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蜀山剑侠新传 [book_author]还珠楼主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83327 [book_dec]《蜀山剑侠新传》,民国武侠北派五大家之一还珠楼主所作武侠小说,叙述富家子弟孙同康拜师访友途中,遭盗党追杀,几遭不测,幸得异人解救,并喜得宝剑、宝镜、宝铲等物,勇斗妖人、妖僧,并与其他几家前世好友劫后重逢,在洞庭斗法中歼灭妖人,最后修成正果,得道成仙。其中贯穿孙同康与前世妻子、女仙孙毓桐的缠绵情事。该书语言简洁、华丽,情节生动、离奇,体现了作者驾驭语言、讲述故事的超凡能力。民国三十六年三月,上海百新书店出版第一集;民国三十七年五月,出版第四集。西元1998年8月,山西人民出版社联合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四十六卷本《还珠楼主小说全集》,《蜀山剑侠新传》与《武当异人传》、《武当七女》合订为第十五卷。 [book_img]Z_14906.jpg [book_title]第1回 残月唱鸡声 宝马双乘飞侠影 轻飔飏柳岸 扁舟一叶渡洪波 这是一个早秋的黎明之前,天还不曾亮出轮廓,山野草际的秋虫鸣声。密集如南;仅东方天际雾影中,稀微微现出一痕曙色。残月已下林梢,天空中虽然疏落落点缀着数十颗星光,为了宿雾尚未全收,和那欲坠未坠的残月一样,全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轻纱;随着一月月的淡云游移,不时明灭闪动。光景渐渐昏黄,连东方天边那点曙色,都落在有无疑似之间。除却四边原野里的鸡声,此唱彼和,一阵紧一阵,好似告诉人们天快亮了以外,大地依旧是黑沉沉的;比起前半时的朗月疏星,清光遥映,反更显得幽晦沉闷,简直看不出什么亮意。 当地是河南堰师县城外,共县城东关约有二十余里,距离颖水西北岸,已没多远: 两边俱是接连不断的田野丘垄和稻侧的水沟,只当中一条大路。河南民风勤俭,天虽未明,鸡声初唱,居民十九起身:远近乡村中已渐渐有了人声动作,有的并还隐隐约约透露出两三点微弱的灯光。大道上依旧静荡荡地,不见一条人影。 就在这时,忽听远远传来一阵村犬吠声,紧跟着又是一阵极紧迫的马蹄之声。由暗影中,飞也似驶来一骑快马,马背上,好似一前一后骑着两个少年。那马绝尘而驰,跑得极快,看去神骏非常;可是马上人一味加紧控纵,对它一点也不加顾恤。本由远处飞驰而来,眨眼到达水沟旁边,一株大白杨树之下。 前面坐的一个少年,身材较高,忽然朝后低语道:“天快亮了!就是这里吧。”话未说完,也不管那马受得住受不住,倏地一勒马缰。那马受了马上人的鞭策,由二百里外赶来,正在翻啼亮掌,忘命一般向前急驰;马上人的骑术又颇真功夫,正跑在紧急头上,那禁得这猛力一勒?当时那马前半身,连头整个高昂,人立起来;只剩两条腿,往后滑退了两步,才立在地上。马头上的汗,和马口里的热气融会着,雾一般喷将出来,周身雨淋也似;紧跟着急嘶了两声,前蹄方始放落。 马上人功力也正不弱,随着这突然起落之势,身子和钉在马背上一样;休说失惊滑跌,连往左右歪都不歪。马蹄一着地,后一少年也随声接口答应道:“你说得对,你我各照预计行事;就此分手,嵩山再见吧!”语声甫歇,人已飞身下马。 前一少年道:“趁此路无行人之际,我打发了这畜生,再来追你。按说不久便可追上,可是今天形势也许厉害,前途难料。你不必说,我更是个熟脸;身家在此,事须慎秘,最好暂时各走各的,到了嵩山再见不迟。不必等我,免得彼此延误,转生枝节,我走了。”说罢,一拎辔头,回马便跑出半里多路;再一转侧,径往斜刺里山肠小路上驶去,眨眨眼巳无踪迹。 后一少年极目四望,已看不见前人的鞭丝身影。正待上路,忽然一阵大风过处,眼前倏地一亮。回头一看,就二人分手说话的工夫,大地已然雾散烟消,浮云尽扫;金光万道的一轮皎日,也自地平线上升起。仰视天空,青湛湛的,除却隐现青昱中几点晨星外,万里长空,一碧无际,更见不到丝毫云翳;同时远近村落中,炊烟缕缕,摇曳飘光,农人牛马也自纷纷出动。 原来天色本也不算甚早,只为黎明前起了一阵子雾,所以天色阴暗。后来风起,晨雾一消,少年伫望征骑,又呆立了一会,自然晴空毕现了。少年方觉今日天气真好,猛又想起:昨夜虎穴飞身,此时还不能说是脱离险境:昨夜逃时,又盗了仇敌的千里名驹,如被发觉,怎肯干休? 听说附近洛阳、偃师一带,到处布有敌人的党羽门徒,这些敌党全部眼生。那马骑时,因在夜间,侥幸沿途不曾被人发现,此时又被良友骑去;诱敌入迷,虽占了几层便宜,毕竟仍以早到地头为是。 念头一转,少年立往东南方去路走了下去,一会便到了颖水西北岸。正待去往渡头,忽见左侧路上转来数人,都是身材高大,貌相粗野,眉目间隐现凶悍之气;穿著也都不伦不类;腰间包裹中隐隐凸起,好似藏有兵刀、暗器之类。 少年虽出身世家,入世不深,但人极聪明;又得过名武师的传授,对江湖道上人的行径,平日也曾听师友说过。打量这伙人,决非善良之辈,弄巧就许是仇人的徒党;便把身子往侧一闪,意欲让过。 这一伙共是五人,对少年本未理会;经此一让,内中一个年约四十面有刀瘢的,见少年貌相行径不似常人,不由得侧身回顾盯了两眼。又看少年生得猿背鸢肩,英姿飒爽,脚底颇有功夫,以为少年不是土著。黎明过渡,至少也在当地留了一半日,不问是同道或是过路朋友,都不会不晓得;当地人物规距,只一投帖,打过招呼早有传知,怎会未闻说起?看此人又明明是个会家,当下由不得心中起疑;随向同伴低语了几句,冷笑着往渡口走。 少年见状,危疑之际,未免怙。再看前面便是渡头,因天色刚亮,一般行客商贩俱抢头渡,渡客着实不少,船也快开。先过去那五大汉,正往船头走下;内中两人,各用一双怪眼瞟着自己,又正在交头接耳,颇似不怀善意。情知不是好相识,如在平日,自负一身武功,也还不怕;无如昨晚刚惹了一场乱子,路上良友再三告诫;说对头党徒众多,厉害非常,不得不加一番小心。暗忖船已满载,何必与之同渡?来时曾见上流头柳阴之下,有一小舟,何不去往那里觅船另渡,省得和咋日一样惹事呕气?念头一转,便把脚步止住。 船家本因客已上完,急于开走;再见少年不似要过渡的神气,将篙一点,船便离岸。 少年遥觑五大汉,面带疑诧之容,互相交头接耳,越料不怀好意;当下故作不知,依然徐步前行;等船走远,忙由近侧树林中绕出,往上流头走去。 到后一看,那船是只小渔舟,停在一株柳阴之下;柔条毵,低可拂水。树侧低泊舟处,有一片小空地,遍地杂草、野麻之类,高几及肩。孤舟斜横,空无一人;水面又宽,无法飞越。少年方悔适才平白小心过甚,引起歹人疑念,并还错过渡头;等他回头,不知要候到几时?适才又见船到中途,五大汉曾向船人耳语,分明踪迹已露;便回来得快,还须防他暗算;来路又心正愁急无计,忽听头上叭的一声。少年疑有变故发生,忙往左侧闪避,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小团泥块。不知何故,会在空中互撞击成粉碎?沙土四下飞溅,雨雹也似散落下来,却不见半个人影。心中奇怪,正在四下巡视,观察来历。忽听头上有人喝道:“俺爹走时,不叫你惹事;这客人又没见他怎的,为何与他作闹?” 少年寻声注视,原来高柳之上,卧着一个短衣赤足、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孩。那株柳树,粗约四五抱,高约五丈,枝条甚是繁茂。小孩用高枝上面柔条,结了两个圈儿,分套头脚;身体笔直,横卧其中,秋千也似将人悬起。离地既高,又有繁枝密条遮荫。,少年初到,只顾寻觅渡船,所以不曾发现。 行家眼里,一看便知是轻功中的“仙人担”,并还加上劲功中“铁板桥”的身法。 最难得的是用这么细纤柔弱的柳条将人悬起,不特身子笔挺,竟能侧转头来,朝着对崖大声数说。不是软硬功夫有了极深根柢,怎能到此境地!少年心中惊奇,方欲开口询问,同时猛又听着对崖另一小孩接口道:“哥哥,俺疑心他是昨晚那位老人家说的那话儿,怕要捣鬼呢,特意试他一试,如今知道是看错了。俺爹回来,不要告诉,省俺挨骂。” 少年再循声一看,原来离岸两丈远近,有一土崖;崖前也是草树丛生,另外立着三四块石头。知道当地穴洞而居的人家很多,这两小孩既在这里,必与那船有关;就使不是他所有,也可以托他们领寻船主。心念才动,便见一条小人影子,由一块七六尺高的天然石山后窜将起来。 身法甚快,只一两纵,便到树下;紧接着又听呼的一声,柳影微闪处,树上小孩也自飞落。 少年见两小兄弟俱似得过高明传授,本就爱才;又当事急用人之际,说话甚是谦和,没等两小兄弟说话,便先笑问道:“二位弟台,年纪轻轻,竟有这好武功,请问贵姓?” 小的一个方要开口,给大的一个止住,抢先答道:“俺兄弟二人,一叫何成,一叫何玉。客人你只夸讲俺,你的功夫也不错呀!你贵姓?” 两下这一对面,少年更看出何氏兄弟,二目神光饱满,面有英悍之气;与寻常顽童迥乎不同,越发添了喜爱。听问贵姓,不知不觉脱口答道:“我叫孙同康,那有什么功夫?”话才脱口,猛想起昨遇敌人,尚且未露行藏,如今尚在敌人势力圈内,怎倒对两个初会小孩,吐出真名?话出如风,无法再改,方悔粗心大意。 那知何氏兄弟,早在他未来之前,看出一点形迹,本就惺惺相惜。少年人多喜奉承,孙同康人既谦和,又恭维二小的武功,越发心喜;再听说出名姓,何玉忙抢道:“你不必客气,俺弟兄当你由渡头绕到这里来时,早看出几分了。实不相瞒,俺刚才发那泥丸,并不是打你;不过看你来路、身法那快,武功必好,想试试你眼力。俺哥看错,当我有心寻事,也发泥丸将它打落。不想你人真好,一点也不小看人。你适才东张西望,可是想借这船渡你过去吗?” 孙同康还未答话,何成接口拦道:“你怎又多事,忘记爹爹走时所说的话么?”何玉把怪眼一翻,答道:“哥哥你怕多事么?你怕,俺不怕,何况还有那位老人家,他喜欢俺,肯帮忙呢。”同时,又朝乃兄使一个眼色,将小嘴往树侧一努。 何成似未理会,正色答道:“孙客人,这只小船实是俺家的,俺爹虽不在家,俺弟兄均知一点水性,也能作主。送你过渡不难,只为俺看你来时,在往渡口的路上,好似犯了人家规矩;再不,便是这伙人要和你作对。俺弟兄也非怕事,无奈俺爹隐居在此,本就有恶人想寻俺爹晦气,如何再和地头蛇作对?” “照说不能渡你,一则你这人很好;二则俺爹不在家,俺兄弟年轻,有点推托。这都不说,俺们还有一位大靠山,有了他在,什么大乱子也不怕。可惜他老人家原说今早来的,天还没亮,俺便守在这大树上;直到如今,还不见这位老人家的影子。也许有什么事耽延未来,你又非赶紧过去不可;否则等有人来打了招呼,就更不好办了。” 说时,何玉已把缆索解下,催道:“哥哥,有什么话,上船再说吧?” 孙同康本就心急,再听两小兄弟语气,越发惊疑。料知不是善地,再迟必有敌党寻来;便是这两小孩也非寻常,敌党情形必有知闻。觉着越早开船越妙,且到船上,再行探询。闻言不等招呼,口称多谢,脚一点,便往船头上纵去。那渔船本来甚小,少年虽有一身好武功,水面上事却从未弄惯;又当心虚情急之际,落脚稍重;何氏兄弟恰在此时,连索带人一齐纵落。如非何氏弟兄是会家,几乎将船侧转。就这样,还晃了两晃,才把势子稳住。 船本随波荡去,孙同康立在船头上,见何成正持桨要划,忽听答的一声响,猛又觉脸上中了一下重的。一摸,乃是一滴水点,不知怎会打的生疼?再定睛一查看,由岸侧丛草里落下一根细长柳枝,正搭向船头之上,那船便不再顺流下淌。 时当汛期,水涨流急,只见船头上激起来的浪花,滚滚翻翻,顺两舷两侧往前驶去;那船却似定在逆流之上,便不再动。仓促之间,没看出是何原由。又见何成,放了木桨,停手欲起;心方觉异,正想问话,忽见何玉笑嘻嘻朝着岸上说道:“你老人家甚时来的? 俺弟兄守了一早,怎未看见?来了不露面,不放船走则甚?” 话未说完,便听岸上有一老人声口答道:“呸!你这个小鬼头,我还没有给你找到师父呢,先就说鬼话;你后来真没看见我么?你哥虽没见我,后来你和他做鬼脸,已然知道,还要装腔,以为拿顶高帽子给我戴戴,就没事了么?我昨晚为他找人,忙了半夜,就这样酬谢我么?” “你两弟兄,一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借船这小鬼,越发可恶;既敢惹事,就该有胆子;也不想想,怎么来的!寻人借船,原不妨事,就没生着好眼睛;等主人上去,再上也不迟,冒冒失失往上便跳。我从放完了人家的马,就来此地,想钓两条鱼来下酒;好容易有鱼上钩,吃他惊跑,如何能与干休?快对他说,他急我不急,快快赔还我老头子一尾金色鲤鱼,就放这船走,不然休想!” 孙同康循声注视,见发话那人是个矮老头儿,站在岸侧丛草里面;手持一根丈许长的柳条,枝梢一端搭向船头。那么柔细柳枝,竟和钢钩也似,将船搭住;一任洪波急流冲射,不曾移动分亳。估量适才脸上挨那一下水点,也是此老所为,不禁大为骇异。情知遇见异人,因忖口气,除似有点讹人外,不像是有恶意,也不像是仇敌一党。暗觑何氏弟兄,眼望着自己,微笑不言;匆迫之中,只顾脱身,也未详审对方语意,忙接口答道:“我实是忙着上路,无心之过,老人家不要见怪。鱼我设法赔还,我用银子折价如何?” 话才出口,老头子已由草里走出,手中柳条一带,船便傍岸,老头也款步走上船去。 这一对面,孙同康见老头,穿著一件半长的黄葛布短衫,足登一双旧麻鞋,手仍拿着那根柳条;身材奇矮,人也又瘦又干,清疏疏一部花白胡须,-箸一双小眼,看不出一点异处。柳条一去,那船立时顺流淌去。 何玉抢过双桨,微一拨划,船便横过,直指对岸,乱流而渡。孙同康早从身畔取出三两多散碎银子,未及开口,何玉侧顾笑道:“昨晚俺便给你老钓了两条鲤鱼,足够斤多重一条;再有孙客人送你的钱,足够你老人家一醉了吧?” 老头把小眼一瞪道:“小鬼知道什么,我还替人取包子呢!能剩多少?” 孙同康方想:人称自己矮昆仑,已是够矮的了,那老头竟比自己还矮,真乃少见。 及听出老头意似嫌少,暗忖江湖上异人甚多,何不做个十足人情,随口接道:“老人家如不够买醉,银子还有,只不叫我赔鱼好了。” 老头怒道:“你当我用柳枝钓鱼,是讹你么?适才眼看钓上,被你惊走,却是不赔不行。不信,我先钓一尾,给你这不开眼的娃儿见识见识。”口说着话,手中柳条往水面一搭;跟着手往上一扬,便有一条长的三尺的黄鳝,随手扬起,悬在空中,不住腾跃,乱挣乱迸,兀自不能脱身。 何玉笑道:“老人家,你钓错了,是条黄鳝。” 老头道:“我只叫这厮开开眼,我生平最讨厌和蛇一样的东西,谁耐烦吃它!你钓那两条鱼,留给你娘吃吧,我不要。前日所说那老友,本已多年不见,昨晚竟会无心相遇;他虽比我还穷,偏有两个好徒弟供他吃喝;酒吃多少,也有人会钞。我要走了。” 说时,手早捞起,只一甩,便将黄鳝甩落;那做钓竿的柳条也随手扔掉。 孙同康见这一老一小,都是那么瘦小枯干,生相丑怪,神情言动无不滑稽;暗中好笑,早想问姓名来历,偏插不进口去。虽听出老头有了行意,因船已行至中流,水深浪急,其势万无回舟之理。正以为老头也是渡往南岸,再行上路,没有在意,何玉一听老头要走,忙把手中双桨朝乃兄一-,紧跟着,身形微纵,已到船头,同时口中急喊道: “老人家,你答应的事呢?” 老头回头笑道:“这老花子,自从前些年收了一个姓杨的徒弟,不争气,去往凝碧崖现眼以后,觉着丢人,已然向我服输;改了脾气,不要你这样淘气小孩子。”