹马,脚程还算不错,一口气跑出十几里路,扭腰一望,追骑已落后里把路,远望去只见几个黑点了。却好跑过的一段路是笔直的官道,一面是山,一面是田。冬天树木凋落,格外显得空旷萧疏。 “前面却是横出的山坡,远远松涛振耳,似乎是一片松林,官道也从山坡处转,一忽儿,已跑过拐弯处所,后面追骑,遮断视线。一看前面,密林陡壑,遮日蔽天,一条官道,盘旋于层峦一峰之间,形势非常峻险,道路也高高低低,崎岖难走起来。略一缓辔,侧耳一听,远远蹄声振地,传送过来。一想前途道路难以驰骋,难免不被他们追上,人急志生,忙勒住马,一跃下地,把韁绳在鞍上一搭,随手向马屁股一拍,那匹马自行走去,忙掩身入松林,一顿足,一个旱地拔葱,窜上一株参天的合抱古松,渡枝攀干,蟠到松针茂密所在,隐住身形,静待追骑到来,且看他们作何计较。 “片时鸾铃大响,转过山脚,因为山路逼窄,一匹接着一匹的跑进山谷来,内中有一匹马,驮着两个人,猛见学生弃掉的那匹马,在远远的山脚下低头啮草,那人一吹口哨,牲口知道恋群,一见同类到来,鬃鬣一扬,唰唰乱叫,顿时奔入群马之间。原骑这马的人,一拍马头,又复骑上。这班人见了空马,却以为学生已翻岭越冈逃入山林深处,绝想不到尚隐在松林上面。 “这班人骑在马上,一阵盘旋,议论纷纷,最后有人说:‘逃人是单身的孤客,除这条道直通平彝、曲靖,别无小道可走,即或羊肠小路,绝无人烟。如果误入深山,遇着猡猡,更是死路。现在我们的大营已驻曲靖,我们也陆续开拔,各路军马在曲靖会齐,再分路各归汛地,我们只要……’他们说到这儿,交头接耳,声音低,听不出后来,只隐隐约约的听得有人说,‘这把野火一放,十拿九准,哪怕他三头六臂,也要小命玩完’的几句话,又听得一阵拍掌欢呼,便都勒转马头,一窝蜂似的向来路跑回去了。 “学生躲在树上,听他们说出大营已驻曲靖,久闻公爷礼贤下士,百姓爱戴,强横的土司们,对于公爷,还惧怕三分。不如赶赴曲靖,便是他们设计报复,也有说理之处。主意拿定,立时跳下松树,不顾性命,昼夜奔来。费了两天两夜,挣扎着赶到此地,一进城门,进了点饮食,乘便打听得大营驻扎的地方,一面又探听岑土司的兵营,有否开拔到此。 “恰好有位龙土司部下一位将爷,在玉皇阁学生也替他算过命卦,算定旗开得胜,不久荣归,总算被学生说着,一见学生在辕门外向别位将爷探问,他兀是认识,拉住学生细问缘因。学生据实奉告,他代为策划,劝学生不如自投大营,静候公爷发落,反较在外面安全,不过暂时同囚犯一律监禁。学生一想也对,他就把学生交付大营看守囚犯的管事人,转托管事的将爷好好照料,才自行别去。这样囚了十几天,才蒙公爷提审。这是学生以往实情,学生也不知他们出的毒主意,有没有真个实行。公爷明镜高悬,公侯万代,务求公爷保全学生微命。”说罢,鼻子里嗤溜一响,脚底下叮噹几声,立刻屈膝跪下,连连叩头。 上面沐公爷静静地听他说完了一大套故事,摸着掩口疏髯,微微点头,正想开口问话,背后立的龙土司龙在田忽然一呵腰,在沐公爷耳边低低说道:“此人定有绝技,所说也非虚谎。可否求公爷开恩,把此人交土司带回营中,再细探问,再行禀报。” 说罢,沐公爷颔首许行,便向金翅鹏说道:“本爵仁爱及民,决不肯戮及无辜,不过一面之词,也难凭信。你且下去,本爵自有处断。”说罢,一挥手,早有军健把金翅鹏带下,龙土司早已命人暗地把金翅鹏带到自己营内。 这里龙土司伺候沐公爷审完囚徒,退入内帐,遂匆匆回到自己营帐,立刻提金翅鹏到来问话,却巧身边伺候的头目,正是金翅鹏替他拆过字,在大营辕门外遇着的人。 当下那头目屈膝禀道:“这人确非奸细,头目随征,经过平彝时,这人已在玉皇阁摆拆字摊,亲自目见。如是匪徒,哪能存身这许多日子?” 独角龙王微笑道:“且叫进来,我自有道理。”头目唯唯退出。 一忽儿,两个雄壮苗兵挟着金翅鹏进来。独角龙王喝声:“去镣!” 苗兵立时七手八脚把金翅鹏上下刑具,统统去掉。独角龙王坐在中间一把虎皮交椅上,地上铺着一张极大长毛白熊皮,熊头獠牙森立,碧眼血唇,宛然如生。面前一张长桌,桌右放着几套文书,桌左矗立丹凤朝阳的古铜烛台,点着粗逾儿臂的一支大烛,光耀全帐,同交椅后面屏风旁边的一座火盆,火苗熊熊,互相映照,照得进来的金翅鹏的面上红光满面。 等得金翅鹏去了脚镣手铐以后,龙土司指着长案下面一个木墩,喝声:“坐下!” 金翅鹏心里打鼓,莫测吉凶,没法儿踏上白熊皮,遥遥的先一躬到地。独角龙王本来长得魁梧伟岸,紫髯倒捲,虎目如灯,加上戎装佩剑,高坐虎帐。这份威严叱咤风云之概,金翅鹏心里明白,这就是勇冠三军的龙土司。虽然帐中没有多少人,可是一颗心老是往上提,最奇自己两管鼻涕,此时也不敢拖下来了,似乎比先前沐公爷陈列仗卫,大审囚犯威严,还来得可怕,赶忙按定心神,一躬之后,趋进几步说道:“将军虎帐,学生哪敢就坐。” 一语未毕,独角龙王哈哈大笑道:“像你这样假充穷酸,装出斯文,即此一端,就应该立斩狗头。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俺,快给我坐下,我有话问你。” 金翅鹏吃了一惊,这样看待,却又不像恶意,硬着头皮,侧身偏坐,不敢先开口,且听龙土司怎样问话,再随机应变。 不料独角龙王暂不开口,先叫来一个亲信头目,不知吩咐甚么,那头目就匆匆转入后帐。这当口独角龙王从案上文书内,抽出一叠公文,一伸手,就递与金翅鹏,只说了一句:“你看。” 金翅鹏忙一欠身,双手接过,翻开来,从头到尾,略一看了看,顿时心里怦怦乱跳,背上冷汗直流。 原来这纸公文,是从胜境关桃花峒岑土司营里,专驿飞递的军报。公文内写道: “查有边匪奸细金翅鹏一名,武艺高强,混入内地,乔扮术士,暗探军情,潜踪桃花峒玉皇阁多日。经职营访实拿究,该匪已闻风潜逃,经职营四面兜缉,该匪难以出关,定向省城官道逃走,或已混入曲靖,尤防乘机行刺,乞严饬一体踩缉,务获正法,以寒匪胆。”后面附开面貌、身形、衣履、样式。 金翅鹏一看公文,明白躲在松林上时,追骑交头接耳商量计划,所说这把野火十拿九准,便是这纸公文的把戏了。但是这位龙土司喜怒莫测,如果真照公文一办,我反不如不投大营的好了,事已如此,只可一切付诸天命。思索之间,依然把公文叠好,立起来,双手递与龙土司,正要诉说情由,忽见身后走过几个军健,手上托着食盘酒器,竟在桌上摆好一桌酒席,居然在自己座前,也按上一付杯箸,而且军健已高举酒壶,替他斟上一杯。龙土司一挥手,一班军健们又复退去,不剩一人。 龙土司炯炯双瞳逼视着金翅鹏,举杯一笑道:“坐下喝酒。” 这一来,把金翅鹏弄得做梦一般,口上嗫嗫嚅嚅的,想说话又不知说甚么好。龙土司看他这份难受,不禁呵呵大笑,霍的虎躯站起,走下来,伸手一拍金翅鹏肩膀,大笑道:“老兄只管开怀喝酒。岑土司放纵部下,无所不为,同盗匪也没有甚么分别。他的话哪能作准?我们公爷岂能听信?不过在这时,表面上军务已告肃清,骨子里盗匪如毛,兵到匪走,兵去匪来,哪能不处处防范?老兄仗着一身武艺,出入军匪之区,自以为问心无愧,可是老公爷方面,也不能听他们一面之辞,可是我却惜你埋没穷途,故而在公爷面前,一力担保,特地请你来,杯酒谈心。咱们总算一见如故,来来来,咱们且痛快喝几杯,万事有我做主,你有为难的地方,只管直说出来好了。” 金翅鹏一听这番话,才心头塌实。自己一路坎坷,想不到反祸为福,遇着这爱才识货的贤明的土司,不觉心里异常感动,竟自双膝一屈,跪在龙土司面前,涕泪交流的说道:“人生难得知己,想不到我穷途落魄,得蒙将军抬爱。俺……” 龙土司双手一扶,把他扶起,纳入座位,自己回到虎皮交椅上,说道:“你不必难过,无论天大的事,我既替你做主,你就放心好了。咱们且喝三杯,挡挡寒气。”说罢,一仰脖子,就把自己那杯酒一口喝干,酒杯一放,提起酒壶,便催金翅鹏快喝。金翅鹏已明白这位土司,是豪迈不群的脚色,恭敬不如从命。两人这样递杯对喝,一口气各人喝了好几大杯。 金翅鹏磊落汉子,平常抑郁牢愁,埋名隐迹,别有所图,所以一路游历,假装穷酸,日子一久,弄假成真,竟变成一个落魄书生样子。