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蜀道难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3637
[book_dec]长篇小说。张恨水著。1941年10月上海百新书店初版。1944年成都百新书店蓉1版。是讲抗战时期,江东人纷纷入蜀避难。途中,青年职员冯子安与白玉贞小姐邂逅。冯对白一见倾心,百般殷勤。船抵重庆,冯子安准备与白小姐结婚时,白玉贞却已“ 神龙不见尾”……一场爱的梦幻,终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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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选定较远的路
是早晨十点钟以后,马路上两边一个挨着一个的,挤拥着行人。临街的一扇楼窗,有人推开了,低头向楼下看了许久,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道:“汉口的人真多!危险危险!”
他关了窗门,回转头来,看到坐下的三位宾客,笑道:“难得今日是个十分浓厚的阴天,又没下雨,到冠生园吃早点去吧?”
一个穿草绿色中山服的人,口里衔了半截雪茄,斜坐在沙发上,笑道:“管它是晴天是阴天?我是照着我固定的秩序,吃饭,作事,看朋友。”
主人笑道:“市民心里,都是这样,看到出了很大的太阳,一定说今天要留心。看到阴天,一定要说今天无事。每日早上,看天气,成了每个市民一种照例的工作。”
另一位客道:“可是汉口市上的人,一天比一天拥挤。”
主人道:“来者是源源而来,去者是一时走不了,当然……”
房门卜卜敲着响,接着有个娇柔的妇女声问道:“李六平先生在家吗?”
主人答道:“哪一位?请进。”
门推开了,进来一位少妇,大家被她的容光吸引着,都将眼光加到她的身上。
她穿了一件宝蓝色的上短衣,下配同色的短裙,衣服是敞着胸襟,露出了束腰的皮带。皮带正中,一个银质的环扣,于是隐约地看到,上衣里面,是白底紫条纹的绸衬衫。露帮紫带高跟皮鞋,套着肉色丝袜。一切是形容她为一高贵而又摩登的女子。主人翁李六平起身了,大家也跟着站起身。六平先介绍着这是白玉贞小姐,然后介绍在座的三位宾客是冯子安、黄中强、朱荡东三先生,接着大家让座。玉贞将那弯雪藕似的手臂,扶了茶几,放下那个白皮紫条沿边手提包,在藤椅上坐下。她先道:“李先生,这几天你接到上海什么朋友来信没有?力华还没有消息?”
说时,在她那鹅蛋脸上,微皱着她那两弯细眉毛。虽然是悲苦的样子,而在座的人还觉得是美。那一双圆长的眼睛,簇拥了一圈长睫毛,是有人醉心的。她很无聊地抬起套上了一双金手镯的光手臂,理了一理耳朵边的长发。她那头发长长地披到肩上,在末端有几层云勾卷,直沿着两边,卷到鬓上来,齐着前额的留海。发稍上,绑了一根鹅黄色的丝辫,在左边,拴了个蝴蝶结儿。看她全身,是在静雅中透着艳丽,大家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注射着。
六平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她面前放着,笑道:“白小姐,你不必昼夜老放在心上。老放在心上,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说时,仍退回她对面椅子上,向她坐着。玉贞道:“我怎能不放在心上呢?我们一向的感情就好。记得在南京他送我上船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说:‘我们从此不见面,是情理中的事。以后还可以见面,却是例外。’他的志向,和他的职务,加上这久没有通信,教我怎样放得下心去。我看是凶多吉少吧?”
六平笑道:“不过力华为人很机警。绝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玉贞端起那杯茶待喝,放靠了嘴唇边,却又放下了,因道:“今天我是有一件事,要请李先生帮我一个忙。”
六平道:“论起我和力华的交情来,我是要尽力而为的。不过现在一班朋友,都很困难。”
玉贞笑道:“李先生你误会了,我并不向您借钱。”
六平红了脸,苦笑了一笑,有话正待要说。玉贞接着道:“我住在汉口,原是想得着力华一点消息。既得不着他的消息,我就不必在这个海里挤着,可以去另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可是现在向哪里走呢?香港,生活费太高了。长沙是近一点,许多人说,那里反不如汉口好,也有人劝我到湘西去的,湘西地方大得很,住在哪一县呢?于是……”
六平正透着难为情,要开口遮掩过去,便接嘴道:“当然是入川为妙。要找事,重庆为宜;要住家,成都为直。白小姐既无在武汉之必要,是越走着远越好。你简直就上成都去吧,那边有什么熟人没有?”
玉贞道:“我生长在北方,到南方来还不到一年,四川地方,我怎么会有熟人?在南京所认识到的力华的朋友,除了武汉以外,就都在长沙,湘西也有些。人生地不熟的,我一个人跑到四川去,总感觉不好。”
在座的那位冯子安先生,穿了一身挺括的西服,每当玉贞说完了一段话,他脸上,就涌出一片笑容,屡次要插言而未得。
这时他有点忍不住了,便笑道:“现在许多机关入川,随了机关去的公务员家眷,也是牵连不断。这些人,无非是在南京常见着的人,这里不会少着亲戚朋友。譬如我们现时在汉口,马路上随便兜个圈子,也可以碰到熟人,这就是个明证。”
玉贞对他看了一眼,依然还是向李六平道:“我一个年轻妇女,只身走几千里,总得有个目的才好。将来,有一日和力华见面,我也可以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六平点点头道:“这话我倒也赞成。不过我上次和白小姐提到过,主张你到大学去借读。一来,可以利用这流浪的时光,再求一点学问。二米,当学生花钱有限,听说还可以贷金呢。”
玉贞笑道:“实不相瞒,自从离开了中学校的门,现在只有几个方块儿字还写得来,其余都还了先生了。”
六平笑道:“这是白小姐自谦的话。要不,找点工作也好。”
玉贞道:“我也是这样想。虽然手边还有几个川资,就这样过流浪生活下去,总也会坐吃山空的。不过在长沙武汉找工作,多少还有一点机会。重庆这个行都是刚刚建设……”
那位冯先生又接嘴道:“不知道白小姐可有志于教育?若是愿意的话,兄弟或者能帮点小忙。”
玉贞听了这话,不觉微站起来,点了一下头坐下,笑道:“但不知是中学是小学?我担任不下来吧?”
冯子安道:“有两个中学,现在要搬到四川去办……”
李六平插嘴道:“对了,冯先生在教育界最有办法。他最近就要入川。白小姐若是愿意到四川去的话,可以请冯先生到四川去接治好了,写信来通知。”
冯子安道:“兄弟以人格担保,决无问题。用不着写信通知。兄弟先到重庆约莫一个月左右,就上成都。白女士到了重庆,直接找我去就是了。我现在就可以留下地点。”
玉贞端起那杯茶来,微微地抿了几口,因问道:“但不知冯先生什么时候到四川去?”
冯子安道:“我已买好了船票,后日就可以走。”
玉贞笑道:“对于买到了船和卧车票的人,我们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羡慕情绪。昨天到民生公司去随便打听一下,登记买票的人,已经有一千多号。就算一天走三百人,也要三个星期以后才买到票。而况这民生公司的船,还不能每天有。听说在宜昌等买票的人更多,连茶馆里都住的是人,这让我真有点望之却步。”
说着,微笑了一笑。李六平看她那意思,倒不拒绝入川,便取了一支烟卷吸起来,靠了沙发靠,微昂着头,缓缓地向外喷了烟,先向冯子安道:“假如白小姐到四川去,子安兄一定能帮一点忙吗?”
子安正了颜色,很肯定地道:“那是当然的。六平兄,你总应当知道我,我说话向来负责任的。”
六平又掉过脸来对玉贞道:“若是目的在找一个安全的地点,当然是选择一条向西较远的路去。既有冯先生肯负责找工作,白小姐就入川去罢。”
子安又接嘴道:“多不敢说,一百元靠近的月薪我敢担保。白小姐既是在北平生长的,到成都去最相宜。成都一切情形同北平是具体而微,白小姐在那地方,一定很适宜。”
玉贞笑着点点头道:“是的,我也这样听到人说过。”
六平道:“那末,我们来和白小姐决定,就是这样办吧,到四川去。”
其余两位客人也都插言说,既是在成都可以找到工作,到成都去好。玉贞将手抚摸着茶几上那个皮包,沉吟着缓缓地道:“好是好,只是一个熟人没有,那未免太孤寂了。”
那冯子安先生听了这话,胸脯微微一挺,似乎有两句话要说出来。但是他目光一扫,看到其他的客人脸上带了微笑,又把话忍回去了。李六平笑道:“我想这没有多大的问题吧?像白小姐这样的人,无论到哪里去,也少不了朋友。譬如白小姐在学校里教书吧,只要过了几天,学校里同事全熟识了,不就有了朋友吗?”
玉贞道:“不过还有一点可以考虑的,就是力华万一出了险,或者在上海,或者在香港,寄了信到汉口来,我又接不着了。”
六平笑道:“这更不成问题了,假如白小姐走了。无论他的信寄到武汉哪位朋友手上,一定也会把信给你转交过去的。再说白小姐一定是在香港上海两处,在朋友家里或亲戚家里留下了一个通信地点。这更好办,你立刻写两封航空信,通知朋友,说是你已经入川了。若知道了力华的消息,可以写航空信,到重庆或成都的邮政总局,注明留交信件。到了重庆,到了成都,你可以到邮政局去问,有没有你的信。有呢,他自然会交给你,这比请朋友转交要稳当得多。”
玉贞道:“有这个办法吗?”
六平道:“现在流亡到后方来的人,几个有一定的住址,不都是托邮局留交信件吗?”
玉贞笑道:“若是有这个办法,我倒愿意入川。”
她说了这句话不要紧,喜欢得那位冯子安先生心房乱跳,差不多那一颗心要由腔子里跳到口里来。
[book_title]二、好容易离开了汉口
主人翁和那位力华先生,是当年在中学校里的同学。他的夫人流浪到了汉口,论情理是应当负保护之责的。所以玉贞前来问着向哪里去好?六平也就觉得应当告诉她一条安全之路。现在她答应入川了,总算地点不错。可是由汉口到重庆,有四千华里的水路,还应当替她计划一下,便向子安笑道:“你在轮船公司这条路打得通。你后天走,可不可以再弄一张票?”
子安嘴里吸了一口气,又摇了两摇头,表示着困难的意思。玉贞道:“我并不急于要走。缓一缓也不要紧。”
子安立刻接嘴笑道:“困难虽然困难,真要肯去想法子,未尝不能弄到票。我去努力吧。”
玉贞道:“我不忙,冯先生不必费心。”
六平道:“不是那样说,若是白小姐同冯兄一路走,船上有个照应。而且在宜昌换船,尤其麻烦,也好托冯先生帮忙。”
子安突然站了起来,很兴奋地道:“这样罢,票算我答应了。无论如何,我在明天上午这时候,送一张船票到六平兄这里来。”
他说这话时,那一分见义勇为的神气,一齐在面孔上现出。玉贞也起了一起身子,笑道:“多谢冯先生的好意。不过我还有点事情要料理,三五天之内,大概走不了。”
子安听了这话,脸上倒透着有点难为情,面皮微微地红着,没有接着向下说什么。
李六平在一边倒是看到这一点意思,因向玉贞道:“大概走是决定走的了。白小姐要走,这船票的事,还是要托重冯先生。”
子安有了这话,颜色又好起来,笑道:“若是迟几天走,船票更不成问题,我可以留下一封信来,放在六平兄这里。白小姐若是拿我这封信到公司里去接洽,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六平兄这里有信纸信封吗?我马上就写。”
玉贞见这位冯先生作事,这样的热心,显然有点过分,于是也就随着起了烦厌的情绪,因道:“我还不能决定走不走呢,再说吧。”
说着这话,她随着拿起了茶几上的手提包。六平笑道:“何必忙着走,我们一块儿到冠生园吃点心去。”
冯子安笑道:“不成敬意,我来会个小东。”
说时迟,他还带了笑容向大家望着,可是那时快,玉贞已是把手皮包拿了起身来,向肋下一夹。李六平觉得这人情是不能做的,只好站起来,送着白小姐出门去。
玉贞虽然拒绝了冯子安的好意,可是在她坐着车子回家的时候,见马路上的人,像潮涌一般地挤着,也就感到这武汉地方实在不能向下住。回到寄住的女朋友赵太太家里。那赵太太正喜笑颜开地向两位小姐说着话,在那小天井里,就听到她说:“你们到香港去,不能像在汉口这样用钱了。那里的东西,全卖港币。”
玉贞进了堂屋门,见赵太太手里拿了一封信,只管上上下下晃着,因问道:“怎么样,赵先生来信了?”
赵太太笑道:“是呵!汇了一笔款子来,让我们到香港去。等我们到了,他就到成都去。白小姐若要到四川去,倒可以请他照应照应。”
玉贞听了这话却添了一桩心事,主人翁走了,难道搬到旅馆里去不成。而赵太太顺口人情也不卖一个,并不邀着到香港去,显着是不愿和自己一路了,因笑道:“我也有了办法了,决计入川。”
赵太太道:“有了工作了吗?”
玉贞脸上带了两分得意的样子,笑道:“有了工作了,而且是重庆成都两个地方随便我挑一处呢。”
赵太太道:“那好极了,希望白小姐能在我们动身以前起程。这样,我们作主人的,可以招待到底。”
白小姐道:“赵太太还有多少天动身呢?若是在一个星期之外,我会动身在前的。”
赵太太笑着点了两点头。玉贞回到自己的住处背了主人,立刻皱起了两道眉毛,心想:真个到四川去,大老远的,没个熟人,一个女人怎么为生。哪个冯子安虽然说着极力帮忙,看那人一见如故,透着欠庄重,哪能够要求他帮忙。想着,想着,很无聊地两手捧了一张报,慢慢地看着。
不看报还罢了,看过报纸之后,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应当离开武汉。在屋子里闷想了数小时,还是出去看看女朋友。这一次出去,比较得长远,所得的消息,是张太太到香港去,刘太太回湘西沅陵老家,王小姐走得更远,到海防去。吴少奶奶带了两位小姑子,坐飞机上成都。她们是留恋北平的人,也到那成都去。她们先生在广东服务,她们是可以到香港去的,可是她们为了香港生活程度高,却情愿到成都去。要说年轻的妇女不宜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她们一位少奶奶,两位大小姐,又何尝年纪大?离开了家乡,哪里也是过日子。何必不找一个秩序稳定,生活低廉的地方去?当晚已经自己将自己的问题解决,预备明天去买船票。恰是当晚接到一封航空快信,叔叔婶婶已经由湘西取道贵州,到了重庆,不久要向成都去,希望早日入川,大家团聚。这就来不及等次日早上了,立刻坐了车出去,开始活动船票。第一个要找的,便是梁科长,他在交通界很有联络,到了法租界平安道梁公馆,梁太太正和两男一女,在屋里打牌。他们用一百五十元的月租,租了两间楼房居住。物件已是堆得很满,再加上桌外几个看牌的,已经没有了立足地方。
电灯下面,只看到烟雾沉沉的,推开房门,就觉得一股子很浓厚的烟卷气味,随了盛热的空气,向人身上扑着。梁太太看到说了一声对不起,叫老妈子看座倒茶,自己依然继续地打牌。玉贞坐在她身后,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牌,便笑问道:“梁科长什么时候回来?”
梁太太手上正起了一副好牌,专心在十三张牌上,随便答道:“他过武昌去了,哪有一定的时候回来?白小姐找他有什么事吗?对我……阿!碰起碰起!”
对门正打了一张红中,梁太太抽出一对红中来碰了。她已碰了双南风,立刻牌手和看的人一阵喧哗。玉贞觉得形势严重,不便开口来打岔,后来对门打一张九筒,梁太太将牌一推,站起来大笑说满了满了。可是上手也推开四张牌来,是九筒单吊,把牌拦了。梁太太一团高兴,变着冷灰,板着面孔,连说倒霉。玉贞觉得这时话更不好说,又看了两牌,起身告辞。梁太太正洗着牌,笑道:“真对不起,没有招待。白小姐找他是不是想找船票?”
玉贞道:“对了。”
梁太太道:“这几天,我和人弄了十几张船票了,不便再弄。过一个星期再说吧。”
玉贞胡乱答应了一声,便下楼了。时已十时,不便去找人。
次日早上,却带了丈夫的一张官街名片,到一个运输机关去。这个机关,在临近法界的一座大厦里。一个大楼面上,横七竖八地摆了许多公事桌子,职员们正忙着办公。外面进来的人,向各桌子面前接洽着的,不是卧车票问题,便是船票问题。老远望去,就觉那些职员们的脸子,都不大好看。但是既然来了,不便回去。因找着一个职员问:“主任在这里没有?”
那职员向旁边一间小屋里一指,不曾说话就走了。玉贞看那屋子是敞开门的,就径直走过去。见一个穿西服的人,口衔了雪茄,坐在写字桌边,望了望旁边两个坐着的人,爱理不理的。那两个人现出满脸失望的样子,起身要走。不过他们还作最后的恳求道:“假如万一有机会的话,请和我们留几张船票。”
他笑道:“不会有机会的。”
干脆,他连一个空洞的愿心,都不肯许下,还打听什么。正待转身要走,倒是那位主任眼快,向送文件过去的茶房低声问道:“那位漂亮小姐找谁的?”