头两句话才出口,人早由船头上,往前一迈步,走向水上,人也没往下沉落。那么大的波浪,竟自从从容容踏着水波,如走平地一般,往来路西北岸横渡过去。 孙同康见状,大为惊异,忙喊:“老前辈,请暂留贵步!”说时迟,那时快!何玉一把未将老头揪住,见人已离船,踏波而去,越发情急,口中急喊:“你老人家,说了不算,那是不行!”声随人起,脚登船舷,双手合掌当胸,朝前面略微一伸;身子朝前一探,一个“鱼鹰人水”的姿式,便全身刺入洪波之内。 夏汛期中,水色甚清。何玉年纪只士二三岁,人又生得瘦小,剌向水内,声息全无;水性极高,整个身子没向水面三尺以下。只见身子微一屈伸,双手往外一分,双足一蹬,立即窜出老远,身法甚为灵妙。隔水望去,活似一条人鱼,在水面下乱流急驶,好看已极。老头仍在水面上缓步从容,并看不出怎样快法;何玉偏赶他不上,相差老是尺把远近。 这一老一小,晃眼到达北岸,仍是老头先上岸;紧跟着,何玉也由水里冒起,箭一般往上窜去。老头也没理他,径自往上流头坡岸间走去。何玉也不再发话,随在后面,朝前急赶;一前一后,-那间已走入丛树之中,没了影子。孙同康不禁看得呆了! 人去以后,想起真个胡涂该死,先前明已看出老头是位隐迹风尘的异人奇士,结局仍是失之交臂。正在越想越悔惜,忽听何成笑道:“快拢岸了!我看你从外乡来此,前行路径知道么?” 孙同康闻言,猛想起老头固是异人;何氏弟兄,休看年幼,也非常流。他既与老头相识,想必知道来历。先不回答,转问道:“弟台与适间那位老前辈,相交多年了吧?” 何成笑道:“我弟兄也只相识得三日,问他姓名不说,要俺们叫他矮子。俺弟兄不敢无礼,只称呼他老人家。他脾气古怪极了,却爱俺玉弟,说要替他找个好师父。俺天没亮便藏在树上等他,那知他来了好一会,就在树底下,会没看见;还是玉弟眼快,一到便自看出。本心是想请他助你一膀,所以初见时那等说法。玉弟使眼色,俺只做不知,仍给看破。看老人家对你,好似有点意思,但拿不准;他如不愿管的事,任你怎样求他,也是无用。俺知道的,也只这一点。于今你要上那儿去呢?可否说与俺听?” 孙同康见何成意甚诚恳,料知无他,便说明自己要去嵩山寻人,大小两路俱巳听朋友仔细说明;只是适间往渡头路上所遇五人,似非善类,不知此行有无波折?又问何成,走那条路好?何成道:“这样问法才对!其实你的事不说,俺也猜出几分;好些话都不便由我口里说出。此行你走对头谷口小径,较为稳妥;不过你的对头实在厉害。你走到谷口平带,如有什么事发生,自觉不可力敌时,那里俺弟兄常去采药,有两三处隐秘所在,足可藏伏。你只今日能赶到嵩山双松坪,或是云林寺,就不怕了。俺早防到此,上岸的地方,便是入山小径的起点,以免前半截在田垄间跑,被人发现。”随将孙同康前说途径,略为指点改正。 船已到岸,孙同康自是感谢心喜,一面殷殷执手,订约话别;又以何家打鱼为生,必甚寒苦,欲取包中银两相赠。 何成低声推谢道:“孙大哥,休看俺家打鱼为生,那是没法子的事,银钱并不短用;再说不久也快好了,以后相见日长。承你不弃,当俺好朋友看待,不是俗人眼睛,请你不要这样。过几天俺弟兄还要找你去呢。” 孙同康不好说明所去之处,外人不能前往,随口应诺。本还想请何成将银收下,嗣见何成面色已然不快,只得罢了。心中本甚喜爱这两小弟兄,经此一谈,越觉对方不特武功、水性过人,便是谈吐神情也迥异寻常;极想结纳,就便日后访问那矮异人的行踪。 无如时延势危,不敢多留;没奈何只得致了谢词,作别起身。才一上岸,何成把手一推,便将船拨转,仍和先前一样倒划过去。 孙同康从来未去过嵩山,所行又是山僻小径,崎岖曲折甚是难行。尢其前半望山亭、两路口等地,歧径四出,不易辨认;一个不巧走入歧道,急切间休想出来。总算运气,所遇何氏弟兄是名父之子,不特本领高强,嵩山更是常游之所,路径极熟,指点清晰;否则这样山径,并无人家可以询问;仅凭几处山石林木之类充作标记,一个疏忽,便落网中了。 孙同康虽因昨晚所遭,和良友再三告诫,有了戒心;毕竟年轻胆壮,自恃武功机警,一点也不心慌害怕。初上路时,见远近田陇,到处有人往来操作,还不肯快跑,仍和常人走路一样,从容前行。直到走出三数里,上了入山路径,农家田舍被山石林木遮蔽,在远方消失,方始施展轻功,加急往前飞驰。经此一来,自然又耽延了好些时候。 在盗党这一面,因昨夜孙同康伤人逃走,并将他最心爱的千里马盗去,急怒攻心,恨如切骨,必欲擒回,致之于死;当时更发下羽令传牌,侦骑四出。敌党众多,邻近千百里内,爪子密布。 那传牌共有两种,内中一种,是根小竹牌,长的两寸,烙有火印,和水筹相似;非遇极紧要的事,从不轻发。一经发出,无论擒杀敌人,或办什么事,非成功不可;否则过了所限日期,奉命行事者和当地主持徒党,均有严重处分。可是并不算完,一拨不行,又派一拨。甚或头领吻夫妻亲自出马,迟早如了心愿,才将此牌请回。传递之法,尤为神速巧妙,不消一日半工夫,便远布千里以外;逃人除是飞仙剑侠一流,休想逃出网罗,毒辣已极。如非另有高人暗中愚弄作梗,上来便错了方向,引上歧路,逃人早已被擒回去了。 其实孙同康所遇五大汉,虽也是敌党中的健者,但均另有去处,无心巧值;就与同渡,只要不现出形迹,即使被看出是个会家,至多借词探询几句;照孙同康的机智也必能应付得过,并不妨事。偏因初经奇险之余,有良友先入之言为主,又看出对方不是善类,无端让路改渡,于是引起疑心。 幸而这五人,此时尚未得到发下传脾的信息,规条又严;如在境内发现可疑人物,在没有看出来人心意以前,不许无故生事;加以自恃太甚,以为对方一个初出道的嫩娃,还能有什么伎俩?到处都有同党,颖水两岸更有好几个高手;不生事是他运气,如要生事,岂非自寻死路!自身有的会,忙着上路,理他则甚?一时大意,见船已开,在舟中略为谈说;讥嘲了几句,就此放过。如在平日,早令舟子回船,跟踪上岸查探。再停片时,盗首便自省悟,心疑逃人故布疑阵,将各路紧急传牌一齐发下,这五人必然得信追截。就勉强渡过颖水,也早被敌人追上了。 孙同康那知厉害?沿途留心,不见五大汉的踪迹,往来均是安善农商,并无敌党追赶;未了再走上僻山小径,心越放定。他脚程本快,走到中午便行抵岭头,那是去嵩山必由之路。再行三十里,便入谷口山峡。正顺着半岭上一条山路,朝前疾走;猛一眼瞥见,前面不远一株大树底下卧倒一人。 近前一看,那人身材甚是瘦小,穿著破旧,足登一双麻鞋,却是新的;在树阴之下朝天仰卧,身侧放着一根柳枝,却将所穿旧葛布衫前-撩起,盖住头脸;露出一排又瘦又干的胸肋骨,穷得连件小褂都没有。知道由此去嵩山,尚有一百多里路;常人脚程,不问是来路是去路,半日光阴决赶不到当地。这穷汉必从远处连夜奔驰而来:想是行抵此间,疲劳已极,倒卧在此;又恐蚊蝇飞虫烦扰,故用前-将头盖住。似这样顾头不顾身,却也可笑。 因见那人瘦弱穷苦,意欲唤醒周济;及听得鼾声震耳,知他困极,自己又急于当日赶到嵩山,去应友人之约。孙同康便由囊中取出几两银子,放在穷汉平摊的右手之上;又恐别人走过发现,偷取了去,便将他衣襟拉出,搭向上面;再寻一小石块,压在一角,以防风吹现出。匆匆弄好,仍旧前行。往前走了几步,猛觉脚底一绊,其硬如铁,脚骨绊得生疼。去势太急,忙中收不住势,直窜出去丈许远近,几乎跌倒。 孙同康曾得名家传授,身手轻灵,又炼就极好目力。所经均是平坦途径,并无树根石块之类阻碍,这一绊又在腿际,真似有什么东西,或有功夫人的腿脚,等自己过时,冷不防由横里突伸过来绊这一下;否则走势甚猛,如是现成树根石块,早被毁折,踢飞起来。料知有人暗算,不禁大骇,赶忙纵向一旁,定睛四望。除来路相隔已有两丈的大树之下,所卧穷汉仍是原样熟陲,绝对不像敌人外;余者不论人兽蛇虫,俱无踪迹,平坦空旷,亦无异兆。适才虽被绊窜出去老远,应变颇速,动作甚快,不问那东西是人非人,断无不见形影之理。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终无迹兆可寻;只得戒备着,重又加急前行。 等到走出里许,孙同康越想越觉事有蹊跷:凭自己目力、武功,就是黑夜,前路有什么阻碍,也能看见,何况白天!想来想去,只有树下穷汉相隔最近,或者是他所弄狡脍。但是自己初次出道,此人素昧平生,并无仇怨;要是敌党,又决无只绊这一下就此拉倒之理。再者,当时应变甚速,足才立定,便即回身查看;明见此人酣卧树下,原样未动。真要是此人暗算,这一绊一踢有好几百斤力量,连自己脚尖和腿腕等处都被撞得生疼;寻常脚腿固禁不起,非断必伤;就算对方一个会家,初次相遇不曾交手,即使看出自己是个能手,也想不到会练过金家“飞鹰十七式铁手脚”的独门秘传功夫。怎会撞上之后,若无其事?边想边走,实想不出是何原因。 一会,又觉那人所着衣履,和身材的矮小干枯;想起颖水借渡时,所遇用柳条钓鱼,末后踏波而渡的矮老头,颇与相似;只惜头脸被衣服蒙住,不曾看出。不禁心中一动,疑是先遇异人,故意相戏。所经恰是一条岭脊,再往前行不远,便入山峡。细寻路望去,适才所经山麓,林木无多,天气清明,一眼望出老远。细一查看,只剩那树矗立当地,树下所卧穷汉已无踪影。 只与前路并行的斜侧面林莽之间,似有三数人影出没隐现。因那一带,山势萦回,地形低洼,林莽茂密,风露未-,阳光刚照上不久;到处烟霭霏微,雾影浮辉,彷佛有帽影衣角显露其间,也只闪了两闪便不再见。当时他心目中,专注在颖水岸侧所遇矮老头,与树下蒙面而卧的矮瘦穷汉,是一是二?仅仅觉得那出没烟雾中的三数人影,行动迅速,有异常人,并未往下细想;略为观望,依旧加急前行。不多一会,便走下峡谷中去。 这时旭日照空,山光明丽;相隔去嵩山少林寺只有五里途程的五乳峰,已不甚远。 休说去往良友所说之地,便赶到五乳峰和少林寺两处,也不妨事。一路仇人并未追蹑,可知是自己多虑,上了歧途。眼看不久到达地头,心情大为松快,觉着饥渴起来。猛想起昨日见那酒楼包子好,本已定做了几十个,钱也付清;说好今早往取,准备作入山时路上充饥之用。不料一时仗义拔刀,陷身恶人网内;幸得好友相助,半夜里盗马飞逃。 彼时情势万分紧急,除随身小包裹,是好友由店中取来外,那还有心绪再管吃的?谁知山路荒僻,过岭以后,连登高远望都看不到一点人烟;此时饥渴交加,纵有银钱,也无买处,只好先寻一点水喝。 正打算寻觅山涧取水,忽见一群山鸡,由左侧林莽中突然飞起,往右侧山坡后急窜下去;好似原伏之处,突然受到外来侵扰情景。孙同康孤身行路,又听人说,这条路上,不特强盗出没,便是虎狼蛇兽也时有发现;忙朝那群山难飞起之处,回头侧顾。 原来那一片地势较低,野草杂生,甚是繁茂;高林灌木,绵延不断。乍看上去,并无异状,细一注视,果有一簇林草由远而近,往自己这一面不时闪动过来;其势特急,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草林里行进。先当是猛兽蛇蟒之类,还未十分在意。正边走边回顾间,那东西忽然走过一片疏林,现出身形,乃是七个壮汉;全都是手持兵刃,一身劲装,神情匆遽,脚底甚快。他再定睛一见,在渡口所遇五大汉,俱在其内;并还添上了两个,看去身手矫捷,尚在五大汉之上。料他们多半是为追赶自己而来,打量着不但众寡难敌,而且又当长路奔驰、力乏饥渴之际,不由心怯。忙往路侧大树后一闪,一面审度形势,暗打主意。 总算还好,所在恰是峡谷中间的一条附壁冈脊,路宽丈许;靠外一面,尽是一株接一株的槐柳之类,又长着不少野麻,高可过人。他身材矮小,由下望上,不易发现;即使他居高临下,如非走向崖畔,观看不出,料着还不妨事。筹思之下,觉得前进必与敌党斜路相逢,不如往后退走;等寻到泉水,解渴之后,再作计较。 时正口渴心烦,孙同康以为易进为退,已与敌党背道而驰,当可无碍。因来路并未发现溪涧,虽然要等些时才能上道,但后退多了,总是冤枉,便只退行了里许远近。正侍觅路往侧面寻去,忽由一株古树后面发现一处断崖缺口,一面斜对着一片盆地,便是刚才七敌党的来路。 缺口左侧,乱石草树之中有一岩凹,彷佛幽深,也未进去;缺口右侧有一山夹缝,绕将过去。见有一小径可通峡后,也是一片山凹,只没先见盆地宽大;前面并有一横岭挡住,好似无路可通。当时他急于求水,径往那条小径走了下去。先当低洼之处易寻水泉,到后查看,那山凹仅右巨亩方圆一片盆地,四外山环岭抱,俱都高不可攀。下面却是怪石罗列,野花盛开,细草蒙茸,幽芳袭鼻,景物颇有几分清趣;不似先见盆地,草莽丛杂,令人望而却步。只是水仍不见一滴,并且除来路小径外,山均壁立陡削,更无出路。 他心中老大失望,口渴愈发难耐,勉强寻到对面岭脚,发现一条小溪,已然干涸。 知道这类小溪,多随山洪涨涸,既有此溪,水源必不在远。细拨溪草寻视,果然发现两处湿泥,不禁生了希望,便沿小溪寻去。 寻到尽头处一看,竟是来路左侧一片危崖之下,果然下有水潭;只是早已干涸成了污泥,因被大片怪石挡住,先未发现。仰视危崖缺口处,居然还有水泉零星下滴,足可用以解渴。孙同康先颇高兴,精神为之一振;再一查看,竟是可望而不可及。 原来那危崖,壁立二三十丈,绿油油满布苔藓,无法攀升。下面泥潭大有一亩多,率性干透,也可立在潭底,仰承泉滴;偏是一潭极深的稀泥,无法令人立足。他想了又想,终是望梅止渴,无法到口。立望了一会,实在渴得难受,才想出一个夯法子:身立潭左,端详好了对岸落脚之处,仰觑残泉下滴,似飞鸟衔食般,仰面张口纵将过去;稍停再用同样方法,纵将回来。 那泉源已将干涸,只剩一些残泉细流,稀落落时断时续往下滴去;再加山风吹动,落势不稳,并非降在一定地方。潭面又宽,孙同康既要顾到上面,又要防到下面,仗着武功有根底,虽未失足;无如泉滴既少,又有风吹,有时迎扑一个正着,还能得到一点残滴沾润;一个不巧,不是扑空,白费许多气力心思,便是打向头面衣服之上。几个来回纵过以后,仗着泉滴甘凉,渴虽少解;连夜跋涉之余,本就腹饥,再一剧烈劳动,肚子益发饿得难受起来。 当时他一赌气,暗骂自己真-!先遇五人素昧平生,无仇无怨,焉知不是行路的? 就算是敌人党羽,凭自己的武功脚程,也并非不能应付。怎从昨晚一来,便成了惊弓之鸟,怕起事来?先如上路,此时也快到了。平白耽延时刻留在这里,受这活罪不说;此时饥疲交加,真要遇上对头,反倒难办。那七个匪人已早走远,还不上路,留在此地作什?正打算缓一缓气,起身上路;忽听崖壁里面有人说话。心中奇怪,站在潭边侧耳一听。 只听一个极粗暴的声音说道:“这事真怪,方才明明看见那小贼往前正走,大哥看出他脚程不慢,特地抄小路赶了下来,满想到大松口准可截住,怎会不见呢?” 另一个山东口音的说道:“适才赶到黄牛岩时,如若依我登高一望,他无论走向何方,绝跑不出老九那双怪眼;偏你粗心,认准这厮走的是去五乳峰的道路。在他以为由小路走,又抄道,又背人;那知这三条路通没岔道,我们走的这条路,外人不知。再说,必须经过老五那里,外人也不能随便通行。当时懒了一懒,我想必是我们由浅水滩经过时,走向享林里,给他看破行踪,生了疑心。不过照这厮昨晚的口气,非去少林寺不可;退回来路,遇上我们的人固是送死,改路也没个办法,此时不知闪向何处?寨主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的,这厮手底虽还来得,昨晚已有人和他接过,并非我们几个人的对手;要被滑脱,如何交代?何况这次又丢了他最爱的那匹好马,谁吃得住?” 前一人接喊道:“大哥话固不差,可是我们先前并不知道昨晚的事;只在过渡时,觉着这厮形迹可疑,为什么好端端快要上船又缩退回去?直到路上接到飞鸽传书,方始得信;立刻会同五哥,往望台看明去路,追将下来,小贼业已走远。