此时被龙土司独角龙王英爽之气笼罩,心中一畅,不禁露出本来面目,酒量原不差,酒逢知己千杯少! 独角龙王最爱杯中物,看金翅鹏也能豪饮,一发欢喜。一霎时,两人喝下一二十斤美酒。龙土司停杯笑道:“先头你在大营所供一番话,大约不是虚假。不过我看出你一身武功,似乎是内家宗派,金翅鹏三字,大约是江湖别号,决非是你的真姓名。大约你定有难言之隐,所以这样说的。” 金翅鹏叹了一口气道:“将军这样抬爱,我岂能略有隐蔽?不过说起我的身世,真可算世间上最苦命的人。不瞒将军说,我从小被父母卖与官宦之家为奴,确实不知自己的姓名。只知从小服伺四川夔州一位大官的少爷,做一个伴读的书僮,约有七八年光景。那位少爷虽然请了个饱学名儒,无非在书房中挂个虚名,终天偷鸡摸狗,倒被我偷偷的认识了不少字。那位饱学名儒,对我颇也另眼看待,随时指点,这七八年光阴,肚里着实装了不少书本子。 “我到十五六岁当口,随着少爷全家赴任。不幸坐船经过瞿塘峡相近一处险恶之所,突然出现一股悍盗,非但劫掠一空,而且把少爷全家杀得一个不留,原是为报仇来的。偏那盗匪里边,称做‘飞天蜈蚣’的瓢把子,忽然看中了我,把我掳掠入山,逼为螟蛉,还时时授我武功。这样在川边深山盗窟,又流落了一二年。 “有一天夜里盗窟出事,官军围山兜剿,难以抵挡。飞天蜈蚣收拾金珠细软,牢系身上,又把我捆在身上,展开两枝四十余斤方棱十三节纯钢裹金尉迟鞭,从官军稀薄处硬杀出一条血路,逃离虎口,昼伏行夜,非止一日,到了巴东,已进湖北省界,路遇飞天蜈蚣的师伯,是个出家人,法名无住禅师,是黄牛峡大觉寺的当家方丈,据说武功绝世,深得内家不传之秘,而且又兼通文墨,起初也是川中侠盗,中年金盆洗手,削发出家,后来来到黄牛峡大觉寺住持,做了十几年下来,扬子江上流,不论官绅商民,都知道大觉寺无住禅师是个名僧,名头非常响亮,谁也不知道他以往的历史。 “飞天蜈蚣在巴东遇着他的时候,无住禅师胸前一部长髯已经苍白,大约不到六十,也有五十望外。飞天蜈蚣对于这位师伯十分敬畏,两人在街头略略一谈,无住禅师便引我们到了黄牛峡大觉寺。飞天蜈蚣在大觉寺呆了几天,无住禅师替他写了一封八行,命他拿着这封信,投奔云南哀牢山隐居的滇南大侠葛乾孙。把我留在大觉寺,拜托无住禅师传授内家宗派的武功。其实照飞天蜈蚣的辈份来说,无住禅师还是我的师祖辈了,可是那位无住禅师真不愧有道高僧,知道我身世可怜,留在寺内,非常爱护,文武两道,早晚尽心指点,也不教我落发,说我不是沙门中人。这样过了三四年,得略窥内家门径,可是年纪也到二十左右了,可是飞天蜈蚣从未见面。有时想起飞天蜈蚣待我好处,也曾问过无住禅师,老和尚只是摇头叹息,不说所以,似乎知道他的踪迹,却不愿我知道。 “这是以前的事。三四年后,无住禅师忽然动了云游天下,广结功德的志愿。有一天,在方丈室内,对我说道:‘飞天蜈蚣秉性鲁莽,事事任性,可是一生口直心快,功罪足以相抵,唯独对于你,却是非常爱惜,期望至深,对待自己亲生也不过如此。这几年,他有时写信来,有时托人到此,探望你身体怎样,功夫怎样,可见爱你之心,时时在念,大约也是你们前生缘分。现在咱们也要分手,你的功夫略有小成,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到江湖阅历阅历,才是正理。而且有一件要紧的事,似乎应该你去做的,如果你本心不愿意,老僧也决不强人所难。’ “当时听得莫名其妙,我说:‘师祖远游,应该有人伺候,让我跟着您去吧。’ “无住禅师长髯一拂,摇头叹道:‘唉,痴孩子!天下事哪能让咱们顺顺当当去做呢?孩子,现在你只知道跟着老僧,这几年没有见着你义父,难道心里一点不念记么?’ “我心里一动,忙问道:‘你老人家不让我跟去,我别无亲人,自然找我义父去了。’ “无住禅师忽然一声长叹,从大宽袖里,摸索出几封信来,交我细看一遍再说。我一看三封信的信皮,就知道是飞天蜈蚣的亲笔,三封信非但发信的地点不一样,连信的日子,全差得很远。 “第一封,是我初到大觉寺的年终寄来的,信内大意是这样说的:‘奉命到云南哀牢山寻找滇南大侠葛师叔,到此师叔早已远赴朔北。幸逢瞿塘旧友,同在就近阿迷州碧虱寨普土司府内存身,容后再行续禀,小儿务乞慈悲教导。’ “第二封是从江北徐州红花铺发出的,日子却是第三年春初,信内说:‘葛叔迄未回滇,普府难以存身。在到滇第二年春仲,因有要事,从广西海道,远走台湾。又从台湾泛海,直达山东海口登陆。在江湖上混了一年多,又承同道邀请,于徐州开设胜远镖局,水路专走长江上下流,旱路专走淮南、淮北一带,开设迄今,生意兴隆,诸事托福,兹托便友带奉纹银百两,明珠一串,乞笑纳,小儿武功有进步否?念念。’ “第三封同第二封只差七个月,是那时半月前从红花铺托镖趟手专程送来的,字迹歪斜,颇难辨认,大意说:‘目前护镖走长江上流,原拟交镖后,便道晋谒。不幸狭路逢仇,身受重伤,同道救回镖局,已难医治。不报此仇,死难瞑目。奇宝一件,举世无双,还有半生性命换来的积蓄,应付小儿承受。藏金吼峰般若庵秘……’秘字下面,似乎还有一点一撇小半个字,又有一大墨点,好像写这封信时,定已力竭神危,勉强写到秘字下面,一个字头的两笔,便落笔气断,所以最后留下一个大墨点。 “当时我看最后一封绝命书,宛如有人重重的当头打下一记闷棍,天旋地转,不知自己一个身子,放在何处。两只手捧那纸绝命书,瑟瑟直抖,眼泪像开闸一般直流下来。我从小卖身为奴,本身父母和姓名,可以说无从查考,原是个十足苦命人。飞天蜈蚣几年养育之恩不算,只看他先后三封信,每一次信内都流露出对我的深情,临死时还留着积蓄叫我承受,可见平时对我的情意,已到甚么地步,老和尚说得不错,就是亲生,也不过如此。这样一想,叫我怎能不伤心?当时我大恸之下,我跳着脚问老和尚:‘为甚么信到了半个月以后,才叫我知道?我义父爱我一场,这样惨死,连个披麻带孝的人都没有,叫我心里如何下得去?’说着又大哭起来,逼着老和尚说出仇人姓名,立志要替义父报仇,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无住禅师凄然说道:‘你这样孝心,实在难得,不枉飞天蜈蚣结识你一场,老僧教导你这些年!你要知道,这半个月内,老僧特地昼夜加工,传授你三十六手少林鞭法,你还说这双鞭轻重模样,同你义父常使的一模一样。你要明白,你这几年所练功夫,只可以说是小成,在江湖上应变保身,尚是勉强,如想替你义父报仇,更差得远了。老僧本意想再尽心教你几年,等你功夫可以胜任之后,再把你义父噩耗说与你听,无奈万事天定,概不由人。这几天老僧也发生比你重大的事,权衡轻重,只可替你另想法子,把你义父去世消息说出来了。 “‘现在你把这三封信好好收藏起来,你要明白这三封信关系异常重要。第一,你立志替父报仇,当然应该知道仇人姓名来历;第二,你义父遗言,有举世无双的奇宝和一生积蓄,藏在红花铺金吼峰,待你设法承受。这两件大事,你应该怎样着手?依老僧看来,重要线索,都在这三封信上。老僧虽然可以揣摩一个大概,但是现在说明,于你有害无益。总之,上面这件大事,都要等武功到十分火候,才能够手到擒来。现在你本领不够,阅历太浅,万一鲁莽从事,定必白送一条小命,你地下义父一发不能瞑目了。 “‘老僧代你筹划已久,你要牢牢的记住。老僧且提醒你一句话,你义父的仇人,是一个本领高强、党羽众多的绿林魁首。你义父所藏稀世奇宝,关系重大!你义父性命,大半送在这件宝贝上面。你义父这几年的财星高照,留存与你的一笔遗产,定非小数,都要看你将来本领、福命如何了。老僧言尽于此,明晨与你分手。至于你举目无亲,托足无所,老僧岂能弃而不顾?老僧得到你义父去世消息后,便已托人向我师弟滇南大侠葛乾孙随时关照。我这位师弟是我们少林南派师祖澄隐上人嫡传外家掌门弟子,也是少林南派的攀天玉柱。 “‘说起来真惭愧,老僧忝为师兄,论到武功,哪及他十分之一!