茶房道:“还不是想找船票的。”
主任笑道:“你快把她请过来。”
茶房过来,将玉贞引过去,寒喧了几句,主任看了她递过去的两张名片,笑道:“白女士要几张船票?”
玉贞笑道:“还要多少呢?只要一张。”
那主任道:“只要一张,那没有多大的困难。只要有人临时不走的,就可以补上,不过哪一天能补上,那难说,请你每天来一次。”
玉贞笑道:“那未免太麻烦了。”
主任笑道:“不要紧,我并没有什么事。无事来谈谈,我很欢迎的。”
玉贞听了这话,不由得脸色一变,恰好有别人和那主任谈话,她趁了机会,就走出去了。心里另转了一个念头,中国旅行社,还没有去打听过,也许可以想一点办法。于是并不犹豫,坐了车子,径直到旅行社来。
不想这汉口市上找车船票的同志,是比任何一种同志还要多。那旅行社营业部的人拥挤得像戏园子里一般,要排开了众人挤到柜台边去,恰是有点不可能。听到那些拥挤的人纷纷议论着。有人说,坐民生公司的船,还是直接到它公司里去登记省手续些。玉贞又没有了主意,只管退在人群后面,看那想不到办法的人,全都带了一分懊丧的神气低了头走出去。心里又想着,既是搭民生公司的船,当然是直接找它本公司便当些。好在相距不远,不妨再去试试。随了这个念头,又到了民生公司。站在柜台外面时,正有两个人在登记。那职员却是毫无留难,捧出登记簿子来,请他们填写。玉贞挤上前一步,问道:“请问我们今天登记,什么时候能上到宜昌的船呢?”
职员笑道:“那没有一定,也许两三个星期,也许一个多月。”
玉贞道:“为什么不能一定呢?你们现在登记到多少号,一天能走多少人,不是可以算出来的吗?”
职员笑道:“当然是算得出来。现在登记有一千四五百号,每一只船,可以走一百人左右。”
玉贞道:“一只船只能走一百人吗?”
职员笑道:“船上不能全装登记的客人,有一半是……这个我不用说,大家都知道的。船也不能每天有一只开,所以要那末些个时候。”
玉贞道:“没有法子通融吗?”
职员笑道:“来登记的客人,哪个不想通融?”
玉贞因为这句话有点外行,脸上透出一点尴尬的情形,登记手续也没有办又出来了。但她另发生了一种感想,觉得托人情去弄船票,还是比自己去找机关和公司,要容易得多。天气还早,趁了今天这股子勇气,再去找几个朋友吧。于是径奔一码头,渡江到武昌去。
武昌城里,随处都有机关的眷属住着,也随处可以听到人家预备疏散的声音。在这种情形下,托人弄船票,也是一件不识时务的事。早上出去,下午回来,毫无办法。次日又跑了一天,虽然有人答应可以想法,也是空口许了一个日期,并无把握。等三日换了一个方向,托了两个旅馆的茶房,请他们弄张船票。许了票到手,给十块钱的奖金。不料这十块钱的酒钱,都买不到一个茶房效力。一过四五天,已快到赵太太动身的日子了,船票还是无着。最后,想到李六平那里,不妨再去一趟,也许有办法。事情是那样难料,到他住的旅馆里见了面,他第一句话就埋怨着道:“怎么好几天不来?船票已经放在这里三天了。”
玉贞道:“李先生和我买的票吗?这就好极了,我正为了这件事为难呢。”
李六平道:“不是我买的。冯子安上船的日子,亲自送了一张房舱票来。”
他说着,就把身上的皮夹子掏出来,摸出一张船票,两手捧着,送到玉贞面前。玉贞听说冯子安买的,透着有三分不愿意,可是想到买票之难,又不忍拒绝了。因接着船票道:“这票钱就交给李先生吗?”
他摇手道:“不,我收了也无从转交子安。你到了重庆,可以见着他的,那时归还他也不晚。”
玉贞皱了眉道:“这我就不好收下了。”
她说时,拿了票子反复地看着。六平道:“票是明日的船期,最好今天晚上就上船。这是民生公司的最大一条船‘民元’,坐着比较的舒服。失了这个机会,那又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了?再说,船票我也不能去退,白牺牲了一张票,又何必?白小姐把船票带回去,考量考量吧。”
这么一说,玉贞倒真没了主意,只好收着船票,向李六平道了谢回去。虽然觉得冯子安这个人情是不应当领的,可是他也不在汉口,拒绝了,他也不知道。到了重庆把票钱还给他就是了。船票这样难弄,到了手不要,那岂不是一件笑话。她这样想着,也就没有什么不可走的决心。想到六平说“民元”是民生公司最大的一只船,那也就不妨到码头上去先参观参观。一个人在汉口住着,没有家,又没有工作,想到哪里,也就作到哪里。她这样想着之后,也就随着这个念头到码头上来。这还是十二点钟,若轮到明日早上开船,也还有二十小时的耽搁,照说是不急于上船的。哪知道码头上挑夫扛着行李箱子上船的,一个接着一个,就摆了个长蛇阵。又听到旅客互相谈话说:“虽是铺位都对号的,可是客人超过了票位,连厕所里都有人占有。”
玉贞听了这话,觉得不必再上船瞧了,立即回家去收拾行李,又买了一些应用的东西,到晚上十点钟,就带了行李上船。在这几个钟头内,已没有考虑到这船票是应当收下与否了。
到了趸船上,便看到大包小捆的货物,堆积着随处都是,人只在货物缝里绕了走,便是有点儿空地,也让趸零碎货物的小贩子,将篮子或担子塞住。经过趸船的跳板,一到这轮船边上,便是旅客搭的床铺和栏干成了平行线地拦阻着。行李卷和大小皮箱,塞住了床铺每一个角落。所幸送行李的脚夫,还能尽职,带着她爬过几堆行李,上了一段扶梯,走到船朝外的这边来,算是走到了稀松些的所在,暂时把行李放在人家行李堆上,寻找到票上那一号房舱里一看,铺位是个土字形上下双层,共是六张。现在屋子里,除了两张下铺上有三个孩子,一张上铺有一个大些的孩子而外,还有三女二男和两位老太太。坐是没有地方,有两个人就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玉贞站在舱门口却看得呆了。茶房看到有客人来了,在玉贞手上接过了船票,查明是正中的下铺,先进舱去,把里面的人,疏散了一阵,接着把那铺上行李移开,再请玉贞进去。玉贞皱了眉道:“我的天,这样挤呀!”
那一位老太太,坐在舱板上的行李卷上,笑道:“有这样挤的罪受,就是运气。我们动身了一个多月,好容易才离开了汉口。”
玉贞回想到过去几天找船票那分困难,也就微微地一笑。
[book_title]三、说不出的情绪
这时候的船舱里,虽谈不到秩序两个字,可是谁买了的铺位,那铺位就归谁,旁人到底不能胡乱来抢夺。玉贞经茶房一番疏散人口,终于是把那床铺腾理清楚出来了,茶房笑道:“小姐你就在床上坐着吧。”
她一共是四件行李,铺盖卷已是打开来着,铺好了床位。小提箱子放在床头被底下,大箱子放在床铺面前,和人家的箱子,互相支撑着,一只大网篮,却没有了地方可放了。在里面靠舱壁的所在,有一方木板斜支的独脚茶几,那下面堆了一个小铺盖卷,还有两只网篮,那茶几板不必支起,就放在网篮面上了。现在玉贞这个篮子推在床面前,将上下的路都拦住了。同舱的人便说:“我们也用不着什么茶几,那网篮索性堆在上面吧。”
玉贞看了一看,这舱里除了那所在,也没有别处可以放下。说了一声对不起,也就随它去了。这舱里到的客人,玉贞算是最后一个。忙过了一阵,也就不再骚扰了,大大小小有七八个人,继续着话别。
玉贞特别的一个孤身旅客,未免感着无聊,脱了皮鞋就在床上睡着。为了谨慎一点,本要把皮鞋放到床底下去的。不想伸手在床下一掏,那里面却塞满了东西,休想放进去一个指头。对面床上一位老太太笑道:“鞋子塞在被头下,最靠得住,我们都是这样办的。”
玉贞皱了眉道:“这样出门,连个上下内外全不能分,真是造孽。”
一位送客的男子便插嘴笑道:“有一个房舱住,这是最上上等的旅行了。过了宜昌,要换小船入川,那更难说了。”
玉贞道:“还比这挤吗?再要挤,只好把人挂在烟囱上了。”
那人笑道:“不信你向后看着,离着烟囱上挂人也就不远了。”
玉贞听到这话,心里又添了一个疙瘩。但已上了船,也就不作另外之想了。舱里人说是挤的,舱外虽看不见,却听到是乱哄哄的,只得按捺下心思,一个翻身向里睡着。闷极了的人,自也容易睡着的。
一觉醒来,淡黄色的灯光下,见各铺上人全蜷睡着。因为人都睡了,舱面上放的行李缝里,只有尺来宽的一条空当,这也就展开了一套被褥,有人侧了身子,在那里睡着。本待下床来,打开房舱门,向外面走一趟,这简直就没有了下脚的所在。睁开眼睛出了一会子神,只得还是侧身躺着。矇眬中觉得船身有点摇动,同时也听到嗡嗡然船客说话的声音。坐起来看时,见房舱门开着,舱里的人都已起来了。舱门口颤巍巍的站着一位老太太,手扶了门,向两面望着道:“这是怎么走法?”
玉贞心里明白过来,立刻在被底下取出皮鞋来,跳下了床铺,笑着叫道:“老太太,我们一块儿出去吧。”
说着,就赶了上前来。伸头向房门外看时,栏干里的船舷,全用箱子板子搭了小窄床铺,只好让人侧了身子在行李缝中走。玉贞皱了眉道:“船已经开了,船上还是挤得这样满,来来去去真费事。”
那老太太道:“虽然费事,要走总还是要走的呀。”
玉贞随了老太太在外面走了一趟,足费了一小时的工夫。回到舱里以后,那位老太太只是念佛,笑着摇头道:“厕所门外面的人排了队伍站着,一个挨着一个进去,这太不像话。”
对面床铺上一位老太太说:“听说到了宜昌换小船,那更挤呢,不知道在船上怎样过日子。”
这句话提起了玉贞的观感,越加不快活。原来昨晚上关了舱门,舱里热烘烘的,让人头脑子发闷。随了这股子热气是汗臭味,酱茶味,烂水果味。隔床睡了两个五六岁的大孩子,一个哺乳的母亲,带了一个岁把的小孩子。床面前网篮缝里,放了一只瓷铁面盆,大孩溺了大半盆尿,乳孩子的尿布竟成叠的放在舱板上,蓝布上涂着黄的屎浆,白布上涂着绿的屎浆,又腥又臭。这一晚上的嗅觉器官,受够了委屈。
早上开了舱门,自己又出去了一趟,觉得舒服些。这时回到舱里,江风吹得正大。一位苍白头发的老太太,咳嗽个不断,乳孩子的母亲,怕小孩子受感冒,同时提议,把门关了。这舱里倒是男女有别,除了四个小孩,是两位老太太,两位中年妇人,一个在玉贞对面上铺睡着的,是一位小姐。看她戴着眼镜,衣襟上插了自来水笔,显然是一位学生。在她对于这些同舱的人说话当中,每每皱了眉听着。那一种不屑于听的状态,充分地在脸上发现出来,又可以证明她是一位大学生。玉贞想着,你只管有你的学问,犯不上巴结你,但对于其余几位女客,实在也太不守秩序,又懒和她们办交涉。其中还有一位女仆,是睡在行李缝中的舱板上的。白天,舱里没有她的地位,然而她是伺候那位哺乳太太的,时时刻刻要进出着。那舱门开一下子,合一下子,江风更是呼噜呼噜地向舱里头灌着。那咳嗽的老太太,对于这个行动,非常地反对,老妈子进一次出一次,都得喊一声“关上门来”。同时,上面铺位上这个半大孩子,开始唱起歌来。哺乳太太床上两个孩子,为了要饼干吃,又相对地哭着。这回想到晚上虽然有点臭气,究竟还落个清静,现在大大小小全噪聒起来,格外感着头痛。接着茶房陆续地向舱里送着茶水。茶水不曾送完,茶房肩上扛了一只大托盒,里面摆着许多茶碗。两个小孩子一同在床上跳起来,招着手喊着吃饭。那位不咳嗽的老太太,是宁波人,她的令郎,睡在别个舱里。这时送了他们家乡腌菜来,不知是鱼是虾,一个篓子盛着,汁水淋漓的,又有一种浓厚的气味,看看别的旅客,似乎也不感到兴趣。可是人家吃东西,有人家的自由,谁也没有敢说一个字。这样一来,玉贞是渐感到这次旅行是没有什么趣味了。饭后,不便又上床铺去睡着。然而舱里除了那张宽不过二尺的床铺,并没有别的所在,可以歇脚,这只好在人缝中挤了出去,爬到三层楼甲板上来。这甲板上虽也是零零落落地坐着或站着人,可是并没有行李铺盖,那就宽敞得和楼下房舱里,别成一个世界了。
玉贞走到栏干边,向岸上看着,青色的芦苇丛,在梢子上撑出白色的花芒了。向远处看着,在黑绿色的岸上,仿佛盖了一片白雪。在高的江岸上,有时也立着三五所水面的人家,黄泥涂的墙,盖着草屋顶,屋前屋后,几棵高大的柳树,摇撼着稀疏的柳条子,自然就让人感到秋江的萧疏气氛。回望江南岸,很远的地方,有一条青青的山影,在白色的云雾中间,由那云雾一直拖平到江边,全是芦苇洲,白茫茫地开着芦花。在芦岸上,衬着打鱼的网竿子,并不见打鱼的人。再向东看去,长江还不失其伟大,一片浑茫的白影,直接到天尽头。这是个半阴晴的天色,并没有太阳。天尽头的所在,也不过是白云向下罩着,连合了左右的天脚,一个圆圆的阴蓝色盖子,盖着了大地。这时,已不知离开了武汉有多少路?可是武汉也不过在那天尽头,是可断言的。想到了武汉,不知是何缘故,就增加着心里头更为留恋的感想。于是走到甲板的船尾上,靠了栏干,呆呆向东方望着。那船尾的轮子,鼓着长江的水,翻出一条极长的浪纹,也是拖到天脚下去。这就想着,这水一直东流,流过了武汉,要到九江,要到南京,要到镇江。自己的家乡,水可以看到,自己看不到,倒不如向江里一跳,尸首顺水流着,还可以飘流到故乡呢。自己这样地想着,这倒有些明白。自上船以来,心里头总有一番说不出来的情绪,为什么这样呢?自己也有些糊涂。现在可知道了,就是靠了栏干的这些感想。这些感想,在汉口作客的时候,也可以说是有了的。但那时另一个念头,比较要强烈些的,便是应当快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现时虽还没有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可是已踏上了这条路,不必怎样挂念,于是乎那种恋恋于故乡的情意,又发生出来了。
正在这里出着神呢,耳边上却听到有人说:“汉口汉口,我们分别了。但愿我们回来的时候,你一切都照常不改。”
抬头看时,看到一位长了胡子的长袍先生,斜靠栏干向东望着,站在他并排有两个青年人,随了他的话向东望着。其间一位十三四的孩子,捏了拳头拍着栏干道:“我们一定可以回来的。”
老人笑道:“当然可以回来。我所说的,是我们回来以后,汉口的形状,会不会有点变化呢?”
那两个青年,却没有答复。玉贞自想是个女人,不便和青年人答话。要不然,自己一定要发表自己一点意见。站了一会,天上越发的阴暗,身上的衣服太单,似乎身上有点凉飕飕的,这就回转身向舱里走去。
可是一踏进那房舱门,就碰到那乳孩子在换尿布,舱板上又堆了一堆腥臭破烂的各种旧布块。那位咳嗽的老太太,加紧着吐痰,痰盂子里外,连痰沫带纸片,还有水果皮,鱼刺,肉骨头,实在是不堪寓目。那位女学生,已经夹了一本西装书,下床要向外走。自己想着,不必在舱里挤了,找了一件短外衣加上,也就二次走了出去。自这时起,除了吃饭睡觉,总是在甲板上瞭望。可是第一日这样做浏览浏览风景,倒无所谓。第二日再度着甲板的生活,就有点烦腻,倒是船到了城陵矶,要装煤卸货,停泊在江心,却没有一个开船的时候。
旅客们三三两两地联合着,坐了小划子登岸去游览。玉贞也待上岸去玩玩,可是行李又没有人照管,也只在栏干边靠了,向四周看着。长江到了这里,狭小得成了一条河。向南头看去,只有一抹平迤的小山影,浮在云水苍茫之间。据人说,那就是岳阳城所在。云水苍茫的现象,就是洞庭湖了。这个湖在中国人眼里,向来是充满着神秘的意味的。玉贞在甲板上来往地踱着,又遇到了那位老先生了。他带领着一班儿女,指点着南头的洞庭湖,向他们道:“不要看城陵矶这个小镇市,那是洞庭湖的镇。过了城陵矶,进了那一片汪洋的洞庭湖,西向常德,南向长沙,都很方便。进不了城陵矶,就不行了。你们看看江西岸那里许多芦苇洲,很是平常吧?说了出来,你们会吓一大跳,那是鼎鼎大名的洪湖。”
其中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把舌头伸了一伸。这“洪湖”两个字,在民国十八九年间,报上是常常地登着的,玉贞也有一点印象。靠了栏干向西看去,那是一片平坦的江岸;在江岸外面,有一道小河,小河之外,还是平坦的洲岸。这倒着不出洪湖险要何在?不过在这个时候,没有登岸的旅客,纷纷地都登甲板,来谈论这个城陵矶。只看客人脸上,全透着那紧张的样子,大概大家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了。
[book_title]四、托迹何处?