焉知不是他脚程太快,此时已然投向少林寺,我们没有追上呢?固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要寻他不到,只有落脚地头,我们回报寨主,派人去和少林寺要人,料他们也未必敢得罪我们。” 孙同康一听,这伙仇敌,竟连自己先前所要投奔的少林寺都不在心上;饥疲之余,自非其敌。心方惊恐,忽听另一人接口骂了句“不要脸!”话声苍老,好似上了一点年纪的人。紧跟着,便听有三数人,由近往远,急纵前去之声,底下便没有声息。摸不清是怎头路,当时不敢出视。等了一会,再听不到别的声息,好似人已走去;接了一点残泉余沥,口渴稍解,肚子却更饥饿起来。又等了片刻,觉箸饥肠雷鸣,实忍不往;只得把随身软乓器解下,暗中戒备,试探着顺来路绕走上去。 见那地方,果是适才来时所发现的崖洞,地势隐僻。洞口迎面丈许,有一片两丈高的怪石,恰将正面遮住;两侧松杉矗列,丛草怒生,不走近前决看不出;只由崖夹缝上落,却极易发现。洞口内有一盘石,旁边列着两块尺多高的石块,可以坐人。遥窥石上,还放着一把酒壶,和一篾盘包子。孙同康心疑有人在内,不敢妄入,仔细倾听,终无动静。再由石旁掩向正面一看,侗并不大,一眼可以望尽。后面洞顶还有缺孔,阳光自上斜射而下,光景并不黑暗。枉担了好些心,全洞空空,那有一个人影! 为防万一,先纵向外面经行之路,往来去两面攀高查看。仅去路方面,有一处是高林危峰阻蔽,只能看出十里左近;右侧洞壁后面洼地,峰岭高险,无路可通而外,俱可望出老远。到处静悄悄的,见不到一点影迹。饥渴之下,难得洞中遗有现成酒食,忙即纵落,赶进洞内,就向石旁坐下;一摸包子,甚是新鲜,底层包子还有余温,似新出笼不久。拿起一个,正要往口里放,忽想起生平耿介,不轻取予,怎到饥渴之时,竟会偷吃人的东西? 他念头一转,手刚放下,兀自闻得酒香,和包子里的葱肉香味,直往鼻孔里袭来,由不得馋吻大动。继一转念,空山无人,相隔城镇又远;适才明听敌人在此聚议,后来不知有何急事走去,顾不得吃,遗忘在此。既是敌人之物,吃他两个何妨! 孙同康出身世家,文武双全,素常光明磊落;虽料是敌人之物,上来还不肯多吃,仅想分他们两个,略为点饥便罢。那知饥者易食,入口香腴,含量素大,三两个包子如何能够?心想反正敌人遇上必不干休,此时何必拘这小节,先吃饱肚子恢复好了体力再说。于是不再客气,连酒也一齐享受,一路大吃起来。为恐敌人赶回,急于吃饱上路,边吃边往洞外留神倾听。不多一会,便吃了十之八九,饥渴顿止。又歇息了些时,精神体力重又振起。暗忖适听敌人语气,明在穷追自己,怎会带了酒食来,却又不吃,留与自己享受?越想越气。好在仇敌所遗,乐得充饥。 饱餐之后,体力已复,他正打算把余剩的两个吃完上路,猛听有人“梯他”“梯他”,拖着鞋底从来路匆匆走来。惊弓之鸟,知道出去必与来人撞上,意欲看清道路再说。刚往壁角一闪,来人也行抵洞口;且不走进,面向外自言自语道:“我老头子半月以来,通没吃顿饱饭,今天偏走好运。先在路上打地铺,遇见一个小-子,送了点银子与我;随后又往城里,冒名顶替,把人家花钱定做的包子蒙骗到手;又和别人讨了半壶酒,准备在这里打尖,再回山去,寻白矮子的昔年老伴,磨他请客。” “我向来爱这小窟窿清静,每次骗来酒食,怕白矮子抢嘴,总是躲在这里来吃的时候多。那知今天刚走到这里,便遇见三条野狗在里面乱叫,我怕小-子冒失走来,被狗咬死;只顾追狗,又怕带在身边麻烦,把包子和酒都存在这里。如今狗是追跑了,可是一条也没有打死。再说,前面还有几条等着呢!那小-子又不开眼,白矮子再要看他不上,早晚不成狗口里的食吗?这却怎好?” 说着说着,那人忽然一屁股坐向当地,好象是寻思什么的情景。 孙同康闻言,才知那包子和酒,竟是来人所存。听口气,人家也藉以充饥。先当敌人所遗,全给吃光;空山之中,无法买来赔还。生平自爱,不轻取予,怎适才这等不检点,拿起就吃?本主正拦门而坐,拿什么话和别人去说?深悔冒失,又急又窘,也未细详对方语意。待了一会,觉得只顾僵在洞内,也不是事。再一详视来人,是个瘦矮老道。 不禁又想起清晨渡颖水前,所遇用柳条钓鱼,后来踏波而渡的,也是一个矮瘦老头;背影身材以及衣履色质,与此人无不相似。 孙同康暗忖:如是此老,正是求之不得;即便不是清晨所遇异人,丈夫行事,须要光明。酒贪既非仇敌所遗,便应与之明言,告歉赔还才是正理。念头一转,立由老头身侧背过,绕向前面一看。那老头虽然身材矮瘦,衣屦也有好些相似,貌相却较清瘿,与清早所遇异人迥乎不同。只得躬身施了一礼,陪笑说道:“老先生贵姓呀?” 老头把一双-缝着的细长眼睛,朝孙同康上下细一打量,冷冷的说道:“你这娃儿家,好不晓事!无故问人的话,你准认得我老头于是谁么?” 孙同康闻言暗笑:我如认得,还问你姓作甚?对方词色虽然不逊,无奈吃人东西理短,仍自陪突道:“先生不要见怪,我因赶路心急,忘带吃的;行至此间,饥渴交加,无心中发现洞中石上放有酒和包子”话未说完,老头倏地跳起,指脸急口问道: “你,你,你把我要人命的东西吃了么?” 孙同康见老头情急之状,越发不好意思,羞得脸涨通红,忸怩应道:“我实是出于无心,当时曾登高四望,并不见有人迹,只当游山的人遗留在此。又当饥渴难忍之际,心粗疏忽,做出没品行的事。人地生疏,无法买回奉上;只好奉赔几两银子,请老先生多多包涵,恕过这不知之罪吧!”随说,随取了一块银子递过。 老头先是在旁插口道:“你这娃儿净说假话,你如当是游山之人所遗,也未必肯吃它了。”孙同康把话听完,他接口又道:“其实几十个包子所直不多,何况我还是白得来的,原是小事一件。再说我老头子素来爱做好事,肯提拔人,救苦救难;如任你饿着肚皮,有甚力气去逗狗熊玩呢?你这块银子,是赔给我买包子的么?” 孙同康见老头面转喜容,匆促之间也没细辨对方口气,以为给钱便可喜了,口答: “正是,谙老先生不要见怪。”方自暗喜,不致纠缠;老头已把银子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分两,忽然笑道:“我把你不开眼的小鬼,不论走到那地,总是拿钱当先;彷佛天底下只要有钱就好,没有钱办不到的事。这银子要当包子用,你把他吃下去,也不用偷了。别的不说,只要有这牙口,我就不要你赔。没告诉你,我此时饿得心慌,再没东西吃,就要犯羊角疯吗?我正饿得难受,你却教我啃银子,分明成心呕人,真气死我啦!” 随说,扬手就朝他脸上一掌打来。 孙同康武功颇有根底,平日那快身手,不知怎的这一掌竟未躲过;“拍”的一声,脆生生打了个满脸花。不由也有了气,心想有话好说,为何动手打人?怒火刚往上一撞,继一想:本是自己不对,对方又在饿极之下,情急拚命,自所难怪。一个穷老头子,何值与他计较?只得一面后退,口中说道:“老先生,我不知是你的东西,事出无心,空山之中无从购买,你便打死我,又有什么用?此山我是初来,人地生疏,无计可施;莫如我再添送你一点银子,你自己想法买吃的去。如因饿极无力,行路艰难;如是去嵩山五乳峰的道路更好,便一绕走点路,只能买到吃的,我便送你一程也不妨事。你意下如何?” 老头哈哈大笑道:“你倒说得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自己都未必能有本事走到地头,还要背我?再说凭你那两下子,准背我得动吗?我叫你不要一来就动银子,你偏不听,透着你有钱似的。越想我越有气,不教训你,你也老改不了。”随说着话,提手又是二掌。 这次孙同康因老头疯疯癫癫,语渐激烈,早留了神;及见老头越说越有气,赶急闪架时,不知怎的依然没有躲开,仍给打上,反而打得更重了些;半边脸疼得火辣辣,肿起老高。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正欲喝问,话未出口,老头忽然急喊道:“不好!我要犯病。”话还未了,单脚跟立在地上,旋风般滴溜溜运转了两转,倏地手捞前襟往头上一盖,跟着身子往后一仰。孙同康一把抓住,老头人已叭的一声,仰面朝天,跌在地上人事不知,羊叫一般哼将起来。 孙同康先只当老头发了羊角疯,因听先前一饿就要犯病之言,觉着老头孤身一人病倒荒山,如若丢下走去,难免不饱虎狼之口。加以这一病倒,证实前言,可见适才打人,委实是因情急拚命;这一来反把怒火消去,只没个解救之法。正在进退两难,打不起主意,一眼瞥见老头嘴里不住的打呼噜,把脸上蒙往的衣服前襟冲了个起伏不停。猛想起来路岭侧树下,所遇蒙面而卧的怪人,正与此人相像。 当时只当是个寻常行路的穷汉,还给他留了一点银子。那知走不多远,恍惚披人用脚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凭自己的本领,休说平地,便多崎岖难走的路,也无绊跌之理。 后来想起奇怪,曾疑心是树下怪人有意所为;无如走出已远,登高查看,人已无踪。适才匆促之间没有在意,此时想起前情,再一细看,不特身材衣着如出一人,连那用衣蒙面和仰卧的形态,都与前人一样,只面貌不曾见见过罢了。自己脚程本快,心急赶路,自更迅速;途中回望原路,此人并并赶来。 再听他说,曾往城内蒙取了包子,方始走来。自己黎明渡河,一直加急飞驰,并无停歇,并是避敌耽延,也只半个时辰;此老竟能往返城中。就算他不似自己避人绕越,也要经过两路口、大小郭村、飞云堡、连山桥、小口、岭头等地;来去好几百里,包子铺内多少还耽搁;除非会飞,那有如此快法?如说是假,那包子味道明明与昨日所吃一样,并且还未冷透。莫非此老和颖水所遇,同是异人不成? 再一细看,那病相明明是真,实不见有什么异人之处。又疑人是高人,只生这样病,就此丢下一走,心实不安。反正同路,身子这等瘦小,便背走了,也不吃力;就便还可试他一试,等寻到前面,有人家水泉之处,再作计较。 孙同康想了想,把随身小包软鞭系好,扶起老头背向背上。先觉甚轻,还在暗幸: 照此轻法,就寻不到人家,也可背往五乳峰去求救。那知绕向洞外冈脊路上,走出没有几里来路,背上分两渐渐加重。先还当是行路力乏,未背惯人所致;救人救到底,何况事由己起,就多为难,也须背了同行。那知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一地较空旷的疏林以内,竟是越背越重,通体汗流,连慢走都正艰难。心中奇怪,方想老头莫非有诈?忽听脑后哈哈怪笑,震耳欲聋;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回顾。 原来老头本是呼噜乱响,杂着一片羊叫,忽然怪笑了一声,人却未醒,重又呼噜乱喊起来。他正想放下,试探真假,就便缓一缓气;放时,觉箸老头轻得简直没什么分两,不知背在身上,怎么会那等重法?记得前襟已经代为放下,不知怎的又会盖向头上?孙同康心里不由越发惊奇。 二次又把前襟揭起一看,仍是面如土色,牙关紧闭,双目微瞪如死。试用细草朝他的眼睛和鼻孔里拂探了两下,连眼皮都未眨一下。看来真个已经犯病晕死,好生愁急。 想要重背起来上路,那知老头先前身软如棉,任人摆弄;第二次再背,不特全身僵硬,卧在地上和生了根一般,孙同康那大力气,竟不能移动分毫。方觉有异,忽见老头喉中怪声忽止,喘吁吁低声说道:“该死的小鬼,我正犯病,快不要动我。一动,我活不成,还在其次;那些狗熊也玩不成了,多么可惜。我虽犯病,心里明白,你方才如不动我,到时自会醒转;你这一背,白害我多受好些时罪。再走一段,我就死了。我口说不出,心干著急,压得变成一块石碑,压得你走不动,只好放下。怎么你又要背?想谋害我老头子么?等我醒来不要你的命才怪。” 孙同康心正烦乱,见老头醒转发话,甚是高兴;也不想想已经犯病,失去知觉,如何还能用千斤大力法压人?闻言以为老头气忿头上,打算安慰几句。 老头忽又后悔道:“我骂你驼石碑还不要紧,怎把我醒来要你命的话也说出来?意害怕逃走,这里狗熊又多,无人守在旁边,准定跑来把我吃了,这不是自己找死吗?这病又急不得,一着急,再犯比先前更厉害,不死几条命不完,这却怎好?” 孙同康见他说时双目上翻,喉中呼唤乱响,又是先前犯病神气,忙安慰道;“老先生放心,此事实怪我不好,你不回醒,我决不走如何?我虽不才,对付几只野兽,还堪自信,决不会使你受伤的。” 老头强挣着冷笑道:“凭你那两下毛手毛脚,要对付几只狗熊么?那还早着呢!” 说到末句,紧接一声:“不好!”两眼一翻,口中呼叱乱响,人又犯病死去。 孙同康早见这种情形兀自觉得奇怪,当下决心不问老头醒后是否高人,也决不与计较。满拟老头已能发话,只自逆他发急,心气一平,少时不会复原。见状惶急,刚喊了一句:“老先生,千万不可气急。”忽见老头前襟无风自起,重又搭向头上,和先前一般神气,心又一动。猛听身侧不远,有人连声喝道:“小狗在这里了!”声随人到,日光之下,同时瞥见两片寒光带箸两绦人影,由斜刺里树林之中飞纵过来。 孙同康从小好武,至今犹是童身,软、硬功夫均得名家传授;耳目灵警,应变神速,知有强敌到来。闻声首先纵开一旁,一手忙取下身带软鞭,一手扪了扪暗器,口中大喝: “且慢!”一面注视来敌。见来者两人已自纵落面前,另外还有一人跑来,只一紫面身材较矮的,没有见过;前面大汉正是渡头所遇敌党,分三面站向身前,各用兵刃指着自己。其势汹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不禁冷笑一声,喝问道:“我与你们无仇无怨,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可乘人于危。我在中途遇到一个刚才认识的老先生,现犯羊角疯,病倒在地;休看你们人多,便凭本领,来定高下存亡。只是这位病人与我并无渊源,实是初遇,连姓名也不晓得;你们却不可伤天害理,乘人于危。还有你们来历,不敢说出便罢;否则,说明再打,也还不迟。” 内中一个一脸横肉、紫面刀瘢的怒喝道:“你不是自称姓岳的小狗么?不问你姓名真假,是什么来路,本无仇怨。我家寨主宽宏大量,就你不懂本地规矩,念在你是外乡来的无知小辈,也不值和你计较;你偏多管闲事,有人在旁打招呼,你也不听,反伤了我们的人。” “寨主见你太过狂妄无知,无异上门欺人,这才出手。被擒之后,寨主见你会点毛手毛脚,是条汉子,好意收你为徒;偏不知好歹,出口不逊,又将旁立弟兄打伤了两个。 恰巧来了两个朋友,便宜你多活此时。你单人逃走也罢,竟敢胆大包天,把寨主爱马小白龙盗走;行时使出声东击西的诡计,以为可以逃脱。那知到处都有本寨弟兄,开头虽然受骗,一会发觉,一声令下,不消个把时辰,多远也能传到,插翅也难逃走。” “现在查知你并不姓岳,连往洛阳访友都是假话。本应当时杀死,因寨主料你是个有心寻事的奸细,吩咐擒回,拷问明白再杀,才容你再多活半日。你的真实姓名来历,到时不愁你不说,暂时我也不问。你说我们倚仗人多,还要杀你同行病鬼,真是放屁! 别人奉令行事,他们怎样对付你,我不管;凭我金氏三熊,擒你这样的小狗,还要人帮么?” 孙同康原因敌人势盛,后面还有来的,恐连病人一起伤害。又想那老头会千斤大力法,就不如自己所料,本领也必不差;多待上一回,如能挨到老头病好回醒,岂不多一个好帮手?一听自称金氏三熊,想起好友斋良,曾说对头手下金氏三熊,和一个使判官笔又精地趟刀,名叫“十八手追魂太岁”姚旺的最是厉害。难得他肯单打独斗,正好再拿话拖上一会,一面乘机把他引开。便不等话完交手,故意冷笑一声,拦道: “我名孙同康,我师父湖南善化大侠罗新。实是你们那些无知爪牙欺人太甚,因而生事,本无仇怨。