上月他深夜到此,传达祖师谕言,说起四年前事,他说你义父在瞿塘峡放纵,擅杀无辜,深为不满,所以你义父到云南投奔他,饰词拒绝。你想我这位师弟,品性何等严正,这才不愧大侠二字。但是他对于你,却另眼垂青,所以我此刻又替你写了一封详细切实的信,你揣着我的信,向云南一路慢慢游历过去。凡在这条路上的少林门徒,你只要照着我平日所教江湖阅历之言,和我们少林派的规约,到处虚心结纳,自己一点武功根基,用心精研,自有炉火纯青之时。 “‘这里存着你义父托人送来的纹银百两,丝毫未动,正可为你今日阅历江湖之用。还有明珠一串,恰恰一百单八粒,在你义父生前孝敬我,意思是送我作为牟尼数珠。这一百单八粒明珠,颗颗大逾黄豆,精圆光足,确也是件宝物,出家人哪能用这样豪华之品?即此一端,便知你义父一生放荡不羁,难怪葛大侠屏诸门外了。你也好好带在身边,应该以此为诫。同时这串珠子,也可算是一件纪念之物,路上切勿炫露,切记,切记!还有你父留下一对钢鞭,作你护身兵刃。老僧传授日子不多,仅传少林独门玄坛黑虎雌雄鞭,六六三十六手。你不要看轻招数不多,只要每日精心练习,将来入滇,寻着你师叔祖葛大侠,求他慈悲,传授雌鞭雄鞭阴阳分化各要诀,由六六三十六手,可以变化为八八六十四手,其中奥妙无穷,全在你心神专一,虚心领悟。一旦豁然贯通,可够你受用一世,纵横江湖了。’说罢,取出双鞭、明珠、银两、书信同游行江湖应用之物,诸事停当。 “第二天临别分手当口,又对我说道:‘江湖道中,差不多都有绰号,自己真名姓往往埋没不用,其中原存深意。因为江湖中人,常同鹰爪们(官方差役)敌对,只用别号,可以免除不少麻烦,尤其可以免除乡里亲族的拖累。还有,用绰号也容易扬名江湖。你本来没有姓名,今天我送你一个江湖绰号,你从此可以叫作“金翅鹏”。这个绰号不是混起的,“鹏程万里”对于你初入江湖,也很吉利,不过将来你探访出义父仇人之后,就明白我替你取号的深意了。 “‘至于老僧此次远行,系到黄河北岸,便道经过徐州红花铺,你义父一切身后事,你不要挂心,我代你去办,而且还要详细一探你义父生前情形。将来老僧也要入滇,自有后会之期。倘若你依仗一点微下本领,误入邪途,贻羞少林门墙,那时少林门徒,到处都有监察,规约森严,老僧也无法庇护,你自己千万小心!’说时,严肃异常,令人不寒而栗!我赶忙含泪跪倒,唯唯受训,叩别起来。无住禅师似也惜别,顿时又恢复了平日慈祥恺恻的颜色,喊道:‘孩子,你平日性格,我也深知,不过江湖道上恶人太多,善人少,全在你自己有主心骨儿。孩子,你好好儿照我指定方向走去,自有出头之日,多言无益,后会有期!’说罢,便从此同无住禅师分别了。 [book_title]第五章 万年青 “从此我流浪黔滇两省,眨眨眼就过了二三年左右。 “这二三年中间,我葛师叔祖依然找不着踪影,就是我义父仇家,也无法探出一点痕迹来,连师祖无住禅师是否尚在大觉寺住持,屡托便人探听,也无有消息,虚度光阴,一无成就,有时常想回转大觉寺,总觉无颜见人,满腹牢愁,弄成这样穷酸模样。不过受尽风霜,历尽崎岖,决不敢错走一步,为匪作歹,区区此心,尚不负昔日无住禅师谆谆教诲之意。 “近几月胜境关一带驻扎大营,各土司兵马云集,桃花峒玉皇阁一带,顿成热闹处所。我恰游到此处,可是这几年到处浪游,身边一百两银子所剩无几。有一天,万分无聊之际,忽然想起无住禅师平时遇有疑难之事,常常卜卦决疑,颇有神效,名叫先天神数,常对我讲解其中神妙之理,我也学得一点皮毛。现在飘泊了二三年,一无所成,眼看要穷途落魄,何妨虔诚拈算前途吉凶,究竟仇家落在何方?焚香通诚以后,卜成一卦。说也奇怪,当时拈算卦象,不过略知卦象尚吉,似有贵人扶助。但是一见将军,此刻又想起前卦,才知先天神数,确有道理。” 这时龙土司听他滔滔不绝的讲来,默然倾耳,不发一言,此刻忽又听得讲到先天神数,不禁问道:“怎见得有道理呢?” 金翅鹏说道:“无住禅师的先天神数,与众不同,据说还是少林达摩祖师的秘传,本名达摩先天神数。因为避祖师爷的名讳,所以去掉前面二字。那时我依法卜成这样一卦。”一面说,一面用牙箸醮着酒,在桌上写出“三☴”两个字,指着上一面字说道,“这是乾卦,乾为天,属阳。下面是巽卦,巽为风,属阴。上乾下巽,阳阴合参,卦名为‘姤’。姤,遇合之义,有利见大人之象。圣人周易里明明写着,‘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将军请想,这卦象,岂不明白着今天承蒙将军抬爱的一番意思么?最奇连将军的尊姓都明指出来了,这是圣人传下来的金科玉律,不是学生可以随意胡訾出来的。” 龙土司酒杯一放,两手拍得山响,呵呵大笑道:“奇,真奇!岂止我的姓,连姓带名,一字不错,都包括在内了。” 金翅鹏一愕,慌立起身,连连打躬,口里说道:“草野无知,实不知将军名讳,信口冒犯,尚乞将军曲宥。” 龙土司大笑道:“嘿!酸气腾腾,又来了,快替我坐下!不要说你是远来的人,就是云南的老百姓,大约没有一个不知道独角龙王,但是我的官名在田两字,知道的便不多了。话又说回来,你这鬼画符,我倒信得及,就是先头你对公爷所说拆字变了王八,有趣得很,几乎把我肠子都笑断了。大约你从那天自己卜卦起,就仗拆字为生了。” 金翅鹏微笑称是。 龙土司道:“我们公爷也最喜这一套,有时出兵打仗,和一般幕僚祷天卜卦呢,有时还真灵。现在你的来历我都明白,你所说的滇南大侠,也是我生平最崇拜的人物,可惜无缘相会。至于你念念不忘的替父报仇,如果我可以帮助之处,定必尽力而为。你从此暂息游踪,同我一块儿回石屏金驼峰去,咱们盘桓几时。我们金驼峰同滇南大侠隐居的哀牢山相近,也容易替你打听葛大侠的行止。目前岑土司陷你的公文,不必置怀,我自然有法替你开脱。此刻你暂在这儿,只管自己喝酒用饭,我还要到公爷那边去看看,顺便了结你的事。再说还有那个红孩儿,不要看他小小年纪,里边恐怕还有点说处,我们公爷还真爱惜他,我也要过去替公爷料理一下。”说罢,带了几个头目,匆匆自去。 这里金翅鹏胸怀大放,进来几个军健,伺候他吃喝不提。 且说独角龙王龙土司安置了金翅鹏,心里暗暗得意,在他自以为这样礼贤下士,可算得英雄气派。原来龙土司虽然是个苗族,却是个直爽的汉子,只要这个人被他看中,立时推心置腹,百折不变,尤其对于武功高强的朋友。在一般云南土司堆中,确是鹤立鸡群的人物。这时兴匆匆到了沐公爷大营,他是沐公爷心腹,不待通报,直入公爷起居之所,一见内帐明烛辉煌,棋声历落,就知沐公爷酒后茶余,同幕僚们消遣一局。有人遂说,这是儒将派头——武侯弹琴退敌,谢太傅赌棋下城,很有些大道理哩。独角龙王却不管这些,大踏步走进帐中。 沐公爷纶巾便服,斜倚隐囊,指着独角龙王笑道:“在田来得凑巧,我正想派人找你。此时我已命人提那名囚犯,叫做甚么红孩儿,咱们再细细盘问盘问。我看那孩子长得不俗,他自己又说得离奇,不能不问个清楚,免得戮及无辜。你看怎样?” 龙土司答道:“公爷主见,确是不错。就是那个金翅鹏,此时经职司屏去左右,仔细一盘问,原来是一个侠肝义胆的汉子。”接着就把金翅鹏的细情,删繁摘要地说了一遍,又替金翅鹏说了许多好话,最后还求沐公爷开恩免罪,允许金翅鹏暂以土司府头目名义,拨在龙土司营内差遣,日后有功,再行升赏。 龙土司的请求,沐公爷没有不准,却笑道:“照你这样说来,此人非但通晓武功,而且精于术数。最难得还是他的心术,在这颠沛之中,居然能恪守师训,并不仗恃武艺为匪作歹,这一点就非常人所能。你既然赏识一番,倒要好好看待,将来定可做你的一条好臂膀,你可以得到知人善任的侠誉了。人才难得,这人我暂赏他一个都司职务,叫他在你的部下听候差遣。老夫闲时,你带他来见一见,也许老夫有事,用得着他。” 龙土司唯唯称是之间,暗暗替金翅鹏欢喜,顺便又替他谢委,正这样说着,刑具叮铛之声,由远而近。一忽儿,几个军弁带进红孩儿来,跪在当地。沐公爷一推揪枰,俨然端坐,几位幕僚同龙土司雁翅般侍立左右。 