船在城陵矶江面上卸货,直到下午四点钟,方才完毕,要开船也走不了多少路,索性就停着没有开了。为了这一耽误,预计由汉口到宜昌,不过是四天的路程,现在却走了六天。在监利县以下,江两边都是平岸。初秋的日子,一片苍绿的芦洲,盖着灰白的芦花层而外,没有特殊的点缀。便有人家,也在芦洲深处两三里远,不能看得清楚。在监利以下,江流由南而北;在监利以上,江流却是由北而南,因之江流到了这里,恰好作个大回旋。船越向上走,水来得越急。伏在甲板上,看那江水在船两边,分着向下流,不但浪花滚滚,还可以听到哗啦哗啦水流着响。路过几个滩,江水打着漩涡,船碰到更响,这是扬子江下游所没有的现象,这可以说带着川江风味了。
过了董市,南岸芦洲里面,已微微地露出山影。再西进过了枝江县境,就两岸都有山了。虽然那山势并不怎样的雄壮,究竟换了一种境界,在甲板上浏览着,心里要舒服些。玉贞在甲板上看到这些,同时也就在心里想着,境界已换,离开武汉那种特殊的境地也就远了。远是远了,同时也就感到成了个举目无亲的环境。在甲板上散步的人,除了谈新闻而外,便是讨论着怎样入川的问题。有人说宜昌旅馆不好找,茶馆澡堂里都住着人,初到宜昌的人,最大的困难,便是无处落脚。又有人说,在宜昌买到重庆去的船票,最是困难,机会不巧可以等到两个月。更有人说,没有人川的证明文件,到重庆是不许登岸的。这些离奇的消息,教这个孤身的女客听着,心里更加上了一重不能解释的烦恼。回到舱里去,听了那些同舱人的口气,多半也是没办法。有的说,宜昌有朋友,到了那里再找人。有的说,已经事先写航空信托朋友找房子了,船到了,先把一个人上岸,找着了旅馆,再搬行李起坡。听各人的口吻,也都是没有把握的。玉贞这更没有主意,看到别人收拾行李,自己也收拾行李,别人向茶房打听消息,自己也向茶房打听消息。据茶房说宜昌新开的旅馆很多,就是江心有几只大轮船,不开走的,也作了临时旅馆,不一定就毫无办法,不过找旅馆还是要自己去找的。这种菩萨话,当然,仍是不能令人满意,但仿佛又像有把握一点。
在这日下午四点钟,船到了宜昌,给人印象最深的,便是在码头对过,矗立着一座山峰。由这山峰沿江而上,就看不到平地。船靠了趸船,旅客全靠了栏干向岸上望着,趸船上的搬运夫也蜂拥着上来。可是和几个月前到汉口一样,并没有一个旅馆里的接江的。玉贞想要挤到外面去望望,却又挤不上前。看到茶房来了,因问道:“假使我们找不到旅馆,在船上再住一夜,可以的吗?”
茶房道:“我们这船明早要不开的话,客人尽管住着。就怕的是今天晚上有公事来,要装差下去,那就不好办了。与其到了晚上,摸黑去找旅馆,何如白天趁着亮想法子呢?”
玉贞再要和他商量,那位哺乳的太太,有人来迎接了。一个男子带了三四个挑夫,有说有关,闹成了一片。听那男子说:“宜昌本来就找不到旅馆,偏是今天一下子来了三条船,旅馆哪里还有空房间?前三天,我们已经和你订好了房间。要不然,就是我临时也想不到办法。只有像今天上午到的旅客一样,还在马头上堆行李箱子,急得只打转呢。”
玉贞听了这消息,更是着急。眼见得同舱的旅客,一批批地走了。却剩着那个女学生,不时地伸了头向门外望着,她自言自语地道:“怎么还没有来?真急死人!”
玉贞看她不是以前那种四大五常的样子了,便望了她笑道:“你这位小姐有人来接吗?”
她才答道:“青年们说话,最是靠不住的,我有一个朋友在宜昌等着我的。前一个星期就有航空信给他,约来接我,想不到船到了这样久,还是一点消息没有。”
玉贞道:“船上人十停走了八停了,我们老在这里等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不如先搬到码头上去等着。”
那小姐笑道:“我们合作。把一个人在码头上看着行李,把一个人上街去找旅馆好吗?”
王贞道:“好!就是这样办。”
她们在这里说话,挑夫在舱房外围了一层。听到她们有了决议,大家一拥而进,就来搬运行李。玉贞笑道:“那末,我同搬夫先上岸去,请你在舱里看守着。”
那位小姐当然同意。
费了半小时的工夫,行李一齐搬到了码头上。果然,用这个办法的同志,颇为不少。码头空地上,堆了许多的行李箱子,有人坐在行李上守着。玉贞和那位小姐商量着,不能叫人家去找旅馆的,这就自告奋勇的,雇了一乘人力车子,说明上街找旅馆,要人力车夫,顺着大小旅馆拉了去。那位小姐还叮嘱着,只要有一间屋子,彼此同住下了再说,腾出时间来,慢慢再找好的旅馆。玉贞笑着答应了,坐着车子上街。车夫把车拉到了三家大旅馆门外,不用进去了,旅馆门口,就挂了一块牌子,上写八个大字:“房间已满,诸君原谅”。随着找了几家次等的,还是没有房间。看看在路上消磨的时间,已到一小时以上。玉贞和那位看守行李的小姐,还是初交,来得久了,又怕人家焦急,而行李托这么一个生人看着,究竟也不放心,可是不找家旅馆歇脚,自己就和她坐在码头露天下过一宿不成?后来到了一家极小的饭店门口过,那老板看她在车上东张西望,似乎知道她的心事,便笑着点点头道:“我们这里还有个空房间。”
玉贞回头看那饭店,就是一间小木板门面,门梁上悬了个扁纸灯笼,上写“安寓客商”四个大字。店堂里摆着一张黑木桌子,两条短凳,放靠了正中的板壁,此外就是相对着两张铺。开门见山地形容出来,这里也是一寸地都利用了。本待不理会那个老板的招呼,无如跑了半天,并没有结果,只得进去看看。
走进这店堂后进,有个桌面大的天井,阴暗暗的有个小五开间的屋子。堂屋里住着是人,左右正房,也更住着是人,只有左厢一间小厅屋空着。那里开了窗户对着天井,倒是站在外面,可以看见。里面仅仅放有一张竹架床,一张两扇小黑桌子,那桌面上生遍了虫眼,只这两项家具,屋子里也就没空地了。墙壁全是焦黄的报纸糊的,不用看,一股霉气,直冲鼻子,想到这屋子里是很潮湿的了。问问价目,老板说是一块六角钱一天,不管火食。玉贞只得放下一块定钱,然后再坐车去找了两家旅馆。结果,依然是毫无所得,带了一副失望的样子,回到轮船码头来。见了那位小姐,把情形一说,她皱了眉道:“那怎样能住呢?可是……”
那个送玉贞回来的车夫,得了车钱,还不曾走,他只劝两人就是那小饭店里安身罢,除此之外,决无别法。玉贞听了这话,正在为难,却听到有人叫道:“白小姐在这里,真对不住!真对不住!我早来码头上了,就是没接着船。”
玉贞回头看时,便是那位送船票的冯子安先生。他这时穿了一套咖啡色的西服,头发梳得乌黑油亮。玉贞想到用了人家一张船票,心中有点难为情,不由得把两脸绯红了,便点头笑道:“冯先生还在宜昌没有走吗?”
冯子安看到玉贞同伴还有一位小姐,便道:“这位是?”
那位小姐,对于冯子安这个样子,倒不十分讨厌,便笑道:“我姓李,是和这位密斯白同船的。我们现在合作,预备着找旅馆。你先生有……”
冯子安道:“有办法,有办法,不知两位小姐愿意住在街上旅馆里呢?愿意住在水上饭店里呢?”
李小姐笑道:“我们现在只要找一个地方落脚就可以了,还问它是哪里吗?”
冯子安道:“我住的旅馆里,前天有一间上等房子,空了出来,我就把它定下了;另外,就是江心里这只大轮船,改了水上饭店。”
说着,指了河心一只长江大轮,接着道:“那经理是我的朋友,我和他说好了,今天也许要一间房子,他一口答应留个铺位。他那里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们供给火食,相当的好。坏处是像坐船一样,房舱里照样是四个铺,官舱里两个铺,不像旅馆里,可以一个人住一间房。”
玉贞听说他旅馆留了一间房,透着他有点存心如此,便笑道:“密斯李,我们尝尝水上饭店的滋味吧。我们两个人睡一间官舱,也很可以了。”
李小姐道:“我无所谓。”
玉贞道:“住在江上,将来我们换船入川也方便些。只要船上供给火食,我们无上岸之必要,就是住水上饭店吧。”
冯子安倒不勉强,笑道:“我也赞成二位住水上饭店,第一空气好,第二清净。”
说着,立刻雇了几个力夫,将行李搬上小划子。两位小姐随着下了河,冯子安亲自把她们送到江心水上饭店。他吩咐力夫,将行李一直搬到官舱。
这官舱在三层楼甲板上,舱门对了船栏干。船上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来往。甲板上空着,洗得干净雪亮。由那拥挤得透不出气的船上移到这地方来,只觉耳目一新,两位小姐同声说好。冯子安把经理找了来介绍一番,他看到是两位年轻小姐,立刻说:“腾出一间大房间来。”
忙碌一阵,搬进了官舱,这里是两张铺位,还有个小小的写字台,脸盆架,小沙发椅,墙上还有一面镜子,对于两位小姐的起居,甚为合宜,经理还特别声明一句:“洗澡间就在隔壁。”
两位小姐,又同声说好。经理还把茶房叫了来,当面吩咐,好好招待。于是茶房代铺好了床位,送进洗脸水来。冯子安非常地知趣,避了出去。
约莫一小时,玉贞捧了一杯茶,和李小姐靠了栏干,赏玩风景,却见冯子安由小楼上走了下来。玉贞道:“多谢冯先生,我们一切都很满意,我以为冯先生走了呢。”
冯子安道:“总得把二位安顿妥了,才可以走开。二位赏不赏光呢?我想为二位小姐接风。”
玉贞道:“这就不敢当了。”
李小姐以为冯子安和玉贞总是很熟的朋友,难得这位先生不分生熟,总是说二位小姐,便道:“我们这就很感谢了,不必客气;我要上岸去,找个朋友,没有工夫叨扰。”
冯子安笑道:“若是为了船票的事,就请不必忙。在宜昌候船西上的人,少说一点,大概也有一万吧?我和各公司里人,多少有几位朋友。请候个三五天,我一定负责找到船票。”
李小姐笑道:“那更好。我去看朋友,另有别事。”
冯子安道:“我来宜昌许久了,路途比较熟一点,我来引导着走吧。”
李小姐道:“引导不敢当,请冯先生代我雇辆车就行了。”
冯子安道:“可以可以,我们这就上坡。”
李小姐虽然愿意和冯子安一路上坡,可是想到同白小姐的朋友一路走,究竟不大方便,便向玉贞笑道:“我们一路上岸去看看,好吗?”
玉贞想到冯子安既送船票,又代为找旅馆,总算讲交情,也未能拒绝人太深了。好在同路还有个李小姐,也不必太避嫌疑,只得大大方方的同冯子安一块儿上坡。
到了坡上,冯子安将她们引过酒馆子门,很客气地,再将她们引进去吃饭,她们尽管辞谢,无如冯子安一味地客气,闹得两位小姐,怪不好意思拒绝的。男子们对于女子的进攻,多半是抓住了这个弱点,女人情面薄,不好意思太让人难堪。一半儿客气,一半儿勉强,总可以让女人接受他那实在是恶意而以善意出之的举动。李小姐是一切不知详情,糊里糊涂地受着招待。玉贞只管心里头有一百分烦腻,可又不能说出一个“不”字。尤其在李小姐面前,还不便说是一位新认识的朋友。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却是这样地客气招待着,这不有点出乎人情吗?一个孤身出门年轻女子,怎好有出乎人情的异性朋友呢?玉贞在这种委屈情形之下,很勉强地受过了冯子安的招待。
饭后,李小姐坐了车子去找她的朋友,冯子安将玉贞送到码头上,玉贞想着,越腼腆,越不妥,索性大大方方地同他走路。临到上小划子的时候,才笑道:“冯先生当然有冯先生的事,请回步罢;我会过江的。”
冯子安笑着说了一声:“不要紧。”
玉贞想着终不成又让他送到水上饭店去,要想个什么法子拒绝他呢?她走到江边,站住,望了水有点出神了。
[book_title]五、挤满了旅客的宜昌
男人追求女人的时候,尽管女人表示着烦厌不快,甚至忿怒起来,但他决不会了解,也不肯了解。玉贞站在江边上,躇踌着,本就差一句话“我讨厌你”。然而冯子安丝毫没有感觉,还表示着善于体贴,向玉贞笑道:“白小姐想着有什么事情要办的吗?宜昌市面虽不大,现在东西很齐全,要买什么,告诉我一声,我立刻去买。”
玉贞淡笑道:“我们一个流亡的女子,骨肉分散,过一天,就如过一年,需要的是自己人见面,其余人事上什么东西全不需要。”
她说到最后“全不需要”四个字,格外把语气加重。可是冯子安并没有感到受了什么刺激,因道:“这也难怪,在流亡中的人,谁不是这样的想着。不过我的看法,略有不同。那不可能的事,还要去幻想着,徒然伤害自己的身体。我以为我们最要紧的一件事,是保护自己身体。一个人必定要身体健康,才可以……”
玉贞对于这一套至理名言,并不要听。回头看到江边小划子上有人提了一盏玻璃灯迎上岸来,这就叫道:“划子渡人吗?我们要到江心轮船上去!”
冯子安又插嘴道:“用不着问,那船上有黄色绿色玻璃灯的,就是水上饭店的渡船,你踏了上去,他们自然会渡你走。”
玉贞道:“那多谢了,请冯先生回步吧,同舱里还有一位李小姐呢,在晚上我不便招待,请原谅。”
冯子安连说了几个“是”字。玉贞再也不敢多话;看到有黄绿灯的小划子,就踏了上去。冯子安虽没有跟上船来,可是他站在沙滩上,隔了水面,还连说着:“明天早上再来奉看。”
玉贞只当没听见,并没有给他一个答复,到了轮船上,倒觉得心里清静了许多。各个玻璃窗内,虽向外透着光明,但旅客们都已安歇了,没有一点声息。茶房代开了舱门,里面电灯光灿然,照着细小的屋子,简单的行李。孤独地坐在床铺上,心里想着,到了生平未到举目无亲的宜昌,莫名其妙的。来是来了,不知道哪一天再可以由此轻过?抬头看那小茶几上,有一叠信纸信封,便取下身上挂的自来水笔,待要写信。可是坐到茶几边,手拿了信纸,望着凝想了一会,写信给谁?父母!所在地早不通信。丈夫!不知道现时有没有人。别一个人呢,在这患难颠沛之中,没有写信去告知之必要。写了信去,也未必能多赚人家一滴眼泪。于是歇了一口气,慢慢起身,走到甲板上,靠了栏干站定。
南望宜昌对岸的山峰,在江边突起,烟雾沉沉的,把山峰给笼罩住。在那山峰上有两盏小灯燃着豆大的两点光,在高空的黑暗深处,更显着这河南岸是加倍的寂寞。看了很久,陡然有一种前路茫茫的念头,涌在心上。江风吹得并不响,不过长江上游的水,格外地湍急,触在船板和船缆上,哗朗有声。玉贞觉得脸上凉凉的,久站了,周身都感到冷飕飕的。自己站不住了,就回舱去坐着。直到这时,李小姐还没有回船来。一个人枯坐着,实在没有滋味,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两行眼泪水,在眼角里涌出,在脸上挂着。到了这时,不哭已不可能,就斜靠了枕头坐着,抽出手绢来,慢慢地揉擦着眼泪。
仿佛听到一路高跟鞋子响着,由远而近。心里也想到:别是李小姐回船了?可是不等她来擦干眼泪,李小姐已是笑容满面地推开舱门进来了。先一句话问着:“白小姐早回来了?”