你既肯单打独斗,不伤我这生病朋友,足见高明。你们要我回去,只要打得过我,也非难事。不过我知金氏三熊,最享名的一个名叫神刀七煞,又叫紫飞熊,虽然极恶穷凶,心狠手黑,武功却是不弱,可是你么?” 孙同康经人指教,一见紫面刀瘢自称金氏三熊,便知他是老二,故意如此说法。金氏弟兄中只老二性暴力猛,有人无我,弟兄间各不相下,凶横已极,却喜奉承。这几句话正抓痒处,自觉威名远虐;又知罗家门下不是好惹,如非寨主令严,要是自身的事,早借此收风交朋友了,便答道:“你果然是条汉子。既这样,我们也不难为你,只你必须随我回去;寨主见你是罗家门下,也许交个朋友,不去却是不行。” 孙同康口里问答,暗中留意观察,听得老头怪吼之声更急,杂以痰喘,病势反倒加重得多,其势不能再延若下去,无奈何只得笑答道:“恐怕没那些容易罢?我那边空旷处领教如何?”身随人起,一纵三四丈高远,往侧面空地上斜飞出去。身还未落,似听耳侧有人说道:“早该这样,逗几条狗熊,也费这多口舌!”心中一动,人已落地。 旁立两盗党,见二人只管问答,早已不耐;无奈二熊性暴刚愎非常,凡事专断,不许过问,正在忍气静听。忽见敌人骤起,疑心乘机欲逃,暴喝连声,一同赶纵过去。刚把兵刀一扬,二熊也自纵到,大喝:“由我一人交手,素来说话,永无更改,如打不过,你们再上,省他说我以多为胜。否则,休怪我嘴直伤人,误了时限,都有我呢!” 两盗党一名天狗星王德,一名双刀小花荣吴开泰;未及答话,忽听身后有人发话道: “不要脸的狗贼,打不过,便改车轮战,还说不以多为胜呢!” 两盗闻言,以为对方还有帮手在侧,忙即循声回顾。日色渐斜,疏林晴日,天气甚好。只先见患羊角疯的病人仍卧地上,痰喘不已,此外空无一人。大家都听得当真,知道此人必定是个劲敌。金杰话已说出,不便为此破脸,料定孙同康未必是他对手;金杰真要不胜,后面助手也必赶到。然后合力上前,将人擒回,还可以堵上金杰的口,减他气焰,少出平日恶气也好。便向左近搜索过去,一面打呼哨,招呼同党前来会合。 孙同康和金杰也动起手来。那金杰手使一柄宽刃厚背的钢刀,甚是勇猛。孙同康看出他力猛刀沉,自己所用九节十三环软鞭,虽得高明传授,用百炼精钢精心特制,把手内设有机簧,一旦使用起来,端的可刚可柔。鞭梢上更附有两寸多粗、四寸多长、前锋尖锐,专破外家气功的枣核形钢球,解数精奇,变化无方;平日未遇敌手,也颇以自负。 无如晓夜奔驰,不曾停歇,恐斗久了不免力乏;敌党又众,昨日固然此鞭未带身旁,又吃了人多的亏,毕竟内中有几个都是不常见的能手。金氏三熊成名人物,必有几手杀着与过人之处。即使打败,身后还有不少党羽;上来占胜,定破围攻,反易吃亏。必须沉稳了气,等到老头醒来;就不同仇敌忾,也可相机行事,或能耗出一点生路。不过对方人极骄狂凶横,也须给他看点颜色,挫上一点锐气。念头一转,故意卖个破绽,一个飞燕穿云,往斜刺里纵去。这一纵跃,差不多有两三丈高远。 金杰久经大敌,成名多年;两三照面一过,早看出对方并非弱者。明知暂时难胜,只为素性刚暴,喜单打独斗。话已说出口,无法改悔,心正急怒;忽见一刀砍去,敌人挥鞭一挡,好似气力不济,手臂已被震酸,手忙脚乱,慌不迭往侧纵避神气,不由高起兴来。暗忖: “敌人虽然轻功甚好,纵跃轻灵,怎奈我金家独门「连珠盖花三十六手快刀」,只一使上,便一刀紧似一刀,泼风也似,手法神速狠辣。本给你逼住,所用软鞭又长,急切间还不易全数施展;这一卖弄轻功,岂非给我机会?不问你这一退纵是真是假,有无诡计,都是自投罗网。如非头子定要活口,休想活命!”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动作皆速,身随念动,早追踪赶将过去。 武家对敌,应变瞬息,动作如电,紧凑非常;最忌门户大开,授人以隙。这等纵法,休看居高临下,一则纵得太高,上落耽延;二则身子悬空,无从着力,难于变化;敌人却在实地上面,或施暗器,或是觑准要害,伺隙而动,实有好些吃人亏处。不是情急脱身,冒险纵逃,轻易不用。金杰满拟敌人弄巧成拙,纵不举手成擒,但独门刀法一经使用,定杀得对方手忙脚乱,无法应付,终于受伤倒地。 那知孙同康存心使他上当,故作情急防身,又似吃那一刀将鞭荡开,无法收势情景。 就着那一鞭之势,暗中运足力气,随手将鞭舞起。刚刚凌空下落,还未到地,金杰已自赶到;为想生擒,易砍为拍,一扁刀背“枯树盘根”,照准孙同康双腿打去。因料对方未必易与,假使一刀拍空,就势变格,把三十六手「连珠盖花地趟快刀」施展开来。 百忙中,看出对方落时身形摇晃,好似少林派中「风刮花落」的身法解数。金杰心方一动,疑其有计,手中刀己发出;准备应变换格,已自无及。就在这出手微瞬之间,猛瞥见一条黑影,急逾电掣,由上而下横扫过来;不等招架,鞭梢上枣核形钢球已打向刀上。 孙同康这条软鞭,专门以轻御重;尤其前面钢球,对方兵刃如被打中,十九脱手磕飞。还算金杰本领高强,见来势万分紧急,知道不妙,本来是想横刀去挡,一面倒纵退避,总算便宜,身未受伤。可是这由上甩下,一鞭之力不下千斤。金杰力猛也吃不住,又不合紧了一紧手劲;只听当的一声,虎口震裂,半臂全部酸麻,手中的刀也几乎被人震飞。 总算刀犹在手,同党他去,不曾当众丢人。金杰这一惊非同小可,慌不迭倒纵出去。 百忙中立定一看,右手鲜血直流,疼痛非常。见敌人在丈许远近的大树下立定,戟指答道:“原来金氏三熊不过如此。如非念你得名不易,我又不喜与人结怨,你早没命了。 我不逼你,只管歇息,等手痛稍止,再行领教如何?” 金杰见他立处不是下落之地,才知敌人不特鞭法奇妙,本领高强,并还得有少林真传。明见摇晃身形,由空下落,实则中藏无数变化。幸而未想杀他,只朝腿脚打去;如施杀着上砍,更要上当。正自心惊,闻言不禁愧忿交集,怒火上攻,向孙同康大喝道: “小狗休狂,老子与你拚了。”说罢,强忍手痛纵起身来,照顶一刀砍去。 如二人论本领,原是不相上下;孙同康长路力乏,势孤情虚,比较吃亏——总算连气不差,这个巧招居然使上。金杰稍为轻敌,致将右手虎口震裂;虽然明知难以取胜,羞忿情急之下,仍想施展毒手,准备一刀砍下;就着敌人架隔之势,一面施展独门刀法,一面发出特制七步追魂连珠飞弩,将敌人打倒,碎尸万段——任凭寨主怪罪,先报一鞭之仇再说。 孙同康上来占了便宜,本心不想伤他,早看出对方情急拚命的心意,竟不肯上套;知这一刀虚实兼用,只把双目注定来势,先不躲闪,眼看离头部不过数寸,倏地单臂连足全力,将手中鞭柄倒转,由横里往敌人刀背打去。当的一声,恰巧碰个正着。同时借劲使劲,身形一晃,人便由反手方纵出,到了敌人身后。两下一个直劲,一个横劲。 金杰发刀时,见敌人横鞭而立,以为是欺他痛手,想用软鞭硬架,正自暗骂:“无知小狗,我这独劈华岳的刀法,曾下多年苦功,谁也不敢硬架。这一刀就不把你劈成两半,这条打狗鞭休想拿在手里,手臂也非震伤不可。”于是不再打变招的主意,痛手一紧,反倒加了力量。万没料敌人身法灵巧,竟敢使用这等险招。 此时双方势子奇快,不容思索,手己震裂。金杰负痛急砍,用力越猛,反应越大,又是一个冷不防的横劲;刀虽仍未震脱,立被往左荡开,后身整个交与敌人;一只右手更是伤上加伤,痛极麻木,不能再有施为。更须防到敌人施展辣手,慌不迭就势刀交左手,朝左侧面反身倒地,「狮子翻身」连打两滚,避逃出去。就地回看,孙同康并未追杀,戟指笑道:“你也和姚旺一样,会地趟刀么?你本领并不差,只吃心粗气暴的亏,以致我一着下好,步步占先。我要杀你,两次都没命了,惶急则甚?” 金杰本就急怒攻心,又一眼瞥见天狗星王德、双刀小花荣吴开泰,站在相隔不远一株树下,故意作出脸忍怒容,手握兵刀,跃跃欲试,目光却注定自己;意似等等一开口认轮,立时一拥齐上,报仇杀敌情志。知道二人本领较低,平日不和;又恨适才把话说满,表面同仇敌忾,实在幸灾乐祸,心越愧忿。把牙一挫,也不答话,仍想拚命,改用左手滚杀过去。 忽听老头急喊道:“你这小鬼真个可恶,该杀不杀!如今把我几个送命的对头全耗来了。如在平时,这伙子穷凶极恶的狗强盗,我只一伸手,便和捏臭虫一样全都捏死。 偏犯了羊角疯,只会吐两口痰,身子全不能动;你又打不过人多,被贼羔子宰了也好。 要被擒去,受那贼头非刑,死活都难,不是你害我的么?” 孙同康闻言一怔,方想你既回醒,再挨一会,等复原了再说也好,怎在此时发话? 三贼听你骂人,又是对头,如何能容?心念才动,猛瞥见王、吴二贼闻声已自赶去。老头仍是前襟盖头,一动未动,卧在原处。心中一急,不顾迎敌金杰,仗着身法轻灵,口喝:“狗贼无耻,敢伤病人!”声随人起,飞纵过去。相隔较远,眼看一贼手中刀已先朝老头砍下;方想万难免死,忽见老头前襟往起一扬,那贼倏地仰面翻身,倒跌出去。 旁一贼正是吴开泰,刚举铁棍,还未下落,孙同康人到鞭到,一辗打去,将棍兜住。 用力一抖,吴开泰吃不住这猛劲,连棍带人刚往侧一歪。老头又急喊道:“我非把这口痰吐出,没法起来,不然着急又要犯病。对头来了这多,如何是好?” 孙同康见老头身形未动,强敌便自跌翻,早已心动留神,闻言不觉又微一怔神,吴开泰已乘机纵退出去。一面金杰已左手持刀赶来,方喝:“吴老弟暂退一旁,等我真个不行再说。”猛又听飕飕连声,由林内和右侧土坡下,接连纵上七人。孙同康见内有三人,也是渡口所遇盗党,又添了若许能手,方自心惊,待要迎御。 为首一人持一支上插羽毛的小箭,朝金杰晃了晃道:“寨主久候无音,说那厮曾经会过,如何有这多人,还擒不到?连发两次鸽令,并令我请了临时羽令,主持会局。这不是平日争斗比并,寨主法严,何必意气用事?”说罢,转向孙同康道:“朋友知趣些,你多大本领,也寡不敌众,当真还要我们动手么?我家寨主已用飞鸽传书,又下转牌羽令,限在黄昏前把你请回,插翅也难飞上天去。如能好好和我们走,不误黄昏期限,到时我们必有一分人心。” 话未说完,忽听地下老头又插口骂道:“不要脸的狗贼,他是我好朋友的徒弟,凭你也配请得动他?再说现离黄昏还有好一会,你们准能活到那时候么?” 群贼原因盗首法严今急,连倒地受伤的同党均未及照看,上来先向孙同康发话,本未留意到那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又是倒卧在地的老头;一听发话伤人,立时一阵大乱,斋声暴喝,待要动手。毕竟为首两人多历场面,沉稳得多,一面止住众人,正待上前查看。 忽有三盗同声喝道:“这不是前半天一路和我们捣乱那老贼么?怎在这里,与小狗一齐倒地装死?老鬼可恶已极,二寨主千万不可放过,以免留下大害。” 那为首一人是个中等身材,一双鸡眼隐射凶光;背插双拐一刀,腰悬镖弩之类的暗器;貌相阴骛,甚是老练。这时已看出老头身前,倒着一个同党;行家眼里一看情势,便猜是吃了老头的亏;匆匆赶去一摸,人已闭气身死。急切间,并还不知解救之法;断定此人绝少生望,同时又见金杰朝老头一努嘴,闻言情知事有蹊跷。枉自在江湖上纵横多年,眼前另放着一个大强敌,竟未看出。见众人还在怒声喝骂,有两个已举刀待砍。 余人把孙同康围住,似防逃跑,便连忙纵身,到了老头面前,口喝:“且慢!”手扬处,那持刀正侍下砍的两同党,立被挡退;因势太猛,出于意外,又震出去好几步,才行站稳。 另一方面,孙同康瞥见盗党行凶,虽早看出老头是个异人,到底不知所犯的病真假。 适才打伤一人,身仍卧地未起;以此身不能动,只凭气功御敌,骤出不意,自可成功;第二次便被敌人看破,不由正面下手,人不能动,不死必伤。不由也着了急,一扬手中鞭,大喝一声,赶纵过去。见为首的一个已将同党喝住,便自停手注视,静以观变。众盗党见他持鞭纵起,也纷纷赶上前去。 为首两人互看了一眼,向大众使个眼色,说道:“好朋友能否赏脸,虽还难说,但我料他决不会走。你们这样,倒显我们小气了。大家暂且一旁歇息,待我二人向这位朋友请教几句。” 众盗才知老头必是高人,有心做作;惟恐倚仗人多,冒失上前,转易吃人的亏。想单独上前,给他叫破,盘诘来历,看能将同党救醒不能,再作相机应付。表面大方,令众散开,实令暗中戒备;以防说翻动手时节,能胜固好,如不能胜,便各取暗器四外夹攻,多厉害的强敌,也便难于凑手。闻言各俱会意,忍气退下。 金杰还想将倒地同党捧向一旁,试行解救,被那背插双拐的一个拦住说道:“金二弟,你今日行事怎也胡涂起来,这能动么?”金杰红了脸退下。 为首二人便走向前去,对着老头说道:“老朋友尊姓大名?因何至此,与小弟兄们为难?请起一谈如何?” 老头本已醒转,-缝着一双细长小眼,躺在地上。二人连说两遍,全未理睬。内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紫面汉子,两边浓眉往上一斜,面带怒容,朝老头刚要答话;孙同康暗中留意,在侧旁颧,瞥见那人右手中指上,戴着三个五角星形铁环,业巳旋向中指尖上。 知这两人看出老头身有绝技,又疑犯病是诈,意欲先礼后兵;及见对方不理,越知难惹,打算相机下手暗算。方想喝破,使老头留心戒备,话未出口,老头倏地把小眼一翻,已先向大汉发话道: “你们这一群,不是狗熊,便是长虫一类的东西,也配问我老人家的姓名来历么? 本来不值我亲自收拾你们,只因我老朋友有一个还未入门的记名徒弟,因昨晚打抱不平,又寡不敌众,给你们贼头捉去;后来有人助他盗马逃走,被我遇见,帮了他一点小忙。 走到此地,原想带他去拜门的,谁知人到急时只顾救急,便做了没品行的事。” “当我逗狗玩时,他见我放的酒和包子,误以为是追他的狗贼所留,竟自吃掉。我知他那未来师父,人最古板方正,最恨人品不端;我想不带他去投师吧,话早说了带去投师吧,又怕他日后学了本事,背人为恶,丢我的人。一着急,犯了老病。总算他品性不佳,但心眼还好,将我背到此地。” “我算计贼羔子要来,并且此人心已试出多半,不愿再罚他受活罪,停了下来。就便看看他会什么毛手毛脚,敢于一个人和一群畜生贼羔子相打。加上我口痰堵住咽喉,暂时还无人承受,我不吐这口痰,也起不来;只得躺在这里,一半看热闹,一半等机会吐痰。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小贼羔子拿刀砍我,偏又软弱得和纸扎一样,我痰还没顾得吐出,才一张口,他便跌倒,爬不起来。我看你长得这么长大恶相,身大力不亏,想必承当得了,待我把这一口痰奉迭与你吧?” 这为首两人,紫面大汉,名叫“飞天蜈蚣”秦标;那背插双拐一刀的,名叫“赛李拐”罗明,都是本领高强、行事阴毒、久经大敌的有名巨盗。秦标虽然性情较暴,毕竟见多识广,一见对方神色从容,始终躺在地上,一动未动,知非易与;今日一个不巧,不特人擒不回,还要丢人折将。虽想冷不防伺隙暗算,并未轻举妄动。闻言反而住口静听,中间两次想要发作,俱被罗明暗中禁止;知道对方深浅难测,旁边还有一同党被其制倒,好些顾忌,只得强捺怒火,静听下去。 后来秦标越听越不象话,暗骂:“该死老狗,你虽像个会家,急切间摸不准你来历深浅;又因有一弟兄,不知被你用何法点倒,我们没鼠忌器,想拿话僵你,把人解救回生;或是探明点穴路数,自行解救还原,再行动手。谁还怕你不成?就算你本领高强,休说还有罗二哥在场,软硬功夫全都到家,双拐一刀更是神出鬼没;便我秦标,这一身功夫,和这专破内家劲气铁星-,由南到北纵横了多少年,也未遇到过敌手,难道见不得你?” 他正越想越有气,忽见金杰暗打手式,知道伤人已然无救,不禁怒火中烧,再按捺不下;恰在老头说话将完之时发难,大喝道:“老鬼忒也手黑可恶!与他素无仇怨,却用暗算,伤我们的弟兄。此仇不报,回去也无法交代。既不肯起,待我送他归西罢了!” 