沐公爷端详了半晌,才开口问道:“红孩儿,你白天立誓自明,说是绝非匪类,而且匪首就是你的仇人,小小年纪,有这样胆量志气,却也难得。不过你不把始末情形说明,本爵虽然有意成全,也不能马马虎虎开发你。你如果害怕走漏消息,这儿都是本爵心腹,你尽管直说出来,只要说得入情入理,本爵不但赦你无罪,还要成全你报仇志愿。再说,你这样年纪,绝没有了不得的本领。想那匪人党羽众多,你这样胡闹,岂不白送一条性命吗?你此刻不妨把本爵开导你的一番话,仔细去想一想再说。” 地上跪着的红孩儿,微一抬头,两只点漆的眼珠,骨碌碌向上一转,觉着上面沐公爷满面慈祥,句句打入自己心坎,究竟是个小孩子,心里一感动,想起自己的委屈,小嘴一裂,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沐公爷一笑,向两旁军健喝道:“扶他起来,站着说话。” 红孩儿被军健一提臂膀,趁势站起,一咬牙,忍住眼泪,朗声说道:“公爷这样开恩,犯民虽年幼无知,也觉感激不尽,哪敢再有隐瞒,自蹈罪戾?白天耳目众多,不敢直说,犯民确有难言之隐,现在蒙公爷加恩开导,只可据实禀告。犯民姓左,名昆。父亲左鉴秋,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做瞽目阎罗,其实他眼珠并不瞎,天生两眼白多黑少,两眼望上略翻,就与瞎子无异。因为身充四川全省总捕头,时常领着海捕公文,到处缉捕飞贼剧盗,就撮着明杖,翻着白眼充算命先生,有时到苗夷麕集的地方,还多带一个串铃,多背一具药箱,就是一个江湖走方郎中。四川的贼盗,跌翻在我父亲手中,可以说不计其数,因此瞽目阎罗的外号就传遍江湖了。这样同盗贼结仇,自然难免,可是我父亲的武功,足可以制伏他们,所以四川有了我父亲,好几年没有猖獗的盗案,就是省城抚按大臣,也非常的器重,十分敬礼。 “这几年我父亲年纪已经五十出头,手底下提拔出来的徒弟们,也有不少,便向官厅告老,还怕住在四川,仍难清静,特地同我母亲隐居邻省贵州毕节县飞钵峰下。我母亲却非汉人,飞钵峰犵狫冲一族,便是我母亲的娘家,我父亲隐居飞钵峰,一半也是我母亲的主意。哪知隐居飞钵峰,享受清闲岁月不到一年,四川官厅便起了滔天大祸。原因是滇北吐蕃原是化外之国,也算中国附属,每隔几年就要进贡天朝。进贡之物,除吐蕃土产珍品之外,必定有几件特殊的宝物,献媚天朝天子。 “这一年,吐蕃使臣押送进贡宝物,内有一件古今稀有的奇宝,这件奇宝是一盆万年青。万年青是南方植物名称,绿叶朱果,异常好看,江南人家,差不多都有一盆万年青,搁在天井花坛上,搬家时节,还特地拂拭干净,放在船头上,取个吉利的意思,但是吐蕃进贡的一盆万年青,却是整块翡翠琢出来的,直径二尺六寸高,横宽不过一尺多一点。最奇是下面花盆完全是羊脂白玉,周围雕镂细笔山水,盆上万年青的阔叶,却又是通体透水绿。最难得丛叶中间,矗立着一簇朱果,共有九颗,晶莹夺目,赤如火霁。整块的东西,居然分出三样颜色,白的真白,绿的真绿,红的真红。鬼斧神工,比真的万年青还来得绚丽辉煌,确是天造地设的稀世之宝。 “这件宝物装在一具水晶匣子里,外面又有一只金丝楠木箱子,再用黄缎重重包封。照进贡例子,贡物在吐蕃起程以先,必须由吐蕃国王开明贡物名目件数,奏明朝廷,经过御览,钦派两个内臣,专程到四川抚按衙门,坐候吐蕃使臣验明贡物,然后由两个钦派内臣一同护送进京。可是贡物一经验收以后,从此保护贡物的责任便在两个内臣和沿途地方长官的身上。 “这一次吐蕃押贡使臣,穿过滇贵两省,到了四川成都,由两位钦派内臣,会同抚按,仔细验收无误,预备过了一宵,第二天便护送进京,哪知便在这天晚上出了事了。别的贡物一样不缺,单单失掉了那盆万年青。这一桩祸事一发生,吓得两位钦差和成都大小官员,各各灵魂出窍,坐立难安。那时成都总捕一正一副,正捕头唤做通臂猿张杰,副捕头叫做勇金刚鲁天申,原都是我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门徒,出了这样大事,上面一层层压下来,当然责成在他们二人身上,一面将二人家小看押,一面加紧追查。虽然是照例的事,可是这次事关重大,也可以说是钦案,办得一个不利落,也许脑袋搬家。 “要说这正副捕头,平时也办不少疑难案件,成都很有名气。通臂猿张杰一身轻功、拳脚上也经过名人指点,尤其眼尖心巧,文武两方面都来得;那勇金刚鲁天申是一身横练,力逾猛虎,只是心直口快,举动鲁莽一点。这两人一智一勇,倒也刚柔相济,配搭得当。不过这一次的案子不比寻常,出事以后,一点线索都找不出来,弄得两人每日好似上火山一般。上面两位钦差和抚按大员,急得要上吊。明知这种大盗手段通天,决非他们两人所能尅制,暗地里一商量,便想起我父亲来了。立时命两人备了重礼,带了抚按亲笔书信连夜起程,赶到毕节飞钵峰来,请我父亲二次出山,访盗破案。我父亲经不住徒弟们苦苦哀求,又碍着老上司的情面,没法儿,暂允暗助一臂之力,规定第二日同回成都,先到出事地点,踏勘一下。 “这天晚上,正在前屋款待门徒,一面喝酒,一面盘问万年青来踪去迹,哪知道在这当口,我母亲正在后面楼上卧室内,替我父亲整顿出门行装,一面还暗暗垂泪,这时我已安睡在床上。睡梦里,猛听噗咚一声巨响,将我惊醒,睁眼一看,只见我母亲在楼板上来回乱滚。我急忙翻下床来,蹲身抱住我母亲,细一看,咽喉里插着一枝小小的袖箭,疮口里紫黑的血,兀自汩汩的泛溢出来。我母亲这时已说不出话,颤抖的手指向楼窗口一指,便扎手扎脚的死在楼板上了。我急痛惊喊之下,佣人们已向前屋通报。 “一忽儿,父亲同两个门徒飞步上楼,一看人已没救,起下袖箭一看,原来箭杆上还捲着一张字条,匆匆一看,连条带箭藏入怀中,脚一点,人已平身飞出窗外,追赶贼人去了。那位通臂猿张杰也跟着一跃出窗,唯独勇金刚鲁天申大约不会高来高去,大吼一声,登登登翻身下楼,随手寻着一根枣木齐眉棍,拔门而出,也寻找贼人去了。楼上只剩我和两个犵狫冲苗族的佣人,看守死尸,只哭得我死去活来。昏沉沉的待了许久许久时候,我父亲才同张杰回到楼上,另外还有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却不见了勇金刚鲁天申,听他又哭又讲,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飞钵峰犵狫冲苗族,也有一二百户人家,已经算改土归流的苗人,饮食起居,同汉人大同小异,都住在飞钵峰深处最高处所。我父亲性喜幽静,不愿同犵狫冲苗族人时常来往,特地孤另另卜居于飞钵峰口山脚下,距离犵狫冲聚族而居的地方,有十多里路远近,所以我们住的山脚下,只有我们这所房子,孤寂异常。那天出了祸事,我父亲先自飞出窗外,一伸手,拈着椽子,人已捲上楼檐,立在屋脊上四面一望,恰喜秋月皎洁,净无片云,静默默鸡犬无声,只有屋背后山风微拂,一片枫林,飒飒作响,和屋下隐隐的哭声遥答。屋前一条直通峰外的沙土小道,被月光一照,宛如一线溪流,闪闪有光,却寂无人影,满眼一派荒凉萧瑟之象。 “这时通臂猿张杰,也跟踪跃上近楼墙头,手搭凉棚,屋前屋后,四周探看,门前呀的一声,有人大呼跃出,却是勇金刚鲁天申的口音,猛听得勇金刚又大喝一声:‘贼子,看你往哪儿逃?’接着脚步腾腾作响,似向小道追去。这时我父亲在楼脊上也看见一条黑影,从自己门口飞起,一跃丈余,好迅捷的身法,宛如飞鸟一般,几个起落,便已纵出老远。我父亲施展燕子飞云纵,竟从楼脊飞越过一重平里,落在前门山石叠就的围墙上,一垫劲,又复腾身而起,落于门前小道上,向前一望,噫!非但贼人无踪影,连追贼的勇金刚也不见了。 “这条羊肠小道为进飞钵峰的必由之路,两面都是陡峭的山壁,不过这条小道高低曲折,宛如螺旋。飞钵峰无非是当地的总名,其实十里一峰,五里一谷,山回路转,步步换形,门口一条小道,也不过一箭路便须拐弯,贼人想必已逃入山湾,但是勇金刚鲁天申脚下哪有这样轻疾,一忽儿的功夫,怎也不见影子呢?