第二句话就是:“你又伤感起来了!大时代来了,什么私人的力量也不能抗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大时代局面的构成,也是由于人力,不过是多数的罢了。我们有力量,就赶上大时代的前面去站定。没有力量,只好安守本分,听候自然的淘汰。伤感是没有用的,对于事体一点没有补救,只是损害自己的身体。”
玉贞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刚才靠在船栏干边,看了漆黑的江面,只听到东流的水,在下面响着,就情不自禁的伤感起来。”
李小姐捧了一大抱东西回来,大一包,小一包,放在床铺上清理着,因笑道:“那是你只看江的那一面。假使你靠了这里船栏干向岸上望着,那情形就不同了,灯火辉煌的,也很有个现代都市的意味。据我一位朋友说,这几个月以来,宜昌特别的繁荣,差不多汉口买不到的东西,这里全可以买到的。四川的东西,大半是由这里去的。必须要用的东西,可以在这里买一些。”
玉贞道:“那末,你这几包东西都是预备带到四川去用的了。你以为用完了几包东西,就可以回来了吗?”
李小姐笑道:“人生的行止,那是难说的。也许用完这十倍多的东西,我们还不能回来。也许用不完这一半,我们又回到宜昌了。天下事,哪里看得清?料得定许多?我们也只有就眼前所能猜到的事情,走一步,作一步。若一点不办一步不走,硬等机会来,那就是说我们一点人事不尽,自己对自己也有亏。何况这一年以来,人家都说我们妇女界表示出来的不够。我们诚然没有法子,把大多数无智识的妇女推动起来。可是至少的限度,我们推动我们自己,不再去连累别人,这是可以办到的呵!”
说到这里,她自己惊讶了一下,又摇了头笑道:“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就以我们到宜昌而论,不是令友冯先生和我们老早定下的旅馆,我们不知道在哪里安身呢?”
玉贞点点头道:“这倒诚然,我很不愿接受冯先生的帮助。可是他那股子殷勤劲儿,实在教人没有办法来拒绝。”
她说到这里,又勉强地微微一笑。李小姐把床底下的手提皮箱拖了出来,把东西一样样地向箱子里收着,搭讪着笑道:“那为什么呢?”
她口里问着,眼睛可不向玉贞望了去。玉贞觉得李小姐这人,还不是那轻薄分子,便把自己的身世,和冯子安过分攀交情的事说了一遍。李小姐在听话的当儿,把东西全都收到箱子里去了。这就坐在她对面,正了颜色道:“现在这社会,男人对于女子,最会趁火打劫,白小姐既是有这样意思,我以为有两个办法。其一:是把船票钱早早地退还给他,把交情从此打断。干干脆脆,可以省了许多麻烦。其二:是不必得罪他,照常和他来往。可是一切行动都公开,他送你东西,你就受着,他请吃馆子,你也到场,扰他两三回,你也照样地酬谢他一次,甚至于还请几个朋友作陪。他要说你不必客气时,你就说一个青年女子,不能受人家男子们的招待,男子们只管招待女人,不许女人回报,那不是以平等眼光来看待女人。这样,让他卖不出一分人情。你也就不必怕他纠缠了。”
玉贞道:“自然是第一个办法最好。不过人家一味地客气,我却抹不下面子来。我们一个孤身女子,飘零在异乡,也不敢得罪这种人。还是用李小姐这第二个办法罢。”
李小姐笑道:“女人总是抹不下情面的,我也猜着你会用这第二个办法。不过用这个办法,是要自己有坚定的主意的。”
她说这话时,将牙齿微咬着,还用高跟鞋在舱板上微微点了两下,表示她说到这句坚决主意的话,肯定而有力。玉贞自省得她的意思,因点着头笑道:“我假如没有坚决的意志,我也不会把这些话告诉李小姐了。不过一方面,我也愿避开他一点,他要是知趣一点,受了我两次冷淡,就这样离开着我们,那就更好了。他说了明天早上会来的,明天早上请李小姐陪我上街去一趟吧。我也学学你,买些进川预备的东西。”
说着话,不觉夜已深了。李小姐知道白小姐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情不自禁地向她表示一番敬意。到了次日早上六点钟,就引了玉贞上岸去。
踏上马路,就让人大吃一惊,时候是这样的早,每条街上,都是人挨着人走路。听听说话人的口音,却都是外省人。有许多操了江浙语音的妇女,手里挽了个篮子,沿着马路边菜担子上买菜。玉贞道:“这些太太们自己上街买菜,显然是不住旅馆。难道还租了房子住吗?这里是个过路码头,何必还作永久之计?”
李小姐笑道:“不作永久之计怎么办?昨天我到一个同乡家里去看了一看,他们全家十二口人,住在一片油盐店楼上,楼板上铺了一些稻草,都打着地铺。只有一张三屉桌子,拦了楼窗放着,把不能放在楼板上的东西,都放在那桌上,别的就不用说了。你以为他们租房子住比住旅馆还舒服吗?”
玉贞道:“这样作法,也是为了等船票吗?”
李小姐道:“当然是。据我在同乡口里所听到的报告,在宜昌等了两个月船票的人,那很平常。两个月在旅馆里的消耗,那就很可观。自己住房子,多等一天船票,少等一天船票,就没有多大的关系。”
玉贞道:“两个月还得不着一张船票吗?”
李小姐道:“可不是?你看提了菜篮子上街来买菜的人,家里总老老小小有上十口,行李是更不会少。这样大批的人口移动,就不会怎么容易。”
说着话,走到马路的转弯处,有一家小吃食馆子,有很多穿得整齐的男女都向里面走去。李小姐道:“早上我们没有吃一点东西,也进去坐一会罢。”
玉贞点头,她就在前面引路。因为这店堂里面,每张桌子四周,全坐满了人,便眼望了面前的楼梯,径直地上去。
出了楼梯口,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在迎面有一张破木橱子,里面放满了碗碟筷子,旁边又放了一只水缸。心里也想着:在楼上他们还另设有一个小厨房。索性进一步,更吓一跳,只见两个相对的床铺,横在橱子旁边,上面有人睡着,也有人坐着。一个女人披了头发,身上披了长衫,正在扣纽绊,望了二人道:“寻啥人?”
一句很道地的上海话。玉贞站在身后,呵哟了一声道:“这是住家的所在,我们走错了。”
那个说上海话的女人,且不理会她们,却回转头去对自己家里人道:“楼梯口上,我们贴的那张字条,哪个又给它撕掉了?”
白李二人看了这情形,也不必多说,立刻跑下楼来。小馆子里店伙,这就迎着她们笑道:“楼上不卖吃物,那是人家住家的所在。”
李小姐道:“这楼上很矮,伸手可以摸到椽子,还租给人家吗?”
店伙道:“哪个愿意租给人住呢?楼上让给人了,倒挤得我们自己没有了地方,晚上临时搭起桌子搭铺。你不要看那楼上矮,还住有三户人家呢。”
这时,李小姐向玉贞望着,微微摇了头道:“你听到没有?茶馆子都住着人,并不是假话。”
店伙又插嘴道:“有一程子挤得厉害,澡堂子里住满了人,连生意也做不成,怎么会是假话呢?”
两人觉得这店伙喜欢说话,就等了两个客座位出来,挤着坐下去,一面吃点心,一面闲打听消息。吃过一顿点心,这感觉到能在水上饭店找一间房舱住着,真是不容易。
吃过点心后走上大街,看到两旁店铺,全堆着丰满的货品。两边行人道上,也是像汉口似的,一个跟着一个走。不过马路上,没有汉口市面上汽车人力车那样多。玉贞觉得所看到的招牌,不是旅馆,便是酒食馆。走到第二条马路上时,便顺了路左右两边数了去,共计吃食馆占百分之二十七,放馆占百分之十五,而且有一大部分招牌都带着新开新设的字样。再听了过路人谈话,竟有三分之二是外乡口音。尤其可笑的,假如听到两个路人发出来的惊奇声音,那末,大概就不外如下的谈话:
“哦呀!你也来了,几时到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有没有办法弄到船票呢?”
“托了许多人,一点办法没有,只好照登记手续等了下去。”
“真是糟糕,我们再要等下去,盘缠就要用光了。”
这样的话,你尽管不留心听,自然地会送进耳朵里来。再加上各人自己身受的旅行辛苦,那实在是不堪思索的一件事了。
[book_title]六、登记,登记,登记!
白玉贞得了李小姐的陪伴,在宜昌采办了许多来路货的日用品,李小姐在途中会到她的男朋友,告别走开了。玉贞听到这些不大爱听的消息,自己倒很希望其不确。首先就到这入川的唯一轮船公司民生公司去探访情形。
那公司的办公处,是一座有花园的洋楼,站在大门口,便看到那花园的水泥路上,男女老少,站了一大堆人。进了这花园,更向里面看去,那第一间进办公所的屋子,便有许多人站在一处,塞了进出的路线。不问那是不是接洽船票的地方,反正大家都向那里走去,自己也可以向那里走去。挤到人当中,听来听去,都是些埋怨的声音。有的说管理处的购票证拿到了手,以为是没有问题了,偏偏这里又说是有新公事到了,我们要压下两班去。有的说,压下两班去要什么紧?至多不过十天。我们左一回登记,右一回登记,跑来跑去,还没有一点消息,那才难受呢!有的说,我们打算再等一个月,若是一个月还没有消息,我们就步行入川。一天走三十里,一个月还走一千里呢。
玉贞听这几种谈话,本可以转身出去了,看到隔壁屋子里,像个客厅的样子,几张沙发,全坐满了人。其中有个穿中山装的,脸上带了一种烦腻的微笑,向大家分别着答复。他看到玉贞只管在门口张望着,并不含糊,索性站起身来,向她点头笑道:“请进来坐,请进来坐。”
玉贞进去了,人家看她是女孩,就起身让了一把椅子给她坐。那位回答宾客的,正和一位穿西服的人在开谈判。他道:“我们一切事情,都照着手续办。诸位请看,这样多客人来办手续,我们就愿意通融,也不敢通融。”
玉贞见人是这样多,公司里人说话,又是这样板板六十四,当了大家的面,谅不会有什么结果,干脆就悄悄的起身告辞吧。走到了房门边,公司里那个人倒是抱着歉意追上来了,因点头问道:“这位女士有什么事见告吗?”
玉贞见有了谈话的机会,便站住了脚点头微笑道:“我打听打听人川轮船的情形。”
那人笑了,因道:“不用问,困难二字,可以包括一切。你女士登记了没有?”
玉贞道:“我正是来办登记手续的。”
他道:“我们这里不办登记,要登记,就先向船舶管理处去办。在它那里挨着登记的次序,取得了购票证到公司里来购买。公司凭了购票证卖票,这有一定的次序,用不着发急。”
玉贞道:“照这样说,也不见得有十分困难之处。何以宜昌等船走不了的人,满街都是?”
那人道:“也不见得就不怎样不困难呢!已经登记还没有走的人,共有五千号左右。满街没有登记,另作打算的人恐怕也不会比这少。”
玉贞道:“除了登记,还可以另作打算吗?”
那人笑道:“当然有人这样想。可是真能另有办法,登记的人,不会有这多了。”
玉贞当了许多人,也不和那人去辩论,可是心里想着,大概是会另有办法的。
那李小姐是一位有见解,有手腕的女子,也许她有办法。手里大一包小一包的带了许多东西,也就径直地先回水上饭店。到了轮船甲板上,见一个穿西服的人,没戴帽子,头发梳得乌亮,在甲板上来回地踱着步子。老远地就看清楚了,那正是冯子安在这里,现出一个等人的样子。自己也只当没有看见,手里抱了买的东西,径直向自己舱门口走去。茶房迎过来,还不曾开门呢,冯子安就迎上前来,向玉贞笑道:“白小姐自己采办东西去了。其实这只要告诉我一声,我就完全采办来了。”
玉贞正着颜色,微带了笑容道:“朋友之间,是互助的。我对于冯先生没有丝毫可以为力的地方,我倒任何事情,都要冯先生代我去办,那是于情理不合。”
说着,自进了舱门,并未让冯子安。她心里想着,他或者会跟着挤了进来,看他自己好意思不好意思。可是冯子安并不如她所料的挤了进来,站在舱门口,微鞠了躬,向玉贞笑道:“我可以进来吗?”
玉贞决不好意思说:“你不能进来。”
只得笑着道:“冯先生怎么又突然客气起来?请进请进!”
冯子安挨着舱门走了进来,在门角落里一张小方凳子上坐下,笑道:“小姐的卧室,本就不应该随便进来。而况昨天白小姐还对我说了,进来有点不便。”
玉贞把手边的手提包打开,取了三十元钞票在手,笑道:“不是冯先生替我买了一张船票,也许这个时候,我还在汉口呢。现在买一张船票到手,不是光看票面的数目就了事的。我这里也不算清细微的数目了,奉还冯先生三十块钱。”
说着,把一叠钞票,放在他手边茶几上。子安啊哟了一声,站起来道:“白小姐!太客气了。这点小事,何必介意,请你收回去吧。”
玉贞道:“这不能!我一个青年女子出门,不能教朋友替我破费用资。冯先生不收,莫非嫌我拿出来的钱不够数。”
子安红了脸,同摆着两手道:“不是不是,这三十块钱还有多呢。我的意思,以为由宜昌到重庆,还少不了买船票,一齐再算吧。”
玉贞道:“多谢冯先生,我到重庆的船票,已经有了。”
子安听到这话,身子一震,好像是很吃了一惊,问道:“票子有了?是那位李小姐代想的法子吗?”
玉贞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子安道:“是哪一条船呢?”
玉贞道:“不知道是哪一条船。我无非跟了别人走,别人上船,我也上船。”
子安见玉贞的态度,很是自然,望了她默然了很久,最后说出三个字来:“那也好”。玉贞道:“冯先生在宜昌还有很多公干吗?大概我要抢着先到重庆了。”
子安道:“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有船开就走。别的事情不敢说有把握,在这一段水上交通方面,我总不至于感到困难。”
玉贞道:“那很好,不久我们可以在重庆遇到了。我有什么事办不了的话,我还可以找冯先生帮忙呢。”
子安听到玉贞先说的几句话,本觉她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时她回转来说了两句,心里感到又有点滋味了。坐在那里,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话。
玉贞觉得刚才两句话,已是快把他打发走了,不该又敷衍了两句,把他留下来了。因看看手表,又看看茶几上的信纸,笑问道:“此地邮政局下午几点钟停止寄信?”
子安道:“白小姐要写信?”
玉贞道:“至少我有十封信要写。越挨下去,积得越多,我下个决心,今天我要把这些信写起来。”
子安起身道:“下午我再来请白小姐上坡去吃晚饭,现在我告辞了。”
玉贞谈笑着哼了一声,对他的话,并没有置可否。子安去了之后,把旅馆茶房叫了来,问道:“由这里入川,除了登记买船票,没有第二个法子吗?”
茶房笑道:“不一定坐船,坐飞机也可以的。此地天天有飞机飞重庆,但是飞机票子一样难买。在宜昌等一两个礼拜,等不到飞机坐的人,这是多得很。”
玉贞道:“这不用你说,我知道,我现在打算多花几个钱,在登记之外,设法弄一张船票。你们和公司里职员轮船上茶房,相熟的很多,总可以想办法。只要你能买到票,花钱多少,我不十分计较。”
那茶房穿了淡灰色的制服,挺着腰杆子站着,在那形式上看去,好像是丝毫不能通融。可是经玉贞一再说着,可以多花钱,他也就禁不住脸上发出笑容来。因低声问道:“但不知道你小姐愿意出多少钱?”
玉贞顿了一顿,笑道:“这倒教我不好出个数目,我知道应该出多少钱才合式呢?这样吧,我照船票双倍给钱。”
茶房微笑道:“也许可以碰到一个机会,不过很困难。”
说毕,他自走了。
玉贞说出来以为是出了一笔重赏,可以征得一个勇士。不想人家的回答却是淡淡走了,想着,假使谋得一张房舱票,大概是五十块钱,出双倍的价钱,就是一百元了。照着茶房的样子,还不满足。再出钱,就等于买一张飞机票了。登记是怎么回事,也许不像所说的那样困难吧?这样想了,为了避免下午冯子安来请吃晚饭,匆匆地下了船,就向管理处去打听消息。到了码头上,便向人力车夫问一声:“知不知道船舶管理处?”
他笑着答道:“办登记的地方,我们怎么不知道?一天至少也去三四回。”
玉贞也多出了几个车钱,挑了一位面带忠厚车夫的车子坐。在车上因问道:“除了登记,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走?”