秦标虽是凶暴,毕竟见过许多高人能手,有了经历,口里发话,一双凶睛始终照定老头,防其暴起,施展杀手;一面伸手去拔兵刃,一面暗将手力运足,准备发那专破内功的五星连珠铁琐。老头却始终-缝着一双小眼,望箸秦、罗二人,面带不屑之容。因此等秦标手中的刀已找出,向那老头分心刺下,那老头仍还未有动作。 孙同康见那刺法和那立处,便知内行,不是易与。老头内功劲气已被识破,一个不巧,便要吃亏。这一刀看去未使什么力,实则敌人想试深浅,虚实相生,与前贼恃刀猛砍不同;并且另一手上的铁环也在蓄势侍发,必更厉害。心中一急,扬鞭一扫。 就在这双方动手时机一瞬之间,猛瞥见老头口张处,一团酒杯大小的白影,电也似疾喷将出来。当时只闪得一闪,谁也不曾看清。只听叭呛连响,大小十余点寒光、星飞四射中,又是当的一声巨响过处;秦标手中一柄吹毛过刃、明光耀影的钢刀,前半截已成粉碎,人也仰面翻身栽倒。孙同康鞭梢过处,敌人刀已粉裂,只带起一片残铁,甩向天空;映着日光,陨星一般斜泻下去。群贼立时又是一阵大乱,抢向前去一看,秦标胸前一洞血水激射,人已万无生机。这一来,全部激怒,纷纷怒骂,一齐杀来。 罗明最是狡计凶毒,先觉老头不可理喻;头子和自己都有多年威望,照此说法,决无善了。因看不出对方深浅,早知秦标定被激怒,口中仍在不住拦劝,实则暗中准备,也是打着乘隙下手的主意。及见老头人未起身,只张口喷出一小团白影,便将秦标打死,刀裂粉碎。这等惊人本领从来未见,不禁大惊!身为一行表率,势已至此,说不上不算来。见众盗党同仇敌忾,刀枪并举,纷纷上前;明知非吃大亏不可,但又无法禁止,并还不能袖手,坐观成败。心中叫苦不迭,无计可施;只得把双拐取下,扪了扪腰间暗器,暗中加紧戒备,意欲相机而动,稍看出敌人一点破绽,立施杀手;只把老鬼除去,剩下孙同康这个嫩娃,还怕擒他不了? 起初以为同来盗党俱是亡命之徒,内有几个秦标结盟兄弟;秦标一死,犯了众怒,群起拚命,又均不是弱者,人多势众。老鬼如是传说中的剑侠一流人物,自是白送;否则这许多能手,再加上自己,其势也非可轻侮。对方既已决心破脸,必起迎敌无疑。 那知老头仍卧原地,毫未移动,只口中急喊道:“贼羔子急了,我此时病未全好,不能起来,孙同康你这小鬼还不过来,骑在我身上,和贼羔子打;既保了我,又保了你。 如不听话,我运了半天气,好不容易运出一口痰,打死了一个小贼头;再叫我运气,得多少时候?这许多狗贼,内中一个最厉害的滑贼,还在旁边等我的空子,想下毒手。我要让贼羔子杀死,你更活不成了。” 孙同康自从群贼一乱,早挥鞭枪向前去迎敌,将手中长鞭使了个风雨不透。老头躺处,地势又好,身后两三尺便是一片高约丈许的石笋断桩,群贼急切间攻不过来。孙同康也以为老头连伤二贼,真相已露,必要起立,开言好生惊疑;暗忖此老行事难测,所说如假,怎从倒地起,并未见他动过?当此群贼夹攻紧要关头,何以还不起立应战;所说如真,自己心里的话如何告人?岂非使敌壮胆,授人以隙?正自奇怪,忽听老头怒骂道:“没出息的小鬼,叫你过来,将两脚跨在我的身上再打,偏不肯听,要我死么?再不听话,我不给你找师夫了。” 孙同康见他发怒,只得口中应话,稍退两步;姑且依言,将双足分立老头的身侧。 那一双瘦小枯干的腿脚,便由孙同康胯下穿出,显露再前。孙同康觉出这么一来不特多出好些破绽阻碍,自己也不能随意移动,诸多吃力。但料老头必有用意,仗着武功高强,长于以静制动、以少敌多,连全力迎御,暂时还能应付。可是这等打法,时候久了,必吃大亏,即或本人还能勉强支持,稍一照顾不到,所保的人也非伤不可。 罗明本测不透老头真假虚实,惟恐所说是诈,又有别的杀手;骤起发难,休说受伤,一个抵敌不住,半生英名败于一旦,因此不敢冒失。见此情形,正好藉以观望风头,便和众人打了手式,一使眼色。 群贼本是激于一时血气,有一发难,为示义气,谁也不肯落后,一半仍仗罗明在场之故。及见他始终迟疑不上,已然想起两同党死得奇怪;罗明那么更事最多、本领最高的领袖人物尚且如此,除两个冒失鬼外,全都把盛气馁了一些。 紧跟着再见罗明连使眼色,带打手式,渐渐明白过来;知他心意,是因敌人势孤力弱,奉命生擒,不能弄死。只老头扎手,想叫众人先不急于求功;一面用车轮战法,耗到对方力竭神疲,看老头是否受逼发动,便知所说真假。如真卧地不能起立,气功多好,也只迎面伤人,不能行动;如虎落阱中,怎么也有杀他之法。一面再由三两个手法最准的,分三面各用暗器去打老头身上要穴,看其有无异样。真要遇上飞仙剑侠一流异人,便即退逃,日后再打报仇主意,免得白送性命,于事无补,于是多半会意。 群贼刚往四外一分,老头急喊道:“这事要糟,小鬼你不要只顾头不顾尾巴呀!没见这伙小贼羔子,受了滑贼指点,想拿那些破铜烂铁暗害我老头子么?我生得矮小,只把你那打狗鞭舞长一点,就不怕了。” 孙同康跨在老头身上,立于当地,脚不能动,全仗手中长鞭护人谨己。偏生老头全身卧在胯下,前后多出半截身子;稍一疏忽,不必敌人兵刃,自己的鞭便要扫向老头身上。本来应付吃力,累得身上冒汗;群贼往外一散,当头只剩金杰和吴开泰。一个右手有伤,一个本领不侪;方觉来势稍松,不料竟是诡计。自己或者无妨,敌人如专打下三路,向老头四外夹攻,如何应付? 正惶急间,他猛一转念:老头那高本领,竟会犯病倒卧,还把短处明说出来;真要这样,适才背他时,怎又会施“千斤大力法”来压人?越想越觉有诈。无如生性诚厚,只管看出老头故意做作,总恐万一是真犯病,空自发急受累,依然尽力抵御,不敢稍懈。 正想不出用何方法,使其自显身手,老头又急叫道:“小鬼,你敢疑心我,想不管么?只敢离开一步,不要你小命才怪!叫你把打狗鞭舞得长些,贼羔子那些碎钉烂铁片打不了人;偏不听话,真想挨上两下么?”说时,旁立三贼已看准下手之处,将惯用的珠连镖弩发将出来。 孙同康鞭法得有真传,仗着耳目灵警,手法神速,一路盘花盖顶,架隔遮拦,把一条长鞭上下翻飞,舞成一片光影。看去虽觉功力精纯,无如身立当地,不能纵跃闪避;老头又卧在两腿之下,碍脚碍手;大敌当前,身侧两旁又来了暗算,人不上前,只用镖弩望空乱打。虽照老头的话,施展师门“狂风扫雪”的解数,将手中长鞭盘身飞舞,心里却叫不迭的苦。正打算这等情势时候久了,老头如再不为群贼暗器所伤,可知装病无疑;万一受着伤害,率性纵身出去冯着自己能耐,和群贼拚命。把原定良友所劝“暂不把仇结深,能避则避”的念头打消,杀得一个是一个;到底报了点仇,出了一口鸟气,比平白累死总要强些。 他心念才动,忽听老头骂道:“小鬼,你又想丢我走么?”忽又嚷道:“贼羔子要想打我,怎么拿破铜烂铁往小鬼长鞭上碰呀?他鞭梢上那个玩意结实,一撞就碎;再不趁我病还未好,将我打死,少时你们那些破铜烂铁全都粉碎,没法害人,我老人家再一病好起来,你们都没命了!” 说时,群贼镖弩飞刀之类,早如雨点雪片一般飞来。孙同康闻得耳际劲风飕飕,越来越急,情知不妙;一面暗运内家劲力,以防打中;一面护着身上两处要穴,也无暇分心回看,只把长鞭飞舞。满拟敌人以静制动,看准下手,又多精于连珠手法,任怎么也穷于应付。 谁知事情真怪,有时照那劲风来处一鞭撩去,固然鞭到镖飞,敌人暗器立被挡退,这还可以说是他们“隔山打牛,闻声御敌”的心法,被自己学了点来,凑巧用上;无如这等极高的内家功夫,连师父也未学全,似此身后的几下夹攻,连珠打法,如何能行? 可是有时一鞭望后盘舞过去,明知无甚大用,猛觉鞠梢上好似被人一扯,或是被什么东西荡了一下。就这微一掣动之间,必听叮当之声,立有打箭镖弩之类随声飞起;唤着晴日,寒光闪闪,激射出去老远,分别被鞭磕飞无疑;为数甚多,四下横飞,势甚急骤。 老头仍在卧地笑骂,一件也未打中。便对面抵挡,也无如此准法,何况身后! 最奇是前面还有两个强敌,虽因盗首之命,未下毒手杀招,只想软困生擒,但那来势也甚急猛;稍为疏忽,便给打翻擒去。而每次用鞭御敌时,不论二贼用什么手法,那怕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同时夹攻,也必恰好挡开。其间时机不容一瞬,那等巧法,往往出于意外;彷佛鞭有灵性,成了活物,一到危急,无须主人指挥,便以己力应付情景。 这一面,群贼也发了毛,头一个罗明,先见孙同康武功甚好,偏居败着,无故听了老头几句疯话,竟跨人独立而战;只管示意群贼如何下手,心实疑怪;觉着此人就算为友情切,也不致如此老实。及至打了一阵,觉得老头真病难起,分出人来,各施暗器夹攻;满拟老头任是多好内功,身上穴道总有练不到处。这些暗器,件件厉害,有的见血,不满周时必死,又都连珠手法,百发百中;敌人一个无异废物,一个力难兼顾,怎么也有几分指望;老鬼一除,大功立成。群贼无他心细虑远,更抱必胜之想。 那知暗器发出,明明看准,必要打中,偏巧一鞭舞来,扫个正着。不但没打着人,反给这一扫之败激荡出去,撞向同党所发暗器上去。或是刀箭相碰,或镖弩互击,两下一齐飞撞,斜出去老远,坠于地上。先还当无心巧值,便把手法加急,连珠也似大片发出。 不料任势多急,全无用处,那条长鞭竟似一条具有灵性的活蛇;分明鞭已撩空,不是左右上下倏地折转,便是猛然掉头拐弯,用那鞭梢上的铁珠朝暗器打来。而且每一打中,别人所发刀箭镖弩,也必被自己人的暗器撞飞;暗器发得越多越快,互撞越密越盛。 有时敌人为要应付前面同党,鞭巳甩向前去,自己人的暗器还自互相激撞不休;直似同党互斗暗器为戏,偏又无此奇准。 机势本极迅速,晃眼之间,敌人鞭又舞到。长鞭扫处,一齐乱飞,往往十几溜寒光,做一窝蜂激射空中,斜飞出去;耀日生辉,散落如雪,好看已极。呆了一呆,敌人鞭早掣回;等重施暗器再打,长鞭又打,仍是原样。只听一片叮叮当当之声,串珠相接,刀光弩影,四处横飞,人却一下也未打中。 这类暗器,每人不过带上两三种,一套连珠刀镖,至多不过十二件;像飞蝗弩之类细巧易带的,至多也只三十支,如何经得起这等打法?这一伙贼党,上来时十分气盛,只顾伤敌,尽量施为。 内中一个名叫“掌上飞蝗”陈俊,只有七只小梭镖、十二枝连珠甩手飞箭;性又急暴,当先动手,不多一会全数发完。一则手中空空,二则所有暗器均是特炼精钢,轻灵小巧,无坚不摧,非常趁手;虽然当地全是自己人,终恐遗失。又以同党暗器无一件不是精工特制,也将用完;想乘空代拾了来,再试夹攻一回,不信就会伤这老鬼不了。念头一转,立往群贼暗器击落之处寻来。先寻到自己的一看,已然全毁,不是锋头撞折,便便是齐腰斩断,不禁大惊。再寻到别人的一看,也是如此,无一件能够再用,这才知道厉害,偏又毛包情急,用黑话急叫起来。 罗明早已看出事情奇怪,意中之事,还不怎样;群贼一听,全发了毛,暗器恰也发完,其势又不能罢休。刚呆了一呆,老头叫道:“小鬼,我快好了!你不必再骑着我,上去和他们打吧,都有我呢。” 孙同康已然大悟,知无差错,心胆一壮,气力自增;手中长鞭,龙蛇也似舞起一道鞭花;纵身一跃,便往右侧空地上斜纵出三丈高远。口中大喝道:“无知狗盗,我本不想杀伤你们,偏要苦缠。现奉师父之命,为民除害,一个也休想逃走!”说时,耳听老人道:“小鬼得了便宜卖乖,现成师父不去找,却想做我徒弟,你知道我是谁么?” 孙同康原因看出老头是个异人,弄巧还许剑侠一流人物,照那行径分明有心暗助。 自己终年在外寻师访友,这等一世难逢的机会,岂可失之交臂?故藉喝骂群贼,发话试探,闻言心方一动。群贼本没料他突然纵起,又为老头所慑,进退两难、没法落场之际,由不得纷纷喝骂,追扑过去,竟不约而同的把老头-下。 这期间,只苦了一个罗明,料定今日之事凶多吉少,休看孙同康一人势单,老头必加暗助无疑。无如盗首法令甚严,无论亲疏,不容违背,同党已然死了两个,再不把仇人擒回,就算自己是他久共患难的得力死党,处罚从宽,众目之下也是难堪。想了又想,且不随众上前,先陪着一脸苦笑,踅向老头身侧,躬手说道: “老前辈,愚兄弟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多有冒犯,望请恕过不知之罪。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敝寨主法令素严,现已过了时限,孙朋友没请回去,反又死了两人;我们全有妻儿老小,实在没法交代。我知前辈是位奇人,对于敝寨主和一般弟兄,决不放在心上;既然本领高强,有意光顾,何妨连孙朋友同往敝寨一叙,率性使全寨弟兄见识见识。我们只要全拜下风,从此全数洗手,决不再往江湖走动,你看如何?” 老头斜睨了一眼,骂道:“你这滑贼,暗算人不成,又想闹鬼激将么?想请我老人家光降,也配?再说我从没受人欺侮过,适才那几个贼羔子,欺我犯病,拿些破铜烂铁朝我乱用。我这人是贱骨头,真能打中我两下,我看他有点本领,也许还可商量;他偏没准头,只管在我面前乱晃。小鬼鞭再会拐弯,全给打落,一下未中,分明拿我当小孩子逗弄着玩,我这口气就生大啦!自己还要养一会神,懒得起来,难得小鬼听话,才叫他出去,把贼羔子们宰掉拉倒,省我看了恶心,留着现世。” “我知你那狗心思,以为贼窝子里埋伏了好玩意;今早又来了两个会使障眼法的秃贼,贼羔子又多,只把我们骗去,便可报仇,又有交代。你此时在作梦呢!我日前由青城山回转嵩山少室,闻说贼头近十年来无恶不作,本要除他;为有一事,迟了两天。昨夜白矮子知道了,埋怨我怎不早办;你们多活一天,便多害好些人。说完分手;他比我勤快,此时大约已寻了去,定非给他宰完不可。你和那条狗熊,只不自己寻死,许还能苟活;下余贼羔子,一个也跑不掉。小鬼的鞭,只一拐弯准死,不信你看,那鞭不又拐弯了么?” 这时孙同康和贼人打得正急。罗明目光到处,已有两人打倒在地。内中一个,名叫“双头狮子”尤彬的,恰是生死之交;乱子越大,再不上前,太不象话。事已至此,即便老头真是剑侠一流,也须与之拚个死活;何况寨中今早恰有局人到来!身旁现有信火旗花,正好求救,丢人也说不得了。 [book_title]第2回 嵩岳斗群凶 剑气纵横寒敌赡 沧江逢绝艳 眉痕缥缈冕仙山 话说罗明大喝道:“小辈休得猖狂,众弟兄暂且退下,待我独自会他。”话还未了,只听老头喊道:“又拐弯了!”长鞭挥处,又有一人倒地。虽知敌人以一敌众,同党又均好手,不应如此;万分急怒之下,把心一横,未暇寻思,匆匆取出求救信号,照准山石地上一掷。立有一道五色烟火,冲霄而起;到了空中,爆散开来,化为一股浓烟,一蓬火星重又向上激射。日光底下,人星尚不显亮,一闪即灭;那烟却是又浓又黑,只管袅荡空中,半晌才被吹散。信号一发,罗明早一摆双拐,飞身纵去。就这瞬息之间,战场上只剩了三人。 原来孙同康虽恃老头壮胆,自身本领也还不弱,无如对方俱是录林中的能手,又因连受伤亡侮弄,个个情急,怒火上攻;拚受违命之罚,想把对头乱刃分尸,已不再打生擒主意。顾忌一去,来势比前要猛得多。孙同康上手才知厉害,也把全身本领施展出来;只管鞭法神妙,仍是众寡不敌,一会便被群贼看出破绽。内中一贼便是尤彬,最是狡猾,上来故示松懈,一有空隙,便下杀手,举棍乱攻。5孙同康知道这种打法,万不能使贼近身,仗着手中长鞭能刚能柔,身法轻灵,运用如意,还能应付。于是窜高纵矮,挡后返前,一路架隔遮拦,舞出全身鞭影,勉强应付一时。方想异人并不起身相助,如何才能取胜?手法略松,瞥见一贼手持铁棍点到。因此早看出此贼守伺在侧,棍法厉害;同时前后左右还有敌人围攻,刚用一个“金龙闹海”,暗藏“飞燕翔空”的解数,挡避过去,又被一棍点到。知他欺负自己用的是软兵器,特意用棍来点,内中必还虚实并用,藏有杀手;不敢怠慢,忙就势一紧手中鞭,“长蛇出洞”,化为“怪蟒翻身”,意欲略挡来势,就便用鞭梢铁球,将棍击落。 