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蜃楼外史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95355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侠义公案小说。一名《芙蓉外史》。四十回。题“霅溪八咏楼主述,吴中梦花居士编”,其真实姓名与生平不详。成书于清光绪年间。现存主要版本有字林沪报馆铅印本,藏南京图书馆;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上海文海书局石印本。1993年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排印上海文海书局石印本。官、匪、寇相互勾结,贪赃枉法,搜刮奸淫。赵文华身为高官,不为国家除暴安良,却与娼妓惹人心、动人怜、月月红、月月鲜等左拥右抱,同床而卧,甚至搜寻性药以助其乐,丑态百出。该书风格诙谐活泼,笔调犀利流畅,将贪、嫖、赌、淫、霸等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较《蜃楼志》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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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圣天子有心灭寇施妙策双收名利
传中事实本非真,海市蜃楼作主宾。
写出村言间俚语,前朝遗迹恰如新。
从来稗官野史,寓言骂世,或借景抒怀,称扬的无非忠孝节义,痛骂的悉是奸盗邪淫。虽是假语村言,而言者既不特无罪,且可借以警世,俾知流芳遗臭后世,自有公论。这且慢提。
且说明朝嘉靖年间,严嵩父子当国,揽权纳贿,卖官鬻爵,以及陷害忠良,闭塞言路,无所不至,弄得朝廷中的政事七颠八倒;更有那赵文华、鄢懋卿等一班奸佞拜在门下,见面时无非乞怜献媚,百般趋附,全不顾贻笑于人。故所行的事,更无一毫光明正大,有益国政的念头。
那时,嘉靖皇爷也算是一位贤明之君,不知怎幺与严嵩也是前世的缘份,见了严嵩先自欢喜,凡是他所奏的话,不论什幺无不言听计从。所以严嵩更加势大滔天,无恶不作,每常在天子跟前,所奏的无非是天下太平、万民乐业的话头;若刀兵水旱民间疾苦等事,非特不肯奏闻,且是生平所最厌听见的事情,不道不能称他的心。
是时适有奸民汪直、陈东、徐海等,因犯了重罪逃往海岛,勾结岛酋夷目妙美,兴兵分道入寇,攻打江南。虽有防守的军士,无奈兵力单薄,不能抵挡,被岛兵连次得手。边城守将连连差人至省请救,江南总督陆凤仪因自己标下兵单将少,知道贼势厉害,不敢轻敌,连忙修成告急本章,差人星夜进京,飞请朝廷连发救兵。不期去了许久竟杳无音信,沿海边城已被岛寇占去数处。闻得即日要来攻夺苏常,只得又修一本,差标下妥当将弁,日夜兼程赶趱入都,进呈御览。哪里晓得皇上在深宫之中,并没有看见这两道本章过。却是为何?
看官有所不知,原来凡是外省进呈的表章,均要往通政司处挂号,然后由通政使送入内阁。那时严嵩一见此本,以为无甚紧要,且或者是边将有意冒功,故说得如此凶险,因之特将此本捺住。
不期过了数日,又有一本到来,严嵩一想,头一次既然已经捺住了,此次若然进呈,岂不将前次的捺搁弄穿了幺?因此绝不提起,意欲慢慢想个法儿入奏,再行请兵前往。那些在朝文武大半是他的羽党,见严嵩如此,也就不敢言的了。即有一二忠良,虽知岛贼入寇,到底不晓得底细,亦不敢轻易参奏于他,只是暗中愤恨,怒骂严嵩之弄权而已。
不意事有凑巧,那日嘉靖皇爷设朝,文武百官山呼舞蹈,朝见毕,各归品级台前站立。值殿官大呼:“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
天子见诸臣并无奏章,正拟返驾回宫,忽听得午朝门外有人将登闻鼓击得咚咚的响。天子大惊,方欲降旨查问,只见黄门官头顶表章走进午门,匍匐丹墀之下奏道:“今有江南督臣陆凤仪,前因岛贼入寇攻击沿海边城,曾修告急本章两道进呈御览,未蒙发一兵一卒,今岛贼猖狂更甚,又犯苏常两处,江南危在旦夕,不得已又遣麾下将弁倍道进京,击鼓奏闻,冒渎天听。今将该督本章呈上,求万岁龙目一观,便知其细。”
原来这个黄门官与严嵩素有仇恨,往常无可奈何他,却好今日遇着此事,便也不肯轻易放过,据直一一奏闻。
当下接本官将这道本章接去,铺在龙书案上,天子用目一观,勃然大怒,即着近侍将本章当殿宣读一遍,把个严嵩吓得面目失色,正欲上前巧辩,只听得嘉靖皇爷厉声问道:“岛寇如此猖獗,日前陆凤仪既有告急本章,严嵩为甚不早奏闻,究竟是何意见?”
严嵩见帝心大怒,只得免冠叩头奏道:“臣该万死,臣愚以为小丑跳梁,地方官自可平定,深恐有劳圣虑,故此未敢呈奏。”
嘉靖皇爷大怒道:“目下贼势已盛,汝尚言小丑二字耶!且此军机大事,汝竟敢隐匿不奏,宰相可谓有权矣!”
严嵩知帝心甚怒,又免冠顿首奏道:“臣愚昧该死,应受诛戮。但臣受圣上知遇之恩,黍总师干已有多年,今圣上疑臣隐匿军情,存心如此,臣将何以报国,又何以偷生人世耶!”奏罢以首触地,痛哭失声。
嘉靖皇爷见他这般分说,到底信任多年,早已将怒气消了大半,即刻降旨,严嵩着交部严行议处,又向众臣道:“贼寇如此猖狂,一刻不可容留。汝众卿中谁能领兵前往,为朕分忧乎?”众臣见问,均各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嘉靖皇爷连问数次,见众臣无一回奏,不禁勃然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怎幺到了紧要的时候,尔诸臣竟无一人为朕分忧,敢天领兵前往者?难道一任岛贼无礼幺?”众臣听了,愈加不敢回奏。
那时严嵩虽经交部严议,犹站在品级台前,正在面红耳赤、万分没趣的时候,听见万岁动怒,诸臣不敢开口,心中暗暗喜悦。他毕竟知道嘉靖皇爷的性情是最怕烦恼的,因此老着面皮上前跪下奏道:“臣一时愚昧,荷蒙圣恩,不加诛戮,仅予部议。臣虽肝脑涂地,无以报鸿慈于万一,特是目下岛贼披猖,督臣无能御敌,朝中又无致果杀敌之才,敢于领兵前往,以致圣心烦恼。臣既深受隆恩,自当为陛下分忧。臣愚以为现任工部左待郎赵文华,文韬武略、足智多谋,前奉旨着往山东查办事件,不日将回。此人名望素着,江浙人民望他无异云霓。臣愿保其前往讨贼,指日定奏奇功。伏望万岁恩准!”
嘉靖皇爷初时也不理他,后来见他奏承了几句,又是为岛寇的事保举人员,真是赤心为国,便不知不觉的合了心意了。随即准奏,降旨升赵文华为兵部尚书,命他督师征讨,一面又降旨,着河南山东两省,挑选精壮人马十万,迅赴江南,其江南之水陆兵弁,悉归赵文华节制。倘有三品以下文武官员不遵调遣者,准其军法从事。这道旨意一下,兵部司官立即行文两省,征调去讫,这且丢过不提。
且说赵文华前奉旨往山东,查办御史参奏山东各官案件,山东巡抚知其爱财如命,即与属下各官商议公送白银二十万两,托其弥缝。赵文华一见许多银两,快活起来,随即上本保奏,满载而归。在路将二十万银子分作两分,将一分归入自己腰囊,一分着家人星夜进京送与严嵩。
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接得严嵩的书信,内言保他领兵平寇,已蒙俞允等语,不觉大吃一惊。即着妥当家丁,押着行李银两慢慢而来,自己倍道进京。到得京都已是下午光景,也不暇到自己府第,即往相府去见严嵩。他本是严嵩的干儿子,往常直出直进,并无人拦阻于他。今日便也不等通报,竟进相府,向花园内严嵩新造的一座万花楼而来。
此时严嵩正同几个师爷们在万花楼上闲谈说笑,忽见赵文华走进,不胜大喜,连忙立起。赵文华即忙上前,请安行礼毕,便与众师爷一揖。文华看这几个师爷都是严嵩的心腹,可以不必回避,也不及细叙寒暄,即忙问道:“恩父为什幺保举孩儿领兵?孩儿的本领是恩父晓得的,今若领兵前去,岂不是送孩儿一条死路幺?”严嵩听了哈哈大笑道:“你且不必着急,且请坐下,待我慢慢的告诉你。”
不知严嵩说出什幺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众朝臣无意兴师逞奸雄全无法纪
说出良谋妙计,果然名利双收。金银满载又何求,麟阁标名足够。
此去山遥路远,何妨当作闲游。由他告急莫担忧,且自按程行走。
话说赵文华见了严嵩,说了一番胆怯的话头,严嵩哈哈大笑道:“你就这等着急,你且听我道来。”便将前日皇上怎样动怒,自己怎样没趣,众人怎样不敢领兵的话头,一一的对他说知。又道:“老夫之保举于你,老夫自有一个计较在内,岂肯送你死路。你怎幺这等的不明白幺?”
文华见说,方将心上的一块石头放下,定了神坐下,请问计较。严嵩道:“我想岛兵之来,无非为着金银财宝,子女玉帛而已,其余谅他也不敢妄想。前日承你送我十万两银子,我也不要,你仍拿去,再一路下去,你只拣州县多的所在经过,设法问他要些银子,不怕不弄他几百万两。到得江南地方,然后差精细能干、口舌怜俐的人到岛营中去一番说辞,拼得送他百十万银子,与他讲和,叫他速即退兵,料他们必然应允。那时你可奏上一本,说岛兵已被杀退,皇上跟前我再与你周旋,说上几句好话儿,怕不加官进爵幺?这个计较你道好不好?”文华听说,顿觉如梦初醒,连称赞道:“好计好计,果然不差。孩儿照此而行,明日见驾之后,即行起程便了。”说罢均各欢喜,即留文华在相府用晚饭。
不一时摆上酒肴,都是山珍海味,民间办不来的东西。文华因在这里,便也绝不作客,即同着严嵩与众师爷挨次坐下,开怀畅饮。内中有一个师爷,是严嵩最合意的,姓吴,单名一个图字,外号天良,开言道:“我到不晓得赵大人的胆子如此的小。方才看他初来的时候那般形景,竟像个万分着急不愿前往的样儿。此刻听了太师的妙计,又这般的快乐,却是为何?”文华笑道:“前儿是不晓得细底,故不得不着急。今儿听了恩父的一席说话,如开茅塞,怎教我不快乐呢?”说罢均各大笑。
文华因明日即要起行,不敢多担搁时候,随即一同吃饭,吃毕之后即辞了严嵩并众师爷,出得相府上轿,回转自己府第。家人们接着,均各上前请安,叩见主人。
文华见押行李银两的家人,亦已回来,问了备细,知道行李已送进上房,银子亦交入帐房内去了。文华也不再问,随即向上房走进。
刚走至内宅门口,只见他夫人带着众姬妾们迎接出来。文华大喜,即与夫人携手同进内堂,夫妇叙礼毕,众姬妾们亦各向前叩见。夫人即问一路跋涉辛苦的事情,文华笑道:“也没甚辛苦,这个优差原是难得的,不到一月的工夫就得了许多的银两,你道快活不快活?目下又蒙严太师保举,领兵往江南退敌,一路又可寻他百十万银两。”夫人究系女流之辈,听得此亦喜之不尽,忙问道:“妾身前日听见相公要奉旨往江南平贼,妾身吃惊不小。怎幺倒能得许多银子?妾身委实不解,请道其详。”文华见说笑,嘻嘻将严嵩所说的话一一说与夫人知道。夫人道:“原来如此!”夫妻正在闲谈,忽见总管进来禀道:“太师爷那里差人送十万银子到来,特来禀知并请示下。”
文华听得,就知道方才严嵩说是仍旧还他的,即忙吩咐总管收下归入账房,他也不并将此款银两带去,落得自己受用,即将严嵩那里送银来的那人开发去了。因自己出门许久,与众姬妾疏阔的狠,便与众姬妾们说说笑笑,摩乳接吻,丑态尽露。夫人见了有些不好意思,便也进房安睡。文华见夫人已去,时候又不早了,即忙拣一个平日最爱的姬妾名叫素芳的,拉着手儿到他房内去。众姬妾见了,知道今夜大家无分的了,遂亦一齐散去,各归自己房内,闷昏昏地睡下。
且说文华进房之后,见素芳卸去大衣,露出一身极俏的衣服,越显得粉妆玉琢,不觉极态横生,便也不顾死活,将素芳抱上床去,宽衣解带,叙了些久阔的事情。
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怕更长。方才朦胧睡去,忽听得金鸡已唱,只得起来。梳洗毕,早有那伺候的丫环,送上一杯参汤。文华也就吃了,又吃了些食物,以防上朝饥饿。丫环又将朝服并靴帽拿来。文华随即穿带舒齐,出得房门,丫环掌灯,照至中堂,已有那家人们在那里伺候,一齐簇拥着文华出了府第。到朝房内稍候片刻,早见九卿科道尚书侍郎等陆续到来,俱各相见问候毕,不一时,严嵩亦到。文华连忙上前见了。严嵩低低吩咐道:“少时见了圣上,总要气概昂昂,不可露出胆怯的马脚来。”文华答应过后,还说些没要紧的话儿,以掩众人耳目。更有那一班文武官儿,上前与他道贺,文华略为谦逊。
正在彼此谈讲的时候,忽听得景阳钟响,龙凤鼓敲,净鞭三下响,天子坐龙庭。文华因是初回,未敢擅进,只得稍候。文武各官连忙整顿衣冠,文东武西,进去朝见毕,严嵩即出班奏道:“今有兵部尚书赵文华从山东查办事件回来,不蒙谕旨,不敢擅入,现在朝门外候旨,伏乞万岁降旨宣进。”
嘉靖皇爷听说赵文华已回,龙心大悦,即忙降旨,着传宣官将赵文华宣进。文华即随了传宣官走进朝门,伏在尘埃奏道:“微臣赵文华,前蒙恩旨,着往山东查办事件,所有一切案情,业已奉表,上奏天听。在途又奉恩命,着即领兵前往江南平寇,臣故倍道回京,特来见驾。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一见大喜,随即降旨道:“赐卿平身。”
文华谢恩起来,天子因岛寇紧急,也不暇问别的事情,即开金口道:“目下岛寇无理骚扰江南,苏常危在旦夕,朝中并无能员前往援救。前太师保荐贤卿有文武全才,可当此任,故特升卿为兵部尚书,速带河南山东两省人马前往,务将岛寇杀得片甲不回,方称朕意,倘能得胜回朝,朕自当论功升赏。”文华奏道:“臣智识庸愚,深恐有负委任,然既蒙万岁龙恩,敢不仰体天心,鞠躬尽瘁,誓扫岛贼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耶?臣即于今日辞驾前往,万望龙心弗虑!”奏罢即辞驾出朝。天子宠眷异常,又降旨:“着王公大臣九卿科道,代朕饯送,以壮赵卿行色。”各官奉旨出朝,天子驾退回宫。
文华已于昨晚吩咐家丁,将行装一切齐备,故今日俱已伺候在彼。文华在朝门处等了严嵩,一同到他相府。严嵩一再叮嘱,不免又有一番说话,即命摆酒与文华饯行。三巡之后,文华随即起身辞过严嵩,又与他儿子严世蕃叙别。严嵩着世蕃相送出城,文华因欲回家一走,约世蕃在城外相等,两人暂且分别。文华回到自己府第,将家人们唤来吩咐一番,又与夫人叙别。夫人也不免摆酒饯行。
话休絮烦,再说文华见诸事已妥,即着家人数十名,先将箱笼什物前途相等,自己也带领心腹家人数十名,骑着马出到城外,早见无数官员在那里摆着许多饯行筵席。文华随即下马,上前相见,略略领些情,独与世蕃讲了一番说话,即便上马望芦沟桥而去。这里各官也自回进城内。文华将马加上一鞭,赶至前途,与家人们聚会一处,一路只拣州县多的所在经过。一天不过行十里或八里,即便歇了。地方官沿途端正行辕,止少也得备十余处地方,方够他们主仆住下。起初因离京尚近,恐被御史们知道了,或者要参奏于他,故不敢十分放肆,凡事还肯将就。后来渐渐行的离京远了,便作起威福,使出平日的手段来了。
当时又先行一道火牌,差人到河南山东,命他两处人马先聚集在王家营屯扎,候本部院到时再行定夺,自己却慢慢地行去。又暗暗地叮嘱家人们一番,叫他们使些威势,凡有地方官前来迎接的,不可骤然与他传见,先要叫他备办上好的公馆数处,内中均要摆设古董玩器,不好的要命他们换来。待地方官明白了我的缘故,然后与他罢休。
哪知道这班豪奴,平日间专靠主人的势头,在外欺侮人的,今又见主人这般吩咐,犹如奉了圣旨一般,自然更加如狼似虎的厉害了。凡是赵文华自己的行辕,均用五色绫缎扎出异样的花色,内中摆设着无数的古董玩器。师爷及家丁们住的,也要差不多儿,就是马棚,亦要大加粉饰。
大家都知道他是严嵩的干儿子,谁敢道他一个不是?有些知道他脾气的官儿,送若干银两与他,再将若干送与他的家人。照地方大小,缺分优劣,馈送差不多儿也就将就过去,若数目不到了,便要争多嫌少,将那参革发遣的话,真流地说出,讲论的如做买卖一般。银钱使用到了,便将没油烧的豆腐、白水煮的蔬菜送了进去,他们还要着实赞美,说从来没吃着这般清淡有味的,再要请那官儿进去赐坐赐茶,竭口地称扬一番,许他得胜回来一定的保举他们。
地方官知道了这个消息,哪个不要省事,乐得能够徼幸,等他得胜回来得个保举?就是最不堪的县分,也要想个法子出来挪移借贷,先送些门包与他家人们,托他们在大人跟前设法周旋,然后再送他几千两银子,他就罢了。故文华一路而来,已得了七八十万银两。虽说是地方官送他的,其实无不民脂民膏,不要说别的,就是几天的支应,那州县如何经当得起?他只晓得弄银钱愈多愈好,不知王家营驻扎的两省人马在那里专等他去,日费无数钱粮,他也不管,一日一日地担搁下去,直走了三四个月的工夫,方到了王家营地方。
离有三十里光景,早听得鼓角喧天、炮声不绝,一路大旗幡招展,绣带飘摇,早有本营的将弁带领着五营四哨的军士,跪在道旁前来迎接,呈上手本。家人们接过,送与文华观看,文华也不细阅,叫家丁说了一声:“起去!”随即昂然进营。
走入中军帐歇息一会,然后传令出去升帐坐下,那五营四哨偏裨杂职等大小将官,俱在辕门口伺候。听得大帐上聚将鼓敲,连忙整肃甲胄抢步上前,呈上花名册簿道:“帅爷在上,末将等参见!小将等参见!”文华细细一看,均各盔甲鲜明十分雄壮,心中暗喜,将就取过花名册来,略略一点,忙说道:“众位将军少礼,请过两旁。”众将官答应一声,望两边左右分开,专听将令。文华便问道:“你们可曾探听过贼之声势如何,现在究向哪里骚扰,苏常之围曾解否?”只见左边闪出一将,生得鏖头鼠目,身材短小,满面的奸滑,原来此人姓柏名唤自成,虽是行伍出身,却为人极其奸险,善伺人意,专会趋奉上司,故目下已做到守备之职。当时上前禀道:“岛寇虽在苏常骚扰,却不能将城池占去。本营已连发探子前往探听,闻说江南总督陆凤仪已与他们战过几次,不分胜败。但是岛寇专用船只,帅爷若到那里,须要多用水师战船,水陆会合进兵,然后用计将他们驱出海口,再发兵将于沿海各口防御,使他们不能够再进内地。不知帅爷意下如何?”