车夫道:“以前行,现在不行了。前几天,有只外国公司的轮船开上去,许多人运动茶房,买了票子上船。可是上不了船的客人,闹起风潮,把司令部人请到,不许开船,上了船的人,一齐都赶下了船。后来还是登记过了的人,才可以上船。”
玉贞听到这层消息,心里不免又添上了一个疙瘩。车子拉到管理处门口,见来登记的人,像进戏院子听戏一般,一个跟着一个地进去。
玉贞走进这应时的幸运衙门,在办公室门外,就看到有一排人塞住了进出的总门口。那拥挤的情形,远超过了轮船公司。玉贞随在人后面向办公室里走去,很大的一间屋子,横七竖八,摆了许多三屉桌与写子台。桌子里面,坐着正正端端的办事员,桌子外面,却站着来登记的男和女。有的是满脸透着踌躇的样子在回话,有的伏在桌上填写文件。有的满脸是笑,点头抱拳,口里连说“好好”。最近的一个人,也是个中年女人,黄瘦的面孔,披着焦干的头发,衣服又很破烂,说起话来,却是一口侉音。看看坐在桌子里,和她接洽的,是一位穿西服的少年,对她这样子已透着不耐烦,翻了眼睛望着她道:“你先去登记了再来。”
那妇人道:“我就是来登记的,又到哪里去登记?”
办事员瞪了眼道:“要到卫生局去登记,检查了你的身体,打过防疫针,你拿了医生的证明书,再到这里来登记。话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你听明白了没有?”
说着,把五个指头轻轻地敲了桌沿,表示了他那种烦腻不堪的意味。玉贞在一边听到,心想,幸而没有上前去登记,原来还有个先决条件。于是扭转身,又走出来了。到了门口,两头望望,不知道这检验身体的机关在什么地方?心里懊恼着,实在不愿再去找这个所在。可是不找到这个机关检验过,就休想到船舶管理处去登记;不到管理处去登记过,有钱买不到轮船公司的船票;事情是尽管麻烦,可是要办个头绪出来,就非按照着这手续去作不可。踌躇了一会子,便雇了一辆车子,再奔卫生局去。心里想着,这事情不办就不办,要办就办个痛快,趁着今天下了这番决心,索性去检验身体。假如在几天之内,凑巧有了得着船票的机会,那也教冯子安不可看小了人。心里想着带了一分自得的颜色,坐在车上。车子停了,抬头看时,是一幢洋式楼房。一字门楼上挂着一幅蓝底白字的匾额。那上面的字,标写得清楚,正是自己所要到的目的地。可是不待自己下车,已是扫兴之至,那一字门楼下,两扇黑漆的大门,闭得铁紧,门上有一块白木牌子,黑字写得分明:“已过办公时间”。玉贞无论抱了何种勇气,今天实在是无事可办的了。
[book_title]七、废然思返
白玉贞向来抱了这种思想,男子所可做的事,女子也可以做到。而且有些地方,男子所不能去的,女子照样可去。她根据了这一点,认为由宜昌西上的人,还是整千整万的,没有什么理由,证明她不如这整千整万的旅客。所以关于入川的各种手续,她认为很容易的去办理。及至晚上回到那水上饭店,一切宣告失败,这才觉得自己的抱负错了。好在留在宜昌市上的男子很多,也不能把这事证明女子无能。在这晚上,那位冯子安先生意未曾来,也许是看出一点什么形势来了。玉贞这倒透着清静,在床铺上把枕头堆得高高的睡着,把两只脚支了起来,眼望了天花板上的电灯,只管出神。
门一推,那位李小姐回来了,看到玉贞,笑嘻嘻的嘴里在唱着歌曲,因笑问道:“白小姐的船票,有了办法了吗?”
玉贞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船票,有了办法呢?”
李小姐道:“我看到白小姐这样自在,似乎是票子有办法了。”
玉贞坐起来,问道:“李小姐很高兴的样子,必定也有了办法了。”
李小姐道:“船票也是很困难。我想着与其在宜昌住旅馆,把旅费冤枉花了,不如坐飞机到重庆去,干脆多了。”
玉贞道:“可是飞机票子也是难买呀。”
李小姐道:“究竟现在银钱艰难,多花一百多元去坐飞机,差不多的就舍不得,而况飞机上又不能带多少行李。我已经托朋友打听清楚了,一个星期之内有飞机,大概明天可以将票子买到手了。好在我行李简单,带走不了的,我放在宜昌,将来托朋友带了去。”
玉贞笑着摇摇头道:“那我就不行了。慢说拿出一张飞机票子钱,很有问题,就算我可以坐飞机,我许多行李,托哪位朋友替我带呢?”
李小姐道:“其实也是坐船好,可以看看三峡风景。”
玉贞道:“那末,李小姐为什么又不坐船呢?”
李小姐道:“这样旅行又旅行,过着流浪的生活,究竟不是办法。我想赶一步入川,找一个安定一点的地方,过着有秩序的生活。读书也好,找工作也好,比这样住水上饭店精神上痛快得多。”
她坐在玉贞对面,侃侃而谈,倒引起了玉贞一肚皮的心事,紧紧地将眉毛皱起点点头道:“这话诚然。现在我们的生活,一点规则没有,花钱也不得痛快。这样有支出,没收入的情况,能缩短一天,就应当极力缩短才好。这样说起来,我倒是赞成你坐飞机去。”
正说话时,却听到船外江面上一阵喧哗,不觉随着一愣,偏了头向外听着。李小姐道:“这会有什么事?让我出去看看。”
说着话,开了门出去了。只听她在外面叫道:“白小姐!出来看看吧,倒是蛮有趣的。”
玉贞随着她这话出去,却见船的下游满江灯火,嗡嗡的,乱发着响声。玉贞道:“那是一只轮船,船两边江面上那些灯火,定是搬运人物上船的了。这样喊叫些什么?”
李小姐道:“由川江下来的船,怕客人抢着上船,不敢靠岸,买了船票的人,得着了消息,也不等船靠拢,就雇了小船,挤上船来。这种叫喊,定是上船发生了困难,船上茶房和客人争执着。”
两人靠了栏干望着,只见那高大船影子下面,灯火来去摇摆不定,同那江岸边的灯火,一串串地向江心里走来。玉贞道:“今天晚上又没有月亮,雾沉沉的,也看不到远处,小船在江里乱撞,我倒有点和这些旅客担忧。”
李小姐道:“你和他们担忧,你哪知道他们在水划子上的旅客,倒很是得意,他居然拿到了船票,现在开始上船了,他怎么不洋洋自得呢?既是洋洋自得,就不怕黑夜冒险了。”
玉贞道:“听说票上有号码的,大家自然按了号码就位,别人也抢夺不去。为什么还要争着上船呢?”
李小姐道:“人有固定的位置,行李不能有固定的位置。行李多的人,早些上船把行李占领些地方,岂不是好?此外还有一种不入舱的统舱票,就在船边或甲板上开铺。也不能不早上船。至于另想办法的人,就不用提了。”
玉贞道:“有了船票,还会有这些麻烦,这倒叫我有点不敢向前。”
李小姐道:“那末,也坐飞机走吧,我可以想法子托人给你找一张票。”
玉贞道:“但是我这些行李呢?这已是我最后所剩的一小部分衣物了,难道还要把它牺牲了。”
李小姐叹了一口气道:“谁又不是如此?”
两人靠着栏干,望了黑雾漫天的半江灯火,大家倒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李小姐痴站了一会,进屋子睡觉去了。玉贞还是木偶似地站在栏干边。她心里可也在想着,假使真买一张飞机票,这笔钱也拿得出来,所有的行李,就托冯子安带到重庆,也许他不便推诱。便向栏干外静静地呆望了一会,这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直待自己感到无聊了,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舱去睡了。为了心里头不自在,在床铺上转来转去,大半夜睡不着。到了次日起来,却已是红日满江。看看对面床铺上,被褥折叠得非常整齐,李小姐已是走了。自己洗漱之后,靠了船栏干望望,还是进房来睡着。睡了也是无聊,又到栏干边来望望。心里也曾想到,在船上无聊,不如到岸上去买点零碎,游游马路。自己收拾齐备,提了手皮包,正要下船去游历,忽然看到一位穿草绿色制服的人,腰上挂了短佩剑,气概轩昂地,由面前甲板上走了过去。只看他挺了腰杆子,皮鞋走着甲板上得得有声。心里想着好一副男儿模样,不免对那男人多看了几眼。当那男人走远了的时候,看那男人的后影,简直就和自己心里所念念不忘的人一样。本来,穿了一样的服装,只要肥瘦长短,大略相同,那后影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怅怅地望着那人,直望到那人一点踪影没有了,才醒悟转来。将头抬起,对了天空望着,其实天空并没有什么,晴空一碧,就是几片白云也非常的稀薄。在那散丝一般的组织里,隔了云层,还可以看到那上面的蔚蓝层。可是她所望着的,好像这白云幻出了一座美满的家庭,长满了花木的院落,粉刷洁白的房屋,布置了精良的器具,这里一男一女对坐着,有说有笑地谈着家庭事务。这并不是幻想,在几个月以前,就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家庭,现在呢?……现在呢?她越想着,越是心里难过。呆了一会,两行眼泪,在脸上纷纷地滚了下来。眼泪这样东西,最能减少人的兴趣,在这眼泪流下来之后,她不想到宜昌街上去游览了,悄悄的回到屋子里来,把手提包向床铺上一丢,人也随了这手提包向床铺上倒下去。
这倒给予她一种莫名其妙的催眠术,二次又睡着了。还是茶房来请吃午饭,才把她叫醒。一上午这样过去,下午尤其懒于上岸。到了晚上九点钟,李小姐回来了,脸上又带了一点不高兴的样子。玉贞猜着必定是飞机票子发生了问题,也就不去问她什么话。李小姐脱了高跟皮鞋,将两膝盖抱在怀里,靠了舱板壁,横在床铺上坐着。很久很久,没有作声。玉贞笑道:“李小姐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莫非飞机票子又发生变化了?”
李小姐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明白了,中国人为什么定要作官?都是为了作官,一切可以占到优先权。”
玉贞道:“定是飞机票子,给作官的人抢了先去了。”
李小姐道:“不用说了,现在我改变了计划,还是坐船走了。无论怎样拥挤,一只船总可以容纳千儿八百人。在许多人中,再挤进一两个人去,决没有什么困难。这个年月,没有别的话说,无非是钱倒霉。我想多花几个钱,把那登记到了号数的人,运动他让出一张票子来,总可以办到。明天,我就去开始走这条路。”
玉贞道:“那不容易办到吧?在轮船公司登记到了号数的人,都煞费了熬等的工夫。现在票子要到手了,他岂肯让给你?”
李小姐笑道:“天下事,有一利就有一弊。登记着号码,挨次买船票,好像是说,谁也不能占便宜了。可是有这种人,他入川不入川,根本没有问题,这就把自己所得到的票子转卖给别人。假如他一家有四五口人的话,这四五张船票全转卖了,总可以从中弄百把元。有这一百元,在宜昌乡间住着,不又可以过个把月了吗?倘使这条路走得通的话,再去登记,再弄一回钱,也就当是一种商业了。”
玉贞道:“真有这种事吗?”
李小姐道:“我有一个女朋友,就是走这条路子去重庆的。”
玉贞由她自己床铺上,调到李小姐床上来坐着,将手握了她的手道:“那末,我们明天一路去想想办法吧。”
李小姐对于她这个提议,默然没有表示,微微地皱着眉。玉贞道:“这件事,你不愿意和我合作吗?”
李小姐微微地摆了两下头。玉贞看她是怀着很重的心事,也不便去追问她。因道:“这并非是向轮船公司打主意的事,总好想法子,我也可以去撞撞木钟的,我们明天分途进行吧。”
李小姐还是抱着膝盖凝想,把事情想出了神,随了玉贞这话,微微点了两下头。玉贞自己也感到无聊,只好回到自己床铺上悄悄地睡了。
到了次日早晨,李小姐还是先她出舱走了。玉贞有她在舱里,还有个不甚关切的人,可以说说些同感飘零的话,现在一个人守着舱屋,就十分的寂寞。是不是上岸去想办法呢?自己问自己,自己也不能够答复,这分外是加上了一层苦闷。这就回想到冯子安这个人虽然是讨厌,现在除了他,还没有一个可以切实帮忙的人。他既来纠缠,就利用他出出力,好在自己是把他肺腑看穿了的人,也不至于上他什么当,料着他今天必然来的,且等了他来,探探他的口气,果然他有船票,就拿他的船票到了重庆再说。如此地想着,倒有一天不曾上岸。可是直到太阳落山,并不见冯子安前来。而这天李小姐也回来得最晚,直到自己要安歇了,还不看到她的影子,睡了一会,又跑到船舷上,靠着栏干,对了江心,呆呆望着。可是过了十二点钟,这只不动轮船的发电房里,已经不磨电了,全船漆黑地飘浮在这江心里,更加上了苦闷。她看到江上有两三星灯火,悠悠地在远处向下流着。那灯火尽管下流的话,可以流到家乡去。她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我死望着到重庆这个念头作什么?由这里到长沙,有小轮船可乘,大概到长沙的人不会多,即日掉转头向东边走吧。自然,向东边走,那种艰苦,是比向西走不同的。可是快刀杀人,死而无怨,免得这样进退不是,像迷途小羔羊似的。她想到这里,自己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声:“好”!还将栏干拍了一下。这样,她是表示她已下了决心了。
[book_title]八、拥挤着拥挤着
宜昌也有几家报馆,每日在九十点钟附近,报纸也就在街上叫卖了。玉贞老早地醒着,不知李小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侧了身体向里,半条被盖在身上,睡得很甜。自己也不明白,身上哪来的一种疲劳,睁了眼睛,对天花板上望着。心里想着,向东去也好,向东去可以得便回家。江南什么吃的用的,都成了习惯了,便是受点惊恐,也还值得。是的,就这样办。她心里想着,拍了两拍床垫褥,表示了她坚决的意思。就在这时,报贩子在窗户外面喊着:“卖宜昌日报,汉口航空报。”
玉贞起来,赶快地买了报来,依旧躺在床上来看看。可是两只手把报纸一展,心房随了这报上的大题目,就有些撞跳。把两张报纸看完了,将报放在怀里,两眼向舱门外又看出了神。在这以前半小时,向东走的打算,现在是完全取消了。叹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道:“真是没有办法。”
这句话倒是把李小姐惊醒过来了,翻了一个身坐起来,笑问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玉贞笑道:“除了我还有你。”
李小姐道:“你和谁在说话?”
玉贞笑道:“我一个人在这里自思自叹。你的船票有了办法了吗?”
李小姐道:“假使有办法,我昨晚也不回来得那样的晚了。有几位朋友同我出了个主意,叫我由这里搭小轮到常德,由常德公路到洪江转贵阳,由贵阳……”
玉贞笑道:“那干什么?大大的游历一周吗?”
李小姐道:“自然不是由贵阳转重庆,朋友是主张我往昆明。那里有铁路通安南,到哪里都是便利的。许多人说,那是中国的后门,前门现在关起来了,我们到后门口去住着,随时就走。”
玉贞道:“还往哪里走?到外国去吗?谁有那么些个川资?”
说着,连连地摇摆了几下。李小姐道:“白小姐!我看你不必三心两意了,就利用那个姓冯的一下,让他和你弄一张船票。一切应当施用出来的手段,到了重庆再说。”
玉贞红了脸道:“这实在是不应当的。好在他已不来麻烦我了,把这件事丢开吧。”
李小姐道:“假使他再来麻烦你的话,你就可以用这个法子。”
玉贞道:“那么我要他弄两张票子,李小姐和我同船走好吗?”
李小姐道:“假如有票的话,我当然愿意同白小姐一路走,我既可以早达目的地,而同时还帮了你一个忙。”
玉贞道:“我既答应走,我想和他要两张票子,大概是可能的。”
李小姐只微笑了一笑,似乎不以她的话为然,可也不加批评。
在此谈话之后,不过十来分钟,冯子安果然来了。今天换的是西装,白哔叽裤子,上配着法兰绒短衣,手上拿了细梗草帽,露出满头漆黑油亮的长头发。人是刚推了舱门,他那笑容的媚人,于他同时带进一阵浓香来,可以证明。玉贞改变了宗旨了,也就和他客气些,站了起来,点着头道:“两天不见了,请坐请坐。”
冯子安点着头道:“不,在门外站一站就行了。我有两句话向白小姐交代一声。”
他说着,自由舱里搬出一个方凳子,放在舱门外坐着。他回看到李小姐横躺在床上,又站起来,微弯了一下腰道:“李小姐!今天没有上岸去?”
李小姐道:“上岸无别事,无非是找船票;一天到晚,船票!船票!我们自己都烦腻了。”
冯子安道:“大概有了办法了吗?”
李小姐笑道:“多少人来整个月的,还没有办法,我们来这两天,就有了办法吗?冯先生可不可以和我们设两张票的法子呢?”
冯子安一点也不思索,连连地点着头道:“可以!可以!至迟至迟,本星期内可以上船。”
李小姐身子向上一伸,问道:“本星期可以上船?今天星期二了。只有四五天工夫,就有办法?”
冯子安笑道:“这不是我怕不能有十分把握,故意把日子说远一点;其实有两三天的限期,也就差不多了。因为下次开航的一只船,由船长一直到茶房头子,我都认得,要他们替我们安置两位女宾,还有什么困难?”
玉贞见他说得那样慷慨自如,虽也对他看了一看,可是总不置一词。李小姐就道:“既然冯先生说得这样地有把握,那末,我们就不去另想办法,静等候冯先生的消息了。”
冯子安道:“那是诚然。假如我办不到,我也无须在二位小姐面前夸下海口。我既说出来了,一定可以办到。我若撒谎,下次还能见面吗?”