我父亲心里这样一转,哪有功夫再照顾别人,立时往前飞步追赶去。 “后面通臂猿张杰,稍慢了一步,跃出门外时,小道上已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张杰人地生疏,先四面一打量,看出别无叉道,师父和勇金刚当然追过前面山湾去了,身形一塌,刚想施展轻功,跟踪飞追,蓦听得前面路旁一株合抱的古柏上面,忽喇一声,一团黑影从树上飞堕,落在小道上,离自己立的所在,也不过两三丈远近。那团黑影飞下来,道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真如四两棉花一样。忽的黑影望上一起,才看出巍然人形,一语不发,卓立道上。 “这一下,吓得张杰几乎喊出声来,强自一镇心神,借着月色细看那人,通体纯青,面上还罩着一个黑色面具,中间露出一对灼灼放光的眼珠,盯在自己身上,左耳旁金光闪闪,似乎垂着一个杯口大的金环,身形魁梧,环抱胸前,卓然山峙,虽然一语不发,一种狠戾猛鸷之概,足能慑人。张杰突然遇见这个人,明知是行刺强徒,却不料没有逃走,师父与勇金刚反而追过了头,万一我独立难支,只有想法与他游斗,挨一时是一时。他们想必不久便回,那时三人合力拿他,谅他插翅也难逃。自以为主意千妥万妥,胆气一壮,嗖的从后腰里拔出一对随身办案的兵器来。 “他这对兵器是纯钢打就的铁尺,不过与寻常办案用的铁尺不一样,一头四方楞,一头枣核形,当铁尺使,也可以当判官笔使,每枝一尺五寸长,随身携带,颇为便利。张杰在这对铁尺上,用过多年苦功,今天便要凭这对铁器,擒盗破案。当下张杰兵器在手,左右一分,左尺一横胸。右尺一指蒙面人,喝道:‘朋友,你既敢找上瞽目阎罗的门,当然也不是无名之辈。为甚么做出下三滥的举动,暗地用冷箭,射死无拳无勇的妇道人家,这岂是江湖好汉所为?朋友,你此刻已身逢绝地,也用不着瞽目阎罗亲自出手,只凭张大太爷这对铁尺,就叫你难逃公道!识趣的束手受擒,随我到成都早早归案,张大太爷念在江湖义气,定当另眼看待,决不叫你受一点委屈。言尽于此,你看怎样?’ “蒙面人一声冷笑,身形微晃,已到张杰身前,两人相距已不过一丈左右。蒙面人身形不动,依然双臂环胸,却从面具内笑道:‘张杰,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居然敢在我面前发横,总算你胆子不小。你要知道,我从成都一路跟踪到此,如果要你两人小命,宛如弄死两个蚁蝼一样。老实对你说,像你们这两块废料,我真不值得下手,就是你们二人跪在面前,求我赏你们一刀,我还顾惜自己的宝刀呢。你不信,你且到那面墙脚下一看你们伙伴,便明白了。”说罢,磔磔怪笑,声如枭鸤。 “张杰听得吃了一惊,明知勇金刚已遭毒手,而且敌人这种势派,明明有恃无恐,凭自己能耐,万非敌手,心里未免胆寒。可是敌人已经对面,说不上不算,硬着头皮也要干他一下。心里这样电闪似的一转,冷眼看敌人,依然若无事似的抱臂而立。张杰抽冷子身形向前一窜,左手铁尺一恍敌人眼神,右手铁尺用足力量,向蒙面人胁下点去。这一手其快如风,眼看铁尺枣核尖,已点到蒙面人胁下,只要一吐劲便中要害。 “说时迟,那时快!蒙面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呵腰,微一凹胸吸腹,两臂往下一沉,霍的野马分鬃,左手似勾,如封如闭,两手立掌下切,疾如电闪。这当口,通臂猿张杰劲贯右臂,连整个身子也往前直送,其急如箭,满以为这一手出其不意,十拿九稳,哪知到了分寸上,用劲一送,距离蒙面人胁下竟差了一二寸,劲力一卸,喊声不好,满想撩招变招,敌人掌风飒然疾下,竟已切在右腕寸脉,痛如刀截,满臂酥麻,哪还拿得住兵器,铛的一声,右手铁尺斜飞出去五六尺远,落在山脚石坡上。 “张杰咬牙忍痛,急忙用左手铁尺撒花盖顶,身形老子坐洞,往后倒撤去五六尺远,再一转身便拔步奔逃。蒙面人猛喝一声:‘小子,逃哪里去?今天叫你们认得我的厉害。’语音未绝,一个箭步,已到张杰背后,一足飞去,便要取通臂猿性命。 “在这危机一发当口,猛听得后面一喝大声:‘强徒休得逞凶,照镖!’一支三棱透风镖挟着一股锐利金风,已到蒙面人身后。 “好厉害的蒙面人!顾不得再取张杰性命,趁势一迈步,左足不离原地,身形斜塌,‘回头望月’,举手一抄,便把三棱透风紫金梭抄在手内,身形一起,像陀螺般一转,呵呵大笑道:‘打了孩子,不怕大人不出来。’语音未绝,哧的一声,第二支紫金梭又向上盘袭到。 “这次蒙面人不躲不闪,喝一声‘来得好’,把抄着的紫金梭扣在掌心,左肩一耸,右臂向下一穿,也把扣着的紫金梭回敬过去了。巧极,准极,一丈开外,半空中一来一去的两支紫金梭碰了个对头,克叮的一声脆响,火星一冒,一齐跌落道旁。两镖落处,风声飒然,宛似巨雕的一个黑影随镖而到,悄然飞堕,身形一现,道上立定一位清瞿老者,那便是我父亲瞽目阎罗左鉴秋赶到了。” [book_title]第六章 鸡鸣峡浴血结仇 “原来我父亲瞽目阎罗飞身追赶贼人,一过家门口一段小道尽头的山湾,又顺着山脚转弯抹角,一直赶到二里开外山角尽处,前面展开一片空旷的草原,兀自不见贼人,也不见勇金刚鲁天申的踪影。 “我父亲一想不对,自问步下不弱,就算贼人插翅飞行,也没有这样快法,何况勇金刚踪迹全无,其中定有奸计,我还得赶快赶回才好。当时急展陆地飞腾之术,飞赶回家,二里多路,眨眼就到。刚转过那处山湾,跨上近家门那段小道,一抬头,万恶贼人赶尽杀绝,正飞起一足要踹死张杰,相距还有一箭之路,万来不及近身救护,幸喜身上带着几只三棱透风紫金梭,先后发出两只紫金梭,总算救了通臂猿张杰的性命。 “人也随梭赶到,同敌人对了面,仔细一打量贼人,见他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只看出贼人左耳戴着一个大金环,月光底下,闪闪放光,颇有点特别。四川省内水旱两道立柜开爬的瓢把子,以及下五门各式各样的黑道人物,无论识与不识,有点知道,却没有带这样大金环的人。这人当然是外路绿林,而且汉人带耳环的男子,实在不多,即使从小穿耳带环,也没有带这样出号大金环的。贼人耳上之环,竟有茶碗口圈般粗细,无异老太太们手臂上带的风藤镯,真够特别的了,断定来人是云贵苗匪中人物。 “我父亲一想到苗匪,心里暗暗吃惊,已有点觉察来人路道不对,但是贼人蒙着面具,尚难确实断定,故意喝道:‘朋友,成都“万年青”一案,老夫现在不吃衙门饭,虽然有我门徒到此,老夫伸手不伸手,尚在两可之间。万不料朋友你不问青红皂白,这样一捣乱,那起案子先搁在一边,我老伴无缘无故屈死在你手上,老夫岂能不闻不问?朋友,看你也是昂藏七尺之躯,不问你来意如何,做事总应该光明磊落。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在无拳无勇的妇人面前,黑夜逞凶,算哪路英雄?现在长话短说,你的来意,同你真名真姓,是汉子便应实话实说,老夫这里静聆高见。” “蒙面贼人闻言一阵冷笑,接着一声断喝道:‘老儿,不用急,当然要叫你认识太爷是谁!’说毕,用手向脸上一抹,立时掷下面具,变戏法一般,豁然露出一张黑里透紫的怪面孔,鼻拗腮阔,颏突颧耸,黄眉倒竖,碧眼圆睁。头上包着黑绢,蓬蓬乱发兀自捲出脑后,衬着青虚虚满颊短胡须子,在微茫月色、凄清岩谷之间,格外显得贼人凶狠怪戾,宛如妖魔。这当口我父亲已认清贼人面目,想起旧事,直冒冷汗,心里又惊又急,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不料贼人面具一摘,随手向怀中一塞,倏又松开腰间软皮板带,一按崩簧,克叮一声,竟从板带夹层内抽出银蛇般一条兵刃,望过去三尺长、一指宽,刃薄锋锐,随手乱颤,软似面条。经贼人随手一履,顿时笔直,据说这种兵刃出在云南边境缅甸,叫做缅刀,也有人叫做红毛宝刀。