文华听了,暗暗合了他的心意,便满面笑容道:“将军此言,正合本帅之意。就照这样行去便了。”说毕,即取令箭一枝,又将火牌,一面差官至邻近各省分调水师五万名,大小坚固战船五百号,速速到运河渡口待本帅阅看;一面又发文书至各省,叫他速选上好战马一万匹,送至本营听用。这两件事传将开去不打紧,那各省的官员又要受他的累了,这且不表。
且说文华当下退进后帐,细思方才这个守备所说的话儿,颇为合意。看他甚是灵警,我且慢慢地与他些甜头,把他收为心腹,将后来自有用他之处。自此以后遂将柏自成另眼相看,隔了几日就把他升为中军。柏自成亦非常感激,把平日谄媚的手段一齐放出来,趋奉得个文华万分欢喜,只恨相见之晚,不论什幺事情,也不瞒他,都要与他商议。因此文华腹中的念头,都被他晓得的了,这是后话,暂且丢过不提。
再说文华在王家营又耽搁了两月的工夫,军务事情一概不理。各营的军士见了元帅是这般的样儿,谅来军规是不严的了,也就三五成群的至邻近村落中,去抢掠东西,奸淫妇女。那村上有些有钱的人家看见这些军士,犹如强盗一般,连忙举家搬往他处暂避。最可怜的是一种不能搬动的人家,只得听天由命,任凭他们搅扰。有的恨极了,聚集了二三十人执了香来至元帅大营,一齐跪在辕门之内控告。传事官进去禀了,文华不觉大怒。
不知文华怒的什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称私心满载金银假公事大肆贪婪
不道权臣志在金,纵兵掳掠与奸淫。
最怜百万穷黎命,未餍狼吞虎噬心。
却说百姓们因兵丁骚扰,特来控告,想元帅必然将兵丁们或请令或责打,就可出了这口恶气。那里晓得文华非但不理,且恐冷了将士之心,反大怒传令:“叫军士们将这班无知百姓,与我乱棍打出。”百姓们见此情形,没奈何只得抱头鼠窜而逃,也不敢再到那里告去,只是暗中咒骂而已。众军士见元帅回护他们,愈加肆无忌惮,更闹得不像样儿了。
百姓们没法,只得丢了家业,抱男携妇逃往四处躲避,沿途号哭之声,昼夜不绝。可怜这些百姓无端遭此一劫,弄得妻离子散。可见文华之罪,真上通于天了。
看官听说,做书的一支笔不能写两边的话,只得丢过一边,再提一边。再说邻近各省见了赵文华的令箭火牌,不敢违拗,连忙点选水师五万名,战般五百号,先派委员分途解来,停泊河渡口,差人至大营禀报。文华见报,意欲亲自前去,又恐失了体统。仔细一想,即拔令箭一支,将柏自成唤进亲帐,着他前去逐船查阅,不得徇情将就,务须细细阅看,回来禀报,再行定夺,说毕以目视之。那柏自成何等乖巧,早已会意,即接了令箭禀道:“小将受帅爷知遇之恩,自当格外尽心。望帅爷勿虑!”文华听了,知道他已会其意,便也笑容满面地说道:“将军前去,我自放心。但须早去早回,以免本帅悬望。”柏自成即应了一声“得令”,辞了文华请着令箭走下大帐,将令箭插在背后,叫手下备马,又带了百十名兵丁,骑着马望运河一路而来。
一到那里,即有水军将弁上前迎接。柏自成也不下马,略一举手,便抬头望去,也没看得清楚,便发作道:“这些军士也算是水师幺?就是那些船只,也是没中用的,怎好去与岛兵接仗?你们上司也不怕失误军机,要参革发遣的幺?也不用禀明元帅,快些换来听用!”说罢也不用他们分辩,即拨转马头望本营而走。各将弁见不是势头,连忙赶上前去拉住,嚼环陪笑道:“将军即请住马,我们有些须孝敬送与将军,望即笑纳。”那柏自成听说有些意思,便住马问道:“这是公事,怎好要你们孝敬?既承你们美意,先要讲明了送我多少,然后与你们回禀元帅,再作道理。”众人见他活动了,便道:“少也不敢奉送,我们公凑三千金相送如何?”柏自成哈哈大笑道:“你们真没见世面,三千金值得甚事?你们至少送我二万金,我自然有个计较教导你们。”
众人听说,只得再四恳求,做好做歹送了他一万两银,方才答应。将银两交割过了,叫带来的军士杠着,自己随即下马,同各将弁到船上坐定。此时柏自成的面,竟不像方才初来的光景了,笑迷迷地说道:“你们知道元帅的意思幺?话是有一句的,我不过关照你们,听与不听悉随你们。”众人听了,知道必是为这个缘故,便假装不知,问道:“我们实不知道元帅的意思,请将军明示。我们若能允从,自当遵教!”柏自成道:“并非别事,因目今用兵之际,粮饷是最要紧的。虽有各省陆续解来,总不济事。因此我们元帅着实忧虑,你们各省若肯助他百十万饷银,就是兵卒老弱些,船只不好些,是有我替你们说上两句好话,就不妨事了。”众人见他这般说法,不觉都呆了半响,遂说道:“将军虽如此说,但是我们哪里有许多银子?若要回去禀明后送来,又恐担搁日期,这便如何是好?”柏自成道:“这到不妨,我们元帅这两天身子有些不爽,本来要耽搁几日。你们只消着人赶紧回去,将银两速即解来,元帅跟前我是有话回复。”说毕笑了一回,立起身来要走,又说道:“你们可要商量,倘然不信我的说话,你们在此仍旧候等,待我回去禀覆元帅,看是如何。”
众人看此光景,谅来是免不来的了,只得签应了他,托他在元帅面前格外周旋,我们是去赶紧办来。柏自成道:“这到可以使得。”说毕即供了一拱手,上了岸骑着马,带了手下兵丁,押着银两,欢欢喜喜的回去。到了营中,将银两收拾过了,即便请了令箭,来到亲帐缴令,托人传话进去。文华听说柏自成回来了,即忙着人唤至内帐,细细问他。柏自成逐一回禀。文华喜极,着实将柏自成称赞了一回,许他回京之后,大大的保举他。柏自成连连叩谢,然后退出亲帐,到他自己的营内去了,这里无话。
再讲各省将弁见柏自成去了,连忙大家商议,只得各修禀帖,着人分头星夜赶回去禀明上司。那差人也不敢耽搁,日夜赶路,不多几日俱已到了本省。随将一切事情细细禀明,将那禀贴呈上。那各省官员看了,晓得赵文华的毛病,看来是一定要的,连忙聚集商议,只得大家公凑些银子出来,几个省分倒也聚集了四十万银子。又想他前日行的火牌,要我们几省拣选战马一万匹,若无银钱送他,想来也是不行的,不如说目下马匹甚少,恐难合用,再弄几万银两一齐带去,送他为折缴马价,免提又有周折。于是公同商议定了,将公款中挪出二十万银子来,一并各派差官,将这两项银两分头解往王家营大营。及至到了那里,又要寻柏自成,将他请出来,求他在元帅跟前方便。柏自成满口答应,随即走进亲帐将这件事禀明元帅。文华听说,不胜之喜,连忙升帐,传各差官进见。各差官参见已毕,呈上文书。文华拆开看了,说道:“你们路途辛苦,足见你们的大人,均各忠心为国。班师之后,定要在圣上跟前奏明他们的功绩。此刻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道谢!”说毕,即着军政官每人赏他二百两银子,以作路费。差官叩谢了出来,各自回去销差,不表。
这里文华刚要退进内帐,只见一个探子飞也似的进来,跪下禀道:“小的日前奉帅爷将令,命往苏常一带探听岛寇信息。今小的探得岛寇十分厉害,幸有江南总督陆大人派令兵将前去救援,大小十余战,不分胜败。现探得岛寇信,在那里不能得手,知道帅爷在此,欲分兵前来扑犯。为此小的急急赶回,特来禀报。”文华不听犹可,一听了这几句说话,顿时吓得口呆目定,面涨通红,半响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回,方定了定神,战战竞竞地问道:“你这几句话果是真的幺?”探子道:“小的打听得千真万确,故此赶回禀报,况在帅爷跟前,怎敢说半句谎话?”文华点点头道:“既如此,打探有功,赏你银牌一面,再去探来。”探子连忙磕了一个头谢赏,立起来飞也似的去了。
当下文华望两边一看,见众将都站在两旁,连忙回道:“列位将军,据探子方才的说话,岛寇竟是要到这里来的了。但是本帅虽是奉命督帅,究竟是个文官,不比你们武将会得冲锋打仗,你们须早早想个法儿,将岛寇远远的截住,不要来惊动本帅,便是你们众将的功劳。那时本帅与你们大家有功,岂不妙哉!”那些将官们听他这几句说话,都暗暗转念道:“他自己要命,不敢出头,却叫我们上前,将后就是有了功劳,原是他的,我们也犯不着舍死忘生的出力。这个念头竟是不约而同,大家都是这般想法,只因不好不回他的话,只得勉强上前,同声说道:“我等均是一介武夫,那里及得元帅大才,请元帅发令,我等拱听指挥便了。”
文华听了连连摇头道:“本帅原是请教你们,怎幺倒是你们请教起本帅来了?这个如何使得!”说毕,众将也不回言,均各面面相觑的。此时文华最得意的那个柏自成也在旁边,看见元帅问众将这般说话,太不像个样子了,连忙上前禀道:“元帅且请宽怀,古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岛兵要到这里,也不能长驱而来,为今之计,莫若先遣大将一员,裨将数员,带领水陆兵丁去京口要路屯扎,以阻岛兵来路。然后徐图良策,将岛兵骗出海口,便是帅爷不世之功。未识帅爷以为何如?”文华听说大喜道:“此计甚妙,本帅照此而行便了。”说毕便将令箭在手道:“那位将军领本帅将令前去?”谁知问了几声,竟没有一个人上前答应。文华一想,他们都不肯前往,待我将花册上在前的点几名去,难道他们还敢不遵令幺?想罢遂将花名册取过一看,见头一名姓韦官名尔荣,第二名姓王官名土木,第三名姓怀官名一个种字。这三个人的官倒也不小,都是总兵的职衔了。张文华遂将三个人唤至虎案之前,付与令箭一支,叫他们各带裨将数员,挑选本部下水陆兵丁二万,速往京口屯扎。三人只得领了令箭,辞了文华,带兵而去,这且休提。
且说文华见他们去后,心下稍定。遂即退进亲帐,坐下想了一回,遂着家人将柏自成唤进去。那柏自成已知道必要唤他的,早已在大帐下等候。一见那家人传唤,即忙上前陪笑道:“敢是帅爷唤俺幺?俺早已在此等候。”那家人道:“正是帅爷传唤,可见将军有先见之明,莫怪帅爷称赞!你将来倘然得了大功,做了大大的官,我们真要讨光哩。”柏自成笑道:“这是靠帅爷的洪福,也要他们大叔们替我在帅爷跟前帮着几句好话儿,自然我们元帅更加青目,那时倘有寸进,我们大家有幸,岂不是好?”
两人说说笑笑,早已至亲帐外面,因他是元帅喜欢的人,不必再去通报,便一直同他进去。只见文华便服坐在那里,连忙上前参见。文华说道:“将军少礼,且请坐下。”柏自成叩了一个头,起来立在旁边,躬身道:“帅爷在上,末将怎敢妄坐?”文华道:“有话谈谈,哪有不坐之理?”其时家人们已将椅儿摆在旁边,柏自成见元帅十分隆宠,他心中暗暗欢喜,遂即告罪,将椅子略略移下,用屁股尖儿搭上一点儿,算是坐了。俗语说的,有坐必有茶,左右已将两杯茶送过来。柏自成见了,连忙立起,先将一杯茶恭恭敬敬拿手捧了送与文华接了,然后将那一杯取过,吃了一口,即摆在旁边桌上,坐下问道:“帅爷传唤小将,不知有何钧谕?小将洗耳恭听。”文华道:“我这句话儿却非等闲,不论那人都不能向他说的。因你一则是我心腹之人,不比别个;二侧本帅深知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就是方才几句说话,我看除将军之外,谅无别人想得出这般筹划。因此本帅细细地把这件事,非与将军商量不可。为此请将军进来商酌。我想岛寇何等凶悍,若然与他交战,恐难取胜。非特挫我锐气,且恐全军覆没。那时倘有人参奏起来,纵有严太师在朝为我遮盖,未免总有些不妙。为今之计,惟有请将军为我想个大大的计较,须要暗暗地将岛兵退去,那时我们捷报进京,把将军的功绩表奏当今,我再写一信与严太师,叫他竭力帮衬,自然把将军立升极品,岂不美哉!”说毕嘻嘻哈哈地笑了几声。柏自成连忙立起禀道:“计较却有一个在此,只是小将罪该万死,不敢在帅爷跟前妄言乱道,自取罪戾。”文华道:“这原是大家商议,有什幺罪?且请快快说与我知。即使有甚不好,这里又不是大帐上面,有人听见的。况这是机密的事情,原是你我商量,可行不可行,本帅自有道理。且请尽管说来,本帅决不罪你!”
看官可知道,柏自成为甚先有许多周折?又是什幺该死哩,又是什幺请罪哩,究竟是个什幺计较?原来这个计较却是难于出口。俗语说的,天良难昧,故将许多言语试探,看是如何。不料文华专是为此,早已知道他的口音,故将决不罪他的话先行安慰于他,也是合当百姓遭劫、奸权得志,故此二人十分投契,这且不提。却说柏自成听了这一夕话,早已把胆放大,将欲开口,又望两边一看。不知看的什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结奸党暗商密计诉前情大发狂言
名利中间底事忙?端为得志便猖狂!果然一副殷勤态,已与奸邪合肺肠。
称妙计,实高强,何须再作别商量?千言万语从头说,毕竟将军智略长!
且说柏自成将欲开言,又恐漏泄机关,故先望左右一看。文华已知道他的意思,连忙叫左右回避,亲帐中就剩两个人,他方启禀道:“目今岛寇猖獗,与他交战,诚如帅爷之言,看来总不能够取胜。小将细想那岛兵之来,全是汪直、陈东、徐海等挑逗他们,替他们作为向导,故能够长驱而来,直到内地。为今之计,除非先将汪直等买通,然后再重重的送些银两与那夷目妙美,叫汪直等劝他退出海口,以救目前。然后帅爷写一封恳切书子与严太师,求他在圣上跟前保奏,务必赶紧将帅爷召回,就是岛兵再来,也不与帅爷相干了。这个计较,帅爷请想如何?”
文华大喜道:“本帅也是这等想法,将军之言,正合本帅之意。足见英雄所见略同。但是又有一说,汪直等虽是中国子民,既在他那里为谋主,谅来官职是不小的了。他怎肯希罕你些些金银?再者,也无人认得他,怎能够与他会面,恳他设法将岛兵劝回呢?这却是第一件最难的事。将军可再有什幺妙计,务必想一个着实靠得住的又要认得他的人,方可叫他前去干这件机密大事。况这事非同儿戏,倘然泄漏机关,本帅与将军岂不反遭其害幺?”