那知尤彬刁狡异常,故意借这一棍去分孙同康的心,自己并不真上,却使同党乘虚而入,伺隙下手。他这里棍头才撤,侧面两贼和身后二熊金镖的刀棍,也同时袭来;吴开泰也自赶到,一横铁棍往下扫来,成了五下夹攻之势。 孙同康先就尝过这种味道,当时形势险极,幸得招架过去,纵向一旁。不料敌人见他纵跃如飞,急切间打他不倒,早已想好地势,比先一次厉害得多。双方动作极快,时机瞬息,不容一发。孙同康一鞭扫空,忽见刀光晃影,脑后身侧一齐风生,知道上当。 仗着武功精纯,机智绝伦,人又矮小精灵;见势不佳,并不回身招架,身形微侧,往下一矮,双足一顿,再往起一拳。同时手中长鞭一紧,颤巍巍抖起半丈方圆鞭花,身也平斜伸长,连人带鞭活似一条抢上木的大海虾,直朝前面尤彬冲去。 这一来,群贼全都打空。内中吴开泰本领稍差,身法却快;一棍没有扫中敌人下三路,双脚一点,首先持棍追踪过去。正赶尤彬见诡计未用上,敌人反朝自己冲来;知道那鞭厉害,如被绞住,手中棍非脱手不可。百忙中往侧一闪,避开来势,再反手一棍打去。 孙同康也早已知道他必有此着,凌空一翻,身早踅回;“灵猿献果”,回鞭一撩,刚刚挡过,吴开泰和一个名叫张三夸子的,也各持刀棍相继杀到。忙横鞭一挡,本意先将敌人的棍磕开,就势挡刀还攻,这一鞭足用了八九成力;吴开泰由后发棍,想占便宜,没料敌人回身这快,两方势均急骤,鞭沉力猛,怎吃得住?右臂先被震酸,紧跟着鞭梢铁球毒蛇反噬,倒卷上来。 当的一声,手中棍立被抖落,虎口崩裂,鲜血直流,身子也被震退出好几步。随听锵锵连响,刀棍横飞中,叭的一声重响,张二夸子撒手丢刀,翻身栽倒。 原来尤彬随时都想取巧,一棍被人挡开,跟着同党夹攻而来;敌人横鞭招架,又有破绽,自然不肯放松。忙又用棍朝孙同康腰间点去;准备如点不中,立即变招,猛下杀手。偏巧吴开泰的铁棍,给孙同康长鞭一架,再给鞭梢铁球兜住一抖,由上起改为下落。 脱手斜飞下时,两棍正好撞上,势子极猛;劲头一直一横,恰又撞向棍的前头,如何能当?立被荡出老远,几乎脱手。方自一隐身形,孙同康虽将敌人铁棍打落,鞭梢一抖,未免稍为延迟了些;张三夸子又是一个粗勇悍贼,手中厚背宽刀的大板刀,早朝孙同康左肩砍下来。 武家以一敌众,固仗手巧心灵,目锐身轻;最重要还是气定神闲,以动中之静来御群动,把心、身、手、眼连成一体。只管跳跃纵横,矫捷如飞,但是时时刻刻都要守定中心,丝毫不慌不乱。务使精神、目光好笼盖全场,手发出去,严丝合缝,恰到好处;给他各个击破,沾着便倒;对方人多,反更吃亏,才是高手。 古称万人之敌,只是一接即胜,不使近身;对方前锋一挫,后队胆寒,声成所震,自然瓦解罢了。飞仙剑侠又当别论!如其真个以一敌万,休说打,挤也被人挤死;就是不眠不休,挨个砍去,也须砍上十天半月才能砍光,人也累死。所以不怕人多,最忌急躁。对方再有劲敌好手,一着稍松,立被乘隙侵入,步步全错,非遭惨败不可。 孙同康先前颇能守着师门“中”、“静”两字口诀,无如对手太强,仇恨又深;连径两次围攻奇险之后,所指望的大帮手又未发动,只知这等局面必须速战速决,先打倒两个,使其气馁势衰,才有胜望;否则时候一久,累也累死。又老想纵远一些,占住上首方,将独门“腾蛇七十八式”鞭法,土数施展开来,把敌人一齐逼向鞭影圈外,先不令其近身,乘隙再施着取胜。 那知群贼久经大敌,武艺高强;见他手中鞭,龙蛇也似,有无穷变化,早已留心。 并不似寻常对敌,刀枪并举,一拥齐上;时分时合,聚散无常,非有便宜,决不围攻;甚或跳出圈外,旁观不动,一有破绽,立即泼风也似,前后左右一齐杀来。 每人均有极厉害的杀手,更有两个轻功好的,目光专注;不论纵多高远,老是如影附形,跟踪追到,连口气都无法缓,如何施展?孙同康情急求胜之下,用力过猛,心气便浮了些。敌人铁棍虽被打落,但是长鞭下垂,鞭头也自着地,急切间不由现出绝大破绽。 幸而尤彬一杀手棍,吃吴开泰落棍撞开,另两敌人赶来稍后,未及下手,好些凑巧;否则这一刀虽被挡开,手法一懈,尤彬那一棍先被点中,同时后来二贼也自杀到,乘隙齐下杀手,安有幸理?总算运气,瞥见敌人双棍同飞中,忽有一片寒光,挟着一股劲风砍到,另外二贼也自右方杀来。吴、尤二贼尚在身后,必要乘虚而入,暗道:“不好!” 急中生智,并未向右闪躲,忙一紧手中鞭,就着鞭头着地一振之势,反手横撩上去;同时身子一矮,反往左侧敌人右手方窜去。初意左右前后皆敌,群贼中此贼较夯,左方攻势似强实弱。,只挡开这一刀,便可稍绥敌势,略占地步,不致手忙脚乱,穷于应付。 明知对方力猛刀沉,此着绝险,若说被他砍中,人成两片;就因鞭是铁线蛇筋所制,决不会断,力气稍弱,一个挡他不开,吃他连鞭硬压下来,也是不死必伤,万无生望。 无奈危机四伏,除了死中求活,更无善策。时机迅速,不容一瞬,心动手发,也无暇熟计,事后心寒,已过去了。 本是势逼处此,那知长鞭起处,只听“答”的一声,刀鞭相撞。方觉力大非常,猛听“拐弯”两字声-入耳,鞭头一弯,蝎尾也似,飞起半截鞭影,顺敌人刀背反搭上去。一心避敌,能逃毒手已是幸事,敌人力大,并未想到挎他兵刀。此举大出意外,现成便宜,如何不贪!百忙中用力一抖,鞭上铁球已先击中张三夸子头顶,当时一声急吼,脑浆迸裂,仆地跌倒。 这一抖又恰是时候,对方人死手松,用力太猛,一柄寒光凛凛的板刀立即随鞭而起,电也似激射出去。无巧不巧,金标同另一贼金源长,恰巧各持兵刀双双杀来;万没料到变出非常,一眼瞥见刀光耀眼,迎头飞到,想躲已自无及。 金源长首当其冲,不及招架,只急吼得一个“嗳“字,便给那刀由左肩胛间斜穿进去,一直透向胸右,砍进了一尺来深。当时鲜血狂喷,仰身翻倒,铮的一声,刀头由右肋骨穿出;给在地一挡,方始止住余势。金标人高,正在左近,洒了满头满身鲜血,不禁大惊,人也往斜剌里纵开。 孙同康无意之中连伤二贼,一贼铁棍又被打落,精神勇气遂又大增。双方都是捷如猿揉,急同雷电,盗党死了两个,越发仇重情急。只一晃眼间,第一个尤彬举棍先自打到,孙同康刚横鞭一架,金标顺手用衣袖略拭血迹,左手持刀怒吼杀来。吴开泰也乘机抢了铁棍,跟踪齐上,声势极为猛恶。尤彬在群贼中比较年长,地位也高,见几番使巧未成,反伤了两个同党,连急带气,便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 孙同康以为五贼去了二贼,总要好些;那知来势并不稍懈,尤其老贼难斗,一根铁棍招式灵巧,又阴又狠。先前几乎吃了气浮的亏,便把心气放平,沉着应战,也把全力施展出来。知道急切间难于取胜,想把内中手法较软的吴开泰先行去掉。偏生尤、金两个劲敌,手中刀棍狂风暴雨一般;对方又吃了一回亏,处处留心,不易得到他的破绽;打不起主意。 金标报仇求胜心切,见敌人鞭法已经使开,老攻不进;平日心高逞强,想起适才曾和敌人约定单打独斗,结局变成五打一;不特未胜,反被对方连伤弟兄。休说被他脱手,只不亲手将此人杀死,以后便做人不来;被他打败更不必说。反正你活我死,非拚命不可。这等打法,几时是了?一旁的老罗又怕极那老病鬼,既不动手,又不过来相助;看神气杀这小贼还许有望,那老病鬼却是难惹。不趁此时全力一拚,再挨下去,老病鬼一起身出手,更是凶多吉少。自恃一身硬功,又兼天生大力,竟把心一横,大喝:“小贼休狂,老子与你拚命了。”声到人到,目光注定鞭梢铁球,不令打中;一面暗运气功,豁出肩背双腿等处挨上一鞭,飞纵上前,扬刀便砍。 那尤彬手快眼明,见他情急拚命,反正拦止不住;既不愿失此下手机会,又恐他上来,便挨一下重的。忙把长棍一斜,观准敌人鞭梢铁球点去,心想敌人鞭一点开,金标刀法甚好,必可成功无疑。 那知恶贯满盈,孙同康没料到对方不怕死伤,以命相拚。恰巧尤、吴二贼左右夹攻,刚刚挡开,事出意外,竟被攻进圈来。暗骂这等打法,岂非找死?忙用长鞭往外一挡,本拟将刀架过,就势将他打倒。百忙中瞥见尤彬铁棍,“惊蛇出洞“,突向鞭头点到;势子又急又猛,暗道不好,收势已自无及。金标的刀也迎面砍来。三下里全是一个猛劲。 孙同康心中一急,率性单臂运力,仍就横鞭飞去。心想此鞭刀砍不断,软硬由心,就算被老贼点中鞭头,仍可用后半截鞭身挡这一刀,不致被他砍中。这一鞭足用了八九成力,金标又知对方劲敌,虽想冲进圈去拚命,终防鞭梢铁球厉害,心有顾忌;一面用刀猛砍,一面仍在准备改式变招。一见敌人横鞭架到,力沉势猛。,以前吃过亏,手伤未愈,惟恐铁球反卷上来,又蹈前辙。匆促之间没看出尤彬取巧暗助,忙把刀一撤,避开长鞭。本想拦腰砍去,一眼瞥见鞭头吃尤彬用力一点,向上甩起,敌人门户全开;心中大喜,大喝一声,改上为下,照准敌人胸前搠去。 孙同康不料金标刀法这样好,那猛来势,竟被撤退;鞭头又被铁棍点中,向上荡起;另一面吴开泰的棍又往下三路扫来。三方受敌,如换稍差一点的人,也非败不可。尚幸身手轻灵,得过真传,长于败中取胜。一见刀撤棍到,门户大开,知道不好;更不容下手,双足一点劲,立即纵身飞起两丈多高。因是急中生智,猛然窜起,未往远纵,下落仍在原处。敌人围攻更急,不特没有收鞭,反就那一纵之势,就空中甩起一个大鞭花;惊虹也似朝地面上扫去,人也随同飞落。 说时迟,那时快!长鞭到处,第一个遇见吴开泰,觉着先前当众吃亏,想捞回一点面子;难得遇到机会,意欲等鞭扫过。金标也是一样心思,乘隙进击。谁知孙同康练就险招,看去急速,实是虚势。长鞭刚甩成大半圆,自地扫过;瞥见二贼刀棍齐施,迎面杀来,右臂早就奋力相待。身形一闪,右手紧握鞭柄,猛然使劲一抖;长鞭立似毒蛇掉首一般,猛然掣转,恰好压向二贼刀棍之上。 双方势子都急。金、吴二贼俱知厉害,不顾伤人,双双奋力一架。金标刀背正档向鞭梢一带,力猛刀沉;铮的一声,前半截鞭便被连球反震向上。尤彬立即乘隙进身,拦腰一棍打到。孙同康见金标恰巧挡向鞭梢,将鞭激起;尤彬又刁狡异常,知这一棍,好些变化。正待纵身闪避,耳边又听遥喊“拐弯!”一声急吼,老贼人已倒地。 原来尤彬一生阴毒险诈!因知敌人鞭法神奇,这次虽是直起直落,大现破锭,断定金、吴二贼必要乘隙进攻。打着一发必中的主意,先不动手;等到双方兵刀架隔忙乱,敌人匆迫中,万难还手之际,然后突然发难,向前猛击。满拟一棍成功,谁知人未打成,死星照命。孙同康长鞭横落横起,尤彬早已闪开正面,按说万无打中之理,不知怎的,鞭梢竟会自行折转,朝尤彬左太阳穴打来;容到闻得脑后风生,已自无及。一声急吼,打个正着,翻身栽倒,死于就地。 金、吴二贼抢救不及,只得咬牙切齿杀上前去。那旁罗明也自情急,舍了老头,纵身追来。方在急喊:“待我会他!”吴开泰见同党中三个好手全数死在鞭下,心胆已寒;微一疏神,给孙同康一鞭打中后背,口中狂喷鲜血,死于非命。 罗明见状,越发情急。心想老鬼也许不会出手,伤人大多,下手须急;就老鬼不肯受骗,好歹先把这小狗杀死,回去才可稍为交代。一面喝住金标,把手中双拐一横,指着孙同康,大喝道: “且慢动手,听我一言:今日我弟兄伤了好几个,休说先前那两位死得离奇,便这里四位弟兄也死得奇怪。你们如会什么邪法,趁早说出;我罗明和这位金二弟,在江湖上也成名多年,情愿甘拜下风。后会有期,再来寻你;如其不然,也请明言,我再用这双拐一刀,各凭真实本领,奉陪几个回合。” “我向来爽快,不似别人死缠,一向单打独斗,只有一招照顾不到,便自知学艺不精,当时认输一走,日后学好本领,再行请教,以免耽误彼此时光。还有你那位老朋友,脾气古怪,问他什么话都不肯说,一味支吾,却用暗算伤人,未免有失英雄本色。我看你少年英俊,人还爽直,那老头叫什么名字,是那路上朋友,可能明说出来么?” 孙同康早看出罗明乃群贼之首,是个劲敌;听他独自发话,打了半日,乐得借此绶气。听完正要回答,忽听嗡嗡之声十分劲急,遥见日光底下有两点白影,飞星过渡一般,由适才群贼来路,一面横空邪射而来。飞得又高又急,晃眼便离头上不远,乃是两只极神骏的鸽子。二贼面上立现惊异之色,同声撮口,一声呼哨。二鸽飞势忒急,本已飞过;闻声倏地折转,银羽盘空,略一回旋,一只仍就往嵩山一面飞去,一只凌空飞堕,落向罗明掌上。 金标似防孙同康会骡然动手,一面抢前,持刀戒备,口中喝道:“你且稍待一会,我罗二哥还有话说。” 随听老头喝道:“狗贼放心!我早说白矮子比我性急,不容你们在眼皮底下逞强为恶。现在贼窝子已经瓦解,贼头和妖僧恶贯满盈,全部数尽。你两个蠢贼,还能勉强活上两年。小鬼不似你们阴刁,决不乘人之危,各自夹了尾巴快滚!如不服气,只管约了人到嵩山少室寻我,或去少林寺问你们认识两个小和尚,打听明了再去也行,心慌作什么?我们也快走了。” 老头出口滑稽,疯疯癫癫,这类话孙同康已然听惯。少年心性,见那鸽子朱目金瞳,健羽如霜,启盼神骏,却是异种;以前原曾养过不少,但都不及对方所有。只顾注目细看,闻言并未留意。那鸽子口中衔着两寸长、一根带有羽毛的竹签,双脚各绑着一根带簧的小竹笙,飞时发声,便是此物。 罗明取下竹签,略看了看,立刻面容大变。随由怀中取出两丸豆大般的紫九与鸽子吃下,另外取一根竹签,令鸽子含向口中,将手一扬,鸽便冲霄而起,往回路飞去。然后强敛满面悲愤之容,说道:“孙朋友,我知你本不愿打,但你此时占足上风,不能由我。姓罗的今日虽因有事料理,但我生平从未皱过眉头。适已说过,你如有兴,仍由我和你二人单打独斗,奉陪几招。否则,今日之事也不算了。暂且告辞,后会有期,你看如何?” 说时,金标瞥见那个地上的怪老头,忽然不知去向。初意此人是个神鬼莫测的劲敌;这一病愈起身,自己这面决无幸理。及至留神四面查看,老头已走出两三里路,正在前则飞跑,大有独自溜走神气。不禁又生希冀,便用黑话告知罗明:“老头已走。” 罗明知他心意,仍想为死人报仇,暗骂笨蛋,也不理他。见孙同康正要开口答话,忙抢说道:“我不知你和那老朋友是何渊源?也请见示一二。”孙同康不懂对方独门黑话,背向老头卧处,也不知人已走去,使笑答道:“本是你们恃强欺人,苦苦寻仇。我也有事,谁愿和你们动手,暂时承让,彼此方便。那位老前辈,实是初遇,不知名姓。” 罗明道:“我看孙朋友人甚光明,不过武艺虽好,我未动手,暂且不论;方才众弟兄向你夹功,你却未必能够应付,居然连伤我们三入,以我观察,必是你那朋友暗助无疑。少年人难得有此奇遇,不可放过。今日之事,使我罗明灰心,也许从此洗手,但我早晚总须寻你领教一次。既然承让,休看你那朋友己去,我们也决不反复,各自请罢。” 孙同康心想等事完,问过老头姓名来历,拜师求教,闻言侧顾老头,已不知去向,大吃一惊!不禁情急道:“罗朋友行事光明,不愧英雄本色,可看见他往那一方去么?” 罗明朝前一指:“好似这面。是否改道,就不知了。” 孙同康既欲寻找异人,又想践好友之约,匆匆举手作别,道声:“多谢,容再相见。” 转身就跑。不想就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大喝道:“往那里去!” 孙同康侧身回顾,见那金标似乎十分忿气,打算追来相拚,却已给罗明拦住,正在暴跳喝骂。心切上路,难得敌党为己阻住追兵,那还有什么心肠回身对敌,脚程又快,便不理他;略为回顾,便加急向前驰去。心想老头神出鬼没,行必如飞,十九追他不上;怎会这等疏忽,一连两三次,把高人奇士失之交臂。心在悔恨,向前急追。猛瞥见老头坐在前面路旁一块山石上面,好似歇乏神气。当时喜出望外,忙喊:“老前辈,暂留贵步,容后辈拜见,有话奉告。” 话还未了,老头便自起立前行。孙同康恐被滑脱,一面施展全副轻功,连纵带跑急追下去,一面口中急喊。谁知老头竟似不曾听到,头也未回,看去步履从容,和带人走路一样。