武功不到火候,绝难施展。 “当时贼人用缅刀一指,怒喝道:‘老儿,几年不见,你不认识你家太爷,难道忘记了太爷手上的兵刃吗?’我父亲到这时候,明知贼人蓄意报仇,无可理喻,而且推测贼人,先盗取‘万年青’奇宝,竟用的是抛砖引玉之计。这样处心积虑,来图报复,又敢单身匹马直到飞钵峰来挑战,当然有恃无恐。我父亲一面暗筹抵制盗魁的方法,一面想起前事,心里还非常难过。” “现在我要说明那夜飞钵峰下的一场血战,必需先补叙当年那一场血战的经过。没有当年的一场血战,便不致发生那一晚的血战,这是一定道理。 “原来我父亲在成都时,有一老友是川中有名的老镖师,也是成都宏远镖行的台柱子,复姓上官,单名旭,外号‘云海苍虬’,掌中一柄厚背阔锋八卦刀,招数精奇,深得武当派真传。那年宏远镖行接着一批珠宝商的暗镖,讲明从成都护送一批珠宝商人,随身携带金银,到滇南、缅越一带采办珠宝翠玉等贵重货物,再由镖师护送原班人马回川,指明要上官老达官亲自出马。 “按说这种暗镖,并没有耀眼的成群车马,无非一般珠宝商的随身行李,便是采办红货齐全,护送回川,也无非轻便有限的箱笼,决难与骡马成群、车辆成队的镖趟可比。不过这种红货虽然简便,价值总是一二十万以上,讲到镖行的责任,同别的镖趟子一样,而且正因其携带轻便,盗匪也专喜挑这种红货下手,因此对于这种暗镖还须特别当心。 “这次云海苍虬上官旭亲自出马,挑选了一个副手、五六个精干的趟子手,择吉出发,居然一路无事,平平安安的到了缅越。静候客人们一个个采办红货,色色俱备,才一路又护送回来。有一天,走到武定州元谋县,是云南近川边的州县。万山重叠,山路崎岖,元谋县城外最峻险处叫做‘白草岭’,岭下便是滇川交界的金沙江。上官旭老达官同一班客商在县城客店住了一宵,第二天一早便启程赶路,因为这条白草岭,足有五十多里长,想趁白天一整天走完这条岭路。 “按说身上有功夫的人,走五十多里路,何必一整天?不过护送着珠宝客商,走的又是忽高忽低、险恶崎岖的山路,有几处石梁飞瀑,栈道连云,有几处峭壁垂天,深涧无地,一失足,便要粉身碎骨。行旅到此,也只可走下长行山兜,每人一根拐棍,一步一步,提心吊胆的走去。舆夫背着山兜,趟子手赶着驮驴,也跟在后面慢慢的走,走不到四五里,便要歇歇腿,喘喘气。这样走法,一天能够走五十多里路,已经算不错了。 “不过上官老达官走到这白草岭境界,便十二分谨慎起来,来的时候也走过这座岭,何以去时要提心吊胆呢?因为上官旭在元谋县城内,已打听出白草岭有一股苗匪,还是新近从远处窜入岭内。为首的是谁,人数多少,都不知道详情。上官旭听在耳内,不敢对珠宝商说,暗地指挥趟子手们,多加小心,特地起个早,想在日未落时,赶过此岭。 “这天走到正午,居然已走过多半路程,峻险栈道也都走完,已步入略为宽坦的山道,大家休息了几刻工夫,喝点水,吃点干粮,再整顿启程。这时路既宽坦一点,客商们依然纷纷坐上山兜,镖行的人也跨上牲口,都以为天刚过午,大约未到日落,定可渡过金沙江,踏进本省本土了。便是上官旭心中,此时也心神一松,据鞍顾盼,流连山景,怡然自得起来。而且上午走的是上岭的山路,步步登高,较费腿力,此时走的是下岭路,建瓴而下,走时非常得势。 “上官旭骑着自己最爱惜的一匹长行川马,兰筋竹耳,非常神骏。这时路旁有一突出的高冈,上官旭一领丝缰,独立高冈,纵览岭前岭后的风景,那匹跨下名驹,也像他主人顾盼自雄,迎风扬鬣,咴咴长嘶起来。 “其时上官旭立马高冈,于闲情逸趣中,还惦记着岭内苗匪,想察看一下,究竟有无匪人窝藏的踪迹。偶然一眼看到岭后山谷逶迤之间,梯田层叠,丛篁刺天,密层层的林后,东一处、西一处冒起一缕缕的炊烟。有时山风拂面,隐隐还听到鸡鸣犬吠之声,料想岭内定有不少村落。 “他猛然心里一动,暗想此处既被苗匪盘据,哪还有这样世外桃源般景象?莫非这许多村落,便是苗匪的垛子窑不成?回头向下一望,自己这一行人马,已转入岭下一片草地,较为空旷,对面是一深奥的山谷,谷口黑沉沉一片大松林,参天蔽日,松涛盈耳。谷内情形被一片松林遮住,看不清切。这时一行人马离上官旭立马所在,约有里半路,前面引路的趟子手,忽然卖弄精神,喊起镖来。 “原来镖趟子每逢进谷越岭,过桥入村,照例要喊镖的,不管暗镖明镖,既然插着镖旗,便要喊镖。这一嗓子鼓气聚声,引吭入云,山谷回应,声愈悠远,余音袅袅,荡曳林樾之间,却有一种高亢爽利的音调。忽然另有一种声音起自远处,似乎吹口哨子,又像苗人吹的角子,其声尖锐。 “上官旭心里微微一动,拨转马头,拨剌剌一程飞驰,追上镖趟子,越众而前,到了谷口一片松林所在,抬头一望,好宽阔的一片大松林,株株都是两人抱不过来的树身,一树接一树,密层层直排到谷口。松林中间一条道路,因为上面松树枝叶层层纠结,日光难透,远望过去,黑越越的宛似一个无底深洞。 “上官旭略一迟疑,回头向身后一个趟子手说道:‘我们来的时候,也经过此处么?’ “趟子手笑道:‘老爷子说笑话了,这不是鸡鸣峡么?是我们来去必由之路,怎会不经此处呢?不过我们来时,由西往东,又是清早,日出东方,斜照入林,我们一步步往亮处的。此刻我们由东往西,却是午后,上面有松枝,前面有山谷,阳光无从透入,黑沉沉的,所以老爷子看得有点个别了,咱们进松林过了鸡鸣峡,那边有两条道,右边是一条荒僻小道,据说可通大姚,不过路途多猓猡窟穴,极少有人经过;左边一条道便是我们来路,直达金沙江口,看情形我们紧赶一程,早点渡过金沙江。虽然不能到会理州,在松坪关歇宿,一样本乡本土,也算到了家了。’ “趟子手正指手划脚地说着,忽听得松林内哧的一声,恍惚见一条黑影从树上飞下,一眨眼,便没入深处不见了。趟子手心里乱跳,上官旭一个箭步,窜入林内。后面一行舆马,经前面趟子手向伙伴们一打手式,顿时约住人马,停在松林口外。云海苍虬跃进林内四五丈远,仔细察看,也看不出甚么动静,疑惑是猓猡一类的生苗。这种猓猡,天生黑铁似的皮肤,不论冬夏,全身精赤,只前面小腹下系一块兽皮,窜山越涧,矫捷异常。或者在林上掏些鸟卵,采些松子,听见林外走到大队人马,故而飞身逃走,也许有的。 “刚想返身出林,通知众人不必惊怪,猛又听得鸡鸣峡内角声大起,山谷一响,尖咧咧的怪声,直传出松林外来。上官旭喊声不好,一顿足,施展轻功,一个‘乳燕穿林’的身法,直穿出林外。举手一挥,喝声仔细!镖行趟子手们,立时弓上弦,刀出鞘,把轿马急急退出一箭之地。忽喇喇一圈,上官旭布置好镖趟子,刚一转身,面向林内,忽然松林内山摇地动的一声怪喊,松林深处树上,纷纷溜下无数奇装异服的人来。 “一个个发似飞蓬,形同恶兽,也有一身精赤,只腰间围着一块豹皮的,也有半身缠花花绿绿番布的,也有乱披着虏掠来的女子裙衫,露出一大段黑臂腿的。手上兵刃也各式各样,有几个背负飞标,身拥巨盾,有几个扬着像刈草镰刀般的弯形巨刃,最多数每人各挺一支极长的光竿标枪,活似一群山精海怪,乱嘈嘈的一齐拥出林外,黑压压贴林一字排开,指着前面镖趟子,手舞足蹈,语音啾啾,浑同鬼叫,却不侵犯过来。 “上官旭一看这群妖魔鬼怪的东西,大约是生番一类,望过去大约有百数人,似乎一群乌合之众,并无为首之人,心想这群似人非人的东西,懂得甚么江湖道义,只可大开杀戒,凭自己这柄厚背阔锋八卦刀,给他个硬杀硬闯,就怕好汉敌不过人多,事情未必这样容易,也许这群东西封住路口,似有所待。 “果然又听得林内步履奔腾,一阵吆喝,林外的番苗霍的两下里一分,闪出中间道路,倏又拥出二三十个精壮番苗。一色短衣劲装,花布缠头,跨刀执枪,双龙出水式,左右斜分,又是齐口一声怪喊,立时从林内先飞出一顶红罗伞,伞后跟着一顶山兜子。这种山兜宛似江浙游山用的藤编凉轿,由四个山精似的番苗,抬着山兜,举步如飞,直抬到草地空旷处,屹然站住。轿子后面,另一个番苗,高举一柄红罗官伞,罩定山兜。上官旭等定睛一看坐在轿内的人,不禁咄咄呼怪。 “原来藤兜上蒙着一张大虎皮,中间坐着一个怪物,头戴软翅纱帽,身披圆领红袍,一张黑里透紫的蟹壳脸,左耳却带着一个大金环,高颧拗鼻之间,嵌着一对满布红丝、凶光慑人的环眼,衬着一嘴青虚虚的胡碴子,格外显得丑怪绝伦。