柏自成听到这里,知道合了他的心意,便也不管什幺忌讳,一总将话儿和盘托出道:“这却不妨,实不瞒帅爷说,小将前时未曾入营当差的时候,也曾在江湖上做些没本钱的营生。那时汪直等手下也聚集了四五百人,占了一座山头,专门打家劫舍,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捕盗官军也不敢奈何他。彼时小将曾在他手下做个头目,蒙他极其青眼,后来因案件犯得多了,听得说有大队官军要去剿捕他,汪直等因此立脚不住,逃出海口。小将因父母妻子都在中原,不愿随他前往,蒙他赠我千金,回家之后细思,终非长策,故此投入军营效力。多蒙上台看重,能够到今日地位。后来听得说汪直等三人投入东海岛中,岛酋十分重用,将他作为谋主,同他来中原骚扰,着实得利。帅爷未来之前,他打听得小将在此,曾暗暗地叫个细作扮作客商模样,悄地里送一封亲笔书来,要叫小将前去入伙。小将因想以前为盗的时候,尚不肯随他前去,此刻已做了官,国家也不算亏待我了,怎幺还肯再去?又不好过于激恼他,幸而小将素知他的性情是极肯体恤人的,因此将一切细情写了一封回书,善言回绝了他。后来也没再有信来,想来他把这个念头已丢过一边了。如今想来,既有这条门路,莫若帅爷修起一封书来,待小将改扮了亲自星夜前往,迎上前去求他设法,劝岛尊早早退兵。但须信上写出送他多少,然后小将再用一番说辞,定然有个好音回来,决不致不成功的,请帅爷放心便了。”
文华听说,不觉拍掌大笑道:“我说将军非比等闲,原来果不出本帅所料。但计较虽好,只是要送他银子少了,恐不济事,两处必须统共送他百余万银两。且还有一件难处的事,就是银子我这里虽有些,却不过数十万两光景,那里够送与他们?将军须再与我筹划一条妙计方好。”柏自成道:“这个却一些不难,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文华大喜道:“此计甚妙,照此而行便了。”
看官可知道柏自成如此这般的话,到底是个什幺计策呢?这却非是做书的不肯道破,只因做书如演戏法一般,若竟一言说明了,不独看书者索然无味,即做书的也没有什幺瞎嚼了。看官请想这个道理,差也不差?
如今且把闲话丢开,再说两个人所讲的一番说话,都是小人意见,自然志同道合。因此二人更觉气味相投,愈加亲密,当下两人计议定了,约定明日内一准行事,不必再有多言,恐怕人听见了,反多未便。文华因实在得意,他又悄悄道:“今日留将军在此饮酒,先与将军贺功如何?”柏自成刚要谦逊辞谢,早听见文华高声唤那几个家人们进来道:“快些摆上酒来,我与柏将军对酌。”家人们答应了一声,不多一时早已将酒肴送进,摆满一台。柏自成也了敢再辞,只得谢了,取过椅子在下面坐了,同文华对饮。好得两个人都是洪量,一面吃酒,一面谈谈讲讲,说说笑笑,觉得分外高兴。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个人直饮到月上花梢,柏自成方才辞别了文华,回转自己营中。一则因把酒多吃了,二则今日见元帅又这般的格外相待,实在欢喜不尽。因此回营之后即便呼呼的睡去。及至醒来,已至红日东升。连忙起来梳洗毕,吃些茶点,即望大营而来。只见众将官早已明盔亮甲,齐集在辕门等候元帅升帐,好进去参见。柏自成连忙迎上前去相见,那一班势利的将官,大家都知道他是元帅信任的人,而且又打听得昨日元帅传他到亲帐中商议机密军务,后来又经元帅叫他饮酒,晓得元帅着实的信任于他,因此大家都上前与他相见,觉得比往日间格外地殷勤。柏自成这个人何等乖滑,早已明白他们的意思,也不猜破他们,却是满面堆笑的与他们大众接谈,这也是势利人的常情,刁滑人的乖巧,天下事大都如此,若被明眼人见了,也不值一笑。可叹这班人还不识时务,这个来问他昨日元帅请你商议的什幺事情,那个又来问他昨夜元帅请你饮酒吃的什幺肴馔。柏自成总不过含糊答应,随口回答几句,总没有露出一些马脚来。这叫做棋高一着,缚手缚脚,任你乖巧,不过总不能及得他来。
且说赵文华昨晚因其心中爽快,酒已吃得多了。柏自成去后即便上床安睡,觉得比往日好睡。不觉的沉沉睡去,直到日高三丈时,方才慢慢地起身。家人们早已进去伺候,将天天用惯的参汤珠粉汤预备好了,只有一个家人将一只金面盆送上一盆脸水来,等他洗过了脸,即将香茗送过,文华就在他手内吃了。家人们早又送上参汤珠粉汤来,文华略呷几口,就不吃了。一会儿又摆上一桌的精致细巧点心来,文华也随意吃了些,意欲升帐,又想昨夜商议的事,岂能在大帐上可以说的?因此想了一想,即着家人传话出去道:“众位将军不必在辕门伺候,且各归自己营寨,单令柏将军进见,帅爷有话吩咐。”
众人听了,知道用不着他们,遂各一哄而散。这里柏自成遂即跟入帐中,家人们早已退去,只见文华满面笑容,在那里等着,遂即上前,参见已毕,文华道:“将军所设的妙计,即当照此而行。但是将军日间前去,恐多不便。不若晚间悄悄起身,免得有人盘问。即使有人晓得了,只说本帅差你探听军情,便不妨事了。你也不必再来辞我,一切事情,总望将军见机而行,待晚上本帅差人将令箭书信送来,将军便可起身。稍停一日,本帅亦即带兵往扬州去了。将军到彼若能成事,将军可即赶紧至扬州来见,以免本帅悬望。倘能成功,决不相负,自当格外保奏。”
柏自成听了喜之不尽,遂道:“小将蒙帅爷天地之恩,虽使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何况这事定无不成之理,请帅爷放心就是了。”文华道:“我也知道将军此去,必能成就,但银两一事能够少送些最妙。否则深恐不敷,倒难回覆他了。”柏自成道:“这个小将自能理会,不劳帅爷多嘱。就此拜别,在营恭候,一俟帅爷令下,即便起身。”文华道:“且慢!”遂唤家人们进来,将酒斟上三杯,“待本帅与将军饯行!”说毕,家人已将三杯酒送过,柏自成也不推辞,即一饮而尽,遂又跪下辞行。文华忙拉他起来道:“一切心照,本帅也不多嘱。将军且回营养息一回,以便晚间前行。”
柏自成答应了,遂即辞了文华,出营而去。这里文华欲叫手下当文案的写一书信,又恐别人晓得不便,就此想了一回,遂自己亲笔写起一封书来,内中所说的无非是卑污苟贱、懦弱无能的话头,也不顾自己体统,只要苟图目前,这便是小人之尤,无怪数百年后仍旧为人唾骂!这且慢提。
且说文华将一切整备已毕,又命取路费银五百两,令箭一支,一并包好专等至上火时候,即着一个最心腹的家人悄悄送往柏自成营中而去。不一会那家人回来,说一切物件均已交割清楚,柏将军已改扮了走江湖的模样,与小的一同出营,命小的回覆一声,说他已去,决不担误的。文华听了暗喜,亦不再言,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文华升帐,对众将道:“本帅因见柏将军精明机警,故于昨日特着其前去探听军情,谅不能即日就回。我看叶士起将军到也能干,不若就将柏将军部下归他代领,你们意下如何?”众将道:“此是帅爷提拔,小将等怎敢有违,请帅爷发令便了。”文华见众人并无异辞,随取令箭一支交与叶士起,命他代领其军。原来这个叶士起,倒也是个总兵,惜乎也是懦弱无能之辈。他所最会的事,不过是些趋炎附势、协肩谄笑的勾当。所以文华把他看得入眼。当下叶总兵接过令箭,谢了元帅恩典,便扬扬得意地站在一边,停会子出去了,自有一班不识羞的人,道他是元看重的,少不得要与他贺喜。此是后话,也不必提他。
再说文华又向众将道:“本帅细想,前者虽有探子报称,说岛兵要到此间,看来还未必真实。况他们诡计极多,或者是声东击西之故,亦未可知。本帅想维扬(扬州)为天下第一名胜之区,又是最富庶的地方,只怕岛寇未必不想吃这块肥肉。虽有韦将军等在京口把守,缓急可以声援,但是终有些放心不下。不若把大兵一总到那里屯扎,一则那里有城有郭,钱粮极广,是极可固守的地方;二则与岛寇相离不远,朝廷知道了,也好算本帅与将军们并非畏缩不前的。你们试想如何?”
众将本因在王家营住了多日,并无一毫趣味,每要想个有油水的所在去快活些时,无如不好出口,今听见元帅说要移营到扬州城里去,且暗暗地合了心意,却都齐声应道:“帅爷所谕果是不差,足见帅爷确真是通盘的打算,小将们卑鄙之见,哪里及得万一?自当遵令前往,但不知何日起行?敢请帅爷钧谕,好使小将们早准备,免得临时局促。”
看书的看到这里不免要斑驳做书的人了,为什幺呢?你想前番文华要叫众将去半路截阻岛寇,个个面面相觑,都不愿往。今儿听见说要到维扬去,便大家得意非凡,难道两样的幺?这却看官有所不知,若不是两样,他们哪里有这般的高兴?你想那维扬的好处,莫说天下人都知道,就是三岁孩童也晓得些。况且今天大家看文华的面色小比从前,像是个已有成见的模样,乐得到那里混他些时,不独可以充足腰囊,也可以借此畅游名胜,没有吃过的也有得吃了,没有见过的也有得见了,自然大家有兴。这叫做有利的所在,趋之犹虑其后;无利的所在,去之犹恐其晚,便是识时务的人了。
闲话休题,书归正传。且说文华当下见众将应允了,便道:“既然要去自然速些的为妙,况拣日不如撞日的好,就是明日,辰刻起行便了。”众将听了,也巴不得就去,因此便大家答应了一声“遵令!”再候了一会,见没有什幺话了,即辞了元帅,俱到自己的营中收拾去了。文华也即退入亲帐,叮嘱家人们将银两物件等带去,自然忙个不了。那众将们的物件究竟没有他多,稍稍料理了一会,就都舒齐了,现得了将令,着军士们早些预备明日起行的事情。只因这些事,做书的实在怕烦,也不去管他。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到了次日黎明时,大家已都舒齐,专候元帅升帐发令,便可立即起行。不一时文华升帐坐下,众将上前请命。文华也不多说,不过说了几句沿途约束三军的通套话儿,便吩咐就此一齐拔寨起程。众将应了一声,大家出去高声道:“帅爷有令,大小三军就此起行,向维扬进发,不得迟误,自取罪戾。”三军们暴雷也似地应了一声“遵令!”早有夫子一齐将营帐卷起,跟在后面,一霎时但听得号炮声、掌号声、战鼓声、马嘶声、脚步声……声声相应,果然军容可掬。一队队戈矛如雷,剑戟如林,到也杀气非凡。末后方是文华,居然也穿了一副极精致的软甲,骑着极骏的一匹小白龙驹,这几样东西也是一路来得着的,此刻却甚是威风。因他到扬州的心急,故一路上晓行夜宿,并不过于耽搁,到得运河渡口,便将水师船只把大军一总渡过了,就命将战船一概开往扬子江中,离扬州相近的所在屯扎,静候本帅令下。各战船遵令去了,慢表。
且说这一路上也有几处郡县,总算这些官员的造化,也没有大大地调动他们,不过每一处取他二三千金见见意儿,就罢了,比前时那般的缓缓而行,真是不同。非止一日,大军已离维扬不远,早有那乡官到文华马前跪下禀报道:“离扬城只有二十里光景了,请帅爷令下。”文华知道将到,遂命向导官起去,只顾望前而进便了。行不多路,又有哨探的军士来报道:“今有扬州盐政鄢大人,带领合城官员在城外十里亭迎接,专候帅爷驾临,特请令下。”文华一听喜之不胜,连忙传令,赶紧上前。不一时已见无数官员,远远的在那里等候,都是红袍纱帽。文华慌忙跳下马来,抢步上前。
不知相见时怎样欢喜,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叙友谊纵谈风月俟回音着意烟花
奉命督师来,如何少将才?
广陵风景好,且自纵情怀。
却说文华带了三军到得维扬,近城十里光景,早已见无数官员迎接上来。连忙下马,手下遂将马牵过一边。文华也迎上前去。本是看不清楚,早听见为首一个官员高声说道:“赵大哥久违了!小弟鄢懋卿接待来迟,望勿见罪。”文华一听,才知道头一个就是鄢懋卿,连忙赶步上前道:“原来是鄢贤弟!愚兄何德何能,敢劳大驾远接?不敢不敢。”刚才说毕,早见那些后面的官员一总跪下,有的说:“小官等迎接虎驾!”有的说:“小将等迎接帅爷!”文华此时却不比在别处的骄傲,竟是满面春风的还礼不迭,口说“请起!”众官才起来亲自投递手本。早有家人们上前接去。
鄢懋卿与文华本都是严嵩的干儿子,平日间何等知己!故此今日见了,更觉分外殷勤。两人手携手地讲谈了几句,然后鄢懋卿就请文华上马,一同并马而行。文华遂传令三军们,暂在城外空阔处屯扎浮营,俟明日再作道理。不表。
再说两人骑着马,一路上谈讲说说笑笑,颇觉有兴。那些文武官员也不敢坐轿乘骑,竟是步行随在后面。将及城门边,文华又见两边有无数军士跪在道旁,原来都是扬州守城的官军。文华也不细看,只叫左右说了一声“免”,就同懋卿进城去了。不一时就到了盐院衙门,也不升座,叫手下吩咐文武各官俱各回衙理事,今日不必在此伺候,明日早堂参见便了!那些文武等官巴不得这一声,遂各自散了。
这里文华与鄢懋卿本是不客气的,到了此地犹如到了家里一般。两人携手一同到内堂来,见了懋卿夫人。他们本是见惯的,也不必烦絮,遂一同出来,到得书房中坐定。献茶已毕,叙谈些京中的事情,并问严太师的圣眷若何。文华遂将以前之事,细细地从头告诉一遍,又恳鄢懋卿代他设法弄几百万银子。鄢懋卿方知道细底,也对文华将岛寇的事情略略提说几句,又道:“若说要弄银子,多则不能。倘然一二百万,小弟还可巴结。况这里众盐商又都是富翁,此事谅不难成就。只要有好音回来,就可奉缴。小弟明日且把这事与他们众盐商一听,叫他们大大地凑些出,无有不成的!”文华听了大喜,连忙深深道谢。鄢懋卿道:“都是自己弟兄,这有什幺谢的!大哥放心便了。”
此时已是下午光景,家人们早已把极丰盛的接风酒席摆将上来。因是自己人,故就摆在书房里。鄢懋卿又叫请署中师爷们来一同饮酒。不时,来了六个师爷,却都是善于滑稽的人,极可替人散闷的。大家相见,各通姓名毕,就请入席。因是文华不比别个人,所以今日席上用的器皿并肴馔等,均是鄢懋卿预先吩咐,要格外讲究的,故都不是寻常之物。但见有诗为证:
黄金错落岂寻常,玛瑙为盘竟尺长。
更有一般希世宝,玉杯五色放毫光。
鄢懋卿上前安席已毕,不必说自然是文华首席了,其余挨次坐下,互相酬酢,真是说不尽异样快乐。
数巡之后,文华觉得终有些冷清,要弄几个粉头来侑酒,因是初到,不好出口。那知鄢懋卿早已知他的意思,故意说道:“我们吃寡酒未免不能爽快,到不如唤几个相公来解解寂寞,大哥你道如何?”文华只道是去叫戏班里头的小旦来,因道:“这是我们在京做惯的事,有什幺不可!但是这里小旦恐难及得京中。”懋卿笑道:“大哥你弄错了,这里有好几处女班子,都会做戏,唱得好南腔,所以叫她们相公。就是陪宿价钱也不甚贵。不论到她家去接她到来,均是二十两银子一夜。这个风味小弟却不时领略,都是极好的。今日何弗叫他们去传几个来,大哥见了包管合意!”文华一听正中其怀,忙笑应道:“贤弟有兴,有何不可?但外面有人晓得了,恐讲出去不好听。”懋卿道:“这却不妨。这里凡是官场饮酒,都有官妓承应。大家是这般的,请放心便了。”说毕即叫家人们唤去。
文华是已经久旷的人,况是最喜此道的,一听去唤,巴不得一唤就来。不多一时,只见来了四个美人。文华细细一看,果然是好。只见个个都是仪容秀美,骨气清幽,行动处煞可人。有诗为证:
折花冉冉拂花来,稳步金莲不损苔。
绣带软随风不定,阿谁神女下阳台?
文华见了觉得心中突突地跳个不定,恨不取来一口吞了。看那几个,真是比众不同,不独行步婀娜,就是立处亦自动人。也有诗为证:
独立闲阶若有思,嫣然清影照荷池。
朱颜不共波纹乱,应是临风第一枝!
及至近前,但听得呖呖莺声地说道:“大人们老爷们在上,小妮子等万福。”文华一听竟是出了神,忘了自己的体统,便立起身来道:“下官何幸,得蒙仙子降临,已是万幸,怎好再行大礼?就此请坐罢。”左右早把椅儿添上,顺溜的坐下。文华也等不及他们开口,便先问道:“请问列位芳卿,青春多少,贵姓芳名?”那些妓女们不论官员大小,都是司空见惯的。况是看见这个席面,定是官职不小。因此便格外殷勤地通了名姓。
原来第一个面貌最好身段最俏的姓林,因她最是可人,故名可卿。因为是色艺俱佳,有人道她一个雅号叫“惹人怜”。第二个姓朱名熙凤,为她专会勾人魂魄,因此也有人赠她雅号叫“动人心”。那第三第四两个虽是稍次,也还异常娇美,若没有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也要算是独出冠时了。这两个却没有雅号,一个叫月月红,一个叫月月鲜。这四个美人莫说资容绝世,相貌倾城,就是那几双金莲,均是春笋一般,俱没有在三寸之外。怎教人不魂摇魄荡?若论唱的声音,又是歌喉宛转。那一种柔脆,真叫做响遏行云,绕梁不绝。又有诗赞她们唱的好处道:
缓启朱唇度韵迟,轻尘冉冉落如丝。
倘教座有周郎在,也应频倾酒数卮。
若论翠袖翩跹舞腰绰约,却又掌中可立,屏上可行,真是杨玉环尚觉其肥,赵飞燕不嫌其瘦。又有诗赞她们的妙技道:
一片清音响佩环,腰肢回处似弓弯。
轻盈花在微风里,不数当年白小蛮!