以孙同康的脚程功力,分明晃眼追到,只接连几纵,便可越向前面,偏是追他不上;用尽方法,相隔总在二十丈左右,老是可望而不可接。连夜急驶,不曾歇息,又和群贼恶斗了好些时,精力所耗已多;再一情急猛追,用力太过,累得通体汗流,气喘口呼。志终不懈,仍就奋力前驰,非将人追上不可。 他脚程本快,又当情急之际,不消多时便越过五乳峰,连经阎王壁、锁心峡、乌龙脊梁、连云栈诸险。快到少室半峰,眼看老头绕峰而过,相去越近。少室本是嵩山最险峻崇高之处,后峰一带,更连樵径都峰危刺天,壁立千百丈。 起初孙同康紧随老头身后,穷追急赶,还不怎样在意;后来越走越无路可通了,全凭纵跃攀援上上下下。偶然回顾,自己直似一只壁虎,附身崖腰藤树之间,虽有着脚之处,大部宽不过尺。山高风景,又当峰阴,夕阳既西,景色森晦;稍一失足,立堕重渊,休想活命!这才看出危险来。只管轻功甚好,也是大意不得,虽无退志,却是惊心;便把势子稳住,气沉下去,加上仔细。 因老头始终不理,他已不再出声求告,只是尾随不舍。一见相隔只得丈许远近,不禁心中一喜!山势奇险,恐彼此失闪,将人撞落,前面又无适当落脚所在,不敢纵越向前。只盼稍为现出一点路径,或是大一点的危崖突石,立可抢向前面跪拜求教。 正希冀间,忽听老头自言自语道:“我以前为收徒弟,找了不少麻烦,早灰了心。 不知怎么又会无端生事,引鬼入室,被人逼得把路走错,转过崖角便是藏珍崖;除非送死,谁也过不去。至土少室峰顶,必须退回二十丈,才能设法上去。我向来不肯走回头路,白矮子也不知回来没有?只好舍这老命,试拚一下吧。” 孙同康随在后侧,时刻留心,闻言方欲答话,刚改口喊出:“师父可怜弟子” 老头已转过崖去,以为相隔这样近,终于不难赶上。及至拨藤附壁,绕过崖去,目光到处,见前面危壁如削,直下数百丈;除有些藤蔓老松透出外,更无着足之处,明是临到绝地。老头贴身站在一片尺许宽、半丈长的天然石埂上面,好似进退两难。回顾孙同康追来,忽然回头怒骂道:“你这小鬼,敢跟我来!” 话未说完,那石埂本来又滑又仄,石面向下倾斜,绝难立足其上。老头想是盛怒疏神,脚底一滑,反手一把石埂未抓住,立似断线风筝,手舞足挣,翻身下坠,从那千百丈深的壑底直落下去。 孙同康一惊,真个非同小可!自己立处正当崖角,也是险滑非常,不敢大意。尤幸壁间藤蔓坚韧,忙用一手攀藤,朝下寻视时;风凄日斜,暗壑沉沉,下面树林森罗,云雾榻郁,看不甚真,那有人影?方想此老异人难道真个失足陨身?忽听脚底叹道:“这小鬼累得我好苦,这怎上去?”听出老头声音,相去并不甚远,心中大喜,忙喊道: “老恩师在那里?可能上来?” 老头在下面骂道:“都为你这小鬼,差点没掉到底下去。我就在离崖顶不远的老松盘上,你的眼睛瞎了么?怎么会看不见?你不下来,我如何能上去。” 孙同康低头仔细一看,果有一株盘松,方圆文许,树上满是藤蔓女萝之类缠紧;还开着不少红花,形如一柄平顶的伞撑出危壁之上。老头就落在上面,正昂首向上喝骂呢! 上下约有七八丈距离,认定老头异人,急于拜师,失而复得心中狂喜;信赖太甚,也不想想下去还可,这等险的削壁,人悬孤松之上,少时如何上来?闻言忙答:“恩师不要生气,弟子下来就是。” 话未说完,老头又喝道:“小矮鬼,要下就下,我不等了。” 孙同康闻言,心中一慌,更不寻思,急喊:“恩师开恩,千万等我一等。”随即将气一提,面朝外,先坐向石埂边上,然后身平微挺,两手反拊,身子笔直,贴壁往下滑落,看准小松纵去。降势本速,耳际风生,晃眼临迎。眼看老头面带笑容,仍坐松枝交互之处,方自喜唤恩师;就在双脚落到松树上的当儿,许是心喜气懈着脚稍重,松树一震一摇,老头坐下松枝好似吃不住劲,身子一沉,人便由松盘中直堕下去。 耳听老头喝道:“底下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了!”同时微微响过一片极轻微的爆音。惊慌匆迫中,也未听清是否松枝折断之声,连唤恩师,那有响应?脚下相去数十百丈,光景昏黄,暗雾沉冥,就有人在也看不出。 再看老头坐处,松粗半抱,松枝藤蔓,互相纠缠得密密层层,甚是坚实,只当中有一极小空隙。枝藤如铁,既坚且韧;下面更有好几层,休说是人,连只小猿也钻不过去,不知怎会由此穿落?略为定神以后,心疑老头故试自己胆勇诚毅,必非真坠,少时或是来援,或再发话指点,必有下文,一点未生悔意。 及至坐在松盘之上,喊了一阵,全无响应;仍不灰心,一味苦喊恩师怜鉴,求告不已。喊了一阵,终无应声,心想此老必非真坠,素无仇无怨,自身又无恶行,怎会如此捉弄?又把老头前后所说的话仔细回味,一时福至心灵,暗忖:老头见我一到便往下落,他是熟路,当无自投绝地之理。现在无法上去,若往下寻,也许所居就在老松之下。心念一动,因上层松蟠太密,忙即提气凝神,试探着手足并用。由松盘边翻将下去一看,松身甚高,盘下枝叶较稀,再由疏枝中穿越而下,目光到处,着根之所竟是一个丈许方圆石洞。脚踏实在,心料老头必住在内,先整衣冠,在洞口礼拜通诚,然后走进。 入口便闻到一股清香,也未在意。及至走进,石壁整洁,不见点尘;才进两丈,便到尽头。目力本好,新月东升又刚照入,看得毕真。见全洞方圆只两三丈,当中一个石墩,前面一条矮石条案,此外空无一物,也不见一个人影。心方失望,又闻清香;细一寻视,石案后还有一盘粗如人臂的异藤紧贴地下,似蛇蟠一样,将头翘起尺许。无枝无叶,梢头上挺生着一个长圆形的异果,色如黄金,清香袭人,心神为爽。 先因果形奇特,还不敢就摘吃。走出洞外一看,月光渐上,崖高壑深,静荡荡地。 脚底月光不到的暗影中,彷佛似有一条斜长黑影,隐向雾中,看不真切。心想照洞中香案布置,和那清洁,决非无故,怎又不见一人一物?金果生自石地也是奇怪。寻思无计,人渐饥疲,便去石墩上坐定;意欲熬过一宵,候至天明再作计较。 那知坐了些时,腹饥更甚,金果香味越来越浓,直往鼻端透入。最后实忍不住,伸手将之摘下,果并无蒂,连柄生于藤头之上;断处蜜乳涔涔,汁作银色,并不黏手。就口一尝,竟是又香又甜;用手一捏,便分裂成六瓣,彷佛天然削成。试咬一口,甘芳凉滑,无与伦比,并还带着一点酒香。不禁食指大动,一口气把六片全吃下去,腹饥立止,周身舒服,好似饮酒半酣,有了睡意。因为连日疲乏所致,身子一歪,不觉安然入卧。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辰,醒来日光已交正午,觉着身心轻快,精神大健,迥异寻常,当是疲劳恢复,并未觉异。偶闻清香,想起昨晚吃金果时,荫梢尚自挺立如蛇,怎的不见?低头一看,人臂粗的六尺异藤,已往石地中自行缩入,只剩半尺许一段头梢露出地面,好生惊奇。随手一把抓紧,觉出那藤还在微微下挣,似有灵性,越发奇怪。扯了两下,觉藤性坚韧,弹力甚大;稍为扯起一些,手略一松,依旧挣落复原。隐闻异香透鼻,自下发出,与昨晚所食金果一样,味更郁芬。又见昨晚断处,乳汁已干,用舌微舐,又甜又香。 他心里暗想:“难道根上也有可吃之处?”山石太坚无法攻掘,一时兴起,双手紧提上半截藤干,双足登地;运足力气,奋臂往上一提。当时并不知道巧服灵药异果,人已醉死过去两日夜;醒后神力大增,性又强毅,这一下,用足九成多力。那藤生根之处,又非土里,占地不广;只为所附之物深陷在内,一头被碎石挡住,急切之间不易拔出。 先扯两次,已将碎石挣裂;有了动摇,再稍用力,立可扯起。 孙同康不知底细,又因此藤一向深藏在内,非到结果,不肯透出地面;果熟之后,一经采摘,便即缩回。他却以为奇怪,打算查看究竟。末次用力太猛,双臂振处,耳听地底铮的一声,一条丈许长的藤身随手而起。同时瞥见一道银虹,紧跟着追将出来;明如电掣,闪光雪亮,耀眼生花。飞出之后,略一腾挪间动,便自迎头飞来。 仓卒之间,料是妖物出现,大吃一惊,双足一点,便隔着石案,往洞口纵去。怪藤也是随手而出,声如龙吟,嗤的一声,同时卡嗦连响,火星四射,银虹立隐。当时也未看清,惊慌匆迫之中,只觉纵时身子格外轻灵。因洞只两丈方圆,本心是想纵出丈许远近,避向侧内,再取长鞭对敌,那知竟纵起两丈高下!照此纵法,一个不巧,过头太多,好在能够捞住洞口古松,还可不死;否则,便要落向洞外绝壑之下,万无生理。所幸人甚机智,身法灵巧,一见身起太高,相隔洞顶不到一尺,便知纵过了头。喊声不好,忙伸双手,就势一撑洞顶,借劲一挡直落下来。 总算运气,落处相隔洞口还有尺许,不是这一撑,非多越出洞口一丈以外失足下落不可,情势端的险极!一面还须应付洞中妖物。惊魂乍定,不暇寻思,一面忙取兵刀,朝洞中注视。发光怪物不知去向,只剩怪藤悬向壁间,满地碎石四溅,一头似已穿石而入。心疑怪物便是怪藤所变,上来还不敢造次,在洞口张望了一会,那藤仍似蛇盘,根插壁上,前梢下垂,别无异状。 他巧服灵药之后,饥渴早止,并未想到饮食;只想此洞孤悬峭壁之间,仰攀俯跃,俱所不能,今日不知能否脱身?万一异人还要再试定力,须在此多住两日,有一怪物在此,随时皆有性命之忧;上下前后俱无一条逃路,除了一拚,将他除去,更无善策。虹光虽极强烈,寒气逼人,满地满壁乱钻,并未追人情势;许是草木之灵,伎俩有限,或能手到成功,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胆力一壮,试折了一技松枝,望准藤梢打去,只略颤了两下即止。心虽稍放,终因虹光太奇,从来未见,存有戒心。后见连打四次,俱无反应,方始走近,又取长鞭打了一下,满疑此藤必断;惟恐怪物情急反噬,打时先防退路,还格外加以小心。 那知鞭梢铁球到处,那藤只激撞起老高,依旧好好,毫未断落。倒是用力太大,将左壁打裂了一大片,火星乱迸,碎石纷飞。空洞回音却半晌不绝,这才觉出气力大增,迥异往日,但仍不知服了灵药之效。暗忖这一鞭便是块铁,也被打扁;石壁打成这样,藤却无伤,是什么东西,如此坚韧?便不敢再用手拔。走近壁间,刚用鞭一撩,忽然瞥见一片银光,甚是耀眼。疑心怪物又要飞出,不由吓了一跳,赶即抽身戒备时,待一会,并无动静。 二次拨开藤盘一看,那光仍在里面。光虽奇亮,只嵌在石壁深处,并无飞腾之势,不禁引起好奇心性。暗忖这东西已然深陷石内,即使通灵变化,也有防御之策。主意打好,握住小半截鞭头,紧贴裂孔之外,一面用手往外扯拔。,以为藤身粗蠢,毫无灵性,稍有警兆,一手握藤内抵,再用鞭梢铁球紧塞裂口空隙,便可堵住,不会窜出。及至试探着,往外一扯,那光立随藤根,徐徐扯动,只是快慢由人,手停即止。 试了两次,拔出约有两尺,到了裂缝宽处,光现较长,前头形式也自看出了些。再定睛往里一看,立时省悟,只还拿它不定。惊喜交集之下,惟恐神物化去,口中不住祝告,仍以全力戒备。紧握藤柄,缓缓往外拔扯,一会工夫便现原形。果如所料,原来是口从未见过的珍奇宝剑,那藤根便生在剑柄之上。惟恐有失,不等全身出穴,忙丢手中长鞭,一把先将剑柄握住,拔出细看。 那剑长仅二尺,精光耀眼。剑尖上有三寸许长一段银光,奇亮如电;随着手势快慢,微一舞动,便似长蛇吐信一般,发出丈许数尺不等的银虹,光陷闪烁。那么坚厚的石壁,稍为挨着一点芒尾,立如腐削,端的神物利器,仙府奇珍!孙同康不禁喜得心头怦怦乱跳。只是美中不足,剑柄上带着那么粗长一根藤根;连用鞭球猛击,只闻昨日果香,阵阵透鼻,偏打不掉。再用身边所带小刀、暗器之类,连切带砸,全无用处。藤又弯曲做两盘,累赘已极。 他急得无法,勉强双足踏紧一头,仗着神力大增,勉强抽直了一多半;回剑一试,银芒闪处,应手立断。当时鼻子便闻到一股异香,忙将这藤拾起一看,两头断处,俱有银色乳汁冒出。知是灵物,服之有益,就口一尝,果然甘芳满颊。再稍用力一吸,立有一股清凉香气,随着乳汁吸入腹内,于是周身皆觉舒畅非常。 孙同康忽然想起,昨晚便觉腹饿难耐,自服金果入睡,醒来日色已高;现更下午,不特未觉饥渴,反到精力弥漫,必是此果灵效无疑。藤是果本,必更有益。见剑柄所附下半段乳汁更多,且渐流出;上半段已然吸尽,随手放落,又把下段贴唇猛吸,一直吸到汁干香竭,犹恐废弃。正想设法吃那藤心,猛然手中一松,藤根灵气已尽,竟与剑柄脱离,这一喜又出意外。细看断藤,已和枯木差不多少,试稍用力一拗,便自断折,与前坚韧,大不相同。暗忖无意间连得到两次奇遇,定是恩师有意成全,引来此地无疑。 这剑明是奇珍异宝,看去剑长虽只二尺,但它本身已是明光雪亮,犀利无比。剑尖上更拖着一段芒尾,削石如粉;任凭如何坚硬之物,挨着便折,并能伸长缩短。如无剑匣,不特难于佩带,并易引起奸人觑觎,一个不巧,就许因而受害。连试舞了两次,地势仄小,未敢十分用力挥动,剑上芒尾已伸长到一丈以外,银虹如电,神妙无方,不可思议。 他越看越珍爱,只想不出一个佩带之法;便拿在手里,带向山外,用精钢定制一匣;这等神物也是归鞘必裂,照样不能合用。想来想去,只有先前藤根带出之处,也许剑匣在内。但已看过数次,藤根入地,约有四五尺深,因在洞的深处,又有那石案遮亮,看去黑洞洞的;连用长鞭入探,只有石相触之声,不似有什剑匣在内。想是不知何年,神物自己飞来,穿入地下,隐藏不出,地底灵气上穿,生出这根异藤。如是有人连匣埋藏,似比坚厚石地,恐也不易刺下这深;何况只此一个笔直小洞,四外浑成,并无痕迹。 虽料十有八九,剑匣不会在内,但不查看个水落石出,心终不死。石地又极坚厚,手伸不下;因见剑芒奇亮,未次忽然打算伸剑入穴,姑再看一下,到底有无迹象。不料剑尖刚刚指向穴口,猛觉手中一震,往下一沉,那剑竟似要自行挣落,往地底钻去,几乎脱手,不禁大吃一惊!仗着手快力大,赶急将手一紧,剑仍挣了两挣。忙即离开穴口,方好收势静止。 匆迫中剑芒已扫向穴口,铮的一声;往后一看,穴口在地,已吃剑芒砍了一条尺许长的裂痕。当时省悟,暗忖此剑无坚不摧,现成利器,只消把穴开大,便可查明剑匣有无,何不试他一试?因恐剑又入穴,无法取出,便向穴旁试用剑尖一刺,果然应手立碎,连力都不须用。这一来越试出那剑威力,不再力刺,只用剑锋朝四外连划,再改成半尺方圆的小块,就边上一挑,便自断裂;随手挑起,取向一旁。如法炮制,一会石穴开大了二尺多方圆,快要到底,人已可立下去,方始停手纵落。 他一手紧握宝剑,手伸穴外,以防有失。穴底黑暗,不敢用剑挨近;用左手一摸,近底处本未开大,触手尽是石沙。先疑开时所落,捞起一看,石色迥异;连捞几次,只有两三小块裂痕猛新,余俱灰沙,渐渐摸到实地。方在失望,忽有一物触手,甚是柔软,一头紧陷穴底,用力一扯,只听卡嚓连声,好似附有一物,由穴底拔将出来,听去非金非石。心想:难道下面还有宝物不成?念头才动,已自取出穴外,剑光耀处,正是剑匣。 不禁心花大开,忙即纵上,不顾再看别的,刚把剑尖对着匣口,手还未放,剑柄一震,铮的一声,便自脱手入匣,更无他异。这才明白先前剑指穴口,便即挣脱之故,原是剑匣的吸力。 仔细一查看,匣身满布三角形密鳞,比剑身长出三寸,分量甚轻,形制古雅,好似蛇蟒之类皮鳞所制。那长芒尾不知怎会剌他不透?匣口沿上系着个非丝非皮、光滑柔细、长约尺许的软囊,囊口甚小,可以松紧;内有一面刻有星辰、云物、篆符的古铜镜,和两柄长约五寸的古钱刀。因那圆镜形制古雅,朱翠斑烂,深侵入骨,分明入土已逾千年,偏又莹滑焕光,温润如玉。 正把玩辨认间,孙同康猛瞥见脚旁银光奇亮,宛如一团明月落向地上,不住闪动。 刚把正面一翻,立有一股银光照向脸上,奇寒透骨,耀眼难睁。当时毛发皆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不禁大惊!赶忙翻过,知道无心中又得了一面宝镜。钱刀上面满布符篆,锋口不利而薄,式甚奇诡,从来未见;想必也非常物,且等寻到恩师,请教来历,便知用法。 