纱帽忒小,浮搁着脑后,摇摇欲坠。大约红袍也不称身,在轿下露出一大段黑毛腿,套着一双搬尖牛皮番靴,看年纪不过三十多岁。 “山兜一停住,兜内怪人,两眼盯在镖趟子马鞍上插着的镖旗,那杆镖旗紫缎里子,金线绣出一条虬龙,飞云托爪,隐着上官旭的外号——‘云海苍虬’。 “那怪物两眼盯着镖旗,看了半天,忽然一指镖旗,呵呵大笑道:‘原来这批红货,是成都宏远老镖行的买卖。喂,你们有一外号叫云海苍虬的老达官在这儿吗?如果没有来,只要像个人样儿的,也可以请过来谈谈。’ “上官旭一听怪物招呼,挺身而去,遥向怪物微一抱拳,朗声说道:‘云海苍虬便是在下,阁下何人?有何见教?’ “轿内怪物面色一沉,猫头鹰似的怪眼,在上官旭身上骨碌碌转上几转,身子一动不动,发出破锣般声音说道:‘原来你就是云海苍虬,幸会,幸会。俺便是嘉崿州吾必魁,外号飞天狐。俺们不像你们汉人,说话讲虚套,江湖上许多假仁假义的勾当,俺也弄不上来。俺们开山见门,你们成都宏远镖行的名头,俺也有个耳闻,仗着手腕灵活,一帆风顺,已经发了财。你们来时经过此地,我也知道,不过我不是绿林道,并不仗着硬摘硬夺养活儿郎。老实说,平常货色还不在俺的心上,哪怕你金银堆成山,俺不愿意时,休想俺正眼看它一眼。惟独这批红货,俺这几天正有点用处,却要借用一下。你是知趣的,咱们好见好散,只要留下这批红货,你尽管带着全班人马走你的清秋大路,以后咱们相逢,俺定有一份人心。如果你不甘心,要比划比划,也未始不可。不过我替你想,那是多余,最好不翻脸,免得人财两失,摘下了宏远的老牌子。俺同你无怨无仇,实在也不愿意这样做。这完全是俺一片好意,言尽于此,你自己斟酌罢。’ “这一番话,几乎把上官旭肚子气破,仰天大笑道:‘你倒想得週到,可惜老夫不是三岁孩童,江湖上有名人物,不知见过多少,却没有听到飞天狐三字。难道说,凭你身上这套四不像的官衣,唬得住人吗?’ “飞天狐两道黄眉一扬,陡然大喝一声:‘住口!’只见他两手一按兜轿的杠子,两腿平着一飘,人已轻飘飘飞落轿外。大脑袋上单摆浮搁的那顶小纱帽,居然纹风不动,可见轻功很是不弱。飞天狐在上官旭对面一站,林外黑压压一群番苗,齐声怪喊,势如潮涌,平举着麻林似的长杆梭標,便要包围上来。上官一急,抽出厚背阔锋八卦刀,向背后趟子手们一招呼,便要先下手,擒贼擒王。飞天狐若无其事的向拥上来的群苗举手一挥,一声猛吼,那群番苗倏又一步步向后退回。 “飞天狐指着上官旭笑道:‘俺懂得你们汉人臭排场,讲究单打独斗,死而无怨,对不对?好!咱们就这么办,你且等一等。’说罢,一伸手,摘下纱帽随手向后一掷,抬轿的一个壮苗,一伸手接住,接着又脱下红袍,随手一团,又掷向身后。这一脱帽卸袍,显出黑油油一个大脑门,只一撮黄发散披在脑后,原来是一个卸顶的大老秃,所以显得脑袋特大。内衣穿一套米黄紫花布的紧身密扣兜挡散腿衣裤,腰束一指宽的鲨皮软板带,斜挂一具鹿皮镖囊,鼓鼓的不知装着甚么暗器。只见他按了一按镖囊,接着松开腰中板带,克叮一声,右手向外一抽,眼前一亮,竟从板带夹层内,抽出面条似的一柄军刃,原来是一柄三尺多长的缅刀,随手一甩,笔也似直。 “上官旭蓦地一惊,这怪物竟能用这种兵刃,怪不得他这样卖狂。幸而我这柄八卦刀份量重,谅还搪得住他。因为这种缅刀锋利无比,平常的军刃,遇上便折。上官旭识得缅刀厉害,因缅刀也可猜测用刀人的功夫不弱,心想今天劫数当头,哪怕名在人不在,也不能栽在这怪物手内。 “上官旭已看出飞天狐不是好相与,把全付精神提了上来,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预备决一死战,面上不动声色,依然微微笑道:‘老朽路经宝山,想不到幸会阁下。既然阁下话出口,凭功夫留下这批红货,老朽当然奉陪。只要赢得我手上八卦刀,不要说这批货物,连我们一大堆活人,任凭处置。倘然……’ “飞天狐业已听得不耐,喝声:‘休得噜苏。今天叫你们识得飞天狐的厉害。’语音未绝,哧的一个箭步,欺到跟前,竟把上官旭看得老迈无能,一迈步,踏中宫‘猿猴献果’,雪亮刀锋从下而上,点到咽喉。 “上官旭看他狂傲到如此地步,真是门缝看人,把人看匾了,心里一气,须眉磔张,故意不搪不封,等到刀离身上二三寸,霍地步法一变,身形一转,刀锋贴身滑过,更不怠慢,趁敌人刀已走空,身子整个向前欺到,脚下一换步,口中一声猛喝!刀风飒然,金背八卦刀,力沉势猛,向怪物右腕砍下。 “飞天狐口中嘿的一声,双足微点,趁势‘苍龙入海’,身随刀走,斜纵出六七尺去,一翻身,左掌一按刀背,嗖,嗖,嗖,几个连环进步,又復欺到身前,一霎时便对拆了几招。 “上官旭已知道这人武功确实不可轻视,手上这柄缅刀,又贼又滑,刺扎多,劈割少,有时还当宝剑使唤,竟猜不出是哪路刀法。这一纳闷,未免格外留神,把一柄金背八卦刀,上下翻飞,施展开压底功夫,同飞天狐翻翻滚滚,战了不少时候,兀自不分胜负。 “可是飞天狐一片刀光,宛如星驰电掣,滴溜溜围着上官旭乱转,一点破绽没有,而且还越战越勇。上官旭就不然了!上官旭功夫虽不弱,无奈宾主异势。林外黑压压一群山精似的番苗,只要一拥而上,自己身子被飞天狐牵掣,难以兼顾,十几个趟子手,如何抵挡得住?未免提心吊胆,心挂两地,加上上官旭年纪比飞天狐大得多,心里一沉不住气,未免招数发出去打了折扣。战到分际,两鬓挂汗,竟有点抵挡不住。虽然如是,也只可一死相拚。后面一般趟子手,各各眼珠睁得铜铃般大,一颗心提到腔子,眼看再有片时,老达官云海苍虬要活活累死,命伤缅刀之下。 “正在危急当口,忽听得来路高冈上,鸾铃锵锵乱鸣,现出两匹枣红色骏马,驮着两人,都披着大红风衣,宛如两朵红云,从岭上一路飞驰而下,直冲战场。眨眼之间,人马俱到。马未停蹄,第一匹马上,一个面庞清瘦、须眉疏朗的老者,人已跃立鞍上,向这面大喊一声:‘上官兄不必惊慌,瞽目阎罗来了。’一面喊,一面卸下风衣,随手迎风,捲衣绞成一束,向肩上一搭,随着马蹄奔骤之势,两足在鞍上一点,‘独鹤冲霄’飞起马头一丈二三尺高,在半空里两臂一抖,两腿一拳,一个‘黄莺穿柳’,头上脚下,直向上官旭、飞天狐两人中间飞堕。离地还有六七尺距离,手上拿着捲成一束的风衣,向下面两人中间举臂一抖,呼的一声,飞天狐、上官旭二人不由得两下里一分,瞽目阎罗借着风衣一抖之势,仍然头上脚下,轻轻落于地上,正立他两人中间。 “这一手轻功提纵术,便把飞天狐的气焰压下三分,连那边一群番苗,也看得齐声惊呼起来。这边趟子手原都认识瞽目阎罗,知道这人便是赫赫大名成都总捕左鉴秋,也就是上官老达官的好友。巧不过,在这要命当口赶到这尊救星,把提到腔子口的一颗心才沉了下去,不过同来的第二匹马上,还有一个魁梧中年汉子却不认识。此时依然稳坐雕鞍,一动不动,注视着飞天狐的举动。这边瞽目阎罗,已同飞天狐答上话了。 “原来上官旭已战得神疲力尽,外带急火上攻,热血涌沸,眼看就要栽在飞天狐手上。万幸瞽目阎罗当先骤马赶来,在马上看出情形不对,大展身手,急智解危,等得两下兵刃分开,彼此停手,云海苍虬才认清老友左鉴秋赶来相救,这一喜非同小可,可是自己用力过度,元气大伤,面红气促,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勉强提住的一口丹田气,到这时不免随着人的精神一弛,立时满眼金星乱迸,一张嘴想说话时便觉不好,慌一回头,哇的一口热血,冲嘴而出。 “幸而瞽目阎罗挡在前面,已同飞天狐答上话,飞天狐全神注在瞽目阎罗身上,没有看出云海苍虬的动作。那边趟子手已看出老达官情形不对,慌赶过来两个趟子手,把云海苍虬夹在中间,扶回镖趟车马队内,权且休息养神。 “这里飞天狐已怒发上指,怪眼圆睁,正向瞽目阎罗一叠声喝问。瞽目阎罗满不在乎,微微笑道:‘你不用问我来历。我先请教阁下,同那位老达官为甚么争斗起来?我替你们和解和解。’话刚出口,身边脚步声响,从身后转过一人。