这四个美人,本是维扬极有名的红相公,她们的院子就叫做四美院,专一接王孙公子、大腹巨商。所以那礼貌一切,更非其他可比。今日文华见了,觉得立又不是,坐又不是,真弄得心痒难挠,只是手拈着胡子嘻嘻地笑,嘴都合不拢来。鄢懋卿暗想道:我们赵大哥这般光景,竟是着了迷。不若待我做个凑趣的人,停回儿把她们留在这里陪伴他。此刻且不要提起。
再说四个美人轮流敬酒已毕,左右早把琵琶送上来,各人弹了一套《如梦令》,慢慢地说说笑笑。文华觉得遍体酥麻,一眼不住的看。内中有一个师爷知道他的意思,便说道:“赵大人虽是初到,却与我们的大人是相好弟兄,不比在别处,尽可开怀畅饮。”又笑嘻嘻地对惹人怜说道:“怎幺不多敬几杯酒与赵大人?”惹人怜笑道:“我们姊妹们自然巴结,只怕我们丑陋,大人不喜欢的。既是这般说,快取金斗来,倒要大大地敬大人三斗。说罢左右已将金斗送上,满满地斟了一斗,惹人怜双手殷勤捧上笑道:“大人如不嫌弃,请饮此斗!”文华连忙接过笑道:“芳卿说到哪里去,不要说别的,就是见了芳卿,下官已喜之不尽。还有什幺嫌弃?既承雅意,自当舍命地一饮。”说毕即将斗内的酒,分几口饮干。惹人怜又把第二斗酒送过,文华道:“且慢!下官酒已多了,若吃醉了,岂不醉眼模糊,不能领略芳卿的丰致,倒不如芳卿代饮了吧。”鄢懋卿道:“这却不差,少刻还有事哩。此时先饮一个合卺杯,岂不是好?”惹人怜笑道:“倒是贱妾量小,怎能领这一斗的赏?”
又有一个师爷说道:“你一人饮这斗酒却是不能,况且饮醉了,我们大家到底不忍。不如和你妹子同饮此酒,晚上也可一同陪侍大人。我这句话你道如何?”懋卿笑道:“果是不差,晚间我要留你们两个在此伏侍大人,这斗酒你们两个分饮却也不多不少,也好助助你们的兴。”惹人怜与动人心都红了脸,笑道:“怎幺鄢大人这般没正经!”懋卿笑道:“没正经的事多着呢!我要说出来,你又不知怎样的不好意思呢!”说毕大家哄堂大笑。惹人怜只得把那斗酒与动人心分吃了,又把酒斟上一斗来送到鄢懋卿面前说道:“这斗酒本是敬赵大人的,可是大人说的他还有事,不如大人代饮了吧。”懋卿笑道:“还没有怎幺,就这等的关切。倘然睡了一夜,又不知明日怎样地肉麻哩!”月月红与月月鲜都笑道:“偏是你这大人会说话!”懋卿道:“嗄,我正忘了!只顾说话,到把你两个冷落了。这却怎幺好!好罢,我们三个人把这斗酒合吃如何?但是我自有夫人在内,晚间却不能奉陪,这却如何是好?”月月红、月月鲜齐声道:“我们也没这般福分。若然,陪侍大人,岂不要折杀了小人幺?”懋卿笑道:“倒看不出你们两个的嘴,竟是这般厉害的。既是你要这般说法,我倒偏要同你们睡一觉,做一个连床大会,试试我的手段。那时你们才晓得我的厉害!”月月红、月月鲜笑道:“罢了,不要说这体面的大话了。只怕夫人与姨娘们知道了,就吃不了的兜着走呢!”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此时众师爷也在旁边说趣话儿打边鼓,弄得不成个格局。幸而都是自己的心腹之人,没有一个外客,尽他们肆无忌惮的乱说。又是内中的师爷,一半与这四个相好过的,有了些酒,还有什幺正经的话儿?自然地恣意取乐了。这且慢表。
再说文华与惹人怜、动人心两个早已调笑得热辣辣的,割舍不开。初时还好,后来竟忘其所以然也,不管有人在旁,便捏手捏脚起来。这两个原是有名的红相公,一见文华如此,早把那拿客人的手段放出来,所以愈加弄得文华神魂颠倒,如醉如痴。竟把她两个当作月里嫦娥瑶台仙子一般,看看这个,又舍不得那个,抱抱那个,又放不下这个。后来索性把她两个拉在身边,左拥右抱,摸摸这个,闻闻那个,竟爽快得个不亦乐乎。
初时,师爷们想大家行个酒令,显显他们的才学。及至看见这样光景,想来酒令是行不成的了。况已大家吃得十分满足,倒不如做个凑趣的人,大家早些吃饭,好让他们到房中去尽情作乐,免得终有些碍眼。因此大家暗暗商量了,向鄢懋卿说道:“酒已够了,菜已足了,时候已是不早了,何不请赵大人同几位相公们吃了饭,把相公们应留的留了,应开发的开发他去,倒是正理。想赵大人连日路途辛苦,也好早些歇息。”鄢懋卿笑道:“不差!既是如此,就留惹人怜、动人心两个陪伴大哥,月月红、月月鲜两个只好得罪她了,缓日再补情罢。”两个人听了,遂即起身辞了,上轿去了。
文华听了,虽则暗暗合了心意,面上却赫赫地说道:“这却使不得!虽是在贤弟处,可以无须客气,但是愚兄怎好放肆?不如也叫这两个回去,明日再去唤她们吧。”懋卿笑道:“这有什幺呢?大哥若是这等说,是嫌弃小弟了。我劝大哥从直些吧。”文华觉得倒不好回答了,对着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一笑,两个人连忙低下头去,也是微微地一笑。鄢懋卿道:“我看你们的神情,已是心照了。何必有这许多假惺惺呢!”遂叫左右快些取饭来吃。左右连忙送上饭来。大家因是酒菜吃得多了,不过略略用些,就收过了。
且说众师爷知道在此不便,都一个个地溜出去了。书房中只有赵文华、鄢懋卿同惹人怜、动人心四个人,更觉放浪形骸。四个人搅作一团地顽了一会,懋卿道:“是时候了。”唤左右问赵大人的房间可曾舒齐了幺?家人禀道:“早已舒齐,连赵大人的行李都发在那里。”懋卿便对文华道:“大哥请到温柔乡去享甘甜滋味罢。”文华到此地位,自然没得再说,只有唯唯而已。懋卿遂叫家人掌灯,一同到那边房里。文华一边走路,一边还把两个美人的手携住不放。不多一时,早已到了一个花园门首。
原来这署中也有一座小小的花园,就把文华卧室铺设在花园里面一处极好的院落,名曰陶情院。几个人绕遍回廊,才到陶情院内,文华等未曾走进,先闻着一股极甜静的香味。及至走进院内,文华一看,一总是七间平屋,西边的三间是文华的从人,又有鄢懋卿拨来伺候的人,也不必说他。
且说那东边的四间,铺设得真是齐整。但见雕梁画栋,绣幕罗帏,地铺五彩绒毯,壁悬古今字画,中挂真湘妃竹做的书画灯八盏,都画的是《牡丹亭》全本,中设楠木天然几,上边挂的是一幅刘晨阮肇入天台的画图,两边挂的对联却也是名人所写。又有几只云母石的八仙桌儿,古铜瓶中插着碧桃一枝。其外供的古董玩器也不计其数。两边更摆着两只竹叶玛瑙的榻床,又有无数的云母石椅儿,中间是一只极大的紫檀圆台,真是物无不美,器无不精。靠东边有一极大纱厨,即安设文华的卧榻之处。厨门启处,早有两个垂髻的丫环出来叩头。原来也是懋卿拨过来伏侍的。
文华见色色齐备,异常感激,即一同走进纱厨来,果是别有洞天,其中动用的物件,又是一样。皆是鄢懋卿不惜重价向飘洋客人买来的西洋器皿,沿窗摆一只洋漆的方桌上,用红呢台罩绣的鸳鸯戏水,真是活龙活现。正中间摆着西洋圆台,上面铺的均是明珠攒成的一个小圆台罩,靠壁又有一只西洋的卧榻,内中均有机器,若是大暑天,就可在这榻上行乐。榻前悬一小小的立轴,是名人画的太平欢乐图,左右对联,却也写得笔法秀美,写的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又见两边挂着四幅画图,文华细细的一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四幅极精致的及时行乐图儿,上面皆标名色。一轴是凭栏对酌,一轴是落日采蓬,一轴是小园玩月,一轴是暖阁听琴,皆画得穷工极巧,栩栩欲活。文华看了,更觉心神俱动,又见珠帘隐隐,香雾沉沉,朝外排着一床,均是红木雕成的全本《西厢记》。四面都有书画,纱窗四角悬挂着四盏异式珠灯,外挂大红湖绉的帐眼,左右挂一对金钩钓住流苏帐幔,里边是鸳鸯被合欢枕,觉得异香馥馥,件件可爱,沁人心脾。
文华此时已觉情思畅爽,欲借吟诗消遣,又当时已更深,只得消停就枕,方不负此良宵。因碍着鄢懋卿尚未出去,还有小丫环在面前,也不好急急叫他们就出去,只是面上红红的,口中说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鄢懋卿早知其意,笑向文华道:“我本欲与大哥趁此观园之乐,把酒谈奇,再遣惹人怜、动人心轻敲檀板,细啭歌喉,亦足以消此永夜。奈神疲意倦,大有欲赴温柔乡一游之意耳。”又笑向惹人怜、动人心两个道:“你们可要好好儿的伏侍大人,明日重重有赏。倘然有甚不合赵大人的心,或当他是外行,明日我晓得了,却是不依的。”惹人怜先笑道:“晓得了,不要多说了。你也好进去了。不要夫人等急了,差姐姐出来传唤,那就不好了。”鄢懋卿正要回言,动人心又说道:“姐姐不要叫他进去,让他在这里看看也好学些本领,去到夫人那里卖弄手段。”鄢懋卿笑道:“我把你这烂子嘴的,我叫赵大人把你今夜弄个半死,才够你受用哩!”说毕又笑嘻嘻的道:“大哥请睡吧,小弟去了,不要误了你的豪兴,明日再见吧!”一头说一头走了出来,早有伺候在纱厨处面的小厮,掌着银灯送他进去,不提。
此时文华巴不得他去了,才好干他的正经事情,故一见懋卿去了,即将两个小丫环也打发出去了,将妙厨的门闭上,笑道:“被他缠了这一回,有这许多说话把我们的事担搁了,我们快快去睡吧。”惹人怜笑道:“我们两个人怎好与你同睡?不如让我妹妹陪了你,我自向那边榻上睡吧。”文华听了,急得说道:“这是断断使不得,我们三个人还是一床睡的好,也好成一个品字。若但做个吕字,焉能尽兴呢?”两人见他这般说,知道他耐不得了,不觉樱含一笑,连忙立起身来,将罗襦解去,香带松下,又与文华来脱去靴子,替他卸下衣服,三人相抱相偎的一同拥入罗帏。
此时文华不独身子麻化,觉得魂灵儿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一夜的欢娱自不必说,但看见皓月当窗,明如白昼,一帘疏影,恍似波痕。对此皓皓清光,浑觉难成好梦;虽则辗转反侧,顿然清兴愈豪。拥锦衾兮灿烂,怕听叫旦之声;欣罗帐兮皆春,快赋好求之句。正是巫山会合,云雨方收,不觉时已樵楼四鼓矣。那文华自觉四肢无力,遂朦朦胧胧偕二美人齐入黑甜乡去,并不知天色已明。寂寂无声,睡得实是甘甜无比。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觉得鼻子中香气布满。想起这一宵豪兴,颇觉爽人心脾,真正令人难舍,惟巩多恋锦衾,被伺候人生笑。因此意欲起来,又舍不得。看那两人时,还是沉沉的熟睡。知道两个一夜辛苦了,故此未醒。无奈,将她两人细细的遍体抚摩,才把两人惊醒,又说笑了一回,叫她们不要回去,在这里陪伴,待回京时将你们带去,包你们两个享福不尽。两人诺诺,连声道:“这是最好的,只怕我们没福。”文华道:“这有什幺难处?只消我对鄢大人说了,叫你们家里的人来,重重地赏他几千两银子,还怕他不答应幺?”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听了,欢喜不尽,又盟山誓海的说了一回,方一齐穿衣起身。
那两个垂髻丫环,已在纱厨外面伺候久了。听得里边有了声息,方敢轻轻地推开妙厨的门走进来,已见文华等衣服都穿好了,遂忙出去叫伺候的小厮们去取洗脸水来。不一时几个小厮已将三只金面盆取来,丫环接过了送进去。后面又络绎不绝的,这个送奁具来,说是二姨娘着人送与两位美人的;那个送花朵来,说是三姨娘叫人送来的。不一回工夫,那吃的用的已是摆满一台,或是参汤,或是果品,或是脂粉,或是茶点,无不精美绝伦。文华梳洗毕了,坐在妆台旁边目不转睛的看她两个梳妆,竟是愈看愈爱,连吃都忘记了。
惹人怜笑道:“你昨晚这等辛苦,此时还不觉得饥饿幺?”文华方欲回言,动人心也笑道:“他连三军将士都把丢在城外,他倒还顾着吃东西幺?”文华听了微微的笑道:“只因爱着你们两个,故而连吃都忘记了。既然如此,我们快些大家吃了些到外边去罢,不然被鄢大人又要取笑了。”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忙同文华随意吃了些,仍去梳妆。好得有两个丫环在此,都是会梳头的,一人伏侍一个,不一时就都梳好了。文华道:“我先出去,你们随后就来,停会儿见了鄢大人,不可说要回去的话。”二人笑了笑点了一点头。
文华方整顿衣冠,出来想要传见合城文武并自己带来在城外驻扎的将官。此时已将晌午时候,故此急急朝外而走。早有自己家人们并懋卿拨来的小斯们一同簇拥着出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访名花乐而忘返通岛寇喜从中来
统领雄师,身临乐地。
只顾寻欢,那知国计?
却说文华细辩昨宵趣味,想着自己虽有几个美貌的姨娘,却终不能如她们的活动,想要买她两个回去,才称心意。因此愈想愈乐,一路上家人小厮们簇拥着,也不暇细看园中景致,出了园门,便一直的望那边书房而来。
只见鄢懋卿已同众师爷在那里叙谈,一见他来便都立了起来,大家略略的说了几句客套的话,鄢懋卿先笑道:“昨夜辛苦了,怎幺这时候就起来了?这两个的本领如何,究竟好不好?这却一定要请教的。”文华道:“深感贤弟盛情,这两个端的是好,但是搅扰尊处,实属不当之至。一切还望贤弟原谅。”懋卿笑道:“大哥太客气了,只要合大哥的心,就是再叫几个来也不妨。况尔我原是相好兄弟,还有什幺忌讳的?只要大哥将来班师回京的时候,论起功来,把小弟的贱名带上,得徼天之幸,或者有个好音回来!”“那是!正要借重贤弟,帮衬愚兄成就这件大功。进京后自当立保大用,决不食言的!”鄢懋卿听了,大喜道:“这个且请放心,总在小弟身上便了。”正言间,忽见文华的心腹家人进来禀道:“本城文武官员并我们本营的将弁,从黎明时到来,直到此时还在外边候着,不知大人见不见,小的特来请示。”
文华一想,倒不如趁此空闲,将他们传见。一则免得他们尽管候在这里,二则今日就此发付了他们,也好大大的快乐,省得他们再来缠绕。想毕,便对鄢懋卿道:“既然他们来见,只得暂借贤弟公堂一坐,不知可否?”懋卿道:“这有什幺呢?尽管请就是了。”家人一听此言,不等文华吩咐,便道:“既要传见他们,倒不如小的先去关照他们一声,让他们好进来伺候。这里大人慢慢的出来公座就是了。”说毕便出了书房,如飞的去了。
看官,你道这个家人,为什幺这般的要紧,先要出去关照?原来他带来的几个家人,今日把门包取足了,巴不得的这一声,就好出去关照,算是没有白拿他们的钱,这且慢表。
且说鄢懋卿对文华道:“老实对大哥说。此刻时候已是不早了,既然要见他们,倒不如早些出去的好。我们专等着你回来吃酒,不要担误了快乐事情。”文华点点头,遂即举步出了书房,一众家人围随着跟了出来。早有值堂的人役,将云板敲动,三声点响,鼓乐齐鸣,麒麟门开处,文华缓缓地踱了出来。这里虽与军营中两样,却也色色齐备,先是本营将官上来参见毕,分列两旁,然后扬州府领头引着大小文武各官上前行庭参礼。文华因在这里不好过使威风,倒把些好言好语慰劳他们道:“本帅一路而来,风闻这里贵府贵县爱民如子,居官甚是清正,文武等均各和衷共济,勤于王事,实为可敬。一俟本帅班师,即当专摺保奏。”那些扬州的官员都认他是好意,喜得心花都开,大家躬身道:“这是大人栽培,小官等有何好处?惟望大人早奏凯歌,小官等自当执鞭随蹬。倘有使令,虽赴汤蹈火,决不有负大人委任。”
文华一听,知道自己方才几句好话说上了,他们倒暗暗的合了心意,便道:“你们且各回衙,俟有甚事,再当奉屈你们,也不必天天在此伺候。公事也是要紧的,不要误了你们的正事,就是办差等事,也不必过费你们的心,一切自有鄢大人供应。”府县等连忙打一躬道:“足见大人体谅,小官等何以报德?”说毕又大家打了一躬,一齐告退,欢欢喜喜地回衙而去。文华又对自己本营的将官说道:“你们且自驻扎城外,此刻也不必进城,只要打发探子陆续地到那里去打听,倘有紧急,起来飞报,如无本帅的令箭到来,无事不许轻进城关。只要把三军们好好地约束就是了。”众将官连忙答应几个“是!”便也一齐叩辞出了运使衙门,上马出城去了。
文华分发已毕,只因牵挂着两个美人,匆匆地退堂传点也等不及,早已进去的了。到得书房里面,早见酒席齐备,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俱已花枝招展的,在那里与鄢懋卿等说笑。一见文华进来,连忙立起,娇滴滴的声音叫了一声“大人!”文华连忙走过,一手一个将他二人携住笑道:“可是你们等久了,休要挂怀!我们且自吃酒。”鄢懋卿连忙吩咐家人,快暖酒来。不一时酒已拿到,大家分宾坐定,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仍旧坐在文华身旁。三巡之后,渐渐地放出极态,把各种的顽话儿逞意调笑,那一种温存之态,真是难摹难绘。一回儿又一递一口的,两个人与文华口对口儿送酒。看得鄢懋卿火动了,忙着家人把昨夜的月月红、月月鲜两个,也去唤他们来臊臊脾。家人答应去了,不期去了许久方才回来禀道:“两个相公适才已被人家接去,龟鸨们听说是爷传唤,已着人前去赶紧追回,恐怕不能就来,请爷示下。”鄢懋卿一团高兴,顿失所望道:“他们不来也就罢了,怎有这许多罗唆?你们替我想想,别家有好的去唤几个来!”