李小姐道:“本来,冯先生对我们并没有买船票的义务,何必拿话来骗我们,说是没有法子想,我们也不能怪你。”
冯子安笑道:“假如李小姐向我设法找船票,而我却是干脆地回答没有办法,那也应该见怪的。何以言之呢?两位小姐看得起我,才叫我去想法子;我若没有去尽力量找船票,立刻就答应没有办法,那显然是我没有诚意,不识抬举,二位小姐怪我,那不是应当吗?”
这句话说着,连不作声的玉贞,也噗嗤一笑。子安有了这一笑,比中了奖券还要高兴,格外有说有笑。这样足混了两小时,子安又提醒要请二人上岸吃饭。李小姐为了船票的原因,不便拒绝,就向他道:“吃饭可以,但有一个条件,要由我会东,算是我们先酬谢冯先生。”
冯子安沉默了一会,然后站起来笑道:“就是这样说吧,我叨扰李小姐吧。我在那边等着,请二位小姐更衣。”
说着,他就起身走开了。这两位小姐喁喁地商量了一会,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这样周旋了一日,各人都不免有点心事。可是到了次日早上,有一个穿了蓝布制服的人,送了两张船票来,他还声明两句:“冯先生有点事情,今天一早就坐汽车到樊城去,分不开身亲自送来。”
玉贞听说有了船票,冯子安又不在一路,非常高兴。拿了船票一看,是房舱船。那送票人说:“就请照定价付钱,不多要一文。”
连李小姐也觉冯子安改变了态度,纯粹的帮忙买船票,并没有一点什么作用。付了船票钱,将来人打发走了。玉贞将两张船票拿来一看,唉了一声道:“怎么回事?这票子是两只船的呢?”
李小姐接过来一看,果然不同,因道:“大概是公司里办事匆忙,把票子拿错了。我们赶快到公司里去调换吧。”
两人吃过了早饭,立刻上岸到公司里去问。据说并没有错。好在这两只船,一只明天天亮开,一只明天上午开,相差不过是半天的工夫,没有多大关系。两人商量着,只要可以上得了船,就是不同在一只船上,也没有关系。于是两人回到水上饭店,各各收拾行李。玉贞和李小姐计议,那个冯子安的态度,究竟是难揣测,以即日离开宜昌为妙。因之她决定本日下午上船,让李小姐明天走。李小姐对于这个办法,却也同意。玉贞又道:“防人的心不可无;假如姓冯的这家伙,不存好意,偷偷地溜上船去,也未可知。只要发现了他,我们暗暗地调马换将。”
李小姐道:“这个办法用得,我们就是这样办。”
两个人计议好了,吃过晚饭以后,靠了船栏干闲望下游正在上客的那只轮船,如潮涌一般,发着人声。李小姐笑道:“白小姐!我看你不必犹豫了,还是上船吧。这么些个人,也许有那不讲理的人,他不管有票没票,看到有空铺位,立刻就占据了,等你拿了船票去和他交涉,胜了是多费一番气力,输了是加倍的不合算。”
玉贞想了一想,这话也对。于是雇了一只小木船,把行李渡到轮船那边去。哪晓得那只轮船,像一只卧倒的大螳螂,周围的小划子,犹之觅食的蚂蚁队,把那只大轮船紧紧地包围着。李小姐的船,老远地让小划子挡着不能靠拢,而隔壁的每一只小船,都坐着人存着行李,你要叫这只船让开,而这只船的前面,更有一只小划子拦着,她们要上轮船也不可能。不过十分钟,而自己这只船外边,也让新来的小船给拦住了。
这样足等了一小时以上,才靠近了轮船,好容易上了船,人挤人,行李碰行李,玉贞走上了船边的楼梯口,简直挤不上前。还是小划子的船户,提了一件行李上来,替她找着管房舱的茶房来,那茶房已接着她的船票,看了一看,因问道:“这位小姐的船票,是冯先生代买的吗?”
玉贞答应:“是。”
茶房立刻放出加倍的殷勤,又叫了两位同事来,把玉贞和李小姐引到房舱里来。玉贞看那舱位,比汉口到宜昌的长江轮船还要窄小,三面口字形的,上下安着六张铺位。有五张铺全是铺好了行李,有人占着。只是空了左首靠窗边的一张下铺。茶房笑道:“哪位小姐姓白?”
玉贞道:“是我。”
茶房笑道:“为了这张床铺,我们特意派了一位同事在这里看守着。”
玉贞道:“是冯先生托付你的吗?那末,他也在这船上了。”
茶房道:“不,今天一早冯先生到船上来招呼我们的,他对我们说,到樊城去了。”
玉贞听到这话颇为对撇,也就不加疑虑。让茶房把行李安顿好了,就向李小姐丢了一个眼色,低声道:“我们出去看看。”
李小姐会意,先就随了她向着船头方面走。这船舷很窄,只有三尺多宽。没有舱位的客人靠着船栏杆,展着二尺多宽的小床铺,只剩里面一人宽的地位,让人行走。一来一去,有了两个人,这就发生问题。必得两人横了身子,胸脯叠胸脯,互相挤了过去,可是船上客人既多,挤来挤去的也是特别的多;玉贞只走了四五个铺位长,已是挤出了一身汗。
房舱是在二层舱上,要到官舱大餐间,还要上一层楼。挤到楼梯口上,更是滑稽,那些正在堆置行李的客人,就把一部分清闲的人,挤到楼梯板上坐着。上一层梯子,要请一个人站起来,到了三层楼上,依旧是在人缝里挤上前。到了大餐间门口,向里张望着,见里面也是坐满了的人,仔细看去,并没有冯子安在内。接连看了两号官舱,也没有他。一个舱门口,门框上钉着铜牌子,乃是盥洗室。李小姐推了门进去,却大吃一惊,除了那个长洗澡盆里,铺着被褥,有人在里面睡觉而外,隔壁马桶间里,也有人在舱板的木格架子上,展开了铺盖;两个枕头,就掷在抽水马桶脚下。玉贞摇摇头道:“李小姐!你看到这种拥挤情形作何感想?”
李小姐道:“我们居然有一张房舱票,那总算是神仙福分了。”
在这马桶间里的两个客人,对了她们翻了眼瞪着,吓得两人扭头就走,不敢耽搁。在三层楼的前舱都看遍了,就转向空甲板上来。
由汉口到宜昌,虽然客人是很拥挤的,这露天里的甲板,却还没有人;这只船就不对了:船栏干两边,由东到西,牵了许多根绳子,绳子和绳子之间,又把绳子连系着,好像是一张大网网,面上就是被单席子包袱七拚八斗地作了一块大棚。在这棚子下面,铺盖行李展布开来,旅客就蹲在那里。还有些人把箱子网篮堆砌成了一堵墙。有那不能填补的大缝,却撑起一把雨伞来塞住。这已夜深了,江风吹来,把那绳上的布块吹得呼噜呼噜作响,鼓起来丈来高。棚子下也有旅客将带的风灯给点上,一大群蹲着坐着的矮人影子,颇有一种凄惨的景象,当然,遍地全是铺盖,无法可以向前。再下来回统舱里去看看。统舱为了外面人行路上是行李堆起来的,门只能推个半开,伸头向里一望,一阵热气,向脸上一扑,而且在这热气中间,还夹杂着一股汗臭气味。李小姐回过头来,轻轻地向玉贞笑道:“不用找了,这种地方,老冯决计不会住的,这船上大概没有他,你放心走吧。”
玉贞道:“其实呢,他就在这船上,又怎么样?我们也不是那懦弱无知识的女子,可以随便让人欺侮。不过我们图个耳目干净,犯不上和这种人去计较,能躲开他,就躲开他。”
说着话,她两人顺了船舷,绕着船艄面向前走。
那船艄上一排有四间厕所,都将门开着,原来向江里排泄的那个窟窿,却被行李箱子给塞住了,将铺盖搭在上面作个睡椅形,人就躺坐在上面。玉贞皱了眉,低声道:“我的天!船上这样多的人,把厕所完全占据了,这个问题怎么来解决呢?”
李小姐笑道:“这问题你用不着发愁,船上的经理,他当然会想办法的。”
两人向房舱里走着,这更不成话了。便是船栏干里搭着铺,铺里那一尺宽的人行路,现在也有人展开铺盖,在舱板上睡着。走一截路,便得向旅客们说一声“对不起”,然后才得把人叫起来,走过去一截路。由后艄走到房舱门口,总向人说过二十遍对不起。到了房舱门口,玉贞摇摇头道:“人家开口就说蜀道难。自古以来为的是山高水险,不想到了现在,变成是船上这样拥挤。从这里到重庆,不知道还要多少天?这只有终日闷坐在舱里,不能出去一步了。”
李小姐道:“为什么坐在舱里呢?三峡的风景,千古闻名,我们生在下江的人,总恨无缘看见,现在经过三峡,可不要误了这个好机会,应当仔细地领略一番。”
说着,进了船,见一个茶房在这里候着,床铺已经陈设好了,他指点着箱子网篮放的地方,在床铺脚头,用油布隔着,有特备的一把茶壶,一只热水瓶,因道:“白小姐要什么东西,只管叫我,我总不离开这几间房舱的。船上七点钟就开早饭,早点安歇罢。”
玉贞道:“这样早的饭,我不要吃了。”
茶房笑道:“明天这一顿早饭,倒是非吃不可;因为天一亮,船就要开,开出不久,就要进峡,想不要漏了好风景,还是早起的好。”
李小姐笑道:“白小姐!你放心走吧。这茶房很细心,在路上可以替你解决好些困难,重庆见去吧。”
李小姐告辞去了,玉贞倒觉得有点惘惘然,不过转想到上了这只船,算是到了重庆,更没有那些进退两难的痛苦,也就脱履登床,安然入梦。
[book_title]九、入峡
在长江下游乘轮船,只会感到一些船行时震撼。到了川江,那就不然,船开了,客人可以听到隆咚隆咚的响声。一来是船的马力加大,二来是水流太急。玉贞睡在床上,也是听到这隆咚的响声,从梦寐中惊醒。睁眼看时,虽然同舱的人都醒了,也有人穿衣起床,可是舱顶篷下的电灯,还灿然地亮着。抬起手表来看看,不过五点钟。虽然初秋天长夜短,也可见轮船是东方发亮就开轮的了。这床下船板上,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起的,已经有两个仆妇形的女人,在这里展开了铺盖睡觉。这时,两人弯着腰乱卷着行李捆,舱门是因为人多始终是开着的。
玉贞下床来,走到舱门口站一站,那茶房带了笑容,已经走过来了,点着头笑道:“白小姐起来了?很好,船还没有进口呢,现在是刚到西坝。”
说着,他手上捧有水壶洗脸盆,走到舱门口,对里面望了一望,笑道:“白小姐!为了求得洗脸漱口痛快一点,我看,还是在这栏干边洗脸罢。”
玉贞回头看看船里,人一起来了,又觉得里面是身体塞满了,只得在网篮里清理着脸盆漱口盂,到舱外船边上来洗脸。因为这里接近船头,船边上已无法展开铺盖,只堆了些装运机器零件的木箱,这倒正好放了脸盆洗脸。就是这一点时间,轮船已把宜昌市掷在舱后很远去了。玉贞漱洗着,向江上看去。长江到了这里,微微地一曲,北岸原来无山,离开了宜昌一二十里,北岸也就山峰突起。由所站的地方,顺了船头前进的方向看去,但见两岸山峰对立,长江一条水,在许多山峰的脚下,吐露了出来。长江的最远处,就是山峰抱住,好像前进并没有路。近处的长江,夹在两边山缝里,倒像是一条很宽的巷子。
正看得有趣,茶房捧了一玻璃杯热茶,送到玉贞手上,笑道:“白小姐!这就进了峡口了,一直到重庆,两面总是山。”
玉贞道:“一过了宜昌就进峡口吗?”
茶房道:“是的,下水船一出峡口,就到了宜昌,那是很感到兴趣的。”
说着,他和玉贞倒了水,归还洗脸用具。不一会工夫,他又端了一把小方凳子来,笑道:“这是我在经理室里借来的,白小姐可以坐着看看风景,不用了,请你带回房舱里去,船上人太多,若不小心,一转眼就没有了。”
玉贞很觉得这茶房伺候周到。心里想着,也许他看到我像一个有钱的旅客,希望我多给他几个酒钱。这也不在心上,手捧了茶杯,慢慢地喝茶,赏鉴峡中风景。
坐了一小时,那茶房又笑嘻嘻地来请到大餐间里去吃早饭。玉贞道:“我们坐房舱的人,可以到大餐间里去吃饭吗?”
茶房道:“船上是三种厨房,一是大餐间的,一是官舱的,一是房舱统舱的。官舱里的饭,客人可以随便加入去吃。到岸的时候,加一分火食钱就是了。”
玉贞所怕的,是茶房恭维过分了,自己不好处置。现在茶房说,加一分火食钱就是,这个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参加。因之也不说什么,让茶房引着到大餐间里去。这是川江里一只中等轮船,大餐间也布置了一围靠板壁的沙发,还有三张万桌,和一架玻璃厨。可是这些器具,都不能像平常那样好好的安置。桌子底下,沙发空当里,全都塞了小箱子和行李卷儿。三张桌子,固然围满了人,就是沙发上,桌子外围椅凳上,全都坐的是人。那纷乱的情形,不下于统舱房舱里面,站在舱门口,对舱里面呆了一呆。茶房了解她的意思,抢在前一步,看到有张桌子上空了两个位子,便向玉贞点头道:“白小姐请向这里坐吧,这是我们船上各位先生的一席。”
玉贞听说是船上各位先生坐的位子,心里这就想着,菜饭当然好些,也就坐上席来。同时,也有一个女客坐在席上,看那样子很摩登,也很大方,玉贞料着这不算越规,很随便地在这里坐了。饭快吃完了,玉贞看到他席的人纷纷起身,说是到了第一个险滩空舲滩。自己也就出了大餐间,来看峡景。房舱里的茶房,真算侍候殷勤,捧了一大瓷杯茶,在舱门口等着。笑道:“白小姐!你就坐在这上面看看风景罢,等过了新滩,你再下楼来罢。初入川的人,总应当看看这两个最险的滩。”
玉贞对于他这个建议,倒也赞同,就靠了栏干站着。
那道长江在山峰里面钻动,水势是在山石上碰撞着,远远就听到哗啦哗啦的发出震动的响声。不必人说,这已到了空舲滩了。玉贞所站的地方,已经靠近舵楼,回过头来看看,见那舵楼里面,有四五个人都靠了栏干,两眼对江里注视着,人动也不一动。那个扶舵轮的人,微微弯了腰,两只手抓着轮盘,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去转舵。这样一来,表示着大家对于这空舲滩,都拿出了全副精神来过滩。再看这滩时,江中间拱起了一片大礁石。江水碰到这礁石上,分成两股狂流,发生了千万的浪花,绕石流下。当轮船还相隔很远的地方,曾放过一声汽笛。当时不知道是什么用意,现在可以想到那轮船放汽笛,是向这滩上岸上放着信号。这滩上两岸有海关设的管理机关,得了这信号,就开出两只木划子来。每只木划子上都有一个人把着舵,有一个人掷出绳子去,绑在礁石上。礁石上也有一个人看守着,把住了绳疙瘩。这算是一个浮标。在这礁石的北漕,随了水流,安插了许多竹竿,竹竿上面,缚有红白旗子。那江中急滔,冲着那竹竿子摇撼不定,把旗子刮得飘飘荡荡的。船头对了那江中的两只木划子开了去,到了水标附近,肉眼也看得出山脚下涌出无数的鱼鳞浪纹,那就是一个滩,滩过来,是个水漕,很窄很窄的,就靠近了礁石。只看那礁石上绳子缚的两只木划子,让礁石下方的狂浪漂起来,摇撼不定,绳子拉得像一根木棍,也就想到这水滔是怎样的急。轮船看了两只木划子艄上的竹竿,稍稍地挨近,然后赶快将船掉过头来,就在水漕里走。这水漕既然很窄,而且又是歪曲着的,船一进漕,只听到船头碰了水滔,哗啦啦作响。低头看时,那江滔,有的转着旋纹,有的翻着波浪,在船外狂奔下去。这船上载有上千的客人,本来声音是很嘈杂的,这时寂静得一点声音没有,满船的人,有三分之二,在船栏干上伸出半截身子来探望。船随了那江上的浮标,在江心里弯曲着。大家眼睁睁地看到所有的浮标,都掷到船后面去了。算是过了这空舲滩,全船人都干了一把汗。事后听到船客纷纷议论,说是上水的薄木船到了这个滩头,一定要把船上的客人,都请上岸去行走,甚至把舱里的货,也要搬上一部分上岸,所以叫空舲。不然,那个江漕很窄,水滔很急,船拉纤不上去,向下一滔,一定在水底下的石礁上碰着,船会碰个粉碎。玉贞听了这些话,虽然觉得在轮船上不会有这些危险,可是听说再上去几十里路,就是新滩,这个滩是天下闻名的一个恶滩,不但在许多游记上看见,就是在学校里,学习本国地理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滩的厉害。暂时不敢进去,依然在三层楼船边上坐着。
不到两小时,又听到乘客纷纷议论,到了新滩了。这个滩,和空舲有些不同;空舲是漕窄水滔,这里江水奔腾,由水底下翻出一丛丛的旋纹,带着白沫。但看两岸山脚下,全是沙洲,那沙洲上无穷无尽的石头长得奇形怪状,由沙里钻了出来。想象着大江底下,也是这个样子,所以许多圆状的旋纹由水里面冒了出来。在南岸,山向外让着,现出一片沙洲。在洲面山脚下,有三五十户人家。靠了那沙洲的江边上,停有十几只木船。这就见有一二百纤夫,共背了一根长到百多丈的纤绳,将一只木船拖了上去。远远地看到那些纤夫,像大群蚂蚁似的,倒在地面上,慢慢地爬动,那船之不易拉上去,却也可以想见。再回看自己这只轮船,已经走到了急滔的头上,那江里的水,好像无数的黄色动物,结成了队伍,向下飞奔。小的旋纹有桌面大,大的旋纹有屋基大,在万道奔流中,一般地狂泻下来。船也开足了马力,对了这水势稍缓的缝当里,向上冲去。船头和水稻两下里一撞,把水激起来有一丈多高。好像一捧银花,在轮头上直标起来。那银花高射时,连轮船二层楼上,都溅有水点。玉贞所坐的地方,正邻近船头,只看那激起来的水花,发出那哗哗的响声,也不知道这身子到了什么所在。更低头看看船底,那旋纹和急浪,远远地扑了来,好像要把这船扑倒。看得心惊眼花,两手扶着栏干,只觉十指冰凉。心里也就想着:在这里要出个什么乱子,无论你怎么会游泳,那是不能保险的。所幸这样呆了一呆之后,那个新滩也就过去了。从此以后,船又进到两山逼紧的地方来。那山对江的一面,多半是削壁,两面削壁对立着,中间夹了那条江在下面流着。在宜昌入峡的时候,看到两面的山一层层向江里环抱,最远还可以看到几里路,到了这里就不然了,最窄的所在,江在山缝里,成了一条沟,最远只看到几十丈路。抬头看看天上,两边山峰高插,中间就剩了一线天,仿佛宽不到两丈。简直的这条船是钻进石壁里来了。在这船上的人十之七八,都是初次入川的,大家靠了栏干望着七嘴八舌地讨论。什么牛肝马肺峡、书剑峡、铁板峡,都是看了崖壁上石头的形状,随意取名。
玉贞足足看了三四小时,才下楼回到房舱里去。不多一会子,茶房又来请吃午饭了。玉贞已经在大餐间吃过一顿饭的了,也无须茶房引得,自向大餐间里走去。自然还是同船上各位先生坐在一张桌子上。坐下来还不到两分钟,几位男客同声叫道:“冯先生来了!请到这里坐,请到这里坐。”
玉贞随了大家的话向舱门口看去,正是冯子安来了。他还穿的是那套浅灰色的西装,头发却梳得精光。这实在出于意料,脸一红,随了这红脸,心房就卜突卜突地跳着。那冯子安倒一点不介意,深深地点着头道:“白小姐!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会面了。我原是要到樊城去的,赶脱了车子,只好在今天上了船,上船之后就睡,直睡到现时才起来。白小姐看看这峡中的风景如何?”