瞽目阎罗一看,正是并马同来的滇南宁州婆兮寨禄土司禄洪。 “禄洪为人精细,起初跟着瞽目阎罗驰马下山,并不立时跃下马来,待看清了四周情形,又看出飞天狐面目,正是自己认识的吾必魁,想起旧事,怒上心头,才抛马离鞍,紧趋几步,转出瞽目阎罗身前,戟指叱道:‘吾必魁,你还认识我么?想不到你又在此地作怪了。你还记得当年被沐公爷兵围嘉崿(滇西地名),身败被擒,眼看身首两分,死在刀下,也是我年轻心热,念在同为土司,兔死狐悲,替你百般求情,才蒙沐公爷赦你死罪,革去土司官职,交地方州县严加管束。可恨你不念你禄大太爷恩重如山,革面洗心,反而偷偷逃走,逃入阿迷州狮王普辂的巢穴,同普氏狼狈为奸,无恶不做,害得我受你拖累,大受省城官宪批评,遂疑惑我私下同你勾结。这几年我受此不白之怨,全是你作成我的,正恨着没有地方去找你理论,想不到冤家路窄,会在此地碰上。看情形大约你在此地占山为寇,想硬摘硬夺,虏劫镖趟子了。这个好,他们的事先搁在一边,我同你这笔旧账,咱们先算一算清再说。’说罢,手按腰刀,双目出火,盯着飞天狐,似乎立时便要拚个你死我活。 “飞天狐看清禄洪时,也是一愕。一忽儿凶睛乱闪,指着禄土司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华宁州禄小子,你不提沐家,咱们倒有商量,你一提姓沐,不瞒你说,我这几年东飘西荡,吃尽奔波之苦,就为的是姓沐的死对头,早晚叫姓沐的识得飞天狐的手段!我如果不把沐家老少洗个干净,誓不为人!还有那石屏龙在田,一心替姓沐的保镖,叫他不要做梦!眼睛睁开了,瞧一瞧现在我们滇南苗族的情形,不是从前的情形了。几个出类拔萃的苗族英雄,哪一个不要姓沐的命?龙在田也是我们苗族里边的一个好汉子,何苦蹚这混水?禄小子,你也是机伶鬼,同姓沐的又是至亲,趁早回头,我们还可另眼相看,否则,我们对待姓沐的手段,便要临到你们头上了。这是我一片良心,信不信由你们。至于眼前一档事,倒是小事一桩。老实对你说,这几天我想送人家一笔重礼,凑巧他们自己送上门来,这批红货正合我用途。同他们说好的,他们不懂面子,居然想同我比划比划,但是你禄小子无端跑来一搅和,倒弄得我有点为难了。喂,禄小子,你如果想用你腰中那柄刀来解决这档事,那是妄想!你这一点微末道行,老实说,在我面前实在有点不配!这不是卖味,大约你肚里有数。不过我这人最讲恩怨分明,谁教我从前受过你的好处呢?没有法子,今天我认倒霉,看在你昔日情分上,做个人情,一尘不染让他们安全过去,我送人那份重礼,只可另外想法。可有一节,这个鹰爪孙,却须留下。’说时一指瞽目阎罗。 “禄洪吃了一惊,喝道:‘胡说!这是我新交朋友,成都左鉴秋,同你无仇无怨,留下怎么?’ “飞天狐哈哈大笑道:‘我正唯他是成都鼎鼎大名的左鉴秋,才留下他的。事不说不明,好汉不做暗事,你既然同他新交,大约还不明白他的来历。我对你说,这人远在四川,同我确没有梁子。可是这几天,川边有头有脸的江湖好汉,提起他来,没有一个不切齿深恨!说是这人专门拿绿林当礼品,在官府面前去献殷勤。西川几个大官的红顶,都由左某手上,用绿林好汉的血染红的,坏在他手上的江湖人物,不知多少。最近他奉成都抚台密命,鬼鬼祟祟的到云南省城来,决没有好事,也许同沐家有点关系。他要经过此地,早已有人通知我,江湖上几个好友,请我助他们一臂,截住他,替以前坏在他手上的好汉报仇。我最恨这种为虎作伥的人,这桩事我不能不管。今天我再此地逗留,老实说,大半为的是他,那批红货,算是顺手牵羊,所以那批红货我可以看在你面上,放他们过去,至于这个人,劝你不必多管闲事了。’ “飞天狐这样一说,禄洪真有点气馁。自己原知道飞天狐武功非同寻常,近年听说投入秘魔崖鬼母洞九子鬼母门下,本领又增强了好几倍,自己确非敌手。自己同左鉴秋也是新交,彼此相见,没有几天,不知左鉴秋武功怎样,一时心里真有点委决不下。 [book_title]第七章 飞钵峰月下却敌 “瞽目阎罗左鉴秋,同禄洪原是初交,一看禄土司被飞天狐一番话,说得犹豫不决,也犯了狐疑,心里发火,不顾不睬,挺身而出,向飞天狐喝道:‘无名草寇,也敢出口狂言!今天老夫要替云南百姓,除暴安良。’ “飞天狐大怒,更不答话,哧的一个箭步,窜近前来,猛喝一声:‘接招!’眼前刀光一闪,冷森森的缅刀,直点前胸。 “瞽目阎罗久经大敌,早已金神贯注,喝声:‘来得好!’肩头一幌,踩八卦,走边锋,手上依然提着捲紧的大红风衣,等敌刀走空,将要撩招之际,健腕一翻,手上风衣宛如金龙搅尾,呼的带着风声,向敌人持刀右腕捲去。 “飞天狐头一招,原是实中虚,试探敌人武力。一看敌人从容不迫,身背长剑,弃而不用,依然利用风衣对敌,便知遇着劲敌,而且敌人还是武当内家高手,因为知道武当派有“束湿成棍”的功夫,如果仓卒遇敌,敌人手有利刃,自己一无寸铁,便解下腰巾或衣衫,或用水浸湿,或随手绞紧,便可挥舞如风,浑同棍棒。功夫深的,便是一条草绳,也可利用破敌。此刻瞽目阎罗定是深知自己缅刀霸道,以柔克刚,施展内家束湿成棍的招数,利用风衣对敌,便知他武功不弱,如果被他捲上,刀必出手。 “飞天狐不敢大意,一撤招,身形一坐,身随刀进。嗖嗖嗖!一片刀山,贴地流走,竟施展开五虎断门刀法,还杂揉着峨眉玄门匕首诀:刺、扎、劈、割、抹、滑、滚、腾,浑同疾风暴雨,一招紧似一招,把旁观的禄洪和趟子手们,看得目瞪口呆,都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 “当局的瞽目阎罗也觉得飞天狐的武功得过真传,而且心狠手黑,没有一招不向致命处下手,怪不得云海苍虬几乎栽在他手上,我真还得当心一二。立时把一件风衣,施展开武当内家的绝招:软如藤,直如棍,快如风,捲如云,拍、砸、撩、捻、锁、绞、缠、蒙,处处避实捣虚,出奇制胜。这一交手,打得个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一时实不易分出强弱来。 “这时云海苍虬已略略缓过一口气来,自知今天若非老友左鉴秋凑巧赶到,定必身败名裂,可是自己年老精衰,用力过度,气分业已受伤,看情形左鉴秋能否把飞天狐制伏,尚难预定,万一失手,还连累好友一同栽在这儿了,想到此处,心胆欲裂,但也无法,只可把一大堆人的性命财产,和自己名誉、镖行牌匾,完全寄托在瞽目阎罗的胜败上面了。人人睁圆了大眼,提着一颗心,捏着一把汗,望着两人交战处。 “那位宁州婆兮寨土司禄洪,比云海苍虬还立得近一点,心里焦急也不亚于云海苍虬。起初以为自己一出头,飞天狐念在昔日救命之恩,定可以一言半语,救了这一大批人马,岂不十足露脸?哪知飞天狐已经允许放走镖行人马,却要留下瞽目阎罗作为交换条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胜负难分,可是那边山精似的一大群喽啰,眼看跃跃欲动,万一人多为胜,一拥而上,饶你三头六臂,也挡不住人多,看来今天我也难保。禄洪心眼里比谁还焦急,两只眼却死命盯在交手的兵刃上,恨不能瞽母目阎罗立时获胜,活擒飞天狐交与自己,押解到昆明沐公府,治以应得之罪,才对心思。 “无奈瞽目阎罗同飞天狐一场血战,难解难分,已到性命相搏的分际。招数越来越紧,身法越来越快,只见上下飞舞的一道赤色长虹,和一片争光耀目的银色波澜,此腾彼伏,彼进此退,交织成赤白两道的光华,裹着腾起的满地黄尘,风驰电掣,满地乱滚,哪还分得出是友是敌,只见滚滚的沙尘中,一片呼喝叱咤之声,渐渐向松林方面移过去。禄洪目有专注,心无别用,不知不觉的,自己两只脚也跟着滚滚的黄尘,吸引了过去。 “说也可笑,岂止禄洪如此!便是云海苍虬和手下客商人马,也像受了催眠术一般,遥遥跟着禄洪的举动,亦步亦趋起来。可是松林外黑压压的一大群番苗,看得目呆舌吐,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