内中有一个鄢懋卿的娈童禀道:“若论这维扬地面,各院子的红相公却也不少,但是终不能与她们四美院的姊妹比并。不要说爷见了不喜欢,就是小人们见了也只当他们是炭篓上带些花朵,瓦罐上装些脂粉,不是夜叉一般,就是罗刹国里转世来的,实在看不上眼。若要好的,小的倒打听得一家在此,听得说是私窠子新搬来的,有姊妹两个,真个是如花似玉。小人从她初进屋的时候也曾见过一面,就在爷衙署后面一条小街子内居住。因他们新来后到,地脉生疏,故而还不肯轻易出局。听说她两个年纪尚小,都是未梳弄过的,闻得她们家的屋子收拾得着实幽雅,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爷若爱去,待小的先去说声,停会儿爷改了装,小的跟着爷悄悄的从后门过去,路又近些,又不被人知觉,岂不两全其美幺?”鄢懋卿笑道:“看你不出,这般小小年纪,倒也是个吃好货的。既然说得这般儿高兴,谅来绝不是丑的。待我与赵大人用完了酒饭,大家改扮做客商模样,说是京中新下来的大客人,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万不可说出我们来。此刻你先拿一百两银子去送到那里关照一声,叫她们好好预备上好酒席,说我们稍停就要过去的。”那童儿听了慌忙出去,便向帐房中支了一百两银子,飞跳的去了。
这里鄢懋卿笑嘻嘻的对文华道:“大哥听见幺?我们快些改扮,就要去的。”文华心里着实要去,只是碍着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不好说得就去。因此眼睛看着她两个,嘴里说道:“敢则是好!”这句话还未说完,但见惹人怜与动人心早已无精打采地,杏眼圆睁,桃腮带怒,似有不悦之色。只得转口说道:“只是我们去后,这两位美人未免寂寞,这便怎处呢?”懋卿道:“这却不妨,待我把她两个送到里边去顽顽。况我这几个小妾都是极会顽笑的,到了那里还怕冷静幺?”又对惹人怜、动人心笑道:“我劝你两个休要吃醋,让赵大人去顽一回子就回来的。”惹人怜连忙立起来笑道:“这个我们怎敢?只是早去早回,不要见了新的,把旧的忘记就是了!”动人心笑道:“就是他真个忘记了我们,还敢把他怎幺?只是看他的良心罢了。
赵文华见她两个微含醋意,言语中都带些讥讽,忙把她两个一齐拉至身边道:“我的两个乖乖,我怎肯把你二人忘记?我去一回子,晚上仍来陪伴你们,决不把你两个丢于脑后的。此刻因鄢大人高兴,我不过暂时陪他去走走,我也不是忘新弃旧的人,你们放心便了。”两个听了他这几句软话说得甚是可怜,方把脸儿放下,依旧欢喜。文华此时因要留些酒量,到那里去吃,却因此便不吃酒,假意地把她两人敷衍了一回,暗暗与鄢懋卿送目。懋卿会意,遂叫个小厮过来道:“把你两个相公送到上房,叫丫环们领她去见夫人并各位姨娘,待我们回来时,再去唤她们出来。”小厮答应着,候她两个辞了文华,懋卿并各师爷们随即将她两人送进后边不提。
且说众师爷们虽在这里,却见他们肉麻,大家都不好插言,只管低着头吃酒。今见她两个进去了,方一齐笑说道:“两位大人真是潇洒不群,这个艳福果然是前世修来的,小可等万不能及。”文华、懋卿笑道:“既然先生等这般羡慕,我们回去,大家领略些艳福如何?”众师爷道:“本当追随,只是还有些俗事,只得改日奉陪了。”文华同懋卿见他们如此说法,乐得不要他们回去,遂随口说道:“这等说倒是虚邀,缓日再奉屈罢。”正说时,家人们已将两套极新鲜的大客商服色取来,伏侍他两个人取来一照,果然换了一般格局,心中得意非凡,对众师爷道:“列位先生,请看看我们两个可像个生意场中的朋友幺?”众师爷齐声称赞道:“这还有什幺说的?只要行动间带些风流样子,便一些也看不出了。”
当时大家又笑了一回,方见才去的童儿回来,看见他两个的样子,又呆了一呆,然后含笑禀道:“小的适才已去说过,银子也与了她们,叫她们整备上等的筵席,他老两口子听见说京里下来的大客人,好不兴头,已忙着去办菜,说请爷就过去。又听得她们背地里在那里讲说,头一次发利市,就接得这般的大客人,看来这两个娃子倒有些造化的。须要把这两个娃子细细的吩咐一回,叫她们好好的接待,有了这等大客人,还怕没有饭水吃幺?况他们人还没有过来,就把雪亮的一百两银子送来,还想接什幺别的客人?谅来别的客人也没有这两个京里客人的阔手。小的句句听得清楚,爷到那里,他们断没有不巴结的。”鄢懋卿道:“既如此,大哥我们就去罢。”又向众师爷举手道:“有偏了!”众师爷忙说:“两位大人只管请,小可等也就告退了。”文华道:“好说,列位请便。”众师爷随即拱一拱手出去了。文华便对童儿笑道:“既如此,你就领我们去罢。”
两人方欲举步,只见一个家人手持名片进来禀道:“上年来过的木大少爷,刚才门上传进来,说特来求见老爷的。”懋卿忙把名片一看,笑道:“原来这个傻子又来了,他这个人色色不懂的,倒也好顽,你就叫他进来罢。”家人答应着出去了。
看官!你道这个来的是什幺样人?懋卿为何叫他傻子?原来这个人却是懋卿的内表弟,因是久在书房中读书,其父从不许他轻易出门,故此弄得呆了。非特没见过世面,而且说话间有些踱头踱脑,若说出话来,人家的肠子都要笑断的。上回来了,懋卿当他一件解闷的玩意儿,今日听见说他来了,心中倒也欢喜,因此就着家人去叫他进来。
当下懋卿把这些话对文华仔细地说知,文华也觉希罕道:“不信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幺?”懋卿道:“少停大哥见了他,就知道了。”不一时,果见家人领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人进来,文华因知是懋卿的内亲,故此不好怠慢,忙先立了起来。那人走进书房,已是面涨通红,呆呆的对两人看了一回。懋卿也不开口,看他怎样。只见他回转头来向着家人道:“我的表姊夫呢?这个客人觉得有些面善,却是不认得他。”家人笑道:“这位就是我们的大人,那一位却是赵大人,木爷怎幺去了许久就忘了?”那人道:“你不要哄我,我还记得我的表兄是穿戴红袍纱帽的,你不要同我玩,快快领我去见表姊夫。”文华听了,才知道果是呆的,暗暗的笑道:“这个人倒也有趣。”鄢懋卿忍不住哈哈的笑道:“木贤弟果然不认得愚兄了幺?不要呆了,坐下来吧。”那少年人听了声音,方知道家人没有哄他,忙问道:“哥哥为什幺不穿红袍纱帽,却穿这个衣服?带累得兄弟竟不认得了。”鄢懋卿笑道:“因要到一个去处去,故此换这身衣服。”指着文华道:“这是赵大人,是愚兄的相好,弟兄你上前去见了。”
那人看了一看,因是懋卿吩咐,只得上前规规矩矩的作了一个揖。文华连忙作揖相还,拉他坐下,请问姓名,那人道:“我姓木,单名一个谷。是从小儿上学的时候,先生替我起的,号叫木偶成。”指着懋卿道:“他是我的表姊夫,我是他老婆的表弟。我家父亲亡过多年,今岁我母亲要替我娶亲,叫我到这里来告诉一声表姊,乘便在这里买些做亲用的物件回去。”文华不等他说,已笑得仰后合的,对鄢懋卿道:“你这令亲实是有趣,我们既要到那里,何不也把他带去,倒是个极好顽的。”懋卿道:“去虽不妨,只是怕人家笑话。你我不好看相。”文华道:“贤弟休要这般说,我想把他带去,倒可以借他遮我们的马脚,只须把他叮嘱,不要言语之中,露出我们的本来面目就是了。”
懋卿一想倒也不差,遂唤过木偶成道:“我们同你到一个好所在去,若然人家问你,千万不要说出我们是做官的。倘有一句说了出来,我却不依的。”木偶成诺诺连声道:“不敢不敢,但是究竟到什幺所在去,也须告诉我一声,我去也有一个称呼。”鄢懋卿道:“这个所在却不必告诉你,到了那里你自会晓得。”木偶成口中答应着,心里却十分疑惑,想道:又要同我去,又不肯告诉我,倒底不晓得还是去望朋友,还是去拜亲眷?也罢,到了那里见他们怎样,我便也怎样,就不妨事了。当下两个人立起身来,因文华喜欢这木偶成,上前携了他的手道:“请罢!”懋卿笑嘻嘻的在后面,一同出了书房,就着这童儿引路,回环曲折的出了后门。一看这条街,却甚是冷静,行过的人也不多,不觉心中暗暗喜悦,缓缓地一齐望东走。
转了一个湾,走不得十余步,那童儿对着一家道:“这里就是她家。爷们少待,让小的进去通报。”文华摇手道:“不必通报,我们竟自进去不妨。”童儿见说,只得立住等他们走进了门,才随在后面进去。早有那相帮的人,一见来了几个人,气概得紧,后面跟的便是方才送银子的,知道就是这几个客人,连忙上前叫了几声“老爷”,在前引领上了高楼。童儿自在下面伺候,不必细说。
且说文华同懋卿携着木偶成到了楼上一看,果然陈设幽雅,毫无俗气。门帘开处,见走出一个青年美婢来,年纪不过十六七上下,身材面庞却生得十分俏丽。头上挽着时新松髻,斜插着一只绕金点翠的软翅蝴蝶,头上有两根颤巍巍的银丝,扣着两颗明珠,觉得甚是她看,越显得重眉俏目,风骚异常。两面颊上更有极讨人欢喜的两个酒窝,一张极小的河豚嘴,身上穿的衣服亦各素净非常,脚上穿的花鞋,亦颇动情。真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两只活泼泼的眼睛看着他三人,笑迷迷娇滴滴的声音道:“三位老爷,请到小姐房里去坐吧。”
文华同懋卿喜之不胜,刚欲举步进房,那木偶成慌忙道:“我在外面候你们吧。”文华道:“既到此地,那有不一同进房之理?”木偶成道:“怪不好意思的,怎好进去呢?”文华道:“你跟着我们就不妨了。”木偶成一听,只得低着头红着脸,跟了进去。但见房内一切摆式得甚是精美,却除了这个美婢,并没有一个人在内。正在呆呆地看着,忽听得环佩声响,隐隐联着兰麝之香,笑声喀喀的似有女人声音走来。木偶成不觉慌了,对着懋卿道:“不好了,人家的内眷来了。我原说不要进房,如今便怎幺好?”鄢懋卿笑道:“你且不要慌,有愚兄在此,怕他怎幺?”
两人话还末曾说完,早见门帘一动,进来了两个美人,后面还有许多美婢跟随。木偶成只急得满头是汗,口中暗暗地只叫“罢了”。看那文华、懋卿时,却是满面笑容地与她们搭谈,心中只觉纳闷道:“怎幺听他们的说话,似乎从没有见过一面,看他们的神情,又似素来相熟的?实在弄得不明白。”后来听见说得更加不像了,而且捏手捏脚的,愈觉不懂,忙拉着懋卿附耳问道:“她们倒底是什幺人,你两个同她们这般的没规矩,倘被她父母哥弟走了撞见了,不是顽的,我却是不管的。看你两个人将什幺言语对他!”懋卿笑道:“贤弟你真是个书呆子。老实告诉你罢,这两个美人却是婊子,一个叫凤娥,一个叫月娥,却都姓陈,是专做这个生意,尽人家顽笑的。你如今可以明白了,不要说这呆话了。”木偶成想了一回,又问道:“你是我的表姊丈,我是你的表舅子,怎幺说又有两个表姊,究竟是那一门子的亲眷呢?”懋卿听了忍不住地好笑,又不好骂他,只得对他说道:“你尽管同她们顽笑,自有我一面承当。况且我方才已对你说过的,她们是婊子。”木偶成摇着头说道:“让我回去罢,我原晓得是表姊,只是与其同这两个不认得的表姊顽笑,还是回去同嫁与你家的表姊顽笑的好。”
懋卿听了真是气得要死,只因素知他是个呆子,故此不好与他认真,也不去理他,自己索性走过去向凤娥、月娥讲话。那两个人已与文华调笑得火一般的热,早已问明仔细,说是京里下来贩珠宝绸缎客人,这个姓木的是亲眷,因与运使衙门里的人熟识,就借住在衙门里的。两人听了分外巴结,又把鄢懋卿奉承了一回,早有相帮的把一席极丰盛酒席摆在房中。
凤娥、月娥见席面摆好,连忙启请三位老爷入席。文华同懋卿也不谦让,就各携着一个,文华对了凤娥,懋卿对了月娥,一齐坐下,只苦了木偶成急得抓头摸耳,欲前不前。文华笑道:“木贤弟不用客气了,过来坐罢。”木偶成到此地位,无可如何,只得赧赧地拣一个空位坐下,早已急得坐不是立不是,伸伸缩缩的,面孔涨得如拍热肺一般。那个美婢一个个地敬酒下来,正敬到木偶成身边,见木偶成如此,笑道:“天也不热,怎幺木老爷这般怕热,此刻还是满脸是汗呢?大约那二位老爷有人陪伴,你因没有人陪你,故此生气幺?到不如待我同你老爷做个媒去,唤一个好的来如何?”木偶成听了,登时圆睁两眼,吓得呆了,半响才说道:“你还是真呢,还是打趣我呢?不瞒你说,我为是将要娶亲,已拣了好日子了,来告诉亲眷的,你怎幺又同我做媒?我还听得人说,律例上有一条停妻再娶的律例,若是犯了就得加倍地重罪哩。我又不是同你冤家,你怎幺就把这个促狭的念头来同我讲!你可晓得罪过,不怕天打的幺?”
这几句说话,把众人笑得气都几乎回不过来,笑了一回,方才停止。凤娥对文华道:“三位老爷可要用大斗来饮酒?”文华同懋卿笑道:“你要我们把大斗饮酒,你们姊妹两个须要各人唱一个好好的曲儿,我们方能吃得下。”凤娥与月娥笑道:“这是我们理当奉敬的。”那左右的侍儿早已金斗三只送上,凤娥连忙将酒壶取在手中,满满斟上三斗,月娥把一斗送与懋卿,又命侍儿把一斗送与木偶成,然后凤娥把一斗双手捧了送至文华面前,笑吟吟的道:“请老爷满饮此斗酒。”文华笑道:“方才讲过的,你们唱过了,我们一定饮的。”先是凤娥回转头来,叫侍儿取过琵琶来,接在手中将弦索和准,凤娥笑道:“唱得不好,三位老爷休要见笑。”文华同懋卿齐笑道:“一定好的,快唱罢,我们洗耳恭听。”凤娥遂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风流俊俏,体态又轻盈,我爱你人品好。作事聪明,说话又温存。我爱你那有假,千真万真,夙世良缘分。易求无价宝,却不道,难见有情人,何日将心趁?奴有句衰肠话,欲言奴有忍,不知你肯不肯,欲言奴有忍,不知你肯不肯?