玉贞从头一想:显然是这家伙弄的手段。心里又一想:尽管弄手段,在这船上这么些个人,料着你也不敢怎样,到了重庆,我再想法子对付你就是了。便笑道:“这就叫人生何处不相逢了,请坐!请坐!”
她说了不算,还起身让了一让。冯子安便在她对面,挑了一把椅子上坐着。玉贞并不怎样介怀,一面吃着饭,一面谈笑。饭后,玉贞搭讪着出来看风景,缓缓地下楼,缓缓地走回房舱。不过在铺位上睡了一会,还是觉得苦闷,却又缓缓地走了出来,靠了栏干坐着。却听到同船的人纷纷的说,现在到了巫峡了。玉贞看这巫峡,也和下游那些峡差不多宽窄,只是两岸的山峰,格外高耸,有一个尖圆的山峰,颇为葱秀,玉贞看着,倒有点好感。忽听到身后有个人道:“这就是巫山第一峰,叫玉女峰。”
玉贞回头看时,又是冯子安来了。当了许多旅客的面,玉贞倒不好怎样使他难堪,便点点头道:“巫山十二峰,就是这里了。峰峰都有个名字吗?”
子安道:“当然是有的,不过其余许多峰是不大出名的,白小姐对于这个掌故,自然是很详细的。到了这地方,你生着什么感想呢?”
这一问未免过于唐突,玉贞也只是淡淡付之一笑。
[book_title]十、她顾左右而言他
自这时起,冯子安又开始在玉贞身边絮聒着了。玉贞想着这种人生在宇宙中间,大概没有什么事业可图,只是想尽了法子去追逐女性,在时局演变到了现在这个阶段,稍微有点人心的男子,也应当做些正当事业,才表示他有丈夫气,纵然他没那种心胸,也不必走到大丈夫反面去,专心去作小人,这种无聊的人,也就不必去和他计较。她有了这意思,子安随在前后,她只是淡淡地和他说笑,好在进了巫峡以后,两岸的景致,是很可以排去愁闷的,也就终日坐在栏干边,不到别处去,也不进自己房舱。冯子安来了也只能在栏干旁站着。出了巫峡不久,北岸有座城池,列在山峰下,那就是巫山县,算是四川了。
离着玉贞所坐的地位不远,有一个年纪很大的人穿了旧蓝绸夹袍,手里捧了水烟袋,靠着栏干,一面吸烟,一面闲话风景。他道:“你看,我们的船走了这大半天,才达到四川的境界,人家以为三峡的风景,全在四川,殊不知湖北境内,就有好几百里的峡景,我是湖北人,我对于人家恭维四川三峡风景好,我就有点不平。”
他说话完毕,希哩呼噜地抽着水烟,脸皮涨得通红,果然是表示出了一种不平的样子。在船栏干边的人,都哈哈大笑一阵。那老人呼出一口烟来道:“笑什么?我说的本来就是真话呀!”
玉贞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插言道:“老先生,请问你一句话,你到过四川吗?”
老人道:“连这次在内,我到过三次了。”
说时把右手三个指头向上伸了出来。玉贞就站起身来,走近一步,笑问他道:“那就很好了,我有许多事要和你老人家请教,请问到重庆靠码头的时候,在什么时候?”
老人昂起头来想了一想道:“这不能断定,今天或者可以赶到夔府;明天在万县,看看是不是有耽搁?假如没有耽搁,明天可以赶到忠州。后天……不成,不成!后天恐怕还赶不到,大后天十二点钟以前,准可以到重庆。”
玉贞道:“只要是上午能赶到得,上岸找人也好,找旅馆也好,都比较的要便利些。”
到了这里,冯子安有插嘴的机会了,他笑道:“这些小问题,白小姐何必放在心里,到了重庆的时候,我自然会招待一切。”
玉贞道:“招待一切?但是我去找我的朋友,或投靠我的亲戚,这是没法假手于人的事,难道你也可以招待一切吗?”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一分淡淡的笑容,这显然是对于他所说的,加了一种瞧不起。子安是善于忍耐的,并不怎样介意。那老人那里知道这一些,他笑道:“一位小姐,由外面深到内地来,究竟也要有一个人引路才好些,我接到朋友的信,重庆的旅馆,全是旅客住得满满的。事先不托人布好一个位置,临时去找旅馆,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玉贞笑道:“这滋味,我也是领略过了的。在汉口,还不是旅馆和住户,都不是挤满了人吗?然而我也没有在马路上住着。”
老人笑道:“重庆这地方,哪里能比汉口?真正可以栖身的旅馆恐怕不满二十家。现在到重庆去的人,每天都有好几千,说是旅馆想得到办法,那就看得太容易了。”
他说话时,左手托了水烟袋,靠在怀里,右手却不住地摸着胡子。玉贞看那样子,他言外之意,很笑小姐们不懂时事艰难,便笑道:“困难自然是有的,不过我们既到了这地方,当然要想法去解决这困难,不能因为有了困难,就裹脚不前。你老先生大概是一家人都来了吧?这找旅馆是更困难了,是不是事前已经托人布置好了的呢?”
老人道:“我们有一房亲戚,向来就住在重庆的,早两个礼拜,在宜昌得了他们的信,已经把房子租好了。”
玉贞还没有答话,在这里看风景的旅客,不少是要在重庆找落脚之所的,就有一个人插嘴道:“请问老先生,房租是什么价钱?听说贵得不得了,是吗?”
老人道:“我们租了人家一进平房,共是五间,一百二十块钱押租,月租四十元,贵不算贵,但不知房子好坏如何?”
许多人同声附和道:“这就很公道了。我们在汉口听到人说,重庆一间房子,就要租三四十块钱呢。”
老人道:“早一年吧,在重庆无论怎样好的房子,没有一间房月租超过三块钱的,这就价钱超过数倍了。”
又有一个人问道:“听说重庆的米,贵得不得了,要卖三四块钱一斗。那还了得,不是四十块钱一担吗?”
老人笑道:“这句话,果然可以欺骗外行,四川的斗大,一斗米,可以抵川外三斗。四川也是个产米之区,何至于贵到下江几倍呢?”
玉贞笑道:“这样说来,这位老先生是一位老重庆,同船还有两天,我们少不得有许多事请教。”
老人表示有一些得意的样子,将手摸了胡子,微微地笑道:“老重庆三个字是不敢当,不过在汉口那种人吓人的话,我是不相信的,最妙的说是重庆限制人口登岸,上岸要有公文或证章,这不是一个笑话吗?又不是外国人到中国来,为什么要护照一类的东西呢?我有两位亲戚,他们更作远大的计算,早两三个月,就迁居到江津去了。据说,那地方生活程度之低,是人所猜想不出来的,三四口人一家,六七十块钱,要过上等生活,听说三四块钱的酒席,可以作出二三十碗来,我想着,在重庆先住一下,看看外县哪一县好,也搬到外县去住家。”
玉贞笑道:“据老先生说,江津很好,为什么不搬到江津去呢?”
老人笑道:“听说江津县里,差不多全是安徽人,无形中成了安徽人一个集团寄居地点,或者湖北人也有这样一个寄住所在,我也去寄住罢。听说,合川这一县也很好,电灯自来水马路都有,那里的房子,十块钱可以租一幢,十间八间,全说不定。”
他这样一说,把那些带钱不多,前路茫茫的人,都听了个悠然神往。争着问合川江津的情形。老人说:“到合川,由嘉陵江西上;到江津,由长江西上。离重庆都只有一百多里路。上水船要大半天,下水船只两三个钟点,交通是方便极了,各位若是不打算在重庆找工作,那就根本不必在那里勾留。在那里住几天,立刻可以搬到外外县去,免得在重庆多花钱。老实说,现在的钱,谁不是一个当着两个用?”
这些领教的人,格外听得入耳。冯子安觉得这些话太平淡无奇了,这个老头子无端夸耀,滔滔不绝,实在讨厌,偏是白小姐也像那些流浪者一样,她会把这些话听得入耳,于是靠住栏干,先咳嗽了几声,但是这没有效验,玉贞站在许多人后面,正把那老人的话,听得入神,不但没有理会到冯子安在这里等说话,连风景都没有分神去看。子安就笑着叫道:“白小姐有一处好名胜我要告诉你,再过去是夔门峡,在这峡里,有许多奇景,刘备托孤的白帝城,诸葛亮摆下的八阵图,都是天下闻名的。白小姐留意着,别错过了。白小姐!白小姐!”
玉贞原来是只当没有听到。无奈他只管叫着白小姐,惊动得大家都瞪了两眼望着。玉贞没有法子,只好掉转头来笑道:“我们入川,原不是为了游览,当然,关于日常生活的指示,比看风景重要得多。到了那白帝城你再招呼我吧,我还要听听这位老先生的指教呢。”
说时,依然扭过身子去说话。冯子安既不能抢上前把她拉了过来,也只好由她向下听着。那位老先生偏是有点神经病,经人一捧,他是越说越有神。子安站在船栏干边,对江岸上望望,又对那老人看看,但是这已经结构成功的局面,却是不能拆散。最后,他不能想得较好的办法,也只有挤到人群里来,听那老人说话,偶然也从中插上一两句话,顺顺玉贞的口风。但这玉贞谈笑自若的,总不离开这一群人,让子安无隙可乘。这老人他也就在附近船边上展着地铺,并不走开,只要大家愿意和他谈话,他捧了只水烟袋,总是继续地向下说。
到了下午四点多钟,船已航进了夔门峡。四川人把这个地方,是当了一所大门的,所以在名字上就加了一个门字。这峡中间,有一座大礁石,由江底直冒出来,名叫烟雨墩。水小的时候,这礁石伸出江面来,有十几丈高。传说下水船在急流上要对准了这礁石开下去,那水在礁石附近两边,犹如万道飞箭,船逼近了,水自然会将船送了走。不然,船走开去,让回水旋了转来,反是要撞上礁石去,撞一个粉碎。到了水大的时候,这样一座大礁,竟会完全沉入水底。那危险情形,是更不用说了。看风景的人,得了这个传说,进了夔门之后,大家都眼睁睁地注意着江中心这个礁石。在这烟雨墩附近,两岸是八阵图,远远看去,江滩上有几堆大小石头。这还是个中水时期,看不到八阵图的全形。稍微西上,就是烟雨墩了。果然,在水面上涌出一块直立的石头,船倒不是像传说那样,是对准了石头开去的。挨着江北岸的削壁,缓缓走上,这就不是巫峡那样长,只有半点钟的航程。不过和渡巫峡的情形是不同了,渡巫峡是在早上,青隐隐的两岸峰峦,包围了这条江,越远处看到前方雾沉沉的。因为时间早,过巫峡的木船,没有进口多远,轮船走到五六十里航程之后,就孤独地冲了江水而上,前后望着这个长峡里,不知道船由哪里钻了进来的,也不知道前面可有去路,仿佛是落在万山丛中一个大深涧里,不见什么活动。那轮机咚隆隆隆的响声,由石壁上回响过来,越觉得沉寂。抬头看着两岸之间那一长条青天,却是暗灰色,分不出阴晴。现在到了夔门峡,正逢着许多木船出峡。一只木船,有四五块白布帆,前后十几只船,远看倒颇是有趣。这峡山两边高峙,那船在石壁底下水上飘着,正显得它渺小。当空的天,虽然还是阴灰色,可是长江西端,正对了船头,乃是日落之处。初秋的天气,峡里还可以看得着晴天这西落的红日,像一只大火球似地沉在烟雾里面。这火球也不怎样通红,是一团鸡子黄色的东西在模糊的天脚,下面那水面的烟雾,在火团附近,都染上了红光。虽然不像平常的暮景,有灿烂的云霞,可是这红色的烟雾,染了一带天脚,那红光反映到峡里面,点缀得对面的山峰和这峡里的石壁,都变成了昏茫的意味。
大家赏鉴到这里的时候,船就快出夔门峡。北岸的山峰上,遥遥看到一座庙宇,顺了山坡,叠着四五层屋子,屋子后面,还有一尊不高的小塔。看风景的人都说,这就是白帝城了。玉贞咦了一声,心里好像有这样一句话:“原来就是这样几间小屋子?”
心里有这样一问,她并不求着谁的解答。子安恭候在身边,已经是很久了,这就接着道:“在古来的时候,当然不是这个样子,后代城池屡次起了变化,就把原来的形迹湮没了。然而后人又不肯完全就没了,就盖一座庙宇来纪念前人,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白帝城了。”
玉贞笑着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足见得冯先生博学。”
子安笑道:“那是白小姐太夸奖了。不过像川江里这些有名的胜迹,平常看书的时候,有什么记述,容易在脑筋里留下印象就是了。‘白帝城高急暮砧’,你看到了奉节了。”
他卖弄着这么一句,摇撼着脑袋,指了北岸山上。玉贞看到山上果然一座城墙,围了一片人家,在半山岗上,心里有所感触,不由得噗嗤一笑。
[book_title]十一、通融一间屋子
女人的笑容,总是好看的,无论她出之以什么态度。冯子安见玉贞对于他的话一笑,便道:“白小姐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玉贞笑道:“冯先生念起诗来,那是对牛弹琴。我的中国字就认得有限。”
冯子安道:“白小姐何必这样客气?”