他不敢再看镜的正面,连刀一同装入囊内,将剑佩好。隔一会,又把宝剑拔出,仔细观玩,越想越喜。志得意满之下,把寄身危崖古洞,上下无路、无饮无食、处境之危,俱都忘掉。延到日色偏西,才想起久留非计。看神气,恩师只是引来此地取宝,不会自来,尚须寻去。昨日曾见恩师下落,后来发现左侧似有一条磴道,斜行向下,黑夜中也未看清。醒后为取此剑,待到现在,一直不曾出洞觅路。还有今日好似格外身轻力大,当是异果之力;那磴道相去才六七丈,又在侧下面,许能纵将过去,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立时心急。出洞一看,果然没有看错,乃是危崖中突出的一条天然栈道。 只是临壑附壁,最宽处不过二三尺,相去似还比预计远些;不特形势奇险,并且弯屈盘转,又陡又斜;最仄之处不足半尺,通体长只十余丈,不能到底,还有中断之处。虽具一身本领,看去也觉胆寒。此外全是寸草不生,猿蛇都难攀接的削壁,更无法想。欲前又却,盘算了两次,暗忖不到水穷山尽,那有柳暗花明:昨日穷追恩师,如非舍死忘生,一念坚诚,那能有此诸般奇遇。恩师既把我引来,明是期许甚厚,决无视死不救之理。 心念动处,胆子渐壮,再回到洞内,试用轻功,直立地上,提气上拔。 照这等平地拔起,往日至多不过四五尺高下,这时身子挺立不动,只把两掌心向上,前腰平端,调稳真气,突然反手向下一按。初意试试,只想比往日稍高二三尺,便能多纵出三两丈,于愿已足。那知道一按,身子竟和箭一般朝上射去,高出一丈以上。心中狂喜,落将下来,二次又照自己学而未成的“穿云十八纵”如法施展;等纵到丈许高下,不等下落,两手作半圆形,“黄鹊展翅”,往外一分,收到腰间,就势往下一按。 这二次一按劲,竟比初纵还高,一下便窜达洞顶,几乎与头相撞。经此一来,宽心大放,立刻跑去洞外。他知道自己骤长神力,必须谨慎行事。先相准落脚之处,然后运好力量,将气调稳,身子往前一探,就在松树干下,双足一登,弩箭脱弦,往那石栈道上纵去。落处地势较宽,也只不过二尺。,人由相隔十来丈的绝壁危崖之上往下斜飞,直似一只燕子乘翼穿云而下,姿式好看已极。 孙同康试出自己功力,越发喜欢,一到便顺石栈往前赶去。连越过两处断石栈,忽见壁上有一条裂缝。因算计师父必在下面洞中,急于相见,匆匆走过,也未留意。等到尽头一看,全崖只那一截石栈,附壁孤悬,上下俱都无路;下面云雾又起,暗壑沉沉,其深莫测。虽然胆大身轻,看去终觉眼晕心寒,连喊恩师求告,均无响应。几次想要犯险纵落,俱因壑底雾浓,看不到底,欲行又止。 待了一会,眼见夕阳在山,光景渐入黄旨。如往原洞回纵,一则去来易势,要难得多;中途限于崖势,更有不少阻碍,一个失足,立坠重渊,还不如拚了性命往下纵落呢! 他想了又想,无计可施。未后一想:此时命悬绝壁,进退不得,立脚都须谨慎,何况坐卧?除却下纵,还可死中求活。明知恩师决不坐视,怎临事又胆小起来?当时把气一壮,二次贾勇,待要纵落。 忽听崖上有一少女声音喝道:“壑底卑湿,更有无数怪石挺立其中。你纵巧服灵药,力大身轻,由暗雾中纵落,也是不死必伤;如陷泥中,更难活命。朱道友现在少室峰顶洞外与人对弈,不在下面。你往回走丈许,由那崖夹缝中想法便可上来。少时无论遇见什么人,形迹务当隐秘,不可出声。” 听去语声不大,却极清柔。他暗付:由此往上最少也二十丈以上,常人大声疾呼也未必听得出,来人怎说得如此从容清晰?知道又是一位异人。听那称谓,必还是恩师同辈,既来指点,自有深意。不敢怠慢,忙喊:“仙师,恩师可许弟子拜谒么?” 连问几句,终无响应,知已走去,明是奉命而来。心中大喜,立照所说寻到一看,那崖缝又深又仄,宽只容身,好似五丁开山神斧中劈,只看不到上面天色,不知能否直达崖顶。好在上去容易,略相地势,身靠右壁,脚登左壁,手足并用,往上攀去。约有刻许工夫,仰望还有两丈就到顶上。 正愁顶石浑成,无法往上穿出;忽见前上方暗影中,似有黄光一闪。跟踪赶去一看,竟有一个宽长均不满一尺的出口,因为给崖顶矮松野草遮住,不近前谛视决看不出。仗看一身轻功,勉强可以挤钻上去。出路巳得,前路明坦,步入顺境,自是高兴。 刚把出口处所附草根泥土拔去,将洞开大了些,探出头去;忽听有人说道:“照死鬼临死时所说,白阳真人玄功图解,原嵌在白阳山绝顶右洞壁上。以前进洞容易,并无人知。自从老乞婆崔五姑,把峨媚派贱婢凌云凤引去,参习图解,学成之后,助凌雪鸿转世的贱婢杨瑾,杀了古墓妖民,取走了九疑鼎后,老乞婆便将洞壁图解隐去;外加极厉害的法力禁制,听说我们旁门中人休想进去。只那口白阳仙剑,始终不曾出现。虽有人见过当年真人遗-,有在嵩山少室之言,一因有白、朱两矮鬼盘据在此,无人肯去招惹;二因说话那人语多揣测,真人封剑之处禁制神奇,威力必大,到手不易,一个不巧,便为灵符风雷所化;地点又拿不定,谁也不愿打草惊蛇,也就无人提起。” “近数十年,朱矮子大创青城派;白矮子又移居衡山九华,两地往来,少室已难得一到,正是机会。可恨死鬼既知细底,又常和我二人一起,偏不明言,直到日前受伤临死,被你行法强逼,才吐露真情。据说近三年来,每届西初前后,月光正照时,必现奇光,还有异香透出。他背人去了两次,均为禁法所阻;一到那古松前面,便被迫退回。 你看此时西正已过,既未见松树上面有什么光焰腾起,更未闻到一丝香气。不是死鬼恨你,不该临难威逼,便是仙剑被人取走。我此来只助你成功,剑只一口,无法分开,你何不下去查看一回,省得在此久等。日前已听人说,嵩洛路上反现有两矮鬼的踪迹,万一久延遇上,却没便宜呢!” 如换现前,孙同康必当这等荒山月夜,千寻岩之上,怎有常人足迹?就非连日所遇矮仙师,无疑也是他的友人;闻声早已钻出拜见,那却非糟不可。这时因先听崖上少女曾有预诫,又因说话那人声如枭鸣,甚是刺耳。先后穷追恩师,不曾追上;有时发现,反倒惊走。闻言停了一停,后来越听越不对头,并还像是白、朱二仙师的对头,不过法力本领似差得多;所寻仙剑,正是自己所得,如何还敢冒失出去。恰巧面前草树遮蔽,便屏息静听下去。 待了一会,又听一人厉声答道:“你以为我怕那禁制风雷,不敢下去,想诱激我去试验么?你休以为我迫令贼道吐实,彷佛没什么朋友情分,便生异心;这实是他先无同门义气,并且他今生已自绝望,临死时还要藏私,太已令人气愤,我才下那辣手。” “我早和你说过,白阳真人法宝灵药甚多,好些均无下落。藏珍如果在此,决不止一口仙剑。明人不说假话,剑我必要,如有别的法宝灵丹,必定和你平分。事前坐观成败,事后想得现成,却是不行!话须言明,此时奇光不现,也许贼道死鬼话有出入。我已观察好了形势,想好方法,但须一人助我成功而已。如说宝剑已然被人取去,那决不会。此事隐秘,向无人知,死鬼人虽刁狡,从无虚言;并且开头他还感我抢救之情,彼此尚未变脸。是我不该心粗气暴,自露口风,才使生恨;至少前半截话总是真的。” “他五日前尚且来此,形势地点无一不对,怎会他隐秘了好几年,此地均无人来寻取,才隔几天便有人来抢先,那有如此巧法?对崖相去,虽只由上望下,你看松树那么繁盛,并无残折;如有禁制,被人破去,多少也有一点痕迹。不过白阳法力高强,这等不现形的禁制,最是难测;对崖相隔太远,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我想由你先下,不必深入,只将埋伏引发,我为接应。凭我法宝威力,除去禁制,或由旁边破壁而入;到手之后,除那剑外,一切由你挑选,你看如何?” 先说话那人,好似识得同伴奸诈,笑答道:“自来捷足先登,当仁不让。因我法力远不如你,故此自甘落后。照着死鬼说那禁法的神情,引发之后,不能抵御,人必难当。 如今事尚难知,万一我竟破禁而入,毫无所获,嫌疑之际,你却不能多心呢?”随听答话道:“你既不肯助我,此剑志在必得,决不让人,我且先往一试。”说罢,黄光一闪人即飞下。 孙同康已从草树缝中看出这两人:一穿黄色道装,尖嘴缩脸,声如枭鸣;一穿紫花道袍,赤足芒履,大头肥躯,面黑如漆,生就一部络扎短须,满头须发轧结,背插一铲,貌相神情,甚是丑怪;已纵黄光,往下飞落。人才离开,黄衣人微微冷笑,随由身畔取出五面七寸来长的小-,分朝地上一摊,随手一溜黑烟闪过,便即不见。跟着嘴皮乱动,将手乱划了一阵,又作一个诡笑,彷佛志得意满神气;随去山石上,坐定相待。 停了一会,黄光飞上,紫衣人才一现身,便暴跳道:“洞中果然藏有法宝飞剑灵禁之类。可恨死鬼先不肯说,晚来了两日,已全披人取走了。” 正说之间,忽见黄衣人微微狞笑。紫衣人好似看出这同伴不怀好意,厉声喝道: “不信你自看去,难道生疑,还想把我怎样?” 说时,他又发现对方手上捏有诀印,越知不妙。刚把左肩一摇,一道碧森森的光华由身后向头上飞起,黄衣人已抢先发作,口喝:“我要去看看!”手扬处,立有五股黑烟,由地上激射而起,互相交驰,状如结绳,一晃眼便把当地布满。 紫衣人见状,慌不迭回转碧光,将身护定。一道暗赤光华闪过,黄衣人已然不见,急得那个紫衣人陷身黑烟之中,顿足暴跳,咒骂不已。 黄衣人来去甚快,一会便自飞上,戟指喝问道:“你说的话果然不假,虽未瞒心昧己,但我为人你也知道,向不受人利用,也不轻易与人结怨。可是我一出手,决不空回,尤其不受人欺。死鬼虽是你师兄,但也是我的朋友;在他重伤临危之际,你不该用毒手劫制,夺他法宝。更不该有眼不识泰山,想我助你掘取宝剑藏珍,偏又贪横无礼,巧支我去犯险,打算独吞;却不想想,我岂是好惹的?” “今天实在是你自作自受、应有之报,你此时陷我在五鬼阴索埋伏之内,暂时虽能支持,脱身却是万难。我不似你粗心,洞中藏珍虽经人取走,白阳禁法尚在;不知何故,暂时失了灵效,洞也不曾封闭。如是常人所为,一则危壁千仞,无法上下;二则那剑深藏地底石穴之内,剑又灵异,出时满洞横飞,洞壁尚被穿透,取它颇费手脚;不是有法力的人决办不到。” “照着传说,白阳禁法厉害,人一冲入禁地,除非法力真高,或是他本门行家,百里以内必为迫上,如影附形,难有幸免。我二人虽能出入禁地,已生感应,也许是白阳贼道算就取剑人与他有缘,故意到时停止半日灵效;来人法力又高,到手以后,又不撤禁封洞,诱人入伏。照此情势,禁制迟早终要发动;我自无妨,你必遭殃。似你这样蠢物,留在世上终必现眼,为峨眉、青城贼道所杀。本由你去。姑念以往相识情分,晓事的,快将你昨晚抢夺来的法宝献出,我便放你如何?” 紫衣人早急得两眼通红,在黑烟中厉声骂道:“你这无耻狗贼,我和你相交多年,虽也觉你为人阴险,因你一直奉承,遇事退让,以为对我尚好,法力也比我差;谁知你人面兽心,心怀险诈。咋日调唆我凌逼死鬼,今日还是甜言密语,到此不肯先下,也只当你胆小;原来另有奸谋,知道白阳法力灵异,我如陷身禁网你便相机而行,我如取得珍藏,你便乘隙夺取。及见空手上来,既恐我言不实,又想将咋日愚弄我得来的法宝,暗算逼去。” “照你本心,必不容我活命,因见我有法宝防身,只能困住,无可奈何。加以五鬼阴毒是你最得意的法宝,轻不示人,连我也是今日才得见到,防人发觉,不敢久留在此;我又成仇,必不干休;想借白阳禁制吓我,将所有法宝全逼了去,再行杀害。当我蠢,不知我也有计算,我法宝不失,决不会受你害。” “此山上面,便是嵩山二矮鬼的老巢,日前已有人见到朱矮子,或许回山在此。你困得我时候久了,被他发现,全都不了。你那五鬼阴索,也必被人破去;何况还有你说的白阳禁制,也要发动。你虽凶狠阴毒,我也不是好惹的。如念相交多年,事出误会,即速放我,仍是朋友;否则,我宁两败俱伤,也决不会屈服,再受你骗。如再脱出,更非报仇不可。” 黄衣人冷笑道:“你当我制服不了你么?已然出手,例无空回。休说两矮鬼的话出诸传闻;就便是真,我闵氏兄弟何惧于他?不过老二今日未来,多费手脚罢了。再如不允,你悔之无及。” 紫衣人闻言越发暴怒,毒口咒骂起来,黄衣人并不动火还口,只把一双凶光闪烁的三角鬼眼冷冷的望箸他;倏地扬手一指,黑烟骤盛,渐渐成了有形有质之物,齐向紫衣人紧压上去。 紫衣人的黄光已然不见,全仗肩上短铲所发青色宝光,上下飞舞,勉强抵御;别的法宝并无大用。四外已被迫紧,虽仍毒骂,时发时止,好似力御危机,无暇分心神气。 黄衣人更是凶狠,一见历久无功,便择一山石坐下,故示暇逸;不时冷嘲热讽,引逗几句。并说对方自先乘危卖友,应遭此报;无如愚蠢得可怜,一直落在自己的计算中,毫无觉着。现己入网,豁出耗上两日夜也必成功,此时献出法宝,也难后命等语。 紫衣人先见黑烟势盛,也颇惶急;后以全力应付,勉强敌住,心已稍定。嗣见烟势时衰时盛,不知仇敌欲擒故纵,误以为宝铲威力,仇人正以全力相迫,稍为分神,势便衰退。深知仇人阴毒,向不吃激,咒骂无益,反而有害,便停了口,也想以退为进。闻言还当正合心意,表面故作不支,任其在离三尺以外围定,不再强抗;暗中运用全功,蓄势相待,等其时久势懈,冷不防转身冲逃而出去。 不料那五鬼阴索,乃千百凶魂厉魄经邪法苦练而成,黑气丝毫沾身不得,一被侵入,便难幸免。所持宝铲乃玄门奇珍,虽以初得,不能发挥全力,只要静守当地,仗以防身,尚可无害。这一想逃,正中对方圈套。 黄衣人心毒手黑,本意仇怨已成,逼他献宝之后,再下毒手;没料到宝铲威力甚大,对方竟能压住怒火,任凭讥嘲;末了连骂口也不开,无隙可乘。于是故意把势子做得时松时紧,诱使上当。紫衣人性爆猛烈,逃念一起,本就心焦;几次想逃,俱因事机瞬息,稍纵即逝,事后想起,适才明可逃走,偏自错过。正后悔间,忽听仇人低语喝道:“你听破空之声!天边已现金光,也许矮鬼回山,再不献宝赎命就悔之莫及了。” 紫衣人本是嵩山二老手底漏网妖人,一向闻风胆寒,对方又说得极自然,更添上一层烦恼,由不得心神一分。同时四外黑烟压力大减,以为仇人也怕两个矮对头,此时必在留神查听,机会正好。百忙中更不寻思,手指灵诀一指,右肩铲上宝光骤盛,人也随同转身,待要冲烟逃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身形略移之间,霹雳一声,一片光霞,由崖岸电也似爆起,直行空中;只闪得一闪,便由分而合,化为一座光幢,将黄衣人罩住。同时猛又听离头数十丈高崖上,有人慢腾腾说道:“你活见鬼呢!我老头子早看了半天鬼把戏了。似你这类么魔小丑,不值得我们动手,自有人来为世除你。想逃无用,何苦白费力气呢?” 头一句才人耳,紫衣人便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一条黑影已乘自己要转身、宝光着重开路,脚底稍现空隙之际,激射进来,晃眼加大,搭向腿上,身子立被束紧;忙指宝光迎御,已自无及。虽因仇人也遭了报,阴索刚刚上身,便失主驭,没有当时昏死;外面黑烟仍吃宝光隔断,可是下半身直似上了一道深嵌入骨的无形铜箍,不特奇痛无比,周身如堕寒冰,冷战打个不停,这活罪也是难受。 逃生绝望,反倒心横。紫衣人听完前言,因料仇人必无善状,仔细定睛一看,身外黑烟势已散漫,只听鬼声啾啾,如在哀泣。仇人已是面容惨变,在光幢笼罩之下,正以全力苦挣,此外更无二人。此时如逃,再妙没有,无奈事前被仇人阴索暗算,寸步难移;深悔冒失,急得强忍奇寒奇痛,颤声大骂: “狗贼,你用毒计害我,不料害人害己,白阳禁制发动,将你困住。还不将你那鬼索收去,我还可以设法救你。休看我遭你暗算,我仍可保命待救,以你目前情况,却要形神俱灭。快些放我,纵然无力破禁,也可寻你兄弟请人来破,莫非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