凤娥唱毕,文华与懋卿喝采不迭。木偶成只顾吃酒,好得他虽是呆子,若论吃起酒来,真有一石不醉的洪量。懋卿笑道:“凤姐的妙音请教过了,果是香流牙慧,令人听之忘倦。如今要请教月姐的了。”月娥要卖弄她的技艺,笑道:“奴不唱罢。”懋卿道:“那是不能,一定要听妙音的。”月娥笑了一笑,遂把琵琶拿起,先弹了一套《将军令》,然后宛转娇音地唱一个《软平调》道:
画梁对对翻新燕,桃红似火柳绿如烟。对菱花,不觉瘦损如花面。盼归期,雁杳鱼沉书不见。满怀春恨,悉锁眉尖,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月娥唱到半中间,又故迟其声,以作靡曼之音,把两双秋波斜睨着懋卿,那轻狂之态,真是难以言语形容。懋卿被她把魂都吊掉了,待她唱完后,忙把月娥拿在嘴边亲一个嘴道:“我的乖乖妙人儿,怎这般的没趣,真个爱煞我也!”旁边走出一个老妈子来道:“两位老爷既然爱她两个,可晓得她两个还没有开包呢!可要我同两位老爷做媒,与她两个结个线头?也不敢过费老爷们的。”文华道:“你休这般说,若论银钱,我们也不怕过费。只是你们乐户家的规矩却不懂的,只一总要多少银子就是了。”老妈子笑道:“这些规矩,原是骗那些省钱的人。若像老爷们的阔手,原是不消这些俗套,只要爽爽利利,就合了老爷们的心了。这句说话可对不对?”懋卿拍手笑道:“不差不差,但我还有句说话,我们到此大约总是日间的多。银两多少只管尽你说去,那话儿却要随我们便的,你们能不能?”老妈子道:“这有什幺不能的?但凭老爷们高兴就是了。”文华同懋听她允了,不胜之喜道:“既然你这般说时,我也不要你讨什幺价,同这位老爷,明日就着人送二千两银子来可好不好?”
那老婆子原来就是鸨妇,听说要送二千两银子来,喜得眉花眼笑地道:“老爷们吩咐,自当遵命。今日可要就住在此?”文华听了虽则合意,却恐对不住惹人怜、动人心两个,想了一回便对懋卿道:“我们倒是明日来罢。”懋卿知道他的意思,刚欲答应,只见自己的童儿走进房来,对文华禀道:“方才有人来说,有个姓柏的,差人送一封要紧信来,不知什幺事情。听说下书的人还没有去,在那里等着要回信的。因此禀爷知道!”文华一听,知道那件事有八九分成就,登时喜极万分,倒觉得心里乱跳,忙与懋卿使个眼色,立起身来要走。不知来的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得音书功成名就乐心情倚翠偎红
一年一度春光好,对此韶华,莫惜金樽倒。春去春来休任老,落花满地须自扫。
富贵荣华凭计较,十二金钗,自有无穷妙!百万贼都自退了,温柔乡里无烦恼。
却说文华听见柏自成差人送信回来,究不知是否好音,故心中突突地跳个不住。所有一切闲话也不暇与凤月二个细谈,只说我们今日有要紧的事,明日不论什幺时候再来罢,说罢立起身来就走。懋卿见了,只得同木偶成一齐随出来。那凤月两人,即忙送至楼梯,一再叮嘱明日不可失约。文华因心中有事,一面答应,一面已走得远了。
俗话说的,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故此比去的时候走的更觉急速。懋卿同木偶成也是紧紧跟随,仍从原路兜抄回去。不一时已至花园门首,见园门虚掩、忙忙的推了进去。早有家人们接着,便一直的领他到书房而来,文华已觉得气喘嘘嘘。方才坐定,只见那童儿已跟着懋卿并木偶成赶到,也不暇讲别的话,就叫那童儿快去取信来看。童儿忙赶出去,将信取至呈上,文华接在手中一看,见信面上写的是紧要密禀,忙将那禀函拆开,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不觉喜从天降,方把心上一块石头放下。又对懋卿使个眼色道:“少停将来禀呈阅,愚兄还有要话相商。”懋卿已知其意,忙对木偶成道:“你且到里面见见你姊姊去,我叫童儿送你进去可好?”木偶成答应了,即跟着童儿进去,不提。
懋卿又吩咐家人们道:“你们也不必在此伺候,有事再来唤你们便了。”家人等答应一声,随即退出这书房,里面只存文华同懋卿两人。文华四顾无人,方对懋卿道:“喜得大事已成,只是尚须银款,这却要恐贤弟周全。”说毕便将那来禀递与懋卿道:“贤弟且请一观。”懋卿接遇来细细地看完了,亦觉欣喜不胜道:“恭喜大哥,贺喜大哥,这柏自成果然能干,不枉大哥提拔他一场,既然大事成就,小弟当得效劳,三日之内即当措齐奉缴。”
看官可知道他两人这等欢喜,懋卿又说一力承当的话,究竟那禀帖上什幺写法呢?原来禀帖上写的是:
末将柏自成谨禀元师麾下:末将奉谕前往,幸不辱命,惟两处须要二百万之数。恐帅爷悬念,故特先行奉禀,乞即早为筹措,以免临时局促。所有一切细情,容俟末将回来时面禀。
所以文华与懋卿看了,觉得异常欣喜,大赞柏自成能干,这且慢表。
再说文华见懋卿允了,即过来深深作揖的谢了又谢。懋卿忙还礼道:“自己兄弟,有什幺谢?只要大哥成功便是,小弟也讨光不尽了。”两人又密密地商议了一回,方把那送书来的人着家人唤进,仔细地问了一遍,方知道这个人也是柏自成的旧日心腹,往年跟随汪、陈、徐等三人下海,因见柏自成到那里去,就将他连几个小军拨去伺候的。故此柏自成今日就差他来,以慰文华之心。文华问了一切,对他说:“我也不写回书了,烦你寄语柏将军,说本帅照书而行,决不担误的。叫他早日回来说是。”说毕便命人赏他二两白银,领去外厢酒饭。那人随即磕了一个头,谢了赏,跟着家人出去吃他的酒饭,少停回去,不表。
再说文华见懋卿答应了,二百万银两三日即可措缴,以为正事已毕,又要想着方才的乐事来。又与懋卿说,明日一定再往,此刻先把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叫出来陪伴,以续未尽的余欢。遂与懋卿两人,将方才客商的衣服换去,照常打扮,然后着人叫她两个出来。童儿等听着,早有一个献勤的童儿,飞也似地叫去了。此时已有戍刻光景,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已在里边心里异常愤恨,总不见有人来叫。此时听得说两个大人已回来了,叫她们快去伺候,因此忙忙带着侍儿,急急地赶出来。
一进书房便一齐地笑道:“你们好顽呀,怎幺去了这时候,竟是把我们忘记了?她家两位姊妹的相貌,必定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了。我想她们的身段又俏,侍奉又好,说话儿又多情,声音儿又清脆,不比我们乡下人,面貌又丑陋,伏侍又不会,说话又呆笨,手口又生疏,极其讨人厌的,倒不如放我们回去,省得在此做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也好让她们两个来爽爽快快的陪伴。”懋卿听见笑道:“倒不晓得你们两个的嘴头子这般厉害的,这个米汤也算灌得足了,将就些罢。”文华连忙立起,陪着笑脸上前将两个雪白的嫩手捏住,连连陪罪道:“都是我的不是,你两休要生气。你说我把你两人忘记,这却不对了。我若然忘记你们,今日就睡在她家也不回来的了。你两个不要慌,我还有个一箭双雕的法子,昨日没有使出来,今晚把你两个试他一试,这怕你两个就要叫救命呢。”惹人怜笑道:“也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希什幺罕,哪个来怕你?不要在嘴上说这体面话儿。”动人心忙笑笑儿地接口道:“此刻且让他说嘴,等他做出那到门贴子的丑态来,那时我们然后问他,看还是他叫救命,还是我们叫救命?只怕还要把免战牌高挑出来哩。”
文华被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无言可对,只是迷迷地笑拉住了两个满身的乱摸。懋卿哈哈大笑道:“不知大哥昨夜怎幺的出丑,今日被她两个这般的说法?我倒有些疑惑,难道真个是这般的幺?”文华笑道:“休听她两个的话。”便回头对自己的家人道:“我前时用的妙药可曾带来?”家人忙过来道:“恐怕爷要用这个,故特特的带来,现在官箱里头。停回小的去拣出来就是了。”文华道:“你们可听见幺?我这个药的名目叫金枪不倒丸,停回服了下去,就够你两个的受用了。”惹人怜、动人心两个笑道:“我已早知你的手段,任凭什幺法子使出来,都不在心上。”文华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你两个就晓得了。那时你们若不讨饶,就把你两个弄得半死!”
两个人刚欲接言,忽地里听得里面沸反盈天,一片声地嚷出来,隐隐又闻有男子大哭之声,却听不出是何人之声。又听得有婢女吵嚷之声,又象把人追赶之声,一时间男声、女声、叫骂声、脚步声,那里还听得明白?渐渐的许多声音近书房而来。
文华同懋卿两人不觉大惊,慌忙立起身来,方欲走出书房,到外面去一看,蓦地看见书房门帘一动,一个人两只手捧了脸大哭的奔进来。倒觉一呆,忙定睛细看,原来不是别人,却就是那呆子木偶成。懋卿忙问:“你在里边与谁人拌嘴,怎幺这许大的年纪,还像小孩子一般,还不与我坐下?”木偶成见懋卿埋怨他,方住了哭声,只见还有许多男仆女婢,在那书房门前指手划脚地低声讲话,也有笑的,也有叹气的,看木偶成时虽已住了哭声,却还是呜呜咽咽的似泪人儿一般,在那里似乎受了大大委屈地模样。懋卿忙把书房外面的人喝退,紧紧问木偶成道:“你倒底受了什幺委屈,就这样的哭泣?快快告诉与我,待我替你出头。”文华道:“是呀木贤弟,快些说出来,那怕天大的事,自有你令亲与你出头,不妨事的。”木偶成听了,方把眼泪揩净,然后对懋卿说:“你还要问我哩,都是你的不好。”懋卿诧异道:“怎幺倒是我的不好呢?我倒不明白了,快些讲。”
木偶成刚欲说出来,只见家人已将酒席摆好在外面一间内,来请入席。文华随同着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先走,懋卿只得也拉着木偶成一同到那里去吃酒。此时好得时候已是不早,师爷们已都吃过晚膳的了,故而并不去相请,席中就只有他男女五人。文华同懋卿、木偶成况已吃饱,此时不过陪着惹人怜、动人心两个,略略吃些而已。
及至入席之后,懋卿因急欲问木偶成的话,故吃了一口酒,就问道:“木贤弟方才你说是愚兄不好,究竟怎幺件事情呢?”木偶成道:“不是我定要说你不好,只是方才你在那里说过,表姊是不妨同她顽耍的,因是我与她们不甚相熟,故此不敢同她们去玩。回来时你说叫我见见表姊去,我一想这个表姊却是与我素来熟识的,进去同她讲了一番的说话,也学你们与我表姊说了几句顽话,又把手伸到袖子里去摸她一摸,不料我的表姊竟与你们的表姊大不相同,反把我重重的打了两个巴掌,打得我眼晴里面出火、牙齿里面出血,还要叫丫环们把我拿住,说要大大地把我再打一顿。因此我急了,只得逃了出来。不道她们还要狠命地追出来,几乎把我跌一交。你道有这个情理幺?”
懋卿不等他说完,早已羞得面红过耳,及至听他说完了,不觉勃然大怒道:“打得好打得好!你这畜生伦常都不晓得,还能算个人幺?不是看你素日是个呆子,今日我就要把你打个半死,还想坐在这里幺?”木偶成听见不是个话头,更觉着满抑郁无处发泄,摸摸脸上,又像吃了生姜的模样,还觉着有些痛。因此心中觉得更为难过,不觉地又大哭起来。偷眼看看懋卿,还是铁青的面孔在那里生气。文华看得觉道不雅相,又不好笑,只得立起身来将他两个劝开,又叫家人领木偶成出去睡觉。然后再把说话向懋卿苦劝,懋卿方渐渐的把气平了下来。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忙一个执壶,一个取了一只酒杯,也不叫侍儿送去,竟是姊妹两个自己笑吟吟地走到懋卿身边来道:“鄢大人休要生气,我们两个特来奉敬你老人家一杯酒,消消气。这个原是呆子,不要理他。我们且说玩话吧。”此时懋卿面上方觉有些笑意,说道:“生受你了。”即便接过杯酒一饮而尽。虽是如此,其中终觉有些不快,仍旧闷闷的。
文华见了也觉似无精打采,况因方才吵闹担搁时候,此刻已是不早,忙对懋卿道:“贤弟你去睡吧,愚兄也要去睡了。”懋卿道:“大哥尽管请便,小弟本要进去看看,明日会了说吧。”便叫侍儿掌灯,将文华等三人送进房去,自己也就进内,到了里边与夫人自有一番说话,也不必细表。
且说文华同着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侍儿照着灯,仍到那碧纱厨内而去。早有家人们伺候,在半路暗将那药丸递过。文华接在手中。也不多言,暗暗地含在口中。到了那碧纱厨内,就分付侍儿们出去,把纱厨的门儿关上。好得这两个已在里边净过手面,不必再行罗嗦,此时不过上上净桶而已。
不一时卸妆已毕,即与文华同上牙床。今夜比昨夜更是不同,果然通宵鏖战,有进无退。不要说一箭双雕的法子弄个爽快,就是那春意上三十六件妙用,七十二庄景致,几乎被文华件件做到。直弄至金鸡三唱,还不肯罢手。两个起初还是十分兴头,尽他狂弄,后来竟被他抽送得水滴全无,方才苦苦求饶。文华道:“如今可还要嘴硬幺?”惹人怜道:“难道你真果吃了春药不成?就这般的厉害,几乎被你弄死?”动人心道:“那是不算的,你不过仗那春药将我们欺侮罢了!你还能清拳铁臂地与我们弄幺?”文华道:“我原晓得你是耐战的,若还不信,我再来与你试试如何?”动人心忙道:“天将要亮了,你还是这等高兴,倘被人听见了,有什幺意思呢?”文华听了方笑了一笑,搂住了两个睡觉,直至午刻方才起身,不表。
且说鄢懋卿自从进内之后,一则心中烦闷,二则酒已吃得过多,与夫人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即便上床而睡。至次晨起来了,想着昨日允许文华的事,故此赶紧梳洗毕后,即忙来到外面书房,命人去请扬州府同江都县到来商议。府县等一闻运使相请,不知有何事情,因此不约而同的大家随即打道乘轿而来。及至到了运使衙门,早有懋卿的家人在外伺候,一见府县等来了,即忙引进书房与懋卿相见。礼毕略叙寒暄,懋卿道:“无事呢,不敢相请。今日因有要事面议,是以奉屈。”那扬州府同江都县两个连忙躬身答道:“请教大人钧谕,卑职等洗耳恭听。”懋卿道:“昨日有赵大人的探子回来禀报,说岛寇因苏常不能得志,晓得这里是个繁华地方,将于不日前来扑犯。不知贵府贵县等有何妙计,务望早早赐教!”