玉贞道:“真的,我这个人是异常的想不开;二十多岁的我,竟已有十年是在旅行当中,我并没有对哪次旅行发生过烦腻。只有这次旅行,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直到现在没有安心吃过一顿饭;一个人若是稍微有点良心,并非是麻木不仁的动物,对了这种环境,他不会高兴得起来。”
她说到这里,将脸子沉着,看不到她有一点什么善意。冯子安心里想了一想,微笑道:“白小姐这话,诚然是不错。不过我另外有一点意见,就是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青年要从苦难中奋斗,去另开环境才是。所以在这环境之下,虽然不免悲苦,我们还要好好地自宽自解。我的意思还是首先要让精神上获得安慰,精神好,身体才能健康;身体健康,才可以奋斗,下午船到了万县,假使不再开的话……”
玉贞不等他说完,立刻接了嘴道:“下面这句话,不用冯先生提出,我代冯先生说了吧。冯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要我陪你游一趟万县呢。”
子安打了一个哈哈,笑道:“要说这话,我就不敢当了;万县这座西山公园,是就着江边的自然风景,建筑起来的,倒可一观,在这船上坐着,真是一寸转身的地方也没有,整日的不动,恐怕要影响到健康上去,我们到岸上去松动松动不好吗?”
玉贞道:“上岸去走走,当然会感觉到舒服些;不过说会影响到身体的健康,那倒是说得太言重了,这船上一两千人,有的睡在火舱旁边的,昼夜地烧烤着;有的睡在烟棚上,风吹雨打,日晒夜露;有的睡在厕所里,不幸是可以立刻得着传染病;我们睡在房舱里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
子安说一句,她就驳一句,这就不敢多说,默然地对江岸上望着风景。
这船过了奉节,就把峡穿过。奉节以西的长江,虽依然在两面山峰中,但是这两岸山的距离,就开阔得多。同时,两旁的山峰,也不是那样壁陡在山脚下,总是怪石嵯峨,慢慢由上而下和水边浅滩上的石礁联成一气。船就在浅滩中间,一条深漕里航行着。有好几十里都是这种形式。玉贞坐在栏干边,沉思着坐了很久,懒懒地站起来道:“我要回房舱去休息一下,少陪了。”
冯子安道:“川江里的风景,究竟比扬子江下游的风景变化得很多;白天睡足了,到了晚上,天黑无事到床铺上躺着,不睡无事可做,睡又睡不着,那滋味很不好受;倒不如白天把风景看得疲倦了,到了晚上,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可以省了许多不舒服。”
玉贞道:“多谢冯先生为我操心,我觉得坐在这里看风景,那一种不舒服,也和睡觉睡不着差不多。”
说毕点了一个头,她终于是走了。子安对她后影看了一看,见她的头发向肩上簇拥着垂下来,想到她那分趾高气扬的态度,不免微微地摇了两下头。但是他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跟了玉贞后面走去。这虽是二层楼的房舱门口,然而那一条船舷,完全为旅客所占据;今天是更没有了秩序,四处都牵扯开了长短的绳索,在绳索上搭了床单衣服洗脸手巾,以及小篮小袋之类,船板上除了已有铺的床位;占据地位而外,就是那床铺外一线可走的路,这时也让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堆着塞着,让人无法走路。远远只看到玉贞手扶了舱壁,两脚跨了零碎东西,带跳带跑地进了她的房舱。自己是一位男客,究竟不能学人家女客的样子,只好远远的站着,望了她过去。
冯子安自有冯子安的想法,凡是房舱里的客人,到了吃饭的时候,总要到大餐间里去吃饭的,到了那时,在饭桌上遇到了她,还怕她会飞了出去不成?他望着她的后影,微笑了一笑,也回到他自己的舱位里去了。但他这个计划,玉贞也是晓得的。她又知道大餐间里连着开饭,一桌跟了一桌,总要开上两个钟头,其实不用得忙。于是等茶房来请吃饭的时候,就对茶房说:“身体不大好,不想吃饭了。”
茶房笑着去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在一小时以后,那茶房可又来了,他笑道:“白小姐!现在是开最后的一桌了,你还是去勉强吃一碗饭吧,等到晚上,时候可还早得很。”
玉贞道:“那位冯先生吃过饭了吗?”
茶房道:“他是照习惯,同领江经理们在一桌吃的,大概已经是吃过了吧?”
他虽这样下了一个疑问的答复,可是玉贞想着,那也差不多,因为过去几餐,都是如此的。便随了茶房走到大餐厅去。果然,这里是剩了最后的一桌,席面上坐着两个男人,三个女人,而且这两男之中,还有一位是长胡子的老人家,对于自己同席的选择,颇也相当合着条件。她并不怎么考虑,就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大家虽不认识,然而每次在大餐厅里会面,仿佛是熟人,大家望了微笑笑,也就扶起筷子来吃饭。玉贞心里也就想着,这可以吃一顿痛快饭,免得冯子安这位缠夹先生在一处,吃着饭敷衍他,那真是另一番滋味。她只是这样想着,却听到身后有人道:“这一觉睡得真不凑巧,把一顿饭给耽误了,还好,还好!来得及加入最后这一桌。”
玉贞听到是冯子安的声音,低了头吃饭,脸也不稍微偏上一点点。子安看到玉贞右边空了一张椅子,便挨身坐下了。直等扶起筷子来,回转脸来看到玉贞,这就笑道:“白小姐和我一样,也是一场午觉,误了大事?真巧真巧!”
玉贞道:“那也不见得巧吧?我是有意等了最后一席的。”
子安对于她这话,却不好表示什么态度,只有扶起筷子来吃饭。席上那个长胡子,和另一个男人原在谈话,这就继续着下去。
老人道:“这房上有无线电收报机的,也许在今明天可以得到重庆方面一个回电。”
那男子道:“没有回电也不要紧,我们先到旅馆里去住上两三天就是了,好在重庆朋友很多,有几天的工夫,请他们给我找一所房子,总没有什么问题。”
老人道:“你说找房子没问题,我怕住旅馆,就有了问题了;你没有看到汉口宜昌两处,各旅馆门口,都挂了客满的牌子吗?那一些塞满了旅馆的旅客,他们都是以重庆为旅行的终点的,汉口宜昌,到了旅客,还有地方去疏散;重庆可只有容纳,没有疏散的!你想,到重庆来的人,有几个租好了房子在那里等了的?还不是走来就住旅馆,房子一天租不妥,他们一天不搬出旅馆的,而且到了目的地,既不赶船,也不赶车,他们尽可以从从容容去找他所愿意的房子;比我早到重庆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你相信这些人都已经找到了房子吗?他们没有找到房子,就不会出旅馆,我在宜昌接到两三封重庆来信,都是说旅馆里挤得要命;甚至说是旅馆房子外的走廊上都住着有人,我看我们在明天早上,不接到重庆的回电,那对于上岸以后的落脚地点,就大有问题。”
这老人家这样说不要紧,可把同席的几位客都说急了。只把眼来向老人脸上注视着。其间有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太太,眼珠只管转动,真有点忍耐不住了,她就停了碗筷不动,向老人问道:“老先生!你们府上托朋友租房子,朋友回信说,租得到吗?”
老人皱了眉道:“朋友也只说可以做最大的努力,有没有房子腾出来,他并没有提到。”
那女人道:“人多呢,自然是要租房子住,我想,个把两个人,就不必这样的费事,大旅馆找不出,就找一家小旅馆也好,若是连小旅馆也找不着,还有个办法,住到外县去。天下真有多少事把人弯住了的吗?”
玉贞便也插嘴道:“这倒是个办法,不妨先到外县去住两三天,等到重庆有了屋子住,我们才回到城里来,那也不会妨碍我们的事。”
子安道:“这个办法,白小姐不大适用吧?你是要在重庆接洽工作的,离开了重庆,接洽工作,不发生困难吗?”
玉贞没有作声,那一位先说话的太太,猛然一抬头,说了“是呀”两个字,好像是很赞成这话的样子,接着便道:“我们到了四川也不能就这样白白地闲住着,多少总要做一事点;可是离开了重庆,在一个小县分里,能得着什么帮助?”
子安望了她,表示对于她的话很同情的样子,还不曾说话呢,那老人又笑道:“事情还不能够这样从容,假使我们不把旅馆找妥,这一到码头上,就要发生问题,我们并不是空手,每一个人都带上了几件行李,请问那怎么办?我们能够提了几件行李到码头上去,叫挑夫和我们去找旅馆吗?”
那位太太笑道:“不要提起,我们到宜昌的时候,就是这种情形,托一个朋友在码头上看守着行李,再由一个人到街上去找旅馆,去找旅馆的人,满街找不到一家旅馆落脚,固然是急的不得了;在码头上等消息的人,一秒钟像一年那样长,更是着急。”
玉贞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道:“那种滋味,我也尝过的,实在不好受。”
她说到了这里,又把一腔愁绪勾起,随着皱了两皱眉头。子安笑道:“我不是早已告诉了你吗?白小姐!这件事,毫无问题。不但旅馆我有熟人,万一旅馆人满了,就是敝公司的筹备处,尽可以借住。”
那老人道:“贵公司在什么地方?”
子安道:“美丰银行的三楼,我们把半个楼面包租过来了,在筹备期间,只有两三个职员在那里住着,暂时腾出一两间房子,借给朋友住一住,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笑道:“哦!美丰银行!那是重庆第一等新式建筑了。差不多的旅馆,哪及得了这个所在?”
那另一位太太对玉贞表示着很羡慕的样子,笑道:“有这样好的地方,这位太太,当然可以在那里暂住一住了。”
玉贞道:“再说吧,若是找得着旅馆的话,我还是到旅馆里去住几天。”
子安道:“要说找比较像样而现代化的旅馆,恐怕只有一两家,当然,那是始终人满的;其余的旅馆,有电灯电话,有卫生设备,像美丰银行的,大概不会有。”
玉贞道:“美丰楼上有这些设备吗?”
子安道:“据我所知,重庆城里有升降梯设备的,一共只有三所,而美丰就预备着这么一架。”
那位太太道:“那楼上既可以租给公司做筹备处,当然也可以租给私人了。”
子安笑道:“可是可以的。你想,在这种情形之下,那屋子还空余得下来吗?当然早已有人住满了。”
那位太太道:“我们当然也是极力去找旅馆;假使没有法子的话,这位先生,可不可以也通融一间屋子?”
说着,她向玉贞道:“这位白小姐是几个人同行呢?”
玉贞被她这句问着,倒提醒了,笑道:“我就是一个人。你这位太太几个人呢?”
她道:“我也是一个人。假使白小姐允许我在你房间里暂放一放行李,那我就可以抽出身子来找安身之地,这对我是莫大的帮助,我是非常感激的。”
玉贞笑道:“这太不成问题了。若是我住在美丰楼上的话,你就和我暂住一两天也没关系。现时在这船上,七八十个人堆在一间巴掌大的舱屋里,不也过了吗?一到岸上,难道两个人住在一间屋子就会嫌着拥挤吗?”
那位太太听了这话,连眉毛都飞舞着笑起来,因道:“这位白小姐,真是豪爽得很。饭后请到我房舱里去谈一谈好吗?”
玉贞道:“我是毫无问题;不过这屋子是冯先生的公司,他是主人,还得请冯先生帮忙。这样吧,下午到了万县,请冯先生吃一顿吧;我就是作一个陪客,也少不了叨扰叨扰。”
说着,她嘻嘻地一笑,望了子安,待他的答复。他根本无法拒绝女宾的要求的,加之是玉贞作介绍人,这更让他不能推辞,便也回之一笑。玉贞向那位太太笑道:“好了,好了!这一趟万县,我逛得成了,这一顿晚饭,我也有了着落了,冯先生刚才那一笑,他就是表示可以办到。”
全桌人都看出来了,她这是用了一点手腕,让主人拒之不可,大家也帮着哈哈一笑。
这餐饭吃完了,玉贞拉着那位太太在旁边椅子上坐着谈话。知道她的先生姓李,在山西作事,久无消息。只得到重庆来投奔亲友,顺便打听丈夫的行踪。这样说起来,彼此算是同病相怜,更引起了玉贞同情心。前后一谈,竟是两三个小时,冯子安离开大餐厅之后,曾进来看过两回。见她们老是谈着,这倒引起了烦腻之心,可是自己无权干涉,也只好罢了。
[book_title]十二、神龙不见尾
在这天下午,船到了万县。由船栏干边,向岸上看去,只见一重重的屋子向上堆叠着,在一排山岗上,直堆叠到半天空里去。本来四川沿江的城市,都是在山坡上建筑起来的。这房子由上而下,由远而近,决看不到两条平行的街道。万县这地方,山势更是高耸。船停在码头上,仰起头来看着,很是雄壮。在城市的三方,全是挺拔的山峰,长江滚着很急的水溜,绕了山脚下去。在城市房屋成片的西角,簇拥着一堆青翠的山峰,远远地看到树木的当中,透露出一两处屋角,也很有点意致。冯子安见那位太太和玉贞,凭栏远眺,很是出神,便也悄悄地走近了她身后,低声道:“白小姐!万县这地方,比宜昌的市面繁华。在山缝里的江面上,钻行了好几天,想不到这万山丛里,还有这样好的地方吧?”
玉贞道:“我已经代邀了,我们一定上岸去,请冯先生吃饭。”
子安道:“我对于这市面,略微熟习,上去给二位引一引路吧;若说要我在房子方面想点办法,我就要二位请一顿,那是笑话了。”
那位要找房子的妇人,听子安的话,已有让房子的意思,十分高兴,立刻进房舱去换了一件衣服,手拿钱皮包,笑嘻嘻地来请冯子安和白玉贞登岸。
玉贞入川以后,这还是首次踏进了城市。在电灯光下,看到夹峙马路的店房,至少也是三层楼。路上虽不见到人力车以外的别种车辆,可是沿街两旁人行路上,成串的男女走着,那热闹情形,果然不在宜昌以下。在街上转了两个圈子,也没有另外地方可去,就由子安引到一家馆子里去吃晚饭。虽然说是那位太太请上了岸的,当然还是子安会了东。经了这一个叙会,在冯白两人之间又多了一位新朋友,玉贞也就不怎样去闪避冯子安。大家谈笑得更热了,子安索性说:“到了重庆,不必考虑,径直就搬到公司的筹备处去。能找到两间房子,那是更好;万一找不着,一间屋子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玉贞道:“我对于自己的前途,是一点部署没有;说不定要在重庆住一两个月的,资公司里不能容留这样一个长久的客人吧?”
子安对于她这个要求,笑着连说没有问题。次日船逐渐地和重庆接近,而所听到旅客们的谈话,也就越偏重于找旅馆找房子的问题上去;而这个问题,也就越谈越觉得严重。不少旅客,为了谈话的结果,大家更在脸上,增加了一份忧郁的样子。玉贞看到,也想着这些旅客,不是无缘无故的着急。幸而自己是有了退步的,要不然,再尝一回在宜昌那种找旅馆的滋味,那决难遇到一位代定好旅馆的人。好在有了这位李太太在身边作护身符,便让冯子安再纠缠一两天,也没有什么关系。这一个转念,让她心里宽慰。对于冯子安谈话,也就很和蔼。这一来,把冯子安快活得几乎要跳到江里去。他心里想着,无论什么厉害的女人,只要你老钉住她的时候,她总会屈服的。这样更鼓励着他向努力的路上做去。当晚船停泊在汤元市,是一所六七家茅屋的小码头,大家都没有登岸。
又过了一日,据茶房的报告,在下午三点钟,可以开到重庆。旅客们也都收拾着行李,三三两两聚拢在一处,商量着到了重庆以后的计划。玉贞是用不着这一着棋的了,很悠闲地望着人家烦恼与忙碌,心里颇也自得。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子安为了友谊的进步,竟是自到玉贞房舱里来,请她到大餐厅里去吃饭。玉贞也没有带什么痕迹地和他同去,一同人席。没有吃到一碗饭这样久,茶房却送了一封电报给他。子安拿着电报稿子看过,脸上立刻泛出了一阵笑容。玉贞坐在他上首,他就向玉贞一点头道:“白小姐叫我办的事,总算幸不辱命。敝公司已经有了电报来,说是可以腾出两间房子来,而且还派人到码头上来接。”
那李太太在对面另一桌坐着的,立刻站了起来,点点头笑道:“谢谢冯先生,那太好了。但是贵公司里的同事,怎么知道冯先生在这船上呢?”
子安笑道:“昨天晚上我就托船上的经理,打了一个无线电,由轮船公司转到敝公司去。我因为不知道成绩如何,所以事先并没有宣布。”
他说一句,那李太太就谢谢一句,连他最后所说的一句并没有宣布,李太太也谢谢了一声,引得大餐厅里三桌吃饭的男女来宾都笑起来了。放了饭碗,李太太找着玉贞到旁边坐下,因道:“冯先生待朋友太热心了,我们怎样的报谢他呢?”
玉贞道:“我先生和他是多年的老友,他不能不帮忙,将来让我先生谢他就是了。”
李太太虽不知道玉贞和冯子安是站在什么立场上的友谊,但是看到玉贞那潇洒自如的神气,也就相信到她这话不虚,自己算沾玉贞的光,不必去向冯先生表示什么了。她看到茶房分别向各位旅客帮着捆铺盖,又看到旅客们把零碎小物件,向网篮子里收着;还看到旅客们彼此交换着名片,在名片背面注上通信地点;这一切,都表示着快要到目的地了。
船是依然在两岸是山的江面上走。不过所不同的,在石壁上用石灰粉刷着见方的白底,上面写了“银耳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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