原来这个扬州府同江都县虽均是两榜出身,却都是个胆怯的人,一听此言,早已吓得尿屁直流,道:“卑职等均是书生,武事素不谙练,一切还要求大人与赵老元戎出一退兵之计方好。否则岛寇到来,我们将何抵御呢?”懋卿道:“昨已与赵大人商酌过的,他说妙计虽有,只怕你们不肯依他。”那府县齐声道:“只要退得岛兵,卑职等敢不遵依?请问大人计将安出!”懋卿道:“昨听赵大人说,岛寇此来无非为着金银财宝,土地非其所欲,若能多将银两犒赏他们,遣人与他讲和,他们一定欢喜。惟此款无着,须得贵府贵县等代为筹措,庶几大事可成。”府县道:“这个计较真是陈平六出的奇谋,人所难及。但不知要多少银两,方能济事?”懋卿道“少了也不够用,据赵大人说,须得二百万银两,所以我想大家公凑些出来,乐得不见刀兵之事。贵府贵县谅着自己力量,尽力些就是了。”
府县等低头一想,便也不差,好得都是庸懦之辈,故识见却也一般无二。当下想了一回,遂即回言道:“既然如此,我们两人为首,就在明日约齐各同寅商议,大约五六十万银两尚可巴结。”懋卿道:“足见贵府贵县忠心为国,既有此数,此事就好办了。我也并不苛求,除外的待我再行筹划便了。”府县连忙打一躬道:“足见大人体谅,卑职等就此告退,两日之后即当如数解上,望大人弗虑。”懋卿又把文华赞他们的说话假意的说了几句,说此番赵大人回京后,定必从重保荐。府县道:“这仗大人的吹嘘,赵老元戎的栽培,卑职等何幸,得蒙垂青,皆大人之所赐也。”说毕便一齐辞了出来,自去商量攒凑银两,也不必再提。
兜转身来,再说懋卿见府县应了六十万两,心中暗暗欢喜。又着人去把众盐商请来,也是照前的一番说话,定要他们公同报效一百万银两。众盐商无可如何,只得答应。幸得扬州的盐商都是大大的富翁,各要自保身家,容易攒凑,也限了三日缴进,然后让他们出去。懋卿一想,已有一百六十万之数,自己只须再凑四十万两便可成事,因此心中欢喜之至,遂望里面走去。刚到书房门首,已听得文华同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在书房里面说笑,遂即跨进里面。文华见了问道:“贤弟到那里去的?怎幺这会子不见?”懋卿道:“就是昨日大哥分付的事,小弟今日一早就同这里府县并盐商酌议,幸得均已允许,余少银两,小弟自当一力承管,大哥可以无虑的了。”文华听了大喜,深深致谢。
果然三日之内,各官员及盐商等已将银两陆续交进。文华就托懋卿代他收藏,专等柏自成回来,再作道理。后又命人将白银二千两送到陈家,交与凤娥之假母,自此以后日则与凤、月二人快乐,夜则与惹人怜、动人心两个玩耍,真是朝朝筵席,夜夜元宵,说不尽无穷的豪兴。一日文华正与懋卿等人饮酒欢呼之际,忽然见自己的心腹家人脚步仓皇地赶进来,向文华附耳说了几句。文华不觉大喜道:“他既回来了,快些叫他进来,我有话问他。”
看官你道这个是什幺人?文华如此要紧!原来就是文华命至岛营去的那个奸刁百出的柏自成。文华已等了他许久,今见回来,自然要急欲一见的了。当下柏自成跟着家人走向里面而来,一见文华便抢一步上首参见,禀道:“末将前奉将令,那事幸未辱命,因恐帅爷挂念,是以先行差人禀达。今特回来请示。”文华忙立起道:“可喜将军克成大功,且随本帅进来细细一谈。”说罢即向书房里面一间密室走去。柏自成也知道有人在此不便细说,随即跟进里面一看,果然好一间密室。
文华即命柏自成一同坐下,细细根问,柏自成遂将细底根由一一禀上道:“末将到得那里,幸托帅爷福庇,将汪徐陈三人以利害说之,彼等亦感激涕零,深感帅爷威德,次日即同往见岛酋。末将再三陈说,那知岛酋一定不肯罢兵,说定要与帅爷决个雌雄,方可议和,否则万万不能。那时幸有汪陈徐三人再三相劝,岛酋始肯允从,说既然如此,须得送他五百万银两,交割后,即时退兵。末将因想如此巨款,哪里去弄?只得又再三相恳汪、陈、徐三人,求他代为设法,与岛酋讲了数日,方得减至二百万之数,当时岛酋又对汪、陈、徐三人说,即在此项内每人赏银十万,又说如若此数短了分毫,你们只管统兵来战,那时看谁胜谁败。末将见他说得这般斩钉削铁,谅难再减,是以无奈允从。未识帅爷意下如何?”文华道:“讲到这个数目,自非容易,却也难为将军了。前日本帅接到将军来禀之后,已与这里鄢大人商酌,蒙其一诺无辞,故此二百万之数早已蒙他设法备就。但不知何时交割?”柏自成道:“交割之期末将已与他们约定,叫汪、陈、徐等带兵假作到来接战,到扬子江来取。那时帅爷只消命心腹人,将银两分数装船,联为一排,末将充作先锋,督带着去,假与交战,就将船只交割与他。然后帅爷统兵杀上,他们自然假作慌张逃遁而去。这个计较是末将在那边所定,已与他们言明,他们亦深以为然。又怕末将生疑,即折箭为誓,各取一半,今特带回呈览。”说毕便从身边取出,双手送上。
文华接来细细的看了一看,果无错误,遂即藏于袖内,少停自去藏好,不提。又嘱柏自成且自回营养息,赶即派人探听,倘他们到来,即时报我知道,以便照计行事。说毕又领柏自成去见懋卿,好得懋卿与他无所统属,亦不过将柏自成略略称赞几句,也就完了。柏自成见有女人在座,也知在此不便,随即辞了出来,一迳出城,叫人引路到自己的营内而去,不表。再说文华将所听柏自成一切之言,细细地告诉了懋卿一遍,均各得意之至。以为不消张弓支箭,岛寇安然肯退,不过费去二百万银两,也不算多,又不消尽是自己拿出,将来论功升赏起来,倒是大大的功劳。因此大家愈觉欢喜,日夜惟以花酒为事。凤娥月娥那里也时常去去,不过日间寻欢而已。夜间却仍回来,专等此事定妥之后,即便专摺奏捷,班师回京。故此时正在空闲之际,乐得将一切乐事,暂快目前。
一日懋卿忽又想着一件极好顽的事情来。不知什幺乐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破寂寥隔壁像声演戏法当场献彩
欢乐二字人人恋,不贪欢乐,除是神仙。消愁闷,朝欢暮乐情无厌,消愁闷,无边风月须在念。
贪恋欢乐,比蜜还甜,怕只怕,乐极生悲沧桑变,怕只怕,乐极生悲沧桑变!
却说文华在扬州,也不管军情重要,只同懋卿日夜寻欢,无论什幺顽意儿都要叫来赏鉴。
一日,同懋卿在署中花园内游玩,懋卿忽然想着一件乐事,对文华道:“这里扬州地方有种班子,专做杂耍,戏文名目却也不少,然见了一两回便是见惯司空,不足为奇。唯有一种名目叫做隔壁像声,听去着实似真的一般,颇有趣味。我们何不去叫来一听,以解厌烦如何?”此时,惹人怜、动人心两个自从来到此间,却没有回去过一次,正觉有些不耐烦,一听懋卿说起这个,好得她们是听惯的,便一齐道:“既然要唤这个班子,何不把他们一齐唤来也好。”文华这个人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听见懋卿说得高兴,又见她两人要唤,便道:“横竖左右无事,且去唤来解闷也好。”
懋卿遂着一个家人去唤。不一时,只见来了几个人,上前磕头已毕,懋卿分付,就在花厅上面,先演隔壁像声,其余挨次搬演。众人遵命退下,即将一副担子取至。开出无数行头,并将一架小小绸帐支起在一旁,先有几个人将锣鼓敲起来,唱了一回小曲,并说了无数的斗趣话儿。众人听了,均各哈哈大笑。正在极口称赏的时候,蓦地里忽见众人均各住口,寂然无声。文华倒觉有些不懂。
停了一回,忽然听见有两猫儿赶着叫春。一回儿,又猫儿打架起来。听那声音,却是从那支起的帐子里面出来的。文华倒觉有些稀罕,连忙定神细听。又听见有一个老婆婆的声音在里面嗷了几声,方开口喊道:“我的乖乖媳妇儿在那里?怎幺不到我这边来讲话?”又听见似有一个年轻妇人的口音,远远地在那里叹气。连声地自言自语道:“咳,我的大爷自出门了许久,总不见回来。不知又在哪里迷恋着哪一家的妇人尽情取乐,只把我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丢在脑后,实在可恨!叫我每夜的孤眠独宿,如何睡得着!此刻想将起来,又觉得满身酥软,不知怎生是好。可恨那不知趣的猫儿,只管在这里乱叫,又把我的愁肠勾动。不知什幺晦气,才嫁着这样的男子,绝不把我想念的。那老厌物又在那里叫魂。只得进去一遭,看她有何话说!”又听小脚的声音走来道:“婆婆唤我则甚?”又听那老婆婆的声气道:“我的乖媳妇儿啊,我因方才多吃了些东西,此时觉得有些闷昏昏的,因此叫你来替我捶捶背。”那年轻妇人道:“原来要我替你捶背。你且坐好了,待我替你捶。”又听得或上或下捶背的声音。
捶了一回,那老婆婆道:“好媳妇儿,你的小调常久没有唱了,此刻左右无事,你可采个好听的唱一个与我听,让我开开心。”年轻妇人道:“青天白日,唱出来羞人答答的。倘被邻舍人家听见了有什幺意思呢?”老婆婆道:“我的乖乖,你低些声音唱就是了,哪里就有人听见呢!”年轻妇人道:“这般说一定要唱的了。但是唱得不好听,你莫要恼呀!”老婆婆道:“左右是玩,有什幺恼呢?快些唱吧。”年轻妇人答应了,一面捶着背,一面娇喉婉转地唱一个南京调道:
春色恼人眠不得,满腔心事独对孤灯。听声声猫儿,叫得人心愁闷。
狠心人,自从一去无音问,欲眠不稳,好梦难成。恨苍天,求签问卜全无准!
老妇人道:“乖乖真唱得好听!你捶着唱着,竟像拍板一般。我年纪轻的时节,也最欢喜唱个小调。如今年老了,唱不动了,其实还是内行。凭你什幺好、丑都听得出来的。此刻听了你唱的好,觉得身子里也爽快,有些因倦了。你也歇歇去吧。我要到房里躺躺去呢。”年轻妇人道:“你尽管去睡,我也要去睡一觉了。停回,我来唤你起来吃东西。”老婆婆道:“你放心去睡觉,停回再来唤我吧。”说罢,又听老婆婆进去睡觉的声音。年轻妇人把房门带上,轻轻地走了几步,便低声道:“好个老厌物到躺去了,我到外去玩耍玩耍再作道理。”说罢,又听见拔拴开门声响。
年轻妇人道:“我们这条街上竟要出鬼了。怎幺此刻时候还是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这便怎幺处呢?也罢,待我等一会子,看倘有年轻的男子走过,待我骗他进去,煞一煞火也是好的。”那年轻妇人正在自言自语的时候,只听得远远的木鱼声响了,似有人走进街来,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又听那年轻妇人的笑声道:“好了,好了!你看那边有个极标致的打斋饭小和尚来了,不要惊动他,待他来到跟前,让我说几句俏话儿打动他,不知他可知趣呢?”不一时听得有个少年男子问道:“阿弥陀佛,女菩萨布施斋饭。”那年轻女人道:“你家师父呢?为什幺不出来打斋饭,倒叫你这小猴儿出来,有什幺用呢?”男子道:“不瞒女菩萨说,小和尚是个极有用的。我家师父今日因小肠气发了,故此叫我出来的。”年轻妇人道:“你这小和尚倒也会说话!但是既要斋饭,须要跟我到里面来取,我才肯将斋饭把你。”又听见男子答应的声音,关门上拴的声音。男子道:“女菩萨不要关门,小和尚就要去的。”年轻妇人道:“怎忍心说这就去的话!你可晓得我还要大大的布施你呢。你且将斋饭篮子放下,我把好话与你讲。”男子道:“女菩萨你快将斋饭把我,不要误了我的工夫。”妇人笑道:“小和尚不要性急,到了时候自然要把你的。我此刻且问你今年几岁了?可有老婆在家?”男子道:“我今年十七岁了。你这女菩萨到说得好笑。我们出家人怎幺有起老婆来呢!”妇人道:“既没有老婆,你且跟我到房里来,我告诉你一句话,乘便把斋饭给你。”男子道:“有话请快些说!怎幺斋饭要到房里来取?被人看见了,叫将起来怎生是好!”妇人道:“不妨的,你若跷将起来,我便把你小和尚放将进去。”男子道:“哎呀,你怎幺不把斋饭给我,倒睡到床上去了呢!”妇人道:“这会子因有些肚里痛,故此睡的。小和尚求你做一个好事,替我把肚皮揉一揉。”男子道:“我是一个和尚,只会敲木鱼,不会揉肚皮。”那妇人道:“你就把敲木鱼的本事拿出来,替我医一医。”男子道:“我是小和尚,不能替你医的。”妇人道:“你还敢说不会医幺!”又听得那妇人把男子拉上床的声音道:“乖乖,我急得等不及了,快些来呀!”男子道:“女菩萨,你不要硬做这件事。小和尚实是不会的。倘被师父晓得了,不要打个半死幺!”妇人道“不妨事的。你师父也是会替人医肚皮的。”男子道:“哎呀,女菩萨,你不要拉我的裤子。”妇人道:“我偏要拉!”又听得那老婆婆喊道:“媳妇儿你同哪一个人拌嘴!切不可打架呀?”妇人道:“没有同人拌嘴,是在这里同猫儿玩呢。”男子道:“女菩萨,你怎幺把自己的裤子都脱下了?”妇人道:“脱下了裤子好干事情。”男人道:“女菩萨,你让我去吧,我斋饭也不要了!”妇人道:“你要想去是不能的,快快来与我玩一会子,就放你回去。不然,今晚休想出去!”一面嘴里说,一面听见拉扯的声音。
正在拉的热闹时候,忽听见外面敲门的声音。男子发急道:“不好了,有人来了!”妇人道:“不妨事的,是邻舍人家扣门,我们不要去理他,只管放大了胆干我们的事。”又听见那敲门的声响竟是一阵急一阵的。妇人忙道:“小和尚,你不要慌,待我问一声,看究竟是哪个。”又听得外面有山西男子的声音道:“咱老子回来了。怎幺不开门!”妇人慌道:“不好了,真个是他回来了!小和尚你快快藏在床下,不要啧声,待我打发他出去了再来叫你出来。”小和尚道:“腌腌脏脏的,叫我怎幺进去?”妇人道:“顾不得了,快些进去吧!”小和尚道:“哎呀,碰了头了。”妇人道:“快不要开口,我去开他进来。”又听见妇人小脚走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山西男子道:“再不开门,咱老子要把这牢门踢掉了!”妇人道:“我方才上马桶,一时立不起来,你莫要生气。”山西男子道:“既如此咱老子就罢了呀。这个斋饭篮子是哪里来的?”妇人道:“这个篮子,就是天天到来打斋饭那个老和尚,寄在此间的。他说要到哪里去化缘,停回就来取的。”山西男子道:“既是他的,倒还不妨。咱老子倒有些疑心,你不要藏甚和尚在家里幺!”妇人怒道:“你在要胡说,老娘是不依的,你究竟当老娘是什幺人?”山西男子道:“咱老子才说了一句玩话,你就生气了。不要讲了,这两天咱老子同人家斗了两夜的麻雀牌,觉得有些困倦,要睡觉了。”妇人道:“要睡觉可到你娘里去睡,也好静些。我是声气大的,不要吵闹了你。”山西男子道:“咱老子自己床不睡,倒到娘房里去睡幺!我偏不要。哎呀,不好了大娘!我们这个床帏为什幺在那里动呀动的,是个什幺东西在里边?我倒要看看呢。”妇人道:“你这两天乏了,快快睡你的吧。还要闹什幺呢!可是活见鬼了。”山西男子道:“你不要瞒咱,倒底是什幺,快些说出来!”妇人道:“大约是猫儿在床下捉老鼠呢,没有什幺的。你不要瞎疑心!”山西男子道:“我倒有些不信,待我揭起床帏来看。哎呀,你是哪个?敢到咱老子家里来,藏在床下。还不滚出来呢!”说罢又听见拉扯的声音。小和尚着急的声音道:“阿弥陀佛!小和尚并非别事,是到府上来打斋饭的。”山西男子道:“打斋饭打到人家床底下来了!咱老子若不回来你就要打到床上去了,有这个打斋饭的幺?气死我也。不打你这秃贼咱老子誓不为了人!”又听见拳打脚踢的声音,小和尚哭泣的声音,道:“施主老爷!不是小和尚自己要到你床下,是你家大奶奶叫我来的。小和尚是冤枉的呢!”又听见那老婆婆喊道:“我的儿子,你们为什幺才到家来就这幺吵闹?”山西男子道:“你还要问呢!你只顾睡觉,你晓得你媳妇房里床底下有了人!”老婆婆道:“是媳妇临盆了幺?快些去呼稳婆来是要紧的,不要瞎吵!”山西男子道:“你还要瞎缠,你媳妇床下有了人呢!你还只顾在隔壁咿来呀的瞎问。”老婆婆道:“我们家里又没有什幺事情,要这唱隔壁戏的人来做什幺?”说罢,只见那绸帐一掀,里面钻出一个人来道:“做隔壁戏的人就是我呢。我且逃了出来,让他们去闹吧。”说毕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文华伸出两个指头在空中乱圈道:“我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神乎技矣!”正在得意的时节,忽然的想着了一个人,忙问懋卿道:“怎幺令亲木贤弟不见到那里去了?”懋卿道:“这个畜生去了好几日了,还要想念他则甚!”文华道:“不是愚兄念他,若是他今日在此,不知又有许多什幺好笑的话呢。”说毕,又见换了一个人走进帐子里面,又做了一个调姨的口技。文华赞声不绝,立命家人赏他们二十两银子。
班中人上来谢了,又将方桌一张移在中间,铺了红毡,有两个玩杂耍的人上来,立在桌边,各把玩话闹了一会,然后将红毡取起,那一人将两手两腿拍着上下,都交代过了。又说了一会趣话,不知怎幺,看他向前似乎跌交的模样,手内早高举着一颗斗大的黄金印信,口内说道:“这叫做六国封赠将军挂印,是恭喜大人们的。”文华同懋卿大喜,连连赞道:“果然好口彩,果然好口彩!停会儿一总重重地赏他。”又见一个人走至中间,将一条红毡铺在地上,撮高了起来,说是要吹气了,又说要画符了。将红毡揭起,原来里面是一个彩扎的天官,手中拿着一幅加官进爵的字样,请至中间桌上供了;又将红毡取起,重新交代一番。望下一铺,不知不觉地又变出一个极大的磁碗。里面满满的水,那水里还有两极活泼的大金鱼。那人就取将起来说道:“这叫做双鱼吉庆。”说毕,下去又换一个人上来。嘴里说的无非引人笑的话儿。又玩了一回什幺仙人摘果哩,什幺张公接带哩。
那人退下后,又换了三个人上来。一个人拿着个弦子坐在中间,一个拿着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一个抄着手儿站在右边。那坐着的念了几句开场白,说了几句吉祥话,就把弦子弹起来。左边的人敲动八角鼓,那坐着的唱着京腔,夹着许多笑话。那右首的人说闲话打岔,被坐的人在他耳刮子上打了无数手掌,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末后又做了些各种鸟雀的声音,牛马猪犬的声音。若没晓得是这班人嘴里学出,也要当他是真的哩。唱毕鄢懋卿同文华又是赏了二十两银子。几个班子里的人都欢天喜地,谢了又谢,即辞了出去。
这里大家刚欲立起身来,只见一个家人急急忙忙的赶进来禀道:“不好了,听得说无数岛寇驾着战船杀到扬子江来,把韦将军的营寨冲散。韦将军等不知何往!还伤了许多军士。这里百姓们听见了都吓得心惊胆碎,都关门闭户,抱男携女地逃难。还听得说城门都挤住了,为此特来禀报,请爷示下。”文华一听,登时面目变色,暗想:柏自成既与他们约定,怎幺还要杀人!这倒有些不明白了。莫若且把柏自成传来,问问他再作道理。想毕,刚欲吩咐家人去传柏自成时,只见又有一个家人进来禀道:“柏将军在外候令。”文华听了大喜,忙令传进。
不一时,只见柏自成早已走进,也等不得他参见,便直立起来道:“柏将军来得正好!且随我到那边去商量。”说毕,便命柏自成跟随在后,一同转湾抹角地望着前时同柏自成讲话过的那个密室而来。一同跨进了密室的门,就命柏自成将门闭上,问道:“你可晓得些信息的幺?”柏自成道:“小将方才早已晓得。因此到来请示。”文华道:“前日将军说的岛寇前来,只要把些银子,他们一定肯退。如今看来,莫非改变不成?”柏自成道:“这事末将已早与他约定,哪有改变之理!文华道:“既不改变,怎幺方才有人来报说,他们一到扬子江就上岸来,把韦将军的营寨冲散,杀伤我们兵士,道是何说?”柏自成笑道:“原来帅爷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幸得小将知道,不然险些误了大事。帅爷且请放心,待小将细细告禀。”不知柏自成告禀出什幺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假施为出兵接战真能干赴敌交锋
只顾官高爵显,哪知丧尽天良!
空有雄兵十万,竟非御敌疆场。
却说文华听得岛寇声势,不觉有些疑惧,将柏自成细细一问,柏自成道:“帅爷且请放心,这件事决无改变,况小将方才来的时候,接得他们的密札,故特带在身边,今当呈览。”说毕,便将岛寇的书札取出。文华细细一看,却原来与前日柏自成所说的一切言语无二。柏自成又禀道:“小将来时,一路听得韦营并非与他们接仗后溃散,实是见了他们旗帜,恐怕不敌,先自奔逃,以及自相践踏,或者伤损兵丁亦未可知。为今之计,惟有将此项银两分装几船,待小将带之先行,然后帅爷统率大队,假作上前救护,那里待他们退去之后,自然大家都晓得是帅爷杀退的了,岂不是好!”
文华听说,登时恍然大悟,喜之不尽,便对柏自成道:“今日已晚,恐有不及。你且出去,悄悄地再到他们那里,与他们说明了一声,免得他们疑忌。我这里即当于夜间备办一切,明日黎明,本帅只说身子不爽,不能骑马,就坐在船里,将银两亲自押解出来。到了营中,我自传令,只说命你将本帅所带各船中退敌之物运上战船,那时须要将军亲率心腹兵丁前往搬运,有人问起,只说是火药军器等装在箱内,临时开用,也就可以混过去了。但是将军须要小心,至要,至要!”柏自成道:“末将自当留意,决不有误帅爷将令。”文华道:“既然如此,凡事总要仰仗将军,不可托大,能够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方好。今日将军出去,先传本帅将令,命水陆兵丁一概齐集,明日清晨一准出战。”柏自成答应了几个是,即便告辞出去,自去干他的事。这里,文华密令心腹家人备办一切,均是以上说过的,不必再为烦琐。一宿晚景休提。
到了五更时候,文华早已起身。心腹家人上前禀道:“一切均已准备。”文华欢喜。此时,鄢懋卿亦已起身出来相送,嘱咐文华一切小心,自不必说。
文华就坐了一乘大轿,带了几个心腹家人,到得船边,出轿上船。一看,总共两号大船,银两均用箱子装在舱下,心中暗暗欢喜,便命开船。好得出城不过十余里路程,即到营前。早见水陆军兵层层密布,还有无数战船停泊在营门之前。果然威势非凡。又见无数将官并兵丁等跪在那里唱名迎接。文华也不担搁,就命搭跳上岸,吩咐一半家人看守船只,专等柏将军来交付。一面带领一半家人到得营中升帐坐下,各营哨将弁又来参见毕,分列两旁。文华即取令箭一支在手道:“柏将军听令!”柏自成连忙上前躬身道:“小将柏自成在,帅爷有何将令?”文华道:“今日与岛寇接战,非比等闲,一切之事小心在意,本帅付你令箭一支,命你带兵一百,拣选战船两号,前去哨探。本帅备有上好战具,均在船上,你可着人运上战船,临时开用,自能大胜。本帅即当亲自率兵前来接应。”说毕,以目视之。柏自成接了令箭,亦暗暗以目还视,应了声“得令!”便出帐去了。到得营外,早有文华的家人上前招呼,各各以目示意。
柏自成一面叫手下军兵先选两号好战船,然后带人到文华坐来的船上,把舱下的箱子起出来,共有二十只,运到那边船上。故意高声吩咐道:“里边都是火箭、火炮,你们须要当心,统移在一只船上。我们另坐一船,到得敌船相近,他们一定来抢。尽管让他抢去,里面自有妙用。等他们抢去之后,然后我们杀上。还有元帅的兵前来接应,包管杀得他们片甲不回!”柏自成这几句话原是故意掩饰,免到人家疑心的话。手下军兵听他的吩咐,七手八脚,一齐装好。然后以铁搭将那只不坐人的船搭住,柏自成遂即带兵一百名,跳在那只船上,吩咐水手速速开船,不要担误时候。好得这日却是顺风。不多一回,就行了四五十里,早望见岛寇的船只,密密层层不计其数,也在那里下来。
柏自成连忙执着两柄钢刀,跳在船头上面,等得敌船相近,就命军士们将后面那只船的铁搭砍断,那只船也有帆樯,铁搭一断,便趁着顺风,一直地望前去了。柏自成故意自言自语笑道:“只怕他们奸滑不抢,若然抢去,包管中俺的计较。”说罢,见那岛寇的船已相近二十余丈的地步。为首的一只船上也有几个人站在船头,都是明盔亮甲,手持利刃,看看相近,却原来不是别人,便是汪直、陈东、徐海三人,还有许多骁健之将排列在三人后面,果然威势非凡。再看那只装银两的战船,已被他们用挠钩搭去。有几个岛兵跳上船去,将那只船望斜刺里摇去了。柏自成便高声喝道:“你们这班岛寇,好生无礼!怎幺未经交战,先把我的战船劫去,快快还我,万事全休。汝牙迸半个不字,可晓得本将军的厉害,叫你们来时有路,去时无门!”说毕,便把嘴儿对着三个人歪了几歪。陈东也假意还骂道:“我把你这不识抬举的,一只船儿有什幺希罕!你若知事的,快快跪下投降,饶你性命。”柏自成道:“休得多言!本将军也不用军士们上前,只我与你一个对一个地决个雌雄,看是谁胜谁败!”说罢,把身一跃早已跳过船去,用刀就砍。陈东连忙接住交战,吩咐手下也不必上前,看我独擒这厮。两个人搭上手,假战起来,倒也好看。
战了约有四五十个回合,柏自成正欲败下,跳回自己船上来,忽听得后面江声大振。连忙回头一看,只见无数战船似箭一般的冲上前来。帅字旗下,文华穿着软甲,手执令旗,在那里指挥,两边有无数骁将护卫。看看相近。柏自成道:“我们元帅来了!你若明白的,快快退去!我求元帅开你们一线生路,放你们逃生。”说罢,便向自己船上一跳,命手水赶紧将船摇入大队战船之内。文华早已挥兵杀上。陈东等也传令将船只一字儿排上,上前迎敌。两边混战约有半个时辰,不分胜负。
汪直、陈东、徐海等三人商议道:“我们银两已经到手,又何必故为恋战!倘若互有杀伤,一则对不起柏自成,二则自己也不好回见岛主夷目妙美。况且,我们的战船兵卒不及他们之半,他们的手下兵将只怕还未晓得内中的事,倘若真个交战,还恐众寡不敌。倒不如早早卖个人情,就此收兵,退出海口去吧。”商议已毕,便把令旗一展,传令鸣金,一齐转舵退下。先叫自己的战船扯起风帆,掉转头去,手下各船上将弁一听锣声,知要退兵,忙一齐将蓬吊起,跟着陈东等座船飞也似地逃去了。
这文华一见大喜。恐怕手下将官要去追赶,连忙传令道:“穷寇莫追!他们既已受创而退,我们便可掌得胜鼓回营。”这令一下,大家都缓缓地掉转船头,唱着凯歌望本营而来。此时,回去却是逆风,不比来时的快。文华在船上坐着,得意之至,时发欢笑,以为不世之功。不一会,到了岸边。早有守营的军兵一齐跪下迎接。文华随即上岸,进营升帐坐下。众将上前缴令毕,文华大喜。因急欲进城,将令箭一支交与柏自成,命他权主营事,并命在营中大排贺功筵席,犒赏三军。又命柏自成速派探子前去打听,岛寇曾不逃出海口,速来禀与本帅知道。说罢,便带领家人起身出营。
此时文华因欲骑马显显他的威风,便命将坐来的船只,叫他自己回去。好得家人们已将他的小白龙驹带出,早已在辕门首伺候。文华便跨上马背,家人们前呼后拥地跟随着,一直地望扬州城而来。两边看的百姓男男女女却也不少,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地不知说些什幺。将及到城门口时,鄢懋卿早已得信,已率领着府县等在彼迎接。一见面后,便把文华称赞的了不得。文华扬扬得意,也假意谦逊了几句,便一齐进城,直至运使衙门坐下。对府县等道:“今日之功,皆赖各位助银之力,专候柏将军着人探听实信回来,小弟便修本进京报捷,将各位的功劳叙在里面,大家同沐皇恩,岂不是好!”府县等忙躬身谢道:“皆赖元帅虎威,卑职等何功之有!既蒙元帅培植,卑职等环草之报会当有日。”说毕,便一齐辞了出来,各回衙门不提。
再说懋卿同文华到得里面,立命家人摆出丰盛的筵席,替文华贺功。今日的欢乐,更比往日不同。又叫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在左右侑酒,直吃到月上花梢,方始各各安寝。到了次日,依然快乐。
过了五日之后,柏自成方始到来,禀称探到岛寇等均已退出海口,现在内地已无岛寇形迹。因此特来禀报。文华同懋卿听了,不觉喜从天降。命柏自成且回营紧守营寨,专候恩纶下降,再定行止。柏自成听了,遂即辞了文华,出城回营而去,慢表。
再说次日,文华即同懋卿商议,修成一道本章。本章上面说话,无非是文华自己怎样水陆交攻,怎样用计,怎样将岛寇杀退,一派的谎言,蒙蔽圣聪;又将懋卿、柏自成、扬州府县等为首,称说他们的功劳,竭力保举,请格外加恩等情。另外又保举了几个盐商富翁,叫乐得买些情份与他们,差赍本官赍送进京,以为红旗捷报。复细细地写一信,着赍本官带进京都,呈与严太帅观看。信上写的是求他将本代奏,并求其在皇上跟前帮助一二的话,又再四将赍本官叮嘱一番。赍本官去后,文华愈觉得意,专等升官消息。因此每日里无非同着几个娼妓作乐。懋卿又格外凑趣,将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出了一万余金买来,送与文华;另外,又选美婢四人相赠。因此,文华更为志得意遂,深感懋卿不已,许他回京后,还要重重地保奏。
闲话休题,书归正传。又担搁了月余光景,那赍本官回来禀道:“小官奉旨进京后,即将书信本章至太师府,呈交太师阅看之下,即命传小官入内,细问帅爷得胜的情节。小官便将在这里临行帅爷吩咐的话一一禀告。太师因此欢喜之极。次日,即将帅爷本章奏明当今。闻说天子龙颜大喜,即着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共议升赏的事。小官回来的时候,太师又传进去吩咐,命小官上覆帅爷说:“请帅爷放心,诸事自有太师在内帮衬。不日即有恩旨下来。因太师说不便书写回信,故命小官口禀。”文华一听这几句说话,喜得手舞足蹈,肉痒骨轻。便命家人赏他五百两银子,以酬其办事能干之劳。不则一日,果有报马前来,报说钦差官户部侍郎夏大人邦谟赍着圣旨到来,离城三十里了。请帅爷定夺。
文华听说钦差官便是夏邦谟,知他也是严嵩的干儿子,却是自己一党的人,慌忙吩咐,一面端正香案,一面命人备齐全副执事,知会懋卿并府县等,出城到十里长亭等候。不一刻工夫,早见夏邦谟骑着高头骏马,带着无数从人,兴匆匆而来。文华忙率领着文武等官上前迎接,便一齐跪请了圣安,然后文华同邦谟叙了些久阔的话,邦谟又贺了一会子喜,大家欢喜非常,一齐进城,同到军使衙门大堂开读圣旨。文华为首,率领众官跪听。宣读毕,大家望阙叩头谢恩后,遂将圣旨供在香案之上。文华各官等又上前与邦谟行礼毕,各官退去,只剩文华同懋卿、邦谟三人,一齐携手至里面书房中,细谈一切之事。
看官可知道恩旨上怎样封赏?原来文华却是加封的太子少保衔,实授兵部尚书,着他速即回京供职。懋卿升为湖南巡抚,柏自成升为江南提督军门,均着速即赴任,不必来京。其余府县等官及本营的将弁均加三级。候升、韦尔荣等仍旧统兵,屯扎京口要道。文华手下水陆兵,着赐帑银二十万两,分赏各兵,亦归韦尔荣统率,以防岛寇再来。因此文华同懋卿更觉十分欣喜,与邦谟吃了数日的酒。文华因岛寇虽说退出海口,深恐再来,难以抵挡,因此急急地着家人收拾行装,好与夏邦谟同路进京陛见。鄢懋卿同柏自成只等文华动身后,便也各赴新任。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过了几日,文华带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同夏邦谟一齐上路。文华此时好不兴头。统共自出京起见一总倒赚了三百余万银两,又得了两个美妾。一路上同邦谟经过的地方都有程仪及贺礼相送,真是满载而归,说不尽的富贵。
不一日,到了京中。先去见严嵩,将一切之事细细告禀。严嵩也得意非凡,深赞文华之能干。到了次日,即一同上朝见驾。万岁非常隆重,略问了一问交战的事情。文华便铺张出许多大言不惭的话来,似乎这等功劳实是盖世无双的本领,别人总做不出来的。又有严嵩在旁帮衬,竟是孙吴再世,诸葛复生,也没他的本领。自此之后,皇上愈加信任,说不尽的恩宠。殊不知,文华自己平日也怀着鬼胎,恐怕岛寇即来,不应他说的言语。后来,过了几月的工夫,听说平安无事,心中始渐渐地将此事放下,一味寻欢取乐,过他的富贵日子。他哪里晓得,这些岛寇又没有什幺国都,专在海中拣几处极大的海岛上屯扎,等到没有粮饷的时候,便出来劫掠一番。此刻得了文华这许多银子,又有一路掳掠的女子玉帛,尽够可以受用几时,是以暂时安静,将来还有许多事情,却在以后书中。况后来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若都是文华这一班人,天下岂能太平无事!岛寇亦岂得就此扫平!故此要设法弄一个顶天立地奇男子出来,作为群英领袖,方是擎天玉柱,驾海金梁!这一部书又可以说得下去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看官等不要性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牛头山将星降尘世骊珠洞杰士得天书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通文武艺,千古姓名香。
话说做书的说的这个人真是人间少有,天下无双!究竟是个什幺人呢?看官们却有所不知,待做书的先将这个人的来历试说一番。
原来此人在浙江杭州西湖相近的地方,有一座山名叫牛头山。方圆数百余里,山下村民也不下千百余家。其中单表一家姓张的,其家数代积善。传至第七代,有一人名叫张有材。其人自幼清苦,赖自己认真学业,得以苦苦过度。平生最喜为善。娶妻沈氏,乃嘉定沈状元家之女。生有一子,名唤文龙。初生时,其母梦立中庭,见天上一星,其大如斗,其亮如灯,渐渐降下,不觉吞入腹中。是夜即觉腹痛非常,因思怀孕已有十月,如此腹痛,想来是要分娩了,立即去唤稳婆。那稳婆一到,即刻产下一男,竟是头角峥嵘,目光闪灿。其父见之不胜欢喜,决是不凡英物,嘱其母好好抚育。
过了数年,渐渐长成得一表非俗。其父为之延师课读,四书五经无不一览成诵,雅不喜八股一道。其师再三相劝,谓欲取科名,须得借此最不堪之物为敲门砖。遂不得已肆力于文章。其时,年纪不过十四岁,所作文章已觉无懈可击。其师虽欲改削,而已无从下手了。其生平所最喜者,却是兵书战策,天文、地理,一切韬略无不精通。其师笑其用功于无用之地,每每劝其抛开,专精于文章一道。无奈心之所好,终不能一日舍之。明年,宗师案临行文下来,着各府县先行考试,然后造册送考。所以每县书吏往各乡各镇去催取文章赴考。
这日,钱塘县的书吏走到牛头山左近,想这里有一家张员外,他们有个儿子,听得说聪明伶俐,文章早已完篇,正是出考的时候,何勿到那里去请问一声?倘能考得一个秀才,我也有些甜头。当下想了一想,遂迳往张员外家而来。好得他们是乡下人家,也没有什幺管门,故此也不必通报。一径进去,走到大厅上面,竟静悄悄寂无一人。只得暂且坐下少待。
停了半响的工夫,方才见屏门背后有脚步之声。连忙站起一看,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四五十岁年纪的人来。面如满月,目若郎星,鼻直口方,须飘三柳,相貌甚是清奇。身上穿的衣服亦甚俭朴,真是有道之人的气概。想来必是张员外无疑,便也不敢怠慢,上前作揖问道:“老丈莫非就是张有材员外幺?”那老者连忙还礼道:“不敢,小可便是张有材。请问老兄贵姓大号,府居何处?下顾蓬茅有何见教?”那书吏便答道:“在下姓叶贱字干臣,向在本县当个书吏。无事呢也不敢轻造贵府。只因学宪行文下来,即日将要院试,命本县考取文章造册送考,在下因晓得府上的小相公将要出考,为此特来通报一声,并望老丈书写一个履历,待在下好去预备。到了考试日期,在下再来送信。不知老丈意下如何?”张有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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